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人文
古希腊世界图式的转变和地理学的兴起
鲁博林
摘要古希腊地理学因其基于地球观念和几何化建构的特征,在古代地学中独具一格。其形成与世界图式的转变密不可分。古希腊的世界图式,经历了从基于地平观念的圆形世界,到基于地球观念的球面世界的转变过程,并反映在当时地学、制图学的相关论述之中。同时,几何学作为地球观念的基础,逐渐成为描绘大地的合法甚至最优的方式——借助于几何学,古希腊人看待大地和“人居世界”(oikoumene)的视角悄然发生转变。古希腊的地理学超越有限的经验描述,将朴素的经验传统嵌入一套基于几何观念、以经纬度进行标示的地球框架之中。这标志着古希腊地理学从源流复杂的文学传统中独立出来,作为一门独特的知识领域而兴起。经历了阿那克西曼德、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历代学者的努力,地理学最终在埃拉托色尼的手中完成了基本雏形的建构。
关键词古希腊地理学制图学圆形地图埃拉托色尼
中图分类号 N09: K91
文献标识码 A
提起西方古代地理学,人们常常想到的是埃拉托色尼、斯特拉波等古希腊地学的标志性人物,而地理学(geography)一词,概念的源头也在古希腊语中——其原意就是指对大地的描绘。在现代学科范式尚未形成的古代世界,凡以大地作为描绘对象或主题的知识门类,往往被国内学界通称为“地学”。不同的文明尽
收稿日期:2020-05-22
作者简介:鲁博林,1987年生,四川广安人,清华大学科学史系在读博士。Email:*********************。
管知识形态各异,但都有对大地的描绘,因而都诞生了各自的“地学”。古希腊也不例外,从希罗多德对异域的风土人情描摹,到斯特拉波依帝国行省的分类记述,构成了古希腊地学一条重要的线索。然而古希腊地学的独特之处在于,它还形成了一套以地球观念为基础、依靠几何方法绘制大地的知识谱系,在描述性的地学传统外自成一体——这就是本文探讨的古希腊的“地理学”。
诚然,在科学史的大部分语境中,广义上的“地理学”和“地学”是不必做出区分的。本文旨在强调古希腊地理学区别于其它文明古代地学的特殊之处,即其使用几何方法描绘大地的独特实践。在一定程度上,厘清古希腊地理学的起源和发展脉络,既有助于揭示古代西方数学和科学史的独特面貌,也能让我们更深入地理解科学起源背后的世界观念。从这一意义上说,地理学就是进入西方文明的一把关键“
钥匙”。然而目前,国内地理史学界对古代西方地理学的关注仍较少,科学史方面的论述虽多,但往往偏重于天文学、物理学方面。相比之下,国外学界对古希腊地理学的研究成果颇丰。对于古希腊地球观念的兴起、早期圆形地图概况,如大卫·伍德沃德(David Woodward)、詹姆斯·罗姆(James Romm)等史家已有相当的论述。对埃拉托色尼等古代地理学家的专门研究,也诞生了诸多评注、编译版本。这也是本文展开论述的基础。
本文的创新之处在于,将西方古代的地理制图放入世界图式和观念转变的大背景中,借由这一范式转换的过程,阐明古代地理学是如何发生的。纵览古希腊地理学(Geo-Graph,本意即是对大地的描绘)的演变史,“地理学”和“制图学”具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事实上,部分现代学者的确将譬如托勒密《地理学》中的geography一词直接翻译为“世界制图学”(world cartography)①([1],p.94)。由这一前提出发,古希腊的地学一开始并不就是“地理学”。在地球和几何观念确立之前,古代希腊和世界大多数文明一样,曾将大地视作一个平面。由平面上的圆形大地,到球面上的已知世界,古希腊的世界图式经历了一场根本性的、结构性的转变。这一转变不仅在方法论的意义上让几何学搭建的世界框架变得合法,也赋予了古希腊人一种独特的视角,使得他们对大地的描绘能超越有限的经验,将之纳入更为宏大的宇宙图景之中。与之相伴随的,正是古希腊意义上的地理学的兴起。
①在托勒密《地理学》最新的英译本中,译者伦纳特·伯格伦(J. Lennart Berggren)和亚历山大·琼斯(Alexander Jones)将geography翻译为“世界制图学”,而与译为“区域制图学”的词汇chorography 相
对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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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古希腊的“圆形世界”
1.希腊早期的圆形地图(Ges Periodos)
古希腊早期对世界整体的描绘,即世界图式,是古人基于特有的世界观念而形成的关于形状、大小、方位的图像化呈现①([2],p.240)。图式不只是观念的产物,也会反过来影响对观念的认知,两者关系异常紧密。库恩认为,概念之图式(conceptual scheme)提供了一种框架或模型,其中零散的经验知识被整合为一体,且能产生出原有体系之外的新知识[3]。具体到古希腊地理学的语境中,世界的图式通过地图呈现,即古希腊人对“人居世界”(oikoumene,οἰκουμένη)的绘制(该概念由亚里士多德最早提出,后逐渐等同于“已知世界”)[4, 5]。由于年代久远,古希腊的地理绘图实物早已不存,尚余文献著述,如理论著作、史料转述等供研究者回顾。但一方面,古希腊的地学文学大多散佚,仅有后世通过引述文字拼凑成的断篇残简。另一方面,这一文献(literature)或文学传统在很大程度上,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决定了古希腊地学的研究面貌。
西方地理史上一直有一种说法,即古希腊地学的祖师应当追溯到荷马(Homer),比如斯特拉波(Str
abo)在他大部头的17卷巨著《地理学》中,便用开篇的整卷为这位传说中的地理始祖申辩[6]。哈佛大学的地理史家普雷斯顿 · 詹姆斯也在其《地理学思想史》中指出,古希腊的地理学划分出两条传统:文学的和数学的。其中文学传统以荷马史诗、希罗多德(Herodotus)的《历史》著称([7],页23—29)。由此可见,古希腊早期的地学往往与自然哲学、游记文学、历史、神话叙事和方志作品纠缠不清。古希腊人对大地结构的基本概念,正是源于这种混杂的语境之中,这也使得今人一旦谈论“古代的地理学”,便难免落入“时代误置”(anachronism)的窘境([8],p.10)。早期的西方古代地学史研究,正是纠缠在浩如烟海的文献之中。不过在这纷繁的语境中,有一条线索与古代地理学范式的兴起息息相关,而且拥有较为清晰的传承脉络——即地理制图。近年来,地图及其理论所代表的世界图式愈来愈受重视,也构成了古希腊地理叙述的根基所在。
无论何种意义上,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都是古希腊制图学有名有姓的第一人。第欧根尼·拉尔修称他“首次描绘出山海的轮廓,并制作了一个天球(仪)”([9],p.61)。公元三世纪的地理学家阿伽塞美鲁(Agathemerus)也在
①“图式”一词仍从其古希腊的语源(σχῆμα)上进行定义。斯特拉波曾形容欧多克斯精于绘图和纬度测量,其中“图形”一词就用σχημάτων来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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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著作《地理概览》(A Sketch of Geography in Epitom e)中认为,阿那克西曼德是“第一位尝试在木板(地图)上绘制出人居世界的人”([10],p.134)。斯特拉波称他“发表了第一幅地图”(γεογραφικον πινακα, geographikon pinaka)([6],p.23)。遗憾的是,无论是阿那克西曼德的世界地图(包括复制品),还是他对制图过程或地图的说明文字,均早已散佚。不过,还有一条线索可以提供给后人的是,根据10世纪拜占庭编定的大型百科全书《苏达辞书》(Σοῦδα, Suda)的记载,他的作品中的确有一本名为(或主题为)Ges Periodos(Γης περιοδος)。考虑到该词正是当时地图和游记的通用名,这很可能正是对其制图实践的记载①。
这里我们有必要对古代希腊的“地图”做一简要的词源辨析。现在英语中表示地图的词“map”,其实来源于拉丁语的“mappa”,原意是布,这是当时制作世界地图常用的材料。但在古希腊,情况却有所不同,那时的地图通常是刻画在木板或石板上。这一媒介差异也决定了地图表达上的语言差异,比如,像刻画(scratch, 希腊语的γραφω,即词缀-graph),板(tablet, 希腊语的πιναξ, 即pinax)等词,就常常伴随着文本中“地图”的表达。上文中引述的斯特拉波之语,包括其书名都含有地图之义。除了媒介属性,地图本身的性质还透过另一个词组表达出来,即Ges Periodos(或倒转词序写作Periodos Ges),如《苏达辞书》中所云阿那克西曼德之书名。
从本意上讲,Ges Periodos为“circuit of the earth”。在当今学术界,其意义仍不十分明确:如果翻译成“环游大地”,可以理解成是通常意义上的“文学地理学”作品,我们在不同的场合也能看见“周游记”“环
行记”等诸如此类的解释[11];它也可以翻译成“环形大地”,这多半指的古希腊早期盛行的一种圆形地图。事实上,两层意义很可能兼而有之,譬如亚里士多德就曾在不同场合指称过不同的含义(即就文字及地图而言)②([4], p.180; [12])。因此James Romm等学者认为,Ges Periodos旨在强调其涵盖范围的广阔,形式上则是灵活的([8],p.28)。故而在埃拉托色尼以前,古希腊对地图的指称往往都以Ges Periodos的形式出现,不少地图集或制图理论也都以此命名。一个著名的例子来自赫卡泰(Hecataeus of Miletus),他被后来人视为描述地理学之父,其著作正是名为Periodos Ges③([13],
①线上《苏达辞书》,见Suda On Line: Byzantine Lexicography,www.cs.uky.edu/~raphael/sol/sol-html/之“Anaximander”词条。
②譬如在《天象论》(Meteorology, 362bl2)中,亚氏提及通常意义上的圆形“periodos”之荒谬,显然指的是地图。又,其于《政治学》(Politics, 1262al9)中则以同一词汇代指“周游世界的行记”。
③赫卡泰的大部分残篇都源自拜占庭的斯特凡努(Stephanus of Byzantium)的记录,且其中大部分只是一个地理名词列表,而根据斯特拉波和希罗多德的记载,其原著的体量可能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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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12)。根据斯特拉波和
希罗多德的记载,赫卡泰
不止进行了大量广泛的记
述,也绘制了一幅世界地
图(图1)。
地理史家伍德沃德
认为,希腊早期出现的这
类圆形地图,很大程度上
反映了当时与地平说相应
的“地圆”观念,而非地
球观念。这种观念从荷马
时代开始,便主导着古希
腊人对世界的认识 ([10],
p.135)。希罗多德的《历
史》中曾提到,阿里斯泰
格拉(Aristagoras of Miletus )前往雅典之际,就曾携带一块青铜图版,上面刻着的正是全世界的环形地图(Periodos )([15],p.51)。与“环形”或“圆形”相应的,则是特定的“圆心”和“圆周”。其中圆周指的往往是环绕着大地这座“孤岛”的巨型河流Oceanus (Ὠκεανός),即赫西俄德所谓的“完满之河”(τελήεντος,ποταμοῖο)[16]以及荷马史诗中日升月落的源头[17]。早期的希腊地图,普遍将大地描绘为“大洋环绕的圆盘”,认为Oceanus 构成了已知世界在各个方向上的物理界限([8],p.12)。且因其为环形,即“以其尾汇入其源”,故而又是无始无终的(endless )[18]。同样的,大地的中心即圆心,往往被认为位于希腊的圣地德尔菲,这为德尔菲赢得了古代世界“大地之脐”(omphalos )的美誉,也在神学层面赋予了该几何中心以“力量之源”的崇高地位[19]。显然,球面上的世界既不会有圆心,也不会有圆周。在坚持“地平”这一观念上,早期的古希腊人似乎与世界各大文明并无二致。
然而即使在“地平”观念的内部,对于大地形状的描绘也始终存在着分歧。希罗多德就对古人始终将大地描绘为圆形表示不满。他曾在《历史》中略带嘲讽地说:“在这之前有多少人画过全世界的地图,但没有一个人有任何理论的根据,这一点在我看来,实在是可笑的。因为他们把世界画得像圆规画的那样圆,而四图1. 根据赫卡泰的记述重建的世界地图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