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中国研究生教育之一页——追忆我在
复旦的研究生生涯
口述历史?
1964●●中国研究生教育之一页
追忆我在复旦的研究生生涯
张广智
我于1959年进复旦大学历史系就读,自此开始了与
这所有百余年历史的名校长达半个世纪的不解之缘,留
下了自己难以泯灭的”复旦生涯”.须知,每一个在复旦
求学的莘莘学子,都写下了他们生命中浓墨重彩的~章,
因为这一章把过去的时光与将来的生命联系在一起,正
是因为这种内在的联系,将会谱写出今后人生的璀璨与
辉煌.
以下所追忆的,是我个人1964年在复旦读研究生时
的一些往事,之所以锁定在1964年,不仅在于这年是我
个人的一次人生转折,更在于它在中国研究生教育发展
史上所蕴含的重大意义.这种个体记忆,既是我个人的
人生经历,也可视为某个特定时代的”精神履历”,从中
可以观察到复旦百年校史上的一些”历史细节”.
复旦园的东侧,紧邻国定路,坐东朝西的10号楼就
位居于此.如今,”蜗居”在巍峨的光华楼的东南隅,一
点也不起眼了.但倘若追溯它的历史,也有过”辉煌”:
1964年我校招收的67名三年制研究生,是”文革”前首
次通过全国统考招来的.这些”天之骄子”就在这里进
进出出,苦读于白昼黑夜,饱尝于冬冷夏热,度过了他们
难以忘怀的青春岁月.
物换星移,今日的10号楼装修一新,已是复旦学院
和多家单位的办公重地了.在底层的102室,我正接受
校史研究室钱益民的采访.
“张老师,我知道您作为耿淡如先生的’关门弟子’,
也曾在这座楼里住过,能否给我们说说您当年读研究生
时的一些情况.”小钱很认真地看着我,半是请求,半是
期盼.
是的,这里有我熟悉的小径,还有那多姿的小白桦,
从1964年入学至1968年离去,我曾栖居于此4年矣.
小钱是我国新时期的研究生,他在历史系念完硕士,如今
在校史研究室工作,现又重回历史系在职攻读博士学位,
他对我们年轻时的研究生生活,充满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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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就从入学考试说起吧.”
赴考
记忆一下子把我的思绪带回到46年前.我们当时
的本科是5年制,记得临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系领导传
达高教部下发的关于《高等学校培养研究生工作暂行条
例》,动员更多的学生报考研究生时的情景;记得报考前
的心神恍惚和焦虑彷徨,以及所有埋藏在心底的浮想和
希望;记得备考中的紧张,临考前的”挑灯夜战”,迄今仍
让我难忘……
“不过,最让我刻骨铭心的是开考那天的’踏雪赴
考’.”我故意用了这个词,以印证1964年考研时那难忘
的一幕.
小钱接口道:…踏雪赴考’,真是太有诗意了.快给
我们说说那时的具体场景吧.”
考试前夜,朔风呼号,大雪纷飞.在朦胧的睡意中,
我仿佛感受到了风的呼啸,雪的飘扬.
翌日,雪停风缓,天也放晴了,在熹微的晨光中,一眼
望去,偌大的复旦园,白茫茫一片,竟是一派北国风光.
在凛冽的寒冬的早晨,步履急促的一群年轻人,踩着白
雪,向考点登辉堂(即现相辉堂)前行,身后留下了一串
又一串的足印……
那时的登辉堂,条件可想而知,考场温度比外面高不
了多少,虽有几盆炭火散落在四周,但还是无济于事.
开考第一门为外语(有英,俄两种选择),外语考试
历来都被视为能否录取的一道坎,因此谁都马虎不得.
从后排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哪顾得什么窗外的寒冬腊
月,个个都聚精会神答题.如今想来,那情景也出现在未
名湖畔的教室里,或在清华园的厅堂中,因为这是新中国
17年问第一次规模宏大的”全国性统考”,放眼全国,那
该是何等的壮观场景啊.
这次”统考”,的确很正规,很严格.考试课程,专业
1964:中国研究生教育之一页?
方向课有两门,当然还有政治,外语,给我印象深的一点
是,还要考语文,不是考语文(或文学)知识,而是写一篇
命题作文:《科学工作者应该重视语文修养》.现在看
来,那时的主政者与命题者都是颇有眼光,不乏睿智的.
这次”统考”,在全国大概招了1000多人,复旦招了
不到70人,联想到当今的”考研热”,我国研究生人数已
飙升至世界前列(复旦如今每年招收的博士研究生就与
当时全国硕士研究生的招生人数相当),抚今思昔,真让
人有隔世之感了.
受教
“您对耿淡如先生最深的印象是什么?”小钱问道.
我脱口而出:”谦虚治学,谦虚做人”.也许是”近朱
者赤近墨者黑”吧,我虽不能学到耿师的学问于万一,但
有一点我是在认真地学,而且一辈子在学,那就是耿师的
谦和.我自1959年进入复旦历史系求读,尔后工作,迄
今5O余载,不事张扬,尤喜随和,用常讲的一句话来说,
那就是处世低调,在内敛与外向之间张弛有度.当然,与
耿师一样,对于权势或逆行,我也是不会屈服的.
“我在《先行者的足印——追忆中国西方史学史学
科的奠基人耿淡如先生》一文中,已有对耿师的诸多
追忆,这里就他的’习明那尔’教学方式做点补充吧.”我
说,”我之受教,真的可归之于耿师的’习明那尔’.”
“习明那尔”,即西文minar,专题讨论班之意也.
小钱选过我开设的”西方史学专题研究”一课,当然知道
这个”习明那尔”,原是19世纪德国史学大师兰克培养
历史学精英的教学方法.耿师非常崇尚兰克史学,而对
兰克的”习明那尔”的运用更是娴熟自如.
我们这一届虽经”全国统考”而来,但象课程体系
等,各个方面远不如现在这样”正规”,遑论中国式的研
究生教育模式的构建.其实,在”文革”前17年间的中
国研究生制度,大体是学苏联的;而现今,一切又以西方
(主要是美国)为圭臬了.至于说到我们那时的研究生
教学,除外语,政治为众人必修外,其余各个专业方向的
课程设置虽也有名目,但导师的”自主性”与”随意性”很
大.以我的西方史学史专业方向为例,培养计划中也列
有多门课程,但实际上各门课多围绕西方史学而展开,任
课老师嘛,基本上只有耿师,学生就只我一人而已(我们
这届历史系共招7人).
现在回想起来,耿先生培养我的模式,近乎中世纪手
工业作坊的那种师傅带徒弟式的方法,所谓”习明那
尔”,实际上是一对一的”教”,像是在”聊天”.然而,在
这种”随意”的”闲谈”氛围里,蕴含着高深与思辨;在看
似”自主”的”自由”空间中,感悟出真知与启示.耿师之
授教,就是用这种个别传授的方式,培养学生分析问题和
独立思考的能力,我以为,这真是得兰克的”习明那尔”
教学法之真谛.
耿师住徐汇区天平路,每次上课,都是在先生家中的
客厅.厅中摆设,简洁素雅,但给来访者印象很深的一点
是,厅中一侧有一架中文打字机,先生家的保姆兼作打字
员,我每次上课时,都可以听到那咔嚓,咔嚓打字的声音,
故从先生那儿出来的文稿均是整洁划一的打字稿,这在
那个年头,也算是很时尚的一种书写工具了.说起这些,
真实的”历史细节”又在我眼前浮现了.
某日,耿师家客厅,那架中文打字机的咔嚓之声,一
如既往.”上课”了.
“今天,我们谈谈近代以来西方史家的作风.”耿师
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对西方史家的分析,不只是作阶级
的归属,也要作史家作风之辨别.这里说的作风,主要取
决于对以下这一问题的回答:历史是论证还是叙述?”
说到这里,先生打了一个比喻:历史是法院还是戏
院?史家是摄影师还是绘画家?绝对的”法院派”或”戏
院派”是难以找到的,史家之写史,总是在偏于论证还是
偏于叙述之间,像钟摆那样回荡着,摆来摆去……
在此,先生停顿了一下,要我据此先说一下文艺复兴
时代西方史家的作风,这是老师上次布置的作业,我自然
是做足了功课.于是我以那个时代的”政治修辞派”(以
马基雅维里为代表)与”博学派”(以让?马比昂为代表)
为例,说了一通前者的”作风”偏于论证,后者的”作风”
偏于叙述.
“好,说的头头是道.”先生总是用褒语鼓励他的学
生,哪怕是我点滴的进步.
接着先生逐个梳理了文艺复兴时代之后近代西方史
家的”作风”,特别指出伏尔泰学派偏于论证,兰克学派
偏于叙述.
这中间,先生不时提问,学生不时回答,提问一回
答一再提问一再回答,循环反复.时间就这样地流逝着,
那打字的咔嚓声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停歇了.
先生最后小结:”近代西方史家这’钟摆现象’的产
生,一是取决于资本主义的发展与政治斗争的需要,另一
是取决于史家的类型.”话语不多,但画龙点睛,启人心
智.这种”钟摆现象”不也成了一条解开近代以来西方
史学谜团的”阿莉阿德尼之线”吗?后来,我根据先师的
启示,对近代以来西方史学中的这种”钟摆现象”有所发
挥,在一些论着中写出了自己的学术心得.
夜读
秋夜,在朦胧的月色下,田野,小河,草屋好像都披上
期.
①参见复旦大学校史研究室主办:《校史通讯》第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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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史学2010年第4期
了一层轻纱;没有路灯,村落旁的泥路若隐若现,放眼望
去,从房中透闪,点点星火,或近或远,是农家的孩子在攻
读?还是哪家迎来了”夜归人”?
上述农村之夜景,其实是我在农村参加”四清运动”
时观察到的一幅素描,它真切地反映了上个世纪6O年代
上海远郊农村的实情:闭塞与落后.
众所周知的是,1964年在全国范围开展了社会主义
教育运动(即”四清运动”),上海于是年以奉贤,金山两
县为点,尔后全面推进.我们于9月入校,只上了两个多
月的课(政治,外语课,还有导师的”习明那尔”课程),就
打点行装,随历史系师生一起下乡搞”四清”去了.历史
系在奉贤头桥公社,我与陈匡时老师及66届几名学生被
安排在水墩大队.
我们这支”四清工作队”由复旦师生与上海市社联,
文化局,农村基层干部混合组成,分片负责,层层落实.
进村后,不外是”访贫问苦”,查找”四不清干部”等等,工
作还是挺忙碌的.不过,工作再忙,我总是挤时间看点
书,尤其是怕外文生疏,总要抽空读上几句,或背几个单
词什么的.至于看专业书,那是说不上的.
与我同住的是两位农村基层干部老奚与小施.他们
知道我是研究生,在他们的心目中,总是把研究生与读书
划上等号的,所以从不过问我在看什么书.不过,我在乡
下读点书,多在晚间工作之余,故日:夜读.
夜渐渐深了,老奚,小施已入梦乡,远处的狗吠声,隐
隐约约,偶尔打破了这乡野的宁静.在蚊帐里,我半躺在
床上,开始了夜读,借着手电,光束照在一本小书上,随即
映入眼帘的是几行西文:
OnefineMaydaygroupsofmerrygirlsandboys,or
ratheryoungmen,wereramblingamongthefieldsnearMan—
chester.(中译文为:5月,一个晴朗的日子,在曼彻斯特
附近的旷野里,一群男女青年追逐着,嬉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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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19世纪英国现实主义作家盖斯克尔夫人的小
说《玛丽?巴顿》(MaryBarton)的开篇之旬.随着情节
的发展,l9世纪40年代英国劳工的悲惨生活,劳资双方
的阶级斗争,以及轰轰烈烈的宪章运动,一一呈现在我们
的面前.
就这样,我的”夜读”断断续续,不多日一册简易的
英语读本《玛丽?巴顿》就读完了,回过头来又读了一
次.为何选看此书?因为它是教我们英文课的吴辛安教
授上课时作口语训练的”基本读物”,我以此作为复习材
料.现在回想起来,这种夜晚”偷学”英文的情景,虽然
苦涩与艰辛,但还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说到这里,我对小钱道:”想起这些,我真羡慕你们,
羡慕这流光溢彩的时代为你们创造了多么好的学习条
件.”
“应当好好珍惜.”小钱郑重地说.
是的,应当好好珍惜,为了珍惜自己,更为了珍惜中
国研究生教育制度的璀璨前程.
1964年,就这样过去了.
我们参加的这期农村”四清运动”,大致在次年春上
结束.这之后,回校,复课,在纷乱不安的时代气氛中,我
们还是努力读了一点书.”文革”中,被斥为集”封,资,
修”之大成的研究生制度,遭到了无情的批判,我们这批
研究生也无情地被疏散到各地,命运多舛.
1978年,随着中国新时期的来临,研究生统一招生
考试恢复了,中断1O多年的研究生制度也随之开启了新
篇章.至于我个人,也正是在这一年,响应母校母系的呼
唤,重回复旦,从而亦揭开了人生新的一页.
作者简介:张广智(1939一),男,江苏海门
人,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汪谦干
本文发布于:2023-01-02 14:48:50,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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