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诫是什么意思

更新时间:2023-01-04 15:17:30 阅读: 评论:0


2023年1月4日发(作者:祈福英语实验学校)

西伯利亚训诫书

第一章:八角帽和匕首

在德涅斯特河畔,下河区的一月份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街上的人们把自己裹得像

一个个木乃伊;孩子们则像一个个胖嘟嘟的玩具,穿的衣服很难数得清,但是很暖和,只

有他们的两只眼睛露了出来。这个季节下雪是常事。白天变得很短,夜晚来得很早。我就

出生在这个季节,而且是脚先出来。毫无疑问,在古斯巴达时期,像我这样身体虚弱的家

伙就只能扔到野外等死了。但我却被人们放进了一个保育箱。仁慈的护士告诉我母亲说:

“就常识来看,这婴儿是很难活下来的。”母亲听了悲戚难忍,就用一个奶嘴吸了她的奶,

放到保育箱中。那对她来说真是一段黯淡的日子。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天起,我就

是父母压力与担忧的源头,而且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母亲更是如此,因为父亲从来就没有

真正关心过什么东西,他过着罪犯一样的生活,抢劫银行,然后在监狱待了很长时间)。

我都不知道我小时候到底弄伤自己多少次了。这很寻常,因为我住在那样一个充满暴力的

社区——这儿充斥着从20世纪30年代以来就流放到此的那些十恶不赦的罪犯。我的人生

就在这儿——下河区——这个罪恶的城市,人们就像大家庭里的人一样住在一起。

我小时候并不喜欢那些玩具。当我四五岁的时候,我喜欢偷偷地溜进屋里,偷看我的

祖父或叔叔在那儿一件件擦拭他们的武器。他们常常擦拭枪支,非常的小心谨慎,而且极

其虔诚。叔叔常说,武器就像女人一样——假如你对她们不够关心,她们就会对你冷冰冰

的,还会背叛你!家里的武器保存在一个特别的地方,所有的西伯利亚人都是这样存放他

们的武器的。这就是所谓的“私人”的枪支——那些西伯利亚罪犯每天都带在身上,随时

准备使用——就放在“红神龛”里,就是悬挂家族神像的墙上,也就是放置那些死去或入

狱的亲人相片的地方。神像和相片的下面有一个搁物架,上面蒙着一块红布。这个地方常

常也放着大约一打的西伯利亚式十字架。无论什么时候,一个西伯利亚罪犯进入屋里,都

会径直走向红神龛,拔出他的枪,放到那个搁物架上,然后在胸前画个十字并放一个十字

架在那把枪上。还有一个古老的传统,那就是在西伯利亚人的房子里绝不能使用枪。假如

不幸在那屋子里拔枪走火了,那房子就不能再住人了。十字架扮演着仁慈的封印,只有当

那个罪犯离开屋子的时候才能被移开。

每个人都把他们自己的枪称作“情人”“姑奶奶”“大家伙”“绳索”,我不知道这

些字眼儿还有什么更深的意思没有。在他们的眼里那就是些武器,如此而已。它们并不是

什么被崇拜的东西,就像那些古代的长矛、传统的刀具一样。简单来说,枪支也就是一种

交易的工具。屋里除了存放有私枪,在屋子周围还藏有其他武器。西伯利亚罪犯把武器分

为广义的两类:“诚实”的武器与“邪恶”的武器。“诚实”的武器仅限于在森林中狩猎

时使用。根据西伯利亚的道德法则,狩猎是一个纯洁的仪式。在此时,人们返回到上帝造

人时的那种无罪的原始状态。

西伯利亚人绝不会为了找乐子而猎杀动物,而是为了填饱肚子才开枪的,而且也只有

在那些密林深处才会开枪,这茂密的森林就是泰加林[1](Tayga)。他们从来不在那些不

能猎杀动物的地方获得食物。如果西伯利亚人在森林里待了超过一周,通常他们也只是杀

一只野猪充饥;其他时间都是在匆匆赶路。就狩猎来说,不能从中获取个人收益,只能为

了生存。这一教义影响了整体的罪犯戒律。这决定了罪犯们的行动是恪守谦逊与简朴,以

及尊重西伯利亚雪林里每一个生命存在的自由,而也正是这些东西构成了罪犯们共同的道

德基础。用作狩猎的“诚实”的武器被保存在屋里一个特别的地方,也就是与屋主人和他

们的列位先祖的装饰华丽的狩猎腰带放在一起。在那儿,猎刀高悬在腰带里,以及装着式

样各异的护身符与异教法术的那些袋子。“邪恶”的武器是指那些用作犯罪目的的家什。

这类武器常常藏在地窖里或者隐匿在院子四周的难以发现的地方。每一件罪恶的武器都以

一个十字架来封存,或者由那些在西伯利亚教堂中的施洗神祇来镇守着。卡拉什尼科夫突

击步枪是西伯利亚人的最爱。罪犯们对其每一款枪都用一个暗语来命名;没有哪个罪犯会

用缩写或数字来暗指某一款枪,以及该款枪的口径或其所需的那种弹药。比如,旧式的7.62

毫米口径的AK-47就被他们叫作“锯子”,而其弹药被称作“大头”。而最新的带有折叠

枪托的5.45毫米口径AKS被他们叫作“望远镜”,而弹药叫作“嵌条”。而对不同类型的

弹药筒也有相应的称号:底部很沉而尖缘黑色的就被叫作“胖子”;尖缘白色的穿甲弹就

被叫作“蜗牛”;弹身红色而尖缘白色的就被叫作“焰火”。其他武器以此类推:精确步

枪被叫作“钓竿”,或者叫“镰刀”。而内置了消音器的枪管被他们叫作“鞭子”。而消

音器却被他们称作“靴子”“终点”或者“山鹬”。根据传统,“诚实”的武器和“邪恶”

的武器不能够放在同一间屋里。否则,“诚实”的武器将受到彻底感染,不能再使用了,

因为再用它将会给整个家庭带来厄运。于是这把枪必须通过特别的仪式去除其“邪恶”,

不再使用。用生过孩子的床单把它包起来,然后埋到地下。根据西伯利亚信仰,分娩象征

着积极而正面的力量,因为新生儿是纯洁的,他们不知道何为罪恶,而纯洁的力量能将不

幸密封起来。在这些埋葬遭到抛弃的武器的地方,人们常常在上面种上一棵树,如果那枪

的“诅咒”开始发生作用,那它摧毁的将是那棵树,而不会再到处寻找它想毁坏的对象了。

在我父母的房子里,到处都是武器;我祖父专门有一间屋子用来存放那些“诚实”的武器:

各种型号与口径的步枪,难以计数的刀具以及各种种类的弹药。我只有在有成年人陪伴的

情况下才能走进那间屋子,一旦有机会进去,我总是赖在那儿舍不得走。我双手擎着那些

武器,仔细研究它们的每一个部件,然后成百上千的问题就冒了出来,直到他们叫我住嘴:

“别问了!再等等吧。你长大了之后,就可以自己一试身手„„”毋庸多言,我是一刻钟

也不愿意等了。当祖父和叔叔手拿武器的时候,我入迷地看着他们手中的武器,当我触摸

它们的时候,它们对我来说就像被赋予了生命的活力一样。祖父也常常叫我坐到他旁边;

然后他会在桌子上放上一把老式托卡列夫手枪——那是一种很酷且威力很大的手枪。对我

来说,它是所有武器中最令我心醉的武器了。“呃,看到了吗?”他会说,“这不是一把

普通的枪。它就是魔法。如果一个警察走近了,你还没有去扳触发器,它就自己向警察开

枪了„„”我真的相信那手枪有那种魔力。曾有一次,警察来搜查我们的家,我就一

件蠢事。

那天,父亲在中部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来,他在那儿抢了押钞车。午饭后,全家人

都来了,还来了些关系亲密的朋友,男人们坐在桌旁,大侃特侃那些犯罪事迹。女人们都

待在厨房里,洗着那些碗碟。人们谈笑风生,有的讲着过去的那些往事,有的还唱起了那

些西伯利亚小调。我和祖父一起坐在长凳上,手里还端着一杯热腾腾的茶,一字不漏地听

着大人们的谈话。与其他社会不同,西伯利亚人尊重小孩,成年人在他们面前可以自由地

谈论任何话题,不用装模作样地故作高深。突然,我听到女人们尖叫起来,接着是许多愤

怒的呵斥声。几秒钟之内,屋子里就站满了警察,他们全都蒙着脸,黑洞洞的卡拉什尼科

夫步枪指着我们。他们中的一个人走到祖父面前,用枪推了一下祖父的脸,厉声吆喝,他

声音中所表达的意思是一清二楚的:“你看什么,你个愚蠢的老东西?告诉你,眼睛要看

着地面!”我并没有被他们吓住。这些人还吓不倒我——全家人在这儿,让我感觉很有底

气。那个男人对祖父说的话,让我恼怒万分。有那么一会儿之后,祖父不再看着那警察,

但是他的头还是挺得直直的,并大声对我祖母说道:“斯韦特兰娜!斯韦特兰娜!进来,

亲爱的!你帮我给这个人渣传个话儿!”

在犯罪行为准则中,西伯利亚男人是不能和警察直接打交道的,是不能和他们直接说

话的。要回答他们的问题或与他们建立任何关系,女人们就成了交流的中介。在罪犯们的

眼里,警察压根儿就不存在,由女人和家里的朋友来代替自己与警察周旋。在这种场合,

“她”就是西伯利亚人的源头。罪犯向“她”示意,她要用罪犯暗语与警察进行对话,然

后“她”再翻译成俄语,即使警察能够完全明白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或警察一直就站在他

的面前。接着,警察开始回答,女人又转过身,把警察的话翻译成罪犯用语。罪犯一定不

能看到警察的脸。当罪犯在自己的话中提到警察时,他就会用一些隐喻性的词语来指代,

比如:“污秽”“狗”“兔子”“老鼠”“杂种”“死胎”等。那天夜里,年长者就是我

祖父。根据罪犯准则,代表男人们与警察进行交流的权力就落到了他身上。其他人必须保

持缄默。如果其他人想要说话,必须经过他允许。祖父非常善于处理紧急情况下发生的事

情。祖母从厨房里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彩色的抹布。母亲跟在祖母身后,她看起来非常

担心。“亲爱的——上帝保佑你——告诉这个狗屎警察,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没有人

用枪指着我的脸,而且还当着满屋的亲朋好友„„你问他,他想干什么?告诉他,看在至

爱的基督的份上,在他的人还没有受伤之前,把他们的枪口朝下。”祖母向那警察重复祖

父所说的话,尽管他点头称是,表示他已经听清了每个字,祖母还是依照传统说了一遍。

这有点不对劲,所有这一切都像在演戏一样,但是这一幕必须演完。这关系到罪犯的尊严。

“所有人都趴下。我们获令逮捕„„”警察还没有把话说完,因为这时一抹恶意的微笑在

祖父的脸上若隐若现——实际上这是他特有的笑法——祖父向祖母说的话打断了警察的

话。“看在耶稣基督的份上,他为了我们的罪恶死而复生!斯韦特兰娜,亲爱的,告诉那

个像日本娘们一样的愚蠢透顶的‘条子’和他的同伙。”祖父想羞辱那些“条子”,于是

说他们是娘们。其他罪犯们都放声大笑起来。祖父继续说道:“我看他们不像日本男人,

他们嘴里可没说什么‘卡马卡兹’[2]„„为什么?既然他们能够全副武装地进入一个最诚

实的罪犯的家里,那他们也能到‘下河’最深处一游。他们总是不惜花一点时间与好人们

分享快乐,不是吗?”祖父说的话已经转为罪犯所说的“歌曲”了——这是一种极端形式,

说话的罪犯就像在自言自语,大声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他只是在表达他自己的想法,不

屑于回答“条子”的问话,甚至去理睬他们。当某人想表明他所说的全是事实时,这就是

再寻常不过的流程了,而且这是不能质疑的。“为什么在我看来这些虚伪的家伙都脸带面

具?为什么这些人到这里来羞辱我的家人,侮辱我的客人,也让我的房子蒙羞?这儿,这

片土地上的人们是那样简朴,那样谦恭。他们都是天主的仆人。他们也是西伯利亚东正教

教堂的仆从,为什么这些撒旦的唾弃物跑到这儿来,折磨我们深爱的女人与孩子?”此时,

另一个冲进房里的警察向他的上司说道:“上尉,请允许我说一句!”“请讲,”

一个矮小而粗壮的男人答道,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从坟墓中传出来的。他的步枪紧紧地

顶在父亲的背上。我的父亲带着满脸讥讽的笑,继续慢慢品着他的茶,吃着母亲自己做的

核桃饼干,咬得“嘎嘣”脆响。“外面还有一群全副武装的人。他们堵住所有进出的道路,

而我们看车的巡逻兵成为了他们的人质!”那个警察说。屋里陷入沉默——那沉默难以打

破,足以压断屋梁。只能听到两种声音:父亲牙齿咀嚼时发出的“嘎嘣声”和维塔利叔叔

肺部发出的沉滞的呼吸声。我看了看站在我旁边的那个警察的眼睛,透过他头上面罩的孔

洞,我发现他脸色发白,大汗淋漓。他的脸让我想起几个月以前所看见的死尸的模样。那

具死尸最后被我的同伴扔进河里喂鱼去了:其皮肤惨白,筋脉喷张,眼睛只剩下两个深深

的黑洞。那个人是被枪杀的,在他的前额上有一个弹孔。嗯,这个警察的头上没有窟窿,

但我估计我和他都想到了同一件事:此后不久,他会有一个的。突然,前门打开了,一个

警察从旁边冲进来,但他只是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六个身带武器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进

来,他们全是父亲和祖父的朋友。走在最前面的是普兰克叔叔,他也是我们这个地区的保

护者,其他人都是他的死党。祖父全然不把警察当回事儿,迈开脚步,走上前去迎接普兰

克叔叔。“以神圣的耶稣和他所庇护的家庭名义!”普兰克说道,一边和祖父热烈拥抱,

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鲍里斯老爹,感谢上天,还没有人受到伤害!”“难道这世道变

了吗,普兰克?好像我们都不能在自己家里安静地坐一会儿了!”普兰克开始和祖父说起

来,好像他在对所发生的事情进行总结一样,但他的话明显是说给警察们听的:“不用绝

望,鲍里斯老爹!我们都在呢,同风雨,共患难„„你知道,我亲爱的朋友,没有哪个人

未经我们的允许,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可是在我们的家。特别对那些想羞辱我们的

人„„”普兰克走到桌子边,与所有的罪犯一一握手致意。他亲吻他们每一个人的面颊,

并说了一句西伯利亚式的客气话:“愿所有兄弟与诚实的人都平安健康!”而其他人都

以传统的方式作了如下回答:“让所有‘条子’与叛徒到地狱里见鬼去吧!”警察们只

能站着,看着他们在那儿例行他们的见面礼。不过,他们手中步枪的枪口和他们的头一样

地向下垂下去。普兰克的随从,经女人们的翻译,告诉那些警察全都滚出去。“现在,我

希望这儿所有的警察都走开,再也不要出现。我们会先礼后兵,不过如果他们还赖在这儿

不走,那么„„”普兰克的声音是那么平静而安详,如果你不关注他说话的内容,只听他

的声音,你会以为他在讲述一个优雅而温馨的故事,就像大人们给睡前的孩子们所讲的童

话故事一样。我的朋友们已经在走廊上对那些警察列队相送,当那些警察一个挨一个垂头

丧气离开时。我欣喜若狂,心里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在无限膨胀,我想大叫大嚷,我想又

跳又唱。我觉得我现在属于一个强大的团体,仿佛那个团体所有的力量都在我的身体之内。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我猛地从凳子上跳起来,冲进正堂,放武器

的红旮旯就在正堂内。架子上有一个绣有金色图案的手帕,我祖父、父亲、叔叔以及客人

们的枪都放在那上面。我还来不及想,抓起祖父那把魔力无穷的托卡列夫手枪,就向那些

警察冲去,枪口指着他们。我不知道那时我头脑里在想些什么,只是被那阵快感冲昏了头。

那些警察正慢慢地向门口走去。我在一个警察面前站定,两眼直视着他。他两眼疲惫,似

乎有点充血了,他的表情是那样悲伤而萎顿。我记得,有那么一刻似乎他所有的仇恨都集

中到我身上。我用枪瞄准他的脸,我用尽力气扳动触发器,但那扳机连一毫米都没有移动。

我的手越来越沉重,已经不能将手枪举到足够高了。这时,只听见父亲大声笑起来,并向

我叫道:“快滚过来,你这个小混球!你不知道不能在屋里开枪吗,你不知道吗?”警

察走了,一群罪犯尾随着他们,护送他们直到本辖区的边界;当护送队返回来时,那辆在

镇上抓人的警车也想开走。但是普兰克叔叔的手下先行一步,他们开着车故意在那辆警车

前慢悠悠地开,于是警车就不能跑起来,那些警察无可奈何,而罪犯们却乐此不疲。在把

警察礼送出境时,人们还顺便举行了一场仪式用以庆祝胜利。在开始之前,不知道是哪个

在车的后面绑上了一根晾衣绳,还在绳子上面绑上了很多东西:短裤、胸罩、短毛巾、抹

布,甚至还有我的一件T恤。我父亲当然是大大地把他们咒骂了一番。人们都跑到屋外观

看这一奇观,只见晾衣绳拖着长长的尾巴,横扫天际。孩子们在后面奔跑着,还用石头砸

那警车。“看看这些贼‘条子’!他们跑到‘下河’里去偷走了我们的裤头!”人群中的

一个人大声嚷道,人们以口哨和咒骂声对他的评价进行了肯定。“他们究竟想干什么?政

府高官必须停止给那些狗扔骨头了。他们从这儿什么裤头都没有得到!”“这里的人们都

在遭罪,穷得衣不蔽体,就连一条短裤也不能奉献了。如果他们像正人君子以真实面目示

人,而不是蒙着脸,我们会送给他们每个人一条西伯利亚裤头的!”切斯特纳特爷爷甚至

拿出他的手风琴,跟在警车后面载歌载舞,像是在欢庆节日一般。当切斯特纳特爷爷扯着

嗓子,唱起一首西伯利亚老歌时,一些女人就跟着音乐的节拍与他跳起舞来。切斯特纳特

爷爷昂着头,头上戴的是一顶传统的八角帽,惬意地闭着双眼,看起来像是一个盲人:哦,

勒拿妹妹,还有你,阿穆尔兄弟!我曾在那广袤而肥沃的乡原上倘佯,从火车上“拿”点

东西,好让我的长枪歌唱。只有老泰加知道有多少“条子”做了我枪下的亡魂。现在我是

麻烦上身,帮帮我吧,耶稣基督,帮我紧握手中的钢枪啊!现在到处都是“条子”,西伯

利亚妈妈,西伯利亚妈妈,救救我吧!

我也像其他孩子一样在车后跑着,唱着,还忙不迭地把头上的八角帽往上扶一扶,因

为那帽子对我来说太大了,它老是要从眼睛那儿往下滑。但第二天,当父亲用他的大手掌

给我一顿好打之后,所有那些想大声歌唱的想法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三条神圣的禁

忌我都触犯了:未经大人允许,我动了那些武器;在拿祖父的手枪时,移动了祖父放在那

枪上面的十字架(只有那个把十字架放在武器上的人才能移开十字架);最后,我试图在

屋里开枪。我挨过父亲的暴打之后,屁股墩儿和后背是火辣辣的痛。像往常一样,我跑到

祖父那儿,祖父给我无尽的安慰。祖父看起来很严厉,一丝笑意在他的脸上倏然而至,疏

忽而逝。这告诉了我:我闯下的祸可不小,幸好那祸事还未变成真的。祖父把我狠狠地训

斥了一番。总之就是我件非常愚蠢的事情。我问他为什么那魔枪没有如期而至地自动

向那警察开火?”他告诉我说:“那枪的魔力,只有在明智的使用目的下,经过允准,才会

发生。”就这一点来说,我怀疑祖父并没有告诉我全部事实,因为我不相信魔力只能经过

成年人的允许才会发生。

从那时起,我不再想那些魔力。而当父亲和叔叔在用他们的枪时,我就开始仔细观察,

不久我就明白了保险栓的作用。在西伯利亚社会里,你在很小的时候就要开始学习如何杀

戮。我们的生命哲学与死亡的距离很近;孩子们被教唆去夺取某人的性命或让其陷入死亡,

是绝对可以接受的事情,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好的理由的话。教人们知道如何去死是不可能

的,因为一旦你死了,就不可能再回来了。但教导人们如何在死亡的威胁之下活着,理解

“运势”,却并不是那么困难。许多西伯利亚传奇故事就讲述了这一类型的故事:有些故

事讲述了爆发在罪犯与政府代表们之间的殊死冲突;有些故事述说了那些冒险家为了坚守

自己的忠贞与尊严,每天是如何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命的;有的故事告诉我们,那些罪

犯为了得到金银财宝而如何去抢劫并死里逃生的;而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故事,是那些为

了保护自己的朋友而命丧黄泉者的故事。孩子们在听了这些传说之后,知道了要成为西伯

利亚罪犯所必须的那些价值观念:尊重、勇敢、友谊、忠贞。当这些西伯利亚孩子仅仅五、

六岁的时候,他们就显露出非同一般的坚毅与果断,就连其他社区的成年人对他们也是心

怀忌惮。这些底蕴深厚的价值观念对孩子们生存能力的形成是至关重要的:他们学习如何

进行杀戮,如何赤手空拳与西伯利亚的其他生物进行抗争。

从孩子们很小的时候起,当家里杀猪、鸡或鹅的时候,他们的父亲就会叫自己的孩子

到院子里看看这些动物是如何被杀死的。孩子们在这种熏陶下长大,不但对杀戮的细枝末

节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对鲜血淋淋的场面也是见惯不惊。稍后,当他们六岁或七岁的时

候,就要亲自动手杀死一只小动物。在这些教育步骤里,没有胆小鬼与虐待狂任何情感发

泄的空间。这种教育最终让孩童冷静地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什么,以及决定采取这些

行为背后所潜藏的深远意义和原因。在大型动物被宰杀之后,男孩子常被叫去在这些动物

的尸体上进行练习,也就是如何以正确的方式下刀。那时,我父亲常常把我和弟弟带到一

个大型肉店,他教我们如何握刀,他用那挂在钩子上的猪的躯体来教我们如何用刀。如此

反复练习,我们都变得如“庖丁解牛”一般,不但能够认准部位,而且游刃有余。当男孩

大约十岁的时候,他就成为青少年帮派中的一员了。这些青少年帮派与西伯利亚社区中的

罪犯们保持着合作的关系。对这样的男孩来说,他有机会第一次直面那些真正罪犯人生中

的诸多不同情形。年长的男孩会指导年幼的孩子如何行动,如何处理与其他青少年帮派之

间的关系。斗殴与争执,所有孩子都要参与其中,没有人能够做壁上观。到十三岁或者十

四岁时,西伯利亚男孩子们通常都会到号子里走一遭,留下了犯案的记录。与此同时,他

们已经在少年监狱里待过一些时。这些经历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实际上正是这些经验

决定了他们对世界的看法与自身的性格。到这个年龄,许多西伯利亚人已经数起黑市

交易与谋杀了,至少是以企图谋杀而案上留名了。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如何在犯罪集团内部

打交道,以及明白如何遵循、执行并保护那些西伯利亚罪犯通用的最根本的原则。

一天,我父亲把我叫到院子里:“过来,小子!拿一把刀来!”我拿了一把刀,那

是一把我以前用来杀鹅或鸡的刀,然后就跑进园子里。我父亲、我的叔叔阿勒卡桑德拉(以

绰号“骷髅”而远近闻名)、我的叔叔维塔利,这时都正坐在一株古老的坚果树上。他的

手上抓着一只鸽子,他一边展开鸽子的翅膀,让我父亲和“骷髅”叔叔看,一边嘴里解释

着什么。父亲告诉我:“尼科莱,儿子,去杀只鸡,然后给你妈妈,叫她把鸡洗洗,晚上

做成鸡汤。今天晚上你‘骷髅’叔叔要和我谈谈。”“聊天”是家里男人的事情,他们坐

在一起大吃大喝,直到一个个喝得烂醉如泥,全都瘫软在地,方才停歇。当男人们在聊天

时,没有人敢打扰他们。其他的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情,就像他们不存在一样。我跑进园子

尽头的鸡圈里,瞅到一只鸡就逮。那是一只很普通的鸡,红色的羽毛,长得很肥硕,也很

温顺。我两手抓住它之后,就朝附近的一个木头墩子走过去,家里就是在那个木墩子上割

去这些鸡的脑袋的,今天轮到了这一只。它没有试图逃跑,连那样的想法都没有;它环顾

四周,仿佛它是在我的带领下畅游园子而已。我拽住它的脖子,然后放到墩子上,但是当

我举起刀,正准备给它致命一击的时候,它猛地踢腿振翅挣扎起来,一下子从我手里挣脱

了,而且还用它那锋利无比的喙在我的头上啄了一下。我失去了平衡,转瞬之间我仰面倒

在了地上:我被一只鸡打败了。我抬起头看了看,父亲和其他人正在看着我的表演。维塔

利叔叔见状,忍不住捧腹大笑,即使是“骷髅”叔叔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笑容,但父亲比

任何其他时候都要严厉地板着脸——他迈开脚步,向我走来。“自己站起来,杀手!把刀

给我,仔细看好了,看我是怎么搞定的!”父亲向那只鸡走去。在这会儿,那鸡已在几米

开外的地上刨出了一个坑。父亲接近了那只鸡,只见他弯着腰,宛若老虎蓄势待发,准备

狩猎一般;那只鸡非常安静,继续用爪子刨着泥土,至于个中原因,就只有它自己知道了。

突然,父亲迅雷般地扑上去抓它,但是那鸡并无奇招,只是重复了先前的动作,它在躲避

父亲的抓捕时,还闪电般地在父亲的脸上发出了狠狠的打击,刚好啄在一只眼睛的正上方。

“该死的!它啄了我的眼睛!”父亲大叫着。我叔叔和“骷髅”叔叔都从核桃树下的长凳

上站起来,跑过去看父亲究竟怎么样了。维塔利叔叔先把他的鸽子放进笼子,又把笼子挂

到远离地面几米的高处,这是为了防止我们家的那只猫“墨卡”,侵害鸽子。院子里的男

人们不再矜持,一齐上阵去抓那只鸡。那鸡仍然静若处子,每当抓它的大手靠近时,它就

不失风度地躲开,简直是视人们如无物。一小时一刻钟之后,三个男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但那鸡却还在那儿逍遥自在。它又像先前一样专注于自己作为鸡的本职工作,研究起自己

那块自留地——刨起土来。父亲朝我笑笑说:“放了它吧,不杀它了。以后也不要再动它

了;就让它在院子里逍遥自在,它也有权利,自由地想干啥就干啥。”晚上,我问祖父为

什么要放了那只鸡。他一下子大笑起来,又说我应该赞成父亲的决定。我没有说同意,而

是问他:“但为什么只有那只鸡免除灾祸,而其他的鸡却没有呢?”祖父面带微笑地看

着我,说道:“只有那些为了获得生命与自由而战斗到底的人才有权利自由地活下去„„

对于一只鸡来说,也是如此。”我想了一会儿,又问他道:“如果有一天所有的鸡都变

成了这样,那怎么办啊?”良久,祖父才说道:“那我们的晚餐就不再会有鸡汤了„„”

自由法则被深深地烙在西伯利亚人的心底。

我六岁的时候,跟着叔叔维塔利一起去看他的一个朋友。那个人,我以前从来没有见

过。因为在我出生以前,他就已经在监狱里了。他叫亚历山大,但我叔叔把他叫作“刺猬”。

刺猬是一种极富进攻性的小动物。在亚历山大还是婴儿的时候,人们就给他起了这个诨号,

他长大之后,人们还是那样叫他。那天,“刺猬”刚从监狱放出来,他在监狱里被关了整

整十五年。这在西伯利亚成了一种习俗,第一个去看望刚出狱的人,必须得有小孩同行:

这样就会给刚出狱的人带来好运,不论是作为自由人,还是作为犯人,他都会好运连连。

有孩子在场,对那些长期被关押在监狱中的人来说,意味着他们的未来是光明的,而且这

也向他表明他们的理想与罪犯教育思想永远不会被人们遗忘。当然,我在那时并不理解这

一点,只是觉得见到这样的人很令人好奇罢了。在我们那个地区,每天都有人从监狱大门

进进出出,没有哪天是落空的。所以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去看看这些出狱的人,也没有

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们甚至形成了这样一种念头:希望我们自己在不久将来的哪一天

也进监狱去体验体验。说叨说叨监狱里的那些事情也是很正常的,这就和其他男孩子会聊

起参军入伍或其他什么长大之后的理想一样。但在有些情况下,我们在说到某些前罪犯时,

他们在我们的心目中变得像英雄一般光辉伟大——他们成了我们无论花多大代价都想效仿

的那种楷模。他们的魅力是如此光彩夺目,我们做梦都想过上一天他们那种富有冒险精神

的生活。我们从大人们那儿听来那些神奇的事迹,然后我们自己又对那些故事添油加醋,

以讹传讹,最后这些故事就变得像神话故事或奇幻冒险故事一样不可思议了。而“刺猬”

叔叔的事迹就是如此:一个神话,他就是被我们这些小孩子日夜敬仰的伟大人物。听说在

他十多岁的时候,他就成了抢劫犯,而且被我们这个社区最出名的一个团伙接纳为成员。

这个犯罪集团里有许多声势显赫的大佬,而这个组织是由另一个传奇人物“泰加”组建起

来的。“泰加”是最纯正的西伯利亚罪犯的完美典型之一:他的父母都是罪犯,他还是小

孩子的时候就参与抢劫那些被武装押运的列车,数不清的警察成了他的枪下亡魂。关于他,

有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传说。在那些故事中,通过他所实施的非法行为不胜枚举,他被说

成是一个英明睿智、胆识过人的豪杰。而且他并不刚愎自用、倨傲张狂,他是那么谦恭、

仁慈,他时刻准备着护幼助残,惩罚恶人以伸张正义。“刺猬”那时是一个孤儿,当他有

幸遇到“泰加”时,“泰加”已经是一位垂垂老朽。“泰加”与“刺猬”以爷孙相称,以

自己的方式帮助“刺猬”,教给他作为一个西伯利亚罪犯应该遵循的戒律与伦理道德。自

此,“刺猬”在人们心目中建立了自己的影响,赢得了人们的尊重。一次,“刺猬”与另

外五个罪犯中了警察的包围。他们深陷重围,无路可逃——他与帮派中其他的成员一样都

是恪守着古老的西伯利亚信仰,他们绝不会束手就擒。不成功,便成仁。要么战斗以赢取

最后的胜利,要么战斗最后直面死亡。因为他很年轻,同伴们都觉得他应该逃走,于是把

一条逃生密道告诉了他,但是他并没有听他们的,而是和他们一起战斗。他们都非常清楚,

留下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活下来——警察把他们围得如铁桶一般——但是“刺猬”就是刺猬,

他非常精明狡诈。他把半自动步枪藏在身后,惊恐地哭叫着冲到警察面前,乞求他们放他

一条生路,就像他是身处罪犯与警察冲突之间的无辜者。“条子”们信以为真,放了他。

当他走到警察们的身后时,只见他立即拔出藏在背后的枪,警察们像割倒的麦子一样倒了

下去。多亏他脑子转得快,那些年长的同伴才获救了。经过这次事件,“刺猬”成了这个

帮派的正式一员,拥有了与年长者一样的权利。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他是我们敬仰羡

慕的榜样:一个半大小子以平等的一员而被成年人接受,这在西伯利亚罪犯社会中是非常

罕见的现象。后来,在他三十岁左右的时候,“刺猬”以企图谋杀一名警察而被投进大牢。

虽然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或证人,但是法院仍然以“参与犯罪团伙”的不实指控而判了他的

刑;在他的案子中,能够被定罪的凭据就是他先前所犯的案子,以及在他家搜查出来的那

几支枪。在那样严苛的惩戒大环境下,只要警察同意,法官就可以判处犯人多达二十五年

的徒刑。公平正义在前L国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实际上对于我们这类罪犯来说,

法官似乎是通过显微镜来审视我们的。“刺猬”的朋友很多,我的叔叔是其中之一。在监

狱里的时候,他们属于同一个“家庭”的成员,我叔叔比“刺猬”先一步获得自由。出狱

后,有一天叔叔去看望“泰加”,他那时已经快死了,他让我叔叔一定把他的祝福转达给

他的孙子。临死之前,他为叔叔祈福,又告诉叔叔说,我们家出生的第一个男孩应该以曾

祖父的名字来命名,那名字就是尼科莱。祖爷爷是“泰加”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祖爷爷在

二十七岁的时候被警察射杀。五年以后,家里的第一个男孩来到了这个世界,那个孩子就

是我。

我与维塔利叔叔走路去拜访“刺猬”,到那儿并不远——步行需要半小时。“刺猬”

没有家,他住在一个外号叫“炖菜”的老罪犯那儿。那个地方在我们那个区的郊外,也就

是在河流的大拐弯处,河水在那个拐弯处消失在森林中。见是我们,有人把大门打开了。

那是夏天,天气非常炎热;“炖菜”和“刺猬”正坐在前院纳凉,那儿有一个凉棚,葡萄

藤长势很旺,为人们铺下了一地阴凉。他们正在那儿喝着“卡瓦斯”[3]。我们刚一走进

院子,“刺猬”就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来迎接我叔叔。他们相互拥抱,又在彼此的脸颊

上吻了三次。在我们那个地方,人们见面时就是这样行礼的。“哦,你这只老狐狸,你还

能战斗吗?那些看守还没有把你的牙齿敲光吧?”“刺猬”问道,就像刚出狱的是我叔叔,

而不是他。但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我叔叔在监狱里服刑的最后一年所度过的那些日子

是非常险恶的。事情是这样的:一个年长罪犯遭到一个狱警的毒打,叔叔为了保护他,于

是攻击了一个卫兵。那些卫兵为了报复叔叔,用尽了各种酷刑来折磨他:他们残酷地拷打

了他很长时间,又把他放进冰水中浸透,最后把他扔在外面冻了一夜,要知道那可是西伯

利亚最为严寒的冬夜。叔叔大病了一场。幸运的是,他还是活了下来,但是他的健康遭到

毁灭性的破坏——他患了慢性哮喘病,有一边的肺是彻底地坏掉了。后来祖父老是开玩笑

说,监狱只释放了他半个儿子,另一半永远地留在了里面并一直腐烂下去。“你自己也不

再年轻了!你瞧瞧,一个又老又丑的混蛋!在你最风光的时日都发生了些啥呢?”我叔叔

答道,满含深情地看着“刺猬”。毋庸置疑,他们是铁杆哥们儿,九死一生,再重逢。“这

个小混蛋是谁呢?他是尤里的儿子,是吧?”“刺猬”对着我看,诡异地笑了笑。“是的,

这是我侄子。他叫尼科莱。”“刺猬”弯着腰,向我俯下身来,他的脸正对着我。他凝视

着我,那么近,仿佛进入了我的内心;我也仰视着他。他眼睛的颜色非常淡,看起来差不

多是白色的,但如果你稍加审视,又有那么一丝若隐若现的淡蓝色划过。他的双眼让我深

深悸动,我瞠视着它们一动也不敢动,似乎它们随时都会变换色彩,不再为我所能捕捉。“刺

猬”又把他的手搁在我的头上,摩挲着我的头发。我对着他笑,似乎他早就是我们家的一

员了。“他将会成为一个杀手,就是他。他是我们这个种族真正的一员,愿上帝助他。”

“他是一个聪明的小伙子„„”叔叔说道,在他的声音里有一股抑制不住的骄傲,“科利

马,孩子,给‘刺猬’叔叔和‘炖菜’叔叔背一背《溺水者》那首诗!”那是维塔利叔叔

最喜欢的一首诗。一旦他喝醉,想去找警察的晦气,祖父就会派我去阻止他,也就是叫我

把那首诗背给他听,就像一种治疗。我只要开始吟诵,他也就马上平静下来,说道:“好

吧,不要担心,我明天再去清除这些杂种。让我们再听听这首诗„„”于是我就把这首诗

翻来覆去地背给他听,直至他坠入梦乡。也是这时候,祖父走进屋里,把他的枪拿开。那

是天才诗人普希金的一首诗。诗歌写的是一个贫穷的渔夫去打渔,收网时,发现自己拉上

来了一个溺水者。因为很害怕,他把尸体又扔回河里,但是自此以后,那溺死鬼每晚都去

纠缠他——直到渔夫把溺死鬼入土为安,当然还在其尸身上放了一个十字架,否则溺死鬼

的灵魂绝不可能获得平静。那故事很精彩,但也是非常可怕的那一类。我不知道我叔叔为

什么那么喜欢它。我在其他人面前吟诵诗歌一点都不害羞。事实上,我享受这样的时刻。

这让我觉得自己是重要的,是人们关注的中心。我深吸一口气,开始背起那首诗来,背得

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甚至还手舞足蹈起来,极力想打动面前的听众。“孩子们跑进屋里,

向他们的父亲大呼小叫:‘父亲,父亲!我们的渔网网住了一个死人!’‘胡说什么,中

邪啦,小子们?’父亲答道。‘哦,这些孩子!我会让你们看看什么是死人„„老婆,把

我的外套拿来,我去看看。嗯,死人在哪儿?’‘这不是吗,父亲!’确实如此,在河岸

边,渔网晾在一边,而那具死尸就横陈在沙滩上:那具可怕的尸体全身肿胀,布满了尸斑,

而且残缺不全„„”当我背完时,他们鼓起掌来。我叔叔高兴得不得了,他拍拍我的头说:

“我怎么说来着?你是一个天才人物。”老“炖菜”请我们在凉棚下的桌子旁坐下,又去

给我们端来了两杯喝的。“刺猬”问我道:“你有匕首吗?”听到“匕首”两字,我顿

时两眼放光。那种兴奋与专注,恐怕只有老虎见到猎物而准备出击时才能媲美吧——我还

从来没有得到过一把匕首,我的朋友中也没有哪个人有匕首。男孩子通常在稍大一些年纪

才会得到,大致年龄是十岁或十一岁时候,才会有机会得到。匕首,作为罪犯们眼中一种

传统的西伯利亚武器,这是一种刀叶很长且窄的弹簧刀。这种弹簧刀是与许多古老的习俗

和仪式联系在一起的。这种匕首不能通过购买获得,而必须通过自身的努力而赢得。年轻

的罪犯可从一位成年罪犯那里获得这样的匕首,但这位年长者不能是他的亲戚。而一旦获

得了这样的匕首,这匕首就成为了一种个人崇拜的标志了。这些匕首也具有魔力,非常大

的魔力。当某人病了,特别是当他正遭受到极大的痛楚时,人们就在他的床垫下放上一只

打开的匕首,刀叶向上打开。根据这种说法,刀刃将会把痛苦一刀两断,并把痛苦像海绵

一样吸走。这且不说,当敌人遭到那匕首的攻击,他身上所附的痛苦将会通过伤口转移到

敌人体内,让敌人遭到更多的苦痛与折磨。新生儿的脐带也是用匕首割断的。用匕首割了

脐带之后,不要合上匕首,而要在猫窝旁搁上一夜。如果要批准两人之间的约定——如休

战、友谊或者兄弟关系——罪犯们要用同一把匕首在彼此的手掌上割一条缝,以示双方同

意了彼此的约定。然后这把匕首会被第三者保存起来,他也是这一契约的见证人。如果任

何一方背叛了该协议,就将被这把匕首杀死。当一个罪犯死了,那么他的匕首将被他的某

一个朋友代为销毁。刀叶将作为殉葬品永远陪伴着他,通常是放在死者的头下,而刀柄将

被死者最为亲近的亲属所拥有。当碰到事情有必要询问逝者时,比如想就某事从死者那儿

得到建议,或者寻求某种奇迹,亲人们就会把那个刀柄放进屋里神像下的“红旮旯”里。

在这些场合,死者就成了活着的人与上帝之间沟通的桥梁。匕首的这种威力只有在那个西

伯利亚罪犯遵循犯罪团体内部规定的情况下才会显现出来。假如一个人拥有了原本不属于

他的匕首,那么他的厄运就此开始了——这就像一句西伯利亚谚语说的:“如匕首毁灭其

非法占有者一样去毁灭。”

而当一个罪犯身处险境,他的匕首就会以多种途径警示他:比如刀刃会突然自动打开,

或者变得很烫,或者无缘无故地开始震颤——有些人认为它甚至能发出哨音。如果一把匕

首被弄坏了,这就意味着那个逝者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于是人们就应该到神龛面前,虔

诚地为那死去的亲人或朋友祈祷,并且还要到他的坟墓上去拜祭,让他的灵魂获得安息。

在家庭里,长者会把这类死者的人生经历讲给家人听,特别要让孩子知道这些逝者的事迹。

因为这些缘故,我听到他说起“匕首”这个词时,不禁两眼发亮。从一个成年人那儿得到

这样的东西,那就意味着你被他们的世界所接受了。显然,“刺猬”对我说的话清楚地表

明了那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真的变成了现实——而我那时才六岁。一个传奇豪侠将会赠

给我一把匕首。要知道,这可是我的第一把匕首!我绝没有这样幻想过,从来没有想到这

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但是这一切就这样突然发生了。眼下我将有机会拥有这样的圣

物了,而这也是那些接受西伯利亚犯罪教育的人的灵魂的必然部分。我装得一脸冷漠,竭

尽全力抑制住心中的喜悦,但是我做得并不成功,因为他们三个人都面带笑意地看着我。

毫无疑问,他们也想到了他们自己的第一把匕首。“是,还没有呢。”我说道,声音非常

干涩。“哦,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回来„„”说完这一句,“刺猬”叔叔走进屋里去了。

我喜不自胜,再也难以抑制住自己。犹如心里有一面鼓被敲得七上八下,又如鞭炮齐鸣之

际,成千上万个声音在欢呼,久久不息。不大一会儿,“刺猬”回来了。他走到我面前,

慎重地握住我的手,把一只匕首放在我的那只手上。“这是你的了。愿上帝助你,让你强

壮有力的双手紧握„„”这样做的时候,他直视着我。毋庸讳言,他也是异常的高兴。我

凝视这手中的匕首,不相信它真的属于我了。它比我想象的要大些,重些。我把匕首上的

小柄拨开,松开了保险栓,接着按了一下那个按钮。刀刃一下子弹了出来,它的声音像音

乐一样击打着我的耳鼓;那是金属所固有的声音。刀刃剧烈地震动着,在弹开的瞬间,它

释放了巨大的力量,但它马上又归于端正笔直,如此刚毅坚韧,具有凌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它令人震撼,因为它如此奇异,当它合上时,俨然就像流经百世的某一类书写工具一样。

但现在它是耀眼且优雅的武器,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高贵与魅力。那把匕首的柄是乌骨制

成的——也就是用马鹿的角制成的,那种骨头是黑棕色的,但看起来差不多是黑色的——

而且在柄的正中,还镶嵌着一块白骨,那白骨呈东正教的十字架形状。柄很长,我两手紧

握着它时,觉得自己就是一名中世纪的骑士。它的刀刃也很长,刃口锋利异常,被打磨得

褶褶生辉,令人不敢直视。它是一件如此奇异的武器,让我觉得自己是身处天堂。从那一

天起,我在朋友们心目中的地位就如日中天,无人可与比肩了。在一周之内,我们那个地

区的小男孩蜂拥而至,他们都是来看我的那把匕首的。因为这件圣物,我的屋子仿佛被圣

光普照,而他们就是那前来瞻仰圣物的香客了。父亲还邀请我的朋友们到院子里,用冷饮

招待他们。但是祖父可遭了殃,他的卡瓦斯眼见着就要被前来看匕首的大人们喝光了。于

是我宣告说:“作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六岁就获得匕首的人,我要求凡是来观看匕首的人必

须给祖父带些美酒来。”人们对我都极尽夸赞之能事,而我当然是照单全收,感觉相当不

错,但是不久之后,一种陌生的沮丧情绪笼罩了我。我对这一切很厌烦:每天都要向来者

展示那把匕首,并且还要向他们每一个人讲述同一个故事,如此地反反复复,每天都要讲

上成百上千次。和往常碰到麻烦或心情沮丧时一样,我又跑去找克孜亚爷爷出主意。克孜

亚爷爷住在我们这个地区的一个河边小屋里,他在我们这儿身份显赫,资历颇老。他长得

身强力壮,一头乌黑的浓发没有一丝儿杂色,满身都是文身,就连他的脸都没有被落下。

他常常把我叫到他的院子里,我们一起看着那湍流不息的河水,这时他就会给我讲述那些

罪犯社会中各种各样的事迹与传说。他神态是那样安详,紧一句慢一句地说着,那声音仿

佛来自遥远的地方,而不是从他口中发出的。但是他的声音却极富穿透力,让人陷入无限

遐想。他脸上布满了皱纹,左边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这是他少年时期犯罪的纪念物。

在他身上,最打动人的是他那双眼睛。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但并不是纯蓝色的,若隐若现

的绿色掺杂其间。那双眼睛似乎并不长在他的身上,似乎并非他身上的一部分。它们是深

不可测的,当它们端详着你时,是那么平静,没有一丁点儿焦躁犹疑,那是X光在照向你

——倾泻于你的真正的催眠曲。是的,我跑去看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我很高兴

我有了一把匕首,但是朋友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对待我了,甚至我最好的朋友梅尔,他可是

我的“刎颈之交”啊,但他现在看我的样子,就像我是某种宗教圣像似的。克孜亚爷爷大

笑起来,但多了一丝严厉。然后正色道:“你并不会被荣誉弄得一败涂地。”那天他给我

讲了很多。他建议我要像往常一样自然行事。他说我得到匕首这件事并没有使我与其他人

有什么不同,我只是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很荣幸地得到了那件馈赠品而已。而且

上帝既然这样眷顾于我,那么我就必须为了胜任这样的重任而负起责任。和往常一样,聆

听了他的一席话语之后,我觉得好多了。克孜亚爷爷让我知道了那些古老的罪犯行为准则。

在他看来,这些准则在近来已遭到了极大的破坏。他对这种情况很忧虑。他说,所有事情

都是从细微的局部开始发生逆转的,所谓见微知著;但如果不引起重视并及时改正,最后

就只能是物是人非,身不由己了。而他告诉我的那些西伯利亚神话故事与寓言,就能很好

地体现了这一点。这些故事给我们阐明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偏离正道,就会把自己置于绝

境。其中有一个故事讲到了一群狼。有几年了,它们什么吃的也没有了,食物严重短缺。

老狼是狼群的头领,它试图振奋大家的斗志,共同渡过难关——它告诫它们要有耐心,要

善于等待,因为野猪或鹿群一定会再回来的。到那时,它们就可以重振旗鼓,展现狼群的

雄风,也就可以填饱狼群的肚子了。但是,一只小狼却不愿意等下去,它开始寻思怎么尽

快解决眼下的问题。最后它决定离开森林,向人类乞讨食物。老狼阻止它这样做。老狼说,

如果小狼接受人类的施舍,那么它将发生改变,不再会是真正的狼了。但是小狼把头领的

话当作了耳边风。它直言不讳地说,它需要食物来填饱自己的肚子,根本没有什么必要去

遵循那些死板的教条——当务之急是填饱肚子。说完,它就扬长而去,头也不回地走出了

森林。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它一向人类摇尾乞怜,人类就把他们的残羹剩菜扔给他。但每

当小狼填饱肚子之后,琢磨着是不是要回到森林重归狼群,它都犹豫再三,它已经丧失狼

性,变得懒散懈怠了。最后它彻底放弃了返回森林的念头,完全忘记了狼群里的生活——

那种既有狩猎时的无尽欢悦,也有与同伴分享猎物时的兴奋的生活。小狼协同人类一起去

狩猎,它帮助他们去杀戮生它养它的群狼。一天,它又和人类一起去狩猎,一个人一枪击

中了一头老狼,那狼跌倒在地,受了重伤。小狼冲到那只老狼面前,准备把老狼拖到主人

那儿邀功请赏。当它张开大嘴,用牙齿咬住老狼往回拖时,它才发现受伤的狼正是以前的

头狼。它羞愧得无地自容,张口结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死之前,老狼留下了这样几句

话:“我活着时是一头真正的狼,我打了许多猎物,并与我的兄弟一起分享,现在我将含

笑死去。但是你将耻辱地苟且偷生,孤独无依,你不属于任何一个群体。为了填饱肚子,

你放弃了做一条自由的狼的尊严。你与你的生活没有任何价值与意义。无论你走到哪儿,

迎接你的只会是鄙视。你既不属于狼族,也不属于人类„„你确实不再面临饥饿的威胁,

但是你却永远地失去了尊严。”我最喜欢这个故事结尾的那段话,因为老狼所说的正是罪

犯哲学中的精髓。克孜亚爷爷说的这些话都是经验之谈,是通过血与火的教训得来的,也

是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与看法。几年以后,这些话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时,一列火车

正把我送进一座少年监狱。一个卫兵拿了些萨拉米香肠来给罪犯们吃。我们都非常饿,许

多人看见香肠,想都没有想就贪婪地扑在香肠上面,大嚼起来,但是我拒绝接受卫兵的施

舍。一个男孩问我为什么不吃,我把无耻的小狼的故事给他讲了一遍。他并没有立即就明

白我所讲故事的意义。当我们到达了目的地之后,在监狱的大院里,卫兵又给每个人分发

萨拉米香肠。当着所有人的面,那个男孩把那些香肠一股脑儿地倒进了垃圾桶。根据罪犯

的准则,所有那些吃了香肠的人都被“感染”了,自此,他们就成为罪犯社会中等级最低

的人。而且不用多说,在他们进入牢房之前,他们就将遭到所有人的鄙视。这是狱警们常

耍的小伎俩:以罪犯准则为武器来分化瓦解罪犯们。这些诡计在那些少年犯身上可说是屡

试不爽。他们常常不知道,真正的罪犯是绝不允许接受“条子”的任何东西的。这正如我

后来故去的叔叔所说的:“一个纯正的罪犯唯一能够从‘条子’那儿得到的东西就是鞭打;

但他也能在合适的时间与合适的地点对警察施以打击。”

对这些,我非常感恩,我以此能够在我的朋友之中树立自己的威信。而且我也可以在

他们中间讲一讲,我在成长过程中,从克孜亚爷爷那儿所受到的教诲。他是那么具有先见

之明,通过我的宣讲,他的思想影响了所有的人。现在,我们这些下河区的男孩以“西伯

利亚训诫书”而为大家所知晓——这个称号是对那些流放到西伯利亚的犯人们而言的,因

为他们绝不违背罪犯传统,而且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坚守着极端保守的精神。在我们镇上,

每个犯罪团体都有区别于其他团体的独具特色的服饰,其成员可以身着这些衣服。在这一

点上,那些青少年帮派尤其突出。他们也使用各种标识物,这让人马上就可以认出你是属

于哪个帮派的,是地区型帮派,还是国家级组织。许多团体还以图画或暗语来标明他们的

势力范围,但是我们的前辈一直禁止我们在墙上乱写乱画,他们说,那样做,既让人感到

耻辱,又让人觉得行为不端。克孜亚爷爷曾经向我解释说:“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我们

都没有必要去宣称我们这个组织的存在。它是存在着的,人们知道它,不是因为他们看到

那些墙上的涂鸦。而且正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无所不在,无论什么时候,他们总盼望从我们

这儿得到帮助,并理解我们这些所谓的罪犯。无论什么罪犯,他必须照这样行事。即使他

是个传奇人物,他在行事时,也必须谦逊有加。”而在其他地区,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顶

尖”帮的成员戴着他们自己设计制作的金链子。又如,一个绰号叫“海盗”的年轻罪犯领

着一帮人建了一个帮派,帮里所有的人都对他顶礼膜拜。为了标新立异,每个人都戴着绘

有骷髅与两根骨头交叉着的海盗旗。位于铁路地区的另一个帮会,他们所有的成员都身着

黑衣,以强调他们对“黑种子”集团坚贞不二的信念。另一方面,在乌克兰的巴尔卡地区,

他们都是美式穿着打扮,准确地说,他们的穿着打扮更像非洲裔美国人。他们唱的歌没有

什么意义,用喷雾罐到处乱喷乱涂。他们中的一个家伙住在河岸区,他就在邻居家的墙上

乱喷。哪知道那位邻居以前做过罪犯,那老罪犯非常生气,于是就开枪把这个年轻罪犯打

死了。我记得我曾和克孜亚爷爷一起讨论此事。我认为他的这种枪击是不公正的。他可以

向这种侮辱者和骚扰者提出赔偿,而且他有权把这家伙暴打一顿——一顿暴打,能够让这

种人长长记性。但是克孜亚爷爷不这样看,他说我太仁慈了——太仁慈,也太年轻。他对

我解释道:当那些男孩子走上一条错误的道路后,他们不会听从年长者的教诲,在大多数

情形下,他们不但伤害他们自己,也伤害他们周围的人。这些乌克兰年轻人让其他地区的

许多年轻人身陷险境,因为年轻人会模仿他们,而错误的行为方式总是比正确的要更有吸

引力一些。所以有必要以酷烈而绝对苛刻的方式来对待他们,这会让其他人知道哪条道路

对他们来说是正确的。他接着说:“他们为什么要照着美国人的样子行事,而不是照着朝

鲜人或巴勒斯坦人那样呢?我告诉你为什么:他们这都是从恶魔那儿学来的垃圾东西,都

是从电视、电影或报纸上学来的。正直的人绝不会接触这些东西„„美国是一个遭到诅咒、

被上帝遗弃的国家,那个国家所有的东西都散发出恶臭,我们应该忽视它的存在。如果这

些蠢货像美国人那样行事,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只能像猴子一样‘嗷嗷’大声嚎叫,而不

会像人那样说话了„„”克孜亚爷爷像所有西伯利亚罪犯一样,憎恨所有一切美国的东西。

他反对那些以全世界的名义行事的强权。如果他听到某个人在谈论某某逃到了美国——就

像犹太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从L国大规模迁徙到美国一样,他就会两眼圆睁,难以置信

地说道:“为什么地球上的人都要跑到美国去,说什么寻求自由?我们的祖先在西伯利亚

的小木屋中避难,他们没有跑到什么美国去。这且不说,为什么要逃离L国政权?难道只

有美国才是唯一的最佳选项?这就好比是一只鸟从一个笼子逃出来,又自愿地跳进另一个

笼子„„”由于这个原因,下河地区禁止使用任何与美国相关的东西。那些美国产汽车可

以在镇上的任何地方跑,但是不能进入我们那个区。穿戴的衣物、家庭日用品以及其他所

有“美国制造”的东西,在我们那儿都被禁止使用。我厌恶美国的政治体制,但我喜欢美

国的音乐和小说。曾经,我找了一次恰当的时机向克孜亚爷爷解释我的想法。我希望我能

够向他说明这一点,而他也会让我听听美国的音乐,看看美国作家写的小说,而在家里就

不用偷偷摸摸地欣赏那些来自美国的东西了。他听了以后,就像我背叛了他一样,看着我

说道:“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在爆发了一场瘟疫之后,人们会烧掉所有那些因患瘟疫而死

的人的东西?”我摇摇头,但是我已经预感到关键的所在了。他感伤地叹了口气,意味深

长地说道:“是传染,尼科莱,传染啊!”

自此以后,在我们家,所有美国的东西都被禁止了。在我们这儿,人们不能到处显摆

自己的财富与权势,人们的穿着都非常朴素简单。我们这儿的男孩子都穿得破破烂烂的,

简直是不堪入目,但是我们并不因为这个原因而自卑。我们穿的东西都是父亲或兄长们穿

过的衣物,是没有任何式样可言的衣服,但对于我们来说却像战利品一样。这些就是西伯

利亚社会所强调的谦恭与简单。我们的生活充满着欢欣与喜悦。我们这个社会保持着中世

纪的那些传统,所以非常健康。屋宇虽不华美,但很宽敞高大,所以人们能够过着一种“气

宇轩昂”的生活,就像这个词汇所表明的那样,在我们那儿所蕴含的意思与你们那儿的所

指是一样的。但钱财的使用方式却不同:在我们那儿没有华丽的衣服、珠宝首饰、昂贵的

小汽车以及赌博。在西伯利亚,人们仅在两件事情上会欣然解囊:武器与东正教的圣像。

而为了获得上乘的武器装备或宗教的供奉,我们都会一掷千金,在所不惜。我们认为那是

物有所值的事情。在其他方面,我们就很低调——在穿着上尤其如此。大冬天的时候,我

们全都穿着混纺的棉裤——黑色或者暗蓝色的,非常暖和、舒适。我们穿的夹克衫有两类:

一类是以传统方式混纺的叫弗发卡[4],在前L国时期,差不多一般的人都穿这种夹克衫,

它本来是工人们常穿的一种夹克;另一种是图拉普[5],这是一种毛领大衣,在严寒的冬天,

竖起的衣领可以遮到眼睛上面,能够保护自己免受寒冷的侵袭。我喜欢穿弗发卡夹克衫,

因为穿这种夹克衫让我行动起来灵活自如。而皮靴很笨重,连内衬都是全皮的,而且还要

穿上羊毛长袜,以防被冻伤。当然头上还要戴皮帽。我最喜欢戴的一顶帽子是白貂皮制作

的——非常轻便、舒适、暖和。夏天的时候,我们就穿普通绒布长裤。那是一种西伯利亚

式的长裤,上面有一条西伯利亚式样的腰带。这种腰带是由西伯利亚的打猎传统保留下来

的。这种腰带并不仅仅被当作中看不中用的饰物,它的用处可大着呢。假如一个猎人在森

林里迷了路,或者碰到了其他什么偶发事件,他就会把腰带缠绕在猎狗的脖子上,让狗带

回家里去。当其他人看到戴着腰带的狗回来时,就知道那个猎人遇到麻烦了。而我们在穿

着这样的长裤时,常常搭配着穿一件衬衫——通常是白色或灰色的,直领,而且是右边扣

扣子的——我们把它叫作恪索弗诺卡[6],带有“扭领”。一般我们在穿这种衬衫时总是套

穿着一件薄夹克。那是一种粗大的穿的灰色或黑色夹克衫。对于西伯利亚罪犯来说,

最后一件我们夏天外出穿戴的东西,是很神奇的帽子。那是民族的象征,也就是所谓的“八

角帽”。这种帽子有八个三角形的布头缝在一起,帽顶以一颗扣子收束,八个三角布面在

顶部收缩,形成鼓起的帽顶,而且它也有一个短小的帽舌。帽子的颜色必定是灰白色,甚

至就是白色。在L国,这种帽子被叫作克普卡,这种帽子的样式很多。“八角帽”只是一

种普通的西伯利亚样式的帽子。如果一个罪犯所戴的八角帽,帽舌向后弯曲,这表明他是

一个英勇而睿智的人。如果帽舌是完好无损的,帽舌中间的帽脊还没有塌下去,这表明他

有着压倒敌人的气势。帽舌就这样弯曲着,直到帽子变形。我的八角帽是我叔叔送给我的

一件礼物;那是一顶颇有渊源的帽子,从他给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上了它。八面三角

帽是如此重要,以至于有许多故事与成语都是从这帽子演义而来的。比如在罪犯俗语中,

“戴着八角帽”就是指某人犯罪了,或者参与了有组织的犯罪活动。而短语“八角帽朝上”

就是向人们告警,有某种危险要发生。“八角帽戴在后脑勺上”就意味着某人将大展拳脚,

要为攻击作好准备。“歪戴八角帽”是指情况稳定,人们的行为很放松。“八角帽盖着眼”

是宣布人们应该隐藏起来,销声匿迹。“填满八角帽”意味着满载而归,得到了大量的某

种东西。当然,我的帽子常常是空着的,并没有填得满当当的。比如,我们这些男孩子去

看望玛尔塔阿姨。她一个人住在河畔,她做的果酱远近闻名。我们常跑到河对面去,偷一

些集体农场里的苹果,带上这些苹果就去看她。我们帮她削掉苹果皮,玛尔塔阿姨就可以

做果酱了。她还要烤制一些皮罗伊可[7]馅饼,她会把果酱放在这种小巧的脆饼里。在她屋

子的前院,我们绕着一张高脚凳坐成一圈,厨房的门大开着,从门口总能看见锅里煮着什

么。我们从袋子里掏出苹果,用刀子削去果皮,然后把去皮的苹果扔进盛有一些水的大锅

里。大锅装满之后,我们就把大锅搬进屋里,用两根长木条把大锅夹起来,拎着锅耳朵抬

进去。玛尔塔阿姨非常宠爱我们这些孩子,她拿出许多吃的东西给我们。我们回家时,每

个人的肚子都塞得满满的,而且手上还拿着皮罗伊可馅饼。我常常把给我的那一份放在帽

子里面,走路的时候还可以吃几块。

八角帽是许多西伯利亚罪犯谚语、诗歌与歌曲的传统主题。从我与那些年长的罪犯相

处了一些时日起,我就听他们哼唱或吟诵那些诗歌,他们在我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

印。其中有一首诗歌是我最喜欢的,它是这样开始的:我记得我弄破了那顶八角帽,喝得

醉醺醺,吸那味很浓的烟草;我和隔壁的尼娜相恋,一起到饭店大快朵颐。我穿着崭新的

靴子,腰挎利刀,这是一件从那些奥德赛强盗手中得到的礼物„„

八角帽是所有事物的中心:它被人们挂在嘴边,人们在各种各样的情形下都会用它来

打赌。在罪犯的对话中,不论是孩子还是成年人,你常常会听到他们这样说:“如果我说

的是假的,那我头上的帽子一定会被火烧。”他们或者说“那头上的帽子一定会飞走”,

或者更为恶毒地说,“我头上的帽子定会噎死我”。在我们的社会里,是不允许赌咒发誓

的;这被认为是一种软弱,是对自己的侮辱,因为一个人如果向别人发誓的话,那就说明

他没有说真话。但在我们这些男孩子中,誓言倒是随口而出,而且我们常用八角帽来立誓。

大体来说,人们是不会用自己的父母、亲戚,或者上帝和圣灵们来赌咒发誓的。也不会用

自己的健康,或更糟地用自己的灵魂来赌咒发誓,因为那样做会被认为是“让上帝的恩赐

受到损害”,所以就剩下帽子来承担这样的责任了。一次,我的朋友梅尔用他的帽子发誓

说,如果他不能从他站的位置干净利落地跳过学校的门槛,他就会把他的八角帽塞进“阿

木”的屁股里(“阿木”是邻居普雷格叔叔养的一条狗)。即使现在想起来,我都还是没

有弄明白,为什么梅尔会夸海口,他就一定能够跳过四米高的门槛。但在那时,我最为关

注的是,如果他没有跳过那门槛,如何在“阿木”身上兑现他打的赌。要知道,“阿木”

在我们那儿可是一条既肮脏又高大的狗啊。我对它可说是又惧又怕。曾有一次,我看见它

游过河去,眨眼工夫就咬死了一头山羊,然后又把山羊撕成碎片,就像那山羊是破布做成

的。它是一条杂交狗,也就是德国牧羊犬与西伯利亚本地阿拉巴伊牧羊犬的混血种。而阿

拉巴伊牧羊犬就是大名鼎鼎的“碎狼者”。大多数时候,“阿木”只是在主人的庭院里悠

哉游哉地踱步,但有时候它会变得狂躁不安,难以控制,特别是当它听到唿哨声时。它已

经被枪击过两次了,那两次都是因为它袭击了别人,但是它还是活下来了。这正像父亲说

的:“你向一只狗开的枪越多,你只会让它变得更强大。”是啊,对于我来说,梅尔的主

意不仅仅是愚蠢。但所谓“覆水难收”,话一旦说出口,就不能收回去了。直到旁证者真

真切切地看到了,才能说这件事结束了。尽管梅尔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但这是他自导

自演的,可没谁强迫他。我们一群人直奔学校大门而去。梅尔尽力一跳,但只跳了半米高,

他的鼻子狠狠地磕在了门槛上。他坐在地上好半响,得出了一个结论:“妈的,太高了!

我从没有跳过这么高„„”我看了看他,不敢相信他是如此天真幼稚。为了挽回他的颜面,

我说:“梅尔只是想逗大家开心,我们还是赶紧回家吧。”但是梅尔的愚蠢让我吃惊不小,

他说他为了自己的荣誉,他一定要兑现自己的诺言。那真是弄得我哭笑不得。但是另外两

个朋友——贝萨和吉格特——就非常上心,他们似乎已经看到梅尔施展浑身解数,爬到“阿

木”的旁边开始实施他那邪恶的计划了。当我们到达普雷格叔叔的房子时,普雷格叔叔不

在家。他捕鱼去了——他的渔网总是晾在篱笆上的,但是那时渔网不在那儿。梅尔爬过围

篱,跳进了院子。“阿木”懒洋洋地躺在大门口,一丝嘲讽的表情在它那丑陋可怕的脸上

如鬼魅般浮现。梅尔带着一些捆狗的绳子,他还拿了一管凡士林,这是他的一些朋友从护

士纳塔莉娅大妈那儿要来的。梅尔小心地向“阿木”靠近,“阿木”纹丝不动——它瞪着

梅尔,有些厌恶而冷漠地直视着他,似乎它看穿了他整个躯体。一步,两步,梅尔的胆子

越来越大;直到梅尔与“阿木”之间的距离不足两米的时候,吉格特把两根手指放进嘴里,

打了一声唿哨,那声音是如此尖利,惊得我目瞪口呆。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也就那么几秒

钟,就只见梅尔不可思议地飞过围篱,掠过我的脑袋,躺在了人行道上。他的前额着地,

正好摔在了那晒得软绵绵的沥青路面上。紧接着大门在“阿木”的拉扯下震颤呜咽着,是

它把梅尔甩出了大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还伴随着一个陌生的声音。那声音,是我在地球

上所有生物中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那是人类绝望的嚎叫与动物的愤怒的狂吼的合唱。就像

是一头大象、一只狮子、一条狼、一只熊和一只马在相互比赛,看谁嘶吼的声音更大一样。

如果有人问我,那一刻魔鬼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我会说就是“阿木”的嚎叫声。梅尔的

短裤被撕破了,位置正好在屁股上,可以看见里面鲜血淋淋的伤口,那是“阿木”的前爪

留下的丰功伟绩。梅尔被吓呆了,仍然没有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吉格特和贝萨两人

笑得缩着一团,直不起腰,嘴里还在不停地唿哨着,而“阿木”这时在大门的另一边口吐

白沫,好似忿忿不平地述说着它内心的怒火。最终,梅尔输了。但在他的搞笑表演之后,

他赢得了我的谅解。

在十二岁的时候,我就开始麻烦缠身了。我因为“威胁公共安全”“试图进行后果严

重的谋杀”之类的罪名,而蹲进了监狱。那是我第一次被判有罪而入狱。鉴于我是个年轻

的男孩,受害人以前犯过罪,而且要比我年长一倍,法官决定对我施恩,从轻发落;他给

我定的罪用黑话来说就是“拥抱”。没有任何监狱会对所谓判刑的人辅以再造的步骤,所

以大多数犯人会变得更加邪恶与愤怒。我所得到的处罚是对我个人的禁令:从晚上八点到

第二天早上八点必须待在家里,每周必须向青少年办公室报告自己的情况,而且必须进学

校学习。我必须以这样的方式渡过一年半,然后我的生活才能够回到正常状态。但是如果

在此期间,我又犯了什么罪的话,就又得回到少年犯监狱里,横躺在一张属于我的双层床

上;至少会被关进青少年再教育中心,那是不可避免的。在头一年,一切都还进行得顺利,

我尽量远离麻烦。当然,我常常在夜里溜出去,我坚信他们不会发现我违反了规定。我告

诉自己,最重要的是不要在错误的时间离家太远,这且不说,在此期间一定不能惹上什么

严重的罪行。但是好景不长。一天下午,梅尔与另外三个朋友大老远来看我。我们在院子

里见面了,坐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的长凳上聊天。大家说起一周以前发生在D市的一群男

孩子身上的事情。我们的朋友,一个男孩,他最近才搬到我们这个地区。他的家庭被强迫

离开E市,因为他父亲与警察发生了冲突。虽然他们是犹太人,但是这些犹太人与西伯利

亚罪犯有生意往来,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西伯利亚罪犯们决定保护他们。我们的犹太朋

友叫洛约扎,十三岁。洛约扎是个古老的犹太名字。洛约扎是一个非常安静、体弱的男孩:

他身体不好,耳朵差不多都聋了,还带着一个玻璃瓶底一样厚实的眼镜。因此,在我们这

个西伯利亚社区里,他理所当然地马上就成了被同情、被关照的对象,就像所有残疾人在

我们这儿受到的待遇一样。譬如,我父亲就一直嘱咐我,要我如何如何去保护他,关照他;

如果有人欺侮他,我一定要拔刀相助,绝不能让他吃亏。洛约扎受过良好的教育,性情谦

恭而文雅,而且他说起话来总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不论说什么事情总是信誓旦旦,

不容置疑。于是,我们马上就给他取了一个恰如其分的绰号:“银行家”。洛约扎总是形

影不离地跟着我们,像个小跟班。他从不带任何武器,不论是刀子还是其他什么。他甚至

连他的拳头都没有握起来过,但是他知道所有的名堂,他就是生活的百科全书。他总能够

告诉我们一些书里写的那些事情:昆虫是如何生长繁殖的,动物的鳃是如何的构造,为什

么鸟会迁徙,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我记得有一回他试图做一件在我看来不可能做到的事

情——向梅尔解释雌雄同体的蛹是如何孵化繁殖的。那花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但最终他成

功了;梅尔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虔敬有加,那一刻仿佛圣母玛利亚、天父与圣子耶稣全

都在他面前降临现身了。“哇,多么神奇的过程啊!蛹是没有家的!它们既没有父亲,也

没有母亲!做任何事情都靠它们自己!”让梅尔这样喜欢钻牛角尖的人都能够明白了,即

使是这么一件细微的事,这一切都证明了洛约扎是一个何其聪明绝顶而又禀性不凡的人物

啊!梅尔与另外三个朋友贝萨、吉格特和格里夫向我说起洛约扎的一件事情。事情是这样

的,洛约扎是个痴迷的集邮者,于是他自己到D市的一个二手市场,与别人交换邮票。在

回来的途中,他遇到了当地的一群流氓,那些流氓把他暴打了一顿,并抢走了他的集邮册。

我听了之后,非常愤怒。于是我们叫来区里其他男孩子,组织了一支大军,准备“远征”D

市。D市是下河区最大的城市,就在河的对岸,距离我们这个城市约有二十公里。那是一

个比我们城市大得多的城市,与我们所在的城市也非常不同,D市人远离犯罪;那儿有大

量军工厂,军营与各种各样的办公楼连成一大片,显然住在那儿的不是,就是工人。

我们下河区的孩子与D市的孩子之间素来是关系不和的。我们把他们叫作“妈咪的乖宝宝”

“比利山羊”和“身无长物的流浪汉”。D市人并不遵守罪犯法则的诚实与尊重,年轻人

的行为处事与动物差不多。因此我们对发生在洛约扎身上的事情并不感到吃惊。我们一起

去了洛约扎家,看看他伤得怎么样,又叫他跟着我们一起到D市去,好指认出是哪些人打

了他。我们对他父亲说,我们到D市去伸张正义,要惩罚那些袭击他爱子的流氓。于是他

父亲允许他和我们一起到D市,并祝我们好运。他非常高兴,洛约扎有我们这样的朋友,

因为他发自肺腑地尊重西伯利亚人的忠于组织的观念。洛约扎什么也没有说;他拿起茄克,

就和我们一起出发了。大家一起回到我家里,然后好好地谋划了一番。大约晚上八点钟的

时候,三十个死党在屋外齐聚,准备出发。我母亲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认为我们

一定是在策划什么坏事:“你应该保持冷静,那样事情就不会变得更糟。难道你就不能待

在家里不要出去吗?”我应该怎么回答她呢?“别担心,妈妈,我们只是到近处走走,

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回来了„„”可怜的妈妈,她从来都不敢大声反对我的决定,只是在心

里默默地担忧。那天夜里,我们到了那里郊区的一个公园,那里常常聚满了暴徒。那个公

园被人们叫作“三不管地带”。通常孩子们都集中在那儿玩滑板,吃烧烤,品评高档酒,

甚至嗑药,不到半夜绝不偃旗息鼓。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们是乘坐普通的大巴车抵

达那个地方的,然后我就把我们的人分成了五拨,马上就分道徒步直奔那公园而去。梅尔

向我展示了他带的武器:一把五响的左轮手枪,那是一种老式的小口径武器。我们戏谑地

称它为“老古董”。“今天晚上,我要让他们尝尝它的厉害。”梅尔夸张地狞笑了一下,

说道。显然,他已经作好准备,准备大干一架了。“梅尔,以神圣的耶稣名义,我们这次

不是去打仗!把你那垃圾收起来,我不想看到它„„”我真的不觉得我们应该用到枪。部

分原因是由于,根据我们的教育,只有在极端的情况下才能用枪。但更为关键的原因是:

如果话不投机,你一冲动,拔出了手枪,人们就会批评你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叔叔就告

诉我,枪就像人的钱夹一样:只有当你拿钱的时候它才有用,其他时间就是一个废物。但

是梅尔试图让我相信,他的行为是有道理的:“但不带一把枪就去那种场合是很危险的;

老天知道他们带了多少枪在身上,他们是有准备的„„”“是,我能想象得到他们准备得

怎么样,像风筝一样在高处飘飘然,而且他们血管里的那些毛孔很丑陋„„看在受难的耶

稣份上,梅尔,他们不过就是些酒鬼、瘾君子,他们自己都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就是一堆

狗屎。难道你不认为在他们这些杂碎面前拔枪是对自己的侮辱吗?”“好吧,我不用枪,

但是我得带上,以防万一。如果情势有变,那就用得着了„„”我看着他,他一定是脑子

出了问题;要向他解释清楚这事,还真是不可能。“梅尔,我发誓,今天晚上,在这儿,

唯一一个能让状况失控的人,那就是你,以及你那该死的手枪!如果让我看见你又要蠢蠢

欲动,别再让我为你浪费什么口舌!”我声色俱厉地对他说道。“好的,科利马,消消气

儿。如果你不允许我拔枪,我就一定不会用。但是你也得明白,任何人都有权力做他想做

的事情„„”这“牛人”还试图用我们的“法律”来教训我。“哦,没错,每一个人都有

权力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当他和别人一起行动时,他就有必要遵守底线,不能让其

他人身处险境,所以现在闭上你的臭嘴„„”我急切地说完最后一个字,对于梅尔这样的

家伙来说,那是唯一能够让他那花岗岩脑袋听进去一点的法子。当我们到达那公园的时候,

全部人员整队集合。这次行动的“头儿”——也就是全权为这些孩子负责的人——是我和

尤利。尤利的外号叫“加加林”,他年长我三岁。我们不得不琢磨如何才能准确辨认出那

些袭击者,以及怎样才能把他们赶到亮堂一点的地方。“那就要把他们分开——两个一组

地隔开——如果真正的偷袭者不自动现身,我们就威胁把他们全给灭了。”贝萨提议,他

行事总是那样直来直去,有些夸张。“那样做,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在三秒钟之内,除了

两个神志不清的毒鬼还在那儿傻呆着,其他人都跑得无影无踪了。”我提出了一个想法,

在行动的时候必须准确无误,不得有半点差池。按照我的想法,要成功,关键就看洛约扎

的表现。“听着,伙计们,我想到了个好主意,但行动的时候不得有一点差错,而且需要

一个人的勇气。就是你,洛约扎。就看你有没有那个胆儿了。”我凝视着他。他与以前毫

无二致,还是老样子:一个与我们这些帮派团伙没有任何瓜葛的好孩子。茄克上的扣子扣

得齐齐整整的,那厚厚的眼镜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魔鬼,他的头发还被理成了1950年的式

样,他已经完完全全地落伍了。为了听清我对他说的话,洛约扎走到我身边。我说:“你

一定得自己一个人走到他们那边:那些杂种必定会看到你是一个人,然后他们就会走出来。

我们这些人就会凭借那些树的掩护,把他们全包围起来,一旦准备发动攻击„„也就是在

你认出那些袭击者时,你就用大叫或用吹口哨的方式发出信号,于是我们这些人就会对他

们发动闪电一般的袭击。剩下的事情就只有上帝才知道了„„”“听起来不坏,科利马。

漂亮的作战计划,如果洛约扎同意的话„„”“加加林”听完,说道,又看了看洛约扎的

反应。洛约扎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果敢而不容置疑地说道:“我完全同意。只是„„只

是在战斗开始之后,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我不会打架,我以前可没有干过这种事情„„”

我被他的这些话深深地打动,他作为一个男孩子,竟然如此实事求是地坦诚自己的不足,

但是相反,他这样做并没有降低自己的尊严。他一点儿都不害怕,他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

我对他越发敬仰起来。“当我们从那些树后面冲出来的时候,你就马上躲到他们后面去;

如果有人试图接近你,贝萨将会全力保护你。”“加加林”在说的时候,向贝萨示意了一

下,用两根手指对着贝萨的眼睛,又指着洛约扎,“贝萨不能让人动洛约扎哪怕一根汗毛!”

我们朝公园的中心走上前去。我们避开那些大道,从那些暗黑的小巷迂回前进。我们到了

后,躲在树丛后面,而正中心就是沥青铺就的开阔地带,那些长凳一圈一圈地排开,三盏

浑黄不明的夜灯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好个三角地带。广场上乐声阵阵;我们能听到一些孩

子坐在长凳上嬉笑,而另一些人正在广场上玩摩托车。他们那一伙大约有十五人,包括那

些女孩子在内。广场上的气氛轻松活跃,惬意万分。我们分成六组,环绕着广场中心包围

了他们。一切准备就绪,也就在那一刻,我向洛约扎耸耸肩,示意他可以开始了:“开始

吧,小兄弟,要让这些人渣知道,没有任何人可以欺侮下河区的男孩„„”他点了点头,

然后向敌方走去。洛约扎刚一走到开阔地带,他的一举一动在整个广场上来说都是最醒目

的了。有些人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好奇地打量着他,其他一些人对着他指指点点,并疯狂

地大笑起来。有一个女孩失心疯般地尖叫起来,同时笑容与眼泪一起迸发,像是打翻了酱

油铺。毫无疑问,她已经醉得人事不省了。听到她的声音,我有一种呕吐的冲动。她的举

止与一个成年酒鬼并无二致,她的嗓子已经被烟卷毁坏了,非常沙哑,没有一丁点儿女人

味儿了:“瞧,小胡子!那个坐长途汽车过来的‘娘娘腔’!他来要他的集邮册了!”那

女孩的嗓子影响了她的发音,于是她说起话来有一点点滑稽的味道。我们都仔细地听着,

只要她一透露出那家伙的名字,我们就马上冲上去采取行动。他没有让我们等太久。就在

那凳子附近,那些女孩横七竖八地挤在一起。一个男孩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吉他,看见洛

约扎,他放下吉他,拿起一盏灯向洛约扎走去,夸张地迈着步子,张开双臂就像要欢迎老

朋友一样:“瞧,看谁来了!你这个小杂皮!你今晚决定到这儿来自杀吗?„„”不由得

他啰嗦,吉格特身影如鬼魅般从黑暗中显现,像老虎一样横跳过去,猛地一拳打在他的脸

上。在那一瞬间,我也从树上跳下来。转瞬之间,我们的人把对手包围了起来。恐慌像瘟

疫一般在他们中间蔓延开来——有一些人开始试图冲出去,其他人顺势而动,他们都想逃

跑。但他们刚一与我们中的一个交手,就铩羽败退了。接着,队伍里更多的重量级人物加

入,战斗正式开始。我看到刀光上下翻飞,我也掏出了自己的匕首。吉格特就在我旁边,

我们紧挨在一起,肩并肩地战斗,从各个方向向对手施以攻击,机灵地躲开刺向我们的利

刃。而对方的许多人,挖空心思地想逃跑。起先那个尖叫的女孩,由于喝得太多,在跑的

时候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而她的一个朋友又一脚踩在了她的头上——他听到她厉声的惨叫,

鲜血从她的头发里流了出来。最后,我们把他们放倒了大约二十个,用我们那儿的话来说

就是“把他们好好地梳理了一下”。他们所有的人都横躺在地上,有的人被割破了脸或大

腿,有的人大腿上的韧带被割断了。梅尔以其华丽的表现结束了本场战斗。他嚎叫着,像

一只出奇愤怒的妖怪,丑陋的脸上狰狞地扭曲着,露出从未见过的杀戮气势。只见他捞起

一个滑板车,从齐胸高的地方用力扔了出去,车在空中滚翻了五六米之后,狠狠地砸在了

敌人身上,那些敌人本来正躺在地上,正为他们身上的伤口哀嚎着。那车在击中目标的瞬

间,裂开了,其中的一块击中一个男孩的头部,其他的部件砸在了其他人的身上。从发射

出去的车子的碎片击中他们开始,他们就大合唱似的,齐声嚎叫起来。正是这些嚎叫声让

梅尔怒火中烧,恶从胆边生,他疯了一般地对他们狂扁了一顿。最后梅尔骑上另一辆车子,

非常残酷地在那些家伙身上滑过,蹂躏践踏他们受伤的身体。那些可怜的恶魔们绝望地哀

嚎着,乞求他别那样做。“嘿,杂碎们!我们就是下河区来的!你们打了我们的兄弟,你

们还没有为你们的行为付出足够的代价!”“加加林”对那些躺在地上的家伙们郑重地说

道,“只有把你们这些家伙砍成碎片,踩成泥浆,才会让我们每个人满意。对于你们这些

让人羞于启齿的暴力分子来说,你们还得按罪犯的戒律来了结此事!在下周,你们这些‘娘

娘腔’的杂种,派五个人带五千卢布到我们那儿谢罪、赔偿。如果你们不按照我们说的做,

我们就会每周来狂扁你们一回,直到把你们这些杂碎消灭得一干二尽,一个接一个,就像

杀狗一样!再会,晚安!”我们凯旋了,像是无人能够打败的冠军一样;我们对这样的结

局非常满意,也很高兴。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一路高唱着西伯利亚小调。我们穿过公园,

呼吸着晚风,品味着它的甘甜,就好像我们整个一生再也不会拥有这样的美好时刻了。我

们走出公园,才发现几十个警察正严阵以待,列队站在我们前面,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我

们。“啪”的一声,探照灯照向我们,让我们什么都看不见,接着一个声音大声叫道:“放

下武器!如果任何人想干傻事,我们会让他的身上长满窟窿眼!别犯傻,现在可不是在你

们自己家里!”我们都遵从了,把所有的武器扔在了地上。几秒钟之后,地上就堆满了各

型刀具、指节套以及成排的手枪。警察把我们押进车里,上车时,他们又用手中的枪托砸

我们,最后把我们拉到了警察局。我非常牵挂我的匕首,那心爱的匕首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但是很有可能我再也见不到它了。那是我那时唯一思考的事情。对那时的我来说,像可能

会进大牢这样的想法,甚至在我的脑海里都没有出现过。条子们把我们在局子里关了两天。

他们狠狠地鞭打我们,又把我们关进狭窄的牢房里,没有吃的,也不给水喝。说不准什么

时候,我们就被拉出去一个,回来的时候就是满身瘀伤,不成人形了。我们都没有说出我

们的真实姓名;供出的家庭地址也是假的。我们说的唯一真话就是,我们都来自西伯利亚

社区。根据我们的法律,青少年是可以和条子们面对面地交锋的——我们就据此而尽可能

地耍弄他们,让他们吃尽苦头,办不成事。梅尔仍然愤恨不平,袭击了警察。警察们狠狠

地揍他,用他们的手枪枪托狠命地砸他的脑袋,让他的脑袋开花,伤得很严重。最后,他

们把我们放了,并留下话说,如果第二次逮住我们,就要把我们都通通杀了。我们一群人

饥肠辘辘,全身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地走回了家。正当我像个垂死之人蹒跚地走过大街,

我才猛然意识到我是何其幸运。假如警察认出了我,那么我至少要在少年监狱的木头床上

睡上五年。

我对自己说,奇迹,那绝对是个奇迹。在经过那些事情之后,居然还能获得自由之身。

我一直想着我的匕首:内心穿洞似的,空落落的,就像家人逝世了一样难过。到家以后,

我垂着头,丧气地看着自己两只鞋的鞋尖,不敢抬头看人——真想钻进地缝里,因为太丢

脸了;我觉得由于我没有保住我的匕首,所以整个世界都在审判我。到了家门口后,我像

一个鬼魂一样,没有一丝生气,透明得无处容身。维塔利叔叔来到阳台上,笑了笑,故意

调侃我:“嗨!很久以前的奥斯威辛集中营重新开张了吗?居然都没有人告诉我那个消息。”

“叔叔,让我安静一会儿,我全身都痛„„现在我就只想睡觉„„”“好吧,年轻人,不

幸的是打出的拳头不能轻易收回„„这就是生活的法则„„”两天里,我什么也没做,就

只是睡觉,偶尔起来吃点东西。由于身上满是伤痕,每次在床上翻身都要咬紧牙关,忍住

疼痛。而父亲和叔叔有时候就从我睡觉的房门口瞅瞅,揶揄我:“感觉还不错吧?在一顿

好打之后„„这下长记性了么?”我什么也不说,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而他们听了又大

笑起来。到了第三天的时候,一种回到正常生活状态的欲望让我很早就爬起来了。起来的

时候大约是六点钟,人们都还在睡觉。但是鲍里斯爷爷已经起来了,正准备做晨练。我觉

得很不舒服,那是一种迥异于伤痛的不适感,浑身僵硬乏力,就是要稍稍移动一步,也要

竭尽全力才能完成;我一点点地挪动僵硬的身躯,就像一个年老体衰的老头一样担心自己

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洗漱完毕,我用浴室的镜子仔细检查了脸上的伤痕。脸上的创伤并

不像我想象的那么严重,实际上只有一些轻微的擦痕。但在右手上,有两块非常明显的黑

色瘀伤,其中一块很明显是靴子的后跟踢出来的。在那些警察殴打我的时候,必定有一个

警察用力抓住我的手:他们常常以这样的预防措施来对付我们。这样做,常会致使手臂断

裂,难以愈合。从此以后,你就再也不能紧握拳头而作为武器打架了。幸好只是一些瘀伤

——手腕的韧带没被撕开,手臂也没有断裂。另外,在两条大腿之间还有一处很大的伤痕,

刚好是生殖器下方——就好像是在我的身体上贴了一块黑色的东西,看起来非常恶心。这

且不说,我在小便时,痛得差点晕了过去。“呃,说不定本来会更糟„„”我想,然后就

去吃早饭。老实说,在一杯热牛奶、一个鲜鸡蛋下肚之后,我感觉我又恢复了一点活力,

回到了人间。我决定出去蹓跶蹓跶,去看看我那停在河边的船,以及那些裹成一团的渔网。

或许在附近的街区逛逛,看看朋友们都在干什么。我来到外面,才发现祖父正在院子里晨

练。鲍里斯爷爷像神一样洁身自爱——他不抽烟,也没有其他恶习。为了保持健康,他可

是狂热地投身其中。他会摔跤、柔道、桑搏[8],还非常热心地向家人传授。他做这些练习

的时候,一般是不会停歇的;因此我们相互点点头,算是问了早安。我向他欠欠身,表明

我准备外出。他向我笑了一笑,不再理我了。我沿着通到河边的街道往下走。到梅尔家前

门附近时,在拐角处,我就看见他那硕大的身躯了。他赤裸着身体,除了穿了一条短裤,

就什么也没有穿了。他正与我们这个区的一个男孩聊得起劲,那个男孩也是我们的朋友,

绰号叫作“波兰佬”。梅尔正向他展示自己身上的淤伤,还给他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同

时还摆出各种姿势,挥拳向虚空中那想象的敌人打去。我走了过去。梅尔的头上有一个缝

合的伤口,缝了有十几针。他笑起来,那张面目全非的脸顿时活了。他全身上下百分之八

十的部分都被蓝绿黑相间的瘀伤所覆盖。但是这样的身体状况并没有把他打垮,他兴致很

高,心情很好。他一见我就说:“天啦,妈哟!你看你那样子多糟!”我忍不住大笑起

来。“波兰佬”也是一样,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蹲在了地上,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你

这个丑角!你没有在家里照照镜子吗?还好意思说我很糟糕!快,去穿上衣服,我们到河

边去„„”我用肩膀在他身上轻轻地蹭了一下,他“哎哟”一声叫了起来。“你就不能轻

一点吗?那天晚上,我为你们可挨够了鞭打!”他自负地说道。梅尔匆匆穿上衣服,然后

我们就向河边走去。走在路上的时候,梅尔又给我讲了一下其他人的情况:他们都还不错

——穿衣服有点困难,但都无大碍。就在打架的第二天,“加加林”就去了高加索,高加

索是我们市的另一个区。“加加林”到那儿是去摆平与一个家伙之间的过节。而洛约扎与

贝萨,他们不可思议地藏了起来,成功地躲过了警察的搜捕,他们的情况很好:全身上下

毫发无伤。到了船边,我对梅尔说:“我们要划船逆流而上。”那天早上,清冽的河风徐

徐吹过——凉风阵阵,令人愉悦——慢慢的,太阳出来了,照得大地上的万物是那么明亮、

祥和。梅尔跳进船里,仰面躺在船头上,看着那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的长天——那时正是

如此。我拿起桨,在水里划了一下,小船缓缓地驶离河岸。我又慢慢地划了几下桨,站起

身,凉爽的河风迎面吹来,这太棒了,惬意袭过全身,身心都得到了彻底的放松。驶离河

岸大约十米的时候,我觉得河水越来越湍急了。于是我发动了引擎,转速越来越大,我驾

着小船迎着浪峰朝老桥驶去。我穿上了茄克。在船里,我总是放着一件夹克。梅尔仍然像

先前那样躺在船头,上了船后,他就没有挪窝儿。他双眼微闭,只有他的脚在轻轻地抖动

着。我们到达老桥,拐了一个大弯之后,顺着河流停好了船,就关了引擎。河水荡漾,我

任由河水托着小船向下流去,只是偶尔用桨顺一下船的方向。小船顺着河流缓缓而下,我

和梅尔跳进河里,绕着小船一路游着。河水涌动着,我随意地漂浮着,在河水的怀抱里,

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在我心里弥漫、升腾。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药:河水。我宁愿在它

的怀抱中待上一整天,也不愿意起来。当我们再次到达河岸时,梅尔从船头跳下去,然后

他说,他想去看望他一位年长的伯母。那位伯母住得并不远,而且她老是抱怨没有人去看

她。我决定去拜访克孜亚爷爷,告诉他这一段时间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所有事情。

在西伯利亚“尤卡斯帮”(Urkas)[9],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孩子们与老年人之间所

保持的亲密接触。结果,正是这些习俗与传统,让那些年老的罪犯才有可能参与到孩子的

教育中来,即使他们之间并不存在血缘关系。每一个成年罪犯都要请一个老年罪犯来帮他

教育孩子,通常这个老年罪犯没有任何家人,而且自己一个人住着。他常常会把孩子送到

老年罪犯那儿,并带上一些食物作为礼物,或者帮忙把老年罪犯的房子修补修补。作为交

换,老年罪犯会把自己一生经历的那些风风雨雨告诉给孩子,当然也少不了要向孩子传授

那些罪犯的传统,包括行为的准则和规矩,文身代码,以及任何与犯罪行为相关的那些事

情。这种关系,用西伯利亚话来说就是“雕刻”。而“爷爷”一词,在西伯利亚罪犯社会

里也有许多不同的意思。祖父母自然是自己的亲人,也就是自己的父母的父母。但是“爷

爷”一词在西伯利亚罪犯社会里还有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威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像“神

圣”或“保佑”这两个词就以前缀的形式加在“爷爷”一词上了。所有人都很清楚,他们

所讨论的对象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罪犯。而一个年长的教育者也被叫作“爷爷”,但是“爷

爷”一词不能单独使用:必须加上他的名字或诨号。对于我个人来说,最令人尊敬、最让

人爱戴的教育者就是克孜亚爷爷。有关他的事迹,我马上就要说到。我能够回忆起最早的

一幕,是父亲领着我去见他。克孜亚爷爷在罪犯社会里受到的尊重是无与伦比的。而他之

所以受到人们的如此敬重,是与他为了保全罪犯社会的利益所遭受的巨大牺牲与哀恸分不

开的。没有人知道克孜亚爷爷的确切年纪。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不久之后,他

的生父又被人射杀。因此,收养他的家庭也就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了。从年轻

时候起,克孜亚爷爷就加入了“尤卡斯帮”。这个帮的领导者是威名赫赫的罪犯“克罗斯”,

他是一个富有古老西伯利亚信仰的人。早先,他反对沙皇的权威;后来,他又极力抗拒L

国政府。克孜亚爷爷对我解释说,在西伯利亚,没有哪个罪犯能够自始至终支持一个政治

势力。毫无疑问,西伯利亚土地上的资源是如此丰富,所以它一直被斯拉夫人所觊觎。另

外,西伯利亚那储量庞大的金矿、钻石、煤矿以及动物皮毛也一直被斯拉夫人视为国家的

稀有之珍;后来,人们又发现了石油和天然气。不论哪种类型的政府都想尽可能多地开发

西伯利亚的资源——当然,他们都尽可能低地赔偿本地居民的损失。克孜亚爷爷又说,当

这些斯拉夫人到了之后,他们就在森林里建起了市镇,开掘土地,用火车和轮船运走那些

珍稀资源。这些西伯利亚罪犯,他们都是些专业的强盗。几个世纪以来,他们的祖先就以

抢劫那些从中国和印度出发途经此地的商队为生。所以对这些西伯利亚强盗来说,与斯拉

夫人为敌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那些岁月里,“尤卡斯”形成了自己一套特别的强

盗哲学,也就是被他们叫作“伟大契约”的行动准则。这个计划让罪犯们结成统一战线,

并以协调一致的态势对抗L国政府。根据古老的罪犯戒律,每个帮派都不能在六个月之内

连续实施两次抢劫。这样一来,犯罪行为实施的质量就保持在一个非常高的水平上。因为

很明显,每个团伙在那段时间之内只有一次机会去抢劫某个商队,所以必须经过深思熟虑、

精心策划,不能冒任何不必要的风险,要避免任何错误行为的发生。人们全身心地投入到

策划组织工作中,否则等待他们的就是大半年的饥饿。“伟大契约”突破了这个古老的罪

犯准则,允许强盗们持续进行抢劫,因为他们此时的目标并不是为了“自肥”,而是为了

把这些入侵的斯拉夫人驱逐出西伯利亚。那些年老的与年轻的罪犯联合起来,人多力量大,

所以人多势众的帮派就此形成了。在这些“守护神”之中,最著名的要数“老虎”和“泰

加”。“克罗斯”领导的人并不多,大约只有十五个人。他们专拣那些火车和小型货轮下

手,这些货船满载钻石矿,通过勒拿河定期发往南西伯利亚的一个地方。有一天,他们把

地点搞错了,昏头昏脑地冲进了L国的军队的军营里。他们试图撤退,但是对方的人数远

远超过了他们。他们被包围了。在那场战斗中,他们差不多全军覆没了。“尤卡斯帮”的

人是绝不会束手就擒的。在他们看来,被敌人活捉,即使活着也没有什么价值。如果战局

陷入困境,已经没有了任何获胜的希望,他们就会祝福彼此好运,道一声永别,接着愤怒

喊杀声与双方的枪声响成一片。对于“尤卡斯”来说,他们宁愿被敌人杀死,也决不投降。

唯一活下来的途径就是由于你受伤而被俘了:受伤而被俘不会被认为没有任何意义。在那

场战斗中,三个年轻的“尤卡斯”成员被活捉了。其中之一就是克孜亚。他是由于头部遭

到重重一击,昏厥过去才被活捉的。为了向所有的西伯利亚人展示那些与政府作对的人会

遭到什么样的下场,L国马上向人们颁布了一道惩罚措施,这些犯人将在另一个地方受到

“人民”的审判。那个地方是L国用来关押犯人的地方。在那个地方,最多的就是军营和

警察局。许多人都参加了那次审判,因为许多西伯利亚人对“尤卡斯”持同情的立场,支

持他们与斯拉夫人之间的斗争。法官和他的“陪审团”代表“人民”作出了判决,三个人

都将被处死,这对于L国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死刑将在第二天由行刑队执行,地

点就在老火车站站墙的前面。第二天,火车站前面挤满了人。许多人都带着神像,在他们

的衣服外面还带着十字架。他们以此行为表明他们对L国政权的厌恶。妇女们哭泣着,请

求宽恕;男人们则向上帝祈祷:收下他的这三个仆从,他们都是冤死的。刑场上的气氛很

紧张。为了防止人群暴动、场面失控,地方当局派了大批的军警到车站维持秩序,弹压群

情激愤的人们。后来,罪犯们被带上来了。他们戴着镣铐从车里走出来,站成一排。犯人

们被带到法官与公诉人面前,接着法官与公诉人向犯人们宣读了L国政府对他们的指控。

最后法官宣读了他们的罪行,并授权警察立即执行。三个犯人面朝墙壁,背对着行刑队,

但他们不想那样站着,于是他们转身,面对行刑队准备受刑。人群中的有些人把十字架扔

到罪犯附近的脚下,并为他们祈祷,祈求当局看在上帝的份上宽恕他们。行刑队指挥官向

手下厉声发出一系列指令,准备、瞄准、射击,士兵们齐声开火。两个死刑犯中枪,倒在

地上,死了。但第三个人,也就是站在中间的那一个,仍然站立着。他两眼直视着人们。

他身中八枪,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浸透了衬衣,但他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倒在地上。他

静静地站立着,纹丝不动,仍然在那清晨冰凉彻骨的空气中沉沉地呼吸着。这就是克孜亚,

一个年轻的西伯利亚黑手党成员。根据L国法律,犯人一旦被宣判死刑,就必须立即执行。

如果被处决者在行刑过程中侥幸活了下来,就会放了他,让其获得自由。也正由于这个原

因,数年之后,有关当局改变了行刑规定:在距死刑犯半米的距离处朝其头部直射——这

就不会给所有人留下任何悬念了。刑场上的人们非常激动,热烈地欢呼起来;对于祈祷的

人们来说,克孜亚成为了一个象征,证明上帝正注视着这一切。他听到了人们的祈祷,然

后向人们展示了他的力量。从那一天起,西伯利亚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了克孜亚的故事,都

说他就是“被救赎的那一个”。

也因为那次行刑时发生的奇迹,克孜亚受到罪犯们的敬仰,树立了自己的权威,至少

部分原因是如此。他是那么明哲而睿智,不会把他自己的个人利益掺杂其间;他一发言,

那些忠贞而品性良好的罪犯,不论身处何种位置都会静心聆听——这正如他的人生经历所

表明的那样,他把他的整个身心都献给了西伯利亚罪犯帮派——由此,他赢得了他人的友

谊与合作。他蹲过L国许多监狱,他促成了许多罪犯社会的联合,他也调解了许多帮派之

间的冲突。幸亏他的干涉,许多内部流血事件才没有发生,罪犯们才以和平的方式维护了

他们的共同利益,从而维护了整个社会的繁荣稳定。如果L国任何两个罪犯势力之间就某

个问题发生了冲突,他就会把自己的事情放到一边,运用自己的影响力迫使双方坐下来谈

判,直到找到和平解决问题的方法才会罢休。当我问他所扮演的“和平使者”的角色是怎

么回事时,他告诉我说,那些不遵从罪犯准则的人会导致冲突的爆发,因为他们都是些没

有尊严的人。这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像那些准则一样,能够让所有分享它的人获得

快乐。“那些想占有更多的人都是些疯子,因为一个人拥有的东西是与其爱的能力成正比

的。每个人都想去干一票,与自己的家人拥抱幸福与快乐,让自己的孩子在和平与美好的

环境中长大。”克孜亚爷爷为了维护罪犯社会的和平,把自己的一生都无怨无悔地奉献了。

自然,这儿的每个人都爱他,他没有任何私敌。父亲对我说,有一次,克孜亚爷爷被关进

了一座高度警戒的监狱。一群来自E市的年轻罪犯——这些人玩的是“新手法”,他们不

再遵从以前的那些罪犯准则——撕毁了不同罪犯社区之间达成的停火协议。他们早先对克

孜亚爷爷可是千恩万谢,感谢他促成并签署了停火协议。他们杀了许多人,控制了一大片

区域里的生意。这且不说,为了向那些遵守陈旧准则的人证明那准则不过就是些毫无用处

的东西,并没有给他们什么真正的权力,他们需要打倒一个权威人物。于是他们选择了克

孜亚爷爷作为他们打击的目标——因为他就是西伯利亚罪犯社区那至高无上的权威的象

征。他们并没有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策划了一个非常唐突的计划。他们向身在监狱里的克

孜亚爷爷发了一封邀请函。邀请他到E市参加一个会议,并强调说如果他不去参加会议,

那么他们就会认为他已经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这种敲诈勒索,对于任何一个罪犯来说

都是极其严重的事情。这比对个人的侮辱,或者谋杀了自己的亲戚,还要严重得多,因为

他们所做的事情是对整个社区赋予一个人的威信的蔑视,因此他们侮辱的不仅是克孜亚爷

爷,而且是整个社区。于是,克孜亚爷爷迫使监狱当局给他与另外五个关押在不同监狱的

人一周的自由行动时间,否则监狱中将会爆发大规模的自杀事件。各监狱有关当局马上就

把他们释放了。会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那些年轻的E市罪犯已经开始安排具体的实施步

骤了:怎样迫使那些老罪犯的支持者屈服并交出他们所控制的地盘,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

那些老罪犯都还在监狱里,是不可能来参加会议的。但是他们打错了算盘,克孜亚爷爷与

另外五个人到了会场。在那次会议之后,那些E市小鬼们都人间蒸发,不见了踪迹:许多

人认为一定与克孜亚爷爷这几个魁首脱不了干系,必定是他们把那些小鬼剁成了肉酱,然

后埋到森林里沤大粪去了。根据西伯利亚罪犯的戒律,每个当职的罪犯可以禅让自己的位

子或者退休——成为“领年金者”。一旦他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他就再也没有权力使用自

己的名字;也不再有权力表达自己对罪犯事务的看法或者解决罪犯之间的冲突。罪犯社会

将供给他足够的钱财,让他过上优裕的生活,作为交换,这位老罪犯要为教育年轻一辈担

负一些职责。正像前文所述,他被尊称为了“爷爷”。这个称呼包含了浓厚的敬仰与尊重。

那些被社区其他人这样称呼的老者必定是一个聪明睿智、洞悉事理的人。他能够看清问题

的本质,并以此给年轻罪犯们一些建议;通常情况下,罪犯会议也在他们的家里举行。克

孜亚爷爷退休了,不再管理帮里的事务——或者像行话说的,“打了一个结”——那是在

1980年代早期,那时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他的退休,在罪犯社会里造成了相当程度的

紧张:许多人担心,没有他,许多以前达成的停火协议将会作废,战争势必再度爆发。克

孜亚爷爷说,不论有没有他,事情都会发生改变,因为时代变了,身处时代中的个体也变

了。他和我讨论这件事的时候,他是这样对我说的:“年轻人做梦都想轻轻松松地就获得

财富,他们不想拿等同的东西去交换。爬都没有学会,就想飞了。最终他们彼此杀死对方了

事。接着警察就会搅进来。乖孩子,我希望你自重,在这一切出现之前,希望你能离得远

远的。因为这个地方会变成品性优良者的地狱!”不用怀疑,我把克孜亚爷爷的话谨记在

心,他所说的正是对人类智慧与自己多年的罪犯经验的高度总结。我们谈到了将来:我们

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各种事情会被怎样组织起来?他非常悲观,但我对他并没有产生

失望的情绪,因为他对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并不恐惧。而且他认为我与社区里的其他年轻人

是不同的。1992年之后,H国武装力量试图占领下河。我们遭到了人们的无视,不得不独

自面对H国势力的入侵。实际上,我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所有罪犯都拿出枪支与H国士

兵战斗,经过三个月的鏖战,他们被击退了。当可能会陷入全面冲突的危险过去之后,L

国派来了所谓的“帮助者”:第十四集团军。当十四集团军到达我们地区时,我们已经击

退敌人好几天了,他们马上对我们实行了军事管制:宵禁,挨家挨户地搜查,逮捕并清除

捣乱分子。在那期间,河边常常浮出死尸,那些人都是被枪杀的,死者的双手被人用铁丝

困在背后,身上的伤痕表明死前都遭到了残酷的折磨。我在河边就亲手捞起了四具被处决

的尸体,以我的信用起誓,L国军队在下河枪杀平民的事情是很普遍的。斯拉夫人试图在

居民中任命一些官吏,以便掌控局势。在这片罪犯的土地上,他们所谓的政府代表所从事

的管理,以前是完全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的。在那期间,许多西伯利亚罪犯都冒着极其严

重的被砍头的风险;比如,我父亲就是L国三次杀戮行动的目标,但是他奇迹般地逃脱了。

他不愿像待宰的羔羊一样等待L国的第四次谋杀,他离开了下河,逃亡到了希腊。在希腊,

父亲有一些老朋友,那都是些好朋友,与我们这边有着密切的生意往来。我们这儿的罪犯

们尽力联合起来,共同对抗入侵的L国军队。但社区里的许多成员都很恐惧,该事件证明:

似乎与新政权合作要更为明智一些。西伯利亚罪犯们宣布断绝与其他社会的关系,到1998

年,他们就处于绝对的孤立之中了。他们既不与任何人合作,也不愿支持任何其他人。其

他社区已经与新政权达成了妥协,他们推举自己人出任新政权的总统,或者选出一个政治

代理人以处理所有相关事务。不久以后,新政府就把那些被各地推举出来的代理人强行扫

地出门了,篡夺了所有的行政管理权。克孜亚爷爷把他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我:“我们的

戒律告诉我们,绝不与‘条子’说话:你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规定吗?这绝不是不着边际的

奇思怪想。这样说是因为警察就是政府的狗,是政府用于控制我们的工具。孩子,当我才

23岁的时候,他们就向我开枪。从那以后,我的整个生活就陷入了无休止的敌意之中,在

这世界上没有得到任何东西——没有家庭,没有孩子,也没有房子。我最美好的人生年华

就在监狱中虚度了。无尽的痛苦,和其他人在监狱里一起慢慢咀嚼那无尽的苦痛。我为什

么拥有号召力?那是因为他们了解我,他们知道只要我坐在桌前,两手交叉,平静地放在

桌上时,我绝不会为了自己的个人利益而喋喋不休,而是为了他们所有人的好处。这就是

原因,孩子,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信任我的原因。那么现在,请告诉我:为什么我们要相信

那些毕生都在杀死我们的兄弟的人呢?他们把我们囚禁在监狱里,摧残我们,难道我们就

应该被以非人类的方式对待吗?请告诉我,为什么有人会相信那些做梦都希望我们死去的

人?条子们与其他人是不同的,他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为主人服务的欲望。他们不能明白

自由是什么东西,他们一看到自由人就心惊胆战。孩子,请记住,他们的面包就是我们的

悲伤;怎么可能与这些人达成协议呢?”所有克孜亚爷爷给我讲的事情,对我处理险恶的

社会现实有着巨大的帮助。这让我不会被错误的思想所束缚,或者成天做白日梦。我知道,

我铁定会成为传统社会死亡的见证人,我要穿过这些漫无边际的思想的涡流,我必须试着

生存下去。他所说的那些故事,让我浮想联翩,我的思绪就那样漂移着,越来越远,越来

越远。

每一次我去看克孜亚爷爷,母亲就会叫我给他送去一包家常菜。母亲是一个出色的厨

师。她熬的红汤在我们那个地区非常有名。她烹饪的填鲶鱼,鱼腹里填充着蔬菜、苹果与

米饭,确实是人间美味;她制作的黄油鱼子酱馅饼也非常不错,令人难以忘怀;她熬制的

乡下风味鱼汤更是色香味俱全;而最特别的要数她制作的蛋糕了。克孜亚爷爷把我母亲称

作“小妈妈”:这个称呼体现了罪犯们对女性的巨大尊重与赞美。每次我给他送去食物时,

他总会说:“莉娅[10],莉娅,可爱的小妈妈!除了亲吻你的双手,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在克孜亚爷爷的屋外,摆着一张很有些年头的长木凳。他常常就坐在长凳上,凝视着那条

河。我也会像那样坐在他旁边,整个白天就那样坐着,有时甚至会待到晚上。这时,他又

会向我说起他所经历的那些惊险场面,或者是西伯利亚“尤卡斯”的故事。虽然听了很多

遍,但我还是非常喜欢,可以说是百听不厌。我们又一起唱歌。他精于此道,能够熟练吟

唱许多罪犯歌曲。我的记忆力很好;只要听两次,我就马上能把一首歌曲记住。克孜亚爷

爷很欣赏这一点,于是在唱歌前,他总会对我说:“你能记住这一首吗?”“当然啦!

这可是我的拿手好戏!”“干得好,小坏蛋!那我们一起来唱!”我们就一起唱起来,经

常是唱到该吃晚餐的时候才罢休。我最喜欢的就是克孜亚爷爷所讲的那些西伯利亚故事:

“尤卡斯”的传说。他们是如何反对沙皇政权的奴役,以及他们是如何与前L国抗争的。

那太吸引人了。在这些故事里,你能感觉到那份悬在我们家族头顶上的威胁,或者故事里

所表现的人们的那份恐惧。感谢他所说的这些故事,让我觉得那些威胁会更加真实而可信。

他在讲述的时候,总会再三强调故事里的人物与我们每天在大街上遇到的那些平常人之间

的关系。他让我明白尽管时代已经变了,但是同样的价值观却还存在。克孜亚爷爷是首批

抵达下河的西伯利亚人之一。他在讲述那次经历时,总是带着哀伤的情绪。显然,那次经

历在他的心里留下了许多阴郁且难以忘怀的印迹。下文就是他口述的内容:

士兵们在夜里来到那座村子。他们人数众多,全副武装,刺刀上膛,一副随时准备大

开杀戒的样子„„那时我还是个小不点,大概十岁。我父母很早以前就已经离开人世了,

一些好心人收留了我,他们把我当作亲生儿子一样抚养。村子里的男人们都出去了,他们

到山上打猎去了。这样,村子里除了一些老头子,剩下的就是妇女和儿童了。我记得,他

们没有敲门就冲进来了,甚至都没有脱掉他们的靴子。有一个男人,他穿着黑色的皮茄克

和黑色的皮裤。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皮革气味是那样浓厚,且令人作呕,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他把我们审视了片刻,就对女主人佩拉吉娅问道:“你有你丈夫的消息吗?他到哪儿去

了?”“他到山上打猎去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果然不出我所料。

好,拿上几件厚衣服,一些必需品,然后到外面去,像其他人一样成排站好。”这个人是

指挥官。他说话时不容置疑的口气,就表明他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发生了什么事?大

半夜的,我们为什么要穿上外套到外面去。孩子们睡了„„”佩拉吉娅心里非常惶恐,说

话时,两唇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那指挥官在屋里站立片刻,把屋子仔细地扫视了一遍,

然后走到圣像所在的红旮旯处:他拿起其中的一个圣像,猛地砸在墙上。圣像碎裂了,分

成了两半。他又捡起其他的圣像,砸在炉子上,说道:“十分钟之内,这个村子将被烧掉。

你如果想待在这儿被活活烧死,那你自己请便。”佩拉吉娅有五个孩子。最小的孩子才四

岁,最大的那个也才十三岁。另外还有一个十四岁女孩薇尔娅和我:她和我一样,也是父

母双亡,被佩拉吉娅夫妇所收养。佩拉吉娅是一个好心的妇女,她非常勇敢。她平静地向

我们解释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上帝掌握着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她叫我们穿上厚衣服,又把

存积的金子拿了出来,藏在了我们身上。她又从炉子里抓出一些灰烬,摸在薇尔娅的脸上。

她是故意把薇尔娅的脸弄得脏兮兮的,因为她担心那些士兵会强奸薇尔娅。“不论他们问

你什么,你都别开口。不要让他们看到你的脸,我来应付他们。没事的,孩子们。”她拿

出一个大口袋,里面装满了面包、干肉。然后我们就走了出去。外面已经站了很多人。士

兵们正在村民们的房子里抢东西,他们把门窗砸烂,抢了屋里的许多东西,他们最看重那

些由金子铸造而成的圣像。这些士兵在路中间升起一堆大火,然后把他们抢来的圣像与十

字架扔进火堆里。村民们只能眼睁睁地站在房子外面,无助地看着这场灾难。一名军官沿

着排成列的人们走来走去,他身后跟着一名士兵。一旦他看到一个老年人时,他就命令士

兵:“这一个,出列!”被他选中的人马上就被士兵用刺刀刺死了。他们这是在清除年老

体弱的人,因为他们将会阻碍集体移居的速度。有一个年轻的妇女,她已经有三个孩子了。

士兵们把她强行拖进一间屋子,然后就对她实施了强奸。突然,她赤裸着跑了出来,绝望

而凄厉地尖叫着。一个站在一扇窗子旁的士兵朝她的后背开了一枪:她倒在雪地上,死了。

最大的那个孩子,哭叫着朝他母亲跑过去。近旁的士兵见状,就用手中的步枪枪托击打孩

子的脑袋。孩子一下子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一名军官愤怒地嚎叫道:“谁开的枪?是

谁?”在窗口开枪的那名士兵躬身出现,看起来是那么懦弱:“是我,长官!”“你脑

子进水了吗?只有紧急情况下才能开枪!用你的刺刀——我不想听到任何枪声!如果森林

里的人听到了,那就不可能把他们押上火车了!”那军官极其愤怒、焦躁,随即他转身命

令一名军士:“快!把那些房子点着,把人群排成行,然后出发!”士兵们把人们驱赶到

路中间,把人们排成一列,然后命令我们向前走。我们满腔怒火,也很恐惧。偶尔我们回

头看看我们的房子,它们在漆黑的夜里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就像一个个小纸盒,非常脆弱。

我们走了一整夜,直到抵达了一座位于森林里的火车站,我们才被命令停下来。等着我们

的是一辆木制车厢的火车,火车也没有车窗。他们命令我们上车。当我们开始上车时,才

发现车厢里已经挤满了人,他们都是从各个村庄里抓来的。他们讲了自己的遭遇,其实也

就是我们的翻版。一个人告诉大家说,他听说这列火车的目的地是遥远的某个地区。火车

还要在西伯利亚穿行一周,还要装载各地的村民,他们的房子同样也被烧掉了。列车上提

供的东西很少:一个用来烧火取暖的小炉子,一小块面包和冰水。火车离开了西伯利亚。

在一个月的恐怖旅行之后,我们到达到了目的地,也就是这个下河区。当火车停下来时,

我们才发现士兵已经下车去了,只有一些火车司机和铁路工人在车上。在这儿,我们谁也

不认识,身上带的就是一点儿黄金。其他许多人还设法把武器带了过来。我们过去是住在

河畔的,我们在西伯利亚的河流边长大,擅长渔猎与航运;这在我们“下河区”是最基本

的谋生手段。在今天的L国,几乎没有人知道那次把西伯利亚人驱逐到下河的“大清洗事

件”了。一些人知道那是一个大搞“共产主义集体农庄”的时代。在这个国家,纵横交错

的火车满载着各地的穷人,把他们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除了政府,没有人知道为

什么会这样。克孜亚爷爷认为政府这样做,是想把“尤卡斯”组织从罪犯们的家庭中连根

拔除。而没有了社会根基的“尤卡斯”,等待他的就只有灭亡了。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

他们这样做倒是拯救了它。许多年轻人从下河返回西伯利亚,参加了反对政府的斗争:他

们抢火车、轮船、军火,给政府制造了很多麻烦。然后他们又定期回到下河舔舐他们的伤

口,与家人或朋友待一段时间。除了这些,这片土地成了罪犯们的第二故乡,对于西伯利

亚罪犯们来说,这片土地与他们的生命休戚相关。

克孜亚爷爷从不以训斥的口气与我说话,而是与我交谈,给我讲故事,倾听我的看法。

感谢他,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智慧,让我能够得以生存下来。他观察与理解世界的方法

非常谦逊。他从不像有的人那样藐视生活,而是谦卑地站立在大地上,尽可能地努力活下

去。“许多人非常绝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成了这样。在他们的心里,只有满腔的怨恨,

觉得总是生活亏欠了他们。”我喜欢这种思维方式,这样去理解生活就要容易得多。我不

用换什么思维方式,我只要听他讲话就行了。我气定神闲地听着他所讲述的一切,而且我

理解了他所说的真正意思。他的智慧来自内心深处,底蕴深厚。甚至有些超越了人类的范

围,比人类的智慧要更加宽广,也更加强大。“孩子,看看我们现在身处什么状态„„人

是为了收获幸福而生的,人们自信一定能在生活中找到幸福„„但看看我们现在,就是一

群连任何直觉都没有的动物。我们为了错误的理想而苦苦求索;一条道儿走到黑,不接受

那些既成事实„„”有一次钓鱼的时候,我们相互谈了自己对幸福的看法。说到某一点时,

他说:“瞧瞧那些动物,你认为它们知道什么是幸福吗?”“哦,我认为它们一直都知

道什么是苦、什么是乐,只是他们不能表达自己的情感而已。”我答道。他静静地看着我,

然后说道:“为什么上帝给人类的生命要比那些动物长呢?”“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

题„„”“动物靠它们的直觉生存,不会犯什么错误。而人类依靠理性生存,因此他在生

活中总是会犯错误的,然后他就会检讨自己所犯的错误,最后试着在接下来的生活中不再

犯错。”我常常去拜访克孜亚爷爷,特别是内心有些压抑或对某事担心的时候,因为他洞

悉我的内心,并且能让我心中的不悦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警察殴打了我的那天晚上,我的心里很压抑,觉得自己的灵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

打击,就连呼吸的力量也没有了。我一想到那些事情,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但我下定

决心——不能被绝望和羞辱打垮。那天早上我和梅尔一起到河里划船游玩,让我感觉好多

了。但我还是需要克孜亚爷爷的帮助,他的话能温暖我的心。我像一个梦游者一样漫无目

的地走着,最后来到他的房子跟前。那个时候,应该是一种直觉在指引着我。

克孜亚爷爷早上总是起来得很早。他住在他姐姐家,当我到了那房子的大门口时,他

已经站在房顶上了,正在放第一只鸽子。他看见我后,就示意我也到屋顶上去。我搬来一

把破旧得快要散架的梯子,那梯子上的两根踏脚板已经不见了踪影。我把梯子靠在屋檐上,

准备爬到屋顶上去。这时,克孜亚爷爷正注视一只雌鸽振翅向上飞升。它已经飞得很高了。

然后他向下看着我,说道:“你想放这一只吗?”那是一只俊俏的雄鸽,站在他的右手上,

振翅欲飞。“是,让我试试„„”我说。我知道怎么放鸽子——我们家里也有很多。我祖

父就以他养的鸽子而闻名——他在L国到处跑,就是为了找到新品种,然后对鸽子进行繁

育,选育出最强壮的鸽子。克孜亚爷爷的鸽子并不多——他原来的鸽子不超过五十只——

却都是些稀有品种。原因在于:全国各地的人们来拜访他的时候,都带着他们最好的鸽子,

作为礼物送给他。克孜亚爷爷手里擎着的是一只亚洲种鸽子。那是只雄鸽,来自塔吉克斯

坦。它非常强健、英俊,是市场上最昂贵的那种。我从他手里接过鸽子,准备放飞。但是

克孜亚爷爷制止了我:“等一等,再高一点„„”冒着失去它的危险——如果它们飞得

过高,许多雌鸽就会掉下来死掉。鸽子常常是成双入对的,雌鸽一定要和雄鸽在一起飞。

向上飞时,如果没有雄鸽的陪伴,雌鸽就不知道怎么返回地面。雌鸽必须要处在雄鸽的带

领之下。放鸽子的要领是在正确的时间放飞雄鸽:当雄鸽上升时,雌鸽就会听见雄鸽在空

中翻筋斗、拍打翅膀的声音,于是雌鸽就会在雄鸽的带领下飞翔。但是,雌鸽已经飞得老

远了。“注意,科利马,送走它!”克孜亚爷爷说道。我两臂往上尽力一送,雄鸽像子弹

般急射而出。“干得漂亮!好孩子!基督保佑你!”克孜亚爷爷很高兴。他看着鸽子在空

中一个接一个地聚了在一起。我们看到了特别的一幕:雄鸽在空中翻了二十多个筋斗,而

雌鸽贴着雄鸽绕圈飞,翼翅差不多都要挨上了雄鸽。它们一对对的,是多么漂亮啊!最后

鸽子们在空中都组成了一对一对的,越飞越低,在空中绕飞出一个个巨大的圆圈。克孜亚

爷爷看了看我的脸,指着我身上的瘀伤说:“赶紧,我们去喝点惬啡茶[11]„„”我们从

屋顶上下来,走进了厨房。克孜亚爷爷往火上的茶壶里加了些水。

“惬啡茶”是一种浓茶。在煮或喝这种茶时,人们都要遵循一套古老的仪式。这茶的

刺激性很强:喝一杯这样的茶,就相当于一次喝半升咖啡所达到的效果。煮惬啡茶时,先

要准备一种小炖锅,也就是“惬啡锅”。这种锅只能用来煮茶,不能用作其他目的。这锅

还不能用洗涤剂清洗,只能用冷水冲洗。如果锅里的黑色越浓——覆盖了浓浓的茶垢——

获得的赞誉也就越高,这样的锅煮出的茶也就越地道。一旦水烧开,就马上灭火,并加入

黑茶,黑茶要整片整片的,不能捣碎。需要强调的是,加入的黑茶必须是采摘自伊尔库茨

克。这种茶只有在西伯利亚这样特别的地方才孕育得出来。茶劲浓烈,醇香可口,是这个

国家罪犯们的最爱。它与享有盛名的克拉斯诺达尔茶叶[12]不同,后者常常被家庭主妇所

使用。克拉斯诺达尔茶叶喝起来平淡无味,但在L国,喝这种茶的人却很多。早餐时,喝

这种茶是挺不错的。要煮出味道醇厚的惬啡茶,至少要使用半公斤的茶叶。茶叶放进锅里

后,煨煮的时间不能超过十分钟。否则,煮出来的茶就酸了,很不好喝。放进茶叶后,还

要盖上锅盖,锅里的蒸汽才不会外溢;最好是用毛巾把整个茶锅裹起来,锅里的温度恒定,

这样更能煮出好茶来。当茶叶全都沉入水中的时候,茶就煮好了。盛茶的时候,要把茶叶

滤开。煮过的茶叶不能扔掉,要把它们放在盘子里,晾干。干后的茶叶还可以用来泡制普

通茶水,比如可以用来泡吃蛋糕时喝的茶水,只不过要在茶水里加上糖和柠檬。惬啡茶必

须用铁制或银制的大杯来喝,这种杯子能够装下一升多的茶水。人们总是聚在一起时,才

喝惬啡茶。茶杯在人们的手中传递着,轮流品尝,这被叫作“慢品”。这是一个古老的西

伯利亚罪犯用语,意为“细水长流”。递送茶杯的时候,一定是顺时针方向,绝不能逆时

针传递。轮到你喝时,你必须呷三口,不能多,也不能少。喝茶时,既不能说话,也不能

吸烟、吃东西或做任何其他事情。绝不能用嘴向茶杯里吹气,这被认为是一种糟糕的行为。

第一个喝茶的人必须是煮茶的人,他喝了之后,才能轮到其他人。那个最后喝尽茶水的人

必须起身清洗茶具,并把茶具放回原处。一旦喝完了茶,你就可以说话,抽烟,或吃一些

甜食了。这些规矩因不同的社区而不尽相同。比如,在L国中部,人们在喝惬啡茶时就只

喝两口,而不是三口。而且会向杯子里吹口气,这被认为是对他人的善意:把茶水吹凉,

以便于他人喝茶。在任何情况下,给他人盛上惬啡茶就是对他人的尊重,是一种友好的表

示。最好的惬啡茶是用木柴烧煮出来的。在许多罪犯的屋里的壁炉旁,他们为煮惬啡茶都

准备了一些特别的东西。也有人用火炉煮惬啡茶,但没有人会用天然气来煮茶。在西伯利

亚,惬啡茶煮好了之后,必须一次喝完。一旦茶水冷了,就只得倒掉,不能热了再喝。在

其他地方,特别是监狱里,惬啡茶是可以热了再喝的,但也只能热一次。这种被热了的茶,

就不能被再叫作惬啡茶了,而被叫作“惬啡弱”——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它都是难以下咽

的。

像传统模式那样,我们两人静静地喝着茶。在喝完了茶之后,克孜亚爷爷开始说道:

“嗯,小家伙,最近怎么样?”“很好,克孜亚爷爷,只是在几天以前,我们在D市遇到

了一些麻烦,警察对我们有点粗暴„„”我想对他说出整个事情的经过,但我不能夸大其

辞。在克孜亚爷爷这样的人面前说话,没有任何必要显摆,或者从他那儿获得同情。他所

经历的那些事情才真正是糟糕透顶。“我知道所有的经过,科利马„„但你不还活着。他

们没有杀了你,你为什么还阴沉着脸呢?”“他们抢了我的匕首,那是‘刺猬’叔叔送给

我的„„”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像是在参加自己的葬礼一样。正像我那时所想的,我的

心理防线为此而崩溃了。那一会儿,我寻思应该怎样表情达意才是恰当的,我想应该笑才

对。事实上,那正是克孜亚爷爷所做的:“你阴沉着脸,就是因为‘条子’拿走了你的匕

首!你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上帝安排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你想想:我们的匕首具

有无比的威力,那是因为天主在它上面注入了力量。当其他人得到我们的匕首之后,匕首

已经失去了忠诚,匕首将毁灭他,因为上帝的力量会毁灭我们的敌人。你看,你还哭什么

呢?这很好啊:你的匕首会让‘条子’麻烦缠身,直至最后要了他的命。下一个‘条子’

又会占有它,然后是下下一个,直到杀死所有占有它的警察„„”克孜亚爷爷的解释给了

我一些信念。我很高兴,我的匕首会把那警察杀死。但是我仍然非常想念它。但我不想让

克孜亚爷爷失望,不想在他面前如丧考妣,悲悲戚戚。于是我故作轻快,尽可能地装出高

兴的样子:“好,我很好了,呃„„”克孜亚爷爷笑笑说道:“好孩子!就要这样啊:

堂堂男子汉,要挺起胸膛,不要被挫折所吓倒„„”

一周以后,我又去看望克孜亚爷爷。随身给他带了一罐黄油鱼子酱馅饼。他把我叫进

客厅,带我来到红旮旯的圣像前面。在那儿的架子上,有一把漂亮的打开的匕首。它的刀

叶非常窄,刀柄是由骨头制成的。我出神地看着它,忘了自己身处何地。“这把匕首是我

从西伯利亚一路带过来的„„”克孜亚爷爷拿起那把匕首,放到我的手里,“拿着,科利

马,记着:男人心里要藏得住事,不要喜形于色。”我心里又高兴起来,我又是一把匕首

的主人了。这让我觉得自己像是获得了第二次生命。那天晚上,我把克孜亚爷爷给我说的

话,用很大的字写在了一张纸上,然后挂在我卧室里圣像的旁边。当我叔叔看到后,他两

眼不解地看着我。我向他做了一个手势:“就是这么回事儿。”他朝我笑着说道:“嘿,

我们家出了一个哲学家了!”

第二章皮肤开始说话

当我很小的时候,我喜欢涂涂画画。我总是随身带着一个小练习本,把我看到的东西

画在小本子上。我喜欢看着周围的事物在白纸上是如何生成的。它们就藏匿在我自己的世

界里,被封闭在一个气泡里。在那一刻,只有上帝才知道我的脑袋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

们小孩子都想被看作成年人。于是我们在做任何事情时,都极力模仿成年人:包括我们的

言语,我们的穿着,还有我们的文身。成年的罪犯——我们的父辈、祖辈以及我们的叔叔

们和邻居们——他们身上到处都是文身。在L国的罪犯社会里,文身文化是非常浓厚的。

每一个文身都有其意义。文身就是一张身份证。它标明了你在罪犯社会中的地位——显示

了你特定的犯罪“行当”,而且文身也向人展示你的个人生活与坐牢的经历。每个社区都

有自己的文身传统、符号系统,有着截然不同的模式。罪犯根据身体上不同部位的文身标

识,就可以作出最后的解读与翻译。最古老的文身文化在西伯利亚。它是由那些西伯利亚

罪犯祖先们创造的,他们以法典化的、隐秘的模式创建了文身符号的传统。后来,这种文

身文化被其他罪犯社区所模仿,并逐渐扩展至全俄的所有监狱。文身的要义及其制作方式,

就以他们的实践与理解而发生了相应的改变。在L国,表示权势最大的罪犯的文身是“黑

种子”式样的。其实,这也是对“尤卡斯”(Urka)传统的复制,但是被赋予了不同的意

义。它们可能具有同样的文身图像,但仅有一个人能够读出身体上文身所隐藏的意义,并

对它们的不同作出解释。与其他罪犯社区的文身不同,西伯利亚的文身只能用手和各种类

型的小针制作。在西伯利亚罪犯们看来,用电动文身工具或者类似的工具制作而成的文身

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在西伯利亚“尤卡斯”传统中,文身的过程会在一个人身上持续到死。

最初的几缕符号,会在他十二岁时出现。在随后的岁月里,其他图案就会不断加上去,渐

渐地一个故事在身体上成型了。生活中的每一段经历都以编码的形式记录在身体上,并隐

藏起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逐渐完整起来。这些圈圈绕结构,从身体的两端(双手、

双脚)开始,然后在身体的中间部位结束。最后被文身的部分是背部和胸部。轮到文这个

部位时,该罪犯已经大约有四十岁或五十岁了。与其他罪犯社区不一样,在西伯利亚罪犯

社区里,你绝不会在年轻人身上看到大片的、完整的文身图案。要想能够读懂那些装饰在

身体上的复杂的文身图案,你就必须经历丰富,而且对文身的传统了如指掌,否则你就只

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如此一来,在西伯利亚罪犯社区里文身师的身份就有些特

别了:他就像一名牧师,被所有人发自内心地信赖。从童年时起,我就被这些文身的传统

迷住了。我对这些图案所知不多——也就是父亲、祖父和叔叔告诉了我一些。我产生了一

个想法:如果能读懂那些刻在身上的文身图案,那该有多好啊!我花了大量时间,把我在

周围看到的文身图案都描摹了下来。描摹得越多,我也就越失望,因为我发现没有一幅图

案是相同的。主要情节显现出来,细节却消隐了。不久之后,我明白了秘密就藏在细节之

中,于是我对它们开始分析起来:但这与没有任何人教你,你却要学会一门外语一样难。

我注意到,某些确定的文身图像一定是文在身体的某些部位的。我试着把不同的图像联系

起来,进行大胆假设,但是那些细节太难理解了,就像从指缝中溜走的沙粒一样。十岁的

时候,我就在朋友身上开始试着做一些假文身了。我把在成年罪犯身上看到的文身图案,

用圆珠笔画在朋友们的胳膊上。后来,邻居们就请我给他们画一些特别的图画。他们会把

我画的那些画文在自己的身上。他们向我说明他们想要什么样的图案,我再按照他们的要

求复制在纸上。他们许多人都付钱给我——虽然不是很多,十卢布一次,但对于我来说,

他们付钱给我这件事确实让我感觉很高兴。这样,不经意间,我在本地区就变得远近闻名

了。甚至有些经验丰富的文身师都按照我画的图样给人们进行文身。文身师洛雅沙爷爷有

时会通过他人代为向我致意,说些恭维我的话。我听了很高兴:这让我感觉自己很重要。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父亲与我很严肃地谈了一次话。他说,我已经够大的了,应该想

一想我所要从事的终生职业是什么,而且我必须离开父母,自己养活自己。我的许多朋友,

他们已经在成年人的指导下好几票夜盗的买卖了。那时,我也和谢尔盖叔叔进行了好

几次出境游了。每次都是我的帆布里装上金块,然后与他一起跨越边境的。我对父亲说,

我想进入文身这个行业。几天后,父亲领着我到了洛雅沙爷爷家里。父亲请洛雅沙爷爷收

我为徒。洛雅沙爷爷热烈地拥抱我,还给我端来了茶。他翻看了我的图画本,仔细查看了

我在自己身上制作的文身。“确实不错!你的手很稳。”他评价说。“你为什么想成为一

名文身师呢?”“我喜欢画画,我想学会我们的这一传统行当。我也想弄明白怎样才能阅

读那些文身符号„„”他笑起来,站起身,走出了房间。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根文

身针:“仔细看看,这根针是用来给诚实的人文身的。也是它为我赢得了人们的敬重,换

来了面包。也因为这根针,我在监狱里待了半辈子,被狱警折磨。我这一辈子,除了这根

针,就身无长物了。回去好好想想吧!如果你真的想以此为生,再来找我:我将把这一行

业的所有知识传授给你。”我想了一整夜。我不想半辈子都待在监狱里,也不想被狱警折

磨。但从事其他职业的前景,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折磨。我决定试一试。第二天,我又到

洛雅沙爷爷家里去了。他首先向我解释,学习成为一名文身师意味着什么。我必须帮他做

家务——做清洁,买东西,收拾柴火——这样,他才有时间教我。我学习文身的生涯就这

样开始了。洛雅沙爷爷循序渐进地教会了我所有的事情:怎样准备文身工作台,怎样绘文

身的图样,怎样才能最好地刻在皮肤上等。他还让我做一些家庭作业,比如,他要求我为

那些相互缠绕在一起的图像找出新途径,而且必须仍然忠实于罪犯的传统。他教我认识了

文身图像的意义,它们应该位于身体的什么位置,他又逐条逐条地分析说明它们的来龙去

脉,以及它们在西伯利亚传统中是如何演化的。一年半以后,洛雅沙爷爷允许我给一个顾

客修补一个褪色的文身。这个顾客是一个刚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罪犯。我需要做的不过就

是沿着以前的纹路重修一遍罢了。那是一只文得很糟糕的狼的图案——我记得那图像一点

儿都不符合比例——于是我想我可以从符合“艺术”的角度稍微调整一下。我做了一个新

的图像,轻易就遮住了前一个,然后展示给师傅和顾客看,看他们满不满意。他们同意了。

于是我开始给客人文身。结果很好:那罪犯很高兴,再三地向我表示感谢。从此,师傅就

允许我给客人们修复那些旧的、褪色的文身图像了。当我变得更加专业时,我在征求他同

意的情况下,开始在从未文过身的皮肤上文身了。对使用西伯利亚罪犯传统的文身符号系

统,我取得了前所未有的信心,于是我开始对文身的图像进行创新。现在,无论洛雅沙爷

爷给我什么样的新任务,他都不会再指导我如何画图像了,他只是简单地对我讲一下那文

身中的意义而已。我运用我所知的符号,创作出图像,就像一名作家运用字母符号系统创

作出一篇小说一样。有时,我碰到一些身上有着非同寻常文身的人,我对这些文身背后的

故事很感兴趣。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来看望师傅,而师傅就会叫我看看他们身上的文身,并

向我解释那些文身图像的意义。这就是罪犯们所说的“签名”:文身对于那些上了年纪的、

权力很大的罪犯大佬而言,不过就是一种符号组合的终极意义,甚至不过就是个名字罢了。

它们的作用就像护照,在远离家乡的某个地方它能够帮助罪犯化解他人的敌意。通常这类

文身都是以非常个性化的风格在罪犯们身上展现出来的。文身要尽可能的独特,那些身上

文有这类图像名字或图像代称(一般是各种动物)的人,不能与图像本身有直接的意义联

系。你不得不从这些身体的特点与怪异之处细心察看,还要结合身体上的其他文身一起分

析,才能最终找到它的真实涵义。我在不同的人身上看到过各类文身。每一次,我都从看

到的内容中发现了不同的构图方法,从而创造出特异的文身图像。

有一次,我正在家里。一个男孩跑来叫我,说洛雅沙爷爷要见我,他要给我看什么东

西。我和他一起去了。一些人聚在师傅的屋里——共有大约十来个人。有些人就是我们这

个地区的,另外一些人,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都是西伯利亚各条道上的罪犯。他

们围着一张桌子坐着,聊着天。师傅把我介绍给大家:“这小子是我徒弟,正在学习成为

一个‘执针者’[13]。他很有长进。愿上帝助他,希望将来他会功成名就。”一个健壮的

男人从桌旁站了起来。他的胡子很长,脸上已经有一些文身了。而且我立即就知道——他

是一个被判处死刑,但在最后一刻又被宽恕了的罪犯。“你是尤里的儿子吗?”“嗯,

我是尼科莱•科利马,‘绝尘’尤里的儿子。”我以坚定的口吻说道。那罪犯笑了,一只大

手落在了我的头上,爱抚着我。“稍后我要去拜访你的父亲。我和你父亲可是久未谋面的

老朋友。年轻的时候,我们曾在同一所少年监狱待过„„”师傅拍拍我的后背说道:“现

在我给你看些东西,你必须认出来,如果你想成为一个手艺精良的文身师„„”我们穿过

房间,来到后院,那里有一个小园子,里面有几棵果树。我们走到一个小工具棚里面,工

具棚是由木头做成的,上面的铁片都已经起皱生锈了。师傅点亮一盏灯,灯是从天花板上

垂挂下来的,刚好在我的眼前晃荡着。地板上躺着一个体形巨大的东西,上面盖着一张裹

尸布。师傅揭开裹尸布:下面是一名已死的男性。他全身赤裸,身上没有刀伤,也没有血

迹,只是在脖子上有一圈很大很黑的淤伤。是被掐死的,我想。尸体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就像白纸一样。他必定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了。脸上的皮肤松弛着,嘴巴微微张开,嘴唇

是青紫色的。“瞧这儿,科利马,仔细看看。”洛雅沙爷爷弯着腰,转过身,指着死者右

手臂上的文身,对我说道。“嗯,你看到了什么?这是什么文身呢?”他以颇有点神秘

的口吻问我,就好像这正是我一展才学的良机,他要看看我究竟从他那儿学到了些什么。

我还没有完全弄明白,但我大声地说出了自己对文身的分析,并作出了结论。洛雅沙爷爷

耐心地听着,翻过来的尸体正对着我。“上面的签名是威震西伯利亚的‘通古斯’。文身

的地点是西伯利亚Y镇第36号特种监狱,时间是1989年。上面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

显然,文身师是属于西伯利亚‘尤卡斯’(Urka)体系„„”“就这些吗?还有其他的吗?”

师傅疑惑地问。“嗯,不错,这些文身,刻制得还不错,很容易就辨认得出,是一种经典

的图像结构形式,显然„„但是„„”是的,还有一些没有说到。“身上只有这一处文

身,”我继续说道,“然而那图像,与其他文身的图像相比,这个地方的图像不见了„„

刻制于1989年,但似乎文身的创口才痊愈了几个月而已。颜色太黑了,新鲜的色素还没有

褪去„„还有,这个签名的位置也有些奇怪。通常,前臂是文‘种子’和‘翅膀’[14]的

地方,签名要以连接这两者的桥梁一样地展开。可以把它们文在前臂内侧,而文在脚背或

脚踝上是极其少见的„„”“那为什么他们这样做呢?”师傅打断我说。“因为文身应

该文在任何情形下都易于被人看到的地方,这对文身是很重要的。然而,这个文身却放在

一个不恰当的位置上。”我停歇片刻。最后,我两眼瞪着师傅,以我那可怜的头脑智慧,

对死者的文身作了估测,得出了结论:“真令人难以置信„„难道他是一个„„”我又噎

住了,一时之间,我说不出那个词来。“是的,孩子,这是一个警察。再仔细看看,谁会

料得到啊?在你的一生中,说不定哪次,你就会碰上一个想混进我们队伍里来的家伙。没

有充裕的时间让你去仔细辨认,你还得马上准确无误地把他认出来。也不知道这个家伙是

怎么从我们的人身上发现这个‘签名’的,虽然他复制得很准确,但他不知道这个‘签名’

的真实意思,究竟是如何制作的,应该怎样理解和翻译„„他太愚蠢了,把自己给害死了。”

我一点儿都不吃惊,不论是那具蜷缩在地的警察的尸体,还是这个从罪犯身上复制文身的

故事,都没有让我觉得有什么奇怪的。那一刻,唯一似乎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反常且不熟

悉的事情,是那具警察的尸体上,什么文身也没有。这对于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就像

染上了一种疾病一样。从我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起,我就生活在身有文身的人中间。对于

我来说,一个人身上有文身是完全正常的事情。看到一个人的身上什么文身也没有,让我

心里觉得怪怪的——就像身体遭受到了痛苦,而且是让人遗憾的那种。就我自己的身体来

说,它也一样,它让我觉得奇怪——我发现它也是一片空白。根据规定,所有的文身图案

都是在特定的人生阶段文上去的。你不能让身上的文身看起来是刚刚弄上去的。这有着特

定的顺序。如果一个罪犯在自己身上所文的文身没有包含自己真正的信息,或者预先就在

自己身上刻上文身,他都会遭到严厉的惩罚,而且他身上的文身还必须清除掉。在历经一

段特别的事件之后,你就可以通过文身来描述它,就像记日记一样。但自从罪犯的生活变

得严酷以来,文身就不叫作“制作”了,而被叫作“遭受”。“看!我又遭受了一次文身。”

这里表达的并非是指他在纹身过程中所承受的身体上的疼痛,而是指该次特定文身的涵义,

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艰难的生活。

一次,我碰到一个叫伊戈尔的男孩。他老是麻烦不断,于是人们都认为他就是一个冲

动的家伙。他的母亲在工厂里工作,没有任何犯罪行为。一个乌克兰罪犯在娶了她之后,

沉溺赌博,半条街的人都找他还钱。直到有一天,他被人杀了——有人砍下他的双手,把

他扔进了河里,于是他被淹死了。他给她只留下了一样东西:他的儿子伊戈尔。伊戈尔在

有些方面很是得了父亲的真传——他偷母亲的钱,然后跑出去玩牌,不挥霍得一干二净,

绝不罢休。他又在市区中心为某些罪犯跑跑腿,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小勾当。在小规模的诈

骗中,他还是能够派上些用场。一次,他正试图偷梅尔母亲的手提包,却被抓住了。作为

惩罚,梅尔把他打得不成人形,永远地残废了。伊戈尔最后因为试图以暴力胁迫并抢劫一

名老年妇女,而被警察逮捕了。他因为这样的罪行而进监狱,内心很恐惧。在罪犯社会里,

他的这种行为正是罪犯所鄙视的。于是他杜撰了一个故事:他是西伯利亚罪犯社区里的一

个重要成员,警察设局陷害了他,而那个老年妇女与警察是一伙的。为了增加故事的可信

度,这个白痴就用一段铁丝和笔墨在自己身上弄了一个文身。那时,他还关在警察局的单

人牢房里。他甚至连那些图像的意义都不知道,就在自己的手掌与手指上刻了几个。进了

监狱之后,他把自己编造的故事到处讲,希望狱友们会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进监狱的都是

些人生经验丰富的人,他们颇能察言观色,看透别人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们听了他的故事,

马上就怀疑他是说谎。监狱里的罪犯们又与西伯利亚罪犯社区联系,问是否有人认识伊戈

尔,还问他身上的文身是怎么回事。答案是否定的。于是他们就把伊戈尔杀死了。在他睡

着了的时候,他们用一条毛巾把他闷死了。在西伯利亚罪犯传统中,盗用别人的文身,是

你能犯的最大错误了,而惩罚则是死亡。在西伯利亚罪犯社区,就某一个文身图像而言,

只有第一个才是真的。它已经被某个罪犯文在了身上,以编码的形式表明了他的个人信息。

所以,在这个传统中,为陌生人创制文身,就好像给了他们幸运符。许多为西伯利亚罪犯

社区办事的人——朋友或支持者——身上可能就会有西伯利亚传统的文身。而为他们设计

与制作文身的人一定是西伯利亚罪犯社区的某一个文身师或行家。文身师与顾客之间是一

种复杂的关系。有必要对这种关系单独进行解释。从能够进行文身的那一刻起,文身师对

文身图样的创造设计,必须恰当,还要设计阅读文身时应该遵循的规则。请求并进行一次

文身要花很长时间。在“遭受”文身之前,文身的罪犯要有朋友向文身师作出担保——只

有满足了这些条件,文身师才有可能开始进行文身。如果顾客的背景令人怀疑,那他的申

请就会被文身师断然拒绝。在这种情况下,文身师有权要求该罪犯与社会中公认的权威人

物见面,只有这位权威人物同意,文身师才会给这位顾客文身。但是文身师自始至终对来

者都要彬彬有礼,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冒犯申请人。纹身师不能说出他对顾客的质疑。他所

做的就是请潜在的顾客帮他一个忙——也就是给一个长者“带个话儿”。而且即使该罪犯

见到了那名长者,他也不能直接说出“恳请您让我进行文身”这样的话,而是“文身师X

让我向您问好,并请求允准”。而长者的答复是给来者一封亲笔信,并叫一名手下与该罪

犯一同回到文身师那儿。就这一点来说,根据罪犯准则,文身师只有在家中亲人去世或身

患重病的情况下才能拒绝给顾客文身。同样,申请文身的罪犯不能强迫文身师突破自己的

底线。结果就是,一个大型的文身往往会不得不等上好几年。文身的酬劳也要照着老规矩

来办。出于对文身师的尊重,诚实的罪犯绝不会提到钱。在西伯利亚罪犯社区里,所有那

些物质性的东西——特别是钱——都被人们所鄙视,人们是不屑于提到它的。西伯利亚人

不得不提到钱时,他们会用“那”“垃圾”“花椰菜”“柠檬”或者特定的手势来指代它。

西伯利亚人不会把钱留在家里,他们认为钱会给家人带来厄运——它会让幸福破灭,好运

逃逸。他们把钱财放在房子的附近,比如花园里某一个特别的藏匿之处,或者牲畜棚里。

因此在开始文身之前,他们绝不会提到固定的钱数——绝不会说及任何与钱财有关的东西。

只在文身结束之后,顾客才会说:“我应该怎么报答你呢?”文身师就回答:“给我应得的。”

这样的回答被认为是最坦诚的,这也是西伯利亚文身师最常用到的回答。被释放的罪犯对

文身师的酬劳最丰厚:钱,武器,圣像,小汽车,甚至是房产。而身在监狱的罪犯就大为

不同了。文身师仅会得到几支香烟、一包茶、一罐鱼子酱、一个打火机或是一盒火柴,偶

尔会收到一点儿钱。文身师们之间要通力合作,完全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彼此之间就是兄

弟。只要他们不是在监狱里,他们就会常来常往,交换最新的文身技术。在监狱里时,文

身师们常常共享顾客,因为一个文身师可能擅长这一种类型的文身图像,而另一个文身师

善于做另一种不同的类型文身图像。通常情况下,年老的文身师会指导年轻的,给他指点

一二,教给他自己在生活中学到的东西。由于罪犯们常常换监狱或牢房,所以那些文身常

常不能由一个文身师来完成,所以一个罪犯的文身可能由某一个文身师开始,第二个文身

师接着进行,最后由第三个文身师完成整个工作。但是西伯利亚文身传统要求,接手的文

身师必须要经过上一个文身师的同意之后才能开始自己的工作。请求准许的过程是极其错

综复杂的。在西伯利亚罪犯社会,没有人会直接就某事询问他人:提出明确要求的地点以

及怎样才能令人满意,都已经在交流的形式中规定好了。比如,监狱来了个新罪犯,他身

上的文身还没有最后完成,在开始继续文身之前,文身师就会问他:“第一个给你文身的

文身师是谁?”为了找到该罪犯身上文身的方式,接手的文身师就会用“罪犯语”写一封

信。通过囚犯们秘密的邮递体系,也就是所谓的“路”,这封信会被送到第一个文身师的

手中。这封信的措辞极其谦恭有礼,充斥着奉承恭维之词,但却非常刻板,其遵循了“西

伯利亚训诫书”的那些信条。如果这封信被罪犯社区之外的人看了,他就会发现那只不过

是些杂乱无章、毫无逻辑的废话。不论是在监狱里,还是在外面,我一般是自己亲手写这

类信。我记得有一件特别的事情,那件事发生在我第三次服刑的时候,那时我已经成年了。

一个西伯利亚罪犯来到我们的牢房,他背上有一个很漂亮的文身,但那文身还没有做完。

那个文身是由著名的老文身师阿凡纳塞•弗戈开始文制的。在那之前,我听说了很多关于他

的传奇故事。他很晚才开始从事这一职业,大约在他四十岁的时候才开始给人文身。在此

之前,他就是一名普通的罪犯,一个火车抢劫犯。在枪战中,他头部中弹,双耳失聪,也

不能说话了。突然有一天,他开始画起画来,他的画作不仅仅是漂亮——它们是完美的—

—后来他就开始学习文身。他在日记里是这样说的:“我的脑海里不断听到上帝的声音,

还有天使们向我显露的与西伯利亚东正教有关的图像。”这日记在我们社区是无人不知、

无人不晓的,人们相互传阅,还抄写在手抄本上。那些被上帝“惦记之人”所写的文件或

表白文字,都会被人们保存、传看,这在西伯利亚罪犯社会中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我还是

一个孩子的时候,就看到那本日记了。师傅把那本日记借给了我,我用一本练习本抄了下

来。在抄的过程中,我觉得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在那之前,我只有两次偶然的机会看到过

他所做的样本。我被那些图像所渗透出来的痛苦所深深震撼。他所使用的文身技术是那么

独特。那些文身图像并不精致,实际上是十足的粗糙,但是他成功创造出来的形式与主题

充满了想象力。它们与其他人所做的文身全然不同。当你看到这样的文身时,你会觉得你

似乎看到的不是一个有着文身的躯体;你所看到的文身是一个活着的生物,是人的身体在

依附着它。这令人震惊——它所具有的力量超过了我在人类皮肤上看到过的任何其他东西。

很久以来,我就渴望见到弗戈了。我梦到我见到了他,向他讲我自己的事情,讲我的文身

作品。那个到我们牢房来的罪犯背上的文身叫作“圣母”。它的结构非常复杂,包含了许

多隐藏的意思。与所有大型的文身一样,“圣母”是旋绕着的文身的中心。观察者集中注

意力查看某个文身内容时,就会研究那些细微的关节点。在整个的文身中,较小的图像相

互交叉,有时甚至相互重叠着,螺旋形的文身图案弯曲着进入主图,而螺旋也就此结束了。

当那罪犯向我开口,请我做完他背上的那幅文身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循着弗

戈的手迹完成那文身,对我来说可是无上的荣耀。我马上就给他去了一封信,当然是以正

式的遵循了罪犯文身师之间规则的语言来写就的:

亲爱的阿凡纳塞•弗戈:撰写这封信的是尼科莱•科利马。承蒙上帝的眷顾,我是作为

所有圣者护佑的一个谦卑的针。为圣像祈祷吧,愿上帝保佑我等,能够将文身事业发扬光

大。感谢上帝,在他的帮助下,我有幸与降临此屋宇之下诚实的人们一同分享他的恩宠。

我与兄弟Z共患难,他是一个诚实的、无依无靠的流浪汉„„承蒙天主的恩典,承蒙圣母

的眷顾,她赞誉你那再世的妙手,精妙非凡。兄弟Z被上帝所指引。救主耶稣基督,你爱

世人;圣母是至善而光明的。祈愿她那圣洁的光辉永远普照我等。以万能上帝的名义,并

以兄弟之友爱与情谊,希望你永葆健康,愿万能的西伯利亚十字架给你

简而言之,我恳请他允许我完成那幅未完成的作品。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在文中使

用了编码的形式,形式上看起来就像诗歌,其实潜藏有其他意思。下面我来解释一下。如

果一个罪犯称另一个人为“兄弟”,他这样做并不是出于礼貌,而是要让他了解写信者并

不仅仅是一个像他一样的罪犯,而且是他的同行。在罪犯沟通的准则中,立即做自我介绍

是很重要的——包括名字、诨号和行业——不然前面与后面所写的内容就毫无意义了。“谦

卑的针”,这是对文身师生意的另一种说法。“kolsHik”一词是俚语,历史悠久。这个词

必须与形容词“谦卑的”或“可怜的”一起使用,它所强调的是写信者谦卑的姿态,而不

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虚荣心。这就是文身师们在信件上进行生意往来的特别之处。正式的介

绍文字之后就是一个过渡句。为遵守这种信的格式起见,过渡句不能传达任何具体的信息。

在写作时,必须遵守古老的传统——在形式的交流中,所要传达的重要信息都不能马上在

信纸上表达出来,而要稍后说出来。“透明”的表达方式只适合那些普通的、世俗的、显

而易见的事情,而不能用来表达罪犯事务,因为任何直露的情感表达都是不为罪犯所接受

的——即使是在最困难的情形下,你也必须保持自我克制,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头脑要冷静。

在这封信中,有一句是以宗教祝福来表达的。在任何类型的罪犯交往中,使用宗教语言,

都绝不会出什么差错。在此之后,你就应该说到最重要的内容。一个罪犯,与其共患难,

也就是被其他罪犯(诚实的人们)所接受。这也就是说,新到者带来了一封信、一个安全

通行证或一个文身,一个罪犯社区中最具权威性的签名。我把新到者称为一位诚实的流浪

汉。这暗示了他是一个守规矩的、朴实且谦逊的人。我说,在我的牢房里(信中称为“屋

里”),来了——“降临”——“无依无靠”是一个有着许多涵义的俚语。我这是在暗示

一个事实:他在狱警强迫下离开了前一个监狱。在信中强调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因为罪犯

们并不尊重那些被转移者——他们把这类人叫做“疯马”,还说:“一有风吹草动,这些

家伙就会像疯马一样去撞门。”在写了这些之后,我说了新到者“承蒙天主的恩典”,这

句话的直接意思就是他身上有一个文身。罪犯们通常不会直接说“我身上有一个文身”,

而是说“我承蒙天主的恩典”,然后再说明自己身上的文身的具体类型。如果你要指称整

个文身,你应该把它们叫作“诚实的种子”“上帝的眼泪”或“上帝的封印”。罪犯身上

的圣母文身图像,对罪犯来说是很特别的。“圣母赞誉你那再世的妙手”,就是对文身师

弗戈的恭维。如果文身制作得很精良,就应该赞美文身师的手艺。接着说到另一方面,恭

维之词在这里就更加明显直露:文身师弗戈的手受到了“上帝的指引”。在这里,不能从

字面意思来理解——在这里,上帝的意思是指罪犯社区的律法。也就是说文身是遵循了罪

犯传统所规定的准则来进行并实施的。文身是以非常专业的模式进行的。“圣母是至善而

光明的”,是这封信中最令人关注的字眼。它的意思是说文身工作本身是完美的,尽管还

没有完全做好。“至善而光明”是指那文身本身所包含的信息,是指作品的构成要素本身

是完美的,没有必要增加或改变任何东西。先前已做的文身内容是继续完成这件作品的丰

富资源,后续者只不过要把有些地方的线条加重一下,或者是对细微之处的色彩调整一下,

等等。而“祈愿她那圣洁的光辉永远普照我等”这一句,就委婉地指出“兄弟Z”能够允

许我完成那未完成的文身。信的最后当然是传统的互致问候,祝福对方,以及署上我的名

字。在西伯利亚的书信传统中,姓是绝对不能使用的,只能署上名字或教名,因为家庭对

于罪犯来说属于隐私,不能直接说出来。信写完后,我心里很高兴——我觉得我即将迎来

生活的一个转折点。我把信交给了牢房里负责传递信件的人。他们会待在牢房的窗口处,

等待传递信件的暗号。通过绳子,信件从一个窗口传到另一个窗口——如果上面的收信人

是牢房里的某个人,他们就会把信递送到收信人的手中,否则他们会继续从一个牢房传到

另一个牢房。如果需要的话,就会继续从一个监狱传到另一个监狱。监狱“邮局”比普通

的邮局更让人放心,速度也更快,只是一般的人享用不到。在两个星期的时间里,信件会

跑遍那个地区的任何一个监狱。即使要横穿整个国家,也要不了一个月。而我那封信要去

的监狱要远得多,所以必然得花些时日。我急切地等待着对方的回信。两个月之后,一个

男孩手里握着一封很小的信件,那封信写在一张练习簿纸上,而且是划成了行的。“科利

马,这是你的信,是阿凡纳塞•弗戈写给你的回信。”男孩对我说。我心情很激动,从他手

中接过信,就把信展开。信的字迹很潦草,歪歪扭扭,歪七扭八,信里说道:

问候亲爱的尼科莱•科利马兄弟,上帝的荣耀!我,阿凡纳塞•弗戈,感谢基督让我成

为一名谦卑执针者。我将不会忘记为你与所有活在这片圣土上的诚实的流浪汉们祈祷。承

蒙上帝的荣耀,他的仆人才能呼吸,享有和平,获得他的爱。说到Z兄弟„„他给予我巨

大的欢乐,愿上帝保佑他,保佑他健康长寿,强壮有力。圣母是至善而光明的。救主耶稣

基督与她助佑同在,救主的帮助不会停息。致以你兄弟般的拥抱与深情。基督与你、你的

家人同在,他与所有圣灵都会护佑你那被祝福的手。阿凡纳塞•弗戈

我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仔细地品味着字里行间的意思,仿佛要找出什么东西似的。

我很骄傲,弗戈给我写了回信,而且他对我还是那样的尊重与友爱,就像我们是朋友一样,

而且我们一生下来就已经彼此认识了。牢房里的许多人知道弗戈是谁。从他们的言辞中,

我可以感觉到他们对我的尊重与信赖。我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才把弗戈的那幅文身作品做

完。一天,我的作品被一个老文身师看到。他属于罪犯社会中的“黑种子”级,被人们称

为克斯亚叔叔。碰巧,他从特别安全区出来,因为他需要在医务室进行治疗。克斯亚叔叔

凭自己的地位,给我送来一个包裹,有茶、香烟、各种糖一盒和一罐蜂蜜。在随寄的信中,

他对我说了很多溢美之词。他说,他很高兴看到一个年轻人没有抛弃针和传统技术而去用

那些电动工具。他把电动工具叫做“魔鬼的唾沫”。从那以后,许多狱友被老文身师给予

我的尊重所打动,再加上一点好奇心,他们都请我给他们文身,当然他们都是按照西伯利

亚的传统来进行的——甚至那些不受我们的传统所束缚的罪犯,或者是不同等级类型的罪

犯,都以我们的传统来请我给他们文身。由此,我高兴地看到,那些先前我所认识的人其

实与我是多么的不同。而且我从来也没有想到,除了做一笔生意,还会与他们变得非常友

好。他们想知道西伯利亚的历史、文身制度。这些都成了我们之间相互了解的桥梁。这是

对另一种文化的好奇,没有与犯罪事务相关的任何低级的趣味。在这些日子里,我给他们

讲了很多故事,都是我小时候从祖父或其他长者那儿听来的。我的那些狱友大都是些心思

简单的人。他们都是因为一些寻常的犯罪行为而进了监狱。其中有一个名叫苏拉的罪犯,

他是一个精力非常旺盛的年轻人。他因为在一次混乱局面中杀了一个人而被判入狱五年。

他不愿说起那件事。但很明显是妒忌导致了那次事件的发生——那是一个关于爱情与背叛

的故事。苏拉非常强壮,好几个犯罪集团都想邀他入伙——在监狱里,强壮和聪明的人都

会成为各大势力集团或家族设法拉拢的对象。但他置身事外,没有加入任何一边。脸上戴

着个面具似的,悲哀地活着。时而有一些西伯利亚家族的成员邀请他喝茶或品惬啡茶。他

自愿地去了。他说,他们是唯一没有邀请他去玩牌,以便在玩牌时欺骗他并迫使他去杀人

的家族。他几乎不说话;其他人读家信时,他常常就在旁边倾听。有时候,有人唱歌了,

他也会唱一唱。在弗戈回信之后,我受到了狱友们的赞誉,于是我与西伯利亚罪犯们待在

一起的时间更多了。每天晚上,苏拉就会到我们这一帮来,问是否可以与我们待一会儿。

他有一次拿来一张相片,并给大家看。那是一张老照片,相片上的老人蓄着长胡须,背着

一支步枪,包里装着幸运符和魔法护身符。照片的背面写着:

“费姚多特兄弟,在西伯利亚失踪,灵魂善良而慷慨,具有坚定的梦想与伟大的信仰,

1922年。”

“那是我祖父。他是一个西伯利亚人„„也许我也是西伯利亚家族的一员,因为我祖

父曾是你们中的一员。”他似乎非常认真,而他说话时绝对没有半点的自负,或者任何其

他负面的情绪。他真诚地想得到帮助。看起来,苏拉已经是独木难支,他必须生活在群体

中。

我们没有把相片送到任何地方去,也没有向任何人求证。因为在这些年里,西伯利亚

的生灵们遭受到了人类史上最大规模的混乱。我们决定等等看,然后我们接纳了巨人苏拉,

他成了我们家族中的一员——毕竟他是一个安静的人,在服刑的两年之中,没有和别人发

生任何冲突。我们找不出任何理由拒绝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加入我们组织,成为我们的兄弟。

这是他自己赢得的。一周以后,我们告诉他,他已经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了。不用多说,他

发誓会遵守我们的规则和戒律。我们把相片还给了他。并说,很遗憾没有人认出他祖父。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声音颤抖着说,那张相片是假的——那是他从他姐姐那儿拿来的,他

姐姐在一所大学的历史档案馆里工作。他说他很想成为我们这样的人,那就是他为什么这

样急切地想进入我们家族的原因。我为他感到遗憾。我知道,他是一个简单的人,他的灵

魂是多么仁慈啊,在他的内心没有任何恶毒的东西。在监狱,像他那样的人,常常只几个

月就死了。所以最幸运的人就是当那些更为老练的罪犯的傀儡。我们都怜悯他的处境。“苏

拉现在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我们在同天晚上宣布了这个消息,号子里的每个人都很吃

惊。我们允许他与我们住在一起,我们是一个家族的。即使他不是真正的西伯利亚人,但

因为他忏悔了他的错误,我们原谅了他的过错。不久,他就学会了我们的规则。我们像对

待孩子一样向他解释所有的事情。而他也像孩子一样刨根问到底,并没有试图掩饰他的惊

讶。当我被释放出狱的时候,他向我表示祝福,满含热泪,与我依依惜别。他向我说,如

果不是那件文身的事情,他绝不会下定决心加入西伯利亚人家族。他也永远不会有机会发

现我们的那些规定了。那些规定是公正而诚实的。“也许是我那卑微的文身手艺拯救了他

的生命。”我想,“在监狱里,没有家族罩着他,他一定会死于某一次打斗。”

对于我来说,文身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事情。而对于我的许多年轻朋友来说,那就是一

种游戏——他们仅仅看见我在他们的皮肤上涂了几笔,他们就满意而归了。其他一些人把

文身看得有些严肃,但也不是很当真。他们说到文身时,常常是这样的:“我父亲在身上

弄了一个大猫头鹰爪抓骷髅的文身图案„„”“猫头鹰意为强盗,我肯定你„„”“那

骷髅的意思是什么呢?”“看情况而定。”“我知道。猫头鹰与骷髅就是强盗与杀手的

双剑合一,我打赌就是这个意思!”“胡说!强盗与杀手是一片橡树叶再加一张虎脸——

我叔叔就有一个这样的文身图案!”他们每个人都依据他们道听途说来的理论而大侃特侃

一番。但是,对于我来说,文身就是一件非常不同的事情了。它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生意。

我喜欢我的手所刻制留下的痕迹,并逐渐成型。于是,我央求父亲、我叔父以及他们的朋

友,给我讲讲他们所知道的文身师的事迹。我就可以研究他们的文身,了解他们为了创造

出不同的文身效果而使用了什么技术。然后我会把这些,告诉给师傅洛雅沙爷爷。他会帮

助我更好地理解这些技术,并教我如何在自己的文身工作中运用它们,比如如何在审视文

身题材,如何描画,以及如何在皮肤的刻纹中采用到这些不同的文身技术。他很高兴,因

为他发现,我感兴趣的是文身的主题内容本身,不是因为它们与罪犯的传统有关,而在于

它们的艺术品质。甚至在作图的准备阶段,我就开始质疑,就去问他:“为什么每件文身

不能作为一件艺术品来看待,而不论其尺寸大小呢?”师傅的回答是:“真正的艺术就是

对形式的一种反抗。因此,每件艺术作品都必须制造出矛盾,激起争议。”根据他的艺术

哲学,罪犯的文身是世界上形式最为纯粹的艺术了。他断定说:“人们恨罪犯,但是爱他

们的文身。”我提议说:“这可能会在高雅艺术与西伯利亚传统的深远意义之间建立联系

——这种联系是哲学意义上的。”师傅洛雅沙爷爷非常自信地回答:“如果我们做的文身

达到了至境,每个人都想遵循传统方式,并以此来文身。这时,才能说你找到了文身的真

谛„„但要达到那种至境,是很难的,因为人们憎恨我们,以及与我们的生活方式相关的

所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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