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银杏
(散文)
高海涛
很长时间了,你一直想把那段经历写出来。但每次打开电脑,又觉得为难,毕竟那段经历对你来说,是短暂而特殊的。好在你还保留着当时的日记。说是日记,其实也是笔记,基本上每天的主要事情和听课读书的基本内容,都在那个本子上了。
哦,大洋彼岸,南伊大学,真是很远很远的校园,很久很久的从前啊。
你翻阅着当年的日记,零星的记忆开始苏醒和复活,你想起了校园的轮廓和风貌,校园周围一个个的打字房,校园中心的伊利诺伊大道;想起了“小草湖”、塔楼和图书馆,想起了校报《埃及人》和狮身人面像,想起了别开生面的“驴球比赛”和“西瓜节”,想起了吉米,那个黑白混血的跛脚少年,他总在两棵银杏树下等你。
两株银杏何时栽
南伊的校园很大,不用说那片连着市郊的野生保护区,仅校园本部,就足够流连。特别是那些紫色的楼
群,深沉优雅,与大幅的绿玉般的壁虎相得益彰。你知道许多大学都崇尚紫楼,但这里的紫楼还是不一样,吉米说过,那是野紫罗兰色,伊利诺伊州花的颜色。一群穿紫色校服的女孩子走过来,晴朗的大腿阳光灿烂,吉米说你瞧,多像我们的野紫罗兰!他说她们都是护理学院的女生,全校最漂亮的女生。吉米对护理学院感兴趣,可能是因为他的左脚有点儿跛吧。
吉米的左脚是被马踏跛的,他说从小爱骑马,他的老家就在草原上。所以他从早到晚,最爱唱的就是那首《草原上的家》(Home on the Range),还总习惯把Home这个词拉长,听起来就像刮风,吼吼的,呼呼的。
其实吉米的跛脚很轻微,也就是有点儿“踮脚”而已。在南伊校园,他还是“驴球”队的队员。那可能是南伊州特有的运动——骑驴打篮球。吉米骑在驴上,好像还是主力。每次打完比赛,他都要牛气好几天,说没时间陪你了,他要和女友约会。当然是护理学院的女生。
吉米是奥巴赫女士给你找的“学伴”,这是通例,初到南伊的国际生,一般都要有个学伴。奥巴赫介绍说,吉米是工商学院的研究生,以前也给来自中国台湾的学生当过学伴,他喜欢中国,会讲点儿汉语,将来说
不定是个汉学家呢。奥巴赫六十多岁,几年前曾受聘在你国内的母校任外教,这次你能来访学进修,和她的帮忙是分不开的。所以你对她很信赖,说定了,吉米辅导你英语,你教他一点儿汉语,石油换
食品,算是合作。你记得奥巴赫笑着说,吉米有些小毛病,但他是本地人,哈丁县的,爸爸像卡本代尔的煤炭一样黑,妈妈像哈丁县的棉花一样白。
吉米的汉语水平真不错,第一次见面,他打电话,说就到“银杏餐厅”吧,旁边有两棵树,都是你们中国的银杏。你找到了,确实有两棵很高大的银杏树,而且旁边那个餐厅也是中国人开的。你觉得吉米想得很周到,在这个地方会面,既可让你聊解乡愁,也有那么一点儿平等的意思。而吉米的肤色,看上去既不太黑也不太白,色调其实恰到好处。
他自我介绍,说叫本森特·吉米,还有个中文名字叫“半山堂”,是他原来的学伴给起的,起这名字是因为和他的姓氏谐音,此外还因为他比较贪玩,经常上半堂课就跑出来,然后到处闲逛。
这世界总有些事会让你忍俊不禁,不管在多远的地方。
半山堂·吉米指着那两棵银杏,说你知道,银杏是18世纪从中国传到欧洲的,传到美国比较晚,应该是19世纪中期。伊利诺伊有位医生去中国访问,回来时就带回了银杏的种子。而且不仅如此,吉米说,这位了不起的医生还是本校的创办人——首任校长,这让你更加肃然起敬了。吉米说在校园的某个地方,一个旧址上,刻有这位首任校长的名字,但只是听说,一直没有找到,也许土地是移动的。
银杏树旁还有一座小雕像,看上去像一只狗,也像一只獾子。从环境上看,或许更像獾子,即鲁迅先
生所说的“一匹猹”,它可能爱吃银杏果,一年四季在树下等着。吉米就跨在这匹猹上,说银杏树,图书馆那边也有,春天是银绿色,秋天是银黄色,是该校独有的风景。这是很中国的风景啊,你不禁感动,如归故里、地老天荒的那种。
19世纪,当时的中国还是清末,正值西风东渐,而银杏却姗姗西来。晚上睡不着,开灯写日记。你想银杏西来,一路上应该走得很慢,因为银杏叶子很像鸭脚,“鸭脚叶青银杏肥,双鸠和梦立多时”,你随身带了一本《古诗分韵汇编》,查到了这两句古诗,准备第二天告诉吉米。
但第二天的日记里没有他什么事,第三天也没有,直到周末,吉米才再次出现。还是在那两棵银杏树下,脚一踮一踮的。你这才意识到,在吉米面前,“鸭脚叶”是不该说的。幸亏你还准备了另外两句:“燕居亭前石子台,两株银杏一时栽。”吉米伸出左手大拇指,说挺有意思,那以后这个地方,我们就叫“燕居亭”吧,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燕居亭——银杏餐厅并不大,后来你和吉米多次在那里用餐。记得餐厅里挂着一些照片,多是中国江南的风景。有两个黑人乐
师,总在那里吹奏民歌和蓝草音乐。
送君南伊,快如之何
五月的风色真好,早晨起来,一个个白天就像一件件干净的白衬衣,纤尘不染。吉米陪你去熟悉校园,边看边讲故事,特别是对南伊大的校史和一些“地方性知识”,更是如数家珍。保护区有个面积很大的水域,吉米说叫小草湖。他坐在湖边的空地上,抬头眯着眼睛说:“你知道吗?我出生在这里。”一边说着,随手捡起一块石子向湖中掷去,“我的母亲曾告诉我,如果你在湖边埋下什么东西,比方玩具汽车或小锡兵什么的,两星期后你就会找不到它们。她说因为土地总是移动的,周而复始,你看到树下有块石头,那很可能来自遥远的中国或伊斯坦布尔。所以,我的小锡兵也许还会重现于此地,不过它会稍微有点儿潮湿。”
当时无论上课还是下课,你都带着录音机。因为老师的语速太快,而你的英语听力不太过关,所以总要先录下来,重复听多遍,才能转化成笔记。与吉米的交流也是如此。但听你说汉语,吉米却很快能领悟,他真的很聪明,记忆力也很棒。
吉米不爱看书,却喜欢看校报,经常拿出来,指指点点。有一次你问他:“校报怎么叫《埃及人》呢?”他说天啊,忘告诉你了,我们南伊州还有个别称,叫“小埃及”啊!
——怎么回事呢?
说这是一百多年前了,有个冬天,伊州大雪,北部奇寒,春天迟迟不来,而秋天又提前霜冻,北部人没有粮食吃,就都到南部来买粮食,还有其他东西,终于度过了灾荒。有人熟读圣经,就充满感恩,
觉得这很像是以色列人约瑟的子孙,在荒年南下埃及的故事。从那之后,南伊州就有了“小埃及”的雅号,当地人也以此为荣,后来还建了许多埃及的标志物。
“什么标志?我怎么没见过。”
“你当然见过,燕居亭前,萨卢基犬就是啊。”
“你说那个雕像吗?我还以为是一只獾子呢。”
“不,有点儿像獾子,但那是真正的犬,古埃及品种的猎犬,还是我们南伊大的吉祥物呢。”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说到南伊大,吉米总是兴致勃勃,充满深情的样子。他说学校正式创办于1869年,但真正兴盛却是在“二战”之后。当时整个校园就像兵营,“二战”后回国的老兵,很多来这里来上学。那时候的校园到处是老兵,到处是伤兵,会经常看到拄拐的,“那是我父亲的年代,但我父亲没问题,他只负过轻伤,很帅气,是历史系的。后来和我妈妈结婚,我妈妈是英文系的,1957年他们还没毕业,我就出生了,在一个帐篷里,哈。”吉米说当时许多老兵都刚结婚,连他们的孩子也是在校园出
山字头的字生的,校舍不够用,就在这湖边搭了很多帐篷,也有小木屋,不过被先来的占满了。说着,他又随口念起一段童谣——
申请报告的格式
小小印第安,齐齐把排站,
数数共九人,又来一个流浪汉。
总之,吉米说他非常喜欢南伊大,甚至感到骄傲,因为这里是他和爸爸妈妈共同的母校。为了分享吉米的骄傲,你也讲起了自己在中国的母校,说临来美国之前,有位老师送你一首四言诗:“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伊,快如之何!”吉米喜欢中国古诗,尤其四言诗。你说这首诗是中国南北朝时期的一位叫江淹的诗人写的,一千多年了,前两句没变化,形容春天的景色,后两句本来是“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吉米说明白了,你的老师只改了两个字,意思是送你去南伊上学,该多么快乐啊!始祖庙
你说不仅改了两个字,还改了一个意思。“送君南浦”,南浦是要出发的地方,而“送君南伊”,南伊是准备去的地方啊。吉米想了想,说那有什么区别呢?总之是改得好。
是啊,梦境般的年代,梦境般的日子,那时候春草咋就那么碧色呢,春水咋就那么绿波呢。老师是把诗写成书法之后送给你的,你一直带在身边。可以说,整个那段时间,在异国他乡,那几句诗所表达的明丽而迷茫的中国情调,始终伴随着你。
草原上的家
实际上,南伊校园中有不少中国风情,比如南山校区,会让你想起诗经中“陟彼南山,言采其薇”的句子;还有南亩校区,这名字更少见,“馌彼南亩”啊,“躬耕南亩”啊,“归来南亩上,更坐北溪头”啊,你走在这里,几乎能听见故乡的杜鹃声。
也有些比较陌生的印象。比如法学院那紫色的大门,上面刻着不知何人说过的名言:“正义是一项人类的事业。法律的生命不是逻辑而是经验。” 离法学院不远,有个小酒吧,吉米指点着说,这地方很有名,南伊大学历史上曾开除一个饮酒的年轻人,他就是在这里饮酒被处罚的,林肯总统那时候还不是总统,曾为他做过辩护律师。
有一次你们去看运动场。吉米说60年代,肯尼迪和尼克松都曾来这里做竞选演说。“尼克松去过你们中国,见过毛泽东,是吗?”你说是的,那是1972年,中美发表了联合公报,恢复了外交关系。吉米的骄傲之情再一次溢于言表:“70年代,卡特总统也来讲演过。”言毕,他又唱起了那首歌——Home,home,呼呼的,好像远方草原上的风,在吹着奇异的调子。
吉米有时也带一把破吉他,一边弹一边踮脚,这使他的踮脚看上去很自然。
吉米说,你也唱一首吧,我喜欢听中国歌。初一拜年祝福语
好吧,你说,就唱了一首当年国内很流行的《过去的事情不再想》——
过去的事情不再想,
弹起吉他把歌儿唱,教师实习日记
风中的迷茫,
雨中的彷徨,怎么删除页脚
今天要把它,
把它遗忘……
这是你20世纪80年代最喜欢的歌,或者说,这首歌就是你的80年代。你尤其喜欢接下来的那句:“啊——啊——青春”,像突如其来的感叹,柳暗花明的赞美,既感伤又留恋又迷惘又向往又美好。“啊——啊——青春”,有时候不知不觉,你就唱出了这句,孤零零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你觉得这首歌,足以和吉米《草原上的家》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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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落叶除了“Home,home”,吉米爱唱的另一首歌是《斯卡布罗集市》,但吉米唱这首歌的方式比较特别,更有一种伤心欲绝的味道,而且经常改词,比如第一句:“你们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他往往会给改成护理学院:“你们要去护理学院吗?荷兰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这很像是和谁在打招呼。而被打招呼的人,就身不由己地变成了那几种花草。
吉米知道许多很怪异的事情。比方说如果给一只黑猫穿上纸鞋子,它就会蹦跳不已,直到死去。你觉得这简直荒诞不经,所以每次总提示他,换个话题吧,说点儿别的,比如小说家海明威、索尔·贝娄,还有诗人桑德堡、女诗人布鲁克斯,他们可都是伊州人啊。
但吉米很少谈论文学。所以你日记中的笔记部分,有些看上去都缺少趣味。比如他说的:伊利诺伊是美国中北部的一个州,芝加哥是该州最大的城市;这里堪称美国的“中土”,不仅位于中部,面积也恰好适中,总计14.9万平方公里,和中国的辽宁省接近;土质为黑土地,很类似中国东北;等等。
这种中学教科书式的知识,吉米讲述的时候都非常认真,他就像旅游中临时聘用的“地导”,既有职业的热情,也有土著的自豪。有时怕你记不住,他还编成某种顺口溜——“紫罗兰是我们的州花;白橡树是我们的州树;北美红雀是我们的州鸟,但它可不吃大王蝶,那是我们的州昆虫……”
可是记住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在南伊主要进修英美文学,有时老师讲的内容不太明白,只好反复听录音,在这方面吉米几乎帮不上什么忙,而他所讲的那些,你又觉得太地方、太民间、太没用了。
你和吉米的冲突无可避免。在你看来,他讲的东西不仅没用,而且充满了离奇古怪的信仰。更令你难以忍受的是他的手势,好像是对聋哑人说话。有一次在餐厅吃饭,你不小心碰撒了餐桌上的盐瓶,吉米的立刻脸色慌张,打了半天手势,还随手撮起一些盐粒,不由分说就弹在你肩上。看你不太高兴的样子,吉米解释说这是信仰,盐是薪水啊,相当于助学金,就像你们中国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