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27日发(作者:祝希娟)
莲恋莲(代序)----余光中
莲恋莲(代序)----余光中
一身为一半的江南人,第一次看见莲,却在植物园的小莲池畔。那是十月中旬,夏末秋初,已凉未寒,迷迷蒙蒙的雨丝,沾湿了满池的香红,但不曾淋熄荧荧的烛焰。那景象,豪艳之中别有一派凄清。那天独冲烟雨,原要去破庙中寻访画家刘国松。画家不在,画在。我迷失在画中,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没有找到画家,找到了画,该是一种意外的发现。从那时起,一个绰约的意象,出现在我的诗中。在那以前,我当然早见过莲,但睁开的只是睫瓣,不是心瓣,而莲,当然也不曾向我展现它(她?他?)的灵魂。在那以前,我是纳息塞斯(Narcissus),心中供的是一朵水仙,水中映的也是一朵水仙。那年十月,那朵自恋死了,心田空廓者久之,演成数丛沙草,万顷江田。那天,苍茫告退,嘉祥滋生,水中的倒影是水上的华美和冷隽。对于一位诗人,发现一个新意象,等于伽利略的天文远镜中,泛起一闪尚待命名的光辉。一位诗人,一生也只追求几个中心的意象而已。塞尚的苹果是冷的,梵谷的向日葵是热的,我的莲既冷且热。宛在水中央,莲在清凉的琉璃中擎一枝炽烈的红焰,不远不近,若即若离,宛在梦中央。莲有许多小名,许多美得凄楚的联想。对我而言,莲的小名应为水仙,水生的花没有比它更为飘逸,更富灵气的了。一花一世界;没有什么花比莲更自成世界的
了。对我而言,莲是美,爱,和神的综合象征。莲的美是不容否认的。美国画家佛瑞塞(John Frazer)有一次对我说:“来台湾以前,我只听说过莲。现在真见到了,比我想像的更美。”玫瑰的美也是不容否认的,但它燃烧着西方的朗爽,似乎在说:Look at me!莲只赧然低语:Don’t stare,plea。次及爱情。“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这方面的联想太多了。由于水生,它令人联想巫峡和洛水,联想华清池的“芙蓉如面”,联想来自水而终隐于水的西子。青钱千张,香浮波上,嗅之如无,忽焉如有,恍兮惚兮,令人神移,正是东方女孩的含蓄。至于宗敎,则莲即是怜。莲
经,莲台,莲邦,莲宗,何一非莲?艺术、爱情、宗敎,到了顶点,实在只是一种境界,今乃皆备于莲的一身。莲为神座。如来垂目合十,结跏趺坐在莲花之上。观世音自在飘莲渡海,而往普陀。道家的何仙姑,据说也手持开心莲花。即在西方,莲亦神乎其花。史诗奥德赛,卷首就有似乎隐射非洲的食莲人(Lotophagi)之国。英国桂冠诗人丁尼生根据荷说,写了那首闻名的《食莲人之歌》(Choric Song of
the Lotos Eaters)。据说食莲可以知足而忘忧,可以一寐千年,永免兵燹。但是据说神话中的lotus只是今日北非的一种二丈许开花果树,称为date plum,其花白中带红,其实黄色而甜,并非东方习见的water lily。在东方,尤其是中国的古典画中,莲也是一大主题。欧洲的画家甚少以莲入画,
莫内(Claude Monet)是例外之一。莫内晚年居日伊维尼,园中有莲池,尝引艾特溪水注之。在一九〇四年到一九〇八年间,老画家面临莲池,兴会淋漓地作了四十八幅油画,其后于一九一五年,又以同样主题作了一组大壁画,成为超现实主义画家马松(Andre Masson)所谓的“印象主义的席思丁敎堂”。但是那种五光十色,潋滟多姿的画面,和中国的墨荷形成有趣的对照,到底还是西方的情调。二自从那天起,莲在我的心田,抽出一枝静的意象,净的意象。听说刘国松先生用抽象的笔法画过墨荷,可惜我没有见过。如果我是作曲家,我必然以莲为主题,写一首交响诗,题名《莲池的黄昏》。我将以甜甜的木箫奏莲的清芬,以细碎的钢琴敲出点水的蜻蜓,以低沉的巴宋鼓叶底群蛙的白腹。最后,釜形大铜鼓上隐隐滚过“芙蓉塘外有轻雷”的意境,小提琴的弦上抖落凄清的,湿漓漓的,水鬼们的啾啾。杜步西如果在汉武帝的昆明池滨住过几个黄昏,该会写出这种印象派的作品。真的,毎次读到波漂菰米沉云黑
露冷莲房坠粉釭我总不禁会想起杜步西那种飘忽、空灵的音乐。颇受中国古典诗影响的美国诗人艾肯(Conrad Aiken),如果能写一首Variations on a Theme of Tu Fu,将是非常过瘾的事。艾肯的诗,本来就有晚唐和南宋的韵味。至于美成和白石咏荷的杰作,作者原是音乐家,韵律之美,自在意中,而意象的鲜活醒目,更是印象主义的神
髓。“鸟雀呼晴……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岂非莫内画面?“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这样的景色,简直要动雷努瓦(Auguste Renoir)的彩笔了。我自恨不是杜步西或莫内,但自信半个姜白石还做得成。白石道人的莲,固然带有浓厚的情感,但是他的亭亭和田田毕竟还是花和叶,不是“情人不见”。我的莲希望能做到神,人,物,三位一体
的“三栖性”。它,她,他。由物蜕变为人,由人羽化为神,
而神固在莲上,人固在莲中,一念精诚,得入三境。美之至,情之至,悟之至,只是一片空茫罢了。在这种交叠涌现的意象之中,我完成了年来大部份的作品,且将结集出版。涉江采芙蓉,算是没有空手而返。三莲是有人性有神灵的植物。无论是“雨里红蕖冉冉香”或是“门外野风开白莲”,都有一种飘然不群的风范和情操。移情作用,于莲最为见效。立在荷塘草岸,凝神相望,眸动念转,一瞬间,踏我履者是莲,拔田田之间,亭亭临风者是我。岸上和水中,不复可分,我似乎超越了物我的界限,更超越了时空。有过这种经验,你便会感觉,莲也有一种轮回。凤凰以五百年为一周期。司马迁以为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五百岁而意在己,不也是一种周期性的感觉?莲以一暑为一轮回,“莲华藏世界”,以
一花为一完整的宇宙。“菡萏香销翠叶残”,死去的只是皎白
酡红的瓣和擎雨迎风的叶,不死的是莲,是那种古典的自给
自足和宗敎的空茫静谧,是那种不可磨灭的美的形象。情人死了,爱情常在。庙宇倾颓,神明长在。芬芳谢了,窈窕萎了,而美不朽。你会感觉,今年的莲即去年的莲。如果时间的对岸可采芙蓉,则今人涉江固犹古人涉江;芙蓉的灵性在一切的芙蓉里,不多也不少。永恒不是一条漫无止境的直线,永恒是一个玲珑的圆,像佛顶的光轮。一切天体,皆呈球形。银河之外旋转着银河之外,旋转着更多的银河。宇宙膨胀着,永恒之轮在纺织时间。莲是神的一千只臂,自池底的淤泥中升起,向我招手。一座莲池藏多少复瓣的谜?风自南来,掀多少
页古典主义?莲在现代,莲在唐代,莲在江南,莲在大贝湖畔。莲在大贝湖等了我好几番夏天,还没有等老。北回归线以南,一个早该回归而未回归的江南人,在一个应有鹧鸪念经而没有鹧鸪念经的鹧鸪天的下午,在不像西湖却令人想起西湖的湖畔,转一个弯,又一个弯,没有准备看莲,却发现自己立在一弯莲池上。台南可采莲,江南可采莲,予戏莲叶间。莲是无所不在的,释迦牟尼!朱红色的小计程车憩息在湖滨的柏油路面。“柳岸观莲”:柳荫中,路侧竖着一面白漆黑字的牌子。立在现代混凝土的桥上,心随目远,眸光翩翩,在莲与莲间飞回如蜻蜓。正是群蛙昼寝的半下午,荷下覆翼着深翠的酣寐。阔大圆滑的绿叶,坐不下佛也坐得下罗汉。风来水面,举起一张一张的芗泽,漾起十里的清凉。满塘的碧羽扇,扇得你六根无汗,七孔生风。于是田田摇曳
着田田交叠着田田。娉娉映水,映出嫣嫣赧赧的袅袅,娟娟。观世音,纵您有千手您也难选择恁多的婷婷,亭亭莲立!岂惟红蕖可观,诗人亦颇可观。我也是一株莲,心有千瓣,每一首诗剥开一瓣,剥开三十六瓣,还没有窥见莲心。诗人是一种两栖的灵魂,立在岸上,泳在水中。有的泳在汨罗江,有的向采石矶捕月,有的把泪洒在洛水里,有的骑马如坐船,有的坐船如天上坐。人从海底爬到陆上,又一心向往着水。可是我并非站在湖岸看水仙的华兹华斯。水仙花已经渴毙,在柏拉图的故乡。我是青莲,我是狂笑孔丘的青莲。我是蓝田别墅的主人。我筑苏堤,我把西湖妆成了西子。三十六岁。这一驿是莲之旅,忆往思来,一切莫不连理。莲心甚苦,十指连心,一股都不能不理,而愈理愈乱。死去的都不曾死尽,今年的莲茎,连着去年的莲茎连着千年前的莲茎。姜白石的前身是杜牧之,小红走不完十里的扬州路,再回首,绿叶已成阴子已满枝。此身虽在堪惊。第一遭闻鹧鸪,不在郁孤台下,在嘉陵江滨。第一回写诗,吃菱角,遇见小女孩的母亲(那时也是小女孩哪,Cousin Mimi),在石头城——听说曹霑就饿死在城下。鸡鸣寺。雨花台,重九登高的初秋佳日,二十三岁的母亲多攀了山路,翌晨便剪断了我的脐带。从此我便交给了战争。那是济南惨案,台湾独立运动的一年。十九年后,茱萸的孩子从扬子江的上
游,踩着倒下去的太阳旗回来。第二年暑假,考取了围城中的北京大学,津浦路伸出
三千里的铁臂欢迎我去北方,母亲伸两尺半的手臂挽住了我。结果,我成为金陵大学的学生。那时,我住在一座小红楼上,窗外便是钟山。秋天的夜里,南朝的鬼魂在窗外竖耳窃听我读《桃花扇》。但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南朝剩有伤心泪,更向胭脂井畔流!”这里不是西湖,亦非后湖,这里比南朝还南。这里的纬度相当于驱鳄鱼的文豪,啖荔枝的诗宗。青山一发是中原。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上联将验,下联未卜。三十六岁!怎么都已经三十六岁了?拜伦、彭斯、梵谷、罗特列克、莫地里安尼、徐志摩,都在这一年结束了生命。到了这种年纪,但丁已经要追随魏吉尔游地狱了。王勃、李贺、济慈、欧文、拉福格、柯比艾尔、纳兰性德,不到这年纪,便合上了诗集,竖起了石碑,迫老头子们俯首让位。则我该性急些,乘王勃的海舟,骑李贺的弱马而去乎?抑或应等到沈园柳老,江南花落,才缴还这枝彩笔?前半生是水仙,耽于自怜;后半生应是芙蕖,稍解怜悯。碧落。黄泉。如雾的红尘。白发。青山。皆瞬间事。莲仍是莲。夏去。夏来。莲仍是莲。计程车的喇叭在催了。欲饮琵琶马上催。柳岸观莲,也要计程。这不过是中途罢了,台北在红尘最浊处喊我回去。黄昏胡骑尘满城。石头城也迷失在红尘里,另一种红尘。毕竟,这不是安史之乱。长生殿矗立在长恨歌里。白居易被译成蟹行的英文。今夕是七夕,但地上的七夕没有鹊桥,地上的七夕在卢沟桥上。再见了,大贝湖!你应该易名为大
悲湖。周敦颐说莲是君子,出污泥而不染。莲岂止是君子?即莲,即人,即神。神在,则污泥莫非净土,则莲盏皆光,荷掌可握世界。爱默森说,没有人能够活着见神。可是我见过无数次了,在莲与莲间。只是人能窥神,而人究竟是人。香消菡萏,露冷莲房,亦不能漠然无忧。金圣叹自谓“七岁时,眼窥深井,手持片瓦,欲竟掷下,则念其永无出理。欲且已之,则又笑便无此事。既而循环摩挲,久之久之,蓦地投入,归而大哭。此岂宿生亦尝读此诗(李义山《曲池》)之故耶?至今思之,尚为惘然。”这实在是一个大矛盾:因莲通神,而迷
于莲,莲虚莲实,宁有已时?太上无情?太上有情?莲乎莲乎,恋乎,怜乎?五十二年七夕
本文发布于:2024-02-27 23:05:35,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本文链接:https://www.wtabcd.cn/fanwen/fan/89/1207240.html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仅供演示用,请勿用于商业和其他非法用途。如果侵犯了您的权益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在24小时内删除。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