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1月第22卷 第6期
四川外语学院学报
Journal of Sichuan I nternati onal Studies University
Nov.,2006
Vol.22 No.6
两类英雄的较量
———阿基琉斯与奥德修斯
陈戎女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
提 要:对阿基琉斯和奥德修斯人物塑造进行分析,探讨荷马的英雄主义观念,以及“力量”和“智谋”两种不同的英雄价值的对照揭示的史诗传统。
关键词:荷马;英雄;阿基琉斯;奥德修斯
中图分类号:I109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3831(2006)06-0047-06
The Con tra st Between Two K i n ds of Heroes:Ach illes and O dysus
西餐刀叉用法CHEN Rong2nü
Abstract:Thr ough the analys of t w o characters,Achilles and Odysus,in the Homeric Ep ic,the article exp l ores Homer’s ideas of her ois m,and the ep ic traditi on reflected fr om the contrast bet w een t w o different her oic values:bíē(m ight)and mētis(artifice).
Key words:Homer;her o;Achilles;Odysus
荷马史诗被公认为“英雄史诗”。英雄人物是两部史诗的灵魂,“史诗的结构性要素(场景、明喻、套句)都服从于一个总体的概念———在荷马这里就是过去的英雄世界的视景。”(W hit m an,1958:125)荷马笔下的英雄(hērōs)①具有军事上的德行:英勇无畏,足智多谋,胜利时彰显荣耀,失败时不失尊严。他们大多出身显赫,有杰出的家世族谱,无论身体(体力)还是心灵(智慧)的力量都超越常人,比常人更具有menos(精力;勇气)。英雄可以做那些别人做不到的超凡之举,若以沃格林的话说,“荷马意义上的英雄可定义为,在其行为中,一种存在的超越人的秩序(a more2than2hu man order of being)得以显现的人。”(Voegelin,1987:80)荷马的英雄就是宛如神明一般的凡人。
英雄是人杰,是出类拔萃者,但不同于后世英雄,荷马的英雄古朴、热烈,完全是古代心灵的写照。荷马英雄的道德观单纯,因单纯而深刻,仅仅为了荣誉,以及为了其他人如何看待,这是一种原始且带有理想性的道德观。造就英雄业绩的不是对他人的责任,而是对自己的责任和希望获得的尊严———希腊文叫aretē②。英雄的行为动机是赢得他人的仰慕和光荣,从而证明自己。阿伽门农(Aga me mnon)和阿基琉斯(Achilles)争夺的不仅是一位姑娘,而是“战利品”,就是公众承认的aretē。aretē是荷马笔下所有英雄都接受的准则,是荷马英雄主义的核心(W hit m an,1958: 163)。特洛亚战场上作战的英雄是各地的王者,他们并不匮缺土地牛羊,他们并非为财富而战,而是为荣誉。但赢得名誉必须冒牺牲他自己甚至家庭的危险。要成为英雄,就无法获得其他的安慰。赫克托尔(Hect or)明知战争后家国无存,躯体将受敌人侮辱,仍决心在战场上赢得尊荣,他看重别人如何看他,而将个人利益抛之脑后。古希腊人看重的是独特人性的光耀,而非普通的人类尊严(我们现代人已经不认可这种道德观)。
为了这种单纯的荣耀,英雄必须面对死亡。死生的选择使英雄的命运带有悲剧意味,荷马的英雄以最突出的方式显示了生命的悖谬:最宝贵的生命常常就是处于危急之中的生命本身。英雄证明了他的勇气,赢得了不朽名声,却可能死亡,对于他的亲人,这就是苦难(基托,1998:73)。荷马史诗因而迷漫着宿命论的悲剧气氛(这种气氛如一股红线延续到古典时期的悲剧)。荷马没有把阿基琉斯写成杀死赫克托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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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ērōs一词,据Er win Rohde的研究,是传统希腊宗教的一个古老概念,与英雄崇拜有关(英雄崇拜由祖先崇拜发展变形而来)。恰巧在公元前八世纪荷马史诗出现之时,在城邦(polis)的社会环境下,英雄崇拜的仪式渐入高潮(Nagy,1999:114-115)。参见《伊利亚特》(以下两部史诗分别简称为《伊》和《奥》,随文标注卷数和行数)23卷帕特洛克罗斯葬礼上的仪式。
aretē这个希腊词含义丰富,早期主要指人或物全面构成意义上的“出类拔萃;卓越”。因荷马史诗中该词用于表述英雄的品格,便与以后拉丁文中virtue接近。用于描述人时,潜在带有“美德;德性”的含义。英文常见的对译词是virtue;excellence。
的胜利者,却一再强调他会早死的命运,这带有强烈的悲剧性,又带有希腊特有的超越性———明知要死亡或失败仍要放手一搏。但英雄要死得其所,用阿基琉斯的话说是“高贵之士杀人,杀死高贵之人”(《伊利亚特》21.280,以下简称《伊》)。荷马史诗里没有默默无闻的将领,叱咤战场的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以上是对荷马史诗英雄主义的概述。具体观之,《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虽勾勒了多位英雄的形象,
但其英雄主角的生命经历和追求却大相径庭:《伊利亚特》围绕阿基琉斯的忿怒(mēnis)铺陈故事,尊崇“力量”(bíē)和荣耀;《奥德赛》则描写奥德修斯(O2 dysus)如何凭借智谋(mētis)忍辱屈尊,归乡后重整秩序。
一、阿基琉斯———“英雄世界最成功、易逝的花”
11阿基琉斯的忿怒与命运
阿基琉斯公认是“阿开奥斯人中最英勇的人(best of the Achaeans)”(《伊》1.243),其生命经验和追求最能体现《伊利亚特》的英雄主义主旨:追求荣耀和名声。《伊利亚特》一开篇是“阿基琉斯的忿怒”,忿怒的起因是为了一个女人,但他和阿伽门农争夺的绝不仅仅是女人或床伴,而是属于各人的份额和战利品,这是众人承认的战场荣誉[诗中多次提到克律塞伊斯(Chryis)和布里塞伊斯(B riis)是“荣誉礼物”①,(《伊》1.139,164,185,356,507)]。这一怒,使希腊联军两位首领的矛盾激化:阿伽门农的王权和地位受到年轻一代的挑衅,阿基琉斯的荣誉被当权者蛮横侮辱。从史诗结构看,阿基琉斯的忿怒是《伊利亚特》的“引子”(正是从这一怒铺陈了下面的故事),而且其忿怒的内在戏剧变化决定了史诗外在情节的演进。就人物而言,英雄(特别是王者)的忿怒不是私人的情绪表露,而是对事件不公的反应,按说应得到补偿,所以忿怒在荷马的英雄世界里并不罕见。但阿基琉斯的忿怒非常人之怒,mēnis一词专指神明的忿怒。“神明的忿怒”通常针对凡人的冒犯之举,当人忘乎所以,忘记自己的
分寸,会遭到神谴。用mēnis指称“阿基琉斯的忿怒”,当然不仅仅因为他是女神的儿子,有半神的身份,而是因为“那一怒给阿开奥斯人带来无数的苦难”②(álgea,《伊》1.2-3)。总体来看,“阿基琉斯的忿怒”的产生、发展、突变和最后的消解,编织出了《伊利亚特》史诗的经纬。③我们早就从阿基琉斯的母亲忒提斯那里知道了他“命运短促,活不了很多岁月”,注定要早死(《伊》1.416-17)。在第一卷,荷马就用“预示手法”告知阿基琉斯可能早死,此后史诗的结构一直笼罩在这个预言的框架下。接着荷马把这位主角放在一边,八卷以后,第九卷他才重新现身。此间的战斗,其他各路希腊英雄纷纷出马,不敌特洛亚人,此时希腊人才明白了涅斯托尔(Nest or)所说的阿基琉斯是“战斗危急时全体阿开奥斯人的强大堡垒”的意思(《伊》1. 284)。请阿基琉斯重返战场的议题摆上了桌面。
四有公民第九卷阿伽门农派“劝说团”前来阿基琉斯的营帐,许下重礼,请他重新披挂上阵。阿基琉斯的出场颇有诗意,他和伙伴帕特洛克罗斯正弹奏弦琴,怡然自得(《伊》9.186),似乎画面另一边战场的激烈格杀根本没有搅扰他的闲情雅兴。两种截然不同的场面形成的张力,恰好可以凸现出阿基琉斯身上不同于其他战争同僚的气质———一个孤高寂寞的英雄形象,虽置身战场,却仿佛游离于战争之外。这是荷马的高妙所在,“老诗人极少让他出现于情节中,而让其他人喧嚣呐喊,他的英雄端坐在帐内,是为了尽量不让他在特洛亚面前的一片混乱中世俗化……理想者不可以世俗的面目出现。而让他隐退,诗人确实没有比这更美好更温柔的方式来歌咏他。”(荷尔德林,1999: 201-202)阿基琉斯确是荷马笔下“理想的英雄”,因而他的英雄气质既不同于识大体、背负家国兴亡重任的赫克托尔,也迥异于多谋善断、忍辱苟活的奥德修斯。
面对劝说团许诺的重礼,阿基琉斯不为所动,却提到他的生命可以有两种轨迹:
有两种命运引导我走向死亡的终点。要是我留在这里,在特洛亚城外作战,我就会丧失回家(nóst os)的机会,但名声(kléos)将不朽;要是我回家,到达亲爱的故邦土地,我就会失去美好名声,性命却长久,死亡的终点不会很快来到我这里。(《伊》9.4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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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阿基琉斯承认他“从心里喜爱”布里塞伊斯(《伊》9. 343),但争夺布里塞伊斯绝非单纯出于爱情。布里塞伊斯被带离后,阿基琉斯马上有了另外的床伴。而且最后与阿伽门农讲和时,阿基琉斯懊悔“为了一个女子心中积郁了那么深的恼人怨气”,他甚至“愿当初攻破吕尔涅索斯挑选战利品时,阿尔特弥斯便用箭把她射死在船边”(《伊》19.56-57,59-60)。倒不是英雄不爱美人,不过爱情在古希腊关乎风俗礼仪。说到底,布里塞伊斯还是阿基琉斯的“荣誉礼物”,是被阿基琉斯杀死了丈夫抢过来的女俘(《伊》19.295)。另外据考证,她的名字B riis只表明她是B risa的少女,尽管后来荷马对她也有所着墨(《伊》19.282ff),但她只是诗人的一个虚构(Murray,1934: 204-205)。
《伊利亚特》中,mēnis惟一没有用于神明,而用在英雄身上的,就是此处阿基琉斯和阿伽门农彼此发“怒”。惟一的例外是埃涅阿斯对普里阿摩斯的mēnis(《伊》13.460),涉及到另一个以埃涅阿斯为主要英雄的史诗传统。(Nagy,1999:73)
不过在社会思想史家沃格林看来,阿基琉斯的愤怒则反映出,荷马的社会是一个受制于激情(而非理性)的社会,因而整部《伊利亚特》无异于是对英雄的种种反常行为(pathol ogy)的研究。阿基琉斯的愤怒(和帕里斯的情欲一样)是社会秩序之外一个大裂缝,一种无法控制的黑暗力量通过这个裂缝从上倾泻而下,造成社会的无序。(Voegelin,1987:65-68)
这是阿基琉斯第一次明确提到他的命运抉择,要么选择荣耀和死亡,要么选择无名和长寿。此时阿基琉斯已准备打点行装返家。这是他真正的选择吗?阿基琉斯对命运的认识还未到转折之时。他虽然知道荣耀与死亡相随,荣耀和生命只能选一个,但他显然还没有经历生命之苦。他那番惜命的言辞,说任何财富“全都不能同性命相比”,“人的灵魂一旦通过牙齿的齿篱,就再夺不回来,再也赢不到手。”(《伊》9. 405,408-09)虽然是有感而发,但并非知人之语。等到帕特洛克罗斯之死让他对生命—苦难有了切身体会,阿基琉斯才会“顿悟”,做出真正的选择。
2.阿基琉斯的铠甲和顿悟
“铠甲”在荷马时代的战争中是荣誉的象征,和女俘一样,也是“荣誉礼物”。战场上战胜者一般会剥下战
败者的盔甲,以彰显胜利和荣耀。阿基琉斯那副不朽的铠甲并非凡品,乃天神所赐之物(《伊》17. 195-96)。这副独一无二的铠甲代表阿基琉斯的身份和荣光。帕特洛克罗斯披挂阿基琉斯的铠甲出战,阿基琉斯人未到,但他的气势已经在战场上起作用了。“假阿基琉斯”果然重创特洛亚人,一连串敌手纷纷倒在他的枪下。但帕特洛克罗斯忘记了阿基琉斯不可恋战的叮嘱,一直攻杀到特洛亚城门,死在赫克托尔(或者说阿波罗神)手中。赫克托尔剥下了那幅辉煌的铠甲,换在了自己身上(《伊》17.192ff.)。此举冒犯了阿基琉斯的尊严和荣誉,也冒犯了天神,阿基琉斯与赫克托尔的对决就此成定局。
帕特洛克罗斯之死是整个《伊利亚特》外部情节的转折点(即亚理士多德所谓“突转”),也是阿基琉斯内心体验的转折点。帕特洛克罗斯如同阿基琉斯本人,好友之死让阿基琉斯体验到一种作为共同命运的死亡,死亡让帕特洛克罗斯与阿基琉斯由二而一(W hit m an,1958:136-137),从而启发他“顿悟”。他由此明白,他必须再次选择战场,也就是选择死亡,“因为我的心灵不允许我再活在世上,不允许我再留在人间”(《伊》18.90-91)。挚友之死让阿基琉斯的生命顿然失去意义,死者已去,生者何堪,阿基琉斯切身感到他的生命成为苦难,“成为大地的负担”。帕特洛克罗斯之死还让阿基琉斯悟出了自己的命运之谜:之前他以为早死是可以躲避的命运,现在他明白了命运选择只有一种,他“随时愿意迎接死亡”(《伊》18.115)。阿基琉斯的选择应验了神的预言———完成了“命运为他纺织在线轴上的一切安排”。
阿基琉斯是《伊利亚特》的第一号主角,但第十六卷之前,阿基琉斯出现诗中的地方不过区区二三处。《伊利亚特》后四分之一的篇幅才以阿基琉斯为中心展开,前四分之三的篇幅仿佛是为他顿悟后的重新选择做铺垫。如此谋篇布局正是荷马的匠心独运之处。整部《伊利亚特》以阿基琉斯象征性的死亡作为要完成的命运,这是贯穿史诗始终的底蕴。阿基琉斯的生存似乎都只为了杀死赫克托尔赢得荣誉的那一刻。这朵“英雄世界里最成功最易逝的花”(荷尔德林语)在热烈绽放后,注定要凋谢在特洛亚斯开埃城门前。荷马再次巧布迷阵,我们没有在《伊利亚特》文本中直接看到阿基琉斯之死。
二、“凡人中最善谋略,最善辞令”的奥德修斯
《伊利亚特》中已经出现了一个善用言辞、计谋、夜袭、埋伏的奥德修斯。奥德修斯刚一亮相,荷马特别强调他外表不起眼,“但是在他从胸中发出宏亮的声音时,他的言词却像冬日的雪花纷纷落飘下,没有凡人能同奥德修斯相比”(《伊》3.219-24)。如此推崇奥德修斯的言辞,乃因为言辞与智慧相关。到了《奥德赛》,奥德修斯直接凭借智慧和言辞(主要是谎言)完成了另一类型英雄的塑造。面对战后的新世界,奥德修斯并不以勇力取胜。与《伊利亚特》的尚武相比,《奥德赛》更重智。
11奥德修斯的追寻
《奥德赛》(以下简称《奥》)的环境比《伊利亚特》复杂得多,同样是十年的时间,《伊利亚特》发生的事件定格在特洛亚,而《奥德赛》里奥德修斯跑遍地中海“四处漫游”。《伊利亚特》里的英雄只需
在战场格杀,赢取战斗的胜利;奥德修斯在战争结束后却面对复杂的人和事,其处境和际遇几乎涵盖了古代社会的所有模式:独目巨人波吕斐摩斯的野蛮粗暴,有教养且愿意送客返乡的费埃克斯人;助人为乐的友好主人(如赐奥德修斯风袋的风王艾奥洛斯),吃人的生番巨人族莱斯特律戈涅斯人;让人遗忘过去的洛托法戈伊人,歌声迷人却异常危险的女妖塞壬;善用药草的魔力把人变成猪猡的魔女基尔克,清纯可爱的少女瑙西卡亚和亲切感性的神女卡吕普索,等等。经过这些经历的磨砺,奥德修斯成为一个阅历丰富,理解一切事物的人(W hit m an,1958:175)。荷马让奥德修斯的旅程和返乡成为人生战场,其残酷激烈丝毫不亚于血肉搏杀的真实战场,其诡谲奇幻又非真实战场可比。
和奥德修斯同住了七年的神女卡吕普索(Caly p2 s o)曾经问他,为什么不要神女的眷爱和长生不死,这些不就是凡人追逐的东西吗?奥德修斯答曰,他“怀念故土,渴望返回家园”(《奥》5.219-20)。对奥德修斯的话不能只作字面的理解。表面上看,奥德修斯的旅程一直在追寻(quest),旅程的方向是返乡(ho me2co m ing)。奥德修斯舍弃神女和仙岛,选择返乡,实质上意味着他选择的是他的过去,他的记忆。故乡家园对奥德修斯的人生而言并非实义,而是一种
象征(须知奥德修斯到家后不到一个月就再次离开),象征着他来自一个有着亲密关系和社会脉络的城邦,象征着他20多年的记忆,奥德修斯的人生由这些记忆构成。归乡途中他遇到的险阻、诱惑实则就是遗忘,或是对他是否还能保存对过去记忆的考验。
福图图片
奥德修斯的人生姿态表现为追寻。追寻不同于阿基琉斯的顿悟,奥德修斯的追寻是在广阔的人际关系中展开,他的漫游大幅度拓展了生命的视野,不像阿基琉斯的顿悟是在封闭式的自我的内心转折中完成。冥府之行特别以隐喻的方式呈现出另一种眼界,奥德修斯“将两度经历死亡”,喻示他的经验已经能够超越现实世界的局限,进入另一个经验层。奥德修斯的追寻因此摆脱了狭义的个人归乡之旅,成为更普遍意义的人类心灵探索之旅。
21奥德修斯的谎言
构成奥德修斯本性的东西有:谎言、坚忍。荷马曾借女神雅典娜之口给他准确定位。当他对幻化成牧羊少年的雅典娜撒谎时,雅典娜嗔怪道:
一个人必须无比诡诈狡狯,才堪与你比试各种阴谋,即使神明也一样……你我两人都善施计谋,你在凡人中最善谋略,最善词令,我在所有天神中间也以睿智善谋著称。(《奥》13.291ff.)
细细琢磨,雅典娜的欣赏多于责备,她并未斥责奥德修斯居然对神撒谎,因为,人间的奥德修斯最像神界的她———多谋善断。
阿基琉斯不会说谎,而且憎恨说谎和说谎的人①;但说谎是奥德修斯的生存方式。奥德修斯对所有人(包括神明)纷纷撒谎,他对别人极不信任,任何人都无法轻易通过他的忠贞考验。而且,奥德修斯说
谎的本事高超,其谎言有如真话,听者必须留心分辨,才可能从谎言中探究他的真实本性。荷马曾透过他人的口,赞美奥德修斯的言辞。还不识主人身份的牧猪奴欧迈奥斯(Eu maeus)曾向佩涅洛佩说,那个外乡人[即奥德修斯]讲故事有如歌人吟唱“把我迷住”(《奥》17.521)。奥德修斯训斥出言不逊的费埃克斯人欧律阿诺斯时,也曾说过言词优美胜于外表。
奥德修斯以“足智多谋”著称,智谋主要就体现在他的言词。《奥德赛》里,奥德修斯表演的言辞是他对不同的人“讲故事”,故事是真是假,取决于面对的人和身处的环境如何。四处漫游时,奥德修斯说谎多半为了求生(如欺骗独目巨人)。归乡后,奥德修斯的重任是用计谋杀死求婚人,重建伊塔卡的秩序,为此他必须掩饰真实身份,巧布迷阵。对求婚人,他乔装乞丐瞒过众人眼目,最后时刻现身杀之;对家人,生性多疑的他要“探察”家中的奴仆,甚至妻子,是否对他仍忠心。《奥德赛》后半段,奥德修斯几次高超的“说谎”,几乎都是面对家人(对妻子、老父),惟一没有撒谎的例外是对儿子特勒马科斯,奥德修斯的复仇计划中惟一的天然同盟者只有儿子。当他面对二十年不见的妻子考验其忠贞时,“说了许多谎言,说得如真事一般”,感动得妻子泪流满面“沾湿了美丽的面颊”,奥德修斯虽然“心中也悲伤,怜惜自己的妻子,可他的眼睛有如牛角雕成或铁铸,在睫毛下停滞不动,狡狯的把泪水藏住”(《奥》19.208-12)。
31奥德修斯的隐忍
与阿基琉斯的冲动、阿伽门农的蛮横相比,坚忍的奥德修斯显得更加谨慎沉稳。忍耐(the mosyne)不仅是奥德修斯的品质,也是战争后的新世界里存活的法则,他因此宁可暂时屈就卑微的角色:奥德修斯做过女神羁留的伴侣,巨人的阶下囚,“外乡乞援人”,“乞丐”,这些角色都很难和英雄扯上关系。但奥德修斯却靠着他的智慧和隐忍成为另一种类型的英雄。
杀求婚人是奥德修斯最大的一个计谋,他和特勒马科斯,加上最后时刻招募的牧猪奴和牧羊奴,四人协力在“家中展开阿瑞斯式的猛烈较量”(《奥》16. 269),杀死了伊塔卡116个青年显贵和侍从(《奥》16.247,后只有一传令官和歌人被赦免)。复仇大计的成功当然归功于奥德修斯的智慧和雅典娜的襄助,但他的忍耐仍是复仇计划中重要的一环。奥德修斯离开故土二十载,回家后却只能以一名衣衫褴褛的老乞丐的身份进自己的家门,受到求婚人、其他乞丐、家中奴仆的种种侮辱,被人拳打脚踢,却一直隐忍未泄漏真实身份。他甚至叮嘱儿子,看到求婚人侮辱乔装的父亲时要忍耐,“要是他们在我们的家中对我不尊重,你要竭力忍耐,尽可眼见我受欺凌,即使他们抓住我脚跟,把我拖出门,或者投掷枪矢,你见了也须得强忍”(《奥》16.274-77)。奥德修斯对涉世不深的儿子的这番忍耐教诲,不仅是为眼前计谋,也是特勒马科斯日后在伊塔卡为王必备的品格。入夜后,奥德修斯看到家中众女仆和求婚人鬼混,他被激怒了,他对自己说:
心啊,忍耐吧,你忍耐过种种恶行,肆无忌惮的库克洛普斯曾经吞噬了你的勇敢的伴侣,你当时竭力忍耐,智慧让你逃出了被认为必死的洞穴。(《奥》20. 18-21)②
奥德修斯是荷马笔下少数几个对自己心灵讲话的人,对心灵的规劝显示出他非同一般的自控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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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琉斯曾言“有人把事情藏心里,嘴里说另一件事情,在我看来像冥王的大门那样可恨”(《伊》9.312-313)。据纳吉的考证,此处的说辞暗指奥德修斯。(Nagy,1999:52)
染发会导致脱发吗
奥德修斯多处对自己的心灵讲话。赫克托尔的独白虽然也是内心心声的吐露,但主要是对外部发生事件的反应,而非把自己的心灵直接当作倾吐对象。荷马的英雄人物中,奥德修斯的自我认识能力明显高于他人,故而更能控制自己的心灵和行为,达到目的。
明白如果逞一时之勇,杀求婚人的计谋就会功亏一篑,奥德修斯能够预见事件的发展结果,他才会用智慧和理性强忍愤怒,把冲动的心理情绪导入有利的发展方向。奥德修斯虽名为“愤怒”①,他不止一次的暴怒使整个《奥德赛》染上更血腥的气息,但关键时刻,精明的奥德修斯总能适时地克制愤懑情绪,服从理智,以大局为重,不像阿基琉斯的忿怒,除了神明的遏制没有办法可以消解。荷马把奥德修斯一分为二,把他的愤怒和理智一分为二。
《奥德赛》总体上呈现出两种奥德修斯的形象,“漫游者”奥德修斯和“复仇者”奥德修斯。奥德修斯的漫
游是一种追寻,是对过去记忆的追寻,也是对知识和全知的追寻———当奥德修斯对波吕斐摩斯撒谎说他名叫“无人”时,他不自觉说出了“心灵的无名性”(伯纳德特,2003:93),这正是后世的希腊哲人“认识你自己”的智慧路线。奥德修斯的复仇表面看是为了搭救妻儿,更深层的目的则是要剪除不义,恢复神的正义,恢复理性和秩序。如宙斯在《奥德赛》开篇所指出的,凡人“自己丧失理智,超越命限遭不幸”(《奥》1.34)不能再归咎于神,奥德修斯的复仇就笼罩在神义论的框架中,求婚人被杀是咎由自取,是神明对人行为不检的惩罚。
三、两类英雄:“力量”与“智谋”的较量
奥德修斯的故事和生命轨迹呈现出异于阿基琉斯的另一类英雄。荣耀不是奥德修斯生命追逐的至高点,从他的追寻、智慧和忍耐,可以看出,奥德修斯式的英雄心灵更为成熟,更懂得认知自我和世界。②他认识的现实就与阿基琉斯不同:“奥德修斯把现实看作他面前出现的情境或问题;阿基琉斯则视现实为他自身内的某种东西,问题就在于通过行动把他自己彻底等同于现实。”(W hit m an,1958:175)奥德修斯理解客观的现实和世界,而阿基琉斯的关注点始终不曾脱离他自己。简单说,奥德修斯从周遭世界理解自我,阿基琉斯则是从自我认识世界。盖因如此,奥德修斯的心灵和行为较少受盲目的情绪支配,而是用理性规导,他运用智谋,谨慎行事,堪受屈辱。奥德修斯不求光辉夺目的短暂荣耀,但求平淡朴实的长久存活,的确在某种意义上使得英雄被日常化,或日常被英雄化。③
旅程天下
《伊利亚特》和《奥德赛》通过塑造两种不同特质的英雄以及他们暗藏机锋的对峙,对照了两种英雄价值:阿基琉斯式的英雄,其标志性价值是“力量”(bíē),奥德修斯的招牌则是“智谋”(mētis)。奥德修斯曾直言不讳对阿基琉斯说:
佩琉斯之子,阿开奥斯人的杰出战士,你比我强大,枪战技术也远远超过我,但我在判断力方面也许比你强得多,因为我比你年长,见识也比你多广,因而但愿你能耐心地听我的规劝。(《伊》19.216-20)④奥德修斯坦承阿基琉斯膂力更为“强大”,枪技更为精湛,但他自信更见多识广,更擅长审时度势。阿基琉斯骁勇善战,希望马上投入战斗为友复仇,奥德修斯凭借其“判断力”和“见识”,以为该暂时休养疲累的军队,埋葬死者———战争的关键时刻需要做决断时,两种英雄的价值及其观念就发生了冲突。正因为两种英雄价值互相抵牾,《奥德赛》回溯特洛亚战争时才强调“奥德修斯和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争吵”是“阿开奥斯人中的杰出英雄起纷争”(《奥》8. 75,78),纷争的焦点是取特洛亚城究竟靠的是阿基琉斯的力量,还是奥德修斯的计谋(Nagy,1999:45)。阿基琉斯和阿伽门农的对峙是明面上的,突出的是英雄的“力量”与王权的冲突;他们的对峙则反映的是另一个传统的史诗主题:“力量”和“智谋”两种英雄价值的较量。
仅从史诗文本来看,似乎《伊利亚特》以“力量”为重,故而尊崇阿基琉斯,史诗有大半篇幅表现希腊联军失去了他的“力量”蒙受了无数的苦难;而《奥德赛》通篇围绕“智谋”展开,奥德修斯并非没有勇力,但若光靠蛮力,不施计谋,他就回不了家乡,也复不了仇。若说“《伊利亚特》属于阿基琉斯。伊
利亚特的传统赋予阿基琉斯永远不朽的名声”(kléos,Nagy, 1999:29),那么《奥德赛》自然属于奥德修斯,而且明显的,《奥德赛》确立了与《伊利亚特》不同的英雄传统。阿基琉斯在(而且只在)战场上获得了短暂而光辉夺目的荣誉,他的生命曲线在那一刻达到光辉的顶点。奥德修斯饱受苦难和磨练,但从战场结局和人生结局来看,他胜出一筹的是,不仅在战争中赢得了不朽的名声(令人玩味的是,特洛亚城不是靠阿基琉斯的“力量”,而是靠奥德修斯的“木马计”被攻破),而且平安返家(nóst os)———这正是阿基琉斯的命运不允许他二者兼得的。两种英雄价值较量的结果是,奥德修象征的“智谋”取代“力量”,成为战后重建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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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名为奥德修斯的外祖父所取,他说:“因为我前来这片人烟稠密的国土时,曾经对许多男男女女怒不可遏,因为我们就给他取名奥德修斯。”(《奥》19.407-09)
从奥德修斯的叙述角度也可察觉他的认知和理解水平。奥德修斯对费埃克斯人讲了9个故事,但这些
故事不是经验本身,而是奥德修斯对经验的理解。(伯纳德特,2003:75)
对日常的英雄化,首先在于奥德修斯展现的是如何做一个存活者,另外,奥德修斯对胃腹需求的坚持,对财富拥有的追求,显得与常人接近。故此有论者提出阿基琉斯和奥德修斯代表着两种英雄主义:荣耀之英雄主义和存活之英雄主义(翁嘉声,2000)。
两人暗藏玄机的对峙还体现在:《伊》9卷中奥德修斯带领的劝说团劝说阿基琉斯无效,《奥》11卷,冥府之行中奥德修斯与阿基琉斯亡灵的对话。
的核心价值。
但若不以胜败论英雄,与奥德修斯的功成身退、平安返乡相对照,阿基琉斯命运的吊诡和不完满愈加让人扼腕叹息,荷马英雄的悲剧性更多体现在阿基琉斯(甚或赫克托尔)而非奥德修斯身上。荷马以《伊利亚特》24卷长诗之巨,凸现阿基琉斯作为悲剧英雄对名声与死亡的选择,显现出希腊人对命运和神明的理解,阿基琉斯式的英雄及其意义就远非以结局的成败可以论定的。
美的认识当诗人荷尔德林说阿基琉斯是“理想的英雄”时,他已经划定了阿基琉斯与荷马史诗中所有其他英雄人物的区别。他们(不惟奥德修斯)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与“理想的英雄”阿基琉斯形成对照,从而建立起史诗的全景(W hit m an,1958:174)。可以说,阿基琉斯的英雄主义代表的是早期希腊英雄品德的最高
境地,凭力量和英勇争取属于自己的荣耀,死不足惜;奥德修斯的英雄主义则突出智慧和计谋,纳入了多元的关怀:对名声、自我认知、正义和王权秩序的追求。阿基琉斯的英雄形象和精神旨归更加单纯,并由此而更显理想者的锐利,就像火神为他打造的那面盾牌一样,其光芒令人难以逼视;奥德修斯则复杂得多,也凡俗得多,后人更容易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这样的英雄不像阿基琉斯只能供人景仰,而是可效仿和追寻的。
无论如何强调两类英雄的差异,荷马的英雄都无一例外地面对着生命的苦难。阿基琉斯以昂然的人生姿态坦然直视之,将苦难掩映在耀眼夺目的荣誉下;奥德修斯则明白他面对的是“无穷无尽的艰难困苦,众多而艰辛,我必须把它们一一历尽”(《奥》23. 249-50),他承受的姿态不像阿基琉斯那样傲岸,历经磨难的奥德修斯要卑微得多。在这个意义上,《奥德赛》把英雄主义的魅力还原到人的基本生存状态:英雄只有接受了人之为人的卑微是不可避免的,人不可僭越神明,不可忘乎所以,才可能成功(Clarke, 2004:89)。而这一智识,也是荷马史诗的世界观的核心,英雄的经验、苦难和荣誉成为后人理解世界现实的依托之一。
阿基琉斯和《伊利亚特》凭借其单纯和崇高,从古代起就不乏推崇者,朗吉弩斯比照两部史诗后,评价《伊利亚特》充满着戏剧性的动作和冲突与始终一致的崇高风格,形象真实而生动,《奥德赛》的人物性格虽然出色,但显然是诗人晚年之作,“犹如西落之日,辉煌犹存,而炽烈不足”(《论崇高》第9章)。近现代专研荷马史诗的诸多学者也多推崇阿基琉斯和《伊利亚特》(如荷尔德林、纳吉和惠特曼)。
但奥德修斯这类心智成熟的英雄人物似乎更合文人的口味,他的灵魂多次转世,以不同面目化身于西方文学作品中:如果说《神曲・地狱篇》(第26篇)里与维吉尔聊天的奥德修斯几近就是荷马笔下的奥德修斯再生的话,丁尼生的《尤利西斯》(1842)一诗中时至暮年仍壮心不已的尤利西斯已有了一副现代人的面孔和生生向上的现代意志,而乔伊斯的反英雄小说《尤利西斯》(1922)中寻找可寄望信托的子嗣的俗人布卢姆则是一介庸俗的广告推销员,此尤利西斯远非彼奥德修斯,古代大英雄的光辉只不过衬托得现代“反”英雄更加苍白、卑微、平庸和渺小。
飞机带翅膀
希腊人世世代代吟诵荷马史诗,对两种品质各异、旨归不同的英雄主义同样推崇。不管分野多大,阿基琉斯和奥德修斯皆属希腊式的英雄,他们代表的英雄主义是希腊人汲汲追求的英雄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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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06-02-18
作者简介:陈戎女,女,四川人,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西方古典文学和文化社会学研究。
责任编校:路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