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6期
(总第178期)
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JOURNAL OF XIAMEN UNn RSⅡY(Arc吕&Social Sciences)
No.6 2o06
General SCfial No.178
《逻辑哲学论》的沉默与孤寂
刘云卿
(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上海200234)
摘要i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是一部影响广泛而叉颇有争议之作。除了它的复杂性和
不做论证之外,更多的争论源于对其性质的理解。与言说及沉默的分界相对应,隐身于沉默中的
伦理和宗教品质,也许比其所言说的逻辑和语言部分更为重要。因此,重要的不是言说什么。而是
如何言说;后者构成维特根斯坦风格和启示的一部分。《逻辑哲学论》在言说与否的意义上呈现为
沉默,背后则是孤寂。
关键词: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伦理学
中图分类号:B516.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8—046o(2006)o6一O039—08
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1921年印行。翌年英译本问世。①这本书单薄而又晦涩。它以关于
世界的言说开始,终结于沉默。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咒语”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于其中连缀成篇,论证
被特意抽去,确切地说,论证已显得无谓,取而代之的是那种无可辩驳而又刻意为之的口气。写就
于战壕中的《逻辑哲学论》一方面是个“经验事实”,另一方面,这个事实几乎注定了一切:“一个个
人”。他的孤寂,沉思者成为战士,观察者的狂热或冷漠,上帝,伸手可及的死亡,当然还有幸福。所
有这些可被宽泛地称为伦理学与宗教的一切,莫不在其哲学中获得启示,我们将在《逻辑哲学论》中
目睹其痛苦的“变形”。它更少隐蔽的证词被载于他(1914—1916年笔记》。
收稿日期:2006—07—10
作者简介i刘云卿(1965一),男,山东兖州人,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哲学博士。
① 就在同一年,《荒原》出版。这两部著作不仅同样让人生畏,内容也惊人地相似。《荒原》用诗的节奏将《逻辑
哲学论》“逻辑空间”中发生或未发生的一切予以固定;与之相反,至少表面看去,《逻辑哲学论》语言的节奏更其隐
蔽,却将表层让度给有关语言与逻辑的探讨。事实上,与其说《逻辑哲学论》是一部哲学著作,毋宁说是一部诗篇,
并且,严格而言,这两者均柬具着抒情诗的内涵,但都近乎反讽地袭用了史诗的写法:虚拟的叙事性不时为抒情性
所打断。此外,对最重要东西的隐而不说构成这两部著作的另一种一致。不仅如此。《荒原》无所不在的弃绝,其方
式却是无限的援引(脚注中的援引是反讽,更是象征。当然,如果失去其脚注,~首忧伤赋格曲的可能性也随之失
去),与之相对的则是《逻辑哲学论》毋庸置疑的单调(不论在何种意义上,就维特根斯坦,至少就《逻辑哲学论》而
言,援引都是不可思议的)。有鉴于此,构成《逻辑哲学论》反讽的恰好不是意图,而是“逻辑”;反过来,那恰好是逻
辑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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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逻辑哲学论》的性质始终处在争论之中。《逻辑哲学论》是一部并仅仅是一部逻辑哲学著作,
抑或不仅仅是逻辑哲学著作,甚至不主要是逻辑哲学著作?有关语言,世界及逻辑的言说占据了
《逻辑哲学论》绝大部分的篇幅,因此,说它是一部逻辑学、语言哲学,甚至一部主要是论述“图像论”
的著作,好像均无不可。《逻辑哲学论》的影响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正因为如此,它影响了所谓的
“维也纳小组”和某种程度上的罗素,并给予哥德尔等以深刻印象;也正因为如此,对于晚期的维特
根斯坦哲学,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表示不解,甚至予以排斥。
作为最早接受《逻辑哲学论》影响的人物之一,晚年的艾耶尔承认这种影响乃误解所致。这当
然不是什么反证,而恰好确证了《逻辑哲学论》的性质远非如此。正如魏宁格所言:“从未有一位真
正的哲学家建基于经验主义之上,也从未有一个英国人毋须外在帮助能够超越经验主义。”[1]
(P316)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维特根斯坦半是自然半是故意地选择了分析哲学外观。在其《笔记》
中,维特根斯坦认为伦理学应该被设想为某种基本的东西。在《伦理学讲座》的结尾,维特根斯坦表
达了他对此类言说的敬意,并再一次提及言说的困境。对此问题最为明确无误的表达在他致芬克
的信中:“其实您不会对之感到陌生,其要旨是伦理学意义上的。我一度想把一个业已抽掉的句子
放进前言之中,现在我为您把它写下来,因为对您来说,它也许是理解这部著作的关键。我所写如
下:我的书由两部分构成:这里所呈现的部分与我没有写出的部分。恰恰是这第二部分才是重要
的。我的书从内部为伦理学领域划出界线,我相信这是划界唯一的严格的方法。简言之,我相信所
有那些,那些现今许多人正夸夸其谈的一切,我已在我的书中通过沉默而将其固定。如果我没有搞
错,这部书将因此而说出许多您自己将会说出的东西,也许您只是没有看出而已。”[2](P146)
如若《逻辑哲学论》展示为一部伦理之作,甚至某种程度上的宗教著作[‘‘祈祷是对生之意义的
思考”[3](1916—06—11)①],那是否意味着将其重述一遍,毋须任何解释,它就必定呈现出全然不同
的面貌?毋庸置疑,重述很难改变我们最初的印象,因为这与其计谋相关。问题在于,尽管拒绝对
伦理及宗教做出言说,但“维特根斯坦先生还是说出了一大堆不能说出的东西”。不过,维特根斯坦
所说出的一切无不隶属于他所谓的“梯子”范畴,我们亦可称其为“拟说”。显而易见,言说意在不
说,反过来,沉默并非无言,而是开口说话。
事实上。维特根斯坦的“拟说”多有涉及(尤其在准备性的《笔记》中)。举凡上帝、自我、幸福,以
及美等,几乎无所不包;正是在这里,我们才得以确证这位戴着逻辑哲学面具的伦理、美及宗教的沉
思者,维特根斯坦的悖论也因此以最为尖锐的方式呈现无遗:伦理著作拒绝伦理的育说。对此悖论
的解决构成维特根斯坦的主要任务。维特根斯坦正是在这种解决中淋漓尽致地展示出他的天才:
展开中的《逻辑哲学论》,既是趋向沉默的过程,又是消解所为沉默的过程,与此同时,其“逻辑”的
“建构性”正归结为“功利性”,从而被消解。《逻辑哲学论》展开的过程不啻双重消解的过程,且彼此
消解。作为逻辑前提的沉默现身于逻辑的尽头,反之亦然。
言说的沉默:消解言说
维特根斯坦伦理言说的复杂源于其试探性和欲言又止。这显然是其困境的一部分。言说的主
体,言说的对象,言说的处境等,一切无不以让人困惑的方式杂然并陈,其中大多未加指明,且不乏
让人目眩的转换。是我或“经验之我”,还是“自我”或自我“虚拟的代言者”在言说?谁在观看?是
借助普通的视角,还是“从永恒的观点(sub specie aetemitatis)”看?是我置身其中的世界,还是自我
①参考文献[3]后面括号内是日期,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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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界限的世界?维特根斯坦伦理言说的相互冲突应在此多重差异中获得解释,但对此差异的不加
区分也许更应被看作蓄意的结果。这种视角与称谓的蓄意含混显得意味深长,它们使言说(严格意
义上只能是“拟说”)得以可能,但随着模糊渐趋清晰,言说将被滞止,被沉默取代,或为沉默消解,甚
至于,言说似乎就从未形诸过声音似的。言说因此与对言说的消解紧密相连。
此外,我只能基于我自己,我的血肉之躯,克尔恺郭尔意义上的“这个个人”,我所置身其中的这
个世界实施言说,与别人无涉:“几乎我的全部著作都是我对自己的独自。我所说的种种事情都是
我与自己的密语”。[4](1948年)后期维特根斯坦决非偶然地对“私人语言”展开了详尽的批判。除
却其毋庸置疑的重要性,就集中和连贯性而言,“私人语言批判”也许是绝无仅有的例证,正因为如
此,它才不断地被人提及。事实上,“私人语言”恰恰因对“私人语言”的探讨而不存在,反过来,试图
一劳水逸地根除“私人语言”的努力本身确证了“私人语言”的存在。但是,依据个人所进行的辩护
既是极端重要的,又是无谓的。正是这一点铸就了其伦理言说的基调:表达的极端个人性与对个人
性的极端消解。它与言说及消解言说的悖论联系在了一起。
维特根斯坦的伦理言说围绕幸福与不幸展开,并注定与意志相连。无论自我,还是经验之我,
意志都是决定性的。不仅如此,意志与做或行动是一体的,没有行动的意愿,一如没有实现的意志
都是不可想像的,而后者与幸福紧密相连。为了避开悲剧,让我们从不幸开始。如若有一天,“就像
世界是我的表象一样,世界的意志也是我的意志。”[3](1916—10—16)这显然不是经验之我的声音,否
则,我必定是幸福的,但是,如果一个人不能实现自己的意志,那他必定要承受这世界所有的苦难,
如果那样,他何以幸福?事实上“世界独立于我的意志”,并且,“即使我们所希望的一切都会发生,
这也只能说是命运的恩赐,因为在意志和世界之间没有保证这一点的逻辑的联系,而假定的物理的
联系又不是我们自己所能意愿的东西”。[5](6.364) ̄一旦如此,我的不幸几乎是注定的,那么,我
如何能够幸福?幸福究竟又是什么?
幸福的标志尽管不可能是物理的,而是形而上的、先验的标志,但维特根斯坦的幸福概念总是
与具体物,与历史,经验世界,也即时空中的世界,以及作为血肉之躯的我紧密相连,因此,与其说他
在沧述幸福,不如说在论述时间、死亡与恐惧。对他而言的幸福没有恐惧和死亡,并且,幸福是生活
于当下而非时间之中,借此我们得以获致永恒,如果“我们不把永恒理解为时间的无限延续,而是理
解为无时间性,那么此刻活着的人,也就永恒地活着”。[5](6.4311)与之相反,生存于时间之中正是
不幸的原因,因为时空中的一切就如它们之所是而是,如它们之所发生而发生,偶然就这样时刻摧
毁着我们:“使它们成为非偶然的那种东西,不可能在世界之中。因为如果在世界之中,它本身就是
偶然的了。”[5](6.41)我的幸福显然等同于我出离时空的努力。但是,如果只有我的身体隶属于时
空,如果依附于我的灵魂,那我是否能够幸福?“不仅人的灵魂在时间上的不灭,或者说它在死后的
永存,是没有保证的;而且在任何情形下,这个假定都达不到人们所不断追求的目的。难道由于我
的永生就能把一些谜解开吗?这种永恒的人生难道不像我们时刻的人生一样是一个谜吗?时空中
人生之谜的解答,存于时空之外。”[5](6.4312)既然如此,我如何才能获得幸福呢?
“当生命停止,或成为问题,人是否仍能生存?那时人将生存于永恒,而不再是时间之中?”[3]
(1916—06—06)自杀问题因维特根斯坦的追问而被涉入。当罗素问他究竟是在思考逻辑还是在思考
其罪恶时,维特根斯坦回答说:“都是!”并为自己提供了一个变体:去死,或者写出伟大的著作。就
获取幸福而言,这不失为两条出路,其性质却是一致的:自杀或变相自杀。自杀是什么呢?肉体的
消亡?生之狂喜或某种幸福的极致?或别的什么?尤其重要的是:自杀会使我超乎生存之上吗?
在论及自杀时,叔本华认为自杀并非否定,而是对生命意志的肯定,甚至是强烈地肯定生命意志的
①参考文献[5]后面括号内是原书的编码,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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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象。由于只有借助认识或静观才能将意志取消,自杀因之受到谴责。
维特根斯坦无疑受到影响,但做了修正。他将意志更紧密地与自我相连:“如果没有意志.也就
没有那世界的中心,即被我们称之为‘自我’,并作为伦理学担承者的东西。”【3](1916—06一o6)而自我
是先验的。立于时空之外,是世界的界限,而不属于世界。因而在某种意义上,自杀无异=r朝向f.-t我
的飞奔,类似于某种“跳跃”,就像克尔恺郭尔朝向信仰的“跳跃”。那是通向幸福的道路之一,也是
对生命意志的极端肯定。如果这样的话,自我何以与上帝相区分?对意志的肯定何以区分于献祭?
献祭不是去死,而是去生,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是献给上帝,还是自我?尼采以后,这种选
择已不复存在:“我们可以把生命的意义,也即世界的意义称作上帝。”[3](1916—06—11)因此,这里的
亚伯拉罕奉献的不是以撒,而是自己,他的祭品没有祭台,因为其献祭并非出自上帝的召唤,而是自
行其是。此时的献祭已与谋杀无异。不仅如此,在维特根斯坦上帝的容颜中隐约着一个父亲的形
象。针对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实施谋杀,后果都将是万劫不复:要么是俄底浦斯的罪恶与苦难,要
么在没有上帝的地方谋杀上帝,那是无限的骄傲。维特根斯坦决非偶然地一再提及“最后审判”,且
满怀恐惧,甚至对他来说,宗教就是“最后审判”!正因为如此,自杀是~种基本的罪恶,其含义是多
方面的,因而,“如果自杀能被允许,一切都将被允许。如果有什么不被允许,那自杀就不被允许。”
[3](1916一O1—10)
通向幸福的第二条道路是“知识人生”。成就“伟大的著作”正是“知识人生”最好的表证。“d1
于这世界的苦难不能祛除,幸福何以可能?”回答是:“通过知识的人生”。借助“知识人生”,我得以
置身局外,也得以成为观察者,严格地说,是永恒的观察者:“一般的观察方式是从其中观察对象,
‘从永恒的观点’看是从外部”,因此将“整个世界看作背景”。[3](1916—10—06)这时的我是幸福的,
也只有在此位置上,我才像个“人的样子”,是个“真正的人”,一个有“精神”的人。显然,存于这里的
要么是超越或者消解,要么是永生或变相的自杀,其意谓是同等的。结论自然而然:只有我是幸福
的.只有这时,世界与人生才是“一体的”,也只有这时,人才是“小宇宙”,也只有这时,正像世界的表
象是我的表象一样,世界的意志才是“我的意志”,我因此实现了自己的话:幸福地生活!
可是,自我消解必定意味着朝向“自我”的让度吗?被问者似乎猝然遭遇深渊:所有让人目眩的
转换归于停滞,所有的线索似乎均被打断,回溯已不可能,甚至从未有过什么回溯的道路。近乎无
限的疑问接踵而至:消解后的我是“自我”吗?消解后的世界是“逻辑世界”吗?那时的我是幸福的,
还是不幸的?那时的幸福与不幸还能否说出?那时的“我”是谁,或谁是“我”?那时还有那时吗?
发问又将如何可能?对所有的这一切,有无绷索可以攀缘而过?
维特根斯坦的论述不乏暗示。关于身体与自我在《逻辑哲学论》中业已被分开的论述,在《笔
记》中被放在了一起:“哲学上的‘自我’不是人,也不是人的身体或有着心理学特性的人的灵魂,而
是形而上的主体,世界的界线(而不是其部分)。可人的身体,尤其是我的身体,是世界的一部分,与
动物、植物、石头等隶属同一层面。”E31(1916—09一o2)从中无法做出某种类似因果推论的东西,与之
相对,存于传统形而上学或基督教中的肉体与灵魂的关系,为“肉体”与“自我”的关系,更确切地说,
为这两者间业已斩断的关系所取代:肉体属于世界,自我却不。试图在我与自我,我所经验和观察
的世界与自我所界限的世界之间寻求对应的努力是徒劳的。
不仅如此,《逻辑哲学论》的线路是从言说推进到沉默,从个人性到非个人性,从人到非人。其
轨迹显然不是直线,并且,因果性被祛除,也不存在任何形式的连续性,代之以一些隐秘的跳跃,但
每一次跳跃都是一次消解,而每登高一步,其用以登高的“梯子”都被扔掉,所有前行或还原的道路
悉数被截断。规定于是不再是转换,而是弃绝。像一个极端的飞行者,为了飞得更高,他剁掉了自
己的双腿。就这样,我的观察,我所观察的世界,我的激情,我痛苦的冷漠,尤其我的幸福与不幸均
被弃绝,甚至不是弃绝:就像这所有的言说从未存在过似的。只有一个世界,那是“从永恒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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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去的世界,自我是其界限。只有在消解后的“逻辑世界”中,所有被消解的一切,所有的个人性
[‘‘没有思考着或想像着的主体这种东西”[5](5.631)],所有的历史性[‘‘历史上发生的一切与我何干?
我的世界是最初的和唯一的”[3](1916—09一o2)],所有的传统与文化[‘‘如果存在任何有价值的价值,
那它必定处在一切发生和既存的东西之处。因为一切发生和既存的东西都是偶然的”[5](6.41)]才
重新获致了自己的位置:哲学留下一个原样的世界。《阿莱夫》有言:“世界在变,而我却不,我以悲
哀的自负想道。”此处“我”的告白似乎已不是来自我自己,而是来自外部或远方,来自无从规定的位
置。当然,伴随视角的不同,世界与我的位置也在不断地切换。从维特根斯坦到《逻辑哲学论》的作
者,不仅是从专名到摹状词,更是从不幸到幸福,尤其是从对我的弃绝到对世界的弃绝,从自我警示
到警示之作,最后从“计谋”到“天真”,似乎毋须人力而自然天成,并且在超越个人的同时,也超越了
一切。消解就这样逐级而行。
一个被如此构建的世界是“我”的世界吗?我是谁?我是自我吗?当然不是。是其代言者吗?
那是虚拟的,虚拟只属于虚拟,那么,我是我个人吗?易言之,我在代表着我的血肉之躯吗?如若这
样,我既可是我,也可是“别人”,因为我是无谓的。一个被如此构建的世界是幸福的世界,还是不幸
的世界?“幸福的世界不同于不幸的世界”[5](6.43),那这是否是说,一个幸福的世界比邻而居于一
个不幸的世界?这显然是可笑的。事实上,要么是幸福的世界,要么不幸的世界,从来如是,且永远
如是。如果我是幸福的,那我就将“立于世界之中,就像我的眼睛在其视野之中”。[3](1916—06—11)
这是“宿命论”吗?对此他只提供了一个消解的样本:“在监狱中你被拘于囚室,不得自由活动。而
我立于此问,可以随意活动。设想在这问房子的下面有一个人,他和其他人呆在一起,并对他们说:
‘看哪!我可以使维特根斯坦丝毫不差地按照我的意愿走动。’他有一个机械装置,并通过曲柄予以
控制,而你们将会看到(借助镜子),我丝毫不差地按照那个人的意愿来回走动。于是有人走上前来
对我说:‘你是被操纵的呢?还是自由的?’我回答说:‘我当然是自由的。”’[6](P434) ̄么,它是幸福
的吗?如若它是幸福的,那么,我幸福的见证拒绝见证我的幸福,反之,如若它是不幸的,同样,我不
幸的见证拒绝见证我的不幸,因为不幸或幸福的言说已被不幸或幸福的呈现消解。只有相对于我,
这种呈现才是呈现,而我已不再是我,我已被自我消解,而自我已成为这种呈现的一部分,不幸或幸
福的见证从而无从说起,就这样,言说为沉默取代。
沉默的言说:风格的营造
“回溯”是必然的,又是无谓的。世界存在着,它就在那里,这才是让我们惊奇的东西:“世界是
怎样的这一点并不神秘,而世界存在着,这一点是神秘的。”[5](6.44)更让人惊奇的是,它建构的精
美不是用来居住,也不是用来观赏,而是为了居住必定将被闲置的,换言之,只是为了被消解,它才
被建构:“如果这本书有一点价值,就在于两点:第一是书中表达了一些思想,因此这些思想表达得
愈好——愈能说到点子上——其价值也就愈大。这本书价值所在的第二点就是:它表明了当这些
问题获致解决时,所做的事情有多么地少。”[5](前言)这两点刚好构成悖论,并且,为沉默与言说划
定界线的不是“思想”,而是思想的“表达”。前者决定了其“正面”消解的进程(如果将其对伦理言说
的消解称作“反面”消解的话。事实上,两种消解相反相成),后者决定了它的风格。两者须臾不离:
风格融于消解的进程;消解进程现身于风格的营造。
任何一个在《逻辑哲学论》与《笔记》之间做过比较的人都会发现,前者是精心写就的,其措辞刻
意至极。在致芬克的信中,维特根斯坦道出心声:“严格而言,我的著作既是哲学的,又是文学的,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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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没有浮夸。”①这是否在说,哲学意指其逻辑的建构,而文学即谓风格的营造?答案显然是否定:
哲学即是文学,反之,文学即是哲学,两者浑然一体。“幸福因美而可能”,哲学的文学,或文学的哲
学必将实现于美。就维特根斯坦而言,美之实现并非实现于美之言说,而是在美之展示中被实现,
换句话说,美之言说为美之实践所取代,并最终用来拒绝美的言说。正因为如此,只是在隐喻意义
上,我们才称其为诗篇,建筑和音乐,总之,是一部艺术品。事实上,作为音乐,它无法被倾听;作为
诗篇,它是献给耳朵的;作为哲学,它默不作声。不仅如此,表面看去的《逻辑哲学论》似乎只是些消
解练习。如果将伦理言说的消解称作“隐性”消解,那“显性”消解正是逻辑世界的消解或建构,因为
两者是同一的。《逻辑哲学论》对沉默的靠近因此成为沉默的言说:“一切逻辑命题之所说都是相同
的,即什么也没有说。”151(5.43)
维特根斯坦“显性”或正面消解的奇特性在于,逻辑建构越是精确和无可辩驳,就越无价值,或
者说。正如无可辩驳的规定反衬着无以规定一样,它无价值的“深度”对应着价值的“深度”,这正是
其价值所在。“哲学将通过清楚地表达可说的东西来指称那不可说的东西”[5](4.115),功利性是显
而易见的,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功利的反动,即审美的纯粹性:“他深情地说起那部煌煌巨著
(Principia)的美,说他发现它就像音乐。”[2](P64)因此,维特根斯坦风格的实质在于功利与审美的同
一:愈是功利的,就愈是审美的;愈是审美的,就愈是功利的。这种悖论促成了其审美的不确定性,
-in这种不确定性造就了其审美。所以,正如最崇高的风格恰恰不是风格一样,最大的功利性就是
对功利性最大程度的消解。这样,相应于“幸福因美而可能”,它的反面,即“美因幸福而可能”也是
完全正确的;美反过来印证着伦理的可能,因而“其中没有浮夸”。伦理与美于是合为一体:美之伦
理使其恭从于上帝,伦理之美使其有益于人。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建构堪称风格
的延伸,而不是为风格所修饰;如果有表里之分,可说互为表里。
逻辑问题因此而被引入,因为正是逻辑的性质或被赋予的性质注定了它的位置,正是可以规避
“夸夸其谈”的逻辑成为言说的中心,而只有更好地言说,更好地沉默才得以可能。因此,既可以说
是在谈论逻辑,亦可说是在谈论风格。而所有谈论的入El是对世界的谈论。如果没有对世界的建
构,那界线就将无从划定;如果没有界线,也就没有沉默的位置。另一方面,如果没有世界,逻辑将
无从表达,反过来,如果没有逻辑,那在何种意义上称其为“世界”呢?维特根斯坦决非偶然地以对
世界的规定开篇,但以世界开始就是开始于逻辑。于是,没有逻辑,我们只能无谓地实施“描述”,而
有了逻辑,对世界的规定就成了“描述”:规定就是描述这些命题,至于“命题的描述如何产生,那是
不重要的”。[5](3.316)逻辑因此是独立的,是“先天”的,“逻辑之所以是先天的,就在于不可能非逻
辑地思考”[5](5.4631),因此它也是非个人的,是客观和必然的,同时,逻辑的多重性质不啻同一性质
的多种体现。“体现”使我们又回到了世界之上。这种头尾相连几乎无所不在。就逻辑而言,这正
是题中应有之议。 .
对维特根斯坦来说,不变者、实存者和对象是一个东西,而事实、发生的事情、事态,以及实在也
在同等意义上被使用;与之对应,由名称、命题记号、基本命题、基本命题的真值函项,也即复合命题
组成一个似乎渐趋复杂的系列。其实不然。“命题是实在的图像”,但只限于基本命题对实在的图
示,并不存在与复合命题相对应的实在:对象是简单的。复合命题建基于基本命题:“真值函项不是
①转引自Joachim Schulte。Wittgenstein:An Introduction(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lx ̄fl,1992).41.就
《逻辑哲学论》而言,Schulte正确地辨识出风格异乎寻常的重要性,但远未触及到风格的实质;风格从来不是单纯
的,对维特根斯坦尤其如此。对此风格更为一般性的评述见于 chHeller:“也许在其他语言中,只需才能即可写出
此种散文,但在德语中,非天才无以至此。”[Erich Heller,The Importance ofNietzsche(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8),l41]其实,作为风格的《逻辑哲学论》无法被对象化。它像《道德经》(东方文化中最崇高的散
文)一样意味着~种限度:既是思考的限度.也是表达的限度:超出前者必然是沉默,后者的延伸则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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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质函项。”[5](5.44)不仅如此,只有涉及到基本命题的意义,才会涉及到其真假,只有这时,才会将
其与实在相比较,因而不能借此做出一元论,或二元论,或融贯论,甚或反映论的推论。依据维特根
斯坦,图像是一种事实,因而,“图像”理论并非是朝向实在的超越,正像实在论与唯我论只存在表面
的区分一样,事实上它们是一致的:“唯我论的自我收缩为无广延的点,保留的是与它相关的实在。”
[5](5.64)“图像”理论的重要性因此在于其建构的重要性。此外,逻辑先于关于“如何”的问题,而不
先于关于“什么”的问题。因为“假如即使没有世界也有一个逻辑,那么,为何有了一个世界就有一
个逻辑呢?”[5](5.5521)JE因为如此,“图像”理论既是逻辑的一部分,又是逻辑应用的一部分,两者的
区分是同一的区分,也是区分的同一。“理解一个命题意味着知道若命题为真事情该是怎样的”[5]
(4.024),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处在必须通过观察世界来回答这类问题的境地,那就表明我们已经陷
入了完全错误的思路”。[5](5.551)反过来,虽然个别情形总是一再表明是不重要的,但是“每一个别
情形的可能性都揭示了关于世界本质的某种东西”[5](3.3421),因而“一个命题有着贯通整个逻辑空
问的力量”。[5](3.42)可能性是重要的,但可能性是现实性的一部分,当然也是必然性的一部分。
“逻辑中没有偶然的东西”,更兼逻辑是客观的:“逻辑必须自我关照”[5](5.463),所有的言说是
辑,甚至是语言自身在言说。彻底祛除了个人性,心理因素的言说到了如此地步,以致逻辑言说
的权威性俨然发布神谕的权威性!权威性使之不可抗拒,同时,权威性也启示着谦卑:一切逻辑命
题之所说都是相同的,即什么也没有说,易言之,整体而言的逻辑言说或逻辑建构是重盲式,而关于
自我的言说是矛盾式。维特根斯坦对世界或逻辑的断言一方面是复杂的,它必然承载着“叙事”的
多重性:每一句断言都是一次弃绝,是某种祈使及风格的营造,甚至,每一次断言都是一次祈祷。另
一方面,它又简单已极,恰似他后期的戏谑之言:那时的他只是一位“逻辑学家”,仅此而已。当然,
这里的复杂并非简单的反面,而是简单的启示,所以,维特根斯坦才以最肯定的方式展开否定,而否
定又足最肯定的。
就这样,除了沉默,似乎一应俱全,或者说,正因为一切都已说出,一切也都已消解,只有沉默留
了下来。这种说法是可疑的,因为沉默不同于康德的“自在之物”。如果启示沉默者不再存在,沉默
也就不:再存在。沉默所承接的逻辑力量掩饰着划界的无理性。当然,这并非在昭示其逻辑的无力,
而是昭示出性质的逆转。消解的确是在消解,但消解不是摧毁:“即使一切可能的科学问题都已得
到解答,也还完全没有触及到人生问题。当然那时不再有问题留下来,而这也就正是解答。”
[5](6.52)沉默因此由外而内,由有形而无形,由隐喻而实在,并最终真真切切地成为我们心头的一
道禁令。这意味着,不论我们意愿如何,我们将再一次遭遇深渊,当然,是隐喻意义上的深渊。
沉默的沉默:行动的启示
就伦理而言,一切言说都不可能,而一切可能的言说都无从亩说:沉默之沉默是为沉默。“哲学
不是学说,而是行动。”[5](4.112)换句话说,写于战壕中的《逻辑哲学论》本身亦是战斗的一部分,是
维特根斯坦与语言展开的一场搏斗。这意味着,双重沉默将在行动中获得注解。在论及意志时,他
对此已多有提示,并且,没有什么行动会比行动化的《逻辑哲学论》更为充分地体现出伦理与美的双
重品质。此外,行动当然不可能只是行动,伦理行动尤其不可能只是伦理行动。但是,作为行动的
《逻辑哲学论》只是一次行为,而非持久的战役,因此,如果这部伦理之作作为行动启示着某种宗教
的可能,那这种可能性是含混的,正如他对上帝所做的相互矛盾的规定:“世界上的事物是怎样的,
对于更高者完全无关紧要。上帝不在世上现身。”[5](6.432)甚至可以说,维特根斯坦的上帝是位逻
辑学家:“常言道,上帝能够创造一切,只是不能创造违反逻辑规律的东西。”[5](3.O1)反之,如果作
为行动的《逻辑哲学沦》毫无宗教的可能,那随处可见的朝向上帝的努力又将无从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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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特根斯坦悖论地面对这种悖论,其方式甚至是古怪的:《逻辑哲学论》最富人性的表达呈现于
无人地带;这个有着水晶般建构的人工制品被置于星辰之上,因而是不能居住的。不仅如此,真切
地记录着历史的《逻辑哲学论》同时也在极力清除着历史。此外,它一方面以崇高的方式体现着人
性,另一方面,像《格列佛游记》一样,它书写着对人类的轻蔑:“应该简单地把人与动物作为相似而
又相连的物来考虑”[3](1916—01一o2);“一般而言,人的无价值无处不同;而这儿的人更其无用和不
负责任”。[7](m4)
托尔斯泰的《两个老农》(载于《二十三个故事》),维特根斯坦最喜爱的小说之一,堪称此一悖论
在文学上的最佳表达:两个老农结伴去耶路撒冷朝圣,其中的一个全然不顾途中发生的一切,终于
到达圣地,另一个却因持续不断的义举而功败垂成。维特根斯坦认为(无疑也是托尔斯泰的意图,
这一意图在《谢尔盖神父》中再一次得到表达)只有后者才体现出真正宗教的精神。因此,人性与神
性是一致的,人性的高度相应于参与神性的高度,反之亦然。但人与神并不相通。“无人理解上
帝”,圣保罗如是说。
作为维特根斯坦个人幸福或不幸的见证,《逻辑哲学论》剥夺了幸福或不幸本身,这正是他的奉
献,至少是给他的同类的。他对巴赫的援引说明了一切。在《管风琴小曲集》(orgelbuchlein)的扉页
上,巴赫写道:“为至高无上的上帝的荣耀而作,并兴许有益于我的邻居。”维特根斯坦正是在这种意
义上希望自己的著作一如巴赫的创作。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维特根斯坦无疑是正确的,但同时又
是错误的:维特根斯坦并不是上帝的仆人巴赫,这只是一个“唯我论者”在寻求与上帝的和解,和解
的可能系于他的“劳作”,而不是他的“皈依”,因为他并不是皈依者,甚至可以说,这是一个背向上帝
祈祷的人。他的祷告是无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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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洪峻峰]
The Silence and Loneliness of 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
L1U Yun—qing
Abstract:Tractatus Lo@eo-Philosophica8。written by Wittgenstein,is both influential and controvemiM.Apart from its
 ̄omplicatedness andlack ofdemonstrations。more controversies con'lefrom diferent understandings ofthe nature ofthis book.The
ethical and religious characteristics hidden in s ̄encc,corresponding tO the dividing line between talking and sRence。mighl be
ITl0∞/mporttmt than the logical and linguistic quaIity oftalking.Therefore,the most important曲rIg is not what we talk about,but
how we talk about it.And the latter constitutes part ofthe style and inspiration ofWittgenstein.As to the question ofwhat c蛐be
said and what cannot be said,Tr ̄tatus l_ ̄ico-Philosophicus chooses s ̄ence,behind which is loneliness.
Key words:Wittgenstein,Tractatus Iogico-Philesophicas。ethl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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