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9年的法国
一场巨大革命的爆发,一定有其深刻的社会和历史原因。不过,这大都是事后的分析、
研究得出的结论,是后来的认识。当时,甚至许多身处各种矛盾中心的人物,也往往没有意
识到革命即将来临。以孙中山、列宁的洞察力之强,对辛亥革命和十月革命的爆发尚都有“突
然”之感,遑论他人。法国大革命无疑是人类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之一,不过,当1789年
5月5日三级会议开幕时,恐怕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将是一场伟大、残酷的革命的开端。第
三等级没有意识到,国王路易十六更不会想到。
此时的法国,经过路易十四高度专制、王权无限扩大和路易十五的荒淫挥霍之后,像一
个长期用力过度的发条,已经松弛下来,疲惫不堪。“旧制度”的法国社会分为三个等级,
教士和贵族分属第一和第二等级,他们人数不足全国人口的1%,却占有30%以上的全国土
地,而且享有种种免税特权。资产阶级、城市平民、工人和农民统称为第三等级,占人口的
99%,人均财产极少却负担着全国的纳税义务,政治权利则最少。
当路易十六于1774年即位时,国家正面临着严重的财政危机,从这时起,他就为克服
财政危机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这些改革包括放弃前任国王们某些过分专制、挥霍的做法,
更重要的是想扩大税源,对特权阶层也开始征税。但皇室的挥霍并未得到有效控制,而对特
权阶层征税严重触犯其利益,引起他们强烈反对,最后,路易十六不得不将力主改革的财政
总监杜尔果解职了事。继任财政总监内克尔吸取杜尔果改革的教训,将解决财政危机的重点
从“开源”转向“节流”,想缩减皇室和内臣的巨大开支,结果遭到皇室众多成员和实权在
握的内臣强烈反对,他的结局与杜尔果一样,也被路易十六解职。几年后,路易十六又不得
不接受新财政总监卡隆的建议,召开“显贵会议”,还是想命令特权等级也负担土地税和印
花税。结果,仍是卡隆在特权等级的反对下倒台。在既得利益集团的强烈反对、巨大压力之
下,路易十六长达十数年的几次财政改革完全失败。
严重的财政危机而无法解决必定是严重的社会危机的反映,需要进行较大的社会变革。
对此,路易十六却毫无认识,一直将其看做是“财政危机”而不是“社会危机”,只想在财
政体制上做些小修小补。实际上,仅有一些财经制度的修补改革根本无济于事。法国革命史
专家米涅在其经典之作《法国革命史》中写道:对一台已经破败的机器来说,“改行仁政和
继行暴政同样都是困难的,因为进行改革,就要有力量使特权阶层服从改革;施行暴政,就
要使人民忍受时弊,路易十六既不是个革新家,也不是个专横暴戾的君王。”这就注定了路
易十六的朝代,从他登基到革命爆发,一直是一个长期进行改革而并无结果的朝代。长期改
革而鲜有成效,反过来又加重财政危机。恰恰是为了解决财政危机,扩大税收,朝廷决定召
开三级会议。或许,路易十六事后为这一决定而悔恨终身。
在专制达到顶点的路易十四时代,国王路易十四被称为“太阳王”,他公开声称“朕即
国家”,可以任意强征新税,国王有处置臣民财产的绝对权力,因此所有的捐税、关税全部
进入国库,是否征税、如何征税、怎样使用这些钱财,完全由他决定,不受任何监督、制约。
但路易十六时代,国王已完全没有当年“太阳王”的权威,而且,“第三等级”已有极大的
发展,力量空前强大,且其“纳税人”意识经过启蒙已空前觉醒。此时的“纳税人”明确意
识到,政府的财政完全是来自纳税人的“奉献”,进一步说,“政府”其实是被纳税人供养的。
税收的本质是纳税人将原本自己拥有的一部分私人财产上缴政府,以换取政府的服务。孟德
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说:“国家的收入是每个公民所付出的自己财产的一部分,以确保
他所余的财产的安全或快乐地享用这些财产。”纳税人把自己的一部分财产让渡给政府,就
有权限制政府的征税权、有权了解政府是如何花自己的钱的、有权监督政府、有权参政议政、
有权要求政府保证自己公民权的落实和不受侵犯。现在,第三等级早就不满足于纳税最多、
权利最少的地位,只要有合适的机遇,它就要将自己的意愿表达出来,要重新“改写”社会
结构,重新分配权力。
此次国王要召开的三级会议,恰为已经觉醒的第三等级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历史机会。所
以,此次三级会议注定不会是一个仅与财政有关的会议,而必然是一个重新划分社会权利与
权力的会议。第三等级的代表将不仅仅是作为纳税人,也是作为立法者来参加这次会议的。
对此,国王和居于统治阶级地位的第一、第二等级(僧侣、贵族)竟没有丝毫察觉,在三级
会议召开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没有任何防止纠纷的准备,更没有任何社会改革的方案和
事先对第三等级可能提出的社会要求的因应谋划。
在会议中,第三等级代表不但不同意增税,并且宣布增税非法,更重要的是还提出了政
治权利问题。路易十六要求按传统方法,三个等级分别开会,以等级为单位表决。这样,两
个特权等级的票数将压倒第三等级。但经过启蒙的第三等级则一反传统,要求取消等级区分,
三个等级一起开会,按代表人数表决。由于第三等级代表人数多,这种方法自然有利于第三
等级。然而,第三等级的要求却被国王和特权等级拒绝,于是自行召开国民议会。在革命的
导火索已冒烟的关键时刻,路易十六仍未意识到局势的危险,悍然封闭国民议会会场。革命,
最终爆发。
事后看来,这次会议对国王非常重要,为他提供了社会改革的一丝机会。米涅分析道:
“他本可以因此而恢复他的权威,并因亲自行使职权而避免酿成一场革命。”如果他对时势
有清醒的认识,确定公民权利、三级会议的权限和王权的限度,放弃给贵族的许多特权,将
此次会议变成一个真正的社会改革的会议。但路易十六和第一、二等级对这些迫在眉睫的社
会要求就是不了解、不知道、不变革,终于错过这稍纵即逝的一丝机会。要放弃眼前的权益,
的确是难而又难,实际取决于统治者的眼光和审时度势的能力。路易十六的悲剧在于,他看
到既得利益集团的危害,多次想对既得利益集团作出某种限制,但在其强烈反对之下不仅戛
然而止,反而“牺牲”几位力主改革的财政总监以重获既得利益集团的支持。无论他是不愿
还是无力,总归未对既得利益集团作任何限制。当既得利益集团拼命维持自己的既得利益不
愿稍稍让步,国家又不愿或无力进行根本性制度变革的时候,推翻既得利益集团甚至国家的
革命就“不可避免”了。最终,特权等级被根本推翻,路易十六本人也被推上断头台。对革
命的后果,是赞成还是反对,是歌颂还是批判,当可见仁见智。但就革命爆发的原因来说,
法国革命再次说明,与其说是“革命党”的“激进”造就了革命,不如说是统治者的顽愚引
发了革命。因此,革命往往也不是“革命党”主观可以“告别”的。所以,与其责备革命党
“过激”,不如指谪统治者“顽愚”。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这就是历史,后人的一切“如
果”全都枉然。
革命一旦爆发,便有它自己的逻辑,必将充满血腥地一浪高过一浪,在法国大革命中,
此点表现得尤为明显。在你死我活的生死搏斗中,破坏性最强的最激进者往往最易为人接受、
最易取得胜利,而理性平和者更富建设性的纲领意见总是被早已激愤万分、狂热暴躁的“革
命群众”拒绝、抛弃。但正如米涅所言,“在革命中一切都取决于第一个拒绝和第一场斗争!”
革命的爆发与其后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确是由统治者对改革的“第一个拒绝”及其引发
的“第一场斗争”所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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