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是植物美丽的部分,但是,对于植物来说,开花并不是目的,花开花谢只是生存繁衍过程中的自然环节,花开不意味着幸福,花落也不代表忧伤。
但是人说:世界因为人的存在而有意义。诗歌是人的思想与情感的浓缩,自然事物经由人物思考而成为诗歌意象,必然打上人类情感的烙印。花在一个春天完成从盛开到凋落的生命周期,提示着四季循环,暗示着时光流逝,这种美丽、短暂、动态的意象,给诗人留下的印象必然更为深刻。综观中国诗歌史,写花开的少,写花落的多。飘零的落花中,弥漫着春光不再、青春不再、美人迟暮的感慨与恐惧。缤纷的落花是中国古典诗歌伤春主题的核心意象。
《诗经》中没有对花的直接描写,更没有对落花的咏叹。诗人以盛开的桃花比喻新嫁娘,以累累梅子暗示青春的生命力,以椒实藩衍祝福子孙众多。人们关注的是果实,是生命延续的希望,而不是从审美的角度去关注花,落花不会给他们带来忧伤。
与《诗经》共同构成中国诗歌传统源头的《楚辞》,主要作者是因谗去国、被流放到蛮荒之地的屈原。他用“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这一著名诗句,表现岁月蹉跎、时不我待的恐惧;但草木零落是秋天的景象,与暮春落花意象无关。《离骚》中却有这样一句:“及荣华之末落兮,相下女之可诒”,说想要趁着花朵未落之时折取下来,物色一个美丽的侍女赠送给她(其实是为了接近她那威严高贵的主人)。此处“荣华未落”比哈容颜未老,“及……”的句式,实际上是“恐美人之迟暮”的另一种说法。诗人委婉地通过对落花的想像,用象征手法,将花与生命联系在一起,表达美人迟暮的忧虑,这在后世诗人那里成为一种惯用的手法。
晋代《子夜四时歌·春歌》描写落英缤纷的美景:“鲜云媚朱景,芳风散林花”,林花随风飘舞,风中弥散着花香;南朝诗人谢朓则有“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游东田》)的诗句。诗人们对落花持欣赏的眼光,我们在落花中读不出丝毫忧伤。不过,晋时一首《前溪歌》中出现了这样的诗句:“花落逐水去,何当顺流还,还亦不复鲜。”落花随水一去不返,轻微的叹息声中似乎隐隐传出生命流逝的无奈。流水落花的意象组合,成为中国诗歌最凄美、最伤情的场景之一。
南北朝时期,吟咏落花的诗句逐渐增多,但多以客观描写为主,落花甚至成为欢乐的背景,“团扇承落花,复持掩余笑”(何逊《苑中见美人》),美丽女子用遮颜的团扇承接花瓣以为游戏,表现出一种纤稼柔美的姿态。这一时期的诗中即使有“浴鸟沉还戏,飘花度不归”(江总《春日》)、“春风若有顾,惟愿落花迟”(萧子范《罗敷行》)的伤感与祈望,也是极为淡薄的。甚至直到初唐,“清歌芳树下,妙舞落花中”(张说《侍宴武三思》)还是为人称道的诗句,飘飞的花瓣和着优美的舞姿,共同成为表现春天美景的因素。
刘希夷的《代悲白头吟》是初唐时期吟落花的名篇,也可以说是正式以落花吟咏人生悲哀的开始: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此诗以落花为媒介,用优美流畅的语言表表达对年光流转、红颜易老、生命无常的感叹,几乎涵盖了后世落花意象的所有意义。而在产生于同一时期、更为著名的《春江花月夜》中,作者张若虚展示了女主人公迷离梦境的片断:昨夜闲潭梦落花。月夜春江,清景无限,她所等待的人迟迟没有归来。美丽的花瓣无声无息飘谢在寂静深潭,梦中的刹那,折射出漫长守望的苍凉、红颜衰老的恐慌。
不过,这些忧伤情绪没有立刻成为落花意象的主流。刘希夷、张若虚之后的诗人有幸生在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包括王维、李白在内的诗人都表现出欣赏落花的倾向:
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王维《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
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王维《田园乐》)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李白《少年行》)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刘长卿《别严士元》)
落花使诗人心境澄明,体悟悠闲细致的生活情趣;落花中人们纵情游乐,饮酒欢笑;落花即使引起“盛年不再得,高枝难重攀”的片刻伤感,他们也会用“试复旦游落花里,暮宿落花间(王勃《落花落》)这种及时行乐的方式进行排解。
安史之乱是唐朝由盛而衰的转折点,诗人杜甫敏锐地察觉到这种气息,尚在战乱之中,他于收复不久的长安写下《曲江二首》(其一):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
东风搅起漫天花雨,似愁情扑面而来,无限春光中陡然生出的衰飒之感,让我们感受到一个伟大朝代无可挽回的倾颓之势。绝大的笔力、凄美的诗句,令人吟咏之间每每喉为之结。“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像是一个信号,不仅暗示大唐盛世的衰落,也标志着中国诗人情绪的彻底转变。
杜甫在后来的诗中多次写以落花,从个人角度而言,“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江畔独步寻花》)是他对自己心境的解释;从时代角度而言,“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江南逢李龟年》),与当年名满京城的音乐家在江南落花中黯然相逢的场面,暗示着对于繁华盛世一去不返的深沉慨叹。杜甫的哀叹成为诗歌中落花意象转折的契机,在他之后的中唐时期,落花与悲哀结合的诗句徒然增加,至晚唐则完全发展为诗歌中的普遍感情之一,落花频繁地与眼泪(司空曙《峡口送友人》:峡口花飞欲尽春,天涯去住泪沾巾)、悲伤(武元衡《陌上暮春》:何处最伤游客思,春风三月落花时)、惆怅(李商隐《即日》:一岁林花即日休,江间亭下怅淹留)、哀怨(杜牧《金谷园》: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这样的词语联系在一起。
落花与词这种文学形式似乎有着天然的密切联系。与诗相比,词的境界纤巧细致,更多地表现优美、悠闲和忧愁。在词中,落花意象染上更多个人化、女性化的色彩: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李煜《乌夜啼》)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李煜《浪淘沙》)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晏殊《浣溪沙》)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浣溪沙》)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李清照《一剪梅》)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秦观《江城子》)
美妙的春光、美好的往昔、美丽的生命,都随落花纷飞飘坠;对落花的感慨,可以归结为美丽凋零引起的哀伤。深锁闺中的女性对落花尤为敏感,《西厢记》中韶华虚度的崔莺莺出场第一句就是“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林黛玉《葬花吟》中则有“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样触目惊心的诗句。
从欣赏落花随风飘转的刹那柔美,到于纷纷扬扬的漫天花瓣中看到衰老,看到死亡,落花意象走过了这样的发展历程,并最终定格在浓郁的忧伤之中。虽有清末龚自珍翻出“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异调,但是这样明朗嘹亮的声音,毕竟是太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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