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的诗析评
王维的诗析评
摘要:十六、十七世纪朝鲜著名诗评家李啐光的《芝峰类说》中
有很多王维诗的诗评,通过析评李氏关注的王雏诗之拗体、是否袭用
他人句、与同时代人比较、诗风和影响等问题后发现,李氏诗评大都
颇富新意而圆满可取,其从王维诗中归结出“用字平仄”和“用律平
仄”两种拗体,提出王维非袭用李嘉佑句的新沦据,对贾、王、岑、
杜《早朝》四诗之崭新论析,引宋人诗和高丽人诗与王维诗比较,批
评黄庭坚点化王维句之生硬不成语处等,俱是道前人所未道。
朝鲜李睟光(1563-1628),字润卿,号芝峰。学问渊博,工诗能
文,被称为朝鲜16~17世纪最著名的学者(26—33),有《芝峰类说》
20卷.《韩国诗话中论中国诗资料选粹》中言其:“书中直接评论
中国诗人诗作,篇幅很多,又细分为诗、诗法、诗评、御制诗、古乐
府、古诗、唐诗、五代诗、宋诗、元诗、明诗、旁流、诗艺等节目,
可见作者阅览之博;其间新意很多。”李氏对王维(701-761)十分推
崇,认为其诗与孟浩然一样诗道纯正,俱“发自情性”,故“斯为最
盛”(198)。他论王维及其诗的文字主要见于《芝峰类说》。
一、论王维拗律
李睟光论王维诗较为突出的一个特色,是甚为关注王维七律诗的
拗体问题:
王摩诘律诗“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
剑,朱门先达笑弹冠”云云,岑嘉州诗“娇歌急管杂青丝,银烛金尊
映翠眉。使君地主能相送,河尹天明坐莫辞”云云,王世贞以为皆拗
体。以此言之,今人知用字平仄之为拗体,而不知用律平仄之为拗体
也。
这里所引王维诗句出自《酌酒与裴迪》,原诗是:“酌酒与君君
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自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草色全
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李睟光所引王世贞(1526-1590)语出自世贞《全唐诗说》:“王摩诘
‘酌酒与君……’,岑嘉州‘娇歌急管杂青丝,银烛金尊映翠
眉……’……八句皆拗体也。”王世贞认为王维诗与岑参《使君席夜送
严河南赴长水》都是拗体。就王维此诗格律观之,确是拗体,八句平
仄是:“仄仄仄平平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
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
仄平仄仄仄平平。”四联都失粘,虽然没有失对,但不合一般律诗定
制。后来黄周星(1611-1680)看到这一点:“律诗八句皆失粘,此拗
体也。然语气岸兀不群,亦何必以常格绳之。”施补华(1835-1890)
亦日:“唐初七律有平仄一顺者。至摩诘、少陵犹未改。如摩诘“酌
酒与君”一首,第三联“草色全经”平仄一顺;少陵“天门射日”一
首,第三联“云近蓬莱”平仄一顺,此类甚多,要是当时初创此体,
格调未严,今人不必学也。”施氏所云“平仄一顺”应指律诗中第三
联与第二联之平仄重复。像杜诗《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的二三联:
“宫草微微承委佩,炉烟细细驻游丝。云近蓬莱常好色,雪残鳷鹊亦
多时。”三联与二联都重复近体基本句“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
仄平平”,称为“平仄一顺”。再看王诗“草色”与“白首”联亦是
重复此两个基本句。可知施氏的“平仄一顺”所指的就是诗中用拗体,
乃一般律诗所无。李睟光虽直引王说,却加了“今人知用字平仄之为
拗体,而不知用律平仄之为拗体”的评语,颇见新意。“用字平仄之
为拗体”当指诗句中的拗,王力谓:“凡不合平仄格式的字,叫做
‘拗’。”王维《酌酒>一诗就有拗的地方,首句第三字本平而用仄声
字“与”,“草色”联中第五字该平而用仄声字“细”,均不符一般
律诗规范,即李氏说“用字平仄之为拗体”的例子。李氏所谓“而不
知用律平仄之为拗体”,乃指整首诗句间不合一般七律格式,与上述
句中字拗折不同。王维此诗每联都差不多由“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
仄仄仄平平”两个七律基本句组成,其间虽有个别字的拗体,但都不
出这联基本句。王维将此二句重叠四次成为一首七律,失粘而没有失
对,就整首而言属于拗体,故称为“用律平仄之为拗体”。王诗之拗
折,正如后来施补华所言,应是“当时初创此体,格调未严”的结果。
王世贞虽然比李氏更早看到此诗是拗体,但李氏看得较深入,提出
“用字平仄之为拗体”、“用律平仄之为拗体”两种细致分类,实乃
新说。这已牵涉到律诗中拗调的问题,也就是句与句、联与联的问题,
而不是一句中字词的拗折,后来到清代李宗文《律诗四辨》中的《辩
调》一卷才确切详尽地作出各种拗调的分析,但较李啐光年代要延后
很多。清代黄周星和施补华虽也意识到此问题,但亦已是后于李睟光,
且未如李氏讲得明晰。
李氏亦反对王维七律诗多用仄法的倾向:“王世贞言:‘摩诘七
言律,一二首外多用仄法,不足学也。’此言似然矣。”引王氏语,
说王维七律除一二首外,其它多用“仄法”,不足为学。王氏原文日:
“摩诘七言律,自‘应制’、‘早朝’诸篇外,往往不拘常调。至
‘酌酒与君,-篇,四联皆用仄法,此是初盛唐所无,尤不可学。”仔细
分析王维的20首七律诗,<应制》(即《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
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篇平仄的确符合一般七律标准。但《早
朝》一篇却不符合,其末联“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向凤池头”与
上联“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失粘。王世贞可能看了前
六句没问题,就不看末二句,故不知此首也是“不拘常调”,导致李
氏直引之而不觉。事实上,20首七律中,除《应制》一首外,还有
《大同殿生玉芝龙池上有庆云百官共睹圣恩便赐宴乐敢书即事》、
《敕赐百官樱桃》、《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应教》、《酬郭给事》、
《既蒙宥罪旋复拜官伏感圣恩窃书鄙意兼奉简新除使君等诸公》、
《早秋山中作》、《送杨少府贬郴州》等共8首符合一般七律规范,
余下12首都不合,故王世贞说“自《应制》、《早朝》诸篇外,往往
不拘常调”。
王氏又谓王维《酌酒》一诗四联皆用仄法,上文已提到此首四联
都由“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两个基本句组成,每联上
句首二字都用“仄仄”,不符合一般律诗规定,这应是王氏“皆
用仄法”之意。李睟光引用王说,却说王维七律一二首外多用仄
法,这并非王世贞原意,他只说王维《酌酒》一首用仄法,并非李氏
所言“一二首外多用仄法”。另外,王世贞说王维“往往不拘常调”,
已含贬意,其“四联皆用仄法,此是初盛唐所无,尤不可学”之说更
见其反对四联皆用仄法的拗体。李睟光亦反对用拗体为诗,并谓王氏
之说“似然”,但细审李氏“一二首外多用仄法,不足学也”句意,
他主要反对用仄法的拗体,与王氏既反对“不拘常调”的拗体,尤其
反对用仄法的'拗体有所不同。王、李二人认为拗体不可学确有道理,
诚如施补华所言:“此类甚多,要是当时初创此体,格调未严,今人
不必学也。”到了王、李所处的明朝,律诗发展已臻完善,若反过来
再模仿格律未成熟时的律诗写法,实是退步,故二人评语虽较主观,
却没说错。
二、论王维诗有没有袭用他人诗句
李睟光对王维诗的第二个关注点是王维诗有没有袭用李嘉佑诗句
的问题,这是历来讨论不绝的公案。李氏谓:
《小说》云:“王维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文苑英
华》集中句也。‘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李嘉佑诗也。”至以
好窃人作訾之。按嘉佑乃维后辈人,维岂至于生吞活剥者乎?恐不然
矣。杨升庵集引《青史子》日“柳者,夏木也。”此夏木,盖谓柳也。
李睟光所引《小说>是指刘餗的《隋唐嘉话》。刘觫是唐玄宗时人,
刘知几之子,程毅中考证日:“今本《隋唐嘉话》,实即《传记》
(亦即《国史异纂》)及《小说》的异名。”可知《小说》与《隋唐
嘉话》同指一书。“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出自王维《终南别
业》,而他被认为袭用李嘉佑“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的“漠漠
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则出自《积雨辋川庄作》。稍后的李
肇《唐国史补》所说亦类近:“维有诗名,然好取人文章嘉句。‘行
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英华集》中诗也。‘漠漠水田飞白鹭,阴
阴夏木啭黄鹂’,李嘉佑诗也。”
后人多认为王维并非抄袭李嘉佑诗,宋叶梦得说:“唐人记‘水
田……’为李嘉佑诗,王摩诘窃取之,非也。此两句好处,正在添‘漠
漠,、‘阴阴,四字,此乃摩诘为嘉佑点化,以自见其妙……”(445-
446)宋周紫芝日:“‘水田……,此李嘉佑诗也。王摩诘乃云:‘漠漠
水田……。,摩诘四字下得最为稳切。”宋李錞日:“唐人诗流传讹谬,
有一诗传为两人者。如‘漠漠水田……,,既日王维,又日李嘉佑,以
全篇考之,摩诘诗也。”宋晁公武日:“李肇记维‘漠漠水田……’之
句,以为窃李嘉佑者,今嘉佑之集无之,岂肇厚诬乎?”(446)叶梦得
认为王维是为李嘉佑诗点化,周紫芝则认为王维用“漠漠”、“阴阴”
两叠词甚妙。两人虽然认为王诗胜于李诗,但都不否定王维可能看过
李嘉佑诗。李錞则认为“漠漠”二句乃王维自创,晁公武更提出李嘉
佑集中无“水田”二句,认为李肇厚诬王维。可见他们多不认为王维
袭用李句,即便看过,也是助其点化。
李睟光引《小说》,指出有人质疑王维窃人诗句,但李氏认为李
嘉佑是王维后辈人,王应不至于活剥李句,观其“维岂至于生吞活剥
者乎?”一句,其意应为:王维作为长辈,应不屑做生吞活剥后辈诗
句的事情。比李睟光稍长的胡应麟也认为王不是袭李句,但论据不同:
“世谓摩诘好用他人诗,如‘漠漠水田……’,乃李嘉佑语,此极可笑。
摩诘盛唐,嘉佑中唐,安得前人预偷来者?此正嘉佑用摩诘诗。宋人
习见摩诘,偶读嘉佑集,得此便为奇货。”(446)认为王维是盛唐人,
不能预先窃袭中唐人诗句,并认为李用王句。其论据是因年代先后而
不能偷用,与李睟光的论据是因辈份而不屑袭用不同。清沈德潜受胡
应麟影响,其《唐诗别集》云:“俗说谓‘水田……’,乃李嘉佑句,
右丞袭用之,不知本句之妙,全在‘漠漠,、‘阴阴,,去上二字,
乃死句也,况王在李前,安得云王袭李耶?”(446-447)对于胡、沈二
人之观点,清人张宗楠却不以为然:“又案李嘉佑天宝七年(748)进士,
视右丞开元登第时后二十载,然考右丞之殁在上元初年(761),固非渺
不相及也。”(447)认为李嘉佑虽登第迟于王维二十年,但王维至上元
初年才逝世,故他仍有可能袭用李句。
综上所论,王维袭李嘉佑句的说法不成立,大家认为王维非袭李
诗之理据有五:其一,从诗风上证明“漠漠”二句是王维自创,如李
錞之见;其二,以嘉佑集中无“水田”二句以证诗句属王维,晁公武
持此见;其三,即使王维看过李诗,但也只是为其增益点化,而非袭
用,叶梦得、周紫芝持此见;其四,因嘉佑年代后于王维,故王维不
能预偷其句,如胡应麟、沈德潜之见;其五,王维是嘉佑长辈,王维
应不至于窃用其句,李睟光持此见。五说中,以其四、其五之说服力
较强,其一从诗风上辨识较主观,难以作准;其二虽有说服力,但亦
不排除有此诗句散佚的可能;其三虽说是王维点化李句,但其实就等
于默认王维活用其句了。其四甚具说服力,据陈铁民的编年,王维
《积雨辋川庄作》一诗属《辋川之什》,此诗“收入天宝初得辋川别
业之后至安史之乱爆发以前所写与隐居辋川有关的诗歌”。换言之,
此诗作于天宝初(742)至天宝十四载(755)14年间。而根据沈文凡、王
海霞的考证,李嘉佑生年应在“开元十三年至开元十七、八年间
(729~730)”,卒年应在“建中三、四年间(783~784)”。那么王维,
作此诗时最小已有41岁,最大已是54岁;而李嘉佑此时最多只有20
岁或33岁,故李袭王句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不过,正如张宗楠的见解,
王维至上元初年(761)才逝世,故王维仍有可能袭用李句。所以,笔者
反觉得其五即李睟光之说较可取,原因是王维最少较李嘉佑大21年,
王维又怎么会至于厚颜至袭用一个比自己年轻21载且诗名远逊于自己
的诗人之句呢?而且李睟光引用资料上溯至刘觫的《隋唐嘉话》,比
一般人引用较后的李肇《唐国史补》为优,也是其诗评较有价值之处。
三、论王维《早朝》诗高下
《早朝》诗乃贾至原唱,岑参、王维、杜甫和之,历来对四诗的
优劣排名多有讨论。自宋以来,诗评家对四者先后多有论评,兹按年
代先后罗列如下:宋胡仔:“老杜《和早朝大明宫》诗,贾至为唱首,
王维、岑参皆有之,四诗皆佳绝。”宋杨万里:“七言褒颂功德,如
少陵、贾至诸人倡和<早朝大明官》,乃为典雅重大。和此诗者,岑参
云:‘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最佳。”(元方回:“四
人《早朝》之作,俱伟丽可喜,不但东坡所赏子美‘龙蛇’、‘燕雀’
一联也。”元杨载:“荣遇之
诗,要富贵尊严,典雅温厚。写意要闲雅,美丽清细,如王维、
贾至诸公《早朝》之作,气格雄深,句意严整……。”明顾磷:“右丞
此篇,直与老杜颉颃,后惟岑参及之,他皆不及。盖气概阔大,音律
雄浑,句法典重,用字清新,无所不备故也。或犹未全美,以用衣服
字太多耳。”胡应麟:“《蚤朝》四诗妙绝今古。贾舍人起结宏响,
其工语在‘千条弱柳’一联,第非作者所难也。工部诗全首轻扬,较
他篇沉着浑雄,如出二手。……王、岑二作俱神妙,间未易优劣。昔人
谓王服色太多,余以它句犹可,至‘冕旒,、‘龙衮’之犯,断不能
为词。嘉州较似工密,乃‘曙光,、‘晓钟’,亦觉微纇。又‘春’
字两见篇中,则二君之作,尚匪绝瑕之璧也。”胡震亨:“早朝四诗,
名手汇此一题,觉右丞擅场,嘉州称亚,独老杜为滞钝无色。……”唐
汝询:“岑王矫矫不相下,舍人则雁行,少陵当退舍。”吴昌祺:
“岑诗用意周密,格律精严,当为第一,贾至亦不能胜杜。”毛奇龄:
“律,律也,既题早朝,则鸡鸣晓钟衣冠闾阖律法如是矣。王维歉于
岑参者。岑能以《花迎柳拂阳春》一曲补舍人原唱“春色”二字,则
王稍减耳。其它则无不同者。何则?律故也。杜即不然,王母仙桃,
非朝事也。堂成而燕雀贺,非朝时境也。五夜便日暖夜耶?舛也。且
日暖非早时也。若夫旌旗之动,宫殿之高,未尝朝者也。日朝罢,乱
也。诗成与早朝半四句,乏主客也。如是非律矣。”沈德潜:“早朝
倡和诗右丞正大;嘉州明秀,有鲁卫之目;贾作平平;杜作无朝之正
位,不存可也。”赵殿成:“《早朝》四作,气格雄深,句调工丽,
皆律诗之佳者。结句俱用凤池事,惟老杜独别,此其妙处不容掩者也。
若评较全篇,定其轩轾,则岑为上,王次之,杜、贾为下……”纪昀:
“四公皆盛唐巨手,同时唱和,世所艳称。然此种题目无性情风旨之
可言,仍是初唐应制之体。但色较鲜明,气较生动,各能不失本质
耳。”方东树:“岑参……起二句‘早’字,三四句大明宫早朝,五六
正写朝时。收和诗,匀称。原唱及摩诘、子美,无以过之。”施补华:
“和贾至舍人早朝诗究以岑参为第一,‘花迎剑佩,柳拂旌旗’,何
等华贵自然。摩诘‘九天阊阖,一联失之廓落。少陵‘九重春色醉仙
桃’更不妥矣。”他们评论的角度各有不同,限于本文主题,不拟细
致展开,现根据这15家对四诗的排名,列表如下:
一,认为岑作最佳者有8位,王作6位,其余排名各1位。二,
就最多人认可的排位组合而言,认为四诗不分轩轾者有3位,优劣排
序依次为王岑贾杜的有两位,岑王贾杜的有1位。三,有4位认为杜
作最劣,有两位认为贾作最劣。配合这三个分析结果,按票多者的原
则细察之,则四诗中,以岑诗最佳,王诗次之,贾诗再次,杜诗最后,
也就是毛奇龄的排名占主导地位。
值得注意的是,李睟光对四诗亦甚为着意:
《早朝大明宫》诗,古人以岑参为第一,王维为第二,杜甫为第
三,贾至为第四。余谓四诗俱绝佳,未易优劣。若言其微瑕,则岑参
“莺啭皇州春色阑”似馁。而连用“曙”“晓”二字。且“花迎剑佩”
一联好矣,而“星初落”三字,似不衬矣。王维诗叠使衣色字,且
“翠云裘”“冕旒”“衮龙”等语,似叠矣。杜甫诗“五夜漏声催晓
箭”。既日“五夜”,则似不当言晓。且“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
微燕雀高”,工则工矣,但于早朝似泛矣。贾至诗首句甚佳,而“剑
佩声随玉墀步”一联,似松矣。大抵四诗结句皆用凤池,所谓和也,
杜作乃用凤毛以结之,最妙。余僭论至此,不敢质言,故着六“似”
字以俟知者。
李睟光“余谓四诗俱绝佳,未易优劣”的评论近于胡仔、方回,
即四诗不分轩轾,然而他又有独到见解,认为岑作连用“曙”、“晓”
二字未佳,这是受胡应麟影响。李氏又说岑作“莺啭”一句似软弱无
力,“星初落”三字未衬“花迎剑佩”一联。这的确有理,盖此二句
扣“早”着笔,而第二句却写暮春莺啭,使“早”之意味减退,又使
全诗的堂皇色彩变淡,故李氏说第二句“似馁”;“花迎”一联写花
朵迎接着佩剑的官员,柳条吹动旗帜而露水未干,但岑作却用了星刚
隐落的寂寥景象作衬,衬不起官员的飒爽雄姿。此二点俱为前人所未
道。对于王维诗,李氏谓其“翠云裘”、“冕旒”、“衮龙”等衣色
语“似叠矣”,这是受顾磷“用衣服字太多耳”及胡应麟“至‘冕
旒’‘龙衮”’之犯,断不能为词”意见的影响。惟此诗虽多用衣色
词,但层次各有不同,“翠云裘”是写皇帝视朝的御衣,“冕旒”是
皇帝的朝冠,“衮龙”是龙袍上的衮龙,虽然都可象征皇帝,但“翠
云裘”句是写女官刚把翠裘送来皇上视朝,扣“早”字;而“冕旒”
句是写各国官员来朝拜,乃朝见情境;“衮龙”句是写香烟似浮起龙
袍上的衮龙,乃朝见之景色,对象、层次、词义俱有不同,不至于犯
叠。至于杜诗,李氏谓“五夜漏声催晓箭”一句,“既日‘五夜’,
则似不当言晓”,此说有误,因五更滴漏之声,催促晓箭出来,正说
明时间的转移,而非“五夜”即“晓”,故并无问题。李氏又谓杜诗
“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联“工则工矣,但于早朝似泛
矣”,说未稳,盖杜甫和此诗时,正值唐室平定安史之乱后,肃宗还
京,入主大明官,唐室正转危为安,恢复国力之际,故上句表面上是
说旌旗上的龙蛇图案在飘动,实际比喻隐退之贤士因为日暖(唐室复
兴)而出来辅弼君主。下句则表面上说宫殿檐角有燕雀高飞,实际是
指于唐室复盛之际,连燕雀般昔日出身不高的人也可在此圣明之时获
得厚遇,可见此联极富深意。最后李氏谓贾诗首句“银烛朝天紫陌长”
甚佳,这确是事实,一副早朝时恢宏兴盛之貌活现眼前,而谓其“剑
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一联“似松矣”亦颇有见地,盖
“剑佩声随”、“衣冠身惹”之构词不够紧密,可各自以二字表达,
毋需四字,“声随”、“身惹”两词实可多写一层意思,而且整联
意思不够丰富,与首句相比稍逊。李氏又谓四诗之结句都切凤池,
拍合和诗主题,是前人未道的。盖贾诗首唱用“凤池”,扣官署,余
三人既是两省僚友,必须就此二字发挥,方缴足和意。那么原唱能否
紧扣“凤池”,余三人能否扣合“凤池”之意唱和,就成了四诗分出
高下的其中一个标准,李氏能看出此点甚佳。李氏又谓四诗以杜作结
得最妙,此论亦富新意,“凤毛”是子承父业之典,贾至父亲贾曾在
开元初年曾拜中书舍人,后贾至从玄宗幸蜀,拜起居舍人知制诰,历
中书舍人。贾至承家学,与父亲都做过中书舍人,故杜诗结句之妙乃
在此。李睟光论得甚有深度,到了后来赵殿成才发表“结句俱用凤池
事,惟老杜独别,此其妙处不容掩者也”的议论,已与李氏相隔百多
年。
总之,李睟光评语可取处有三:一,四首《早朝》诗的确有优点
有微疵,难分高下;二,李氏对诸诗评语有超越前人处,如对岑诗写
景未衬合处,对贾作首句之称赏及“剑佩”一联结构松散之见,以及
指出四诗归结“凤池”之妙和杜诗以“凤毛”结句最妙等,都是前人
所未道。三,李氏评王维诗衣色字略多,虽未摆脱顾磷及胡应麟的影
响,惟他对王作只有此点批评,足见他对王维诗甚为称赏。四、论王
维诗风李睟光论及王维诗风时谓:
王维诗日:“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青苔色,欲上人衣
来。”又“人家在仙掌,云气欲生衣。”孟浩然诗:“微云淡河汉,
疏雨滴梧桐。”皆佳,而不载本集,可惜。孟诗主于恬淡,而读王维
“云气生衣”之句,令人飘飘有凌云想。(316—317)
“轻阴”四句乃王维《书事》诗,“人家”二句是残句,李睟光
认为两者都是王维诗,其说来自杨慎的《诗话补遗》。本文采用陈铁
民《(王维集校注)》前言》说法,暂不以此二句为王维作。李睟光
谓:“读王维‘云气生衣’之句,令人飘飘有凌云想。”暂勿论此二
句是否王维作,“令人飘飘有凌云想”确是王维诗(尤其是绝句)的
特色。观其《书事》一诗:小雨已停止,天色微阴;深院之门,白日
也懒去开启;且看经小雨滋润的青苔,光泽亮丽,绿色映满衣襟,似
欲上人衣而来。写绿意充满生机,形象鲜明,余味无穷,诚如洪觉范
《天厨禁脔》所云:“含有不尽之意,子由所谓不带声色者也。”李
氏评语当指此意。五、论王维诗对后人影响《芝峰类说》中也曾将王
维诗与宋诗和高丽诗作比较:
王维诗:“为客黄金尽,还家白发新。”宋唐子西云:“桂玉黄
金尽,风尘白发新。”高丽郑圃隐效之日:“游说黄金尽,思归白发
生。”此二诗皆不及王维为有味,乃优劣之辨也。
王维句出自<送丘为落第归江东》,原诗日:“怜君不得意,况复
柳条春。为客黄金尽,还家白发新。五湖三亩宅,万里一归人。知祢
不能荐,羞为献纳臣。”李睟光引两诗作比较,一为宋人唐庚(字子
西,1069-1120)的《次韵强幼安冬日旅舍》:“残岁无多日,此身
犹旅人。客情安枕少,天色举杯频。桂玉黄金尽,风尘白发新。异乡
梅信远,谁寄一枝春。”另一首是高丽人郑梦周(号圃隐,1337-
1392)的《旅怀》:.“水国春光动,天涯客未行。草连千里绿,月
共故乡明。游说黄金尽,思归白发生。男儿四方志,不独为功名。”
以唐、郑诗与王维诗比较,确如李氏所言,当以王诗为胜。王诗
“为客黄金尽”一句用苏秦说秦王典,《战国策》云:“(苏秦)说
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诗句谓丘为作
客京师,黄金(盘缠)已用尽,但如苏秦一样,其说不行,丘为不能
登第。但此句之妙在于含有预祝丘为再接再厉而高中之意,因为苏秦
后来是成功的,其说得行。这就是李氏说王诗有余味之意。王诗下句
“还家白发新”,谓丘为未能中进士,失意颓唐,加上饱历逆旅之苦,
故新生白发,同时此句也指出丘为留京时间不短。自首联“怜君不得
意,况复柳条春”可知,“柳条春”指第二年春天已到,这说明丘为
已两次下第,因为唐代进士试在每年正月初春,二三月间放榜,常有
举子落第后不即归乡,留待明年再试。证之历史,《唐才子传》日:
“为,嘉兴人。初累举不第,归山读书数年。天宝初,刘单榜进土。”
丘为确是累举不第后才中举,长年不第,不得已作还家之计,亦不免
白发增生。故此二句其情甚深。就全诗而言,首三句写落第,第四句
转入写归及引出落拓之貌,五六句写丘为只身返江东,最后写王维自
身,谓可惜自己不能如孔融荐祢衡般推荐丘为。可见,李氏说“为客”
联“有味”,除上述用苏秦典之深远喻义(包括丘为下第而盘缠用尽、
王维对他再接再厉的祝愿、白发新生、久客京师、多次下第等)之外,
亦在于此联接上联之“不得意”,开下联之“归”,章法井然,作者
之“怜”及丘为之“不得意”的情感贯穿全篇,余味盎然。
再看唐庚的“桂玉黄金尽,风尘白发新”。前句“桂玉”是“桂
玉之地”的简称,指京师,谓在京师盘缠已用尽;后句“风尘”指行
旅之苦,谓奔波在外而致白发新生。此诗写年纪老迈,异乡人在京师
作客、孤独之苦,情感虽真而限于个人,且“说不行”之意不显,未
够王维“为客”句情深;且整联亦未如王诗般以“为客”接上,“还
家”连下,故稍欠浑成;加上王诗在前,唐作受其影响而新意无多,
故被李睟光评为不及王句有味。至于郑梦周“游说黄金尽,思归白发
生”一联,更等而下之。此联上句直用苏秦典,“游说”二字欠精炼,
盖“黄金尽”已含“游说”意,因游说而致盘缠用尽,因思归而白发
生出,用词亦过于直露。“白发生”亦不及“白发新”意义丰富,盖
前者只谓白发生出;而后者是白发新近生出。加上全诗只是写旅居日
本未返的思家之感,为一般抒怀,比不上唐庚客老他乡之情深,更比
不上王维怜悯挚友不得意又爱莫能助之有味。李氏以是否“有味”
(余味情深)作为评三诗优劣的标准,其说甚稳。
王维诗对后世影响深远,模仿其诗或点化其句者甚多,但李睟光
对宋人黄庭坚点化王维句的做法甚为不满,认为是“不成语”:
王维诗:“拔剑已断天骄臂,归鞍共饮月支头。”山谷用之日:
“幄中已断匈奴臂,军前更饮月支头。”只换“幄中”“军前”四字,
而优劣判矣。山谷诗又日:“归鞍悬月支。”则尤不成语矣。
王诗出自《燕支行》,李睟光谓黄庭坚诗句中只换“幄中”、
“军前”四字,而优劣已定,观李氏此条末句“尤不成语”四字可知,
“优劣判矣”当指王诗优而山谷诗劣。山谷此诗出自《和游景叔月报
三捷》,他刻意将王句点化,将“拔剑”改成“幄中”,将“归鞍”
改成“军前”,其意应是:在军帐中已能断匈奴之臂,在军前对着将
士以月支头颅饮酒。其目的是强调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英明,
及加强杀敌立功、炫耀战功的效果。但在幄中而断匈奴之臂较费解,
况且前文用“幄中”,读者自会期待下文是识破敌方计谋之类,
接敌人身体部位,实在不自然。
反观王维原句,“拔剑”已断匈奴之臂,鲜明地写出杀敌之快乃
在电光火石间,突出将士骁勇,盖拔剑确能断匈奴臂,与幄中断人臂
之费解不同,运词自然,胜于山谷点化。至于王维下句“归鞍共饮”
亦胜过山谷的“军前更饮”,盖后者只是强调个人英勇形象,前者则
既道出杀敌速度快,瞬间已回到马上,也勾勒出与同袍共庆胜利之兴
奋形象,再看山谷另一个点化的例子,其《次韵奉送公定》有诗句谓
“胜箭洗蹀血,归鞍悬月支”,以“月支”借指“月支头”,但“月
支”是国名或民族名,不宜指月支之头,山谷虽想用“悬”字补充其
意,但确实有点不成词,故李睟光评为“尤不成语”。总之,李氏评
山谷点化此等诗句弱于王维原句的意见是可取的。六、结论朝鲜人李
睟光评王维诗时,关注的问题有五个方面:格律拗体,是否有袭用,
与后人同时诗之比较,诗风,对后人(包括朝鲜人)的影响等,涉及
王诗的内容、形式、影响等诸多方面。其中更包括有关王维研究的两
个著名公案:是否袭用李嘉佑句,《早朝》诗四家优劣。足见李氏评
论面甚广。
不仅如此,李氏诗评颇有富于新意而圆满可取者。如从王维诗中
归结出拗体分为“用字平仄之为拗体”、“用律平仄之为拗体”,此
看法要到清代才有较明晰的解说;李氏指出王维因长辈身份不会袭用
李嘉佑句,论据新而较有说服力;李氏既引中国诗,又引高丽诗以证
明王维句较有余味,客观而富有新意;李氏论王维《早朝》诗虽然部
分因循旧说,但仍富新意而可取;李氏所提意见部分未稳,但如评王
维诗“令人飘飘有凌云想”却深中肯綮。
李睟光十分肯定王维诗的成就和影响,但又敢于批评王维诗,且
有理有据,态度客观。而他本人是十六、十七世纪朝鲜极具影响力的
人物,其看法及其所代表的朝鲜人赏诗的独到视野,对王维诗的研究
起到了补充和发展的作用,富有积极和崭新的意义。
李氏诗评中部分因循中国诗话之见不值得称许,但这从另一个侧
面反映了中国诗学对朝鲜诗学的影响和贡献。同时,李氏解王维诗时
采取的条列、印象式的评鉴方式,与中国诗话相类,亦是十六、十七
世纪我国诗话对朝鲜人影响的明证。此是李氏诗评所附带的一种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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