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懂事起,便知道我爸不爱我妈,他的心里一直藏着另一个女人。
我爸23岁那年,因为找不到工作而去投靠了远在无锡的姑奶奶。
他住在姑奶奶家的阁楼上,冬天冷夏天热,可他一句怨言也没有,只想着找份工作攒些钱回姑奶奶家讨媳妇。
后来他进了一家工厂打工,遇见了同乡姑娘苏梅。
据奶奶说苏梅是个乐观开朗的女孩,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个头不小,身材丰腴,看起来就很能干。
一切都是缘分吧,他们很快坠入了爱河。
对于第一次品尝到爱情甜蜜的我爸来说,这无疑是他的人生巅峰。
如胶似漆的恋爱谈了将近一年,他也攒到了些钱,于是和苏梅一起回了老家。
正想着找个好日子上苏家提亲,没料想苏梅的父母却早先一步登门,明确表态不可能答应这门亲事。
我爸有自知之明,他家境寒酸,没有读过什么书,甚至没有足以谋生的手艺。
家境还不错的苏梅就算嫁给他,也会在日后贫贱的婚姻中,吃尽苦头。
他心里不舍,但又不得不认输。
却没想到苏梅态度果敢而坚毅,她离家出走投奔我爸,不畏人言,和我爸住在一起将近半个月的时间。
这半个月里,他们同床共枕,无话不谈,俨然已有一副小夫妻的模样。
就算如此,苏梅父母还是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半个月后,苏梅就被她的父母五花大绑带走了。
临走前,她对我爸说,一定要等她,她非我爸不嫁。
“后来呢,苏anything和everything的区别阿姨来找我爸了吗?”
我那时候年纪小,很爱听我爸的爱情故事,无聊的时候奶奶经常会跟我讲一段,就像听说书那样精彩。
奶奶听到我这么问,眼神中闪着一丝柔光,爱惜地抚摸着我的额头,说:“傻丫头,如果她来了,怎么还会有你?”
2
后来,我爸和我妈结婚了。
他们是很远房的亲戚,经常撮合走在一起的,婚前没有任何感情基础。
婚后两年,我出生了,他们像世界上许多的平凡夫妻那样,养家糊口,生儿育女,谈不上爱,也谈不上不爱。
日子平淡且凡俗,我从父母冷淡的相处中,好像感觉到经历过一段凄美而失败的爱情的爸爸,已经彻底断绝了男女情爱的那根神经,变得麻木而认命。
他俩从不会在我面前牵手拥抱,也从未有过甜言蜜语。
即使他俩在同一家厂里打工,面对面吃午饭时,也一句话都不会说。
我妈女红做得不错,为我爸纳了许多鞋垫,可我爸从来都不会看一眼。久而久之,我妈也懒得再做了。
他们对彼此很冷漠,在我幼年的记忆中,甚至还留下了一些带血的画面。
因为一些小事争执,我妈拿出了剪刀对着我爸,后来争抢时剪刀不知道怎么戳到了我情况说明的格式的脚背上,瞬间鲜血直流。
这可吓坏了他们两个,自然顾不上吵架,急忙把我送进了医院。
我并无大碍,后来那把带血的剪刀也被我妈扔进了河里。
经过这一遭,他俩心平气和协商,从此以后只动嘴,不动手,以免伤及无辜,后悔莫及。
后来的日子里他们也总是吵架、冷战,可我们一家三口终究还是守在一起,再怎么说都是完整的,这对年幼的我来说已经足够。
3
据奶奶说,在我爸妈结婚后没多久,苏梅就来找过我爸。
当然不完成时的标志词是求复合,而是表明希望以朋友的身份相互来往,就当多了个亲戚。
我爸没有拒绝,奇怪的是我妈也没表示反对。
我10岁那年,有一次苏梅来我们家,发生了一件让我永生难忘的事。
那是暑假的最后几天,我正在院子里和小伙伴们玩游戏,一个打扮得体的女人牵着一个小男孩出现在院子里。
正在门口树下乘凉的奶奶一眼认出了她:“是苏梅啊,好几年没见了。”
那个叫苏梅的女人绽开一抹礼貌的微笑,露出两个小酒窝,我心里一惊,感觉有些怪怪的。
奶奶很快将他俩请进屋,倒了热茶,寒暄了几句。
她后来嫁了一户做生意的富足人家,从她的穿衣打扮也能看出来,她过得不错。
站在她身边的小男孩是她的儿子,比我小两岁。
我爸我妈下班回到家,看到苏梅,我爸的脸色很尴尬,但也暗藏一丝惊喜。
我妈先是有些局促,但很快就拿出了当家女主人成熟干练的样子来招呼他们。
那晚,苏梅和她的儿子留下来吃晚饭,席间氛围还算和谐。
距离她上次登门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再次相聚,也算是对往日情谊的珍重。
当然,谁也不会再提起多年前的那茬事了。
当晚有道菜是酒酿小圆子,没想到苏梅的儿子多喝了一些,却情不自禁醉了,昏睡过去,大家都吓了一跳,忙请了个赤脚医生到家里瞧了瞧,确认没事才放下心来。
折腾了这一下,时间也晚了,也不方便回去,苏梅和她的儿子不得不住下来。
但是家里小,实在住不开,只能让他们母子在堂屋打地铺。
4
那晚睡到半夜,我做了噩梦,梦到爸妈要离婚,他们谁都不想要我,我大汗淋漓的惊醒过来。
因为家里小,我一直和爸妈同房不同床,这时借着月光只看到我妈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我爸却没了踪影!
我赶紧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堂屋,发现地铺上也只睡着苏梅的儿子一个人。
我爸和苏梅去了哪里?
10岁的我,似懂非懂,只觉得这一切不太正常。
我轻手轻脚回到自己的床上,我妈还在酣睡,这很好,这一切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就好了,但愿我妈永远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苏梅和她的儿子已经离开了。
奶奶坐在院子里,仍旧在大树下摇着一把蒲扇,眼睛看着远处,仿佛在叹息。
从这以后,苏梅和我们家的走动突然频繁了起来。
每次上门她总会带一些礼物,给我买漂亮且价格昂贵的小裙子,或是适合我妈戴的时髦发饰,我生日还会给我包个大红包。
这些好都是落在实处的,虽然我介意她和我爸不清不楚的关系,但还是没勇气拒绝。
后来有一年春节,苏梅请我们一家去她家做客。
她家的两层小楼装修得很漂亮,房间里贴了大地色地板,客厅和厨房贴上了亮堂堂的瓷砖,干净整洁,是个温馨、像白岩松样的家。
我发现我爸默默叹了好几声气,我问他怎么了,他摇头不语,直夸这房子真漂亮啊。
苏梅家的楼房的确好看,不像我们家的,因为爸妈没有多余预算,所以房子的外墙和内墙都没有粉刷,红色的砖块惨兮兮的露在外头。
下暴雨时,砖块间的泥沙被冲刷下来,我经常害怕地问我爸,“我们的房子会不会垮掉啊?”
童言无忌,但我爸每次都会用哀怨无奈的眼神回应我,答非所问道:“是我没用。”
后来历经人事的我才渐渐明白我爸叹息里所包含的意思,他应该是切实体会到了自己和苏梅的差距,哀叹,是他唯一能够的表达。
这些现实的差距十多年前将他们分开过一次,十多年后依旧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何况还有婚姻和孩子的牵绊。
他们都清楚,过去的人生想要重来,是没有那么容易的。
5
我15岁那年,我爸在厂里干活时受了工伤,需要在家休养两个月。
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桌上多了个精致的水果篮,上面还有一张卡片,写着早日康复。
我还从未看到过这么高大上的水果篮,便问我爸,是谁来看他了。
我爸说是苏梅来过。
我猛然一惊,一时间脑子里产生了很多个稀奇古怪的想法。
比如白天的时候,家里只有我爸和苏梅两个人,他们在家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15岁的我,处在青春期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的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质问我精神出轨多年的父亲:“我爸,你老实说,你和苏阿姨没做什么对不起我妈的事吧?”
我爸显然被我吓到了,急忙澄清:“你说什么呢,怎么可能,别说现在,就是以前,我和你苏阿姨也是清清白白的!”
我充满怀疑地看着他,又问:“5年前那个晚上,你和苏阿姨都不在自己的床上,你们一起干什么了?”
我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好一会才说:“是,那晚我们趁大家睡着,在院子里聊了一会,但只是聊天,其他什么也没做。小静,我知道你长大了,懂事了,我可以坦白承认,是,我爱过苏梅,而我和你妈,是迫于无奈栓在一起过日子的。但基本的忠诚我还是能做到的,我绝不会做对不起你妈的事。”
“可你的心,永远也给不了我妈。”我一针见血地反击。
我爸摇摇头,无奈地看着我:“丫头,感情的事有时候连自己都控制不了,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爸,那时的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话,但能清楚地意识到我爸毫不回避地向我坦白他心里爱着别人,这对我妈来说是一件多么不公平的事。
陪着他度过每一个平凡的日子的人,是我妈,陪着他慢慢变老的人,是我妈,为了他被围堵在一地鸡毛里的人,还是我妈。
就单凭这些,我妈凭什么要受这种侮辱?我妈凭什么不能被他温柔以待?
我爸的坦诚让我心生恨意,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6
在接下来的许多年中,苏梅和我们家的联系从未间断,一两年见一面的频率。
大多都是苏梅来我们家,爸妈张罗好一桌好菜招待她,就像老朋友那样。
据我所知,我爸没有苏梅的电话,也从不私下联系,见面前都是苏梅和我妈联系好,见了面我爸也总是沉默居多。
反而苏梅和我妈渐渐熟络起来,她们聊家庭琐事,聊儿女的学业和发展,越来越像一对老姐妹。
就在这样平静的“三人行”中,我慢慢长大了,谈了恋爱,结了婚生了孩子,却越来越心疼我妈,越来越体会到她的不容易。
进入晚年,爸妈依旧像年轻时那样,偶尔拌嘴,时而冷战,但都算不上伤筋动骨的事。
只是让我看清一件事,那就是哪怕过了三十年,我爸仍旧没有爱上我妈。
因为爱一个人,便不会忍心无休无止地责骂她,挑剔她。
我怀孕时为了养胎在爸妈家住了一阵子,我问我妈,苏梅这些年还会不会来看我爸。
我妈浑身一颤,压低了声音,不可思议地跟我说:“来的呀,每年过年前都要来的,我也佩服这个女人,我们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她怎么还是不放手。”
“也不是不放手,或许就是个念想吧。”我说。
“我知道,年轻时,是她放弃了你爸,可能觉得愧疚吧,我也不懂,毕竟我没谈过恋爱啊!”我妈说完,有些滑稽地大笑起来。
我看着我妈眼角的褶皱,心莫名地被揪紧。
这个傻女人,三十多年了,你从一个皮肤白皙、身姿窈窕的年轻女郎熬成了满脸褶子的黄脸婆,唯一不变的是,你从未被自己的男人好好疼爱过,还拿这种事开自己的玩笑,真的一点都不好笑,好吗?
你知道我有多心疼你,为什么我爸不能心无旁骛地好好爱你一次呢?
7
我妈永远也没得到我爸心甘情愿好好爱她的那一天,因为我爸59岁那年,得了胃癌,开了刀,三年后还是复发转移了。
自我爸生病,我妈就仿佛进入了炼狱。
我爸病退,我妈为了减轻家庭的负担,还中国梦学习心得体会坚持去外面打工,起早贪黑。
而我爸的脾气也更差了些,可我妈必须迁就他,所以彼此都苦不堪言。
最让我难受的是,我爸在病重时,医生叮嘱只能喝清粥,可我爸不肯喝,他抱怨我妈虐待他,还说出了从来没有爱过她,一点都不喜欢她的话。
我妈老泪纵横,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是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我,我只知道你是我的丈夫,你病了,我要照顾好你。”
我爸听后,沉默地背过身去。
当然,苏梅也来看过我爸好几次,也买了好多吃的用的给我爸,很贴心。
我爸如数收下,还不舍得用,都整整齐齐地码在衣柜里。
我爸进入弥留之际时,我妈问他要不要让苏梅再来看看他,我爸摇头说不用了,还叮嘱我妈,等他走后,苏梅送给他的东西都扔掉吧,不用烧给他。
或许正如我妈之前所言,苏梅当年没有信守承诺,放弃了我爸,这么多年她觉得愧疚,对我爸的关心是一种弥补,可我爸或许还是不愿接受的。
我爸在一个平静的午后撒手而去,丧事办完的那天下午,苏梅前来,她在看到还未拆完的用来办丧事的遮雨布时,一瞬间明白了一切,眼泪汹涌而下。
因为考虑到苏梅家人的感受,我们没有通知她关于我爸的死讯,可她怎么会在这时候前来的?
或许这是他们的缘分吧,但这缘分又是那么浅,她没有见到我爸最后一面。
几日后,苏梅给我妈打电话,说找个时间想两个人好好聊一聊,我妈推脱说这阵子不方便,过阵子再说。
挂了电话,我妈看了看桌上我爸的遗照,突然愤然地说:“其实我一句话也不想再跟苏梅说了,这么多年,我受够了。”
我这才懂得,我妈这么多年装傻充愣,只是为了守护这个家,守住他们的婚姻。
其实她清楚地知道苏梅和我爸之间的余情未了,她也明白她无法改变这一切,还不如维持着表面的和谐,有一个完整的家。
我爸和苏梅之间的结局,是他们选择向现实妥协必然的结果,可年龄越长越为自己望爱却步感到不甘,可悲剧已无法改变。
后来这也成了包括我妈在内的三个人的悲剧。
我从父母、苏梅的故事中明白了,在可以爱的时候,想爱什么人就去爱吧,想做什么事就去做吧!
因为不甘心,到最后,可能真的会随着自己埋入黄土中,死去的人解脱了,活着的人却可能永远难以安宁。
而遵循本心地活着,才显得那么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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