米开朗琪罗传导言
这是一个翡冷翠城中的中产者,————那里,满是陰沉的宫殿,矗立
着崇高的塔尖如长矛一般,柔和而又枯索的山岗细腻地映在无际,岗上摇曳
着杉树的圆盖形的峰巅,和闪闪作银色、波动如水浪似的橄榄林;一一那
里,一切都讲究极端的典雅。洛伦佐•特•梅迪契的讥讽的脸相,马基雅弗利
的阔大的嘴巴,马基雅弗利(NiccolbMachiavel,1469—1527),意大
利政治家。波提切利画上的黄发,波提切利(SandroBotticelli,
1445—
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贫血的维纳斯,都会合在一起;——那里,
充满着热狂、骄傲、神经质的气息,易于沉溺在一切盲目的信仰中,受着一切
宗教的和社会的狂潮耸动,在那里,个个人是自由的,个个人是专制的,在那里,
生活是那么舒适,可是那里的人生无异是地狱;——那里,居民是聪慧的、顽
固的、热情的、易怒的,口舌如钢一般尖利,心情是那么多疑,互相试探、互相
嫉忌、互相吞噬;一一那里,容留不下莱奥纳多•达•芬奇般的自由思想者,
莱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daVinci,1452—1519),意大利文艺复
兴时期著名画家、雕塑家、建筑家和工程师。那里,波提切利只能如一个苏
格兰的清教徒般在幻想的神秘主义中终其天年,那里,萨伏那洛拉受了一般
坏人的利用,举火焚烧艺术品,使他的僧徒们在火旁舞蹈——三年之后,这
火又死灰复燃地烧死了他自己。萨伏那洛拉(GirolamoSavonarola,
1452—1498),中世纪后期意大利宗教改革家。
在这个时代的这个城市中,他是他们的狂热的对象。
"自然,他对于他的同胞们没有丝毫温婉之情,他的豪迈宏伟的天才蔑视他
们小组的艺术、矫饰的精神、平凡的写实主义,他们的感伤情调与病态的精微
玄妙。他对待他们的态度很严酷;但他爱他们。他对于他的国家,并无达•芬
奇般的微笑的淡漠。远离了翡冷翠,便要为怀乡病所苦。""我不时堕入深切
的悲苦中,好似那些远离家庭的人一样"(见罗马,一四九七年八月十九日书)
一生想尽方法要住在
翡冷翠,在战争的悲惨的时期中,他留在翡冷翠;他要"至少死后能回到翡
冷翠,既然生时是不可能"。"死之于我,显得那么可爱;因为它可以使我获
得生前所不能得到的幸福:即回到我的故乡。"因为他是翡冷翠的旧家,故他
对于自己的血统与种族非常自傲。
博纳罗蒂•西莫内,裔出塞蒂尼亚诺,在翡冷翠地方志上自十二世纪起即已有
过记载。米开朗琪罗当然知道这一点。"我们是中产阶级,是最高贵的世裔。
"(一五四六年十二月致他的侄子利奥那多书)——他不赞成他的侄子要变得
更高贵的思念:"这决非是自尊的表示。大家知道我们是翡冷翠最老最高贵
的世家。"(一五四九年二月)——他试着要重振他的门第,教他的家庭恢
复他的旧姓西莫内,在翡冷翠创立一族庄;但他老是被他兄弟们的平庸所
沮丧。他想起他的弟兄中有一个(西吉斯蒙多)还推车度日,如乡下人一般
地生活着,他不禁要脸红。一五二O年,亚历山德罗•特•卡诺萨伯爵写信给
他,说在伯爵的家谱上查出他们原是亲戚的证据。这消息是假的,米开朗
琪罗却很相信,他竟至要购买卡诺萨的宫郏据说那是他的祖先的发祥地。
他的传记作者孔迪维依了他的指点把法王亨利二世的姊妹和玛尔蒂尔德大伯
爵夫人都列入他的家谱之内。一五一五年,教皇利奥十世到翡冷翠的时候,
米开朗琪罗的兄弟博纳罗托受到教皇的封绶。甚至比对于他的天才更加自傲。
他不答应人家当他艺术家看待:"我不是雕塑家米开朗琪罗……我是米开朗
琪罗・博纳罗蒂……"他又说:"我从来不是一个画家,也不是雕塑家,——
作艺术商业的人。我永远保留着我世家的光荣。"(一五四八年五月二日致
利奥耶多书)他精神上便是一个贵族,而且具有一切阶级的偏见。他甚至说:
"修炼艺术的,当是贵族而非平民。"他的传记作者孔迪维所述语。
他对于家族抱有宗教般的、古代的、几乎是野蛮的观念。他为它牺牲一
切,而且要别人和他一样牺牲。他将,如他所说的,"为了它而卖掉自己,
如奴隶一般"。一四九七年八月十九日致他的父亲书。――他在一五O八年
三月十三日三十三岁时才从父亲那里获得成丁独立权。在这方面,为了些微
的事情,他会激动感情。他轻蔑他的兄弟们,的确他们应该受他轻蔑。他轻
蔑他的侄子,一一他的继承人。
但对于他的侄子和兄弟们,他仍尊敬他们代表世系的身份。这种言语在他
的信札中屡见不鲜:”我们的世系……维持我们的世系……不要令我们的血统
中断"凡是这强悍的种族的一切迷信、一切盲从,他都全备。这些仿佛是一
个泥团,(有如上帝捏造人类的泥团,)米开朗琪罗即是在这个泥团中形
成的。但在这个泥团中却涌跃出澄清一切的成分:天才。
"不相信天才,不知天才为何物的人,请看一看米开朗琪罗吧!从没有人
这样为天才所拘囚的了。这天才的气质似乎和他的气质完全不同;这是一个
征服者投入他的怀中而把他制服了。他的意志简直是一无所能;甚至可说
他的精神与他的心也是一无所能。这是一种狂乱的爆发,一种骇人的生命,
为他太弱的肉体与灵魂所不能胜任的。
"他在继续不断的兴奋中过生活。他的过分的力量使他感到痛苦,这痛苦
逼十迫他行动,不息地行动,一小时也不得休息。"
他写道:"我为了工作而筋疲力尽,从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地工作过,
我除了夜以继日地工作之外,什么都不想。"
这种病态的需要活动不特使他的业务天天积聚起来,不特使他接
受他所不能实行的工作,而且也使他堕入偏执的僻性中去。他要雕琢整个
的山头。当他要建造什么纪念物时,他会费掉几年的光陰到石厂中去挑选
石块,建筑搬运石块的大路;他要成为一切:工程师、手工人、斫石工人;
他要独个子干完一切;建造宫邰教堂,由他一个人来。这是一种判罚苦役
的生活。他甚至不愿分出时间去饮食睡眠。在他信札内,随处看得到同样
可怜的语句:"我几乎没有用餐的时间……我没有时间吃东西十二年以来,我
的肉体被疲倦所毁坏了,我缺乏
一切必需品我没有一个铜子,我是倮体了,我感受无数的痛苦……我在悲惨
与痛苦中讨生活……我和患难争斗……"见一五O七、
—五o九、一五一二、一五一三、一五二五、一五四七诸年信札。
这患难其实是虚幻的。米开朗琪罗是富有的;他拼命使自己富有,十
分富有。他死后,人家在他罗马寓所发现他的藏金有七千至八千金币,约
合今日四十或五十万法郎。史家瓦萨里说他两次给他的侄儿七千小金元,给
他的侍役乌尔比诺二千小金元。他在翡冷翠亦有大批存
款。一五三四年时,他在翡冷翠及附近各地置有房产六处,田产七处
他酷爱田。一五o五、一五O六、一'五—二、一'五—五、一'五—七、一
五一八、一五一九、一五二O各年他购置不少田地。这是他乡下人的遗传性。
然而他的储蓄与置产并非为了他自己,而是为别人花去,他自己却什么都不
舍得享用。但富有对于他有何用处?他如一个穷人一样生活,被劳作束缚
着好似一匹马被磨轮的轴子系住一般。没有人
会懂得他如此自苦的原因。没有人能懂得他为何不能自主地使自己受苦,也
没有人能懂得他的苦对于他实是一种需要。即是脾气和他极相似的父亲也埋
怨他:"你的弟弟告诉我,你生活得十分节省,甚至节省到悲惨的程度:节
省是好的;但悲惨是坏的;这是使神和人都为之不悦的恶行;它会妨害你的
灵魂与肉体。只要你还年轻,这还可以;但当你渐渐衰老的时光,这悲惨的
坏生活所能产生的疾病与残废,全都会显现。应当避免悲惨,中庸地生活,
当心不要缺乏必须的营养,留意自己不要劳作过度……"这封信后面又加上若
干指导卫生的话,足见当时的野蛮程度:"第一,保护你的头,到它保有相
当的温暖,
但不要洗:你应当把它揩拭,但不要洗。"(一五OO年十二月・九日信)但
什么劝告也不起影响。他从不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更合人性些。他只以极
少的面包与酒来支持他的生命。他只睡几小时。当他在博洛尼亚进行尤利乌
斯二世的铜像时,他和他的三个助手睡在一张床上,因为他只有一张床而又
不愿添置。见一五O六年信。他睡时衣服也不脱,皮靴也不卸。有一次,腿
肿起来了,他不得不割破靴子;在脱下靴子的时候,腿皮也随着剥下来了。
这种骇人的卫生,果如他的父亲所预料,使他老是患玻在他的信札中,
人们可以看出他生过十四或十五次大玻一五一七年九月,在他从事于圣洛伦
佐的坟墓雕塑与《米涅瓦基督》的时候,他病得几乎死去。一五一八年九月,
在塞拉韦扎石厂中,他因疲劳过度与烦闷而病了。一五二O年拉斐尔逝世的
时候,他又病倒了。一五二一年年终,一个友人利奥那多•塞拉约祝贺他:”
居然从一场很少人能逃过的痛症中痊愈了。"一五三一年六月,翡冷翠城陷
落后,他失眠,饮食不进,头和心都病了;这情景一直延长到年终;他的朋
友们以为他是没
有希望的了。一五三九年,他从西斯廷教堂的高架上堕下,跌破了腿。
一五四四年六月,他患了一场极重的热玻一五四五年十二月至一五四六年正
月,他旧病复发,使他的身体极度衰弱。一五四九年三月,他为石淋症磨难
极苦。一五五五年七月,他患风痛。一五五九年七月,他又患石淋与其他种
种疾病:他衰弱得厉害。一五六一年八月,他"晕倒了,四肢拘挛着"。他好
几次发热,几乎要死去。他眼睛有病,牙齿有病,头痛,心玻见他的诗集卷
八十二。他常为神经痛所苦,尤其当他睡眠的时候;睡眠对于他竟是一种苦
楚。他很早便老了。四十二岁,他已感到衰老。一五一七年七月致多梅尼科•
博宁塞尼书。四十八岁时,他说他工作一天必得要休息四天。一五二三年
七月致巴尔特•安吉奥利尼书。他又固执着不肯请任何医生诊治。
他的精神所受到这苦役生活的影响,比他的肉体更甚。悲观主义侵蚀
他。这于他是一种遗传玻青年时,他费尽心机去安慰他的父亲,因为他有时
为狂乱的苦痛纠缠着。在他致父亲的信中,时时说:"你不要自苦……"(一
五O九年春)一一"你在这种悲痛的情操中生活真
使我非常难过;我祈求你不要再去想这个了I!(一五o九年正月二
十七日)一一"你不要惊惶,不要愁苦。"(一五O九年九月十五日)他的父
亲博纳罗蒂和他一样时时要发神经玻一五二一年,他突然从他自己家里逃出
来,大声疾呼地说他的儿子把他赶出了。可是米开朗琪罗的病比他所照顾
的人感染更深。这没有休止的活动,累人的疲劳,使他多疑的精神陷入种种
迷乱状态。他猜疑他的敌人,他猜疑他的朋友。"在完满的友谊中,往往
藏着毁损名誉与生命的陰谋。"(见他致他的朋友卢伊吉•德尔•里乔把他从
一五四六年那场重病中救出
来的朋友——的十四行诗)参看一五六一年十一月十五日,他的忠实的朋
友卡瓦列里为他褊枉的猜忌之后给他的声辩信:"我敢确言我从没得罪过你;
但你太轻信那般你最不应该相信的人……"他猜疑他的
家族、他的兄弟、他的嗣子;他猜疑他们不耐烦地等待他的死。
一切使他不安;"我在继续的不信任中过生活……不要相信任何人,张
开了眼睛睡觉"他的家族也嘲笑这永远的不安。一五一五年九月与十月致他
的兄弟博纳罗托信中有言:"……不要嘲笑我所写
的一切……一个人不应当嘲笑任何人;在这个时代,为了他的肉体与灵魂而
在恐惧与不安中过活是并无害处的……在一切时代,不安是好的……"他如
自己所说的一般,在"一种悲哀的或竟是癫狂的状态"中过生活。在他的信中,
他常自称为"忧愁的与疯狂的人","老悖","疯子与恶人"——但他为这疯
狂辩白,说道只对于他个人有影响。痛苦久了,他竟嗜好有痛苦,他在其中
觅得一种悲苦的乐趣:"愈使我受苦的我愈欢喜。"诗集卷一百五十二。
对于他,一切都成为痛苦的题目,——甚至爱,十四行诗卷一百九十第
四十八首:"些少的幸福对于恋爱中人是一种丰满的享乐,但它会使欲念绝
灭,不若灾患会使希望长大。"甚至善。"一切事物使我悲哀,"他写道,"……
即是善,因为它存在的时间太短了,故给予我心灵的苦楚不减于恶。"
"我的欢乐是悲哀。"诗集卷八十一。
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不接近欢乐而更倾向于痛苦的了。他在无垠的宇宙
中所见到的所感到的只有它。世界上全部的悲观主义都包含在这
绝望的呼声,这极端褊枉的语句中
"千万的欢乐不值一单独的苦恼!他的猛烈的力量,"孔迪维说,"把他和
人群几乎完全隔离了。”孔迪维(AscanoCondiv1,?—1574),意大利画
家、雕塑家和作家。米开朗琪罗的学生和好友。一五五三年出版了《米开朗
琪罗传记》。
他是孤独的。——他恨人;他亦被人恨。他爱人;他不被人爱。人们对
他又是钦佩,又是畏惧。晚年,他令人发生一种宗教般的尊敬。他威临着他的
时代。那时,他稍微镇静了些。他从高处看人,人们从低处看他。他从没有休
息,也从没有最微贱的生灵所享受的温柔——即在一生能有一分钟的时间在
别人的爱抚中睡眠。妇人的爱情于他是无缘的。在这荒漠的天空,只有维多
利亚•科隆娜的冷静而纯洁的友谊,如明星一般照耀了一刹那。维多利亚•科
隆娜(VittoriaColon-Bna,1492—1547),意大利女诗人。周围尽是
黑夜,他的思想如流星一般在黑暗中剧烈旋转,他的意念与幻梦在其中回荡。
贝多芬却从没有这种情境。因为这黑夜即在米开朗琪罗自己的心中。
贝多芬的忧郁是人类的过失;他天性是快乐的,他希望快乐。米开朗琪罗却
是内心忧郁,这忧郁令人害怕,一切的人本能地逃避他。他在周围造成一片
空虚。
这还算不得什么。最坏的并非是成为孤独,却是对自己亦孤独了,和自
己也不能生活,不能为自己的主宰,而且否认自己,与自己斗争,毁坏自己。
他的心魂永远在欺妄他的天才。人们时常说起他有一种反对自己"的宿命,
使他不能实现他任何伟大的计划。这宿命便是他自己。他的不幸的关键足以
解释他一生的悲剧——而为人们所最少看到或不敢去看的关键,——只是缺
乏意志和赋性懦怯。
在艺术上、政治上,在他一切行动和一切思想上,他都是优柔寡断的。
在两件作品、两项计划、两个部分中间,他不能选择。关于尤利乌斯二世的
纪念建筑、圣洛伦佐的屋面、梅迪契的墓等等的历史都足以证明他这种犹
豫。他开始,开始,却不能有何结果。他要,他又不要。他才选定,他已开
始怀疑。在他生命终了的时光,他什么也没有完成:他厌弃一切。人家说他
的工作是强迫的;人家把朝三暮四、
计划无定之责,加在他的委托人身上。其实如果他决定拒绝的话,他的主使
人正无法强迫他呢。可是他不敢拒绝。
他是弱者。他在种种方面都是弱者,为了德性和为了胆怯。他是心地怯
弱的。他为种种思虑而苦闷,在一个性格坚强的人,这一切思虑全都可以丢
开的。因为他把责任心夸大之故,便自以为不得不去干那最平庸的工作,为
任何匠人可以比他做得更好的工作。他雕塑圣洛伦佐的墓像时,在塞拉韦扎
石厂中过了几年。他既不能履行他的义务,也不能把它忘掉。他一五一四
年承受下来的米涅瓦寺中的基督像,到一五一八年还未动工。"我痛苦死
了……我做了如窃贼一般的行为……"一五O—年,他和锡耶纳的皮科洛米尼
寺签订契约,订明三年以后交出作品。可是六十年后,一五六一年,他还为
了没有履行契约而苦恼。
他为了谨慎与恐惧而变得怯弱。为尤利乌斯二世所称为"可怕的人",
同样可被瓦萨里称做"谨慎者",——"使任何人,甚至使教皇也害怕的"人
会害怕一切。塞巴斯蒂阿诺•德尔•皮翁博信中语。(一五
二O年十月二十七日)皮翁博(SebastianodelPio
mB・143・bo,1485—1547)意大利威尼斯派画家。他在亲王权贵
面前是怯弱的,——可是他又最瞧不起在亲王权贵面前显得怯弱的人,他把
他们叫做"亲王们的荷重的驴子"。和瓦萨里谈话时所言。——他要躲避教
皇;他却留着,他服从教皇。一五三四年,他要逃避教皇保罗三世,结果仍
是听凭工作把他系祝他容忍他的主人们的蛮横无理的信,他恭敬地答复他们。
一五一八年二月二日,大主教尤利乌斯•梅迪契猜疑他被卡拉伊人收买,送
一封措辞严厉的信给他。米开朗琪罗屈服地接受了,回信中说他"在世界上
除了专心取悦他以外,再没有别的事务了"。有时,他反抗起来,他骄傲地
说话;——但他永远让步。直到死,他努力挣扎,可没有力量奋斗。教皇克
雷芒七世——和一般的意见相反——在所有的教皇中是对他最慈和的人,他
认识他的弱点;他也怜悯他。参看在翡冷翠陷落之后,他和塞巴斯蒂阿诺•德
尔•皮翁博的通信。他为了他的健康为了他的苦闷抱着不安。
他的全部的尊严会在爱情面前丧失。他在坏蛋面前显得十分卑怯。他
把一个可爱的但是平庸的人,如托马索・卡瓦列里当做一个了不得的天才。
"……我不能和你相比。你在一切学问方面是独一无二的。"(一五三三年正月
一日米开朗琪罗致托马索・卡瓦列里书)卡瓦列里
(TommasodeCavalieri),意大利贵族,米氏挚友之一。他们的友谊一
直保持到米氏离世。
至少,爱情使他这些弱点显得动人。当他为了恐惧之故而显得怯弱时,
这怯弱只是——人们不敢说是可耻的——痛苦得可怜的表现。他突然陷入神
志错乱的恐怖中。于是他逃了,他被恐怖逼十得在意大利各处奔窜。一四
九四年,为了某种幻象,吓得逃出翡冷翠。一五二九年,翡冷翠被围,负有
守城之责的他,又逃亡了。他一直逃到威尼斯。几乎要逃到法国去。以后他
对于这件事情觉得可耻,他重新回到被围的城里,尽他的责任,直到围城终
了。但当翡冷翠陷落,严行流戍放逐,雷厉风行之时,他又是多么怯弱而发
抖!他甚至去恭维法官瓦洛里,那个把他的朋友、高贵的巴蒂斯塔•德拉•帕
拉处死的法官。可怜啊!他甚至弃绝他的友人,翡冷翠的流戍者。"……一
向我留神着不和被判流戍的人谈话,不和他们有何来往;将来我将更加留
意……我不和任何人谈话;尤其是翡冷翠人。如果有人在路上向我行礼,在
理我不得不友善地和他们招呼,但我竟不理睬。如果我知道谁是流戍的翡冷
翠人,我简直不回答他……”这是他的侄儿通知他被人告发与翡冷翠的流戍者
私自交通后,他自罗马发的复信(一五四八年)中语——更甚于此的,他
还做了忘恩负义的事情;他否认他病剧时受过斯特罗齐一家的照拂:"至于
人家责备我曾于病中受斯特罗齐家的照拂,那么,我并不认为我是在斯特罗
齐家中而是在卢伊吉•德尔•里乔的卧室中,他是和我极友善的。"(卢伊吉•
德尔•里乔是在斯特罗齐邸中服役)米开朗琪罗曾在斯特罗齐家中作客是毫无
疑义的事,他自己在两年以前即送给罗伯托•斯特罗齐一座《奴隶》(现存
法国
卢浮宫),表示对于他的盛情的感谢。
他怕。他对于他的恐怖感到极度的羞耻。他瞧不起自己。他憎厌自己以
致病倒了。他要死。人家也以为他快死了。那是一五三一年,在翡冷翠陷落
后,他屈服于教皇克雷芒七世和谄媚法官瓦洛里之后。
但他不能死。他内心有一种癫狂的求生的力量,这力量每天会苏醒,
求生,为的要继续受苦。——他如果能不活动呢?但他不能如此。他不能不
有所行动。他行动。他应得要行动。——他自己行动么?——他是被动!他
是卷入他的癫痫的热情与矛盾中,好似但丁的狱囚一般。
他应得要受苦啊!
"使我苦恼吧!苦恼!在我过去,没有一天是属于我的!"诗集卷四十九。
(一五三二年)他向神发出这绝望的呼号:"神哟!神哟!谁还能比我自己
更透入我自己?"诗集卷六。(一五O四一一一五一一年间)如果他渴望死,
那是因为他认为死是这可怕的奴隶生活的终极之故。他讲起已死的人时真是
多么艳羡!
I!
"你们不必再恐惧生命的嬗变和欲念的转换.......后来的时间不再
对你们有何强暴的行为了;必须与偶然不再驱使你们……言念及此,能不令
我艳羡?"诗集卷五十八。(一五三四年纪念他父亲之死的作品)"死!不再
存在!不再是自己!逃出万物的桎梏!逃出自己的幻想!"
啊!使我,使我不再回复我自己!"诗集卷一百三十五
他的烦躁的目光还在京都博物馆中注视我们,在痛苦的脸上,我更听
到这悲怆的呼声。以下的描写根据米开朗琪罗的各个不同的肖像。弗朗切斯
科•拉卡瓦晚近发现《最后之审判》中有他自己的画像,四百年来,多少人在
他面前走过而没有看见他。但一经见到,便永远忘不了。
他是中等的身材,肩头很宽,骨骼与肌肉突出很厉害。因为劳作过度,
身体变了形,走路时,头往上仰着,背伛偻着,腹部突向前面。这便是画
家弗朗西斯科•特•奥兰达弗朗西斯科•特•奥兰达(Fr
anciscodeHollande,1517—1584),葡萄牙微型画画家和作家的肖像
中的形象:那是站立着的侧影,穿着黑衣服;肩上披着一件罗马式大氅;头
上缠着布巾;布巾之上覆着一顶软帽。一五六四年,人们把他的遗骸自罗马
运回到翡冷翠去的时候,曾经重开他的棺龛,那时头上便戴着这种软帽。
头颅是圆的,额角是方的,满着皱痕,显得十分宽大。黑色的头
发乱蓬蓬地虬结着。眼睛很小,又悲哀,又强烈,光彩时时在变化,或是黄
的或是蓝的。鼻子很宽很直,中间隆起,曾被托里贾尼的拳头
击破。这是一四九O---—四九二年间事。托里贾尼(Pietro
Torrigiani,1472—1528),翡冷翠派雕刻家和画家。一五一一年移居英
国后,成为英国第一个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的倡导者。从鼻孔到口角有很深
的皱痕,嘴巴生得很细腻,下唇稍稍前突,鬓毛稀薄,牧神般的胡须簇拥着两片
颧骨前突的面颊。
全部脸相上笼罩着悲哀与犹豫的神情,这确是诗人塔索时代的面
目,表现着不安的、被怀疑所侵蚀的痕迹。塔索(TorquatoTasso,
1544—1595),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最伟大的诗人。凄惨的目光引起人们的同
情。
同情,我们不要和他斤斤较量了吧。他一生所希望而没有获到的这爱情,
我们给了他吧。他尝到一个人可能受到的一切苦难。他目击他的故乡沦陷。
他目击意大利沦于野蛮民族之手。他目击自由之消灭。他眼见他所爱的人一
个一个地逝世。他眼见艺术上的光明,一颗一颗
地熄灭
在这黑夜将临的时光,他孤独地留在最后。在死的门前,当他回首瞻望
的时候,他不能说他已做了他所应做与能做的事以自安慰。他的一生于他
显得是白费的。一生没有欢乐也是徒然。他也徒然把他的一生为艺术的偶
像牺牲了。"……热情的幻梦,使我把艺术当作一个偶像与一个王国……"(诗
集卷一百四十七)没有一天快乐,没有一天享受到真正的人生,九十年间的
巨大的劳作,竟不能实现他梦想的计划于万一。他认为最重要的作品没有一
件是完成的。运命嘲弄他,使这位雕塑家有始有终地完成的事业,只是他所
不愿意的绘画。他自称为"雕塑家"而非"画家"。一五O八年三月十日他写道:
"今日,我雕塑家米开朗琪罗,开始西斯廷教堂的绘画。"——"这全不是
我的事业,"一年以后他又写道,"……我毫无益处地费掉我的时间。"(一
五O九年正月二十七日)关于这个见解,他从没变更。在那些使他骄傲使他
苦恼的大工程中,有些——如《比萨之战》的图稿、尤利乌斯二世的铜像——
在他生时便毁掉了,有些——尤利乌斯二世的坟墓,
梅迪契的家庙——是可怜地流产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他的思想的速写
I!
而已。
雕朔家吉贝尔蒂吉贝尔蒂(LorenzoGhiberti,1378—1455),意大
利文艺复兴初期翡冷翠主要青铜雕刻家在他的注解中讲述一桩故事,说德国
安永公爵的一个镂银匠,具有可和"希腊古雕塑家相匹敌"的手腕,暮年时
眼见他灌注全生命的一件作品毁掉了。——"于是他看到他的一切疲劳都是枉
费;他跪着喊道:"哟吾主,天地的主宰,不要再使我迷失,不要让我再去
跟从除你以外的人;可怜我吧!'立刻,他把所有的财产分给了穷人,退隐到
深山中去,死了……"如这个可怜的德国镂银家一样,米开朗琪罗到了暮年,
悲苦地看着他的一生、他的努力都是枉费,他的作品未完的未完,毁掉的毁
掉。
于是,他告退了。文艺复兴睥睨一切的光芒,宇宙的自由的至高至上的
心魂,和他一起遁入"这神明的爱情中,他在十字架上张开着臂抱迎接我们"。
颂赞欢乐"的丰满的呼声,没有嘶喊出来。于他直到最后的一呼吸
永远是"痛苦的颂赞"、"解放一切的死的颂赞"。他整个地战败了这便是世
界的战胜者之一。我们,享受他的天才的结晶品时,和享受我们祖先的功绩
一般,再也想不起他所流的鲜血。
我愿把这血渗在大家眼前,我愿举起英雄们的红旗在我们的头上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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