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沙
与郭老师有交道还是在96年。
一个偶然的机会,工会的老师傅急煎煎找到我,让写篇1000字的稿子,什么都可以,说两天后就要交,分局下的任务,几乎是求助。
两天时间对于一向疏懒的我来讲似乎急促了,不过还是答应试试看。利用空档写了篇《古缘》,他千恩万谢的拿走,说这下站上不会扣分了。
这事本就过了,我也忘记。却没想几天后接到车递过来的杂志还有信。
信开头称我为张,用的第一人称“您”。
那是个春暮的午后,我就坐在植有广玉兰的水泥花台边,边看信,边就有煦暖的风拂过来。
信的末尾署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并注:我是分局文协副秘书长,男。然后是他的办公电话和呼机号码。隽秀干净的字上很郑重的盖了公章。
没有想到一篇短文能够得到这么异样的称赞,这对我来讲是件快乐的事情。
又写了二篇过去。回信上就没有再称我为,直接写的名字。说数了数,有5100字,印成杂志16开,只有一页半,商量着让我再写五千字。
因为我写菊,他便说古人的语言干净而利索,喜欢班固更过于黄仁宇,说语言类似造物主,既创造,又破坏。信的结尾祝龋齿笑,署名改为老郭。
郭老师就这样常常给我写信,寄书,催促我写,又常常提醒我注意休息。他说我很懒,需要不停有鞭子抽着才可以朝前走,他手里就捏着这样的鞭子。
我极少给他打电话,即使找过去,也问:郭在吗?我是张。从来称呼他的全名。
他也不计较,很乐呵呵地应:我是老郭。
有一日下着雨,郭老师电话打到单位,四处找我,是个咸宁的笔会。那次,一边泡着浓浓硫磺味的温泉,一边认识了两个同样喜欢文学的女孩子,白天我们去森林公园和赤壁还有岳阳楼,晚上就挤在一个被窝里,故意调暗了灯给她俩讲鬼故事,吓得她们哇啦哇啦乱叫,边跳上床逃掉边威胁说要告郭老师。果然,回来没多久电话就来了,说有机会一定要见见这个竟敢拿鬼故事唬人的鬼魅的人。
郭老师常常愧疚地说,真对不起啊,文联太穷了,有时候真想多给你们一些稿费,可是我无能为力。所以只要有一点稿费或者奖品就不停催促着到他那里领,我却总没有放在心上,要拖很久,就惹得他着急。
第一次见郭老师忘记是不是出差,打电话问到他那里怎么走,说过去看看他,不过只有几个小时时间。郭老师便高兴地说,你过来,一定要来,一切我来安排,你就什么都别管了。
那天天气很热,他来接我,出了站就包了一辆黄色面包车,说带我去一个地方。到了一个有些僻静的小巷下车,抬头一看,是米公祠。来襄樊无数次,却不知道这里,买了门票进去,瞥见一殿堂内正布置着挂了拍电视用的国民党党旗,也静悄悄的。他一边带我在幽静迂回的碑廊里看镶在墙上的石刻,一边低声给我比较米芾笔锋的飘逸与俊迈,啧啧惊叹着,自己已经先沉浸进去。因为要害怕误车,所以一面跟着,一面就在看表。郭老师又带我上了一直守在门外的面包车,致意送我到火车站,塞给我早已准备好的面包和水,不停地说,这次太仓促了,下次来一定好好带你转转,也好好聊聊。
后来溪见我总口无遮拦的直呼其名,就批评说郭老师论年龄可以做你父辈了,连我都只敢叫郭老师,你还这么没大没小!我就渐渐改口了。
郭老师下来的时候,约我们文学社的一帮人聚会,席间,大家伙闹着要每个人都出个节目,郭老师高兴了,我就给大家来段京剧吧。
他在信里说,我写的皮影戏让他想起很多,“十分喜欢京戏,旧京戏,梅兰芳、张君秋们的青衣唱腔令人扼腕;裘盛戎的《铡美案》《赤桑镇》那里头的铜声让我身为男人而自豪;马连良、奚啸伯苍凉的老生唱腔更让我想到‘仰天长啸’那样一种壮美。”信后署老郭头儿。
一次,和溪办完事情,便约了郭老师一行吃晚饭。席间王部长就讲,有一回老郭喝醉了,还直说自己没有醉,说不信我们来数头顶上的灯,就真的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灯,一盏一盏的数。回去的时候执意不叫人送,一面扶着墙走,一面回头,那个情景,很有意思。其时郭老师已经微醉,也一同憨憨笑着听。
郭老师从来就一副豁达无心的模样,没有问过他家里的情况,只有一次无意中知道,郭老师的妻有残疾,生活很清苦。
但他总一如既往地催促我“一定要排除各种红尘闹事的干扰,静下心来,写!写!写!”这次又署old Guo.
谈到张爱玲,郭老师向我讲他那个书香门第的家族,他的带着贵族气息坎坷一生远居郑州的老母亲还有独居北京的九十四岁的外公,他的外公“看到电子管收音机,便只身去美国留学,专门学习电子管制造,美国改变了陕西土商人”,讲到他的父亲母亲,“由于自然灾害,吃不饱,他们两人全浮肿了,食物全让我们三个孩子吃饱,他们忍饥挨饿,那种日子,让人没齿难忘。”
后来渐渐少写了,每每见到郭老师总是心虚着,他反倒宽慰我,只要过得快乐就行,至于写作,不能勉强。其实我能够感觉他内心的遗憾。
离得远了,就好几年断了联系,更见不了面。
一天傍晚,看见商场门前摆着吱吱嘎嘎慢慢转动的放映机在放老电影,便停住给郭老师发短信,他回复说,想起年轻时的岁月。郭老师做过很长时间的放映员,在山里放露天电影,很苦很孤独的日子就在他人生中兀自霸占了长长的一段。
又有一次,晚上,在清冷的路灯下骑车,刚刚骑到一座桥下,就听见电话响,停下来接,是郭老师。
这回,他没有问我有没有写东西,只是告诉我,他退休了。
我问,怎么会退休呢?
到年龄啦,整整六十了,也该退啦。声音里松着气,又说,这下就有时间看书了,一房间的书,也够后二十年看了,以前一直没有时间好好静下心来看书,这下可以补回来。说还算不错,退休时评了个副调研员,也就满足啦。
电话里仿佛如释重负的样子,却是暗自将剩下的日子缩了水般泞在那里,我的心便隔着遥远无缘由地一点点凉下来。
他又突然说,张啊,你一定要记住,退一步海阔天空。这是我老郭活了一辈子总结出的一句话,什么事不要太认真,能过得去就让它过去。
我愕然。定在那里,只机械地点点头,说我记住了,谢谢你,郭老师。
一定要记住!
我应着,挂了电话,却没有力气再走,凝固在水泥桥下的黑暗恍惚着,将手心里握住的鞭子柔软地滑落。
本文发布于:2023-02-05 07:47:42,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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