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公谏厉王止谤

《国语·周语上》

厉王虐，国人谤王（2）。召公告曰（3）：“民不堪命矣！”（4）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5）。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6）。

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7）召公曰：“是鄣之也（8）！防民之口，甚于防川（9）；川壅而溃，伤人必多（10）；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11）。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12）。”民之有口也，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13）；犹其有原隰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14）。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行善而备败，其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15）。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16）？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17）

王弗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18）。

［题解］

周厉王以刑杀为威，压制国人对他的批评，终于被愤怒的国人所驱逐。

对人民群众是让他们说话，虚心听取，还是采取高压手段，堵住他们的嘴，这是事关国家兴亡的大事。两千多年前的政治家就有体会了，召公谏厉王止谤，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比喻，非常形象，也非常深刻。

［注释］

（1）召公（shào－）：召穆公，名虎，西周宗室召康公的孙子，周厉王的卿士。谏：规劝君王。谤：指责。厉王：周厉王，姬姓，名胡，夷王的儿子。在位三十七年（公元前878年至公元前841年），极其残暴，深为人民所痛恨。公元前841年，人民起来反抗，他逃到彘（今山西霍县），十四年后死于彘。

（2）虐：残暴。国人：当时对住在国都的人的通称。国，指诸侯食邑。

（3）告：告诉，告知。

（4）堪：能忍受。命：指厉王暴虐的政令。

（5）卫巫：卫国的巫者。巫，古代谓能与鬼神交通的人。监：监视。以告：以［谤者］告，即把［诽谤国王的人］报告［国王］。“以”是介词，省略了它的宾语“之”。

（6）以目：用眼睛看。

（7）弭（mǐ）：阻止，消除。

（8）鄣（zhàng）：同“障”。筑堤防水。这里指周厉王用暴力堵住人民的嘴巴，不让人民说话。

（9）防：堵住。甚：厉害，过分。川：河流。

（10）壅：阻塞。溃：水冲破堤防。

（11）为川者：治水的人。为，治理。下句“为民”的“为”同义。决：开通水道，导引水流。导：疏通。宣：放。引申为“开导”、“引导”。

（12）听政：天子上朝听取群臣报告，并决定政事。公卿：指三公九卿。列士：士分上士（元士）、中士、下士三个等级。瞽：瞎子。这里指乐官太师。古代乐官都用盲人充任。曲：乐曲。原选本作“典”，今据197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本《国语》改。史：指外史之官。书：指三皇五帝之书。师：少师，次于太师的乐官。箴（zhěn）：一种规谏的四字一句的韵文。瞍（sǒu）：没有眸子的人。赋：不歌而诵，犹今之朗诵。蒙：有眸子而看不见的人，即睁眼瞎子。诵；朗读。百工：指从事各种工艺的工匠。庶人：平民。近臣。国君左右亲近的人。规：劝谏。亲戚：指同天子有亲属关系的人。补察：补救和监察天子在政治上的过失。耆艾（qí—）：古代六十岁的人叫耆，五十岁的人叫艾，耆艾，指年高有德的人。修：警戒，劝诫。之：指天子。斟酌：商讨，考虑，以定取舍。是以；因此。悖（bèi）：违背。

（13）于：从。是；此。乎：助词。

（14）原：宽阔而平坦的土地。隰（xí）：低下而潮湿的土地。衍：低下而平坦的土地。沃：有河流灌溉的土地。

（15）兴：起。这里有“表现、反映”的意思。备：防范。所以：用来。“所以”前原选本无“其”字，据197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本《国语》补。阜：增多，丰富。

（16）成：成熟。行：有“自然流露”的意思。胡：怎么。表示疑问语气。

（17）其；那。与：同盟者，赞助者。

（18）弗：不。流：流放，放逐。彘（zhì）；晋地，在今山西省霍县境内。

［译文］

周厉王暴虐无道，国都里的人都在咒骂他。召公告诉厉王说：“百姓忍受不了你的命令啦！”厉王很恼怒，找到一个卫国的巫师，叫他去监视咒骂王的人。只要卫巫来报告，厉王就把被告发的人杀掉。住在国都里的人都不敢说话了，熟人在路上相遇，也只能彼此互递眼色而已。

周厉王很高兴，告诉召公说：“我能够消除人民对我的咒骂了，他们居然不敢讲话了。”召公说：“这是堵塞了他们的嘴！封住人民的嘴，比堵截江河的水还危险得多；江河的水被堵塞，就要决口奔流，被伤害的人一定很多，禁止人们讲话也像这样。因此，善于治水的人要排除水道的壅塞，使它畅通；善于治理人民的人，要引导他们敢于讲话。所以天子处理政事，让公卿大夫直到列士都献诗，盲艺人献乐曲，史官献古文献，少师进箴言，瞍者朗诵，矇者吟咏，各色工匠分别谏诤，百姓的议论辗转上达，左右近臣尽心规劝，宗室姻亲补过纠偏，乐官史官施行教诲，元老重臣对天子经常劝诫，然后由天子亲自斟酌裁决，因此，政事施行起来才不违背情理。”人民有嘴，就像土地上有山有水一样，财富、器物才从这里生产出来；又像那大地上有高原、洼地、平川和沃野一样，衣服食物才从这里产生。由于人民用嘴发表意见，国家政事的成功或失败才能从这里反映出来；做人民所赞成的事，防止人民所憎恶的事，这正是增加财富、器物、衣服、食品的好办法啊。人民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他们考虑成熟以后，就自然流露出来，怎么能堵住他们的嘴呢？如果堵住他们的嘴，那末，跟随的人还能有几个呢！“

周厉王不听劝告。从此，都城里的人没有一个敢讲话。过了三年，人们便把他赶到彘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