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汉
生人走进我的陋室,首先看到的是书,真不老少。坐定了,举目扫视一圈儿,立即又会发现在案头和书橱里,有许多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石头,被供在很显眼的地方。书,石头,再加上我,就大体上形成了我的生存境况。这则小文主要说的是石头,我不说,深沉到极点的石头自己不会说。它们有的如北京城旧王府门口的石狮子,雄踞在《托尔斯泰文集》和《鲁迅全集》的前面。有的如大山一般耸立,紧紧靠着梵高的自画像;令人惊异的是,石头粗犷的纹路竟然与梵高的笔触非常的相似,二者仿佛有着某种血缘。有一块石头,还用精致的木盘托着。但仔细端详一番过后,在这么多的石头之中,却找不到一块配称作工艺品的,从形态到色泽全是些未经洗磨打光的天然石,通体裸露着不驯的野性。有的你去摸摸,会扎疼手。
有不少年头,我抗不过天大的厄运,又妄想时刻冲破深深的窒闷,几乎如梦游人一样天天寻求心灵的慰藉。人世间难以获得的珍贵的情谊,居然在大自然中领受到了,于是我有了另一个属于心灵的隐秘而广阔的世界。鹰和它悲壮的一生,树和它神圣而高尚的根,囚笼中虎的不羁的灵魂,如暗夜闪电般绚丽的蚯蚓的血,还有此刻仍与我朝夕与共的这些石头……它们在那些漫长而困厄的岁月中拯救过我,赐予我超人的力量,在我的心目中,它们几乎是神圣的存在。对它们的感念之情,我写过不少的诗篇,只有对沉默的石头还没有赞誉过它们的美德。
我的第一块石头是在深深的地层下闪现的。在湖北古云梦泽服劳役时,有一次在炎炎的阳光下翻土,面前突然出现一块鹅黄色的石头,我弯下腰身,捧起了它,它比一般石头重得多,我用裸身的热汗擦净了它,它像被唤醒睁开眼睛似地闪射出凝重而深情的光芒。一位古典文学教师把它接过手,掂了又掂,摩挲了又摩挲,还用舌尖舐舐,对我说:“你找到块宝贝,多半是田黄,不过打磨起来极难。它在地下至少埋没了几万年了。”他又说:“可以断成石料,打磨成最名贵的图章石。”我为什么要伤害它,把它肢解为图章?不能,绝不能!应当保存它完美的形象,也可以说是一个经神圣的土地孕育而成的诗的意象。并不是因教师鉴定这块石头才突然变得珍贵起来,我从地下遇到它的那个瞬间就感到它的灵性;偌大的一片未开垦的荒地,全是褚色的胶泥,为什么只发现这一块石头,它怎么能经受了几万年的深埋而没有化为泥土?我带回宿舍后,藏在枕边,夜里常常摩挲它,搁在额头,沁凉沁凉的,仿佛有一股清莹的泉水浸润着我燥热的肌体。我曾试图写一首诗,但没有写成。只记得想写它三个高洁的品性:第一,它坚硬,经得住埋没,抗得住腐化;第二,它沉默,耐得住寂寞;第三,它心中聚着不灭的火,遇到打击,能灿然迸发出来。这块石头(就是托在木盘里的)给了我大的智慧和力量。我从此学会了石头的沉默,发现沉默是最坚固的语言,沉默是最深远的境界,如卡夫卡所说,一个人或许能逃得过歌声(还有诅咒),但绝逃不出捕捉不到的沉默,沉默是一个没有尽头的世界。
关于与我有情谊的石头的来历和各自的品性,就草草地记下这些苦涩的文字。我没有曹雪芹那块通灵的石头,敷演不出一段段故事。我的这些未经打磨的石头,只保留历史的真实和我对它们的感念。它们虽没有补天的荣耀,却使一颗平凡的有创伤的心灵,因有它们的默默的抚慰而获得了抗争命运的勇气。因此,石头和书成为我书斋的神圣的存在,成为我生活和生命的亲密的伴侣,直到死。
本文发布于:2023-02-05 07:47:57,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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