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第25卷2009年）《洼地上的“战役”》送至《人民文学》编辑部时，艺术眼光一向挑剔的编辑部主任葛洛甚为认可，主编邵荃麟也很推崇，把小说刊在头条。［1］90巴金更喜欢邵荃麟推荐阅读的《初雪》。而对《洼地上的“战役”》，巴金后来虽写了批判文章，不过文章是迫于时势经过“增改”的，实际当时读了“也还喜欢”［2］651。小说发表后，在读者中“引起了一股阅读的热潮”，许多志愿军军官和战士深为触动，在大学生中也有不少为之感动得落泪的［3］。不久后，因为路翎作为“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的逐渐认定，小说经受了持续不断的升级批判。进入新时期，小说作为上世纪50年代文坛的重要创获，曾入选《建国以来优秀短篇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许多重要的文学史著作也给予了较高的肯定，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9）在精省简约的文学史叙述中，给了多达两页的篇幅
评述这篇小说。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也给予小说较高的评价。孟繁华、程光炜编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中，认可了小说的重要性，也指责了小说的艺术缺陷。小说之所以能引起不同阶层和类型读者的反响和共鸣，笔者认为主要是因为小说文本自身纠结了多重话语，以致小说的主题存在错杂不一的裂隙，从而使小说的接受表现为众说纷纭、褒贬不一的复杂历史。这也是为什么有论者把它归入20世纪中国颇具争议的作品的重要原因。［4］
一、革命与启蒙的两种“死法”：
舍生取义与殉情而死
应该用“死亡”而不用“牺牲”来描述王应洪的结局，是因为“牺牲”含有意识形态意味，它所指的单一性无法涵纳王应洪之死的复杂性。在王应洪的显意识中，他担心自己的负伤会拖累班长，于是与敌人同归于尽来掩护他撤退，但在王应洪自己未意识到的深层，也即在他的潜意识世界里，他的死还有更隐秘的心理动机。直白地说，王应洪实际是殉情而死。
ctv为了证实以上的看法，不妨回顾一下，在金圣姬感到受了委屈而不再搭理王应洪的时候，王应洪“觉得很苦恼。她一点过错也没有，为什么昨天要那样对待她呢？……可是这种情况是不能这么继续下去的。……他于是希望快点上阵地去”。后来，部队离开金圣姬的村子，许多战士都“回头招手、喊叫”，“可是王应洪既不回头也不说话，跑得很快，几乎就奔下了山坡”。这些行为、心思表明，王应洪很想摆脱他不能应付的困境。他一方面深爱着金圣姬，心理涌动着“甜蜜而惊慌的感情”。一方面又不想违反他遵奉的纪律。所以只好以逃离来结束这“不能实现的爱情”，求得解脱。后来的事实表明，他在离开金圣姬之后，爱情没有枯涸，反而更蓬勃———离别催化了爱情。执行战斗任务前，他发现金圣姬送的手帕，并没有向班长汇报，“把它仔细地折起来，放在胸前的口袋里”。随后的潜伏中，王应洪折了一
收稿日期：2008-10-14
作者简介：谢刚（1982-），男，福建建宁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天津广播电视大学中文系讲师。
政治话语·启蒙意识·古典结构
———《洼地上的“战役”》文本的复杂性
谢
刚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永远的爱人
摘要：《洼地上的“战役”》备受关注与争议，是因为小说在看似统一的显在主题下潜伏了错杂不一的裂痕。这个裂痕是
政治话语、启蒙话语和古典话语分别影响作者的结果。从王应洪死亡事件的内相剖白，“战役”一词内涵的深沉性、悖反性，小说文本隐在的古典爱情模式，以及路翎在传统话语与政治话语之间的创作转型等几方面入手，解析了小说文本复杂性的表现与缘由。
关键词：《洼地上的“战役”》；文本裂隙；政治话语；启蒙话语；古典爱情中图分类号：I 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225（2009）05－0038-06
郑惠生论朱光潜先生《谈美书简》的局限性第1期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第25卷第5期SHANTOU UNIVERSITY
JOURNAL （HUMANITIES ＆SOCIAL SCIENCES BIMONTHLY ）Vol.25.No.52009
xiaoxue
①谢冕在《重读〈洼地上的“战役”〉》（《艺术广角》，1997年第1期）一文中认为“战役”的含义是“二人间的亲近、躲避、慌乱、甜蜜和误解，便酿成了一场扣人心弦的紧张而激烈的情感‘战役’”，笔者不认可这一观点。
朵金达莱花，“不知不觉地塞在衣袋里”，又想起“金圣姬在舞蹈”。这些充分说明，王应洪愈来愈深陷于爱情中。但神圣的纪律凌驾一切，断然不会容许这种爱情。于是，他对金圣姬的爱越沉迷，他的“苦恼”就越深。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潜意识里潜藏着生和死两种本能。两者体现为一种此消彼长的关系。当生的本能被压抑，死的本能会乘机抬头。生的本能压抑越深，死的本能就愈加强烈。王应洪的“生的
本能”在无法解决的困境里饱受压抑，在他的潜意识里，死的冲动便萌发了。小说中，王应洪受伤后在沟里做了一个梦，梦见金圣姬在天安门跳舞给毛主席看，然后站在毛主席和母亲面前，“贴着母亲的脸”，“给毛主席敬礼”。在这里，毛主席、母亲和金圣姬作为三个精神符号，很典型地分别意指王应洪人格中的“超我”、“自我”和“本我”。按照弗洛伊德关于梦的解析的观点，“显梦”是经过压缩、凝结、转移、润饰后的“隐梦”的伪装形式。“显梦”是“本我”在“检查力量”处于放松的状态挣脱束缚后的形式。这个“显梦”的内容是王应洪的愿望达成现实，他的爱情吁求获得毛主席和母亲的认同，一种合法也就显得合理的认同。而“隐梦”实际就是“本我”的冲动，是“本我”与“自我”尤其是“超我”的无法调和。在弗洛伊德看来，梦实际具有保护睡眠的作用
［5］184，但如果“欲望”的势力足够强大，与“检查势力”激烈
交战，并最终胜出，就会破坏睡眠的和谐，形成“焦虑的梦”
［5］185，最终使睡眠无法继续———人从梦中醒来。
在王应洪
梦的结末，他终于“心里一惊，苦痛的感觉又恢复过来，他醒来了”，这证明，王应洪被压抑的“爱的愿望”非常强大，他的梦属于“焦虑的梦”。他的焦虑来源于本能（隐秘的感情需求）无法与“超我”（纪律）
达成和解。这个焦虑的梦也使他更加觉得现实的无味和生存的痛苦。所以王顺听到我军精准而猛烈的炮击声非常振奋的时候，王应洪却“变得这样地沉着而安静，虽然他刚才还以他的全部的年轻的热情梦见过金圣姬，但在清醒的时候他却对这个很冷淡。”宋之的说此时的王应洪是“苦痛的、冷淡的、阴郁的宿命主义者”［6］，那是因为王应洪对生的渴求和爱的迷恋因现实的万难改变而渐趋消退。弗洛伊德认为，死本能与生本能一样，“力图重建被生命的出现所扰乱了的事物的某种状态”，［7］190“努力回到无机世界的平静状态中去”［7］69。这就解释了王应洪死亡的“决心愈来愈坚强”的隐秘缘由。实际上，王应洪把带血的手帕交给王顺的时候，死亡的决心就出现了。王应洪把自己珍藏的礼物交给上级（班长），就有点托付“遗物”的味道。试想，如果活下来，王应洪得不到他希望的爱情———这势必也伤害爱人的心———而交了手帕又难获理智上信守的纪律的认同，他必定处在“两面不讨好”的窘境。王应洪面临的是一个生不如死的境遇。生是一种“背负十字架”的罪恶［6］，死反而成为有意义、有价值
的复归生命本然的形式。死可以掩护战友，向纪律出示忠诚，也可以向先前给金圣姬造成的无意伤害表示歉意；亦可以从难以经受的困境中超脱，更能以一种“英雄为美人而死”的举措来向金圣姬表达最深挚的爱恋，从而给她以精神的抚慰，使这段“不可能实现的爱情”获得永恒，因为“金圣姬会永远记着他”［8］。
因此，洼地上的这场“战役”不仅发生在敌我之间，也不仅是一场爱情与纪律、个性主义与集体主义的
lowbattery冲突，在王应洪的精神深处，更是一种生的本能与死的本能的搏战，是“爱欲”与“死欲”之间的永恒的斗争。
①
小说问世之
后，王应洪的悲剧能够深入人心，引起各阶层读者的唏嘘感叹，应该说，与小说在无意中触及了人的深层心理有较大关系。
angel什么意思1954年秋，随着对胡风为首的七月派的批判的逐步
升级，对路翎表现志愿军战士生活的短篇小说《战士的心》、《你的永远忠实的》、《洼地上的“战役”》的批评也日趋严厉。《解放军文艺》先是于10月份以“读者散论”的栏目形式批评了《你的永远忠实的》歪曲了志愿军战士的真实面貌。［9］后又于1955年春组织了更大规模的座谈会，批判的对象涉及全部的三个短篇小说。［10］与会的代表全部来自路翎生活过的部队，目的很明显，意图以亲历者的身份“现身说法”，把小说情节与战时生活进行比照，借助其中的“纰缪”和“舛误”，从源头上来指斥这些小说是胡编乱造、主观主义的“虚假写作”。例如，有一位叫王林的副团长发难道：
路翎写到王应洪牺牲时，是在距敌我之间开阔地十米远的地方；当王顺、王应洪与敌人打响时，看不
到我方的火力支援。副班长带着俘虏回来了，他们能不向领导上报告我们还有两个在敌方吗？［10］
另外，还有人质疑，王顺为什么单单命令没有战斗经验的新战士王应洪留下来担任阻击任务。［15］从战事的角度看，这些质疑均很有道理。但从艺术的逻辑看，则是无伤大雅的小瑕疵。这种“找茬儿”式批评的荒谬本质已无须多论，这里所要关注的，是这些批评带出的“另类启示”。它供出了一条线索，从中可以探见作家的艺术构思，也即他对素材在何处“动了手脚”。以上这个例子就暗示出，路翎实际是在为王应洪安排一个必死的结局，为此甚至无视作战常识。
王应洪的死，尽管加上了掩护战友、视死如归的英雄主义气概，但是因为爱情主脉的隐伏，却染上了“情死”的
谢刚政治话语·启蒙意识·古典结构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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