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正常人,你们凭什么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什么是反精神病学?姚灏,精神科医生、电影爱好者
笔者有幸于今年初在伦敦伯利恒皇家医院(BethlemRoyal
Hospital,是King'sCollegeLondon的附属医院,是世界
上现存最古老的精神病院,也是目前英国最大的精神病
院)实习了一个月时间,也对上世纪发源于英国等国的反
精神病学做了一定考察,草草地介绍如下。
《反精神病学反的究竟是什么?》
医学是一门社会科学,而政治学不过是一种宏观意义上的
医学。
-鲁道夫·魏尔肖(RudolfVirchow)-
伯利恒皇家医院的病房很是特别,不像国内的是一幢幢巨
大的病房楼,而是一幢幢小巧独特的villa(乡间别墅),其
实在英国有幢villa是一定要被写进医学史与社会史的,那
就是——Shenley医院的“Villa21”(第21号别墅),听起
来有点像Catch22(第22条军规)。这两者间有什么联系
吗?我们并不太清楚,只不过书是在1961年出版的,别
墅是在1962年盖起来的。直至今日,Villa21与Catch
22的名声各自都流传了下来,只是一个在文书学的世界,
一个在医学的世界里罢了。
维也纳的疯人塔,建于1784年
Villa21之所以著名,是因为它改写了一段历史,一段精神
病学内部自我反思、自我批判的历史,或者也可以说是一
段精神病学的“内斗史”。
这幢别墅的管理者名叫DavidCooper,是名出生南非后来
去了英国的精神病学家,就是他在1961年造了一个新词
儿,叫“anti-psychiatry”(反精神病学)。这词儿给人的第一
印象似乎就是要打倒精神病学、消灭精神病学似的,但“反
文化”本身也可以是一种文化,“反革命”的本身也可以是“另
一派别的革命家”,所以,反精神病学其实归根结底还是精
神病学,它要去“反”的不是“精神病学”这个大概念,而只是
去“反”的那“传统的精神病学”、“主流的精神病学”而已,而
所谓的“传统”与“主流”又是在被不断地改写与颠覆的。
DavidCooper(1931-1986)
那么,Cooper那个时代的“主流”精神病学是什么样子?他
要去“反”的那个精神病学是什么样子?
在Cooper出生的那个年代,脑白质切除术正处于它的鼎
盛时期,这一术式的发明人——葡萄牙神经科医生António
EgasMoniz也拿了诺贝尔奖。
那个时代,精神病院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监狱,里面不光关
着精神病人,但凡是对社会有害的或者只是被权贵阶层认
为是对他们的利益有害的,像是穷人、扒手、黑人乃至不
听男人话的女人,通通都被关进精神病院里去,但他们没
病,怎么能被关进去呢?于是他们给那些不听男人话的女
人扣了个“歇斯底里症”(hysteria)的帽子,认为都是女人
的子宫惹的祸;他们给那些从主人家里逃出来的黑人起了
个名字,叫“漂泊狂”(drapetomania)。于是,这些人便可
以有理有据地被那些人送进精神病院里去了,同“偷窥狂”、
“杀人狂”、“变态狂”等等住在一起。
Cooper那个时代的精神病学,在精神科医生与病人之间划
着一道明明白白的“三八线”,“三八线”这边是绝对的权威,
而那边则是绝对的服从,——黑白分明,除此之外,没有
“灰区”可言。医生便是大判官,他一手里握着一柄执法的法
锤,另一手里攥着一杆立法的钢笔,他在制订那些诊断标
准的同时,也在制订着社会里这类人、那类人的命运。而
对于语无伦次的疯子,那不加思量地就该被投入精神病院
的牢笼里去,反正投进去了,他们也还乐呵呵地在笑。因
为这些人无法理解那些人,那些人就不该去被理解;在这
些人的“妄想”里,那些人会对世界造成毁灭性的伤害,所以
那些人就不该享受这世界的好。
在那个还未迎来“后现代”的年代,或者可以称作是“前”-后
现代的年代里,人们还未充分地认识到我们语言-文化里
暴露出来的本质主义属性,在我们的语言里,大部分简单
词儿都是位于各种spectrum两端的那些词儿,比如好与
坏、胖与瘦、白天与黑夜、东方与西方,而那些用来描述
spectrum两端之间中间地带的词儿却少得可怜,黑与白之
间只有灰,我们却无法简单地表述十度灰、二十度灰、五
十度灰、七十点零八九五度灰;东方与西方之间无限广阔
的中间地带,我们却只有一个“中”去概括它,而要表述这
spectrum上其他的点,我们便只能说中偏西多少多少度、
中偏东多少多少度。所以,我们的语言是本质主义的。当
我们讨论黑白的时候,我们想到的更有可能是黑白两色,
却忘了在黑白两色之间还有无限种灰色。
而那个时代,认知主义心理学也才刚刚起步,所以也只是
到后来,人们才意识到了我们认知上极容易出现的那些偏
差,而其中之一便是“非黑即白”(black-and-white
thinking)。
所以,在Cooper那个年代,疯子与正常人之间只有一道
泾渭分明的“三八线”,而Cooper要“反”的也就是这么一根
“三八线”而已。
二战以后,英国的医学界经历了许多天翻地覆的改变,其
中最重要的无疑就是英国国家卫生服务(NationalHealth
System,简称NHS)体系的建立,这意味着英国的医疗服
务正式被纳入了社会福利的范畴,也意味着其医疗体系正
式走上了一条公立化的道路。这些变化还包括在二战中就
慢慢兴起的社区医学运动(therapeuticcommunity
movement),到了二战后更是燎原一般地在大不列颠岛上
发展了起来。
JeanDelay(1907-1987)
1952年,法兰西学院院士、精神病学家让·德莱(Jean
Delay)和他的助手一起发表了有关氯丙嗪的临床试验,证
明了氯丙嗪对于精神病性障碍确实有非同寻常的疗效,氯
丙嗪也成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抗精神病性药物。自此以
后,精神病学也便迎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从前的胰岛素
治疗、脑白质切除术也开始慢慢地退出历史舞台。
Jean-PaulSartre(1905-1980)
而在文化上,那些年更是激情燃烧的岁月。二战后,以
Sartre为代表的存在主义者们,高喊着“存在先于本质”
(Existenceproceedsnce)的口号,纷纷打下了各处的
文化高地,其中自然也包括精神病学。一些自称是“存在主
义精神病学家”的医生开始抢占公共知识领域的话语权,这
里面就有著名的“反-精神病学”精神病学家R·D·Laing和
DavidCooper。
存在主义者们说,为什么要去讨论活着的意义,活着就是
活着,活着本身没有任何意义,你只有通过活着才能去创
造出属于自己的意义。他们还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个
活生生的个体(Existence),我们活着,所以我们感受着、
思想着、倾听着、书写着、交谈着,并且通过各自的生活
体验(experiences)创造出了各自的价值与意义,正因为
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个体,所以什么对人的定义(Esnce)、
贴在人身上的标签、什么活着的本质和其他各种试图对
人、对生活进行分类的做法,都是荒谬的。
MichelFoucault(1926-1984)
再往后,到了50年代末期、60年代初,存在主义在文化
上渐渐开始让位于后结构主义。1960年,Foucault出版了
他那本著名的《疯癫与文明》,开始揭开精神病学“逻辑”背
后的那套规训话语,精神病学只是所谓的正常人捏造出来
的标签,其目的是要去证实自己的正常,并惩治别人的不
正常。
而同时,在那些年里,黑人解放运动、女权运动、殖民地
解放运动等等在与偏见、压迫、歧视、不平等待遇作斗争
的运动都渐渐到了它们最具革命性的转捩点。战后,传统
价值观分崩离析,人们纷纷开始质疑自己以前所深信不疑
的究竟有几分是真的、几分是假的,反文化倒成了文化的
主流。
60年代的反文化运动
所以,也正是在这样一些思想与社会风尚的影响下,David
Cooper等人开始质疑以往精神病学赖以存在的根基是否依
然牢靠。
我们有什么权利把精神病人关起来?即便有这样的权利,
那该由谁去执行?权利的界限在哪里?从治疗效果上来
讲,究竟是封闭式病房还是开放式病房,对精神病人的治
疗更有好处?在病房里,病人和医生之间究竟该是一种怎
样的关系?病人在涉及自己的医疗决策上究竟该有多大的
自主权?什么情况下该赋予病人以自主权,什么时候又该
把这权利收回来?正常与不正常之间真的有所谓的界限
吗?又究竟什么是人道,什么是非人道?
正如R·D·Laing说的那样,“如果未来人类还活着的话,那
他们看我们这个时代也无非是黑暗时代的延续而已,他们
会看到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存在着太多的讽刺,同时也看
到,我们现在所谈论的所谓的‘精神分裂症’其实是一束光,
透过我们封闭心灵上的裂隙,投射进来,照亮了我们。”
(1927-1989)
所以到了1962年,DavidCooper在Shenley医院建立了
Villa21,作为自己反精神病学实验的实验基地。
正如其他的villa,这间编号是21的villa其内部同样是设
施齐全的,有客厅、卧室、会议室、洗浴间、厨房、交谊
厅等等。在这间villa里,病人之间没有阶级之分,更没有
所谓的高等病房与普通病房之别,从拾荒者到富家子弟,
都住在一起。
而病人与医生、护士之间也没有明确的界限,医务工作者
纷纷脱下了自己的制服,穿着便装在病房里做事。病人们
是完全自主的,他们想住在这儿就住在这儿,想走人就走
人;但实际上,大部分病人都留了下来,因为David
Cooper是把这里当做一个社区中心在建设,这里是养病的
空间,也是交谊的空间。
在这里,没有任何限制性的规约,除了两条,——就是不
能在公共场合手淫和裸体。护士的责任只是管理药房的钥
匙。吃药的目的完全是从病人角度出发的,医务人员也不
会出于私人目的,比如想要病人安静点,就给病人吃药。
在这里,提倡的是一种团体治疗,要病人在一个自治自主
的社群里疗愈,而非把他们孤立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正如当年许多左翼知识分子一样,David
Cooper本人也是名马克思主义者,而在Villa21的建设方
针里,显然可以看出共产主义的某些影子。
《飞越疯人院》,著名的反精神病学影视作品
但Villa21终究只是一场实验,它的衰落也是迅速的。
这场实验一共坚持了4年,到了实验末期,一方面David
Cooper自己的兴趣也发生了转移,不甘于再在这么个小地
方做临床医生了;另一方面,在病房里,也确实出现了许
多问题。比如,因为医务工作者和病人之间的界限比较模
糊,所以时间长了,医务工作者也开始慢慢变得怠慢起
来,职业作风在一点点丢失。
又比如,由于Villa21实际上是处于一种“无政府状态”,所
以卫生、治安上都出了问题,甚至有次,病人们还联合起
来把一名护士从病房里扔了出去。而且就治疗上,由于缺
乏正规的长期随访数据,所以也很难对其所提倡的治疗方
案给出一个明确的评价。
所以,这场实验与其说是科学的,还不说是人文的;更多
的只是一场倾注了DavidCooper等人政治理想的医学实
验,而它本身也是那个时代政治-文化-社会潮流中的
一道风浪而已。DavidCooper在Villa21里所提倡的那种
乌托邦式的社会主义管理方针,毋宁说是他自己政治理想
的影射与实验而已。
《自由的辩证法》,DavidCooper编辑
四年后,DavidCooper借着在这四年里打起的名声离开
了,去往了更大的舞台。Villa21自此也转手给了一名保守
派的精神科医生,于是这场实验终究还是没有继续下去。
但这里的实验虽是结束了,但它也仅仅只是开端而已。在
更大范围里,反精神病学运动却还在如火如荼地发酵着。
那几年里,R·D·Laing在伦敦东区也建起了自己的实验性精
神科病房——KensleyHall;后来,Laing和Cooper等人
又在伦敦联合创立了一家治疗与培训机构——Philadelphia
Association,到现在仍在运营着两家社区服务中心
(communityhou);而在英国以外,意大利精神病学
家、神经病学家FrancoBasaglia则走得更远,他动用自己
的社会影响力在1978年一举颁布了Law180或者也称作
BasagliaLaw,根据这一法案,意大利的所有精神病医院会
在后面几十年里逐步解散,取而代之的是社会服务机构。
FrancoBasaglia(1924-1980)
当然,上世纪的60年代在哪里都是激进的、浪漫的、革
命的,正如其他所有运动一样,在酒神的狂欢过后,是难
捱的宿醉与宿醉后的片刻沉思。钟摆终究只在它摆动的两
个极端处停留很短暂的时间,而在摆到了一个极端之后,
随之而来的必然是要把它扯往另一个方向的巨大的扭力。
但社会的发展或者说学科的发展又终究不是线性摆动的钟
摆,它同时也在时间的维度上往远处延伸着,所以才在这
个四维空间里,划出了一条螺旋式的曲线。
实验没有成功与失败,我们只谈遗产。反精神病学真的“反”
成功了精神病学没有?难道世事的结局真的能简单地用成
或者败来概括吗?这难道不也是一种“非黑即白”的认知错误
吗?
我们只看到,到现在,经过二十多年努力,意大利确实已
全面解散了精神病院;
我们看到,在欧美大部分精神病院里,医务工作者都不再
穿着白大褂;
我们看到,回归社区的治疗方针已基本成了全世界的共识
与各国为之努力的方向;
我们看到,在英国的精神卫生法案下,医生已不再是决定
精神病人要否入院的绝对判决官,他的权力受到法律、法
庭、病人等各方面的制约;
我们也看到,主流社会对精神疾病的认识也在发生着变
化,不再认为精神疾病就是所谓正常的“相反一面”,它们也
是人性、意识、性格这些spectrum上的某些“点”。我们在
生活里无时无刻不在面对的无非还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而非疾病。
很多时候,不是我们没法去理解彼此,只是太多人不愿意
去理解罢了。
欢迎关注微信公众号:医鳞集
查看知乎原文(7条讨论)
本文发布于:2022-12-30 23:56:29,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本文链接:http://www.wtabcd.cn/fanwen/fan/90/62459.html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仅供演示用,请勿用于商业和其他非法用途。如果侵犯了您的权益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在24小时内删除。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