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第1期(社会科学版)
收稿日期:19991111
作者简介:刘 勉,男,荆州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唐人对李白诗歌风格的体认
刘 勉
(荆州师范学院 中文系,湖北 荆州 434104
)
摘 要:本文全面分析了唐人评论李白诗歌风格的文字材料,认为唐人对李诗风格的体
认,涉及到很多重要问题,如李诗风格的类型及其内涵,“天仙之辞”及李诗意象的构成和
意境呈现,李诗风格的成因与评价等。本文对上述问题作了梳理辨析与评价。
关键词:唐人;李白;诗歌风格;风格类型
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019
(
2000
)
01-0020-06
对李白诗歌风格的体认,唐人似较我们更多
一些直觉上的优越性。从总体上看,唐人生活在
一个共同的文化环境和诗歌艺术氛围中,其心灵
感受、艺术趣味以及表现方式很容易沟通,对同
时代诗人诗风的体会把握也十分贴切准确;从诗
歌评赏角度看,唐人所使用的术语虽有含糊和界
定不明等特点,所采用的话语方式也有重描述轻
分析等区别于现代学术惯例的地方,如殷珥
番评盛
唐诗:“兴象风骨始备”;杜甫评李白诗:“笔落
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张碧比较李贺、李白诗:
“(李贺诗)春拆红翠,辟开蛰户,其奇峭者不可
攻也。及览李太白辞,天与俱高,青且无际,昆鸟
触巨海,澜涛怒翻。”[1]但对同时代的人来说却
是相对清晰而易于理解的。只要经过认真清理,
其内涵仍是可以从现代学术意义上加以说明的。
对李白诗歌风格的分析比之对其他唐人诗风
的分析要更困难一些,这首先是因为李白的诗歌
不依常理,不守常规,率性而作,“但贵乎适其
所适,不知夫所以然而然”[2]。这就使得时人和
后人对其诗歌产生了许多误解甚至偏颇,即使是
一些包含真知灼见的评论,也往往穿上了一件玄
妙莫测的外衣。严羽在仔细研究过李白诗集后发
出感叹:“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3]就是
意识到正确认识李诗风格,确实存在一些客观上
的困难。其次,自贺知章目李白为“谪仙人”之
后,便隐约有一种将李白其人其诗神秘化的倾
向。《文献通考》引宋祁语云:“太白仙才,长吉
鬼才。”欧阳修《太白戏圣俞》诗云:“开元无事
二十年,五兵不用太白闲。太白之精下人间,李
白高歌《蜀道难》。”徐积《李太白杂言》云:
“至于开元间,忽生李诗仙。是时五星中,一星
不在天。”这种神秘化的倾向必然导致对李诗风
格的现实基础的忽视,陷于不可知论的泥潭。对
此,严羽曾加以辨析:“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
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
耳。”[3]意在破除神秘化的倾向,还李白诗歌以
可知论的现实基础。
唐人对李白诗歌风格的体认,可以讨论的材
料并不很多,但涉及的问题却很重要,如李诗风
格的类型及其内涵,“天仙之辞”及李诗意象的
构成和呈现,李诗风格的成因与评价等等,这些
问题至今尚有深入探讨的必要;而且,就对上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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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的具体结论而言,唐人的许多认识并未被今
天的研究者充分理解和运用,这就使得全面认真
地清理有关材料变得更为必要了。
一、“清新”与“俊逸”(“纵逸”、
“奔逸”)
在李白同时代的诗人中,杜甫言及李白者最
多,凡十数首。其中《春日忆李白》论李诗风格
最为明朗,诗云:“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
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清新”、“俊
逸”言李诗风格之有二端,又以“飘然思不群”
一语总领,“飘然”而趋向庾信一端者为“清
新”,“飘然”而趋向鲍照一端者为“俊逸”。杜
甫此诗实开李诗风格类型研究之河。前人对诗歌
风格的体认,或概括,或描述形容,概括者多用
形容词短语以揭示其特点,描述形容多用情景展
现以说明其意境的感性效果。“渭北春天树”,就
清新而言;“江东日暮云”,就俊逸而言,为李诗
两种风貌特征的具体描述。有言“渭北”、“江
东”乃指李、杜二人所处之地,“春天树”、“日
暮云”隐喻相思,[4]可备一说,然须考杜甫作此
诗之时间及当时二人之行止。
杜甫以庾、鲍两家诗比李白诗歌的两种风格
类型,大体上说是不错的。取李白诗句以证明,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即意在清新;“俱
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即意在俊逸。
就李白个人的取向而言,其清新一格,取谢肥
兆者
多,于庾信少有所取,故杜言“清新庾开府”有
小误。至于李白学鲍照,前人论之已详,此处仅
举李、杜同时代的诗人王昌龄关于鲍照诗风的评
论,以证明李白与鲍照诗风的相似。王云:“中
有鲍照、谢康乐,纵逸相继,成败兼行。”[5]说
明鲍照、谢灵运的诗风都有纵逸的特点,只是有
成功有失败,成就有所差别。
刘勰《文心雕龙・体性》讨论了八种文章风
格,“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
附,五曰繁褥,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
靡”,不及“清新”、“俊逸”二格。其论“新
奇”:“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与“清新”
风格殊不类。评阮籍诗云:“嗣宗代
叔傥,故响逸
而调远”,与俊逸有相似之处,但按其八体归类,
似属远奥一格。评贾谊云:“贾生俊发,故文洁
而体清”,又似属“精约”一类。刘勰有“风清
骨俊”之说,《风骨》篇云:“意气俊爽则文风清
焉。”与论贾谊语合观,似可拈出清俊一格,清
就语言省净而言,俊就意气爽朗而言。然而李白
诗风的根本特征又非清俊一格所能揭示,一是李
诗清而见新,在语言的纯净自然中体现出一股新
鲜活力,正如“渭北春天树”描述的情景和感觉
一样;二是李诗俊中含逸,即在意气的爽朗迅捷
中包蕴超迈的气度,正如“江东日暮云”的变化
飘忽。如果说语言的纯净自然是一种外在形式特
征,那么新鲜活力即是其内在魅力;如果说意气
的爽朗迅捷是一种审美表现形态,那么气度的超
迈不群就是其精神本质。
杜甫在诗中对李白的精神气度和思维形式有
过多方面的描述,如“飘然思不群”、“剧谈怜野
逸”(《寄十二白二十韵》)、“天子呼来不上船”
(《饮中八仙歌》)
,意在说明李白超然不群的人格
气度,自由潇散的精神意趣和傲视群物的性格特
征;又如“敏捷诗千首”(《不见》)、“两公壮藻
思”(《遣怀》)
,则揭示了李白思维性情既迅捷爽
朗又壮阔豪迈的特点,这些描述可以从多方面深
入地了解李诗“俊逸”风格的内涵。皎然在《诗
式》中曾对“逸”格有过界定:“逸,体格闲放
曰逸。”这一理论说明显然偏重于静态的闲逸,
与杜甫所揭示的李诗“俊逸”风格的内涵不符。
杜甫虽未直接指出李诗风格中动态的一面,但敏
捷、壮等词语中所包含的内容显然趋于壮美一
路,与皎然概括的趋于秀美的闲逸风格是不一样
的。由此可以看出,逸有两格:一种是近似隐士
的超然,如王、孟山水田园诗,多写静态的小景
象,以韵味幽远取胜;一种是类于壮士的豪迈、
洒脱,如李白许多诗歌的风格,多写动态的大景
象,以气势超越见长。
与李、杜同时代的诗歌选评大家殷珥番正是用
纵逸这一体现动感的词语来概括李白诗歌风格
的。其《河岳英灵集》评李诗云:“李白性嗜酒,
志不拘检,常林栖十数载,故其为文章,率皆纵
逸。”纵逸与俊逸稍有差异,俊逸一语未能充分
揭示诗思变动转换的一面,纵逸则弥补了这一不
足。王昌龄论诗思饱肚狭腹云:“诗有饱肚狭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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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急言生,至极言终始,未一向耳。若谢康乐
语,饱肚意多,皆得停泊,任意纵横。鲍照言语
逼迫,无有纵逸,故名狭腹之语。”[5]可见纵逸
的风格有“饱肚意多,皆得停泊,任意纵横”的
特点,而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诗思任意纵横的动态
变化。李诗风格的这一特点是杜甫俊逸一语所未
能揭示的。杜甫注意到李诗思维迅捷、壮阔的一
面,但未注意到其飞动的一面,“飘然思不群”
主要从人格气度着眼,而不是从思维形态着眼。
李白诗云:“俱怀逸兴壮思飞。”逸而含壮,壮而
能飞,流转飞动,开阖纵横,正是李白自负得意
处。殷珥
番对李诗风格研究的贡献还有两点值得特
别注意,一是指出了纵逸是李诗的主体风格
(“率皆纵逸”)
,二是指出李白诗歌还有奇之又奇
这种极富独创性的风格。后一点下节将详加讨
论。
同是李白朋友的另一位诗人任华在《杂言寄
李白》中对李诗的风格作了更为详尽的分析和描
述,诗云:“古来文章有奔逸气,耸高格,清人
心神,惊人魂魄,我闻当今有李白……登庐山,
观瀑布,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余爱此两
句。登天台,望渤海,云垂大鹏飞,山压巨鳌背
(一作“波动巨鳌没”)
,斯言亦好在。至于他作,
多不拘常律,振摆超腾,既俊且逸,或醉中操
纸,或兴来走笔。手下忽然片云飞,眼前戋刂见孤
峰出。”任华以“奔逸”和“既俊且逸”来概括
李白诗歌的风格,并对体现奔逸风格的作品给予
极高的评价。奔逸与俊逸、纵逸的核心内容是一
致的,只是强调的侧面稍有不同。俊逸强调迅快
爽朗,纵逸强调的是纵横飞动,奔逸则强调奔腾
而又力猛。俊逸之俊侧重语言的多一些,纵逸之
纵侧重结构的多一些,奔逸之奔则侧重全篇的气
势多一些。奔腾力猛而又归于气势,这就避免了
筋骨毕露。这是对李诗风格很精确的把握。在强
调李白诗歌有“奔逸气”的同时,任华进一步补
充说明李诗有体格高朗的风格特征。高与逸意义
有相通之处,孟启《本事诗》即以高逸名篇,并
说李白诗“才逸气高”。不过,高与逸还是有所
区别。皎然《诗式》云:“高,风韵朗畅曰高;
逸,体格闲放曰逸。”司空图《诗品》分列“高
古”、“飘逸”二格。严羽《沧浪诗话》云:“诗
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
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也将高与飘
逸分成二格。大致而言,高与卑相对,有高出群
伦,超越世俗的意义,逸在精神意味上具有高的
这层意义,但在形态表现上却体现为舒卷自由的
体貌特征。“振摆超腾”而归于气势,舒卷自如
而至于高格,以至获得“清人心神,惊人魂魄”
的诗意效果,这正是李白远远超过被魏文视为
“有逸气”的刘桢,被刘勰视为“响逸而调远”
的阮籍,甚至被杜甫认为“俊逸”的鲍照的独特
之处。
在同一诗中,任华对李诗风格中逸的精神内
涵作了较为全面的揭示。任华是从人格与风格的
紧密联系来加以说明的,如“平生傲岸,其志不
可测。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主要说
明李白在社会活动领域内傲岸不群,独立不迁的
人格特征,这比杜甫以飘然来形容李白的精神气
度要具体深刻;又如“绿水青山知有君,白云明
月偏相识”,主要说明李白在人与自然的关系领
域中与自然相知相亲的特殊关系;又如“养高兼
养闲,可望不可攀,庄周万物外,范蠡五湖间”,
则侧重说明李白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傲岸不群
主要是对世俗的超越,与自然相知相亲主要是对
社会的超越,而超然物外则是对生命的超越。[6]
三个方面很有层次,也相互联系,而其核心就是
逸。
唐人对李诗俊逸(纵逸、奔逸)的风格探讨
比较多,对清新风格探讨比较少,这也客观地说
明前者为李白诗歌的主导风格。晚唐皮日休在一
首诗中对李诗清新风格有过描述,“澄彻万寻
碧”,①似在清新一格中体会到壮的成分,不过总
的说来比较含糊。
二、“奇之又奇”与“瑰奇宏廓”
殷珥
番是以“
奇”推许李白诗风的第一人。在
肯定李诗“率皆纵逸”的风格之后,他又接着指
出:“至如《蜀道难》等篇,可谓奇之又奇,然
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细按文意,殷氏
似谓“奇之又奇”为纵逸一格的极至或变体。刘
勰论新奇一格云:“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
论典雅一格云:“钌容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并
认为“雅与奇反”(参见《文心雕龙・体性》)。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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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奇有破除常规,师心独造,以新异动人的意
思。殷珥
番
、任华在论及李诗纵逸时,曾言李白
“志不拘检”、“多不拘常律”。可见在破除常规、
摆脱羁绊这一点上,奇、逸是相通的,不过,逸
的超越常律是为了求得自由挥洒,奇的破除陈规
则是为了求得新警动人,着眼点有所不同。纵逸
不一定就能至奇警,而真正的奇警则必须以纵逸
为基础,否则奇警只是皮相,终不免小家子气。
赵翼《瓯北诗话》有一段论奇警的话,可与此相
发明:“诗家好作奇句警语,必千锤百炼而后成。
如李长吉……虽险而无意义,只觉无理取闹。至
少陵……昌黎……实足惊心动魄,然全力搏兔之
状,人皆见之。青莲则不然……奇警极矣,而以
挥洒出之,全不见其锤炼之迹。”
在殷珥番之前,贺知章、杜甫就对李白新奇风
格的诗意效果作过形象描述。杜甫《寄李十二白
二十韵》云:“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
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本事诗・高逸》也记载
此事,说贺知章读《蜀道难》未竟,“称叹者数
四,号为‘谪仙’”;又对《乌栖曲》叹赏苦吟,
曰:“此诗可以泣鬼神矣。”诗而至于“惊风雨”、
“泣鬼神”,可以说已经达到新警动人的极至,若
不是“奇之又奇”,是不能获得如此效果的。今
见《河岳英灵集》选李诗十三首,《蜀道难》、
《乌栖曲》俱在其中,不知殷珥番选评李诗是否受
到贺知章激赏的启发。在殷氏所选诗目中,《远
别离》、《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将进酒》诸
篇均纵逸而至奇警,可称“奇之又奇”。可见
“《蜀道难》等篇”谅非虚语,而这类风格最充分
地体现了李白的独创性。
中唐之时,人们对李白诗歌奇的风貌似乎有
了更多的认识。白居易《与元九书》云:“李之
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元稹在为杜甫作的
墓志铭中也说:“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
李、杜。”但元、白的认识尚局限在“壮浪纵恣,
摆去拘束,摹写物象”等艺术表现领域,对其中
所包含的精神意味认识不足。元和十二年,范传
正为李白新墓作碑铭,对李白的性情抱负、人格
气度以及诗歌风格作了详尽的描述分析,将李诗
风格的阐释建立在分析诗人性情抱负和人格气度
的基础上,从而揭示了李诗“瑰奇宏廓”风格的
精神内涵。范《碑》云:“(白)受五行之刚气,
叔夜心高;挺三蜀之雄才,相如文逸。瑰奇宏
廓,拔俗无类。”接着在叙述李白生平的过程中,
对诗人的性情抱负、人格气度作了概括评论。一
次是叙及李白入京前,“少以侠自任,而门多长
者车。常欲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彼渐陆迁乔,
皆不能也。由是慷慨自负,不拘常调,器度弘
大,声闻于天。”一次是叙及赐金还山之后,
“(白)脱屣轩冕,释羁缰锁,因肆情性,大放宇
宙间。饮酒非嗜其酣乐,取其昏以自富;作诗非
事于文律,取其吟以自适;好神仙非慕其轻举,
将不可求之事求之。”并将作诗视作诗人性情抱
负自适的表现。
在范《碑》之前,李华在《故翰林学士李君
墓志》中就曾感叹,“嗟君之道,奇于人而侔于
天”,并指出李白之志就在于“济难”、“安物”,
其根本仍源于积极用世的儒家思想。然而李白之
“奇于人”的地方并不全在于济难、安物的思想
构成本身。杜甫的诗歌最能体现济难、安物的思
想,但杜甫的这种思想表现执着甚至迂阔(“老
大意转拙”)。李白则不然,他的这种思想更多地
是以一种自负、狂放甚至超然的形态来表现的。
李白奇于人的地方,一方面在于其济世思想极其
弘大,有力度而异乎常人(“众人见予恒殊调,
闻予大言皆冷笑”)
,体现了极强的主体人格精神
和个性色彩(“慷慨自负,不拘常调,器度弘
大”)
;另一方面在于其济世思想的执着常表现为
其反面:狂放、超然(“因肆情性,大放宇宙
间”)。这两个方面又因为李白真于性情而表现为
一种异乎寻常的灿烂瑰丽。韩愈说李白“烂熳长
醉多文辞”(《感春》)恐指此而言。范《碑》以
瑰奇论李诗,可能也是注意到这一特点。以超然
写执着,因灿烂见天真,这正是李诗瑰奇的内在
魅力。如果说超然趋于轻、淡,执着趋于重、
浓,灿烂趋于多彩,天真趋于纯净,那么李诗的
瑰奇就是在浓淡轻重之间,多彩与纯净之间体现
了最好的结合。后人常用“语奇”、“句奇”、“韵
奇”论李诗,其实都是枝叶,至于“强弩之末,
杂以长语,英雄欺人”的评论,则更是未及李诗
的藩篱。
关于李诗宏廓的境界,范《碑》也有具体描
述,一曰“万象奔走乎笔端”,一曰“吟风咏月,
席地幕天”。前者主要说明各种意象在诗中快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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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换的情景,后者主要说明李诗以天地为境界的
阔大特征,这两个方面实际上是相互联系的。
元、白在论及李杜异同时,曾对李白、杜甫诗歌
境界的优劣作过比较:白居易认为杜诗“贯穿古
今”、“过于李”;元稹认为在“铺陈终始”、“词
气豪迈”这一点上,李不及杜之藩篱。其实,
李、杜诗都有境界宏廓的特点,如韩愈诗云:
“勃兴得李杜,万类困凌暴”(《荐士》)。只是杜
甫以历史时空为境界,故“贯穿古今”过于李,
而李白以自然时空(宇宙)为境界,历史时空穿
插其间时多作虚化处理,故“席地幕天”是其特
色。若以时空的恢弘廓大而论,李白是胜过杜甫
的[8]。其次,李白尚虚重气,杜甫尚实重意,
尚实则时时有铺陈,重意则转换有交待,故“铺
陈终始”确为杜诗所长。然而尚实重意,铺陈终
始必然影响词气的飞扬,而用意曲折、转换费力
则必然限制风调的清远。杜诗之长并不在于“词
气豪迈而风调清深”,杜诗虽豪但用迈字不得,
虽深但用清字不得,杜诗的长处在于“词气雄浑
而风调沉深”。相反,“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则
像是李诗所长。同样是诗中体现了“万类困凌
暴”的宏廓境界,李、杜是有所不同的。元、白
站在写实的立场上,当然是不会发现李诗宏廓境
界的独特魅力和永恒价值的。
三、“天仙之辞”与“搜括造化”、
“力敌造化”
李白飘然不群的诗歌有着难以言说的惊人魅
力,人们或以逸视之,或以奇视之,或者竟以仙
视之。始初人们以仙视之,仅仅是一种比喻,意
在摆脱难以言说的语言困境,对于李诗风格的现
实性尚有一种清醒的意识。这一点李阳冰的《草
堂集序》最具代表性:“(白)不读非圣之书,耻
为郑、卫之作,故其言多似天仙之辞。凡所著
述,言多讽兴。自三代以来,《风》、《骚》之后,
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
焉。……唯公文章,横被六合,可谓力敌造化
欤。”李《序》很有分寸地指出“其言多似天仙
之辞”,“可谓力敌造化”。裴敬《翰林学士李公
墓碑》中的意见也很值得注意:“先生得天地秀
气耶!不然,何异于常之人耶!……故为诗格高
旨远,若在天上物外,神仙会聚,云行鹤驾,想
见飘然之状。”对于李诗风格的现实性及其表现
形态,二人的把握是很准确的。
事实上,仙与逸在精神内涵上和表现形态上
是一致的,“言多讽兴”、“格高旨远”是其现实
基础,“力敌造化”、“天上物外”是其表现形态。
司空图在描述飘逸风格时借助于神仙之境:“缑
山之鹤,华顶之云。高人惠中,令色细
因红曰
皿。御
风蓬叶,泛彼无垠。”也证明仙是逸的变相说法,
二者之间不存在根本差异,问题是天仙之喻有可
能将不可言说变成不可知论,进而对李白其人其
诗神秘化,或者导致对李诗的误读,认为李诗言
神仙,“飘然有超世之心”[9]。前者主要源于对
李白其人的误解,后者主要源于对李诗其境的误
解。
李白生前,对他的气度才华的神秘化就有了
萌芽。据李白自叙,在他出蜀至江陵时,司马承
祯就认为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
后至长安,贺知章在读过李白的诗作后,对他才
华推崇备至,呼之为“谪仙人”,“列朝赋谪仙歌
凡数百首”。后杜甫作《饮中八仙歌》,对李白的
傲岸气度和敏捷诗才进行描述。不过总的来说,
李白的人间气息很重,“谪仙”之说主要还是一
种比喻。元和年间,范传正为李白新墓作碑铭
时,认识开始有了矛盾,一方面认为“(李白)
好神仙非慕其轻举”,一方面又说“嵩岳降神,
是生辅臣。蓬莱谴真,斯为逸人。晋有七贤,唐
称八仙。应彼星象,唯公一人。”对于李诗中的
游仙题材和神仙境界,范氏的评价是准确的,但
对于李白才华的成因,范说就有了不可知论之
嫌。不过终唐之世,谪仙、天仙之说尚限于对李
白才华的形容和诗境的描述,并未涉及李白的思
想和其诗的主旨,基本上还属于风格论的范围,
虽有神秘化的嫌疑,但在具体说明时,多从意象
和境界立论。
李白谪仙般的才华,天仙般的文辞,主要体
现在“搜括造化”和“力敌造化”两个方面。造
化云云,本指天地自然,既可指天地自然之象,
也可指天地自然之道。“搜括造化”,就自然之象
而言,“力敌造化”就自然之道而言。李白在模
写物象方面曾得到元稹的高度评价,认为可以和
杜甫相比。韩愈也认为李杜诗歌使“万类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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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荐士》)
,充分肯定了李杜诗歌描写物象的
广泛性以及在运用意象时所体现出的主体力量。
不过就搜取物象的范围看,李白似乎要更广泛一
些,主体力量更强大一些。齐己《读李白集》诗
云:“竭云涛,刳巨鳌,搜括造化空牢牢。冥心
入海海神怖,骊龙不敢为珠主。人间物象不供
取,饱饮神游向玄圃。”贯休《古意》诗云:“常
思李太白,仙笔驱造化。”皮日休《刘枣强碑》
云:“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唐人普遍意识
到李白诗中出现了大量的非现实的神话仙界意
象,并认为这是诗人感到“人间物象不供取”,
亦即现实意象的客观有限性造成的。另一方面,
“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同时又意味着诗人
主体精神的极度张扬,“大鹏不可笼,大椿不可
植……五岳为辞锋,四海作胸臆”(皮日休)。胸
襟的阔大和气势的宏放使得李诗必然超越人间日
常意象,转向非现实的虚幻意象,使“搜括造
化”、“笔驱造化”达到极至。这是人们认为李诗
“多似天仙之辞”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后人误
以为李白“飘然有超世之心”的一个主要证据。
李诗“多似天仙之辞”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就
是在艺术表现上“力敌造化”———取法造化之
机,体现自然之道,让艺术表现形式自身就能充
分体现生命的勃勃生机。唐人对李诗这一特点的
认识主要集中在诗中意象形态和意境呈现方面,
也体现在语意句法多取散句,少用以句这一点
上。任华云:“手下忽然片云飞,眼前戋
刂见孤峰
出。”范传正《李公新墓碑并序》云:“万象奔走
乎笔端。”均注意到李诗的意象、意境呈现多取
自然飞动之态,以意象、意境的流走飞动来体现
自然生命的节律。具体到句法上则是李白喜用流
水句式以写景抒情,如写黄河,“黄河落天走东
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赠裴十四》)
;写明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
玉门关”(《关山月》)
,都用流水句式写景,以突
出其气势和生机。前人评“黄河”句云:“有如
生龙活虎,非世人所可驾驭。天实授之,岂人力
哉?”(《唐宋诗醇》)评“明月”句云:“飘然欲
仙。”(《唐诗笺》)便是证明。另外,在意象的模
写上,李诗往往是略其形色而取其神气,疏于体
貌而真于性情,这一特点就是唐人普遍注意到的
清。前言清就语言省净而言,其实清也指意象疏
略形色。中唐诗人张碧说李诗“青且无际”,皮
日休说李诗“澄彻万寻碧”,就是针对意象的特
色说的。任华在选择自己最喜爱的李诗佳句时,
选择了“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而没有选择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就是因为
前者更为脱略形色,更为清空。脱略形色则更近
于本真,飞动流走则更富于生机,李诗“力敌造
化”的关键可能即在此处,而李白“垂衣贵清
真”、“天然去雕饰”艺术理想的真谛亦在此处。
在传统诗画艺术中,“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已
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但如能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做
到“力敌造化”,使一切艺术表现手段逼近本真,
复归于自然,真正做到一喷即是而又出神入化、
气足神完,则又上升到艺术境界的极至。李白的
很多诗篇就达到了这种境界,而李白的天仙之喻
实亦由此而来。
注释:
①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九:“庄周变胡蝶,胡蝶为庄周。一
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可与此相互佐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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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皮日休.李翰林负逸气者必有真放以李翰林为真放焉
[Z].
[7]袁行霈.李白的宇宙境界[A].中国诗歌艺术研究[C].
[8]旧唐书・文苑传[M].
[9]李阳冰.草堂集序[Z].责任编辑韩玺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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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布于:2023-03-05 02:22:18,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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