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文学
博格达的存在(外一篇)
乔叶
■散文
八卦图图片
在某一方地域,如果一座山峰是最高的,那基本可以肯定:无论在哪里都可以看到它。比如在新疆昌吉,看到博格达。
向下俯瞰,视野中的色块渐渐变成了大块的水泥灰,山体褶皱出来的形状,像某个天才画家最漫不经心又最无可挑剔的作品,大大小小的干涸河道如同巨人衣衫的丝绸纹理……我知道,新疆到了。看着手表,数着时辰,默算着乌鲁木齐还有多远,恍惚间,居然睡着了。在微微颠簸中醒来,看见窗外雪峰矗立,我一激灵:博格达。
“洁白的雪山像一柄银剑插向湛蓝的天空”,“神圣的雪峰直刺苍穹”……这样的比喻很多,但是请原谅,见过雪山很多次,我从未有过类似的感觉。博格达也是。雪山就是雪山,博格达就是博格达,它就那样站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
于是手执佳能7D,我拍照。一张张地拍。南航鲜红的木棉花标识在天蓝色的垂直尾翼上娇艳欲滴,和博格达一起被我收纳进椭圆形的舷窗轮廓里。一会儿,博格达似乎变远了,又一会儿,博格达似乎更近了,似乎飞机飞了那么久,都在围着它转,真有意思。
终于,博格达看不到了,飞机降落大地。等候出舱的时间,我朝外面闲看,在一片淡玫色的夕阳中,博格达赫然呈现。我揉揉眼睛。这是在机场啊,还能看到博格达?我再揉揉眼睛,眼睛有些疼了,方才确定:没错,这就是博格达。
我最后一个出舱,因为贪看博格达。我已经这么低了,低在了大地上,低到不能再低了,还能看到它。尤其是想到我飞得那么高的时候它自然是很高,可我落得那么低的时候它居然也并不显得高……如果不是照片为证,我至今难以置信。
怀着惊奇入住酒店,房间在十六楼。进入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窗边,果然在窗口又看到了博格达。皓月高悬,钉在天空,博格达一望而知是在人间。密密麻麻的楼群背后,博格达就默默地站在那里,似乎只比楼顶高一点点,雪峰下面的山体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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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越来越深的暮色隐藏起来,博格达却更加鲜明。白色的雪峰因为染上了淡玫色的夕阳,也变成了淡玫色,神奇而瑰丽,仿佛是一个奇迹。——不,就是一个奇迹。
我看了很久。晚饭后,我回到酒店,第一件事情依然是跑到窗前看博格达。这一次,我没有看见它。可我知道它在那里,一定在。那个夜晚,我是脸朝博格达的方向睡的——我很清楚这行为一点儿也不能缩短我和博格达的距离,一点儿也不能说明什么,很幼稚,很可笑,可我就是想这么做。这么做,我心里踏实。
早上七点,起床。——时差关系,新疆的七点是内地的五点。来到窗前,东方的天空已有朝霞隐隐闪现。要日出。我看着博格达,它的轮廓已现,却是黯淡的。很快,太阳一点点露出了脸,很大,很圆,很干净。我从没有看见过那么大的太阳。而博格达在晨光中依然很黯淡,很坚决地,很隐忍地黯淡着。直到太阳升得很高的时候,博格达仍是很沉静的灰白色。
此后六天,我的行程都在昌吉。在每个地方驻留的时候,我都会朝向博格达的方向,去看看它。哪怕一刻也好。大多时候都能看见,偶尔也有看不见的时候。看不见也不失望,因为知道它总是在那里,必不会让我失望。看见的时候自然是好的,只是它每次呈现的方式都不一样。在天池,它被前面的山峰层层叠叠地挡着,只露出一点点,那一点点还很敦实,很憨厚,很好欺负的样子,看起来好像还没有前面的山峰高。在去奇台江布拉克风景区的路上,山野中铺展着大片大片金黄色的向日葵,它又在
层层叠叠的山峰后面露出了一角,寒光闪闪的,突然锐利起来。而当行至天山深处,就看不见它了。它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就是一个传说。等到穿越戈壁去看了硅化木、胡杨和五彩湾,在回去的路上,它又出现在道路的尽
头。我们的车开啊开啊,它依然在道路的尽
头。和我们同方向的所有车辆似乎都是在投向它的怀抱,而和我们反方向的所有车辆似乎都是从它的怀抱里出发……
终于理解了为什么雪山往往被认为是神山——绝不仅仅是因为它的雪水、它的雪线、它的雪峰以及它所意味的绿洲、沃野、瓜果和生生不息的人间烟火,不,绝不仅仅是因为它所提供的这实惠的一切。对我而言,它确实是神性的存在。
——博格达一定能明白:我的人生中,一直有那么一个人,一个博格达一样的人。他存在着,无论和他见面还是分开,缄默还是闲谈,他的高,他的矮,他的远,他的近,他的大,他的阔,他的繁复,他的简单,他的卑微,他的光彩,他的睿智,他的拙朴,他的慈悲,他的纯善……都一直让我心有所属,神有所安。对我而言,这个人的存在就是如同博格达一样的存在,他的存在让我明白:哪怕他什么都不为我做,只要他存在着,我就觉得自己有一个博格达一样的家园。这比什么都重要。
一顿家常午饭
那天,《回族文学》的编辑马晓艳陪我从天池下来,正赶上了午饭时分。她问:“想不想吃顿家常饭?”我说:“当然想。”她说:“那就吃我妈妈做的拉条子吧,她做的拉条子很好吃。正好路过我家,我也正好看看她。”——天池脚下就是阜康市,她家就在市区里。保险小故事
然后我听见她给她妈妈打电话,问:“姐姐带桢桢走了没有?走了吗?是爸爸去送的吗?你一个人在家?又在伤心着呢吧?我带一个朋友回去吃饭,是口里的朋友,想吃拉条子。你简单做几个菜啊!”我在一边默默地笑。我是“口里的朋友”,这称呼好。还有,“简单做几个菜”,就是这么朴实,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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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族文学那些花哨的噱头。如果在“口内”,肯定是要
说“多做几个菜,要最好的,最拿手的”云
云。和新疆人处,真是不用存一点儿戒备
的,他就是敞开了心思给你看。
挂断电话,晓艳给我讲,她姐姐在兰州,
有关冬的诗句
女儿叫桢桢,桢桢是她妈妈一手带大的,到
了上学的时候老少两个才分开,一到假期就
会回来,每次走的时候老太太都会抹眼泪,
舍不得。
新村路和博峰路的交叉口,一个很静谧
的小院,晓艳说到了。上得楼来,她一边敲
门一边喊着“妈妈”。这情形让我突然难
在阳台上过。很多年前,我也曾经是这样啊,只要回
去看妈妈,都是边进院子边喊的——已经是
十八年前的事情了。
门里面没有动静,晓艳掏出钥匙,打开
门。进门就是客厅,非常干净爽利。沙发,
茶几,电视机旁边的红艳绢花,窗台上的碧
绿盆栽……皆一尘不染。房子是有了岁月
的,房子里的东西也是有了岁月的,但看到
眼里却是那么新鲜和清洁——这是多么勤
勉精细的手才能打理出来的啊。
老太太出现在眼前,刚才应该是在厨房
里。她微微笑着对我寒暄让座,泡上了八宝
茶,递上瓜果,脚步有些缓重,神情却落落大
方,端庄沉着。她穿着一件灰褐色底子起着
红蓝花朵的长袖褂子,头上是镂花深金色丝
巾,颈上是白色的珍珠项链,腕上是一只淡
青绿的玉镯。她问我从哪里来,以前来过新
疆没有,又和晓艳说着某某某熟人也是河南
的,谁谁谁有河南的亲戚……
我跟着她到厨房,看见做拉条子的面已
经和好了,一条条地盘在案板上,泛着淡淡
的油光。锅里正炒着菜。问她要帮忙吗?
她说不要不要,把我让回到客厅里。晓艳却
果汁搭配洗了手,到厨房帮忙。母女两个边做边聊,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很快,饭就好了,我们坐下吃饭。四个
菜,其中有一个炒牛肉,还有一个炒白菜。
拉条子十分筋道。我慢慢地吃着,一边和她
们聊天。
入党积极分子考察登记表
“妈,这两天睡觉好不?”
“昨黑夜还好,前黑夜不行。两腿抽筋
……腿不行了,睡不着。”
“您要把身体养得好好的,常去外面走
走。”
“妈想去麦加朝觐。申请了好几年了。”
“一个人就得花好几万,三四万吧。得
申报。上头是有名额的,不一定能批下来。
趁着还能走动,就想去一趟。”
“好几万,是不少呢。”
“孩子们给的钱。”
“都挺孝顺的呢。”
“嗯,都好。四个都是大学毕业,都工作
着呢。都好。老大在美国当老师。”
“那真是好。您供四个孩子,当年是不
是得欠债啊?”
“没有。日子是紧巴巴的,可没有欠
债。他爸爸在卫生局开车——这房子就是
卫生局分的,家属院——工资不高。我自己
做点小生意,就不用借钱。日子一直都还
好。两个大的上大学都没花多少钱,一毕业
就更好了,拉扯着两个小的,给他们交学费,
买衣裳……都挺好的。孩子们前些年凑钱
给我买了养老保险,现在一个月能领一千多
元呢。”
“真是挺好的。”
当你微笑时……
突然想起晓艳在路上跟我讲,她在阜
康上中学的时候,每年到了棉花盛开的季
节,学校都要派学生去摘棉花。交了钱就可
以不摘,而超额完成任务就可以挣钱。有很
多同学都不摘的,她每次都去摘。一摘二十
多天,手被划得一条条的血道子,吃得也很
差,毒辣辣的太阳晒着皮肤疼。可是想到家
里,她就觉得自己不能去偷这个懒。
这就是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规矩,懂
事,能体恤父母付出的辛苦,也能回赠给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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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最贴心的报答。而所谓的幸福和爱,就在这付出和报答之中吧。
拉条子吃完,晓艳端来了面汤,说是“原汤化原食”。河南也有这样的说法。喝完了面汤,又坐回客厅
里,我说想看看老照片,老太太便找了一堆照片过来,我慢慢翻看。有一张我翻拍了一下:是老太太年轻时抱着她的长子,梳着两个辫子,圆润娟秀的脸庞,眼睛里透着盈盈的笑意。一望而知是一个日子过得平和丰足的美丽少妇。
顺着老照片一一回溯,这个家庭的历史清晰呈现:长子到北京读大学,又到美国读硕士,读博士,一个稚气的男孩逐渐成为盛年的男人,脸上神情由腼腆拘谨逐渐到明朗笃定;两个女儿依次长大,原本有些乡气的衣衫和有些青涩的容颜逐渐蜕变,距离当下越近越是时尚好看,然后她们结婚,她们怀抱宝贝,都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一张又一张的全家福,家庭成员越来越多。夫妇两个也跟着一张张影像逐渐由中年进入老年:在天池,在北京,在美国……
很快就得走了,我提出给她们母女拍合影。她们很高兴地配合着,这边沙发拍一张,那边沙发拍一张,把绢花摆到跟前拍一张,挽着胳膊头挨头地拍一张……然后我和老太太合影。我一直期待着这个时刻,甚至可以说,之所以提出要给她们母女拍合影,最重要的就是为了顺理成章地达到我和老太太合影的目的。
富贵竹土养我和老太太合了两张。我离她很近,很近。我闻着她身上的气息,这是母亲的气息。我很想像晓艳那样挽着她的胳膊,像和我的母亲一样。可是我没有。她是母亲,她当然是母亲,然而我知道,她不是我的母亲。我是如此靠近这温暖,但这温暖终归是晓艳的温暖,而不是我的。
“你拍照的时候好乖的,好像个小女孩。想妈妈了吧?”晓艳没心没肺地问,却是一语中的。我没有回答,眼泪却是控制不住了,于是跑到卫生间里,悄悄地哭了一会儿。清理好眼泪,回到客厅里,老太太正在收拾那些照片,边收拾边对晓艳絮语:“回头好好把这些照片整整,将来我不在了,你们几个分一分,做个纪念……”“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嘛——”晓艳娇嗔。
该告辞了,老太太把我们送出了门。正要走下楼梯,我又有些犹豫,觉得有一件事是该做的。正犹豫着,回头看老太太,她已经伸出了胳膊,把我拥抱在了怀里,说:“下次再来。”我也拥抱着她,拥抱着这个母亲,我说:“您要好好的,要健康长寿啊。”
——她一定是感知到了什么,以一个母亲的本能。谢谢她那么拥抱过我,我确实是一个很需要这种拥抱的人。所以,她拥抱我的感觉,一直萦绕在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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