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组织资源、黑暗中世纪与续命学

自组织资源、黑暗中世纪与续命学

按照我理解的阿姨版文明季候论，决定一个文明的天花板有很多

因素，但自组织资源才是最核心的。显然，有行为能力的契约主体才

能落实具体交易，即康德所谓拥有自由意志，从而有能力做出意思表

达、订立契约、进行交易、并承担责任。而自组织资源越丰厚，就越

容易作为一个契约主体进行博弈，避免被国家机器或其他契约主体吞

并，凡人无法与神明谈条件，但诸神之间却可以。因为没有被组织起

来的原子个人众口难调，不知为何而战，就算人山人海也不过乌合之

众，在组织资源丰裕的团体面前只是生物人，不能称之为政治人，我

们甚至可以按某人说法，称之为期货死人，因为他的生死只在政治人

的一念之间，就好像如今地球上各种动物在人类面前其生死也几乎只

在一念之间。

文明能达到的成就高度仰仗政治人的德性，在能保证互相自卫的

情况下，由多重习惯法体系围绕的契约主体构成的团体之间的竞争最

容易激发文明内部政治人的创造力，进而创造精神与物质上的财富，

因为这不仅与物质有关，还跟自己所置身的共同体荣誉有关。只有政

治人才会有荣誉感，因为他有可以归属的共同体，并且在他预期里永

远也不会灭亡，或者说就算暂时覆灭也能予以重建，如波兰、芬兰故

事。他意识到只要共同体不死，自己的英勇行为就会被后来人视为美

德，并口耳相传到永久，因此节操要比生命更重要。随着岁月累积，

他与共同体越发不朽。而生物人以及期货死人匮乏荣誉感，短期的竭

泽而渔对他们来说才是最理性的行为，没有归属所谓荣誉名声对他们

不过累赘。

但自组织资源不是无穷无尽的，他需要积累与补充，比如王国倾

覆虽然能够再建，但也多半会损失相当大的自组织资源。一旦自组织

资源被各种人为因素耗尽，那么利维坦就要窃居神位，不具有德性的

国家机器成为维持整个社会不解体的唯一组织资源。那时所有的政治

人都会退化为生物人与期货死人，他们不但只能被国家机器任取任夺，

而且还得时刻担心如果国家机器损坏，唯一的组织资源消失，社会就

会退化为人与人的内战状态，就算有外敌入侵，杀死自己人最多的最

后还只会是自己人，由于此前缺乏自组织的经验，在国家机器失灵以

后，为了自保和夺取更多的资源，所有人都可能是自己的敌人，于是

陷入整体的自相残杀当中，被有组织因而有战斗力的外敌轻松征服。

因此生物人不得不寄期望国家机器长命百岁，至少在有生之年不要完

蛋。这黑色幽默式的故事本该只出现于小说中，却在人类历史上比比

皆是，却叫人啼笑皆非。

这样，就能理解各个文明不同版本的黑暗中世纪有多么重要了，

蛮族的阑入固然带来了文明的大倒退，但它同样带来了农业吏治帝国

欠缺已久的组织资源。在原先文明的尸体上，以其为养料，孕育出新

的文明。因为自组织资源往往来自于历史悠久的地方性自治，蛮族从

游牧转化成农耕蓝莓的英语 社会起初尚保留着游牧社会自由的传统，按照习惯法

各阶级有自己的特权与自由，首领就算至高无上，也不能违背习惯法

进行武断之治，对公民/战士/自由民处以不公正的待遇。而蛮族推倒

了大一统文明，却没有能力维持旧文明的国家机器，或者无法一一统

治这么大的疆域，最终迟早会处于事实上的分裂或者说分据状态，随

着时间累积不同邦国逐渐进化成有行为能力的契约主体。

而原先文明的成就只能被少数组织继承，等待新文明走出中世纪

重新生根发芽。当然这些成就依然只是死去的原先文明的成就，新文

明最多不过借鉴而已，其核心绝对不会与之完全一致。这段时间如今

往往被称之为中世纪，因为在进步史观信奉者眼里，历史理当是线性

进步的，尽管中世纪非常伟大，新文明的成就由其发端。但表面上，

因为不能有效地对疆域实现积极治理，与此前和此后的文明相比过于

黯淡，所以多半会被视之为黑暗中世纪，意思是这只是历史的一个中

间状态。但其实好玩的是，中世纪越长，各地方邦国自组织资源和习

惯法的积累就越多，一旦能量释放出来，达到的高度就越难以企及。

比如在我眼里，中国真的称得上中世纪的只有西周四百年，接下来便

是两百年辉煌灿烂的春秋和两百年无奈的战国，秦汉之后就没有历史

了，因为几乎全是期货死人构成，而欧罗巴的中世纪长达一千年，尊

王（文明核心价值观）攘夷的春秋到现在还没有结束，遑论战国。

如果这个论断为真，那么麦考莱先生不仅应当感谢日耳曼蛮族的

阑入，逐渐从边疆接替了帝国的中央，为英格兰输入了甘霖，还要感

谢诺曼人与马扎尔人对加洛林帝国可能的大一统趋势的打断，并顺便

让欧洲的中世纪多延续了五百年，为自组织资源与习惯法的积累提供

了更多的时间。我们还可以举希腊历史为例，其所谓黑暗中世纪以后

的古典时代，创造了之前迈锡尼文明埃及式政体从未有过的辉煌，至

今让人念念不忘。换句话说，没有资格或运气经历中世纪的文明，其

天花板是特别低滴，在某些文明面前可能其天花板差不多等于地板。

不过雷海宗先生在《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一书里大胆地提出了

历史两期论，如果将他的看法换成本文的修辞，那就是中国的中世纪

应当再包括魏晋南北朝三百年，其理论同样山寨撕逼格勒的文明季候

学，认为中国之四千年历史大概已经经历了两个周。前一周从商周开

始，若要断代，则以公元383年橄榄油可以高温炒菜吗 淝水之战为迄。原因是，此战中南迁

汉人抵挡住了北人入侵，保留了在南方拓殖恢复的生气，继而才有融

合佛教外来宗教和诸多胡人再度在隋唐一统的可能。383以后，再到

中日战争则是第二周。此时中国与西方竞技失败，早已从普世文明降

格成由西方主导的世界秩序中的一个可能比较重要的地方邦国。但他

相信，“抗战建国”，只要中国胜利而且必然胜利，那么中国文化的

第三周就要开始了，并且他对战争之后的几年几十年有不错的预期。

当然，他的理论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预言将会是真的，只不过

会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从某个角gtx770功耗 度讲，将魏晋南北朝视之为中世纪并无过错，我们甚至

可以将日后的五代十国同样视为一个中世纪。理由是他们同样被大一

统主义者、历史进步主义者以及如今的皇汉视为黑暗时代，其实一点

也不黑暗，在不间断的混乱当中孕育着勃勃生机，只是中国人都错过

了而已。陈寅恪在研究此时期历史时就指出，正是蛮族带来的活力才

有日后的隋唐王朝前期的辉煌。许多中国人将中国文明今日的失败或

者所谓国民性上的失败归罪于蛮族入侵，其实拥有这样的失败是普世

的是正常的，不拥有才是不正常的。而且蛮族入侵，不是文明失败的

原因，而是文明失败的结果，抑或只是失败后呈现的现象而已，大一

统才是失败的根本原因，因为大一统消灭了地方自治的同时也阻止了

自组织资源的发育。

大一统主义者根本不可能接受分裂的现状，然而不论古今狂躁症症状 ，一旦

帝国放权于地方，迟早会迎来地方性邦国因为利益和自我认同的问题

而脱离。而以古代的统治技术，只能依靠消灭或者压制自组织资源的

手段，使其与中央保持一致，于是政治人越来越少，生物人和期货死

人越来越多，文明开始费拉化。魏晋南北朝的可惜之处在于，是经学

士族而不是佛教替阑入的蛮族维持国政。

阿姨曾指出过：“佛法在哲学意义上的高深至今还没有被超越，

但它肯定会造成一个遍布寺院、世俗政权极为软弱的政治社会，与中

古欧洲、近代西藏、武家日本颇为神似。这样的社会势必分割其财政

和人力资源，因而在技术上就无法维持中央集权官僚帝国，只能渐次

瓦解为一系列支离破碎的封建贵族政权，罗马帝国和平安时代的日本

律令国家就是这样走向封建和分裂的。这条历史路径比官僚帝国更有

利于近代化，但顺民必须放弃他们热爱的大一统太平之福。世界上没

有免费午餐，这也是一个例证。”经学本来就是汉代的儒生为大一统

帝国设计的程序，佛教错过了让中国印度化的机遇或者说天命，而儒

生们抓住了这个机会，最终为宋明以来新儒学的绝地大反攻和对佛教

的批判清算创造了条件。至于基督教为欧洲办到的，儒家并没有为中

国办到。

于是秦汉之后历史趋于终结，每当帝国组织资源不够趋于解体，

换句话说也就是国家机器失灵时，总有或者说必然有蛮族因为贪慕文

明富贵而阑入，但蛮族的自组织资源与整个帝国机体相比还是太少了，

只能续命，不能救蛤。而从帝国自身来讲，其内部的自组织资源（封

建贵族——世家门阀——科举宗族）由于帝制的加强又是渐次消亡，

从蛮族的角度讲靠边停车 自匈奴开始到满洲结束，越往后征服帝国的蛮族形成

的共同体就越年轻，而帝国机体又会程序性衰竭，没有为自己积累传

统的充足时间，就赶鸭子上架匆忙南下征服，以其有限的自组织资源

在带路党的引领下，竟然成为缺乏组织资源的顺民们唯一救命稻草。

比如皇汉对满洲的指责，就是非常不公正的，尽管他们同样是大

屠杀者，但与汉人内部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以至于南明的士绅

们考虑到满洲虽然是夷狄，但毕竟还会保护被征服者的人身与财产，

但南明原本寄期望的军阀们在这一点上居然还不如异族。这种帝国与

蛮族之间的sm关系，鉴于学界似乎没有人从这方面想过，我应当具有

发现者的资格，鉴于其特质，我决定称之为续命学。

在一个老牌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眼中，身为降虏，一旦他们的文

明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不受侵略，要么重建共同体，要么寄希望于通过

大城市的富贵吸引乡巴佬，用文明同化来反过来战胜敌人，实现不胜

而胜。两相比较，后者最容易，不像前者那么麻烦，而历史上绝大多

数降虏都是做后一种选择，并且越早征服帝国的蛮族越容易因为这种

蛊惑而放弃自己的独立性，被同化进去。但天道守常，随着文明越来

越不能保卫自己，越往后的蛮族就越质疑这种文明的可靠性，于是越

来越难以被同化，甚至假装被同化，其实只是方便统治对方，自身的

独立并没有完全消失，降虏选择这样的政策越往后也越无用，新清史

学者就是这样看待满洲与汉人之间的关系。

降虏虽然作为生物人和期货死人并没有荣誉感，甚至没有羞耻心，

但他们并不缺乏狡诈或者说小聪明。他每一天英文 们迟早也会认识到这一点，于

是，降虏的费拉程度就越来越高，高到终于有一天，因为世界秩序的

演变再也没有蛮族为其续命，一旦利维坦被上帝掐死，那么整个散沙

社会的原子个体抛弃昔日文明就跟变脸一样容易，迅速转化为其他文

明。所谓的费拉，其本意指的就是失去对传统共同体认同感的意思。

今日的中国正面临一个新的临界点，中国文化的二期分界点究竟

是383年还是哪一年其实都无关紧要，因为导致中国没有印度化的不

是南方的汉魏帝国的后裔，恰相反，他们的印度化反而程度非常高。

是经学士族为关陇集团整理了国家机器，使其大一统成为可能。而如

今，儒教的基础旧式中国大宗族已经因为土改和一系列政治运外国历史故事 动而死

亡，国学运动看上去热热闹闹，但只是过眼云烟，真正可能统治中国

的是西安以东的新教、天主教教家庭和西安以西的穆斯林，因为他们

能生，而且生的特别多，只要给他们充足的时间，足够将信所谓传统

文化的小家庭们给彻底淹没。子宫战争的胜利，往往是真的胜利。

雷海宗认为二期之后会有三期文化，这个预言是对的，但他猜中

了故事的开头，没有预料到传奇性的结尾。它的结局是黑暗的，但路

途是明朗的：利维坦们以不可靠的内亚为大后方，试图向美国主导的

世界秩序挑战。而在今日的世界秩序里，美国就是上帝，俄罗斯伊朗

中国都是利维坦，上帝可以容忍利维坦一些小动作，但真的要挑战这

个秩序，就只能被掐死了，因为美国的军事势力可以单挑世界上除他

以外的所有国家。其实如果利维坦顺服上帝的秩序，这其实是它最安

全的时期，比如1972——1989，当时它虽然远比今日虚弱，但它可

以跟在上帝背后捡便宜，因此那一代的领导人内心里其实感激涕零。

但如果它公开与上帝作对，那么它就只能迎接被掐死的命运。

在中世纪犹太神话的隐喻里，上帝战胜利维坦以后，将利维坦给

阉割了，割下他的肉给星空下的万民，让万民足以繁衍生息。在犹太

传统中，利维坦以及它所栖身的海洋代表着一种邪恶和混沌无序的力

量，上帝的主权建立在对于利维坦的征服之上。如今两种希伯拉罕宗

教的后裔以西安为分界点，以将要死去的文明的尸体为养料，就等核

平的那一刻到来，而且看上去不可能像佛教一样，错过自己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