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家暴的男人选择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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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家暴的男人选择藏起来

文｜梁婷 龙天音 周雪怡

每当他想逃离的时候，总有些力量会把他拽回去，如此，循环往复。家暴已经

成为他琐碎日常的一部分，消磨着他的事业、生活，以及自我。他成了那个困在

套子里的人，出不来

林瑞都得喝到昏班回家后的很多个夜晚，他发现，这是个非常错误的决定。母亲租住在沙河，妻

沉才被允许睡觉。有一个周日，他喝完整子住在中关村。三十几度的天气，老人早起先去买菜，再

瓶红酒，睡到第二天中午12点，上班只能坐地铁转公交到中关村。妻子要吃的清淡、少油少盐，

请假。还要吃得好。可是母亲手艺有限，也不会搭配，又想省点

下

林瑞不好酒，可妻子却逼着他喝和买，最多的时候钱。妻子不吃不喝发脾气，打电话他。“她怀着孕，又

他一晚上跑了4趟超市。好像故意折磨他一样，500毫升的不吃饭，我那会儿真的急死了”，林瑞只能翘班回家。对

啤酒，妻子只喝一两口，剩下的都要他一口气灌下去。母亲的愧疚伴随着对生活、工作的无能为力，让他急得

折磨也会跟着林瑞走出家门。今天林瑞急着工作，直掉眼泪。

妻子说身体不舒服，要求他主动打电话，半小时一次，不林瑞总觉得妻子可能是受怀孕影响，等到孩子出生

打就代表不关心。她可以不接，但林瑞不能不打。这一下也许会好的。其实和妻子恋爱期间，林瑞的身上也总是有

午，林瑞什么事都没有干成。伤，但因为是第一次恋爱，林瑞一度觉得是因为自己单身

关于电话的控制，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妻子经常一太久，不会和女孩相处。互联网是他的恋爱导师，公号文

个接着一个电话打给林瑞，她设置了自动呼叫，林瑞挂章告诉他：不要试图和女朋友讲道理。因为这种预设，他

断，电话还会接着响，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要知道觉得一切正常，那点伤不算什么。

他在做什么。那会儿妻子怀着孕，他想，顺着她的心思孩子出生后，事情并没有好起来。因为妻子的“电话

吧。控制”，林瑞总不在工位上，工作电话也打不进来，部门

林瑞和妻子是经人介绍结婚的。妻子怀孕后，他把至少三个领导轮流他谈话。一个月迟到22次，他是项目

工作七八年的全部积蓄30万元都交到了妻子手里，工资组迟到最多的人，HR也他谈话。合同到期后，林瑞被大

卡也上交了。他至今都不知道钱放在哪里，也不知道现

在有多少存款。但是他总也用不了新手机。一年多时间，2010年来到北京以后，他从一家小的软件公司跳槽

手机被摔碎6个，公司发的测试机也不能幸免。有一段时到大厂，实现了普通程序员的完美跃升。但工作第9年，

间，他的手机没有后盖，经常自动关机，但他不敢修，修他没能守住自己的事业。现在，他全身遍布伤疤，来由“太

好了可能又会被砸坏。他个人的经济危机也频繁出现，有多了”，很难一一对上号，只能根据颜的深浅，判断出

时，身上连一二百元都没有。来自于哪一年。

生活刚开始失控时，林瑞还试图让生活回到正轨。4月，林瑞的胳膊上又增加了新的掐痕，还有后背被

他把母亲从河南老家接来北京，照顾怀孕的妻子。后来剪刀捅过后的三处新伤。这些疤痕如年轮般记录着他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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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扫地出门”了。

（图片来源：CFP）

三年的婚姻。未来，可能还会继续记录下去。愤愤不平地抱着被子回家，林瑞反驳了几句，妻子

一巴掌甩过来，他的耳朵听不到了。他想，原来晒被子并

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按照指令做事。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让他窒息——30多年的生活经验都失效了，自己独立的判每讲述一段过去的经历，林瑞总会想起很多相似的

断、思考都不重要，无论多么不合理的事情，必须得听时刻。三年间重复发生的被扇耳光、被利器刺伤、被迫

妻子的。 喝酒的画面交替地出现着。对于他来说，身体的疼痛并不

最初很长一段时间里，林瑞不确定自己的经历算不是最可怕的，失去对生活和自我的掌控才是。

算被家暴。被抓掐，逼喝酒，扇耳光，好像都没有造成巨那是一个刮大风的晴天。妻子硬要林瑞下楼晒被子，

大的身体伤害，但妻子的打骂说来就来，事业守不住，生“风太大，衣架会翻的”。解释毫无意义，他想，那就去吧，

活也一团乱。让她看看实际效果。没离开两步，衣架就倒了，他折回去

离开大厂4个月后，一家小的软件公司收留了林瑞。扶起来，又倒了，他甚至也不理解自己的行为，“我为什么

几乎所有同事都跟领导抱怨经常不到他。领导很生气，要像个机器一样反反复复做着毫无意义的事？”身后不远

“你职位、薪水都比别人高，做的事还赶不上别人！”不处，妻子正在二楼的阳台上盯着他，像监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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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老婆打会被笑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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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已，林瑞说了家里的情况，但也只敢提妻子生病了，要32岁的邓毅一直不理解，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会打女

，其他的讳莫如深。孩子？怎么下得去手？直到他打出了那一巴掌。

“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她挺可怜的”，在某些方面，和女朋友分手后，邓毅帮她搬家。搬家的过程中，女

林瑞觉得自己反倒是那个幸运的人。他说，妻子没有工朋友埋怨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外套落在了车上，怪他没

作，没有能聚在一起看电视、聊天的朋友，也没有兴趣爱脑子，请吃饭赔礼不行，还要求他给钱、道歉。他吵了回

好，发泄对象只能是他。而他至少还有工作和游戏。去，“我们已经分手了，我这是在帮你，你为什么这样苛

经历家暴的男人大概率会选择藏起来，他们匿名出责我？”女朋友上门来，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被她砸

现在知乎的提问中：“被女友家暴了，我该怎么办？”“男了，没有落脚的地方，谈恋爱时候的噩梦又开始重复。

人被打，也算家暴吗？”“被妻子家暴，该不该离婚？”而“你知道什么叫做体罚吗？”分手前的最后一次体

一旦联系采访，大部分人都会以“没什么好说的”为由拒罚是因为女朋友觉得他买的礼物瞧不起自己。那晚，他举

绝。年过四十的王文是家庭暴力的“过来人”。他规劝那着胳膊，不能弯曲，不能靠墙，从晚上10点一直站到凌晨3

些犹豫不决的人快点分开：一个因家暴而离婚的男人告点。“我现在想想，我怎么能受得了这种委屈。”但当时，

诉你，不要再妄想了，暴力会上瘾的，像一样。如果他受下来了。当他以为女朋友睡着了，想把手放下来、休

没有离婚，这些事情王文永远都不会暴露出去。息一下的时候，首先是一个愤怒的眼神，然后抱枕、遥控

遭受言语攻击是常态，王文胳膊上也总有掐痕。“开器、玩具相继飞来。熬到3点，他实在没有办法，跑到小

始只是挠一下、拧一下，像极了爱情中的小亲昵”。但越区里坐着，打算清早悄悄回去换衣服、上班。没想到，女

来越重，频率也不断增加，到后期，每个星期有四五天他朋友已经把他所有的衣服、裤子剪坏，从楼上扔了下去。

都要经历这些。有一次，王文正在开车，在和妻子的争吵他从垃圾堆里到了一条破损没那么厉害的，干脆剪成

中，一个耳光甩到他脸上，车子也差点失控。短裤穿着，“那天真的好冷，好丢人，我为什么要受这些

结婚近十年，王文都生活在言语、肢体暴力和经济呢？”他没有鞋，手机也被摔坏了——这是他被摔坏的第

控制中，没人知道他在家庭中的弱势地位。他也绝不会说4部手机。

出去，那样反而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现在这个终于下定决心分手了。三年前吸引邓毅的那个喜欢

社会环境，男性（被家暴）是不应该去说的，一个男的，你喂流浪猫，温柔、善良的姑娘好像消失了。林瑞数不清自

说你被老婆打，会被笑话的。”己写过多少篇800字的书面道歉，更数不清那些附在每封

被困在了家暴里

林瑞有过无数次想要拼个鱼死网破的时刻，但孩毅反手，第一次打了她一巴掌，他自己也愣了，“打女人

子、理智、底线会把他拉回来。是特别不对、特别不对、特别不对的，我到现在都觉得

2021年1月初，又一个被逼着喝酒的夜晚。半瓶红酒这是个污点。”他至今觉得惭愧，但当时就是那样一种感

下肚，林瑞开始晕了，和妻子商量着，明天上班，今天就觉：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你别再逼我了。

喝那么多。洗过碗出来，高脚杯里又续上了酒，满满一林瑞的那次挥手让事情更加严重了，妻子倒在地

杯。虽然生气，但他不想吵架，因为吵架最后还得是自己上，磕到了后脑勺。这之后的半个月，他的日子都没有消

妥协。妻子要把气撒出去，这一天才能过去。停。有几天一回家，妻子会按着他的头撞地板，气极了，

酒喝完，妻子让林瑞再去买。“我真的不想再喝了，还要拿着平底锅、扳手砸。

这样下去肝要出问题的。”见他不听话，妻子便轰他出每次被砸完，林瑞都眼前一黑，懵着，起不来。大概

门。从客厅走到门口，被连着踹了两脚，他忍了。刚迈出两个星期后，妻子又想起来头被磕的事情，逼着他去买大

家门，他想起上一次被赶出门，穿着睡衣缩在楼道里取暖罐啤酒。进家门前，要求他喝完一罐，进屋后继续喝第二

时，被人当成小偷，从6楼追到2楼。“那种感觉难受得要罐、第三罐。这次，下酒菜也不让吃了，他得全部喝完才

死，我再也不想经历了。”猛地一转身，顶住门，林瑞挤了能睡觉。

进去，挥手把妻子推倒在地。他觉得自己终于没那么憋屈林瑞逐渐意识到，“反抗只会让事情越来越严重。我

了。一旦稍微有一点失去控制，她的情绪就上来了。”更早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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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歉书上的3000至5000元的赔款。

看着已经分手的前女友在自己家里像疯了一样，邓

前，因为回嘴，结果游戏机成了牺牲品，屏幕被砸碎了，机“那时候太小了，没有能力主动做什么，哪怕逃出

身只剩下废零件。来。”林瑞说，现在自己置身“战场”中，好像也没有了逃

林瑞把自己形容为社会上的“大部分人之一”——出来的能力，只能选择成为那个妥协下场的人。他想，这

普通收入的工薪阶层，生活就是车贷、房贷。白天上班，可能就是原生家庭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更重要的是，他觉

自己是老板的；晚上回家以后，带孩子、陪老婆。只有等得这段婚姻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林瑞说，如果相亲的时

所有人都睡着，睡觉前那短短的一个小时才是自己的。 不候，他知道女方结过婚，他面都不会见的。

同的是，他可能比大多数人更需要那一个小时。那一小时临近结婚，林瑞第一次知道妻子曾患抑郁症，在国外

里，林瑞需要游戏，把那些压抑的崩溃、屈辱释放出去，读书时闪婚闪离。林瑞生活在小村镇的父母都是下岗工

建设好自己，第二天妻子的气顺了，好像一切又可以回到人，知道儿媳结过一次婚后，心里有了芥蒂，彩礼给的不

正轨。 多，这也是妻子一直介意的。所有人心里都有了疙瘩。婚

林瑞不否认自己的软弱，但作为一个男人，他觉得自后，她不再上班，看过医生，也吃着精神类药物。

己有责任保护家庭的完整，“孩子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妻子看不上林瑞，总说他无能，后悔嫁给他。丈母娘

他想，继续妥协吧，虽然解决不了问题，但可以短暂起也毫不避讳地说，后悔让他们认识。他想，暴力就是这样

效。滋生的吧，妻子步步紧逼，他一点点退让。

有个晚上，林瑞被剪刀捅了三下。他庆幸珊瑚绒的睡在自己亲身经历了以后，林瑞更是觉得家暴不应该

衣比较厚，帮他抵挡了一些伤害。当时，妻子从柜子里取区分“男的对女的”或者“女的对男的”。两个人在一起，

林瑞要喝的燕麦，不小心把自己买的虾酱带到了地上。开其中一方有强烈的控制欲、占有欲，另一方比较弱势，那

始是掐，指甲陷到肉里，林瑞挥着胳膊甩开。也许是因为家暴就一定会发生。他不相信妻子会改，也不相信日子会

这个举动又让妻子想起了被推倒的那一次，她拿着剪刀好起来。

冲了过来，林瑞的睡衣破了三个洞，身上留了三处伤。每到做选择的时候，林瑞总是寸步难行。他已经放

这一幕被正在客厅里玩耍的2岁的儿子看到了。孩子弃为了自己做决定。他想，无论是妻子还是自己都不是性

的哭声让一直忍耐的林瑞不确定了：男孩子生活在这样格健全的人，孩子单独跟着谁，他的人格塑造都会受到

的家庭里真的好吗？以后他可能会是两个极端，很软弱影响。而且孩子太粘妈妈了。如果离婚，如果孩子判给妈

或者特别暴力。自己的忍耐值得吗？妈，他可能和爸爸、爷爷奶奶就再也没有关系了。现在，

在这之前，林瑞一直觉得即便让孩子成长在母亲强妻子也严格控制着爷爷奶奶和孩子的交集，在家里不能

势，父亲比较弱势的家庭中，也比在单亲家庭中长大要视频，祖孙两代人已经一年没有见面。林瑞只能趁自己带

好。所以，尽管他是遭受家庭暴力的一方，离婚反倒是妻孩子出去玩的时候，打一次视频。

子的底牌。他想，虽然孩子会有性格上的缺陷，但至少，更让林瑞难下决定的是，即便孩子能判给自己，现在

爸爸妈妈都在，都爱他。现在，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朝九晚五的工作，也只能把他交给爷爷奶奶带，“可是这

了。样对孩子就会好吗？”他不到两全的解决方案。

那晚，妻子气顺了，去哄孩子，林瑞蹲着捡虾酱里的偶尔，有那么片刻，林瑞也心疼这些年身心俱疲的自

玻璃渣子时，生自己的气，“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这己。“婚姻、家庭需要牺牲，但应该是自愿交付，而不是

么窝囊！”被另一半彻底剥夺掉。”自由的生活一点都没有了，他有

“我不是我自己的”“为什么是我？我为什么要经历点认命地说，曾经那些习以为常的，周末不想起床或者想

这些？”有时，林瑞也会从受害者的身份里跳脱出来去思去加班的选择权再也没有了。

考，试图到一些原因解释这一切，还有那些他“完全、短短三年，林瑞失去了物质、精神，还有自我。每当

非常不理解”的，自己在面对妻子暴力时的一再忍让与妥他想逃离的时候，总有些力量会把他拽回去，如此，循环往

协。他想起小时候爸妈争吵厉害的那段日子，虽然没有打复。家暴已经成他琐碎日常的一部分，消磨着他的事业、

架，但他除了被动忍受之外，只能祈祷：不管是谁，从那生活，以及自我。他成为了那个困在套子里的人，出不来。

个“战场”上下来吧。有人下来，争吵就算过去了，又可以，可能是一辈子。”（由“北青“我可能要和她继续生活下去

回到快乐、安全的状态。深一度”特约供稿，文中林瑞、王文、邓毅为均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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