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盈科《雪涛谐史》
中华谐谑十大奇书第四部
雪涛谐史
【明】江盈科撰
四、《雪涛谐史》
为中华谐谑奇书第四,笑话中意存讽刺,言辞又婉转耐人寻味。
《雪涛谐史》,明江盈科撰。该书中笑话主角乡土气息颇为浓厚,全
书让人开笑又让人生出温情。
《雪涛谐史》导读
《雪涛谐史》,明江盈科撰,原是“雪涛阁四小书”中的一种,
一百六十则。
江盈科(1555—1605),字进之,自号绿萝山人,桃源人。万
历壬辰进士,历任长洲县令、吏部考功主事、大理寺正,四川提学副
使。文学方面,崇尚性灵,是“公安派”的一员健将。其诗“穷极新
变,物无遁情”,“或有一二语近平、近俚、近俳”(袁宏道《雪涛阁
集序》语),少数诗作则以明畅、雅正见长。盈科为人为政温和中庸,
重友情,常给人春风和煦之感。
江盈科热衷于笑话的辑集与创作。除《雪涛谐史》之外,尚有
《雪涛小说》、《谈言》。是谐谑史上少有的笑话作家之一。这几部
作品之中,《谈言》侧搜集前代笑话为主,黄可、武恭、崔涯、张??、
李东阳、李觏、李渊材、石动??等故事主角,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过
的人物。《雪涛小说》则似以搜集民间故事为己任,笑话主角多是
“楚人”、“姑苏人”、“里中有病脚疮者”之类,乡土气息颇为浓
厚。
作为江盈科笑话辑集与创作的代表作,《雪涛谐史》的素材多有取
自作者见闻者。故事角色多是当代人,有些还是作者的朋友,如袁宏
道、罗汝鹏、梁见龙、冯景贞、陈琮、罗念庵、轩月潭等。这种时代
性,在中国历代笑话集中,可谓一大鲜明特色。当然,《雪涛谐史》的
时代性不仅仅是表现在素材的当代性上,它同时还表现在它的讽刺性
上。另外,值得体味的是,《雪涛谐史》与一般笑话讽刺的锋芒毕露不
同,它意存讽刺,但又辞气婉转,这就与作者的人格相一致。“罗念
庵”一则就颇有这种风致。且看:“罗念庵中状元后,不觉常有喜色。
其夫人问曰:‘状元几年一个?’曰:‘三年一个。’夫人曰:‘若
如此,也不靠你一个,何故喜久之?’??”从这里确可读出江盈科的
温厚之情。
以江盈科的致力笑话辑集和创作,以《雪涛谐史》让人笑又让人
生温情的奇特品格,《雪涛谐史》可称为“中华谐谑奇书第四”。
谐史引
善乎李君实先生之言曰:“孔父大圣,不废莞尔,武公抑畏,犹
资善谑。”仁义素张,何妨一弛,郁陶不开,非以涤性。唯达者坐空
万象,恣玩太虚,深不隐机,浅不触的;犹夫竹林森峙,外值中通,
清风忽来,枝叶披亚。有无穷之笑焉,岂复有禁哉?余故于雪涛氏有
取焉耳。冰华居士题。
陈君佐维扬人,以医为业,能作谐语。洪武时出入禁中,上甚狎
之,常与谈兵中艰难。一日,上问曰:“朕似前代何君?”对曰:
“似神农。”上问所以,对曰:“若不似神农,如何尝得百草?”上
悟,大笑。盖军中曾乏粮,士卒每食草木,上与同甘苦,故云。
楚中有显者,其居室也,常苦嫡庶不睦,即宾客在堂,往往哄声
自内彻外。偶一词客谒显者,值其内哄,显者欲借端乱其听,会应上
悬鸠鹊一幅,指谓词客曰:“君善品题,试为老夫咏此图,可乎?”
客因题曰:“鸠一声兮鹊一声,鸠呼风雨鹊呼晴;老夫却也难张主,
落雨不成晴不成。”噫,可谓捷才也已。
嘉靖间,闽中吴小江,督学楚中,所拔人胶庠者,多垂髫士。士
之已冠者,计窘,乃窃去头上巾,亦为垂髫应试。吴公见其额上网痕,
遂口占一诗,嘲之曰:“昔日峨冠已伟然,今朝??角且从权。时人
不识予心苦,将谓偷闲学少年。”一时传诵,无不绝倒。
其后,钱塘金省吾先生,来督楚学,所拔应试诸生,多弱冠者。
盖少年人自才妙,非以其年也。余邑一生闻其风,遂割去须髯入试。
及至发落,凡四等生员,皆应加扑,割须者与焉。先生见四等人多,
不欲尽扑,乃曰:“四等中生员,齿长者姑恕之,其少年不肯努力,
各扑如教规。”割须生竟得扑。其侪嘲之曰:“尔须存,当得免扑,
奈何割为?冤哉须也。”割须生亦复自笑。
赵大洲为宰相,气岸甚高。高中玄、张太岳亦相继拜相,同在政
府。高好雌黄人物,张冷面少和易。大洲一日谓两公曰:“人言养相
体,要缄默,似比中玄这张口嘴也拜相;又言相度要冲和,似比太岳
这副面皮也拜相,岂不有命?”此语虽戆直而近于戏,然亦有助于义
命之说。四明丰翰林讳坊,号南禺,有口才。里中致仕驿承某,绘一
像,具币请丰作赞语。南禺题其额曰:“才全德备,浑然不见一善成
名之迹;中正和乐,粹然无复偏倚驳杂之弊。”丞读之,喜甚。时人
莫测所谓,或叩其旨。丰曰:“公不谙下文乎?则其为人也,亦成
矣。”
又宁波县令,遣吏向南禺索药方。丰乃注方云:“大枫子去了仁,
无花果多半边,地骨皮用三粒,史君子加一颗。”归以观县令,令览
之,笑曰:“丰公嘲尔。”吏请其故,令示之曰:“以上四语,谓一
伙滑吏耳。”南禺之巧心类若此,然恃其舌好凌人,时颇嫉之。
司寇王麟泉,闽人。初为余郡守贰,性喜藏垢,里衣皆经旬不洗
换,每与僚属宴游,辄从衫裤上捕虱,凡数枚,纳口中。余因忆宋朝
王荆公性亦尔,一日,侍神宗殿上,有一虱周旋其须,神宗顾视数四,
同列亦皆见。比退,公问同列曰:“今者上数顾不佞,何也?”同列
告之故,公亟捕虱得之。同列曰:“幸勿杀,宜有敕语奖之。”荆公
问:“敕语应作何词?”一学士曰:“此虱屡游相须,曾经圣览。论
其遭际之奇,何可杀也;求其处置之法,或曰放焉。”荆公大笑。然
则苏老泉谓荆公面垢不洗,衣垢不浣,以为奸,即幸而中,然此政非
以为奸也。
嘉靖间一御史,蜀人也,有口才。中贵某,欲讥御史,乃缚一鼠
虫,曰:“此鼠咬毁余衣服,请御史判罪。”御史判曰:“此鼠若问
笞杖徒流太轻,问凌迟绞斩太重,下他腐刑。”中贵知其讥己,然亦
服其判断之妙。
太仓王内阁荆石,性端洁,不轻接引。王司寇凤洲,性坦易,多
所容纳。其乡人曹子念为之语曰:“内阁是常清常净天尊,司寇是大
慈大悲菩萨。”人服其确。一丹青家,以写真为业,然其术不工。一
日,为其亲兄写一像,自谓逼真,悬之通衢,欲以为招。邻人见之,
争相问曰:“此伊谁像?”未有目为伊兄者。或一人题于上,嘲之曰:
“不会传真莫作真,写兄端不似兄形;自家骨肉尚如此,何况区区陌
路人!”见者无不发笑。
有两青衿者,致馈其师,一人用死猪头,一人用铜银子。二师互
相语,其一曰:“门生姓游,馈一猪头,将来煮食,尧舜其犹。”其
一曰:“门生姓陈,馈一封银,将来交易,尧舜与人。”已而复各拟
破题一个,其一曰:“二生于二师,为其不成享也。”其一曰:“二
师于二生,言必称尧舜也。”皆可谓善谑者矣。
世庙时,严分宜窃弄国柄。适宫中多怪,符咒驱之不效。有朝士
相与聚谈曰:“宫中神器之地,何怪敢尔?”一人答曰:“这怪是
《大学》上有的: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安得不知?”
袁中郎,讳宏道,与予分宰长吴二邑。中郎操敌悬鱼,其于长安
贵人,一无所问馈。时阿兄讳宗道,官翰林编修。予嘲中郎曰:“他
人问馈,以孔方为家兄,君不问馈,乃以家兄为孔方耳。”中郎亦复
自笑。
内乡县李矴字子田,官翰林检讨。其弟名荫字袭美,时方为增广
生员。矴遗书荫曰:“尔今年增广,明年增广,不知尔增得几多?广
得几多?”荫亦答矴书曰:“尔今年检讨,明年检讨,不知尔检得甚
么?讨得甚么?”一时馆中相传,靡不绝倒。
又长沙李相国西涯,生一子,有才名,然颇好游平康。一日,西
涯题其座曰:“今日花陌,明日柳街,应举登科,秀才秀才。”乃郎
见之,亦题阿翁座曰:“今日猛雨,明日狂风,燮理阴阳,相公相
公。”西涯见之,亦为发笑。此父子兄弟相谑也。
天顺间,锦衣阎达,甚得上宠。其时有桂廷皀者,为达门下客,
乃自镌图书云:“锦衣西席。”同时有甘棠者,乃洗马江朝宗女婿,
为松陵驿驿丞,亦自镌图书云:“翰林东床。”一时传笑,以为确对。
常熟严相公讷面麻。新郑高相公拱属文,多于腹中起草。世俗笑
苏州盐豆,河南蹇驴。二相相遇,高谓严曰:“公豆在面上。”严即
应曰:“公草在肚里。”
吴中某尚书方沐浴,一客往谒,以浴辞,客不悦。及尚书往谒,
前客亦辞以浴。尚书题其壁曰:“君谒我,我沐浴;我谒君,君沐浴。
我浴四月八,君浴六月六。”盖四月八浴佛,六月六浴畜。
新安詹景凤号中岳,有才名,善作狂语。中乡试,筮仕,由翰林
孔目转吏部司务,乃自题其居曰:“天官翰林之第。”乡人见之,为
注其下曰:“天官司务,翰林孔目。”詹复添注曰:“这样官儿,是
笑胜哭。”
有中贵者,奉命差出,至驻扎地方,亦谒庙、行香、讲书。当讲
时,青衿心厌薄之,乃讲《牵牛而过堂下》一节。中贵问曰:“牵牛
人姓甚名谁?”青衿答曰:“就是那下面的王见之。”中贵叹曰:
“好生员,博邪乃尔。”
一上舍性痴,颇工谐语,选为府经历。一日,有客拜其堂官太守,
帖写“眷生李过庭顿首拜”。太守谓经历曰:“这位客我记不得他
了。”经历谩应云:“这客怕就是那李趋儿。”太守大笑。
公冶长解禽言,一时孔子闻鸠啼,曰:“此何云?”答曰:“他
道‘觚不觚’。”又闻燕语,曰:“此何云?”答曰:“他道‘知之
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又闻驴叫,曰:“此何云?”曰:
“此不可知,似讲乡谈耳。”嘲河南人。
李文正西涯,请同乡诸贡士饮。一贡士谓他处有酒约,先辞。文
正戏曰:“孟子两句‘:东面而征西彝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此作
何解?”客谢不知。须臾,汤至。文正曰:“待汤耳。”乃大笑而别。
黄郡一贫生,自标讲学,其乡绅曰:“此子有志,以一牛赠之。”
贫生牵回,其兄即收牛耕地,生怒,兄曰:“有无相通,何得见怒?”
生应曰:“谁叫你不去讲学,也讨个牛。”又一廪生亦自标讲学,遇
分膳银,其为首者稍多取。生谓同侪曰:“彼多取,尔好说他。”同
侪曰:“公何不自说?”答曰:“我是讲学人,不好说。”吁!二事
虽微,悉见假道学心事。先正云:“愿为真士夫,不愿为假道学。”
信夫!
国朝,新中进士,凡选馆者,除留授翰林编检外,皆补科道;其
中行博士、推知,皆拔其尤者,行取充科道。京师人为之语曰:“庶
吉士要做科道,睡着等;中行博士要做科道,跑着寻;推知要做科道,
跪着讨。”
余邑太学罗汝鹏善谑。初游京师,值早朝,时百官已露立甬道,
诸资郎尚处庑下,其侪相语曰:“百官业已露立,我辈何为藏此?”
汝鹏曰:“这是《子平书》上载的‘:官要露,露则清高;财要藏,
藏则丰厚。’”闻者皆大笑。
余同年进士梁见龙、冯景贞、沈铭缜、沈何山,俱浙江人。梁形
长善谑,冯中省解,二沈系兄弟同榜,其形皆短。一日,四公相聚,
铭缜谓见龙曰:“梁年兄这样长,若分做两段,便是两个进士。”梁
因答曰:“二位年兄这样短,须是接起,才算得一个进士。”冯景贞
乃谓梁曰:“罔谈彼短,靡恃己长。”梁遂谓冯曰:“近来秀才,只
熟读一本《千字文》,便中了解元。”相与大笑。
姑苏有冯生讳时范者,夙号名下士,年近耳顺,尚未得俊。其子
名嘉谟,年少有美才,余甚爱之。至甲午岁,嘉谟夭死,时范始领北
畿乡荐。姑苏士人作语曰:“冯时范死得,却中了;冯嘉谟中得,却
死了。”或以告余,余不觉且悲且笑。
余邑一博士张宗圣,工谈谑。会主簿游姓者,滥受状词,擅拷打,
有黑声,张乃著一哑谜嘲曰:“小衙门,大展开,铁心肠,当堂摆,
全凭一撞一撞拷打,才有些取采。不怕他黑了天,有钱的进来,与你
做个明白。”盖指油铺也。余邑油铺用木为榨,铁为心,引木撞榨,
油乃流出,而其门不设枋闼,故以喻游簿云。
余邑鲁月洲,入资为鸿胪署丞,未有扁其门者,及李恒所亦入资
为鸿胪,郡守叶公扁其门曰:“鸿胪第。”月洲族弟鲁九乃云:“恒
所既扁门曰‘鸿胪第’,我家月洲当扁门曰‘鸿胪兄’。”闻者皆笑
其巧。
久之,李恒所与一富翁联姻,下聘之日,鼓吹盛作。座客问曰:
“这是谁家喜事?”罗汝鹏答曰:“只怕是李鸿胪贪恋着人豪富。”
盖取《中郎传》“十里红楼”之句,闻者为解颐云。
《蔡中郎传》中,人取冷语甚多。余所解颐,有五六句。王??
州强严东楼酒,东楼辞以伤风。王云:“爹居相位,怎说出伤风?”
汪仲淹戏蹴??者云:“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刘季然衣短
衣,加裙三出,人戏之曰:“季然张三檐纟散。”答曰:“三檐纟散
儿在你头上戴。”又有人戏儒生作讼师者云:“读书人,思量要做
状。”皆冷语可笑。
黄郡一孝廉,买民田,收其旁瘠者,遗其中腴者,欲令他日贱售
耳。乃其民将腴田他售,孝廉鸣之官,将对簿。其民度不能胜,以口
衔秽,唾孝廉面。他孝廉群起,欲共攻之。时乡绅汪某解之曰:“若
等但知孝廉面是面,不知百姓口也是口。”诸孝廉皆灰心散去。乡绅
此语,足令强者反己,殊为可传。
余邑徐广文二溪,性狂善谑,有敏才。少时,从唐万阳侍御游。
一日,灯下渴睡,万阳呼之醒,且出联句令答,句云:“眼皮堕地,
难观孔子之书。”二溪对云:“呵欠连天,要做周公之梦。”侍御大
笑。
一日舟行,值暑月,天气凉甚,舟人叹曰:“长江无六月。”二
溪曰:“然,过了五月,就是七月。”舟人大笑。及宾兴之次日,将
入督学衙门拜谢,门者勒二溪银一钱,方为报门。二溪与之银,俟门
者报后,却走不欲入,门者还其所勒之银,乃入。事虽小,殊足解颐。
《杨用修集》中载滇南一督学,好向诸青衿谈性谈艺,缕缕不休,
士人厌听之。及谈毕,乃问曰:“诸生以本道所言如何?”内一衿对
曰:“大宗师是天人,今日所谈,都是天话。”闻者大笑。
余乡有张二者,佣力人也,为人解绢赴户部。旧例,解绢者皆用
杂职。及张二皂帽投文,户部斥之曰:“解官何为不冠?亟冠来见,
否者加挞。”张二忙去买纱帽,笑曰:“我本无心富贵,奈富贵来逼
人尔。”闻者皆笑。
国朝有陈全者,金陵人,负俊才,性好烟花,持数千金,皆费于
平康市。一日浪游,误入禁地,为中贵所执,将畀巡城。全跪曰:
“小人是陈全,祈公公见饶。”中贵素闻全名,乃曰:“闻陈全善取
笑,可作一字笑,能令我笑,方才放你。”全曰:“屁。”中贵曰:
“此何说?”全曰:“放也由公公,不放也由公公。”中贵笑不自制,
因放之。
又见妓洗浴,因全至,披纱裙避花阴下,全执之,妓曰:“陈先
生善为词,可就此境作一词。”全遂口占曰:“兰汤浴罢香肌湿,恰
被萧郎巧觑。偏嗔月色明,偷向花阴立。有情的悄东风,把罗裙儿轻
揭起。”其他词类此者尚多。
及全病革将死,鸨子皆慰全曰:“我家受公厚恩,待百岁后,尽
力茔葬,仍为立碑。”全答曰:“好好,这碑就交在身上。”盖世名
鸨子为龟,龟载碑者也。
昔有官苏州别驾者,过墓道,指石人曰仲翁。或作诗讥之曰:
“翁仲如何唤仲翁,只因窗下少夫工;如何做得院林翰,只好苏州作
判通。”余邑印公少鹤亦官别驾,其门人张三涯于印前述此语,印闻
之谔然。张乃起谢曰:“师勿见嗔,门人说的是苏州通判。”
本朝邢公讳宽,当放榜前一日,梦至御前,上命力士持爪扑之,
头破血流,直至于踵。明日所司呈卷,拟孙曰恭第一,宽第二。成祖
眼紈,将曰恭二字,读为一字,乃判曰:“本朝只许邢宽,岂宜孙
暴。”遂以朱笔点宽姓名,朱浓,自上透下,遂如梦中流血之象。
先是邢宽未第时,其郡守调之曰:“邢春元如不酸醋。”盖讥宽
也。宽及第,乃报郡守诗曰:“邢宽只是旧邢宽,朝占龙头夕拜官。
寄语黄堂贤太守,如今却是螫牙酸。”一时竟传其语。吴中门子,多
工唱者,然于官长前,多不肯唱。一日,吴曲罗节推,同余辈在分署
校阅文卷,适夜将半,曲罗命长洲门子唱曲,其侪彼此互推,皆谓不
能。曲罗曰:“不唱者打十板。”方打一板,皆争唱。曲罗笑曰:
“从来唱曲,要先打板。”同座皆笑。
宋朝大宋小宋,联登制科,同仕京都。遇上元令节,小宋盛备灯
火筵席,极其侈靡。大宋见而斥之曰:“弟忘记前年读书山寺寂寞光
景乎?”小宋笑曰:“只为想着今日,故昔年甘就寂寞。”噫,小宋
亦人杰也,其言尚如此,然则人不能移于遇,真难哉!
余同年朱进士号恕铭者,出宰金溪。适督学按郡,将发考案,召
郡邑官长入见。及门,有两儒生持二卷,强纳朱公袖中,公卒然纳之。
及填按已毕,督学问朱曰:“可有佳卷见遗者乎?幸教之。”朱无以
应,遂出袖中二卷,皆得补弟子员。朱出,笑谓人曰:“看如许事,
莫道钻刺都无用。”
余邑朱广文号仰山,官汉阳司训,至八月,寄书候其兄半山,附
致历日一册;半山连揭数板,直至九月,笑曰:“好好,喜得后面还
有许多日子。”
余邑张斗桥为诸生时,记名家旧文一篇,入试,遭文宗涂抹,乃
诉于学博文莲山先生。先生引戏词慰之,曰:“昔苏秦父母诞辰,伯
子捧觞称寿,叹曰:‘好佳酿。’及季子亦捧觞称寿,骂曰:‘酸
酒。’季子妻乃从伯姆借酒一觞,复骂曰:‘酸酒。’季子妻曰:
‘这是伯姆家借来的。’翁叱之曰‘:你这不行时的人,过手便
酸。’”斗桥大笑。
汪伯玉以左司马致政,将归,谓其乡人中书潘纬曰:’天下有三
不朽,太上立德,今已不能作圣;其次立功,又非林下事;其次立言,
又懒做文字。此归,将就做些曲子陶情而已。”潘答曰:“这也是一
不朽。”汪问之,答曰:“其次致曲。”汪司马大笑。
嘉兴一老布衣,平时自号清客,书门对一联曰:“心中无半点事;
眼前有十二孙。”其邻人嘲之,续其下曰:“心中无半点事,两年不
曾完粮;眼前有十二孙,一半未经出痘。”见者皆笑。北人与南人论
橄榄与枣孰佳,北人曰:“枣味甜。”南人曰:“橄榄味虽辣,却有
回甜。”北人曰:“等你回得甜来,我先甜了一会。”
有不识橄榄者,问人曰:“此何名?”人笑曰:“阿呆。”归托
其妻曰:“我今食呆,味佳甚。”妻令觅呆,不得,乃呵示其妻曰:
“犹有呆气在。”
余邑孝廉陈琮,性洒落。曾构别墅一所,地名二里冈,虽云附郭,
然邑之北邙也,前后冢累累错置,不可枚数。或造君颦蹙曰:“目中
每见此辈,定不乐。”孝廉笑曰:“不然。目中日日见此辈,乃使人
不敢不乐。”
亘史云:“此可入《世说》,何云《谐史》乎?”
西安一广文,性介,善谑,罢官家贫,赖门徒举火,乃自谑词曰:
“夜半三更睡不着,恼得我心焦躁;??蹬的响一声,尽力子骇一跳;
原来把一股脊梁筋穷断了。”秦藩中贵闻之,转闻于王,王喜,召见,
赐百金。
余同年进士沈伯含,善作雅语。余尝与伯含论曰:“李于鳞死,
其子孙遂绝,所构白雪楼,没入官为祠堂。大抵于鳞称一代才,辄取
忌造化如此。”伯含曰:“造化真是小儿。”余问云:“何?”伯含
曰:“于鳞几许才,也惹他忌。”
黄杨树两年而长,逢闰而索,极难成材。余友罗汝鹏于斋头植此
树,指谓客曰:“看此物连抱,便当锯造棺器待尽,敢久恋人间耶?”
闻者皆笑。
大理署中有火房者,年少,貌颇秀,入夏而瘠。余友蒋钟岳问曰:
“奚而瘠?”对曰:“小人不宜夏。”比入秋,其瘠犹前,钟岳嘲之
曰:“尔复不宜秋耶?”
理学家文字,往往剿袭《语录》,铺叙成文,乃语人曰:“吾文
如菽粟布帛。”杨升庵笑曰:“菽粟则诚菽粟,但恐陈陈相因,红腐
不可食。”此足令藏拙者钳口。
宜兴县人时大彬,居恒巾服游士夫间。性巧,能制磁罐,极其精
工,号曰时瓶。有与市者,一金一颗。郡县亦贵之,重其人。会当岁
考,时之子亦与院试,然文尚未成,学院陈公笑曰:“时某入试,其
父一贯之力也。”
语云:“贼是小人,智过君子。”余邑水府庙,有钟一口,巴陵
人泊舟于河,欲盗此钟铸田器,乃协力移置地上,用土实其中,击碎
担去。居民皆纚然无闻焉。
又一贼,白昼入人家,盗磬一口,持出门,主人偶自外归,贼问
主人曰:“老爹,买磬否?”主人答曰:“我家有磬,不买。”贼径
持去。至晚觅磬,乃知卖磬者,即偷磬者也。
又闻一人负釜而行,置地上,立而溺。适贼过其旁,乃取所置釜,
顶于头上,亦立而溺。负釜者溺毕,觅釜不得。贼乃斥其人曰:“尔
自不小心,譬如我顶釜在头上,正防窃者,尔置釜地上,欲不为人窃
者,得乎?”
此三事,皆贼人临时出计,所谓智过君子者也。
熊敦朴号陆海,蜀人,辛未进士,选馆,改兵部,复左迁别驾,
往辞江陵相公,相公曰:“公是我衙门内官,痛痒相关,此后仕途宜
着意。”陆海曰:“老师恐未见痛。”江陵曰:“何以知之?”陆海
曰:“王叔和《医诀》说得‘:有通则痛,痛则不通。’”江陵大笑。
初,陆海入馆时,馆师令其背书,回顾壁上影子,口动须摇,哄然大
笑,馆师曰:“何笑?”答曰:“比见壁间影子,如羊吃草状,不觉
自笑。”馆师亦笑。
金陵平康有马妓曰马湘兰者,当少年时,甚有身价。一孝廉往造
之,不肯出。迟回十余年,湘兰色少减,而前孝廉成进士,仕为南京
御史,马妓适株连入院听审,御史见之曰:“尔如此面孔,往日乃负
虚名。”湘兰曰:“惟其有往日之虚名,所以有今日之实祸。”御史
曰:“观此妓,能作此语,果是名下无虚。”遂释之。
一士夫子孙繁衍,而其侪有苦无子者,乃骄语其人曰:“尔没力
量,一个儿子养不出,看我多子孙。”其人答曰:“其子,尔力也;
其孙,非尔力也。”闻者皆笑。
罗念庵中状元后,不觉常有喜色。其夫人问曰:“状元几年一
个?”曰:“三年一个。”夫人曰:“若如此,也不靠你一个,何故
喜久之?”念庵自语人曰:“某十年胸中,遣状元二字不脱。”此见
念庵不欺人处。而国家科名,即豪杰不能不膻嗜,亦可见矣。
一中贵见侍讲学士讲毕出左掖,问曰:“今日讲何书?”学士答
曰:“今日讲的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中贵曰:
“这是孔圣人恶取笑。”
曹公欲赘丁仪,以目眇不果,后悔曰:“以仪才,令尽盲,当妻
以女,何况只眇一目。”此谓爱而忘其丑。英雄且然,人情之偏,不
足怪也。
余乡叶月潭,须髯初白。或告之曰:“尊须也有一二茎报信。”
月潭遂于袖中取镊摘之,笑曰:“报信者一钱。”此语,盖里中寻人
招子也,借用之甚当。
有顽客者,恋酒无休,与众客同席,饮酣,乃目众客曰:“凡路
远者,只管先回。”众客去尽,只有主人陪饮。其人又云:“凡路远
者先回。”主人曰:“只我在此耳。”其人曰:“公还要回房里去,
我则就席上假卧耳。”
一个妇人,青衫红裙,口里哭着亲亲,问他哭着甚人,妇答曰:
“他爷是我爷女婿,我爷是他爷丈人。”盖母哭子也。其文法亦巧矣。
潘安仁云:“子亲伊姑,我爷惟舅。”盖表弟兄也。此文法祖之。
有卖酒者,夜半或持钱来沽酒,叩门不开,曰:“但从门缝投进
钱来。”沽者曰:“酒从何出?”酒保曰:“也从门缝递出。”沽者
笑,酒保曰:“不取笑,我这酒儿薄薄的。”
一阃帅,寒天夜宴,炽炭烧烛,引满浮白,酒后耳热,叹曰:
“今年天气不正,当寒而暖。”兵卒在旁跪禀曰:“较似小人们立处,
天气觉正。”尝闻古诗云:“一为居所移,苦乐永相忘。”信哉!
浒墅钞关,关尹于长吴两县,分不相临;然以其钦差也,两县见
之,必庭参,关尹多不肯受。其后一生来治关,颇自尊,不少假,比
及任满犹尔。吴令袁中郎笑曰:“蔡崇简拄了杖,挂了白须上戏场,
人道他老员外。今回到戏房,取了须,还做老员外腔。”余大笑。
武陵一市井少年,善说谎。偶于市中遇一老者,老者说之曰:
“人道你善谎,可向我说一个。”少年曰:“才闻众人放东湖,
都去拿团鱼,小人也要去拿个,不得闲说。”老者信之,径往东湖,
湖水渺然,乃知此言即谎。
少年在楼下,会楼上一贵人,呼曰:“人道尔善骗,骗我下来。”
少年曰:“相公在楼上,断不敢骗;若上楼下,小人便有计骗将上
去。”贵人果下,曰:“何得骗上。”少年曰:“本为骗下来,不烦
再计。”
有广文者,姓吴,齿落耳缺,又不生须,一青衿作诗嘲之曰:
“先生贵姓吴,无耻之耻无,然而无有尔,则亦无有乎。”
其诗流入县官之耳,县官一日同广文进见府主,班行,望见广文,
不觉失笑,府主意不然,乃于后堂白所以失笑之故,因诵前诗,府主
亦复大笑。
多闻疑,多见殆,君子于其所不知盖。对云:飞在天,见在田,
确乎其不可拔潜。此聋者与缺唇者相嘲。
有轻薄士人,好弹射文字,读王羲之《兰亭记》,则曰:“天朗
气清,春言秋景。”读王勃《滕阁记》,则曰:“落霞与孤鹜齐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多了与共两字。”冥司闻之,遣鬼卒逮去,欲割其
舌,力辩乃免。
比放归,行至冥司殿下,口中辄云:“如何阎君对联,这样不通
‘:日月阎罗殿;风霜业镜台。’不信这阎罗殿有日月风霜耶?”
客造主人,见其畜有鸡,殊无飨客意,乃指鸡曰:“此禽有六德,
君闻之否?”主人曰:“只闻鸡具四德,不闻六德?”客曰:“君若
舍得,我亦吃得。这是二德,岂非六德?”沈青霞重忤严分宜,遇害。
其子三人,皆逮系诏狱,遂毙其二。第三子讳襄者,号小霞,在狱中,
工画梅,诸中贵求为画梅,时有赠遗,借以不死。久之,分宜败,朝
议褒青霞忠,遂官小霞,除授临湘令。后人追论小霞狱中不死,只吃
着梅。罗汝鹏笑曰:“好到好,只亏他牙齿不酸。”
余乡一老者,与一少年青衿,酒中戏谑。少年每嘲其人衰老,老
者曰:“你毋见嘲,谚曰‘:黄梅不落青梅落,青梅不落用竿戳。’”
青衿曰:“你道着酸子,谁敢动手戳他?”盖楚人目青衿为酸子也。
一郡从事,不谙文理,妄引律断狱。有僧令其徒磨面,徒乃持面
与麸,走匿他所,僧执而讼之。从事断曰:“这僧该问徒罪。”僧曰:
“罪不至此。”从事曰:“你不应背夫逃走。”闻者皆笑。
宋时有显者,既归田,语所知曰:“我们从林下看宦途,知得滋
味如此耳;但不知死人住地下,比生时较好否?”所知曰:“一定
好。”显者曰:“何以知之?”其人答曰:“但闻林下人思量出去,
不闻地下人思想转来。”显者大笑。
武陵郑沅石馆余邑,前一土井,烹茶爨饭,皆汲之。沅石笑曰:
“馆此一年,腹中泥,可作半堵墙矣。”
又桃源人好以有齿磁盆盛茶米,用木杵捣之,名曰擂茶,其杵长
五尺,半岁而尽。沅石笑曰:“桃源人活六十岁,胸中擂茶杵,可构
三间小房子。”
京师缙绅,喜饮易酒,为其冲淡故也。中原士夫量大者,喜饮明
流,为其性酸也。余僚丈秦湛若,中原人,极有量,尝问人曰:“诸
公喜饮易酒,有何佳处?”其人答曰:“易酒有三佳:饮时不醉,一
佳;睡时不缠头,二佳;明日起来不病酲,三佳。”湛若曰:“如公
言,若不醉不缠头不病酲,何不喝两盏汤儿?”其人大笑。
太仓王元美先生,有酒兴,无酒量,自制酒最冲淡,号凤州酒。
丁见白官太仓,取凤州酒二坛,馈秦湛若,湛若开坛尝之,问使者曰:
“只怕丁爷错送了,莫不是惠山泉?”
有进士形甚短,初登第时,同年笑曰:“年兄门下长班,每月可
减工食五分。”进士曰:“与众同例,何得独减。”答曰:“过门巷
时,免呼照上,亦损许多气力。”
有悍妻者,颇知书。其夫谋纳妾,乃曰:“于传有之,齐人有一
妻一妾。”妻曰:“若尔,则我更纳一夫。”其夫曰:“传有之乎?”
妻答曰:“河南程氏两夫。”夫大笑,无以难。
又一妻,悍而狡,夫每言及纳妾,辄曰:“尔家贫,安所得金买
妾耶?若有金,唯命。”夫乃从人称贷得金,告其妻曰:“金在,请
纳妾。”妻遂持其金纳袖中,拜曰:“我今情愿做小罢,这金便可买
我。”夫无以难。
罗汝鹏多髯,年及强仕,白者过半。一日,赴吊丧家,司丧者偶
见之,讶曰:“公年尚未,何髯白乃尔?”汝鹏曰:“这是吊丧的须
髯。”坐客皆笑。会余祖昆岳公,九十一岁而卒,汝鹏来吊,乃慰家
君曰:“奈何不请小儿医救疗,遂至此耶?”家君不觉破涕为笑。
余举进士,时报捷者索重赏,家君贫无以应,受困此辈,殊觉情
懑,汝鹏慰之曰:“且耐烦,养坏了儿子,说不得。”闻者皆笑。
冯司成髯晚出而早白,人问曰:“公髯几年变白?”公捻髯良久,
答曰:“未记与黑髯周旋。”庚子岁,余差云贵恤刑,有同年造余曰:
“兄乃得此远差耶?”余曰:“但琉球日本不恤刑耳,假令亦有恤差,
我乃为下得海矣,安能到云贵?”盖恤差属刑部为政,余时官大理,
故云。有僧道医人同涉,中流遇风,舟楫危甚。舟人叩僧道曰:“两
位老师,各祝神祈止风何如?”僧咒曰:“念彼观音力,风浪尺消
息。”道士咒曰:“风伯雨师,各安方位,急急如律令。”医亦复咒
曰:“荆芥,薄荷,金银花,苦楝子。”舟人曰:“此何为者?”答
曰:“我这几般,都是止风药。”噫,庸医执疗病,往往若此。
吴楚间谓人死皆曰不在了。有人乍入京师,谒见显者,应门答曰:
“老爷不在。”其人曰:“此语殊不吉,莫若称出外了。”应门答曰:
“我老爷不怕死,只怕出外。”盖宋时已有此言矣。有书生者性懒,
所恨书多耳。读《论语》至颜渊死,便称赏曰:“死得好,死得好。”
或问之,答曰:“他若不死时,做出上颜回下颜回,累我诵读。”
有惧内者,见怒于妻,将拶其指。夫云:“家无拶具。”妻命从
邻家借用。夫往借时,低声怨咨,妻唤回,问曰:“适口中作何语?”
夫答曰:“我道这刑具,也须自家置一副。”
余邑张三崖广文,司训支江。一日,与同僚饮,看演苏秦,拜相
归来,阿兄艳羡,忙检书籍,曰:“我也要去读书做秀才。”三崖属
其僚曰:“安顿荷包。”僚问云:“何?”三崖答曰:“苏大进了学,
我辈都有一包束修钱。”其僚皆笑。
三崖方谒选时,称贷路费,笑曰:“样样借人的,如贫汉种田,
工本都出富翁,比及秋成,还却工本,只落得掀盘帚。我们借债做官,
他日还了债,只落得一幅纱帽角带。”闻者皆信其然。
袁中郎在京师,九月即服重绵。余曰:“此太热,恐流鼻红。”
其弟小修曰:“不服,又恐流鼻白。”冯司成公,初夏即服纟希纟谷。
余问:“公何以御盛暑?”公笑曰:“盛暑岂宜挂一丝耶?”
有官人者,性贪,初上任,谒城隍,见神座两旁悬有银锭,谓左
右曰:“与我收回。”左右曰:“此假银耳。”官人曰:“我知是假
的,但今日新任,要取个进财吉兆。”
有痴夫者,其妻与人私,一日,撞遇奸夫于室,跳窗逸去,只夺
其鞋一只,用以枕头,曰:“平明往质于官。”妻乘其睡熟,即以夫
所着鞋易之。明日,夫起,细视其鞋,乃己鞋也,因谢妻曰:“我错
怪了你,昨日跳出窗的,原来就是我。”
蜀中有吴坤斋者,善谑。其邻人构新居落成,吴往贺之,叹曰:
“这房屋做得妙。”盖含庙宇意也。主人曰:“只堪作公家厕房耳。”
坤斋曰:“何至于此?”主人曰:“不是厕房,为何公入门便放屁?”
坤斋默然。
广西全州卫幕,有王掾者,善谑。诸武弁相聚,诱掾作谑,而故
驳之,每作语,辄曰:“这话淡。”言其无趣味也。掾知故意驳己,
乃曰:“今早城门有担粪者,失足,倾泼于地。”诸武弁又曰:“这
也淡。”王掾曰:“诸君不曾尝过,那得知淡?”众皆大笑。
有说谎者,每迁就其词。自谓家有一雌鸡,岁生卵千枚。问云:
“那得许多?”其人递减至八百六百,问者犹不信。乃曰:“这个数,
再减不得,宁可加一只雌鸡。”
常郡有千户王姓者,述一谑语,调笑青衿曰:“某人父子皆补生
员,及临岁考,逡巡不敢赴试。子乃谋诸父曰:‘盍作死乎?死则子
应居艰,皆得免考。’父然之,比召道士写灵牌,写云:‘明故先
考。’父乃幡然曰:‘若先考,则某何敢死。’”此旧谑也。
席间一青衿,遂顿撰一谑,答王千户云:“有总兵者,起家徒步,
不谙书,只识得一个王字。一日,点阅千户文册,第一名姓王,唤王
千户,第二名姓匡,乃唤曰上匣床的王千户,第三姓土,乃唤曰斫破
头的王千户。”其敏捷亦复尔耳,真可笑也。
有作谑讥性悭者,其语不一而足,姑举其概。一人已习悭术,犹
谓未足,乃从悭师学其术。往见之,但用纸剪鱼,盛水一瓶,故名曰
酒,为学悭贽礼。偶值悭师外出,惟妻在家。知其来学之意,并所执
贽仪,乃使一婢用空盏传出曰:“请茶。”实无茶也。又以两手作一
圈曰:“请饼。”如是而已。
学悭者既出,悭师乃归,其妻悉述其事以告。悭师作色曰:“何
乃费此厚款?”随用手作半圈样曰:“只这半边饼,彀打发他。”大
都此四语者,一步深一步,盖若近日时文求深之意也。有官人者,以
罢软见勾。妻问勾官之故,答曰:“吏部道我罢软。”妻曰:“喜得
只知你罢软,若知道不谨,连我这奶奶也勾去。”
吴中祀神,左大士,右梓潼君。山东人专祀碧霞元君。一山东官
长笑吴人曰:“你吴中惧内,只看神位,奶奶却在左边,老爹却在右
边。”吴人答曰:“这个还不要紧,看你山东神位,只见奶奶,几曾
见老爹?”
吴中好相讥谑,不避贵贱。一乡官职卑,迎一妓下船,遽问之曰:
“汝何以称小娘,年纪却又老了?”妓答曰:“这也不论,老爹既称
老爹,何以官儿又小?”众皆鼓掌。妓恬不在意。世有誉人自贤者,
或嘲之曰:“一人自美其妻,乃不云妻美,每对人曰:‘我家小姨,
天下绝色,与山妻立一处,不复能辨谁为大小姨也。’”然则张罗峰
之请祀欧阳公,张江陵为南阳李文达建坊。意亦若此。
有贵宦者,生子而痴。年七十,或持寿星图相贺,其子曰:“这
老者如许长头,乃犹不中耶?”遂拈笔为画网巾其上,贵宦见之,怒
甚。邻翁造焉,慰之曰:“公无怒,我今要个画网子的人,也不得。”
常德一尚书,好藏古画,有子昂《袁安卧雪图》,分贻其子。图
极佳,子乃不受,曰:“要此死人图何用?”
一儒生,每作恶文字谒先辈。一先辈评其文曰:“昔欧阳公作文,
自言多从三上得来,子文绝似欧阳第三上得者。”儒生极喜。友人见
曰:“某公嘲尔。”儒生曰:“比我欧阳,何得云嘲?”答曰:“欧
阳公三上,谓枕上、马上、厕上;第三上,指厕也。”儒生方悟。
宋时,韩学士熙载,每见门生贽卷恶者,令侍姬以艾炙之。近日
冯具区亦云:“余平日最苦持恶文相揭求佳评者,每见之,辄攒眉若
有所忧。”
余郡一贡士宾兴,郡守某公题其匾曰:“遴俊宾王。”一士人见
之,叹曰:“郡中自武庙时,有一字王,再传有二字王,今复有三字
王矣。”盖讥贡士匾也。
司徒沅冲张老师,尝笑谓余曰:“别人架上书,都安置肚子里,
我们肚里书,都寄阁在架上。”盖谦言懒记书也。然语政好笑。
有学博者,宰鸡一只,伴以萝卜制馔,邀青衿二十辈飨之。鸡魂
赴冥司告曰:“杀鸡供客,此是常事,但不合一鸡供二十余客。”冥
司曰:“恐无此理。”鸡曰:“萝卜作证。”及拘萝卜审问,答曰:
“鸡,你欺心。那日供客,只见我,何曾见你。”博士家风类如此。
一主人请客,客久饮不去,乃作谑曰:“有担卖磁瓶者,路遇虎,
以瓶投之,俱尽,只一瓶在手,谓虎曰:‘你这恶物,起身也只这一
瓶,不起身也只这一瓶。’”客亦作谑曰:“昔观音大士诞辰,诸神
皆贺,吕纯阳后至,大士曰:‘这人酒色财气俱全,免相见。’纯阳
数之曰:‘大士金容满月,色也;净瓶在旁,酒也;八宝璎珞,财也;
嘘吸成云,气也;何独说贫道?’大士怒,用瓶掷之。纯阳笑曰:
‘大士莫急性,这一瓶打我不去,还须几瓶耳。’”
陕右人呼竹为箸。一巡抚系陕人,坐堂时,谕巡捕官曰:“与我
取一箸竿来。”巡捕误听以为猪肝也,因而买之,且自忖曰:“既用
肝,岂得不用心?”于是以盘盛肝,以纸裹心置袖中,进见曰:“蒙
谕猪肝,已有了。”巡抚笑曰:“你那心在那里?”其人探诸袖中曰:
“心也在这里。”
一士人好打抽丰。其所厚友人,巡按某处,逆其必来,阴属所司
将银二百两,造竏一副,练绳一条,用药煮之如铁。其人至求见,辄
怒曰:“我巡按衙门是打抽丰的?可取竏练来,解回原籍。”其人怒
甚,无奈,比至境上,解官喻曰:“这竏练俱是银造,我老爹厚故人,
特为此掩饰耳目。”士人曰:“他还薄我,若果相厚,便打个二百斤
银枷枷也得。”
一人父鼻赤色,或问曰:“尊君赤鼻有之乎?”答曰:“不敢,
水红色耳。”其人赞曰:“近时尚浅色,水红乃更佳。”凡民间畜雄
鸡者,必割其肾,则鸡肥而冠渐落。或嘲廪膳生员曰:“尔好似割鸡,
有米吃,身子不怕不肥,只怕明日冠小。”
雕鸟哺雏,无从得食,搂得一猫,置之巢中,将吃以饲雏。猫乃
立啖其雏,次第俱尽。雕不胜怒。猫曰:“你莫嗔我,我是你请将来
的。”
一人问造酒之法于酒家。酒家曰:“一斗米,一两曲,加二斗水,
相参和,酿七日,便成酒。”其人善忘,归而用水二斗,曲一两,相
参和,七日而尝之,犹水也,乃往诮酒家,谓不传与真法。酒家曰:
“尔第不循我法耳。”其人曰:“我循尔法,用二斗水,一两曲。”
酒家曰:“可有米么?”其人俯首思曰:“是我忘记下来。”噫,并
酒之本而忘之,欲求酒,及于不得酒,而反怨教之者之非也;世之学
者,忘本逐末,而学不成,何以异于是。
一士人家贫,欲与其友上寿,无从得酒,但持水一瓶,称觞时,
谓友人曰:“请以歇后语为寿,曰‘:君子之交淡如。’”友应声曰:
“醉翁之意不在。”
一宦家池亭,广畜水鸟,若仙鹤、淘河、青庄鸟、白鹭皆备。有
来观者,小大具列。适外彝一人,乍至其地,不识鸟名,指仙鹤问守
者曰:“此何鸟?”守者诳曰:“这是尖嘴老官。”次问淘河,诳曰:
“是尖嘴老官令郎。”又问青庄鸟,诳曰:“是他令孙。”问白鹭,
诳曰:“是他玄孙。”问者叹曰:“这老官枉费大,只是子孙一代不
如一代。”
有恶少,值岁毕时,无钱过岁。妻方问计,恶少曰:“我自有
处。”适见篦头者过其门,唤入梳篦,且曰:“为我剃去眉毛。”才
剃一边,辄大嚷曰:“从来篦头,有损人眉宇者乎?”欲扭赴官。篦
者惧怕,愿以三百钱陪情,恶少受而卒岁。
妻见眉去一留一,曰:“曷若都剃去好看。”恶少答曰:“你没
算计了,这一边眉毛,留过元宵节。”
山水偶涨,将及城,城中人惧,问卜者:“何时水落?”卜者曰:
“你只问裁缝,他有个法儿,要落一尺,就落一尺,要落一丈,就落
一丈。”
一强盗与化缘僧遇虎于途。盗持弓御虎,虎犹近前不肯退。僧不
得已,持缘簿掷虎前,虎骇而退。虎之子问虎曰:“不畏盗,乃畏僧
乎?”虎曰:“盗来,我与格斗。僧问我化缘,我将甚么打发他?”
凡为银匠者,无论打造倾泻,皆挟窃银之法。或讥之曰:“有富
翁者,平日拜佛求嗣,偶得一子,甚矜重之,乃持八字问子平先生,
先生为布算,曰:‘奴仆宫,妻子宫,寿命宫,都好。只是贼星坐命。
富翁曰‘:这个容易,送他去学银匠罢。’”
余邑李源聎方伯,面麻而须,曹前阳佥宪,口歪而牙豹。曹出对
与李曰:“麻面胡须,如羊肚石倒栽蒲草。”李对曰:“豹牙歪嘴,
如螺壳杯斜嵌蚌珠。”
滇南有赵巧对,曾仕楚中为郡守,好出对句,一日,见坊役用命
纸糊灯,遂出句云:“命纸糊灯笼,火星照命。”思之不得。直到岁
暮,老人高捧历日,叩头献上,遂对前句曰:“头巾顶历日,太岁当
头。”可谓确当。
李空同督学江右,有一生偶与同名,当唱名时,公曰:“尔安得
同我名?”出对试之,曰:“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
如。”生对曰:“魏无忌,长孙无忌,人无忌,我亦无忌。”李亦称
善。
有生员送先生节仪,只用三分银子,先生出对嘲之曰:“竹笋出
墙,一节须高一节。”生对曰:“梅花逊雪,三分只是三分。”
有官人祖出蒙古,莅任,出对与庠生曰:“孟孙问孝于我我。”
一生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可谓切中。
曾有令尹,昵一门子。偶坐堂上,吏与门子相偶语,令怪之,吏
漫云:“与门子属表兄弟,叙家常耳。”令遂出对云:“表弟非表兄
表子。”吏辄答云:“丈夫是丈母丈夫。”令嘉其善对,笑释之,无
以罪。
亘史云:友人鲍无雄宗弟仲翔,促梓《谐史》,亲为之校,而每
请益也,以所记一二,足之于左。
洪仲韦与梅子马游清凉台,僧以茶供。子马曰:“贤僧也。”仲
韦曰:“故当于旧寺中求之。”子马曰:“何言乎?”仲韦曰:“王
摩诘有言:‘似舅即贤甥。’”闻者绝倒。
徽欲俭于食品,以木耳豆粉和成糕,呼曰假鳖。谢师少连名精品,
酷嗜此味。一日,杨七具酒饯洪仲韦,特设此品,且羞鳖焉。谢师不
为下箸。杨七笑曰:“少连可谓宜假不宜真。”谢曰:“若要认真,
必先着假。”众以为当家之谈。杨七名文玉,号小真,旧院角妓,而
豪于酒。
祝给谏喜作书,即村坊酒肆都悬之。有海阳金生伪作为市,祝怒,
将绳以法。董玄宰闻之曰:“吾为此惧。”客曰:“何惧?”董曰:
“惧逸少有知,将置我于地狱耳。”祝释然。
广信人王常有词名,善书。得一端研,小于掌,而自宝之,问洪
仲韦曰:“此贵乡产也,能辨为宋物不?”仲韦曰:“入贵乡当以宋
版《百中经》配之,则价当更倍。”王曰:“得非袖珍呼?”仲韦曰:
“不然。”指其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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