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痴

更新时间:2023-01-02 13:16:37 阅读: 评论:0


2023年1月2日发(作者:橡皮英语)

再坐到炉灶前用柴禾烧开。阿嘣和我们一块上学,一块

放学,唯一不同的是我们坐在教室里,阿嘣则蹲在炉灶

前烧火,脸上的灰横一道竖一道。阿嘣用比他胳膊还粗

的木棍抬着显得比他的人还大的水桶,一步三晃,咬牙

瞪眼,额头布满汗珠,样子着实滑稽可笑。阿嘣比我们

要大五六岁,一直在念一年级。所以每个升到二年级的

小孩子都有资格取笑他。抬水这件事显然让他乐在其

中,他每天第一个到校后忙不迭地将那根抬水棍子抱在

怀里,仿佛生怕被别人抢走了他难得的好差事。分开水

的时候,阿嘣老母鸡护雏一样护着开水桶,用舀子分水

给大家,此时的阿嘣眉眼舒展,言语明白,声高气壮,灰

眼珠也有了亮光,几乎像一个正常人。他似乎被一种我

们看不见的神的光辉照耀,痴傻愚钝也像乌云一样隐退

了。顽皮孩子喝着阿嘣烧的开水,继续拿他寻开心:“阿

嘣,阿嘣,拉屎不擦腚”、“阿嘣,阿嘣,被窝里吃,被窝里

拉,被窝里放屁嘣爆米花”……阿嘣咧着嘴,憨憨傻笑

着,露出红牙花子,完全是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

大家就笑得更厉害了。阿嘣上了七年一年级,除去他念

1234567嘣的时间,有六年半的时间他都在不亦乐乎地

抬水,烧水。当然他的爹娘并不知情。

城里的医生来村里做健康普查时,对揣着袖筒在一

旁候着的阿嘣爹说,这孩子缺钙。

阿嘣爹脸上马上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大夫,阿嘣

他娘一黑夜起来给他盖好几遍被子呢,怎么缺盖呢?!

阿嘣头尖而扁,脖子细软,前倾着头,却动不动在额

头上耸起一道道抬头纹,十八岁就已经显得很老相了。

除了大海没人乐意跟他在一起,天气变冷后,阿嘣便开

始揣着袖筒在墙根晒太阳,失去了抬水的荣耀,他无精

打采,眼神也是灰淡的,只有袖筒上的黄鼻涕在阳光里

一亮一亮。但是事情很快出现了转机,阿嘣家里有了特

殊的小香皂。小小的薄薄的一块,有一种淡淡的香樟树

的味道。香皂是金黄色的,上面还印着一个卷发美人

头。阿嘣爹原是个光棍,阿嘣的娘来讨饭时,大伙便凑

了主意让阿嘣爹留下给自己当媳妇。多年过去,阿嘣的

舅舅寻到妹妹,并给这一家带来了许多稀罕的小玩意,

小香皂就是其中之一。从那以后,阿嘣几乎每天都要从

家里偷小香皂分给他的“朋友们”,许多人围着阿嘣伸出

胳膊,“给我一块。给我一块。”阿嘣像在学校里给大家

从大桶里分水一样,重新又成为焦点。原来经常把阿嘣

打得嗷嗷叫的金生大喊一声:“阿嘣!你忘了咱俩好过

吗?!”阿嘣抬起他软塌塌的眼皮,眼白呆滞地瞄到金

精短篇2 07 s

生,迟疑了一下,然后把一块香皂递给他。每个人都向他

套近乎,虚构一些恩惠,我说:“阿嘣,你不记得我让你抱

过我家的小胖吗?”小胖是一只可爱的小白狗,我抱在怀

里时阿嘣眼里就露出爱惜的意思,几次想上来用他的脏

爪摸小胖的脊背。我骂道:瞧,你的烂黑爪子,把它都摸

脏了。阿嘣却丝毫没有退缩,这时我想起掉到河里的凉

鞋,就对他说:阿嘣,你如果能帮我把鞋从河里捞出来,就

让你抱小胖。阿嘣立马屁颠屁颠地跑走了,撅着屁股在

河里摸索了半天,把水都摸浑了,他挽起的裤腿也浸透了

水,沉沉地挂在两根细麻杆腿上,像两个硕大的豆腐布

袋。后来那只凉鞋还真被他找到了,阿嘣举着凉鞋,水淋

淋地跑过来。我从小多病又生得矮小,经常被金生这样

脑子灵光体格又壮的霸王欺负,只有在阿嘣面前我才知

道自己也可以很牛气。

这时,阿嘣捂着胸口揣着的小香皂,似乎认真地在回

忆里确认了一下。当然这对他来说是一件难度很大的

事,然后就把小香皂给我了。最后几乎村子里的每家人

都用上了阿嘣家的小香皂,每家的晾衣绳上都香喷喷的,

有的家里还不止得了一块。阿嘣虽然傻,但是在偷家里

香皂的时候,还是充满了一个傻子独有的智慧。他先从

底下拿,拿掉的地方放上一把土。当阿嘣的娘敞开那个

纸箱里面只剩一堆土时,阿嘣爹的鞋底就毫不犹豫地印

到阿嘣的屁股上。阿嘣的惨叫声传遍了大半个村子,金

生后来说,也只有潮巴才肯那么叫唤。

当我们这些比阿嘣小的同学都娶了媳妇生了孩子,

过起了屎一把尿一把的日子时,阿嘣还在坡里放羊,眯着

灰眼睛捏羊屎蛋玩,对着虚空处嘿嘿傻笑。响板告诉阿

嘣母羊是他的亲娘。这一点阿嘣半信半疑,他怎么会是

一只羊的孩子呢?!响板就告诉他,母羊生他的时候,他

还见过哩。然后绘声绘色地描述母羊生他时的情景,为

了让他确信,响板还掰他的耳朵,说,你瞧这后面的疤,就

是当时你的娘母羊给你顶的——当然阿嘣使劲转动脑袋

也看不见。哪有孩子不吃娘奶的理儿?阿嘣在他的怂恿

下,当真去吮吸母羊垂挂在两腿问的大乳房。结果被母

羊蹄子踢肿了脸。寡言的阿嘣娘终于忍耐不住,在门口

骂了半天街,用那种北乡的俚语,叽里呱啦的,由于声调

激昂语速很快,大家一句也听不懂,但可以凭口气声调判

断其骂词的恶毒与伴随骂词带来的痛快淋漓。

旺兴村是个小村子,百十来户人家,村中一棵三人合

抱的千年大槐树,据老人说已成了精,槐树洞里淌出一些

黄黄白白的油水,可以治疤癞烂疮。村头六寡妇就常拧

着儿子耳朵带他去抹老槐树的树油。横贯村子的是一条

河,平常细细弱弱地流淌着,问或有村人到里面洗菜叶

子,下游一个大潭,是大姑娘小媳妇洗衣服的地方,连起

河两岸的是一座石桥。-N夏季发洪水,这河便变成~

只猛虎,洪水退后,许多人就趴在石桥上看下面滚滚的黄

水,颇为壮观。有人拿柳枝子撩拨着玩,有人往里扔石

块,村长的儿子洪亮就是这时和庆奎在桥上撑起了葫芦

架,两人来来回回地像羊顶角一样。也不知怎么回事,洪

亮就滚到水里去了。后来捞上来,洪亮的肚子已经圆得

像皮球一样,先被摁出了一些黄水,醒过来嘴角吐沫,眼

睛翻白,把大家都吓坏了。抬到赤脚医生王瘸子那里,王

瘸子正蘸着唾沫星子卷烟叶子,他只消--HE,就说,不用

看,羊角疯。庆奎爹带着洪亮上门赔罪,说庆奎两人撑葫

芦架玩呢,潮巴阿嘣在那里撩水把柳枝子套到洪亮脚脖

子上,洪亮脚底…滑滑到水里。村长笑嘻嘻地说,不碍

事,一个潮巴懂什么。后来洪亮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明疤,

也当众犯了几次羊角疯,据村长老婆说就是掉到水里弄

出来的粘缠病。有号称知底细的娘们却说洪亮的羊角疯

早就得下了,一次村长家扩音器忘了关,村长老婆在里面

喊孩子又犯疯了,村长小声骂娘,紧接着一阵刺耳的嗤啦

啦关喇叭的声音,里面的嘈杂才被一把掐死了。当然这

犯疯也不一定是羊角疯。两家照旧和和气气的,却不怎

么来往了,村人都骂潮巴阿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窝

囊货。

多年后许多人回忆起旧事,那年秋天庆奎拿着蛇皮

袋子进玉米地有人是看见的,但是什么时候洪亮和阿嘣

进去就没人知道了。洪亮后来说,当时他从玉米地边走,

听到里面有撕扯打架声,进去一看,庆奎偷玉米被潮巴阿

嘣发现了,阿嘣要喊叫,庆奎便拔出刀子要杀阿嘣,等他

赶过去,庆奎已经被阿嘣捅死了。闻讯而至的村人看到

的是躺在血泊里的庆奎和手拿血刀子“啊啊”大叫的阿

嘣。这是村里活着的人见过的第一桩血案,人人都吓傻

了。阿嘣被一辆警车带走了,阿嘣的娘披散着头发跪在

玉米地头嚎啕大哭,阿嘣怎么会杀人呢?他那么细的手

脖子,连碗粥都端不牢!阿嘣爹劈头给她~巴掌,说村长

来看过了,他说没想到阿嘣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也难怪,

狗逼急了也跳墙,何况是阿嘣呢。阿嘣娘刚要申辩,阿嘣

爹又制止了她。村长走后,阿嘣爹说,村长说了,阿嘣脑

筋不灵光,坐牢也不会难为他的,在里面吃的比庄稼人还

强,有馍有菜。村长说他会找关系活动,让人关照着,关

个三五年就出来了。出了这样的事村里也很痛心,已经

研究决定给阿嘣划宅基地,位置风水都是最好的。

阿嘣出来的时候,仍然笑嘻嘻的,他咬着开裂的指

头,仿佛咬着一截甘蔗。由于剃短了头发,他的头看上

去越发扁仄,像一个砸扁的午餐肉罐头盒子。大伙就问

他,阿嘣,在里面怎么样?阿嘣就说,×你娘。众人便

笑,死潮巴,到里面学会骂人了。有一次金生问他,他照

样来一句,×你娘。金生左右开弓打他耳光,打一下他

来一句,×你娘。他的抬头纹深深地堆积着,眼白吓人

地翻着,像条死鱼。他脸上带着红巴掌印,目露凶光,却

不还手,一连串的×你娘×你娘×你娘,就像上小学时

的1234567嘣,一直嘣下去,金生骂一句烂潮巴,落荒而

逃。

阿嘣二十八岁了,还没有老婆。村里的瘸子,聋子,

瞎子,所有有残疾有毛病的人都娶了老婆,甚至连一个

大麻疯病人都成家过起了小日子。每到有娶媳妇的放

鞭炮,阿嘣的爹就很难过地蹲在地上捶脑袋,觉得阿嘣

没有老婆是自己天大的罪过,没法向祖宗交代。三番五

次让阿嘣的娘去媒婆子刘三娘那里窜门,今儿送点扁

豆,明儿送碗肉。弄得刘媒婆坐立不安,可是谁愿意跟

一个二五不分的傻子过日子呢?可老天开眼,终于有人

愿意跟阿嘣了,娶媳妇那天,大伙忙得四脚朝天,却不见

新郎官,后来大伙从老槐树上把他拖下来——他上去摸

鸟蛋。或许是要给他的新媳妇送个鸟蛋吧,拉他回家的

人嬉笑着说。阿嘣被摁着洗了脸,换上簇新的衣服,和

新媳妇坐在一起。新媳妇是个壮实的女人,结过婚生过

一个孩子,男人死了,用我们当地的话说是个回头。可

是阿嘣和这个回头媳妇坐在一起,也是百般不配,他耷

拉着扁脑袋,穿着不合体的新衣服,整个身子向下出溜

着,半大孩子一样不知所以然地嘿嘿傻笑。回头媳妇却

很大方,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自己嫁了个傻子,脸红扑扑

地给大家分喜糖。大伙都为这个看着蛮舒坦的女人惋

惜,暗暗揣度阿嘣家背地里花了多少钱。

娶了媳妇的阿嘣似乎和以往没什么两样,还是早早

地出去放羊,玩羊屎蛋,对着花儿草儿的咕噜说话,一个

傻子你还指望他做点什么?好事的二流子响板远远地

看见阿嘣就招手,等阿嘣过来,响板就问,阿嘣,有媳妇

好吗?阿嘣嘿嘿傻笑两声,提提浪荡的裤腰,忸怩地说,

好。

怎么个好法?!响板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

让吃大奶奶。

大伙憋着笑,越发去逗他。都知道阿嘣尿床被媳妇

打屁股的事,故意问,你搂着媳妇还是媳妇搂着你?

阿嘣嘻嘻笑着,很害羞的样子。响板告诉他,你要

搂着媳妇睡,还要爬到她身上去。阿嘣又是嘻嘻一笑,

要压坏的。于是哄笑,这个潮巴,真是无药可救。

阿嘣老婆的肚子吹气一样涨起来,走路都很埋汰的

样子,结婚不到半年又生了一个女孩。显然这个女孩既

不是她原来的死鬼男人的,也不是阿嘣的,到底是哪个

畜生的,谁也说不上来。但是村子里的婆娘们都看出了

门道,这女人嫁给阿嘣不过是为了顺顺当当生下这个野

种孩子,以躲避计划生育。如此糊弄一个傻子真是丧尽

天良,全村人一下子变得正义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仿

佛上了当的是大伙,而不是傻子阿嘣。婆娘们都去撺掇

阿嘣娘找刘媒婆算账,讨回彩礼钱。阿嘣娘先是气呼呼

地骂了几句北乡脏话,然后低头支吾道,俺还要去用她

家的磨(我们当地摊煎饼,都用石磨磨玉米糊)。听到这

儿,这些让刘媒婆给说过媒的婆娘们便唏嘘一阵,叹口

气散了。刘媒婆知道这件事后,到东家窜西家逛的,好

一顿牢骚,大意是阿嘣这样一个不成器的潮巴,连个男

人也算不得的,如果不是连哄带骗,这个回头女人也不

肯来呢,好像是收了人家多少好处似的。这世道人心都

黑了,当初巴巴地求了你,好了伤疤就忘了疼,讨了便宜

来卖乖——出了力气也没好报,谁还肯费唾沫星子去做

他娘的媒!听话的婆娘先是赌咒发誓自己没那么想,接

着又夸刘媒婆是个热心人,促成一桩好姻缘胜造七级浮

屠。刘媒婆这才擦擦嘴角的白唾沫告辞而去,这赌咒发

誓的婆娘哪知道浮屠是什么东西,闭上门骂一句天造

孽,然后就去做饭了。

阿嘣娘的心思当然是明白的,想想也是,稍微脑袋

长点筋的,谁又肯嫁给阿嘣呢?即使这个回头女人的孩

子是别人的,她只是借窝下蛋,但是这蛋既然下在了她

家,孩子就应该算阿嘣的,待上一两年她和阿嘣的爹两

腿一伸两眼一闭,好歹也有个人给阿嘣烧口热水喝。但

阿嘣娘千思万虑,后退一万步,也没想到这回头女人竟

还是偷偷走了,临走还拿了阿嘣房里一切值钱的东西,

连一把烫酒的老锡壶也没放过。阿嘣娘呼天抢地痛哭,

心里既心疼那些彩礼,又后悔用兄弟给的铜钱给阿嘣

“女儿”打了一副铜项圈。阿嘣昵,无动于衷地卧在大门

门槛旁抠蚂蚁窝,他用力抠着,瘪着嘴,闭着眼,体会着

手的力道,那一副蛮当回大事的样子让阿嘣娘看见,又

结结实实哭了一场。后来阿嘣回家,像往常一样没心没

肺地吃饭,睡觉,阿嘣娘暗想,也难怪那女人要走,这样

精短篇20{0 03 f-j

一个潮巴,就是换她也得走!

阿嘣是老婆出走后的第三天才哭起来的,他在碗柜

上看到了一只回头女人遗忘的奶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拿过来紧紧抱到怀里,任谁也夺不过去,然后他就扯开嗓

子,惊天动地地大哭起来。旺兴村的人都说,没想到一个

潮巴也可以哭得那么让人心碎。

花痴“二姑娘”

四里八村都知道“二姑娘”是一个花痴,而对二姑娘

是男是女,又到底怎样成了一个花痴,却只有旺兴村的人

最有发言权。这也是旺兴村人在外村人面前最有优越感

的地方。

什么样的地儿长什么样的瓜。要说清楚花痴二姑娘

的事,首先要说说旺兴村的来历。据老掉牙的爷爷们说

村谱上记载,旺兴村原来叫旺杏村,传说当年乾隆下江南

行经此地,前后皆荒芜,唯此地杏林花开烂漫,零散的农

户如棋子点缀其间,美如仙境。乾隆爷欣然命名为旺杏

村,也有人说乾隆从此经过,见一绝色村姑在河边洗衣,

或许就叫杏儿吧,因被“王”幸过,以讹传讹,就叫王幸村。

野史村话十有八九是好事之人慕了皇室贵族或才子之名

杜撰而来,民间野史中乾隆的风流韵事最多,也不在乎再

编造一个。临幸了一个村女,即使没有带回宫也值得村

人为之自豪了,当然像你我等小民做了乾隆一样的事情,

村人就会戳断脊梁骨的。闲话休说,后来这村谱在破四

旧中化为了灰烬,这村名的来历就越发无迹可考了,但唯

有这不可考,村人的胆子才越大,没边没沿的事情往往就

越是可信,几乎人人都相信乾隆来过我们旺兴村,干过一

些风流事。

村子后面的山坡传说是杏儿姑娘在那里摘杏,后来

力乏体虚睡卧在那里,干脆就叫成落风坡了。为什么会

贪吃杏呢,当然是被临幸后上了身,酸儿辣女嘛,于是每

个村人都觉得自己是正宗的龙种。但到了我们这一代

人,村子里只有响板家有棵杏树,每到春天,蜜蜂嗡嘤着

围着开花的杏树,甚至蜇了在树下拉屎的响板的屁股。

到了满树黄杏时,响板娘端着簸箕分半边庄,可照样有半

大小子爬墙上屋,墙上的瓦让那些毛猴子给掀落了,墙头

也给骑滑溜了,墙边栽杏总有些不太吉利,后来响板的爹

就把这旺兴村最后一棵杏树给砍了,劈了当柴。二姑娘

和响板家是邻居,两家女人又常在一起纳鞋垫嚼些舌头,

劈杏树桩子的时候,两个人正好成一锅粥,于是响板的娘

就大方地把杏柴送给二姑娘的娘了。

沾桃带杏者,不是风流人就是风流事,何况又是乾隆

爷临幸之地的杏树。后来推测二姑娘的诡秘古怪,村人

多要寻根探源,认为是二姑娘的娘用那出墙的杏柴给二

姑娘做饭造的孽。村人自有村人糊涂的逻辑,咱先不管

他。

二姑娘不是我们经常说的排行第二的姑娘,不但不

是姑娘,还曾经是个响当当的男人。“二”,在我们当地是

混沌憨傻的意思,比如二忘,意为二百五;二潮巴的“二”

则加重了傻的程度,这里的“二”有加重语气及强调的意

思。二姑娘在这里不是读“二——姑娘”,而是读“二姑

——娘”,意为不男不女二尾子。

二姑娘本名张顺发,原是个青壮的后生,人又聪明,

据说三岁就能背古文,四岁会打算盘,要知道在旺兴村除

了会计是没人会打算盘的。我记事儿时,二姑娘已经是

全镇的风流人物了,旺兴村的学生在班里总会有人拽住,

神神秘秘地问起二姑娘的事体;嫁到外村的媳妇,刚下婚

床,就有兴致急口快舌地打听二姑娘的饮食起居。二姑

娘用红头绳扎着两条高辫子,穿着枣红碎花上衣,散花红

裤子,黑方口鞋红袜子,走起路来一扭一扭,比女人还像

女人。二姑娘手里还经常拿着一块红手帕,据说香喷喷

的。男人们喜欢把二姑娘叫到身边,过来,二姑娘。二姑

娘就羞羞答答地扭过去。有男人一边去摸他鼓起的胸一

边嬉笑着问,好大的奶,是棉花做的,还是揣了两个馍

馍?二姑娘便面露羞色,用红手帕轻佻地打那人一下,

去,人家黄花闺女呢,不要脸!大伙哈哈大笑,有些穷闷

无聊的光棍汉,把他揽到怀里,一边摸他一边说些下流

话,他就越发得意,动不动做出一些让人牙酸的动作来。

二姑娘喜欢上学校里解手,还专门去女厕所,有时女

孩子进了厕所,刚要褪裤子,见二姑娘蹲在里面,吓得提

了裤子没命尖叫。二姑娘面色羞赧,柔声说,别怕,我也

是个女人。那声腔七绕八弯,男不男女不女,越发吓得女

孩魂飞魄散。以后女孩们再上厕所就加了小心,先结队

看看二姑娘有没有在里面,然后才进去,还得有人把门才

敢蹲下来。

这些多是二姑娘在村外的情形,村人都知他底细,他

白天很少待在村里,傍晚回家脱下一身红,挽挽袖子和别

的男人一样扬土垫猪栏——当然除了二姑娘的娘谁也没

见过。到了晚上,二姑娘把脱下的枣红褂子,粉红秋衣,

用棉花垫了的女人胸罩——据说是二姑娘自己一针一线

缝好的,再是裤子,袜子,一一放好,捋平整了,仿佛是另

一个人躺在那里,然后挨着躺下。鞋子在床下挨着他原

来的男人鞋子。二姑娘的娘一开始跺脚怒骂,后来用烧

火棍劈头盖脸地痛打,鲜血顺着他的头发梢子往下淌,

二姑娘却像木头一样跪在地上不出声。二姑娘的娘扔

下烧火棍子,倒在床上,用毛巾捂着嘴哭了一夜。第二

天二姑娘又梳妆打扮,涂粉抹脂,穿红戴绿,摇摇摆摆上

街了。二姑娘的娘管不了他,又不能打死他,索性自己

不再出门,不到半年头发就全白了。

二姑娘比我们大十几岁,据说原来是个既正常也没

有的后生。关于他如何变成二姑娘有好几个版本,几乎

每个旺兴村人都能说出一个不同的版本来,似乎除了二

姑娘的娘,每个人都知道二姑娘之所以成为二姑娘的原

因。

我只说一个流传最广的,并且也可以找到一些事实

依据的版本。二姑娘在二十多岁时喜欢上金生的堂姐

红芽,红芽从小喜欢穿红,唇红齿白,是旺兴村的一道景

儿。据说红芽对当年张顺发,这个识文断字能大段背诵

古书诗文的青年有了意思。两个人经常在挑水的时候,

在井台上眉来眼去,甚至也有人说红芽给二姑娘绣过一

双并蒂红莲鞋垫。红芽爹是个黑脸的抡锤铁匠,放出话

来,说如果他想娶红芽,除非红芽死了。我们当地有个

习俗,女子一般不嫁本村,但是也有特例,如爹娘需要就

近照顾或有相中的本村后生。红芽爹把话说得这么绝

也是有些原因的。多年前村里批斗红芽爷爷,虽然造反

派极力鼓动,人们倾诉受地主欺压的血泪史时,感情很

不充沛,也没人能说出一句扎实贴切又上纲上线的话,

批斗会进展得很不j E ̄IJ。造反派头头这时看到了那时

才九岁的还没成为二姑娘的张顺发,就说,你上来念两

句。少年张顺发从容不迫地往主席台上爬,爬到一半时

半个屁股又掉下来,边上的大人托着他的屁股把他给弄

上去。他站在主席台上,黑眼珠咕噜了一圈,口齿伶俐

地来了一段让旺兴村人目瞪口呆的顺口溜:大地主心眼

坏,你吃肥肉俺吃菜,你穿绸缎俺光板,不把地主斗翻

天,社会主义怎么办?以后村里还专门根据这顺口溜编

了一段三句半,到公社上去会演。张顺发那时每天看大

字报,脑海里很是积累了一些批斗语录,又加上他有汲

取文字营养后再加工的能力,在一场场的批斗会上出尽

了风头,一下子成了神童式的人物。张顺发寒酸老实的

爹娘也跟着沾光,赶集上店的很容易就被人认了出来。

四邻八舍突然发现旺兴村的灵气原来都被张家占尽了,

一个个心里充满醋意,神色里也有了惊惧,深恨自己以

前失了眼色。最沾光的是红芽爷爷,随着那张顺发创作

的三句半的广泛影响,他也迅速成了全公社的恶霸地主

的典型,最后实在抗不过折腾,解下裤腰带在房梁上吊

死了,被人发现解下来的时候,头还戴着十多斤重的锅

盔圈,脸都挤压紫了。

红芽后来负气嫁给了镇子上‘一个修无线电的瘸子,

那人不止会修无线电,也会修理红芽。红芽浑身青一块

紫一块,却从来不敢说给家里听,一 次红芽挨了打住在

娘家,去井边挑水,踩到青苔,滑到井里,也有说是她自

己跳进去的。最后捞上来,红芽乌发青眉面色红润,竞

像睡着了一样。张顺发说,既然死了,那就给了我吧。

他跟死去的红芽说话,给红芽梳头,把红芽的衣服捋平

整,巧手的他还缝了两朵红花,自己衣襟上别一一朵,给红

芽别一朵。红芽火化后,他就每天早早来到井边,趴在

那里守着,跟井水说话,流泪,不让村人打水。很有些花

痴样相了。应该是一个黄昏吧,放学的女孩子嘻哈笑闹

着从井边走过,天边的云霞把女孩子的衣服和脸染得红

彤彤的,就像打了胭脂。他扎煞着手,去叫一个扎辫子

的女孩,红芽。那女孩看到他花痴的样子惊了一下,转

而咯咯笑了,你才是红芽呢。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身上

也是红灿灿的,突然感到无比地轻松,仿佛卸去了一个

沉重的壳子一样,就轻飘飘地回家去了。然后张顺发就

不见了,再走出家门已是一个叫二姑娘的人,所以当大

家调笑着叫他二姑娘的时候,他感到对极了。

还有一个版本荒唐得可笑,二姑娘喜欢看书,被书

里的女人着了迷道,走火入魔了。你如果问,他都看什

么书?那叙述的人便告诉你有好多,其中一本是红什么

梦,村人识字的不多,更不用说看闲书了,而视《红楼梦》

为妖书也不足为奇。

二姑娘似乎天生对女人的一切事务都无师自通。

他扎在女人堆里绣花,纳鞋垫,后来赶时髦织毛线,还会

在飞针走线的时候,突然说,哎哟,肚子疼。人便问,吃

啥坏了肚子?!二姑娘就有些怨怒又有些撒娇地说,好

像是来事(例假)了。惹得那听的人又是笑又是骂。他

自己做了粉红色的套袖套在枣红褂子上,红袜子绿裤

子,比女人还要女人。知道底细的越来越多,男人们也

不再对他感兴趣了,虽然抹了香粉,但他脸上的褶子还

是看出来了,转眼问二姑娘已经四十岁了。最后一次见

他是在集市上,二姑娘在卖包子的小摊边转悠,蹲在那

里不走,摊主看生意受到影响,骂咧咧地将一个包子扔

给二姑娘,二姑娘没接住,包子掉到地上,一只黄狗将鼻

精短篇 | 1

子贴着地面吁吁嗅着,二姑娘慌忙抢起那个沾了沙子的

包子,两手倒换着,吹着热气,那沾满黑指头印子的包子

转眼之间就进了他的肚子。他黧黑的脸庞看上去老态毕

露,红褂子已经变成深褐色,依旧扎着两条高辫子,已经

稀疏的头发下露出晒黑的头皮,而那红头绳上已经被油

灰浸染得黑红难辨了。幸亏他的娘早死了。

后来我离开旺兴村,多年了,远近村子的人还是提起

二姑娘。我想不N--姑娘有那么大的名气,连当初村人

引以为豪的乾隆临幸的传说都没多少人知道,花痴二姑

娘倒成了旺兴村的一个标志。这次我听到的是最不愿意

听到的:二姑娘在路上结识了一个耳聋眼花的老女人,老

女人约二姑娘家中歇息。吃了晚饭,见天色已晚,老女人

便留宿二姑娘。当然这老女人多了个,bll ̄,想要把二姑

娘说给自己的老光棍儿子。临睡前安排二姑娘跟儿子同

房,二姑娘羞羞答答地拿捏出一些女人的姿态,娇滴滴地

说,俺害羞,想同妹子作伴。老女人喜得什么似的,更当

二姑娘是规矩人家的女儿,就安排二姑娘同女儿同床而

眠,结果半夜里,这女儿高声喊叫起来。于是二:姑娘挨了

好一顿痛打,好多天起不了床,从此便瘸了。这个传言我

不太信,那说的人毕竟没有亲见,再说二姑娘四十多岁的

人,长脸黑皮,貌相已经不复年轻时那样哄人了,老女人

糊涂眼花,难道她的一双儿女也看不出好歹?

二姑娘后来怎么了?我实在不愿再听了,这也是我

这些年不愿见到旺兴村人的一个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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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花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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