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当代阐释与古代文学思想解放
张应斌
【摘要】中国文学史近60年对《七月》的阐释中,前30年是阶级斗争观念下的农
奴悲惨说,后30年变化不大.其错误在显性层面表现为对人类早期贫困、对氏族时
代的“公”和对女心伤悲的理解有误,其深层原因是文学观念错误和忽略历史时代
和主题所致.《七月》阐释在近30年改变不大,反映出古代文学的思想解放问题.
【期刊名称】《湛江师范学院学报》
【年(卷),期】2013(034)001
【总页数】6页(P23-28)
【关键词】文学思想;《七月》;文学史;文学理论;思想解放
【作者】张应斌
【作者单位】湛江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广东湛江524048
【正文语种】中文
【中图分类】I222.2
文学理论对于文学史实践的重要性毋容置疑,美国文学理论家韦勒克说:“只有以
哲学(即概念)为其基础,理论的问题才能得到澄清。在方法问题上有一个明确的
认识,将影响到未来研究的方向。”[1]思想对中国文学史的重要也不例外。
新时期这个名词今已褪色。但近30年来的古代文学和文论思想的新局面,却从
“新时期”这个词语出现而开始。改革开放和风起云涌的思想大解放,促进了近
30年来中国文学思想的大解放,促进了中国文学史学科的大发展。但在30年后
的今天,当我们重新审视时,30年来的文学和文论学科的成就到底有多大呢?今
后中国文学和文学思想路在何方?这些是我们今天应该再思考的问题。
一、对《七月》的误解
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史的学科面貌已经发生了变化。其标志是,上世纪60年代
后占据主流地位的几部《中国文学史》已渐渐淡出,被一批新的《中国文学史》所
取代。但实际情形却不容乐观,近30年来文学思想的解放和文学史学科的进步到
底有多大?思想解放是否已到位?这需要我们认真回答。问题需从具体事例说起,
这里以文学史对《诗经·七月》的阐释为例。
在中国文学史中,近60年来对《诗经·七月》的解读可分两个时期。前30年对
《七月》的基本观点是:《七月》是农奴对于奴隶主阶级压迫的控诉。一部1960
年代的《中国文学史》说:“《七月》以素描的手法写农奴们一年紧张的劳动生活,
像一幅幅风俗画一样,那么真实、那么生动地把他们被压迫被剥削的处境呈现在读
者面前。”[2]37认为《七月》反映了农奴的被压迫被剥削的苦难生活,基本
上代表了当时中国文学史界对《七月》的基本观点。
近30年里此说有所改变。《中国文学史》:“(《七月》)叙述了农夫一年间的
艰苦劳动过程和他们的生活情况。他们种田、养蚕、纺织、染缯、酿酒、打猎、凿
冰、修筑宫室,而劳动成果大部分为贵族所占有,自己无衣无褐,吃苦菜,烧恶木,
住陋室,严冬时节,填地洞,熏老鼠,塞窗隙,涂门缝,以御寒风。……诗中客观
反映出农夫生活和贵族生活的悬殊差别,在对当时农业生产、农夫生活的平铺直叙
中抒发了哀怨和不满,千百年后的读者,不仅能了解到当时的农业生产和农夫的生
活状况,而且能真切感受到他们的不幸和痛苦。”[3]55此说仍有代表性。
对比两个时期的文学史,新史有所改变。旧史的时髦概念如“农奴”已销声匿迹,
代之以色调缓和的“农夫”;旧的政治术语如“被压迫被剥削”等字眼也悄然隐退,
代之以情感语言“哀怨和不满”等。这表现出对旧史指导思想——阶级斗争论的
避让和扬弃,但进步有限,因它与1962年版的另一部《中国文学史》近似。那部
文学史也未用“农奴”一词,以“诗里也写了统治者的生活,和劳动人民的生活作
了鲜明的对比”[4]25的表述代替“阶级斗争”术语。因此,可以说,新文学
史与旧的没有本质区别:新史里《七月》仍然存在两大阶级的对立,充满了由阶级
压迫带来的痛苦和不幸,阶级斗争仍是《七月》的基本主题。新文学史的变化只是
形式和表达技巧上的,它骨髓里仍是前30年的政治基因。
这种现象并非个别。新时期里,有的文学史连形式和话语技巧改变也没有。一部著
名的新《中国文学史》说:“(《七月》作者)像是一个奴隶管理人,或者如一些
学者所说,他是一个奴隶家庭的家长,率领一群农夫和自己的妻子儿女为‘公’和
‘公子’工作。不拘哪一种,其本人的身份,也属于奴隶,只是地位稍高些。……
诗的价值,在于相当忠实而细致地描绘了从氏族公社转化来的氏族奴隶制的社会情
状。”支持它的理论仍是五种社会形态理论下的奴隶社会阶级斗争学说,对《七月》
理解和阐释与前30年没有区别。这还贯穿到词语解释和审美判断中。在其第一编
《先秦文学》第一章《诗经》第二节说到农夫吃的时说:
大抵是苦菜、野果、葫芦、麻子这一类东西。一切好物事,全归主人所有。“言私
其豵,献豜于公”,打来的野猪,大的归“公”,小的才归自己;“我朱孔阳,为
公子裳”,织染成朱红色漂亮的衣料,是给“公子”做衣衫;处女也归“公子”: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5]
这是说,《七月》的内容仍是阶级斗争:一是人民生活极其艰苦,二是“公”、
“公子”等奴隶主占据劳动果实,明目张胆地强暴女奴——处女也归公子。因而,
《七月》反映的是农奴生活,其基本内容是剧烈的阶级斗争。
二、《七月》误解考辨
在摈弃极左思潮后,这种解读的错误便明显起来。在对《七月》语言文字分析上,
其错误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对《七月》贫困原因的理解错误。的确,《七月》中人民不停地劳作,吃穿
又极其艰苦。吃的,的确多是“苦菜、野果、葫芦”,穿的是“无衣无褐”,但这
就是因为阶级斗争么?《七月》中的贫困,是人类早期历史性的贫困,而非阶级斗
争所致。首先,诗中有“九月授衣”,又怎么是“无衣无褐”呢?对于“授衣”,
《毛传》:“九月霜始降,妇功成,可以授冬衣矣。”九月天冷时即授冬衣,这是
公家集体性地发放冬衣的福利。故郭沫若《由周代农事诗论到周代社会》认为:授
衣,是如同军队发军服一样的发放农民的制服。《七月》不仅“授衣”,而且还有
“授食”制度,“食我农夫”,字面意思是“养育我的农人”,当是公家集体地发
放食物。“授衣”和“授食”表明,当时豳地实行的是原始共产主义制度。既有
“授衣”,那么“无衣无褐”就应是指豳地的极度苦寒对于衣衫单薄而言的。豳,
《说文》作邠:“邠,周太王国。在右扶风美阳地。”豳,汉代属右扶风县,在今
陕西栒邑、彬县间,公刘的都城即在栒邑豳谷。《列子·汤问》汤问“四海之外奚
有”时,革说:“朕……西行至豳,人民犹是也。问豳之西,复犹豳也。朕以是知
四海、四荒、四极之不异是也。”豳即西方极地,其苦寒可知。故“无衣无褐”是
天寒地冻时的感受,与阶级剥削无关。第二,“无衣无褐”的仅是下层人民,还是
全体?《毛诗正义》卷八郑玄笺:“此二正之月,人之贵者无衣,贱者无褐,将何
以终岁乎?”[6]389远古时代物质匮乏,公社虽有“授衣”,但在凛冽寒风中
仍不胜其寒,难以卒岁的并非只有下层人民。
第二,对《七月》“公”的理解错误。《七月》的“公”,多指氏族社会原始共产
主义集体或代表,而不是奴隶主阶级。《七月》的“公”有两类,一指人,即“公
子”。历代注家认为,《七月》中的“公子”指豳公,即周族历史上伟大的祖先公
刘。后稷之后,周人被逐出邰地,公刘带领他们逃亡,在豳地建立了根据地,使周
族得以存活和发展。豳地环境复杂。《庄子·让王》:“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
之。”在豳地,周人上下一心才能勉强图存。“公子”是民族对首领的称呼,亦如
《信南山》等篇“曾孙”一样亲切。本民族祖先之公子或曾孙,是本族人民所仰仗
和敬爱的族长。与“公子”相关的还有“眉寿”。《七月》:“为此春酒,以介眉
寿。”眉寿,族中长老。唐孔颖达《疏》云:“获稻作酒,云以介眉寿,主为助养
老人。”眉寿,当指豳公一类的长老。《七月》中的“公”,第二类指集体。《七
月》中,除了“言私其豵,献豜于公”外,还有“跻彼公堂”。当时的确存在着与
“私”相对的“公”,《诗经·大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但“公”指公
家,指代表周民族集体利益的氏族公社组织。公田产物,是集体的公共财产。《逸
周书·月令解》:“农事备收,举五种之要,藏帝藉之收于神仓。”公田所收公粮,
藏在氏族公堂的神仓中。名粮仓为神仓,表达了公粮用于祭神的基本性质。在“国
之大事在祀与戎”的时代,民族第一要务是祭神,公田及公粮即为祭神而设,甚至
税收也不例外。《墨子·贵义》:“今农夫入其税于大人,大人为酒醴粢盛,以祭
上帝鬼神。”农税也可叫做神税。《国语·周语上》:“夫民之大事在农,上帝之
粢盛于是乎出。”在作用上,农业是生民之本;在观念上,它首先是祭神之本。祭
神之后,祭品用于全民族的狂欢和聚餐。《管子·五行》:“五谷之先熟者,而荐
之祖庙于五祀,鬼神饗其气焉,君子食其味焉。”[7]243《七月》最后一章描
写过年时全族团聚的欢乐情景:杀猪宰羊烹酒烧肉之后,大家一起祭祀神灵;然后
全族欢聚一堂,把酒吃肉,给老人祝寿。《七月》以盛大的节日场面结束,也把民
族精神带向神殿和彼岸,带向群情振奋的高潮。
第三,把“女心伤悲”等解释强奸“处女”,更属望文生义。对“女心伤悲”等句,
唐孔颖达说:“伤悲,感事苦也。春女悲,秋士悲,感其物化也。”女心伤悲,指
女子感春伤情。“春女悲”出自《淮南子?缪称》:“春女思,秋士悲,而知物化
矣。”女心伤悲是由自然景物引起的怀春之情,且具有普遍性,而不仅是《七月》。
怀春的证据还有仓庚,《七月》:“春日载阳,有鸣仓庚。”仓庚意味着婚嫁时节。
《诗经·东山》:“仓庚于飞,熠燿其羽。”郑玄笺:“仓庚,仲春而鸣,嫁娶之
候也。”西方2月14日的情人节(ine’sDay)来源于鸟,据说这天
是众鸟的爱情日。鸟儿的爱情影响到人类,古希腊的爱情魔具“魔轮”便是一只鸟,
巫师一边转动鸟轮,一边念念有词,就可以使人获得爱情。鸟儿的节日成为人类的
情人节后,古代西方少女在这天清晨守在窗前,第一眼所见的男人便成为丈夫。英
国文学家莎士比亚《哈姆莱特》在第4幕再现了这个风俗,在艾尔西诺城堡中,
美丽的欧菲莉亚2月13日深情地说:“情人佳节就在明天,我要一早起身,梳洗
齐整到你窗前,来做你的恋人。”春天的鸟语是它们求偶的语言,仓庚彩色的外衣
和美丽的歌喉,既宣泄着鸟的爱情,也是女人嫁娶的象征。女子因春花春鸟而思春,
极其自然。因此,汉郑玄笺:“春女感阳气而思男,秋士感阴气而思女,是其物化,
所以悲也。悲则始有与公子同归之志,欲嫁焉。”因为怀春,才与公子同归。女子
不是怕被强奸,而是动了春心,主动接近异性。故唐贾公彦《周礼·媒氏》注中把
“春日迟迟”,称为“乐与公子同归之歌”。钱锺书《管锥编》:“女子求桑采蘩,
而感春伤怀,彼征上古质厚之风。”[8]133上古的质朴纯厚民风被解成了“强
奸”,这“强奸”如同意大利克罗齐所说:“错误的决不是事实,而是伴随事实的
‘主张’或‘观点’。”[9]16强奸说弄错了时代。
三、《七月》误解的原因
对《七月》产生误解的主要原因有三。第一,是文学思想上以政治阐释代替文学研
究。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说:“文艺是从属于政治的。”后来形
成学术也“必须服从于政治的斗争”。学术的政治化有两种,一是政治高压之下,
学者放弃学术良知和操守,屈从政治。一是学者本无操守,主动向政治献媚,自觉
或不自觉地用政治曲解文学。前30年以前者居多,后30年以后者居多。在极左
思潮已退避三舍的今天,有的学者还喋喋不休地因循旧说,更属后者。但无论前者
还是后者都殊途同归,都使文学史成为庸俗的社会学或政治学。这类现象在理论上
已遭到唾弃,但其余毒尚在,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
第二,忽略《七月》的历史背景。在政治挂帅的时代,研究者为了迎合政治,会有
意或无意地把《七月》从其产生的历史环境中分割出来,进行以今代古的解读。
《七月》所反映的内容,是周族祖先公刘及其人民在豳地的艰苦生活。《诗经·公
刘》:“笃公刘,于豳斯馆。”周族祖先后稷在邰地发明了农业,周人开始了民族
史第一个创业时期。到公刘时期,周人遭遇到挑战。《史记》:“公刘失其稷官,
变于西戎,邑于豳。”[10]公刘时期,他被迫带领周人逃亡,在人烟稀少的少
数民族地区立足,开始了民族史上第二个艰苦创业的时期。《史记·周本纪》:
“公刘虽在戎狄间,复修后稷之业,务耕种,相地宜,自漆、沮度渭,取材用,行
者有资,居者有畜积,民賴其庆。百姓怀之,多徙而保归焉。周道之兴自此始,故
诗人歌乐思其德。公刘卒,子庆节立,国于豳。”周人定国于豳,自公刘始;周族
的第二次发展,自公刘始;周人的民族复兴,自公刘始。《汉书·郊祀志》:“公
刘发迹于豳。”没有公刘在豳地的艰苦创业,就没有后来的周王朝。公刘之于周民
族,功劳不亚于后稷,而远超古公亶父和文武二王。后稷创造农业的时代,与夏商
民族起源的时代相同。公刘的时代,在农业文明的早期。在考古学上,相当于仰韶
文化的晚期。《史记·刘敬列传》:“公刘避桀居豳。”把公刘定在夏末,似太晚。
从农业史角度看,《七月》的时代距今至少有四五千年。在汉代盛行的三家诗的
《鲁诗》中,并无《七月》。欧阳修《居士外集》卷11《豳问》:“至于《七
月》,亦尝亡矣。故燕(韩)、齐、鲁三家之《诗》,皆无之。”其实,《七月》
并未亡佚,而是地位特殊。鲁申培《诗说》虽无《七月》篇名,却有《七月》内容
相同的《邠风》。《鲁诗》的《邠风》就是《毛诗》的《七月》。不同的是,《鲁
诗》的《邠风》只有一篇,而《毛诗》的《豳风》有七篇。而且,《鲁诗》的《邠
风》属于《小正》[11]26,即《小雅》。班固《汉书·地理志》:“故《豳诗》
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唐颜师古:“《豳诗》,谓《七月》之诗。”汉人仍然
把《豳诗》等同于《七月》。《豳诗》即《七月》的问题,朱熹《诗集传》:“乃
述后稷、公刘之化、作诗一篇、以戒成王。谓之《豳风》。而后人又取周公所作、
及凡为周公而作之诗、以附焉。”[12]宋代学者承认,《豳风》只有一篇,就
是《七月》。后来的《豳风》七篇,六篇是附录。《七月》就是《邠风》,反映出
《七月》的特殊地位。公刘在豳地时期,一方面继承和总结后稷的农业遗产,另一
方面又继续探索农业规律,积累农业知识和技术,以农业提升国力,以农业扭转民
族命运,以农业实现民族的伟大复兴。这个时期的社会制度,是氏族公社时期的原
始共产主义,“授衣”、“授食”便是明证。在此时,全民族上下一心、和衷共济
以图生存尚且困难,又哪来的阶级斗争或阶级压迫?把《七月》比附于阶级斗争,
是不顾历史的牵强附会;是在极左思潮裹挟下对《七月》的反历史解读。因此,农
业民族远古时期时代性的整体贫困,被附会成阶级社会穷人的贫困。
第三,忽视《七月》的基本内容。对《七月》的误解,还因为对《七月》主题熟视
无睹。说《七月》是农奴诗,在方法论上是就《七月》个别字句附会,而无视《七
月》的基本内容。《七月》八章,每章结构相同。每章内容有二:一是时间的迁流,
诗人用超过半数的篇幅对时间的流逝作描述,目的是“知农时”和“知天道”。知
天需要天文学、历法学和哲学知识,是古人的高级学问。《国语·周语下》:“吾
非瞽史,焉知天道?”只有高级文人才有知天的能力。中国的时序诗自《七月》始,
叙时之多《七月》古今独步。农时是农业民族文化的根基,意大利维柯《新科学》:
“从地神的名字就派生出历数或时辰方面的一些新原则。”[13]6希腊的地神
和农神叫做库罗诺斯(Chronos),意即时间,希腊从时间中又生出历法等文化。
远古文明中,地神亦即时间之神,也是历法、数学和文化的基础。《七月》的时间
意识,是农业民族智者“知天道”和向人民传授农时知识的表现。二是每章在“天
时”前提下,交代人事,包括衣、食、住等方面,对农业民族的生活和生产作指导,
形成农业民族生活的全景。可见,贯穿《七月》的宗旨是“依天道以定人事”。它
既有“究天人之际”的哲学探索,表现出掌握天地规律的努力。因此,《七月》的
要旨是在“知天”前提下,掌握自然规律,以便确定农时,安排生产。农业民族只
有在生产实践中不断积累和完善农业知识,才能生存和发展。自汉代始,《七月》
成为农业知识的教科书。汉王符《潜夫论·浮侈》:“《七月》诗,大小教之,终
而复始。”《七月》的知识教育,以“象教”形式进行。《后汉书·祭祀志》:
“汉兴八年,高帝令天下立灵星祠……舞者用童男十六人,舞者象教田。初为芟除,
次耕种、芸耨、驱爵及获刈、舂簸之形,象其功也。”明朱载堉《乐律全书》在
《豆叶黄》曲牌伴奏下,展开《开垦》、《栽种》、《耘耕》、《驱雀》、《收
获》、《舂簸》[14]等象教场面,是《七月》知识精神的继承和发展。唐张彦
远《历代名画记》卷五晋明帝司马绍有《豳诗图》、《豳诗七月图》等,以表现
“《豳风》为周室肇基之始”的主题。以农立国的周民族最后战胜商朝,与其说是
军事的胜利,不如说是先进的农业知识的胜利。《七月》表明,先进的农业知识可
转化为先进的生产力,生产力的累积形成强大的国力,进而决定民族命运。《七月》
对于周民族,首先是先进的农业知识转化为王业基础的意义。宋欧阳修《崇文总目
叙释》:“(《七月》)凡国家之政、生民之业,皆取则焉。”依“天时”以定
“人事”,是《七月》的精髓,也是国家大政和人民生计的精髓。宋苏辙《诗集传》
卷八:“周之王迹,实始于此。”《七月》代表着周民族的中兴之始,也是王业之
始。《七月》之于周人的民族大业,丝毫不亚于《生民》之于周民族的开天辟地。
《七月》时期,是周民族复兴王业的时期,《七月》的知识成为周人的国本。《孔
丛子·记义》:“孔子读《诗》及《小雅》,喟然而叹曰:吾……于《七月》,见豳
公之所造周也。”[15]249孔子对《诗经》的论述,被他的学生承传下来。明
陶宗仪《说郛》卷120保存了《鲁诗》的《邠风小序》:“《邠风》,周公陈农
政之诗。”《毛诗序》:“《七月》,陈王业也。”这些论述继承了孔子对《七月》
的认识,强调了《七月》的王业意义。《周礼·籥章》中,《七月》被称为《豳
诗》、《豳雅》和《豳颂》,它是国家在春、秋和年终祭圣大典中广泛使用的圣典:
“凡国祈年于田祖,吹《豳雅》,击土鼓,以乐田畯。”《七月》而兼风、雅、颂
之名,及它在国家大典上的作用,表现出它对于周民族千秋大业的意义。《七月》
主要是农业知识,却被称为“王业”,是就农业对于周人的国家之本而言。希腊的
历史从黄金时代开始,意大利维柯《新科学》说:“我们发现谷物是世界上最早的
黄金。和希腊人的黄金时代相对应的是拉丁族的农神塞探(Saturn,即地神)时
代。”由土地神、农神产生黄金般的谷物,才开始一个民族的黄金时代。《七月》
的农业知识就是周人的黄金,也是周民族黄金时代的开始。周民族的子孙,对公刘
的丰功伟绩世代不忘。《诗经·旱麓序》:“周之先祖,世修后稷、公刘之业。”
后稷与公刘,《生民》与《七月》,对周民族有起始发祥的重大意义。孔颖达《正
义》说:“公刘……其居豳之时,教民以蚕农为务,使衣食充足,忧念民事,有至
苦之功。由其积德勤民,子孙卒成王业。”对于公刘的王业功绩,无论怎样肯定也
不为过的。
周民族在以农立国历程中“王业”性的伟大诗篇,被曲解为农奴的悲惨生活和阶级
斗争,真是“化神奇为腐朽”。
四、《七月》误解的性质
在《七月》研究的文学史中,形成了观点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一是两千年来的
《七月》古代研究;一是近60年来的当代阐释。
《七月》研究的古代史从春秋时代的孔子开始,中经孔门弟子到西汉鲁诗、毛诗等
学者,到东汉郑玄,到唐代孔颖达,到宋代朱熹等,一直延续到近现代。他们对
《七月》的代表性观点是“王业”说。此说的重要依据是《豳风》具体的历史时代
和它在《诗经》中的特殊地位,而不能把它混同于其他诗歌。除前述外,继续讨论
的还大有人在。宋苏辙《诗集传》说:“《豳》之列于十四国之后,非十四国之类
也……此《风》之特异者也。”[16]苏辙认为,《豳》不属于15国风,它是特
殊的风诗。因为,它是周民族在豳地时期的古老诗歌:在公元两三千年前,周民族
逃到在豳地才站稳脚跟。元许谦《诗集传名物钞》卷四:“详《七月》之诗,上至
天文气候,下至草木昆虫,其声音名物,图画所不能及,安有去之七百岁,而言情
状物如此之详。”许谦认为,《七月》时代在夏代,它比《诗经》中的其他诗歌至
少早700年。清范家相《诗沈》卷16:“《公刘》一诗与《豳风·七月》相表里,
《七月》述农桑风化之本,此但述迁豳之事,以见周家累世缔造之艰难。”在两千
年里,学者们大多从具体的历史背景出发,均能认识到《七月》特殊的历史和“王
业”价值。《七月》研究的现代史比较平淡,1950年代前对《七月》的关注不多。
1926年鲁迅的《汉文学史纲要》和1939年湖南蓝田袖珍书店出版的钱基博的
《中国文学史》等,对《七月》都没有多少注意。1934年上海光明书局出版的谭
正璧《中国文学史大纲》,对《七月》只字不提。
《七月》研究的当代史却完全相反。1950年代,激进思想进入古代文学界,《七
月》热闹起来。1954年郭沫若《青铜时代》把“女心伤悲”释为:“姑娘们的心
里有点惊惶,怕的是有公子哥儿们会把她们看上。”加之其奴隶社会说,以阶级斗
争解释《七月》的雏形形成。此后,《七月》成为文学史的重点作品,并且观点相
同,口径相似,形成千部一腔局面,连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也未能幸免,因
而极左的政治运动变成极左的文学运动。
从《七月》研究的当代史可以发现,近60年来基本上是以激进的姿态颠覆传统研
究,但这却是误读。历史上早有对《七月》的深入研究和正确解释,但他们却蓄意
另创农奴说,结果铸成错误。这种研究的目的是迎合政治需要,性质上是造反:造
几千年来文学传统的反,以政治附会颠覆文学传统,大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
文化制度”之势。他们企图证明:我们是“革命者”、“颠覆者”[17]524,以
便给自己贴上革命标签。一旦有始作俑者,后面便亦步亦趋,不甘落后地重复老调。
这种学术造反,与“文革”的造反,性质十分相近。
在《七月》研究的长河中,60年的逆流也许微不足道,但影响却不可小觑。
五、从《七月》看古代文学思想解放
上面并未对中国文学史进行全面的统计学分析,而是从个别作品出发,不一定有代
表性。但它是一面镜子,也能反射出古代文学中思想解放的一些问题。
第一,如何评价古代文学界的思想解放?60年来《七月》的文学阐释史,基本没
有多少变化,那么,30年来的思想解放对《七月》到底有多少解放?今天极左思
潮在政治领域里龟缩在乌有之乡,为何在《七月》中却依然故我?
第二,如何面对近60年来的《七月》阐释模式?这个模式是极左时期奠定的,政
治比附代替了文学研究,文学政治化颠覆了文学研究传统。如果中国文学史也是如
此的话,那么现在首要任务恐怕不是“解放”,而是“拨乱反正”,消除极左思想
对文学史的影响。如无“正本清源”,惶论其他。
第三,古代文学思想未来的路如何走?古代文学的思想解放是否需要补课,是否需
要新的思想解放?今天,文学史教师对教材不满已非秘密,但又无可奈何。2008
年前后,南方的一位书记多次呼唤第二次思想解放,博得人民欢呼:“解放思想”
的号角已再度吹响。虽却无疾而终,但它表明,下到平民,上至高官,都渴望思想
解放。中国文学史也一样,确有思想解放的必要。但是真正的思想解放,应先回答
这些问题:一是为何要解放?二是哪些思想应当解放?三是如何破除思想枷锁?如
不能从理论上回答这些问题,思想解放必然又解而不放。
【相关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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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钱锺书·管锥编:第3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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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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