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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迟恩:成为同时代人的三个维度西东合集
吉奥乔·阿甘本(Giorgio Agamben)的文章“What is the Contemporary?”(《何为同时代?》)中的Contemporary,另一个中译本译作“当代人”(见lightwhite译《什么是当代人》)。译法的差别反映出Contemporary一词丰富的内涵:同时指向时间与人,意味着该词指向的是人与时间的一种关系、一种状态,正如阿甘本所说并不只是一个时间概念。可以说,在汉语语境下,Contemporary一词的译法:“同时代”体现出一种历时性,“当代”体现出一种共时性,二者形成互文关系,相互交织;而该词所具有的“人”的内涵,又揭示出人在contemporary中的位置。考虑到此次诗会的主题,以下行文主要使用“同时代(人)”的译法,参以“当代(人)”的译法。
何为“同时代”?阿甘本借用了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界定:“同时代就是不合时宜”,即生活在自己所处的时代,却又与时代相背离。“同时代人”显然指的是不合时宜的人、背离时代的人。但阿甘本并未局限于此,他从一开始就试图拓展“同时代人”的内涵,因而提出“我们与谁以及与什么属于同一个时代?”的问题。这个问题如此重要,以至于他想将其刻写在催生这篇文章的研讨会的门槛上。在阿甘本那里,“我们”——准同时代人——要去发现
自己的同类,他们“可能距我们已有数个世纪之远,也可能更为近代,甚至与我们非常切近……我们可以使自己成为这些文本的同代人”。阿甘本建议我们与“这些文本(及其作者)”成为“同(时)代人”,无疑给出了成为同时代人的一条路径,即与文本及其作者发生关系。
从阿甘本的文章中,我们可以提出三个维度——时代、同代人、传统——去去理解“同时代人”,以及如何成为同时代人。
一
阿甘本指出:“诗人——同时代人——必须紧紧保持对自己时代的凝视。”是否可以这样理解:阿甘本将诗人与同时代人视为一个群体,或者说将诗人视为同时代人的主体?如果成立,那么毫无疑问他赋予诗人(而非其他文体写作者)非常高的荣誉与非常重的责任。这种“必须紧紧保持的对自己时代的凝视”,恰切地表明了诗人与时代的关系,是“既依附于时代,同时又与时代保持距离”的特殊关系。这种特殊关系指出了成为同时代人的一个巨大考验,即能否对自身所处时代有清醒的认识。诗人经受住了这个考验,诗歌也成为所有文体中最能承担起凝视时代、清醒认识时代重任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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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依附于时代,并深嵌其间,无论这是最好的时代还是最坏的时代,无论是智慧的时代还是愚蠢的时代。诗人清楚地知道,“他不可改变地属于这个时代,他不能逃离自己的时代”(阿甘本语),因此他正视自己的时代,他知道这个时代为自己提供了最便利的书写条件;他体察自己的时代,也许悲观,也许不认可,但他知道一切并非绝境。
这并非建议诗人与时代媾和。相反地,诗人应当也必须与时代保持一定的距离,中国诗歌史里发生在诗人身上的悲剧,尤其可以反证这一点。自屈原自沉汨罗江以降,曹植、嵇康、王维、李白、韩愈、苏轼等诗人,深陷时代之中,在动荡的时局、政治的旋涡及权力的斗争之中不愿摆脱或摆脱不得,成为政治的受害者或牺牲品。在他们那里,诗人的身份是次要的,“士”才是他们最重要的身份,他们主动或被动地要进入时代的最核心处。然而“国家不幸诗家幸”“诗到沧桑便是工”,时代给予他们的磨砺,使得他们一旦不再张扬“士”的身份,专心为诗后,创造出诗歌的新局面: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后寄情田园而有“田园诗派”,杜甫弃官入川之后诗艺精进至沉郁顿挫而被称为“诗圣”,苏轼一生屡屡遭贬竟至黄州惠州儋州而超越同时代诗人;如此等等。他们堪称同时代人的注脚,正是因为作为诗人,他们没有回避自己的时代,也没有鄙视自己的时代。
人生不能重来诗人与时代的距离不能太近以至于亲密无间,当然也不能太远。可在我们的时代,不少诗人与时代之间出现了巨大的鸿沟,以至于不愿正视时代、对时代满怀失望、对时代无法理解自己的写作自怨自艾,以至于自杀。诗人的这种自杀,我称之为“殉诗”。
当前时代的诗歌,似乎只有两条路径来换取大众的关注:一是诗人的自杀,一是诗人的悲惨经历,都是出售诗人的境遇作为话题。但相较而言,后者可以说是距离同时代人更近的诗人,他们在不幸中去创作,去书写时代及时代中的自我,有着非常大的勇气。而前者中的“殉诗”之举,则反映出他们对时代的极端化且畸形的认知(也是对自身认知的偏差),认为这个时代不再属于诗与诗人,认为这个时代对诗与诗人的无知越来越深,认为诗人的荣光在大众的媚俗中一去不返,认为自己写诗无法被社会与时代认同,认为自己是被时代遗忘的孤独而高贵的精灵,等等等等。“殉诗”之举看似勇敢实则懦弱,令人惋惜,更令人产生新的误解。诗未亡,何以殉!
也许我们已经进入荷尔德林所说的“贫困时代”,那么诗人何为?诗人如何给自己定位?诗人完全可以选择不被时代认可,甚至可以“可以鄙视他的时代”,但不是选择逃避时代。避无可避!一旦诗人与时代之间形成难平的沟壑,唯有导致当前时代自己的悲剧而一无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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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杜甫《戏为六绝句》其二)杜甫对格律诗的创新遭到了同代人的讥笑,心中有所忿然,借前贤王杨卢骆自比,自信诗作如“江河万古流”,却无形中提出诗人如何正确看待同代人创作的问题。所谓同代人,狭言之指同一个年代的人,广言之指同一个朝代/时期的人。由此回看上文的“殉诗”现象,是否可以说那些“殉诗”的诗人忘记了自己的同代人,或者不愿意与同代人进行交流?
一个致力于成为同代人的诗人面对同代人的创作时,首先想到的应该是交流。伴随着互联网扩张成长起来的八零一代诗人,借助论坛、文学网站、博客等媒介,最先开始与同代人进行远远超出地域限制的密切交流。随之而来不可避免的问题是:如何看待/评价同代诗人的创作?就同一年代的诗人而言,密切的交流带来了相互之间的熟悉,既包括诗歌创作的熟悉,也包括人际关系的熟悉。这种熟悉,在带来丰富而有效的诗歌史料之外,更重要的是带来一种诗歌批评形式的回归,将诗与诗人再次联系起来,进而扩展到对整个时代或一个时代的批评,突破了新批评以来对文本的过度关注。这样以来,中国的现代诗就被至于更广阔的时代背景之下。
换届纪律以陈家坪批评王辰龙长诗《工人村与影子》的文章《一首中国的诗》为例,开篇就对“直接谈论一首诗就已经足够,不必去关注一个诗人”的说法提出质疑,指出:“一个诗人首先是一个人,这个人指的是一个整体的人,他由个人成长、家庭环境、社会生活和时代命运所共同构成。”因为作为一个当代的诗人,作为一个同时代人,“当代生活的碎片化需要个体写作者去整合公共资源,以形成其作品可供参照的价值共同体。”尽管自T.S.艾略特开始就认为“将兴趣由诗人身上转移到诗上是一件值得称赞的企图:因为这样一来,批评真正的诗,不论好坏,可以得到一个较为公正的评价”,可对诗人的关注仍是分析一首诗的必需程序,它使得一首诗具有更为丰富的解读可能,这远远超出“公正的”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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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同一年代诗人的评价,还有一个方面,即对那些写作尚未成熟的诗歌学徒,是以激励为主还是以批评为宜?也许这个问题不难回答,那么下个问题呢,即年轻的诗人如何评价年长的诗人或曰前一/前几年代的诗人?又如杜甫《戏为六绝句》借维护王杨卢骆而为自己辩护,这已经不是一个“文人相轻”的问题,更是如何看待对诗体的改造的问题,譬如近几年出现的“梨花体”“羊羔体”“忠秧体”乃至“口水诗”。在互联网时代、新媒体时代,严肃的诗体改造很容易被简化为一个个标签化的词语,以至于形成二元对立的解读;同时,“异军突起”的各色诗观,先立出一个标签化的概念,而后注入看似丰富的内涵,借互联网、新媒体
为自己造势,企图一分当代诗学之羹。如何看待?如何评价?也许老杜的建议仍旧新鲜:“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持一种包容的态度,持一种“别裁伪体、转益多师”的态度,但前提是自己对诗歌写作有明确的方向。
同时,由于中国近现代以来的特殊国情,对同代人的评价还包括如何看待中共掌权后的诗歌发展与诗人创作。其源头可上溯至1942年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共提出的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首先是为工农兵”服务的观点,实质上是对新文化运动以来文艺文学思潮的反动,其影响在中共掌权后日益加重。在诗歌界,近体诗创作一度回潮、出现了“新民歌运动”、政治抒情诗日趋一统天下,歌颂逐渐取代了对现实的关注。许多新诗发展的重要诗人,如冯至、卞之琳、艾青、穆旦等,或转入翻译,或转向研究,或相应号召,现代诗的创作出现了重大的危机。中国当代诗人,如欲成为同时代人,如欲自己的创作走上正途,不得不审视中共全面掌权后现代诗发展的这段消寂时期。当然也包括朦胧诗。因为朦胧诗虽被视为对此前三十年诗歌的反叛,却仍有一脉相承的内容,即受到政策而非政治的深刻影响。更为致命的是,朦胧诗的功绩被过分夸大,朦胧诗的创作已成为制约现代诗发展的最大障碍与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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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无论当代诗人多么不情愿,多么想极力否认,都无法改变“十七年诗歌”乃至朦胧诗已然成为中国新诗发展传统的一部分,哪怕是反动的传统。它们时刻警醒今天的诗人勿蹈覆辙,即个人的创作切勿贴近那时常变化的“政策”的影响(顾彬曾指出:十七年文学是在政策而非政治影响下的创作)。
正确的反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