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尊重
东南亚研究2020年第6期
DOI：10.19561/jki.sas.2020.06.053
民族主义与现代化的变奏：
菲律宾国语形成中的民族身份建构
许瀚艺
［摘要］本文梳理了西班牙殖民以来菲律宾国语的形成过程，将之与菲律宾的社会、政治、族群实践相勾连，以呈现语言问题表征的菲律宾社会现实的错综复杂性，以及菲律宾民族国家建构过程中面临的民族主义与现代化的冲突。在此基础上，本文对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关于菲律宾语言与民族主义起源的几个论述进行反思。从结果上看，有关国语的争议的持续存在似乎意味着菲律宾塑造统一民族符号的努力是失败的。但本文试图澄清的是，国语作为民族身份或者国家统一的象征，恰恰是在对其赋予实在内容的权力争夺过程中，诸方力量认可了彼此同处一个“共同体”。由此看来，国语争议的“战场”更是一个谈判的场域。正是通过持续的对峙，一个共同的民族身份被建构出来。
［关键词］菲律宾；菲律宾语；民族身份；民族主义；现代化；国语战争
［中图分类号］D734.11［文献标识码］A
四级成绩分布［文章编号］1008-6099(2020)06-0053-18
一菲律宾的国语问题及其研究
老外怎么学汉语自1959年菲律宾宣布国语为菲律宾语(Pilipino)以来，菲律宾的国语究竟是菲律宾语还是他加禄语(Tagalog)，二者之间是否有具体差别，抑或仅仅是对同一语言的不同指称，这些问题成为半个多世纪以来菲律宾语使用者、研究者争论的重要问题之一。简单来说，他加禄语是他加禄族的母语，这一族群约占菲律
［作者简介］许瀚艺，北京外国语大学亚洲学院地区研究教研室讲师。
［基金项目］北京外国语大学基本科研业务费青年项目“菲律宾国家语言历史与现状研究(2018JJ012)。
东南亚研究2020年第6期
宾总人口的28.2%，是菲律宾的第一大族群①。而菲律宾语，一般认为是以他加禄语为基础形成的国家语言(natinonal language，或称民族语言)。菲律宾语言委员会(Komisyon ng Wikang Filipino，以下简称"语委")特别指出，菲律宾语是一种活语言(living language)，仍然可以在不同场合、领域以及地区的日常使用中被不断丰富②。
菲律宾国语形成与发展的历史曲折。在19世纪末的反西起义中，因殖民政府所在地马尼拉周边的革命主体为他加禄人，革命胜利后至美国殖民期间，他加禄语一直作为临时国语。1937年，时任菲律宾自治领总统奎松(Emanuel Quezon)颁布“134号行政命令”，宣布以他加禄语为基础形成一门国语③。至1959年，这门语言被正式命名为菲律宾语(Pilipino)④。马科斯(Ferdinand Marcos)执政时期修订的1973年宪法宣布建设一门新国语——菲律宾语(Filipino)⑤。阿基诺(Corazon Aquino)夫人执政时期修订的1987宪法正式宣布国语为菲律宾语(Filipino)®o与国语的形成和发展过程同时发生的，是国语字母表和正字法的变化，并伴随着他加禄语、地方语言以及英语对官方语言地位的争夺。
从整体上看，菲律宾语言问题的讨论被分割为彼此纠缠的两个部分：在讨论菲律宾语与他加禄语的关系时，很难不涉及菲律宾语与地方语言以及英语的关系。菲律宾语言使用者与研究者从不同的角度加入这场错综复杂的“国语战争”(National Language War)®o随着讨论的展开，这场"战争"从语言发展史、语言规划以及语言学领域逐渐升级到法律、政治和意识形态领域中来⑧。
阿尔马里奥(Virgilio Almario)从字母表、正字法以及词汇角度指出现行国
①<l Highlights of the Philippine Population2015Census of Population w,May19,2016,psa. gov.ph/content/highlights-philippine-population-2015-census-population
②Virgilio Almario,Pagpaplanong Wika at Filipino,Manila:Komisyon sa Wikang Filipino,2015,p.99.
③Executive Order No.134,s.1937,December30,1937,v.ph/1937/12/ 30/executive-order-no-134-s-1937/
④Andrew Gonzalez,"The Language Planning Situation in the Philippines M,Journal of Multilingual and Mid-ticultural Development,Vol.19,No.5,2010,p.487.
mainframe⑤The1973Constitution of the Republic of the Philippines,January17,1973,http：//www.officialgav.ph/constitutions/1973-constitution-of-the-republic-of-the-Philippines-2/
⑥The1987Constitution of the Republic of the Philippines,February8,1987,http：//www.officialgav.ph/constitutions/1987-constitution/
⑦一些研究者用“语言战争”（Langu昭e War）凸显岀语言争议的复杂性：一方面语言问题可能引起族群甚至国家间冲突；另一方面语言问题也与政治、经济以及意识形态领域的冲突密切相关。借此表述，笔者将菲律宾确立国语过程中的冲突称为“国语战争”，即由“确立国语”这一问题所引起的关乎语言本身的争论，以及围绕在这一争论的政治、经济以及意识形态领域的“战争”。有关“语言战争”的讨论参见Michael Brown and Summit Ganguly eds.,Fighting Wordsz Language Policy and Ethnic Relations in Asia, Cambridge,MA:The Massachu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Press2003D
⑧Virgilio Almario,Pagpaplanong Wika at Filipino,Manila:Komisyon sa Wikang Filipino,2015,p.107；James Tollefson,"Language Policy and the Radical Left in the Philippines:The New People's Army and Its Anteced-ents",Language Problems&Language Planning,VoL10,No.2,1986,pp.177-189.
民族主义与现代化的变奏：菲律宾国语形成中的民族身份建构
语菲律宾语(Filipino)与他加禄语之间存在明显差别①。诺拉斯科(Ricardo NoESCO)则认为无论使用何种名称，无论字母表和正字法如何调整，菲律宾国语从根本上说就是他加禄语②。从对正字法变迁的考察出发，图帕斯(RuanniTupas)指出语言民族主义与他加禄中心主义在菲律宾现代国家建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他进一步认为，对于菲律宾国语的讨论不能仅限于语言及语言政策本身，语言问题是由“社会发展”过程中更“深层次的问题”所引起的③。对整个菲律宾而言，国家语言的确立和发展，与民族身份、国家认同的建构等问题有重要关联④。这一观察无疑是准确的，从20世纪菲律宾国语的发展情况来看，对国语基础语言地位的争夺恰恰是他加禄民族所代表的国家中心(北部、低地)与其他民族所代表的边缘地带(中部、南部、高地)对政治和经济资源进行竞争的具体表征。
在语言和民族主义关系问题上，冈萨雷斯(Andrew Gonzalez)首先从语言发展史和语言政策角度入手，对菲律宾国家语言规划历史进行了梳理。在对19世纪下半叶菲律宾语言状况考察的基础上，冈萨雷斯指出，19世纪菲律宾独立运动中呈现出的语言混杂现象，意味着菲律宾民族主义的形成并非以共
goddamn同语言为基础⑤。这一判断直接指向了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对菲律宾民族主义运动的讨论，在安德森看来，菲律宾知识分子特别是黎刹(JoRizal)用西班牙语书写的文学作品，为菲律宾人提供了共同体的想象基础⑥。在笔者看来，二者的判断都存在一定的问题，语言与菲律宾民族主义形成的关系，是本文尝试辨析的问题之一O
在菲律宾独立以来国家语言与地方语言关系问题上，冈萨雷斯将菲律宾语言的发展史勾勒为官方语言与作为母语的地方语言之间彼此对抗的历史⑦。拉帕(Antonio Rappa)和黄(Lionel Wee)进一步指出，地方语言与官方语言的冲突
①Virgilio Almario,Pagpaplanong Wika at Filipino,Manila：Komisyon sa Wikang Filipino,2015.
②Ricardo Nolasco,"Filipino,Pilipino and Tagalog",in eds.,Starting Where the Children Are：A Collection of Essays on Mother Tongue-Bad Multilingual Education and Language Issues in the Philippines,Ricardo Nolasco, Francisco Daiar,and Arnold Azarin t Quezon City：170+Talaytayan MLE,2010,pp.170-172.
③Ruanni Tupas,“Language as A Problem of Development:Ideological Debates and Comprehensive Education in The Philippines M,AILA.Review,Vol.22,No.1,2009,p.24.
褥垫
④Ruanni Tupas,"The Politics of'P'and'F'：A Linguistic History of Nation-Building in The Philippines M,Journal of Multilingual and Multicultural Development,VoL36,No.6,2015,pp.587-597.
⑤Andrew Gonzalez,"The Language Planning Situation in the Philippines M,Journal of M ultilingual and Multicultural Development,Vol.19,No.5,2010,pp.487-525；Andrew Gonzalez,Language and Nationalism:The Philippine Experience Thus Far f Quezon:Ateneo de Manila University Press,1980.
penang怎么读⑥〈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甘会斌译《比较的幽灵：民族主义、东南亚与世界》，译林出版社，2016年，第300-301页。
⑦Andrew Gonzalez,The Language Planning Situation in the Philippines M,Journal of M ultilingual and Multicultural Development,VoL19,No.5,2010,pp.487-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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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cky hayden总是伴随着中央一地方对立关系中带有庇护主义(clientelism)和裙带主义(cronyism)色彩的政治斗争实践①。这一方面提醒我们，在二元甚至多元对立视角下，国家语言的形成与设立本身具有的建构性，在一定程度上与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关于语言民族主义的观点“通行语言并非自然演化而来，而是人为建构的”相应和②。另一方面，也需要注意到，在这种二元/多元对立结构当中，权力的流动
并不是单向的，处于边缘者恰恰可以将语言的弱势地位变为武器向中心发起攻击，以实现政治和经济资源的逆向流动③。类似的政治实践提醒我们需要充分认识到语言问题自身的“厚”度及其复杂性。
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菲律宾语作为国语的语境下，关于当代菲律宾语言问题的讨论集中转向了教学语言问题，其中涉及英语、菲律宾语以及母语教育等的关系。这些讨论一方面集中在菲律宾教育机构的语言使用及其所带来的问题，将菲律宾的后殖民处境与他加禄中心主义的双重困境突显出来④。另一方面，一些学者则积极介入到地方母语教学实践中，尝试探索母语教学所具有的优势⑤。2013年，菲律宾教育部提出取消通识教育课程中的菲律宾语与菲律宾语文学必修课程，菲律宾高院于2018年10月通过该提案⑥。这一事件的发生意味着菲律宾语、地方语言以及英语之间的矛盾成为讨论菲律宾语言时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在上述背景和研究的基础上，本文拟从19世纪以来菲律宾国家语言的形成与发展的历史进程出发，尝试讨论不同历史情景下，菲律宾国语如何在民族独立运动以及民族身份建构过程中发挥特定作用。在笔者看来，19世纪末的独立运
①Antonio Rappa and Lionel Wee,Language Policy ang Modernity in Southeast Asia:Malaysia,the Philippines t Singapore and Thailand,Springer,2006.
②〈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著，李金梅译《民族与民族主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71页。
考研英文③Antonio Rappa and Lionel Wee,Language Policy ang Modernity in Southeast Asia：Malaysia,the Philippines9Singapore and Thailand,Springer,2006,pp.74-76.
④Clemencia Espiritu,"The Cebuano Respon to the Language Controversy in the Philippines:Implications for the Intellectualization of Filipino,"in The Filipino Bilingual:A Multidisciplinary Perspective,edited by Ma. Lourdes Baustista and Grace Tan,Manila：De La Salle UP,1999,pp.65-69；Gloria Fuentes and Mojica Leonisa, "A Study of the Language Attitudes of Selected Filipino Bilingual Students Toward Filipino and English,"in The FUi-pino Bilingual:A Multidisciplinary Perspective,edited by Ma.Lourdes Baustista and Grace Tan.Manila:De La Salle UP,1999,pp.50-55；Casilda Luzares,M Languages-In-Education in the Philippines",Annual Review of Applied Linguistics,1981,p.2,pp.122-128.
⑤Diane Dekker and Catherine Young,a Bridging the Gap：The Development of Appropriate Educational Strategies for Minority Language Communities in the Philippines**,Current Issues in Language Planning,VoL6, No.2,2005,pp.182-99；Magdalena Lim and Paraluman Giron,u Double Exposure in Mathematics:A Glimp of Mother Tongue First",Conference Paper:1st Philippine Conference-Workshop on Mother Tongue-------Bad Multilingual Education,Cagayan De Oro City,P
hilippines,February18-20,2010；Stephen Walter and Diane Dekker, "The Lubuagan Mother Tongue Education Experiment(FLC):A Report of Comparative Test Results",http：// www.sil/asia/philippines/lit/2008-02-27_Report_to_Congress-Lubuagan_FLC_Paper,pdf
⑥CHED on the Supreme Court Decision on the Removal of Filipino from the New General Education Curricu-lum9https：//v.ph/blog/2018/11/13/ched-on-the-supreme-court-decision-on-the-removal-of-filipino-from-the-new-general-education-curriculum/
民族主义与现代化的变奏：菲律宾国语形成中的民族身份建构
动中存在着两套并行的民族主义话语，这两套话语对应了西班牙殖民时期基于种族和阶层分类秩序的语言政策：使用西班牙语的知识分子力图将菲律宾整合为西班牙的一个正式省份；而使用他加禄语以及其他地方语言的群体则致力于推翻西班牙的殖民统治，建立独立国家。随着美国殖民者的到来，英语教育的普及进一步将西班牙语排除在菲律宾的官方语言谱系之外，他加禄语与地方语言再次充当了民族主义思想的载体。菲律宾独立以来，特别是在马科斯治下，国语的设立与发展成为菲律宾在民族国家意义上建构现代菲律宾民族身份的重要努力，且这一努力背后始终伴随着国家一地方与中心一边缘对立结构下双方权力争夺与垄断的政治实践，对此需要在菲律宾的现代化与后殖民处境下进行观察，从而理解语言争议背后的社会现实复杂性及其实质。
二独立运动中的他加禄语
从1565年西班牙正式将菲律宾北部诸岛纳入其海外殖民地体系开始，菲律宾的本土语言就开始受到西班牙语的影响。西班牙殖民时期，西班牙语对于菲律宾语言的影响以一种充满矛盾的方式呈现出来。
一方面，从今日的菲律宾诸语言来看，西班牙殖民时期将大量的西班牙语借词引入了当地语言中。以现下国语菲律宾语为例，所引进的借词中一部分是菲律宾本地语言中不存在的，其中以指示事物的名词为主，如玉米(mais/mafz)、餐刀(kutsilyo/cuchillo)、梳妆台(aparador/aparador)①等；另有一些词汇尽管在菲律宾当地语言中存在，亦在长期接触中引入了西班牙语借词，如开始(simula/umpisa/ empezar)、地点(pook/lugar/lugar)以及工作(gawa/trabaho/trabajo)②等。
另一方面，在西班牙语的传播与教学上，殖民政府却相当滞后。西班牙殖民菲律宾的前300年中，仅以传教为目的编纂了他加禄语一西班牙语字典。直到19世纪60年代，殖民政府才开始普及西班牙语。1863年，西班牙当局颁布教育令，成立研究菲律宾教育问题的委员会，根据该委员会的报告施行教育改革。要求“每个镇都必须开办公立小学，男女校各一间，学制五年，免费让7到12岁的学龄儿童入学，强调学习西班牙语”。至西班牙在菲律宾的殖民结束前，也即1898 年时，全国已有小学“2150所，在校儿童达20万人”③。如安德森所述，正是西
①括号里面，前者是按照现代菲律宾语正字法拼写的菲律宾语单词，后者是西班牙语单词。
②括号里面分别为菲律宾语、菲化西语借词以及西班牙语。
7en 朴寒星
③金应熙主编《菲律宾史》，河南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331-332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