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玉冰

更新时间:2022-11-27 11:43:42 阅读: 评论:0


2022年11月27日发(作者:新文化运动兴起的标志)

[宝典]萧白《响在心中的水声》

《响在心中癿水声》萧白

这个夜晚,你做些什么或想些什么?

这个夜晚,上去千百年,下来也千百年,甚至更长更久的夜晚;这个夜晚,眼

前是灯火,眼前是星光;这个夜晚,门前有风走过,留下一丝丝清凉,秋季要来

了,夏季正在逝去。这个夜晚,这个夜晚,我的耳朵里一直响着水声,一片哗哗的

水声。你是否也有类似的经验?在似醒非醒中眼前忽然出现一些意外的景象:一只

风筝,一个陀螺,一枚生锈的铜币,一棵果实累累的银杏树,或是一张笑脸,一张

哭脸,有时也可能是一阵鸟叫„„它常常令我困惑,不过有时候也是一种快慰,像这

片水声,似是无端必也有端,它的起端在过去的时日,一度接触,一度熟悉,一

度,因为这个夜晚,一声声从沉淀的心中爬出来,从认为早已遗忘的记忆里爬出

来,过去并未完全过去,至少并未彻底湮灭。

在水声里,眼前出现一条溪流,一条小小的溪流,淌出荒谷,淌过丛林、断崖

和飘着炊烟的村落,淌向遥远的平原。我从上面认识的蜿蜒与流失,流失的春天、

夏天、秋天、冬天。大概不可能记得生命的第一口吮饮了吧?我们都经过第一口吮

饮,这第一口是一切的开端,从此步上人生,从此开始去迎接未来。这第一口多半

是一小匙黄连汤或母亲的乳浆。无论是黄连汤或是母亲的乳浆,都是第一口,也都

脱不了溪流的关系,我确是如此。居住在那条溪边的每一个人也是如此,因此可以

说第一口饮进的便是水声。似乎不必去追问何以要用黄连苦汤作开口?就是母亲的

乳浆也甚少甘味,你从这上面体味到什么吗?我明白如此进行的一次传递仪式,传

递着人类的“源远流长”,传递着人类生活中必不可免的遭遇。

我自然有充分理由去想这条溪流,和追溯它的性情。水声唱过去,唱过那个匍

匐两岸的山村。记不记得挤挤挨挨的青色大宅院,巍然的门台上镶着兽头。一只角

的兽头,他们说是麒麟,谁又见到过麒麟?眼睛里的许多事物都是不曾见过的,一

点一滴来自上一代的流传。既然如此说,也便如此相信,因而过了数百年,脑子里

仍有一只麒麟,甚至增添了“麒麟送子”另一种抽象。抽象由于单调而扩张,道士

的符咒,乩童的颤抖,玩戏法的汉子又来了,在宅院门外,耍着刀剑,或刀劈活

人,毕竟发生了一次血淋淋的惨剧,仍然不能刺醒习惯的沉迷,于是第二年又回到

了原样。大门上当然有一对铜门环,门环衔在狮口里,第一次叩击响起清脆的叮

当,从这声音里系着煊赫家世与时间的失落。然而没有人会去理会,至多欣赏一番

满壁涂着的古老,也只是偶然欣赏。古老与不古老并不深究,他们看古老如看现

在,甚至十分嗜好于这份古老。你可曾留意过屋瓦下面的演出吗?几乎每一片屋瓦

下面都在上演生生死死。我记得小时候用杀死的蚱蜢或蜻蜓去诱逗成群的蚂蚁,后

来换了人,一个个人,我后面的人。每听到先一响后三响的锣声,后面必然跟随哭

泣的行列。我也听熟了飞凤坡上的山风,日夜卷起沸腾的松涛,在那些年月里的年

岁,还不懂得去拾松子,就算拾一次松子,也是为了给炉子生火。极单纯的愿望,

倒是喜欢看醉卧在青石阶上的汉子。在那些黄昏,风又走在他的身上,扇着鼾声。

属于穿凉亭的凉凉石阶,夏日的午后逃避炎热的所在,通常也在此时在此地出现木

莲豆腐的担子,在这岛上叫做爱玉冰。放了许多青梅、红丝和薄荷水。那情形也出

现在祠堂门口,和祠堂门口的井水一样清凉。那口水井却是一个故事,说是挖到相

当程度时,闻到了下面人家的鸡啼犬吠呼儿唤女之声。人们相信“三十三天天上

天”,既然天上有天自然地下也有地,无非为了形容它的深度,因为有如此深,井

水才得如此清凉,或者说它的清凉由于它有如此深度,那样地骄傲着关于一口井的

成就。我们也有许多时间在向井中找寻下面的世界。其实它只是一口普通的水井,

天冷时会冒热气的水井。这口水井一度被木盖封锁,在战争接近的年头,战争的另

一方,曾卑鄙地在井中下过足以置人于死地的毒药。战争,也在那时认识了战争的

面貌。搂抱庙宇中的高大石柱,搂抱着斑驳纷纷与接受一份透心的森寒,

以及普遍浮现的古铜色的脸膛,以及,以及,我似乎越想越远了。不过我必

须说,这些并非与水声全然无关。一条溪流有有形部分,也有看不见的无形部分,

无形部分也是最深刻部分。几乎川流在每一个生活在这溪边的人们的身上,它像是

一些脉络,盘踞于这片土地的每——个角落。特别在这个夜晚,在我走出来许多年

许多年后的夜晚,似乎一下子排开了层层遮拦,以致溪流的形象与水声的活跃变得

十分裸露,我闻到它的呼吸,听到它的呐喊。我看到一堆堆三月升腾的云树,我看

到烟雨漫过的荒郊,我看到布谷鸟翅膀底的半裸身子,与阳光照射的天空对峙,汗

水从背脊滚向泥土,犁锄响起叮当,我看到深夜的石灰窑山谷,冒出熊熊烟火,捏

铁锤的粗壮胳膊,鲜明的线条刻画出另一种粗犷的纹身,你说它原始,它本来原

始,原始最是流行,原始流动过忽上忽下的村道,原始留在粗糙的石板桥上,和更

多的原始生根于脑袋。本来原始,我们本来是茹毛饮血的原始的后代。胡子爷爷在

这时衔着长烟袋走来,双襟头布鞋跨过由水声裂开的两岸。嘴里吐一口口悠闲。如

果坐下来,坐下谈谈,谈着某家某户,谈一窝猪八胎,谈新媳妇眼睛“萝卜花”,

谈雷殛的大樟树,蝉声,灶台上冷却的荷叶粥、长板凳、艾香,老祖母的蒲草扇,

那么多的手姿,蒲草扇打出节奏,拍落乱投而来的萤火,从脚下踏死的影子,去预

卜一年收成。总是听说:“银河直,稻结实。”我常常怀疑银河,银河里有水无水?

无水的银河何以叫河?但是从此让我知道银河,知道鹊桥,知道牛女两宿,知道说

“七簇扁担短拄稻桶星,念得七遍会聪明”。我希望聪明,也如是相信,于是深闭

一口气,一口气念上七遍。老祖母说“白娘娘与许仙”,说“梁山伯与祝英台”,

也许太幼小,不需要那么多凄哀,宁愿由自己去编织新奇。在溪边挖口小井,种小

鱼、小虾,种头上飞过的云彩与天空的颜色,满山去找毛栗树,一条长长藤蔓上垂

挂一只只如铃的酸梨。那年,第一次攀上狮子岩,去摸触岩石狮子的双目,岩石狮

子的双目迷信着人们的幸福,那年小堂姐要出阁了。带我去的也是小堂姐。反正离

不开传说,传说流行在夏夜的晒谷场上或冬季的炉边。愿不愿听听棋盘桥酿成的悲

剧?或许理应说溪流是导演,大雷雨之后突发的山洪是导演,而这一悲剧中的第一

主角是我的伙伴。山洪来时他和棋盘桥一起坍落水中,我目睹他的升沉,一声声挣

扎出呼救声,岸上投下们竹竿,绳索,和杂乱的脚步,山洪如愤怒的奔泻,难怪被

说成“出龙神”了。呼救声渐去渐远,终于不见人影。叹息无补于事,事实上那位

伤心的母亲几天后离开了山村,她说不愿也不敢再见到这条溪流。溪流似乎是罪魁

祸首,但对它既无法惩罚又无法饶恕,走也许是理所当然。她走得很远,远去上

海,然而第二年夏季却传来了死在曹娥江上的消息,据说是自己从船头跃入水中

的。这条溪流正好注入曹娥江,那么他们母子会合了。至于那位活着的父亲,从此

放下耕作,每天守着桥头,不用问以后了,以后传遍河水鬼的恐怖,在落日之后,

我们被禁止走近溪边。虽然无人见过河水鬼,偏有红肚兜、蓝头发、绿眼睛一说。

不过时间会使一切平息,不久棋盘桥修复后,溪水中又有戏水的孩子。青石埠头

上,洗衣妇的捣衣声,更是一年继一年,一个清晨又读一个清晨。

生命既脆弱又顽强,一开始便是如此告白了,是以有许多时间处于绞扭,通常

可以看到这两者的连锁。从这观点很容易在人们身上发现几乎属于对立的特点。一

时强悍,一时驯顺,却又能捏塑成某种程度的和洽。甚至对爱恨也是一般情调,挤

压到非生即死的短距离,这也正像那条出谷的溪流。对于溪流,依靠多于喜爱,它

关连着生存,所以相信溪流就是溪流,不会去在意川流中谱出的水声,甚至无暇去

一顾水声,我也只是偶然得着印象。那年躲避寒热,人们相信病由魔起,必须躲

避。我被移到春福叔叔空下来的小楼。小楼半架溪上,一夜、两夜、三夜。窗外是

老了的秋山,深静中水声在楼下哗然,我第一次深刻地认识溪流。水声则宛如唤

醒,唤醒着远来远去,唤醒着挣扎与欢笑。当热去冷过,窗洞中月落星移,水声也

如挂入天空,和挂在对岸一排腐朽的旗杆上。而风总是摇撼后面的祠堂的檐角,角

铃响出叮叮。你想到过旧时祠堂在那个空间里树立的尊严吗?每一位族长都有一副

严肃的面貌,他们往大厅的太师椅上一坐,‘下面跪着的便是待罪子孙。小时候我

就看过一次这种场面,一对远房的叔

嫂,好像是说通奸吧,被邻居送进祠堂,他们的手脚捆绑,脑袋低垂胸前,那

位叔叔偷偷地眇着坐在上面的胡子脸,看这些脸上的嘴如何动法,是“沉水”还是

“逐出”?幸好那年那时溪中的水潭浅了,听到锦山爷爷说“请家规”。家规刻在

一对发光的檀木板子上,板子对着男子的光屁股挥动,挥出一阵劈啪,板子上立刻

沾上了受罚者的鲜血,而且永远无法抹掉,然后看着他跛着腿走出村口。那位女的

从轻发落,掌颊之后由她回去。然而第二天发现她悬梁自尽了。从祠堂大门,正月

里牵出龙灯,正月十六在九里坂和黄姓展开械斗。两姓结怨因一块祖上的坟地,械

斗进行了百年,械斗有大有小,小时动动棍木,大时搬出真刀真枪。我不明白祠堂

与溪流如此贴近,像是两条血管,插入同一个身上。自然溪流之水也视为血液了,

其珍视的程度甚至胜过血液,为一注水不惜流血,于是一场命案又一场命案,都由

争水而起。为一注水,父亲在夏日的滩头守着长夜,用水车、吊桶汲水去润湿龟裂

的土地,听到水声的哗哗流动,在脸上出现笑的满足。没有太多的奢望呀!归结起

来几个字:一头牛、一张犁、一仓谷、一房面团团有福相的媳妇。可是又不免听到

苦旱祈神的法螺。狮岩山上席棚里供着比我养在小井里还小的鱼虾,却硬说是东诲

龙王,从两百里外迎来,法螺呜呜,呜呜之声凄凄,这时才知人间的无奈。凑巧来

一场雨,又多一分虔诚。古老有时是一种愚骏,然而也是一种凭借。流行着一句

话:“靠天吃饭。”秋收后一场野台戏,溪边的野地上搭起戏台,收割后的田地布

满凌乱的脚印。半夜之后,打瞌睡的戏子,打瞌睡的观众,打瞌睡的小贩,溪流的

水声静了,静在走来的冬季里。

不错,这个夜晚我想的就是这些,由水声引出来的,耳朵里还是水声,水声响

着哗哗,哗哗地响远去,你想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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