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讲 禁忌语、委婉语和隐语、黑话
一.禁忌语和委婉语的界定
什么是禁忌语?学界的不同意见简直就是南辕北辙。一种意见认为禁忌语是“由禁忌或避讳民俗所产生的不能直言而用其他语言作为替代的语言现象”,“被禁言和用以代言者,均属禁忌语”。另一种意见则认为禁忌语指的是“在言语中通常避免使用的词语”,“在多数语言中,涉及死亡、性和生殖、排泄等内容的词语往往在禁忌语之列”,这时候就要“用相应的委婉语来代替禁忌语”。而所谓的“委婉语”指的是“为避免引起不愉快或失礼,对某些事物或现象采取的委婉说法”。陈芮以表“怀孕”的“有喜”为例,按照前一种意见,不论“怀孕”、“有喜”均属禁忌语;而按照后一种意见,只有“怀孕”是禁忌语,“有喜”应属委婉语。我们赞成后一种意见。
禁忌语和委婉语是一对孪生兄弟,有禁忌语必有委婉语。如“死”、“怀孕”、“拉屎”等就是禁忌语,而代替它们的“老了”、“有喜”、“方便”等便是委婉语。可见,禁忌语是委婉语的原形、替代对象,而委婉语则是禁忌语的变形、替代物,禁忌语同委婉语意义上可以有所不同,但所指相同。需要说明的是,这种所谓的原形和变形之间的关系,并不同于缩略词同其原形之间的关系。
前一些年,有一首歌很流行,其中有一句歌词是“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于是有些大学生就用“长得很温柔”来指称“长的很丑”。学界有人认为这是一种缩略词,是一种“截取式缩略”,是对歌词使用了藏头用法——只截用后半句,而意指前半句的结果。你以为这种意见对吗?为什么?
二.禁忌语(委婉语)的类别
禁忌语(委婉语)从内容上来看,主要分为以下几类:(1)有关人类的一些隐秘器官或部位的词语,如“阳具、女阴、乳房、屁股”等。(2)有关人类的性、生殖、疾病、死亡等行为以及与这些行为相关的词语,如“月经、性交、怀孕、死”等。(3)有关人类身体状态、品行的评价的词语,如“貌丑、老、肥胖”等。(4)各行各业在生产活动中所忌讳的一些词语,如养蚕业将“(蚕)爬、喂(蚕)、(蚕)长了”等都列为禁忌语,而要婉称“(蚕)行、撒叶子、(蚕)高了”;同时也忌说“伸”字,因为蚕只有死了才是伸直的,连与“伸”谐音的“笋”也列为禁忌语,而要改称“萝卜”;而且与蚕病有关的字词也列为禁忌语,如“亮蚕”是蚕病的一种,所以忌说“亮”字,“天亮了”要说成“天开眼了”,“僵蚕”也是一种蚕病,所以也忌言“僵”及其谐音字,“姜”要说成“辣烘”,“酱油”要说成“颜色”或“罐头”;“跑、没、冲”
等词也因为其不吉利而被列为禁忌语,连与“冲”谐音的“葱”也得说成“香火”,怕有所冲犯。华夏幸福oa>獒(5)与各民族各地区民间禁忌或习俗相左的一些词语,如在回族人的习俗中,“猪”是一种神圣的动物,不能直言,否则就会冒犯神灵;与“猪”谐音的“朱”姓,也必须改称“黑”姓。(6)一部分菜肴名称,如一般的饭店菜馆的菜谱或菜单上是见不到“鸡脚、猪爪、蛇”等词的,而一律以“凤爪、猪手、龙”代替。
三.禁忌语同委婉语的巨大差异
我们强调禁忌语同委婉语的密切联系并不想抹杀两者的巨大差异。这种差异表现在方方面面,不胜枚举。
虽然从理论上讲,禁忌语同委婉语应该是同时产生的,当“死”、“怀孕”、“拉屎”等尚没成为禁忌语之前,也就不存在“老了”、“有喜”、“方便”等委婉语——没有这种需求;而只有当“死”、“怀孕”、“拉屎”等被视为禁忌语之日,人们才会迫切寻找它们的替代物,这样也便有了委婉语。也就是说,从理论上讲,在委婉语产生之前,是不存在什么禁忌语的。但是从发生学角度来看,似乎应该是先有后来被称为禁忌语的词汇,尔后才有委婉语的。即先有“死”、“怀孕”、“拉屎”等词语,尔后才有“老了”、“有喜”、“方便”等词语,而绝不会倒过来。
这样,事实上就造成了后来被称为禁忌语的词汇同委婉语之间的一种源流关系。就这一点而言,两者也是存在差异的。所欲有甚于生者
虽然从理论上讲,禁忌语和委婉语均具有变异性,但是事实上两者说的不是一码事。
禁忌语的变异性说的是以下四种情形:
(1)有些词语原本是禁忌语——不能直言的,需要使用委婉语的,可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地就变得可以直言了,也就不再是禁忌语了。如“房事”、“性生活”在改革开放之前的大陆均属禁忌语。
(2)有些词语原本不是禁忌语——可以直言的,可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地就变得不能直言了,需要使用委婉语了,也就成了禁忌语。如居住在我国四川凉山地区的彝族人在历史上一直自称“罗罗”,但现在他们则将“罗罗”也列为禁忌语,认为是对他们的一种蔑称。
(3)在同一民族或同一区域内,有些词语在一部分人群看来不是禁忌语的,在另一部分人群那里却属于禁忌语。如在东西方,所有的船家都忌说“沉”、“翻”等词,而在一般人则并无此禁忌。我国境内的哈萨克族,成人之间称说“胖”并无大碍,但是在对别人孩子的赞美语
言中,“胖”这个词却被列为禁忌语,因为“他们认为这样会给孩子带来不吉”。
于是,便会出现这样一种可谓极端的情形:有些词语在一个家族的成员那里是禁忌语,而在另一个家族的成员那里就不是禁忌语。如居住在我国海南省的黎族人将自己祖先的名字统统列作禁忌语,除了在祭祖时可以使用之外,平时不准提及。这样一来,由于各个家族祖先的名字不同,所以某个名字在这个家族是禁忌语,在另一个家族则不是禁忌语。甚至于在一个家庭内部各个成员的禁忌语也会有所不同。如我国西部的东乡族,在家庭成员中存在讳名之俗:在女儿的语言中,父母的名字是禁忌语,不能言说;在妻子的语言中,丈夫的名字是禁忌语,不能言说;在年幼者的语言中,年长者的名字是禁忌语,不能言说。
(4)在同一民族或同一区域内,有些词语在特定的时点或时段内为禁忌语,过了某个时点或时段就不再是禁忌语。如居住在我国湘、鄂、川、黔四省接壤地带的土家族禁忌颇多,有些禁忌具有极强的时段性,例如正月初一清晨没吃东西之前,像“病、痛、穷、没有、睡了”等平常并不禁忌的语词此时均成了禁忌语,是绝对不能说的。又如居住在我国云南、四川的纳西族人平时称绵羊为“余”,称鸡为“岩”;而在开丧期间,则不能称祭牲“绵羊”为“余”,应用委婉语“冫今你”,不能称祭牲“鸡” 为“岩”,应用委婉语“浓孜”。
委婉语的变异性指的是委婉语的不稳定性、多变性,即不少委婉语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得不再委婉,于是人们便会选择新的委婉语。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其结果是形成以某个禁忌语为核心、由若干个委婉语组合成的庞大的禁忌语—委婉语词族。正因为如此,所以任何一种语言中的委婉语在数量上均要大大多于禁忌语,现代汉语也不例外。
虽然从理论上讲,禁忌语和委婉语均具有民族性和区域性,但内涵大相径庭。
禁忌语的民族性和区域性指的是有些词语在一些民族或一些地区是禁忌语,而在另一些民族或另一些地区不属禁忌语。如在西方,乘船旅行的人不能说“猫、狗、兔子、猪、老鼠、鸡蛋、盐、小刀”等,因为不少西方人认为,这些词语会诱发江河海洋释放波涛,招致风暴,给船舶带来危险;在西方的剧院里,像“绳、线、成功、失败、好运、厄运”等词均被列为禁忌语,除了台词之外是不能在剧院里说的,否则就会给剧团带来厄运,因为“西方人相信,剧院对于演员们来说,是一个充满征兆的场所”。而在中国就不存在上述这些禁忌。
在中国这样一个幅员辽阔、民族众多的国家里,禁忌语的民族性和区域性特征尤为突出:如蒙古族人将“狼”列为禁忌语,称狼为“野狗”,“如果在用餐时,不注意说到狼”或听到别人说狼就得“把碗扣过来,表示回避”,因为“狼是草原上危害人畜的凶猛野兽,人们对它还是
恐惧的”。在达斡尔族,“博布格(案:熊的本名)”和“塔斯格(案:虎的本名)”是非常神圣的动物,所以被列为禁忌语,他们称公熊为“额特日肯(案:其义为‘老头子’)”,称母熊为“阿提日堪(案:其义为‘老太婆’)”,称老虎为“诺音古热斯(案:其义为‘官兽’)”。与达斡尔族相似,鄂伦春族人认为熊是他们的祖先,所以忌称“牛牛库(案:熊的本名)”,而称公熊为“雅亚(其义为‘祖父’)”或“阿玛哈(其义为‘舅父’)”,称母熊为“太帖(其义为‘祖母’)”或“额聂赫(其义为‘伯母’)”,打死熊后忌说“死”,而要说“布土恰(其义为‘成了’)”或“阿帕恰(其义为‘睡着了’)”。居住在凉山地区的彝族人将“馒头”列为禁忌语,称馒头为“馍馍”,那是因为古代封建统治者蔑称南方少数民族为“南蛮”、“蛮人”,而“馒”与“蛮”谐音,而且据当地民间传说,封建时代的统治者曾杀戮大批彝族百姓祭泸水(即今之金沙江),宣称“以蛮子头祭江水”,“馒头”容易让人联想到“蛮子头”。而同样是彝族人,居住在凉山地区的彝族人将“罗罗”列为禁忌语,而居住在广西、云南、贵州的彝族人则至今仍然自称“罗罗”,并不认为是一种蔑称。
而委婉语的民族性和区域性则指的是不同民族或地区针对相同的禁忌语所采用的委婉语所存在的差异。如果说,禁忌语的民族和区域差异是比较有限的,像“死”、“怀孕”、“拉屎”等词在几乎所有的民族或地区均是禁忌语,那么,委婉语的民族性和区域性则是一种极为普
遍的现象,像“死”、“怀孕”、“拉屎”等在几乎所有的民族或地区均存在不同的富有民族特色、地域特色的委婉语。
此外,从构成成分和结构形式来看,委婉语更有其独特的一面,其所使用的载体形式也要比禁忌语复杂得多。
四.委婉语的变异性
委婉语具有变异性,这一点同成语等的稳固性刚好相反。相对于“拉屎、撒尿”来说,“大便、小便”无疑是一种委婉语。但是时间长了“大便、小便”就不再是委婉语了,于是人们又用“去方便一下”婉指“大便、小便”,后来又因为“去方便一下”中有一个“便”字容易使人产生不洁的影响,于是便想出了用“出去一下”、“打个电话”等去婉指“去方便一下”。正因为委婉语具有变异性,所以,一些特别需要避忌的事物往往有许许多多的委婉语,我们已经无法梳理其产生的时间先后了。如关于“死”,自古以来就有许许多多的委婉语,依然活跃在现代汉语中的有:牺牲、捐躯、殉职、逝世、辞世、去见马克思、离开了我们、永远地走了、安详地睡着了、心脏停止了跳动、停止了呼吸、停止思想、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安息、长眠(以上褒义),老了、作古、遇难、去世、上火葬场、撒手、蹬了腿、闭上了眼
情侣空间怎么开睛、倒下了、去天堂、断了气(以上中性),进棺材、翘辫子、上西天、一命呜呼、见阎王、下地狱、去西方极乐世界(以上贬义)等。这些词语显然以禁忌语“死”为核心构成了一个包容几十个乃至上百个委婉语的禁忌语—委婉语词族。
五.委婉语的民族性和区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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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婉语具有民族性和区域性。如指称“死”的委婉语,各个民族就颇不相同:达斡尔族及鄂温克族人称老人死去为“成佛了”,称孩童死去为“少活了”,称婴儿死去为“没站住”,达斡尔族人称神汉“萨满”死去为“上尚德了”;回族人则用“无常”、“殁”等词来指称“死”;而蒙古人则将“死”婉称为“骑马踏上了不归路”、“骑马从我们中间走了”等。同样是指“解手”,英国人可能会说成“去休息室(go to the restroom)”或“洗一下我的手(wash my hands)”,英国女性可能会说“修饰一下我的面部(fix my face)”等;蒙古族男性则说成“出去看马”,女性则说成“出去挤牛奶”、“出去看牛犊”等;而哈萨克族人则称为“去草场”、“去野外”等。至于汉民族,那指称“去世”、“解手”的委婉语就更多了,而且还带有鲜明的区域色彩。就以“死”为例,各地往往用一个表示前往的动作动词带上当地火葬场的所在地名来婉指“死”,从而形成区域特色。如北京人可以说 “上八宝山”,苏州人则说“去杨家桥(案:杨家桥为苏州火葬
场所在地)”,无锡人会说“上吼山(案:吼山为无锡火葬场所在地)”或“去前桥(案:前桥为无锡又一火葬场所在地)”,昆山人会说“去西门(案:西门为昆山火葬场所在地)”。当然各地也会结合本地民俗,用置办丧事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细节来婉指“死”。笔者所在的苏州,民间办丧事一般要经历以下过程:先给死者换上事先准备好的未穿过的新衣服,谓之“穿老衣”;尔后将死者头朝南躺在门板上,供人吊唁,谓之“吊好”;同时招待前来“吊好”的亲朋好友,谓之“吃罡饭”、“吃豆腐”;最后送到火葬场火花。于是当地人就以“躺门板”、“穿老衣”、“鼻头向北”、“吃罡饭”、“上铁板”等来婉指“死”。
六.委婉语的基本特征
委婉语在构成成分和结构形式上极具特点。主要表现在:
(1)在构成成分上,委婉语力求避免与禁忌语相重,不仅避免书写形式上的相同,而且避免语音形式的相同或相近,以免引起相关的联想,从而起不到避忌的目的。
(2)在结构形式上,委婉语比较松散自由,既没有字数上的限制,一如成语的四字格局,也没有结构方式上的限制,一如惯用语常使用的动宾词组模式。
委婉语有结构形式上的标志吗?
说禁忌语的载体形式主要是词恐怕是没有问题的,那委婉语呢?委婉语的载体形式主要是词,还是词组,或者是句子?
带着这两个问题,我们对曲彦斌主编的《俚语、隐语、行话词典》中的所有标注为“禁(案:即禁忌语)”的词语进行了地毯式的收罗和全面的考察,共收集到89个词语。需要说明的是:这些被认为是禁忌语的词语,实际上却是标标准准的委婉语!如指称“死”的“不在、归山、回老家、丢嗒啦、吹灯、转去了、睡长觉”等22个词语,指称“鬼”的“二五子、六合儿、老三客人、啰哼儿”等词语,指称“棺材”的“老材、老房子、枋子”等词语,都是委婉语。
在对这89个词语的语音形式、内部结构关系、语言单位归属进行了一番考察之后,得到了以下一些基本数据:
在语音形式上,委婉语似乎更青睐双音节和三音节词语,前者占55%强,后者占28%强,两者加起来占83%强。而单音节词和四音节词语则很少,四音节以上词语只有一个(详见“表一”)。
表一
| 单音节 | 双音节 | 三音节 | 四音节及以上 |
数 量 | 8 | 49 | 25 | 7 |
百分比 | 8.99 | 55.06 | 28.09 | 夜钓翘嘴7.86 |
尖酸刻薄的话例 词 | 好、老、倾、烟、混、拐儿、鸭儿 | 一号、老衣、枋子、金阱、香茶、懒意 | 二二岁、二五子、不新鲜、出喜事 | 耍大观楼、老三客人、着力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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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内部结构关系上,委婉语似乎以偏正关系和动宾关系的组合最为常见,分别占48%强和34%强,两者合起来占82%强,优势很明显(详见“表二”)。这个情形倒是与前面我们讨论过的口语词的情形颇为相似:在口语词中,偏正式词和动宾式词分别占44%强和21%强,两者合起来占65%强。看来,委婉语在内部结构关系上似乎更接近于口语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