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面相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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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曲

作者：碰壁斋主

时间：

一九八九年——一九九O年初稿

一九九四年——一九九五年末二稿

一九九七年末——一九九九年三月抄正

二零零八年六月十二键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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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楔子杨老三姓名考。他怎么生下四朵花，建起一

栋屋。

据说，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人民才是历史的主人。不过，史

册上留下姓名的，尽都是些帝王将相、乱臣贼子，全只算历史的

客人，主人的姓名反而漫不可考。似乎史册也等于请客吃饭排的

名册，客人照数记下，唯独主人不必上账——当然，不包括革命

历史，因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杨老三这位农民，是人民中最底层的份子，所以还在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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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姓名便不可考知了。他为什么名叫“老三”？论理该因为排

行第三，实际不然，他是独子，根本没有兄弟姊妹，这名字就不

大有道理。甚至他姓不姓杨，也大可存疑。解放前，他父亲给抓

壮丁去当兵，留下老婆在家里孤人守活寡，虽结婚几年，她一直

没生。又几年后父亲潦倒返乡，带回一个刚呀呀学语的小孩子，

命名为“杨老三”。父亲归家几日，便死掉了。据杨老三妈妈报

道，小孩子是丈夫在外讨的小老婆所生。大家并不相信，看她丈

夫那副落魄相，又只是个兵，哪里讨得起小？况且小老婆姓甚名

谁、生死下落，概付阙如。不过，大家虽私下议论，倒也没谁细

钻牛角尖，来为一个小兵做年谱，清查杨老三的出处。

队里有位五爹，是地方上有名的面相八字高手，独他对这事

最有兴趣。他是位疑古派，坚持说，杨老三是抱养的。讲得来神

乎其神：某月某日，父亲正归乡途中，住店某地，清晨起床，门

外便放着杨老三，他捡了带回来。连生庚八字五爹也说得出来。

大家追问他如何晓得的，他笑得满脸神秘的皱纹，一张脸也成了

他所研究的天书八卦似的——可是不肯回答。次日他极口否认自

己讲过的话，缘故是头日自己吃醉了酒胡说。有好事家向杨老三

妈妈打听他生辰，怪的是，竟与五爹的醉话不谋而合，虽说她并

没吃醉。队里人遵从旧俗，从不向杨老三提及他身世。他妈妈守

寡抚儿，要杨老三顶立门户的，倘儿子并非杨家骨肉，祠堂里保

不定容母子两个不下，要赶走她，所以，无论真相如何，她决不

会承认儿子是捡来的。杨老三长大成人，是否清楚自己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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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也不得而知。

杨家队所在的公社，与附近几个公社一起，上属一个镇子管

辖。这镇子与一家大工厂毗连，便在工厂的出口上。这是长江以

南的丘陵地带，隔城市又远，顶适应古人隐居的所在，本非现代

建厂的去处——可是，听说正因为偏僻，林彪才向这里建兵工厂。

本地传说他建了无数军用民用的工厂，即便他政治上失败，单靠

这些成系统的厂子，也能成为“国中之国”，不愁生计。不幸这

国中之国没成功，他自己倒要逃向国外之国。那年他坐着“三叉

戟”飞机摔死在蒙古，举国震动。对这件大事，本地农人口头流

传的版本是这样的：“林彪偷了毛主席‘三只鸡’跑了——”这

个贴近农家生活的幽默，表示出农人的一种态度：那些历史上的

大事件，不过是小偷摸而已；历史上手腕强有力的大人物，也便

只算手脚不干净的小毛贼，值不得花费怎样严重的词句。这个态

度包含真理。二十年前给人偷走三只鸡，也许至今想来还愤然，

可是，二十年前的那件大事，在社会的记忆里却显得渺远而且渺

小，不值一回眸了。同时，一个大人物的价值是否比得上三只老

母鸡，确也大成疑问，至少以往历史里那些大人物，大半是残贼

小民的高手，不比老母鸡，反能进些滋补——不过，农人们态度

更加洒脱，根本不理会这个疑问。感到他们对大人物的轻藐，政

治家定会愤颜厉色；看见这种只注重切近现实利益的纯功利观

念，历史学家也要痛心疾首。且不论这种态度的对错，它是生活

里没法回避的事实。历史家也许要指责他们不想从历史里吸取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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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可是，历史能不能、愿不愿向人类训话，那是个疑问；即便

能而且愿，人类所听到的是否便是它要讲的教训，又是个疑问。

事物本身是不可知的，可知的只是对它的猜测、解释，一切教训

都从这种胡猜乱解里总结出来，没有可能证明它便是事物的真

象。就算人们听到的便是历史要讲的，那么，听取教训的目的是

吸取教训，不再受损，恰为着切近的、现实的利益，决非为着什

么“还历史的公正清白”等等不可能、无意义的空话。而且，一

切据说能给人类教训的历史事件，也不过当时切近利益的结果。

历史家研究历史、百姓蔑视历史、以及某某家创造历史，实际出

于同一种功利态度，虽说眼光可能有点长短之分。至于政治家呢，

也不必气炸了肚皮。百姓虽然骨子里轻蔑大人物，可是为了利益，

也照样向大人物低头、勾腰甚至屈膝，政治家的威风照样有效，

只要他自己善自钻爬，别掉下官位来。

林彪这位政治家钻爬不慎，失足跌倒了，他的兵工厂也改建

成化工厂。附近的农民靠着这大厂子，沾了许多福气，比方用水、

用电、征收土地，各能得益。可惜杨老三住地隔厂子太远，这福

气不像无线电能遥遥发射，他接收不到。本地最大的山里有个水

库，以它为中心，向一侧下展是化工厂、镇子，杨老三不幸住在

另一侧，要拐弯几十里才够一亲现代文明的芳泽。

杨老三是不是他父亲的儿子，得花考证历史事实、附会诗文

寄托、至少猜谜语那样的功夫才能闹得明白；他自己没生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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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是确凿无疑的。像一切中国人，他虽经受解放后新思想的洗

涤，并未忘记老祖宗的教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新思想的

洗涤好比洗澡，虽把表皮洗刷了，并没把他这个人本身洗掉；不

比洗澡用的肥皂，洗得几洗，自己便消失。他满心想要个儿子，

可恨老婆跟他作对，一生一个女儿。并且不歇气，连着三年便生

下三个，仿佛他田里种庄稼，每年都不耽搁。此后她这块生生不

息的地轮休了，一休便几乎十年，这才怀孕。杨老三满以为经十

年的休养生息，该当一鸣惊人——他估计一点儿不错，小孩子一

鸣而下，惊得他目瞪口呆，又是位千金。他这才彻底死心，甘作

不孝子。他渐渐自己安慰，比方对人这样讲：“一年生一个，这

是硬功夫；十年后还生得，这是真本事。”虽不敢以产品的质量

骄人，而不妨拿生产的能力自傲。实际呢，产品的质量也惊人地

好，不过男女的型号不对罢了。所以他又说：“哪家的女有我的

听话好养？哪家的有我的漂亮？”

一般说来，农村的父母评价子女，第一标准是“听话好养”，

甚至这是唯一标准，此外不做其它考语。至于漂亮，并不怎么看

重，他们这样讲：“漂亮？漂亮当得饭吃？”。可是杨老三非把漂

亮特别提出，不避自吹的嫌疑，因为他四个女漂亮得特别，没人

敢讲他自吹。女人的漂亮，常能掩盖她身上其他一切的缺点以至

优点；好比旧时代女人的失贞，一有了失贞，她的其余便一无足

观；也好比阿拉伯女人的衣饰，一穿上整个身子全看不见，只剩

这包匝严密的外壳。所以邻里对杨老三女儿听不听话，并不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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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而对她们的漂亮，没一个不瞠目结舌。五爹尤其别有会心。

即便大家聊到她们的听话，他也一声不吱，反而瘪着张老嘴，大

有深意地笑。可是不遗余力地推崇她们的容貌，认为“不是本地

水土养得出来的”。大家觉得这个描写远不能方其万一。他再进

一层道：“像天上落下来的。”大家还不通过，他最后说：“硬是

个怪事，叫人想都怕想得”——话里的意义，不止说“不可能、

不可思议，”而且暗示这里边的确出了不可理解而可恐惧的怪异。

大家听到这里，隐隐然心有同感，都不再做声。当然，更不便向

别人尤其向杨老三宣讲。所以日常流行的评价，是五爹捡破烂一

般从传统里捡出的滥熟比喻：“像四朵花。”

女儿们渐渐长大，杨老三日子越发有声色。直到发觉女儿并

不听话好养，尽给他惹麻烦，他便老下去。人长大虽不容易，老

掉并不困难，花不得几年功夫――甚至死也不像古诗所谓“千古

艰难唯一死”，同样简单得很。

要讲杨家女儿的故事，便得从那时开始——那时候，杨老三

刚刚建起杨家队第一幢新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