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获奖演讲

北京时间2012年12月8日0时30分，诺贝

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在瑞典学院发表演讲，以

下为演讲实录，英文由HowardGoldblatt翻译：

尊敬的瑞典学院各位院士，女士们、先生们：

DistinguishedmembersoftheSwedish

Academy,LadiesandGentlemen:

通过电视或网络，我想在座的各位，对遥远的

高密东北乡，已经有了或多或少的了解。你们

也许看到了我的九十岁的老父亲，看到了我的

哥哥姐姐我的妻子女儿和我的一岁零四个月

的外孙子，但是有一个此刻我最想念的人，我

的母亲，你们永远无法看到了。我获奖后，很

多人分享了我的光荣，但我的母亲却无法分享

了。

Throughthemediumsoftelevisionandthe

Internet,Iimaginethateveryoneherehasat

leastanoddingacquaintancewithfar-off

have

enmyninety-year-oldfather,aswellasmy

brothers,mysister,mywifeandmydaughter,

evenmygranddaughter,nowayearandfour

personwhoismoston

mymindatthismoment,mymother,is

ople

havesharedinthehonorofwinningthisprize,

everyonebuther.

我母亲生于1922年，卒于1994年。她的骨灰，

埋葬在村庄东边的桃园里。去年，一条铁路要

从那儿穿过，我们不得不将她的坟墓迁移到距

离村子更远的地方。掘开坟墓后，我们看到，

棺木已经腐朽，母亲的骨殖，已经与泥土混为

一体。我们只好象征性地挖起一些泥土，移到

新的墓穴里。也就是从那一时刻起，我感到，

我的母亲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诉

说，就是对母亲的诉说。

Mymotherwasbornin1922anddiedin1994.

Weburiedherinapeachorchardeastofthe

arwewereforcedtomoveher

gravefartherawayfromthevillageinorder

wedugupthegrave,wesawthatthecoffin

hadrottedawayandthatherbodyhad

dugupsomeofthatsoil,asymbolicact,and

swhenI

graspedtheknowledgethatmymotherhad

becomepartoftheearth,andthatwhenI

spoketomotherearth,Iwasreallyspeaking

tomymother.

我是我母亲最小的孩子。

Iwasmymother’syoungestchild.

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件事，是提着家里唯一的一

把热水壶去公共食堂打开水。因为饥饿无力，

失手将热水瓶打碎，我吓得要命，钻进草垛，

一天没敢出来。傍晚的时候我听到母亲呼唤我

的乳名，我从草垛里钻出来，以为会受到打骂，

但母亲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抚摸着我的

头，口中发出长长的叹息。

Myearliestmemorywasoftakingouronly

vacuumbottletothepubliccanteenfor

edbyhunger,I

witless,Ihidallthatdayinahaystack.

Towardevening,Iheardmymothercalling

mychildhoodname,soIcrawledoutofmy

hidingplace,preparedtoreceiveabeatingor

herdidn’thitme,didn’t

trubbedmyheadand

heavedasigh.

我记忆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亲去集

体的地理拣麦穗，看守麦田的人来了，拣麦穗

的人纷纷逃跑，我母亲是小脚，跑不快，被捉

住，那个身材高大的看守人煽了她一个耳光，

她摇晃着身体跌倒在地，看守人没收了我们拣

到的麦穗，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我母亲嘴角流

血，坐在地上，脸上那种绝望的神情深我终生

难忘。多年之后，当那个看守麦田的人成为一

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集市上与我相逢，我冲

上去想找他报仇，母亲拉住了我，平静的对我

说：“儿子，那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

不是一个人。”

Mymostpainfulmemoryinvolvedgoingout

inthecollective’sfieldwithMothertoglean

anersscatteredwhen

her,who

hadboundfeet,couldnotrun;shewas

caughtandslappedsohardbythewatchman,

ahulkofaman,thatshefelltotheground.

Thewatchmanconfiscatedthewheatwe’d

at

ontheground,herlipbleeding,Motherwore

alookofhopelessnessI’

later,whenIencounteredthewatchman,

nowagray-hairedoldman,inthe

marketplace,Motherhadtostopmefrom

goinguptoavengeher.“Son,”shesaid

evenly,“themanwhohitmeandthisman

arenotthesameperson.”

我记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个中秋节的中午，

我们家难得的包了一顿饺子，每人只有一碗。

正当我们吃饺子时，一个乞讨的老人来到了我

们家门口，我端起半碗红薯干打发他，他却愤

愤不平地说：“我是一个老人，你们吃饺子，

却让我吃红薯干。你们的心是怎么长的？”我

气急败坏的说：“我们一年也吃不了几次饺子，

一人一小碗，连半饱都吃不了！给你红薯干就

不错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滚！”母亲训斥了

我，然后端起她那半碗饺子，倒进了老人碗里。

MyclearestmemoryisofaMoonFestivalday,

atnoontime,oneofthorareoccasions

whenweatejiaoziathome,onebowlapiece.

Anagingbeggarcametoourdoorwhilewe

wereatthetable,andwhenItriedtond

himawaywithhalfabowlfulofdriedsweet

potatoes,hereactedangrily:“I’manold

man,”hesaid.“Youpeopleareeatingjiaozi,

heartlesscanyoube?”Ireactedjustas

angrily:“We’reluckyifweeatjiaoziacouple

oftimesayear,onesmallbowlfulapiece,

barelyenoughtogetataste!Youshouldbe

thankfulwe’regivingyousweetpotatoes,

andifyoudon’twantthem,youcangetthe

helloutofhere!”After(dressingmedown)

reprimandingme,Motherdumpedherhalf

bowlfulofjiaoziintotheoldman’sbowl.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亲去卖白菜，

有意无意的多算了一位买白菜的老人一毛钱。

算完钱我就去了学校。当我放学回家时，看到

很少流泪的母亲泪流满面。母亲并没有骂我，

只是轻轻的说：“儿子，你让娘丢了脸。”

Mymostremorfulmemoryinvolveshelping

Motherllcabbagesatmarket,andme

overcharginganoldvillageronejiao–

intentionallyornot,Ican’trecall–before

amehome

thatafternoon,IsawthatMotherwascrying,

dofscolding

me,shemerelysaidsoftly,“Son,you

embarrasdyourmothertoday.”

我十几岁时，母亲患了严重的肺病，饥饿，病

痛，劳累，使我们这个家庭陷入了困境，看不

到光明和希望。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祥之

兆，以为母亲随时都会自己寻短见。每当我劳

动归来，一进大门就高喊母亲，听到她的回应，

心中才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一时听不到

她的回应，我就心惊胆战，跑到厨房和磨坊里

寻找。有一次找遍了所有的房间也没有见到母

亲的身影，我便坐在了院子里大哭。这时母亲

背着一捆柴草从外面走进来。她对我的哭很不

满，但我又不能对她说出我的担忧。母亲看到

我的心思，她说：“孩子你放心，尽管我活着

没有一点乐趣，但只要阎王爷不叫我，我是不

会去的。”

Mothercontractedariouslungdia

,dia,

andtoomuchworkmadethingxtremely

daheadlooked

especiallybleak,andIhadabadfeeling

aboutthefuture,worriedthatMothermight

ay,thefirstthingI

didwhenIwalkedinthedoorafteradayof

g

hervoicewaslikegivingmyheartanew

hearingherthrewme

intoapanic.I’dgolookingforherintheside

,after

archingeverywhereandnotfindingher,I

satdownintheyardandcriedlikeababy.

Thatishowshefoundmewhenshewalked

intotheyardcarryingabundleoffirewoodon

veryunhappywithme,but

knewanyway.“Son,”shesaid,“don’tworry,

theremaybenojoyinmylife,butIwon’t

leaveyoutilltheGodoftheUnderworldcalls

me.”

我生来相貌丑陋，村子里很多人当面嘲笑我，

学校里有几个性格霸蛮的同学甚至为此打我。

我回家痛苦，母亲对我说：“儿子，你不丑，

你不缺鼻子不缺眼，四肢健全，丑在哪里？而

且只要你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丑也能

变美。”后来我进入城市，有一些很有文化的

人依然在背后甚至当面嘲弄我的相貌，我想起

了母亲的话，便心平气和地向他们道歉。

ersoftenlaughedinmy

face,andschoolbulliessometimesbeatme

upbecauofit.I’drunhomecrying,where

mymotherwouldsay,“You’renotugly,Son.

You’vegotanoandtwoeyes,andthere’s

nothingwrongwithyourarmsandlegs,so

howcouldyoubeugly?Ifyouhaveagood

heartandalwaysdotherightthing,whatis

considereduglybecomesbeautiful.”Lateron,

whenImovedtothecity,therewere

educatedpeoplewholaughedatmebehind

myback,someeventomyface;butwhenI

recalledwhatMotherhadsaid,Ijustcalmly

offeredmyapologies.

我母亲不识字，但对识字的人十分敬重。我们

家生活困难，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只要我

对她提出买书买文具的要求，她总是会满足

我。她是个勤劳的人，讨厌懒惰的孩子，但只

要是我因为看书耽误了干活，她从来没批评过

我。

Myilliteratemotherheldpeoplewhocould

sopoorwe

oftendidnotknowwhereournextmealwas

comingfrom,yetsheneverdeniedmy

requesttobuyabookorsomethingtowrite

rehardworking,shehadnou

forlazychildren,yetIcouldskipmychores

aslongasIhadmynoinabook.

有一段时间，集市上来了一个说书人。我偷偷

地跑去听书，忘记了她分配给我的活儿。为此，

母亲批评了我，晚上当她就着一盏小油灯为家

人赶制棉衣时，我忍不住把白天从说书人听来

的故事复述给她听，起初她有些不耐烦，因为

在她心目中说书人都是油嘴滑舌，不务正业的

人，从他们嘴里冒不出好话来。但我复述的故

事渐渐的吸引了她，以后每逢集日她便不再给

我排活，默许我去集上听书。为了报答母亲的

恩情，也为了向她炫耀我的记忆力，我会把白

天听到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

Astorytelleroncecametothemarketplace,

unhappywithmeforforgettingmychores.

Butthatnight,whileshewasstitching

paddedclothesforusundertheweaklightof

akeronelamp,Icouldn’tkeepfrom

retellingstoriesI’

listenedimpatientlyatfirst,sinceinhereyes

professionalstorytellersweresmooth-talking

ggood

wlyshe

wasdraggedintomyretoldstories,andfrom

thatdayon,shenevergavemechoreson

marketday,unspokenpermissiontogoto

repaymentforMother’skindnessandaway

todemonstratemymemory,I’dretellthe

storiesforherinvividdetail.

很快的，我就不满足复述说书人讲的故事了，

我在复述的过程中不断的添油加醋，我会投我

母亲所好，编造一些情节，有时候甚至改变故

事的结局。我的听众也不仅仅是我的母亲，连

我的姐姐，我的婶婶，我的奶奶都成为我的听

众。我母亲在听完我的故事后，有时会忧心忡

忡地，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儿啊，

你长大后会成为一个什么人呢？难道要靠耍

贫嘴吃饭吗？”

Itdidnottakelongtofindretellingsomeone

el’sstoriesunsatisfying,soIbegan

embellishingmynarration.I’dsaythingsI

knewwouldpleaMother,evenchanged

wasn’t

theonlymemberofmyaudience,whichlater

includedmyoldersisters,myaunts,evenmy

mes,aftermy

motherhadlistenedtooneofmystories,

she’daskinacare-ladenvoice,almostasifto

herlf:“Whatwillyoubelikewhenyougrow

up,son?Mightyouwindupprattlingfora

livingoneday?”

我理解母亲的担忧，因为在村子里，一个贫嘴

的孩子，是招人厌烦的，有时候还会给自己和

家庭带来麻烦。我在小说《牛》里所写的那个

因为话多被村子里厌恶的孩子，就有我童年时

的影子。我母亲经常提醒我少说话，她希望我

能做一个沉默寡言、安稳大方的孩子。但在我

身上，却显露出极强的说话能力和极大的说话

欲望，这无疑是极大的危险，但我说的故事的

能力，又带给了她愉悦，这使他陷入深深的矛

盾之中。

ivekids

arenotwellthoughtofinourvillage,forthey

canbringtroubletothemlvesandtotheir

sabitofayoungmeinthe

talkativeboywhofallsafoulofvillagersinmy

story“Bulls.”Motherhabituallycautionedme

nottotalksomuch,wantingmetobea

taciturn,smoothandsteadyyoungster.

InsteadIwaspossdofadangerous

combination–remarkablespeakingskillsand

abilitytotellstoriesbroughtherjoy,butthat

createdadilemmaforher.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尽管我有父母

亲的谆谆教导，但我并没有改掉我喜欢说话的

天性，这使得我的名字“莫言”，很像对自己的

讽刺。

Apopularsayinggoes“Itiasiertochange

thecourofariverthanaperson’snature.”

Despitemyparents’tirelessguidance,my

naturaldesiretotalkneverwentaway,and

thatiswhatmakesmyname–MoYan,or

“don’tspeak”–anironicexpressionof

lf-mockery.

我小学未毕业即辍学，因为年幼体弱，干不了

重活，只好到荒草滩上去放牧牛羊。当我牵着

牛羊从学校门前路过，看到昔日的同学在校园

里打打闹闹，我心中充满悲凉，深深地体会到

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孩子，离开群体后的痛苦。

Afterdroppingoutofelementaryschool,I

wastoosmallforheavylabor,soIbecamea

cattle-andsheep-herderonanearbygrassy

htofmyformer

schoolmatesplayingintheschoolyardwhenI

drovemyanimalspastthegatealways

saddenedmeandmademeawareofhow

toughitisforanyone–evenachild–to

leavethegroup.

到了荒滩上，我把牛羊放开，让它们自己吃草。

蓝天如海，草地一望无际，周围看不到一个人

影，没有人的声音，只有鸟儿在天上鸣叫。我

感到很孤独，很寂寞，心里空空荡荡。有时候，

我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懒洋洋地飘动着的白

云，脑海里便浮现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幻象。我

们那地方流传着许多狐狸变成美女的故事，我

幻想着能有一个狐狸变成美女与我来作伴放

牛，但她始终没有出现。但有一次，一只火红

色的狐狸从我面前的草丛中跳出来时，我被吓

得一屁股蹲在地上。狐狸跑没了踪影，我还在

那里颤抖。有时候我会蹲在牛的身旁，看着湛

蓝的牛眼和牛眼中的我的倒影。有时候我会模

仿着鸟儿的叫声试图与天上的鸟儿对话，有时

候我会对一棵树诉说心声。但鸟儿不理我，树

也不理我。许多年后，当我成为一个小说家，

当年的许多幻想，都被我写进了小说。很多人

夸我想象力丰富，有一些文学爱好者，希望我

能告诉他们培养想象力的秘诀，对此，我只能

报以苦笑。

Iturnedtheanimalslooontheriverbankto

grazebeneathaskyasblueastheoceanand

grass-carpetedlandasfarastheeyecould

e–notanotherpersoninsight,nohuman

sounds,nothingbutbirdcallsaboveme.I

wasallbymylfandterriblylonely;my

mesIlayinthegrass

andwatchedcloudsfloatlazilyby,which

partofthecountryisknownforitstalesof

foxesintheformofbeautifulyoungwomen,

andIwouldfantasizeafox-turned-beautiful

,however,afieryred

foxboundedoutofthebrushinfrontofme,

scaringmylegsrightoutfromunderme.I

wasstillsittingtheretremblinglongafterthe

mesI’dcrouch

downbesidethecowsandgazeintotheir

deepblueeyes,eyesthatcapturedmy

sI’dhaveadialoguewith

birdsinthesky,mimickingtheircries,while

atothertimesI’ddivulgemyhopesand

birdsignoredme,

ater,afterI’d

becomeanovelist,Iwrotesomeoftho

frequentlybombardmewithcomplimentson

myvividimagination,andloversofliterature

oftenaskmetodivulgemycretto

responisawansmile.

就像中国的先贤老子所说的那样：“福兮祸之

所伏，福祸福所倚”，我童年辍学，饱受饥饿、

孤独、无书可读之苦，但我因此也像我们的前

辈作家沈从文那样，及早地开始阅读社会人生

这本大书。前面所提到的到集市上去听说数人

说书，仅仅是这本大书中的一页。

OurTaoistmasterLaozisaiditbest:“Fortune

dependsonmisfortune.

Misfortuneishiddeninfortune.”Ileftschool

asachild,oftenwenthungry,wasconstantly

lonely,

thoreasons,likethewriterofaprevious

generation,ShenCongwen,Ihadanearly

experienceofgoingtothemarketplaceto

listentoastorytellerwasbutonepageof

thatbook.

辍学之后，我混迹于成人之中，开始了“用耳

朵阅读”的漫长生涯。二百多年前，我的故乡

曾出了一个讲故事的伟大天才——蒲松龄，我

们村里的许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传人。我

在集体劳动的田间地头，在生产队的牛棚马

厩，在我爷爷奶奶的热炕头上，甚至在摇摇晃

晃地进行着的牛车社，聆听了许许多多神鬼故

事，历史传奇，逸闻趣事，这些故事都与当地

的自然环境，家庭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使我

产生了强烈的现实感。

Afterleavingschool,Iwasthrown

uncomfortablyintotheworldofadults,where

Iembarkedonthelongjourneyoflearning

dredyearsago,

oneofthegreatstorytellersofalltime–Pu

Songling–livednearwhereIgrewup,and

wheremanypeople,meincluded,carriedon

erI

happenedtobe–workingthefieldswiththe

collective,inproductionteamcowshedsor

stables,onmygrandparents’heatedkang,

evenonoxcartsbouncingandswayingdown

theroad,myearsfilledwithtalesofthe

supernatural,historicalromances,and

strangeandcaptivatingstories,alltiedtothe

naturalenvironmentandclanhistories,and

allofwhichcreatedapowerfulrealityinmy

mind.

我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些东西会成为我

的写作素材，我当时只是一个迷恋故事的孩

子，醉心地聆听着人们的讲述。那时我是一个

绝对的有神论者，我相信万物都有灵性，我见

到一棵大树会肃然起敬。我看到一只鸟会感到

它随时会变化成人，我遇到一个陌生人，也会

怀疑他是一个动物变化而成。每当夜晚我从生

产队的记工房回家时，无边的恐惧便包围了

我，为了壮胆，我一边奔跑一边大声歌唱。那

时我正处在变声期，嗓音嘶哑，声调难听，我

的歌唱，是对我的乡亲们的一种折磨。

Eveninmywildestdreams,Icouldnothave

envisionedadaywhenallthiswouldbethe

stuffofmyownfiction,forIwasjustaboy

wholovedstories,whowasinfatuatedwith

thenIwas,withoutadoubt,atheist,

believingthatalllivingcreatureswere

endowedwithsouls.I’dstopandpaymy

respectstoatoweringoldtree;ifIsawabird,

Iwassureitcouldbecomehumananytimeit

wanted;andIsuspectedeverystrangerI

t,

terriblefearsaccompaniedmeonmyway

homeaftermyworkpointsweretallied,soI’d

singatthetopofmylungsasIrantobuild

e,whichwas

changingatthetime,producedscratchy,

squeakysongsthatgratedontheearsofany

villagerwhoheardme.

我在故乡生活了二十一年，期间离家最远的是

乘火车去了一次青岛，还差点迷失在木材厂的

巨大木材之间，以至于我母亲问我去青岛看到

了什么风景时，我沮丧地告诉她：什么都没看

到，只看到了一堆堆的木头。但也就是这次青

岛之行，使我产生了想离开故乡到外边去看世

界的强烈愿望。

Ispentmyfirsttwenty-oneyearsinthat

village,nevertravelingfartherfromhome

thantoQingdao,bytrain,whereInearlygot

lostamidthegiantstacksofwoodina

motheraskedmewhat

I’deninQingdao,Ireportedsadlythatall

I’ttrip

toQingdaoplantedinmeapowerfuldesireto

leavemyvillageandetheworld.

1976年2月，我应征入伍，背着我母亲卖掉

结婚时的首饰帮我购买的四本《中国通史简

编》，走出了高密东北乡这个既让我爱又让我

恨的地方，开始了我人生的重要时期。我必须

承认，如果没有30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巨大发

展与进步，如果没有改革开放，也不会有我这

样一个作家。

InFebruary1976Iwasrecruitedintothe

armyandwalkedoutoftheNortheastGaomi

TownshipvillageIbothlovedandhated,

enteringacriticalphaofmylife,carryingin

mybackpackthefour-volumeBriefHistoryof

Chinamymotherhadboughtbyllingher

ganthemost

dmitthat

wereitnotforthethirty-oddyearsof

tremendousdevelopmentandprogressin

Chinesociety,andthesubquentnational

reformandopeningofherdoorstothe

outside,Iwouldnotbeawritertoday.

在军营的枯燥生活中，我迎来了八十年代的思

想解放和文学热潮，我从一个用耳朵聆听故

事，用嘴巴讲述故事的孩子，开始尝试用笔来

讲述故事。起初的道路并不平坦，我那时并没

有意识到我二十多年的农村生活经验是文学

的富矿，那时我以为文学就是写好人好事，就

是写英雄模范，所以，尽管也发表了几篇作品，

但文学价值很低。

Inthemidstofmind-numbingmilitarylife,I

welcomedtheideologicalemancipationand

literaryfervorofthenineteen-eighties,and

evolvedfromaboywholistenedtostories

andpasdthemonbywordofmouthinto

someonewhoexperimentedwithwriting

rockyroadatfirst,a

timewhenIhadnotyetdiscoveredhowrich

asourceofliterarymaterialmytwodecades

htthat

literaturewasallaboutgoodpeopledoing

goodthings,storiesofheroicdeedsand

modelcitizens,sothatthefewpiecesofmine

thatwerepublishedhadlittleliteraryvalue.

1984年秋，我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

在我的恩师著名作家徐怀中的启发指导下，我

写出了《秋水》、《枯河》、《透明的红萝卜》、

《红高粱》等一批中短篇小说。在《秋水》这

篇小说里，第一次出现了“高密东北乡”这个字

眼，从此，就如同一个四处游荡的农民有了一

片土地，我这样一个文学的流浪汉，终于有了

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场所。我必须承认，在创

建我的文学领地“高密东北乡”的过程中，美国

的威廉·福克纳和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

给了我重要启发。我对他们的阅读并不认真，

但他们开天辟地的豪迈精神激励了我，使我明

白了一个作家必须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

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应该谦卑退让，但在文学

创作中，必须颐指气使，独断专行。我追随在

这两位大师身后两年，即意识到，必须尽快地

逃离他们，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他们是两座

灼热的火炉，而我是冰块，如果离他们太近，

会被他们蒸发掉。根据我的体会，一个作家之

所以会受到某一位作家的影响，其根本是因为

影响者和被影响者灵魂深处的相似之处。正所

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所以，尽管我没有很好

地去读他们的书，但只读过几页，我就明白了

他们什么，也明白了他们是怎样干的，随

即我也就明白了我该干什么和我该怎样干。

Inthefallof1984Iwasacceptedintothe

LiteratureDepartmentofthePLAArt

Academy,where,undertheguidanceofmy

reveredmentor,therenownedwriterXu

Huaizhong,Iwroteariesofstoriesand

novellas,including:“AutumnFloods,”“Dry

River,”“TheTransparentCarrot,”and“Red

Sorghum.”NortheastGaomiTownshipmade

itsfirstappearancein“AutumnFloods,”and

fromthatmomenton,likeawandering

peasantwhofindshisownpieceofland,this

literaryvagabondfoundaplacehecouldcall

aythatinthecourof

creatingmyliterarydomain,NortheastGaomi

Township,Iwasgreatlyinspiredbythe

AmericannovelistWilliamFaulknerandthe

ColumbianGabrielGarcíaMát

readeitherofthemextensively,butwas

encouragedbythebold,unrestrainedway

theycreatednewterritoryinwriting,and

learnedfromthemthatawritermusthavea

tyand

compromiareidealinone’sdailylife,butin

literarycreation,supremelf-confidence

andtheneedtofollowone’sowninstinctsare

yearsIfollowedinthe

footstepsofthetwomastersbefore

realizingthatIhadtoescapetheirinfluence;

thisishowIcharacterizedthatdecisioninan

essay:Theywereapairofblazingfurnaces,I

tooclotothem,

understanding,onewriterinfluencesanother

whentheyenjoyaprofoundspiritualkinship,

whatisoftenreferredtoas“heartsbeatingin

unison.”Thatexplainswhy,thoughIhad

readlittleoftheirwork,afewpageswere

sufficientformetocomprehendwhatthey

weredoingandhowtheyweredoingit,

whichledtomyunderstandingofwhatI

shoulddoandhowIshoulddoit.

我该干的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用自己的方

式，讲自己的故事。我的方式，就是我所熟知

的集市说书人的方式，就是我的爷爷奶奶、村

里的老人们讲故事的方式。坦率地说，讲述的

时候，我没有想到谁会是我的听众，也许我的

听众就是那些如我母亲一样的人，也许我的听

众就是我自己，我自己的故事，起初就是我的

亲身经历，譬如《枯河》中那个遭受痛打的孩

子，譬如《透明的红萝卜》中那个自始至终一

言不发的孩子。我的确曾因为干过一件错事而

受到过父亲的痛打，我也的确曾在桥梁工地上

为铁匠师傅拉过风箱。当然，个人的经历无论

多么奇特也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写进小说，小说

必须虚构，必须想象。很多朋友说《透明的红

萝卜》是我最好的小说，对此我不反驳，也不

认同，但我认为《透明的红萝卜》是我的作品

中最有象征性、最意味深长的一部。那个浑身

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人的感

受能力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说的灵魂，尽管在

后来的小说里，我写了很多的人物，但没有一

个人物，比他更贴近我的灵魂。或者可以说，

一个作家所塑造的若干人物中，总有一个领头

的，这个沉默的孩子就是一个领头的，他一言

不发，但却有力地领导着形形色色的人物，在

高密东北乡这个舞台上，尽情地表演。

WhatIshoulddowassimplicityitlf:Write

as

thatofthemarketplacestoryteller,with

whichIwassofamiliar,thewaymy

grandfatherandmygrandmotherandother

andor,I

nevergaveathoughttoaudiencewhenIwas

tellingmystories;perhapsmyaudiencewas

madeupofpeoplelikemymother,and

lystories

werenarrationsofmypersonalexperience:

theboywhoreceivedawhippingin“Dry

River,”forinstance,ortheboywhonever

spokein“TheTransparentCarrot.”Ihad

actuallydonesomethingbadenoughto

receiveawhippingfrommyfather,andIhad

actuallyworkedthebellowsforablacksmith

lly,personal

experiencecannotbeturnedintofiction

exactlyasithappened,nomatterhowunique

nhastobefictional,has

ofmyfriends,

“TheTransparentCarrot”ismyverybest

story;Ihavenoopiniononewayortheother.

WhatIcansayis,“TheTransparentCarrot”is

moresymbolicandmoreprofoundly

meaningfulthananyotherstoryI’vewritten.

Thatdark-skinnedboywiththesuperhuman

abilitytosufferandasuperhumandegreeof

nsitivityreprentsthesoulofmyentire

ofallthefictional

charactersI’vecreatedsincethenisasclo

differentway,

amongallthecharactersawritercreates,

thereisalwaysonethatstandsaboveallthe

,thatlaconicboyistheone.

Thoughhesaysnothing,heleadsthewayfor

alltheothers,inalltheirvariety,performing

freelyontheNortheastGaomiTownship

stage.

自己的故事总是有限的，讲完了自己的故事，

就必须讲他人的故事。于是，我的亲人们的故

事，我的村人们的故事，以及我从老人们口中

听到过的祖先们的故事，就像听到集合令的士

兵一样，从我的记忆深处涌出来。他们用期盼

的目光看着我，等待着我去写他们。我的爷爷、

奶奶、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姑姑、叔叔、

妻子、女儿，都在我的作品里出现过，还有很

多的我们高密东北乡的乡亲，也都在我的小说

里露过面。当然，我对他们，都进行了文学化

的处理，使他们超越了他们自身，成为文学中

的人物。

Apersoncanexperienceonlysomuch,and

onceyouhaveexhaustedyourownstories,

,

outofthedepthsofmymemories,like

conscriptedsoldiers,rostoriesoffamily

members,offellowvillagers,andof

long-deadancestorsIlearnedoffromthe

ited

grandfatherandgrandmother,myfatherand

mother,mybrothersandsisters,myaunts

anduncles,mywifeandmydaughterhave

related

residentsofNortheastGaomiTownshiphave

they

haveundergoneliterarymodificationto

transformthemintolarger-than-lifefictional

characters.

我最新的小说《蛙》中，就出现了我姑姑的形

象。因为我获得诺贝尔奖，许多记者到她家采

访，起初她还很耐心地回答提问，但很快便不

胜其烦，跑到县城里她儿子家躲起来了。姑姑

确实是我写《蛙》时的模特，但小说中的姑姑，

与现实生活中的姑姑有着天壤之别。小说中的

姑姑专横跋扈，有时简直像个女匪，现实中的

姑姑和善开朗，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现实

中的姑姑晚年生活幸福美满，小说中的姑姑到

了晚年却因为心灵的巨大痛苦患上了失眠症，

身披黑袍，像个幽灵一样在暗夜中游荡。我感

谢姑姑的宽容，她没有因为我在小说中把她写

成那样而生气；我也十分敬佩我姑姑的明智，

她正确地理解了小说中人物与现实中人物的

复杂关系。

Anauntofmineisthecentralcharacterofm

ylatestnovel,ouncementoft

heNobelPrizentjournalistsswarmingtoh

t,sh

ewaspatientlyaccommodating,butshesoo

nhadtoescapetheirattentionsbyfleeingto

herson’

’tdenythatshewasmymodelinwritingFro

gs,butthedifferencesbetweenherandthef

tionalaunt

isarrogantanddomineering,inplacesvirtua

llythuggish,whilemyrealauntiskindandg

entle,theclassiccaringwifeandlovingmot

aunt’sgoldenyearshavebeenh

appyandfulfilling;herfictionalcounterparts

uffersinsomniainherlateyearsasaresulto

fspiritualtorment,andwalksthenightslike

aspecter,teful

tomyrealauntfornotbeingangrywithme

r

eatlyrespectherwisdomincomprehending

thecomplexrelationshipbetweenfictionalch

aractersandrealpeople.

母亲去世后，我悲痛万分，决定写一部书献给

她。这就是那本《丰乳肥臀》。因为胸有成竹，

因为情感充盈，仅用了83天，我便写出了这

部长达50万字的小说的初稿。

Aftermymotherdied,inthemidstofalmost

cripplinggrief,Idecidedtowriteanovelfor

astsandWideHipsisthatnovel.

Oncemyplantookshape,Iwasburningwit

hsuchemotionthatIcompletedadraftofh

alfamillionwordsinonlyeighty-threedays.

在《丰乳肥臀》这本书里，我肆无忌惮地使用

了与我母亲的亲身经历有关的素材，但书中的

母亲情感方面的经历，则是虚构或取材于高密

东北乡诸多母亲的经历。在这本书的卷前语

上，我写下了“献给母亲在天之灵”的话，但这

本书，实际上是献给天下母亲的，这是我狂妄

的野心，就像我希望把小小的“高密东北乡”写

成中国乃至世界的缩影一样。

InBigBreastsandWideHipsIshamelessly

udmaterialassociatedwithmymother’sa

ctualexperience,butthefictionalmother’

motionalstateiitheratotalfabricationor

acompositeofmanyofNortheastGaomiTo

wnship’Iwrote“Tothes

piritofmymother”onthededicationpage,t

henovelwasreallywrittenforallmother

verywhere,evidence,perhaps,ofmyoverwe

eningambition,inmuchthesamewayasI

hopetomaketinyNortheastGaomiTownshi

pamicrocosmofChina,evenofthewhole

world.

作家的创作过程各有特色，我每本书的构思与

灵感触发也都不尽相同。有的小说起源于梦

境，譬如《透明的红萝卜》，有的小说则发端

于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件——譬如《天堂蒜薹

之歌》。但无论是起源于梦境还是发端于现实，

最后都必须和个人的经验相结合，才有可能变

成一部具有鲜明个性的，用无数生动细节塑造

出了典型人物的、语言丰富多彩、结构匠心独

运的文学作品。有必要特别提及的是，在《天

堂蒜薹之歌》中，我让一个真正的说书人登场，

并在书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我十分抱歉

地使用了这个说书人真实姓名，当然，他在书

中的所有行为都是虚构。在我的写作中，出现

过多次这样的现象，写作之初，我使用他们的

真实姓名，希望能借此获得一种亲近感，但作

品完成之后，我想为他们改换姓名时却感到已

经不可能了，因此也发生过与我小说中人物同

名者找到我父亲发泄不满的事情，我父亲替我

向他们道歉，但同时又开导他们不要当真。我

父亲说：“他在《红高粱》中，第一句就说‘我

父亲这个土匪种’，我都不在意你们还在意什

么？”

Theprocessofcreationisuniquetoeveryw

mynovelsdiffersfromtheoth

ersintermsofplotandguidinginspiration.S

ome,suchas“TheTransparentCarrot,”wer

ebornindreams,whileothers,likeTheGarli

cBalladshavetheirorigininactualevents.

Whetherthesourceofaworkisadreamorr

eallife,onlyifitisintegratedwithindividual

experiencecanitbeimbuedwithindividuality

,bepopulatedwithtypicalcharactersmolde

dbylivelydetail,employrichlyevocativelan

guage,andboastawellcraftedstructure.H

ereImustpointoutthatinTheGarlicBallads

Iintroducedareal-lifestorytellerandsinger

inoneofthenovel’smostimportantroles.I

wishIhadn’tudhisrealname,thoughhis

ar

ecurringphenomenonwithme.I’llstartoutu

singcharacters’realnamesinordertoachie

veanofintimacy,andaftertheworkis

finished,itwillemtoolatetochangethos

sledtopeoplewhoethei

rnamesinmynovelsgoingtomyfatherto

ysapologizesi

nmyplace,butthenurgesthemnottotake

’llsay:

“ThefirstntenceinRedSorghum,

‘Myfather,abandit’soffspring,’didn’tupt

me,sowhyshouldyoubeunhappy?”

我在写作《天堂蒜薹之歌》这类逼近社会现实

的小说时，面对着的最大问题，其实不是我敢

不敢对社会上的黑暗现象进行批评，而是这燃

烧的激情和愤怒会让政治压倒文学，使这部小

说变成一个社会事件的纪实报告。小说家是社

会中人，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但小说

家在写作时，必须站在人的立场上，把所有的

人都当做人来写。只有这样，文学才能发端事

件但超越事件，关心政治但大于政治。

Mygreatestchallengescomewithwritingno

velsthatdealwithsocialrealities,suchasT

heGarlicBallads,notbecauI’mafraidofb

eingopenlycriticalofthedarkeraspectsofs

ociety,butbecauheatedemotionsandang

erallowpoliticstosuppressliteratureandtr

ansformanovelintoreportageofasocialev

berofsociety,anovelistin

titledtohisownstanceandviewpoint;butw

henheiswritinghemusttakeahumanistic

stance,encanl

iteraturenotjustoriginateinevents,buttra

nscendthem,notjustshowconcernforpoliti

csbutbegreaterthanpolitics.

可能是因为我经历过长期的艰难生活，使我对

人性有较为深刻的了解。我知道真正的勇敢是

什么，也明白真正的悲悯是什么。我知道，每

个人心中都有一片难用是非善恶准确定性的

朦胧地带，而这片地带，正是文学家施展才华

的广阔天地。只要是准确地、生动地描写了这

个充满矛盾的朦胧地带的作品，也就必然地超

越了政治并具备了优秀文学的品质。

PossiblybecauI’velivedsomuchofmylif

eindifficultcircumstances,IthinkIhavea

whatrealcourageis,andIunderstandtrue

hatnebulousterrainexi

stsintheheartsandmindsofeveryperson,

terrainthatcannotbeadequatelycharacteriz

edinsimpletermsofrightandwrongorgoo

dandbad,andthisvastterritoryiswherea

a

stheworkcorrectlyandvividlydescribesthis

nebulous,massivelycontradictoryterrain,it

willinevitablytranscendpoliticsandbeendo

wedwithliteraryexcellence.

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的作品是令人厌烦的，但

我的人生是与我的作品紧密相连的，不讲作

品，我感到无从下嘴，所以还得请各位原谅。

Prattlingonandonaboutmyownworkmus

tbeannoying,butmylifeandworksareine

xtricablylinked,soifIdon’ttalkaboutmyw

ork,Idon’o

uareinaforgivingmood.

在我的早期作品中，我作为一个现代的说书

人，是隐藏在文本背后的，但从《檀香刑》这

部小说开始，我终于从后台跳到了前台。如果

说我早期的作品是自言自语，目无读者，从这

本书开始，我感觉到自己是站在一个广场上，

面对着许多听众，绘声绘色地讲述。这是世界

小说的传统，更是中国小说的传统。我也曾积

极地向西方的现代派小说学习，也曾经玩弄过

形形色色的叙事花样，但我最终回归了传统。

当然，这种回归，不是一成不变的回归，《檀

香刑》和之后的小说，是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

传统又借鉴了西方小说技术的混合文本。小说

领域的所谓创新，基本上都是这种混合的产

物。不仅仅是本国文学传统与外国小说技巧的

混合，也是小说与其他的艺术门类的混合，就

像《檀香刑》是与民间戏曲的混合，就像我早

期的一些小说从美术、音乐、甚至杂技中汲取

了营养一样。

Iwasamodern-daystorytellerwhohidinth

ebackgroundofhiarlywork;butwiththe

novelSandalwoodDeathIjumpedoutofthe

yworkcanbecharacterize

dasariesofsoliloquies,withnoreaderin

mind;startingwiththisnovel,however,Ivis

ualizedmylfstandinginapublicsquarespi

ritedlytellingmystorytoacrowdoflistener

aditionisaworldwidephenomenoni

nfiction,

time,IwasadiligentstudentofWesternmo

dernistfiction,andIexperimentedwithalls

heendIcame

re,thisretur

w

oodDeathandthenovelsthatfollowedarei

nheritorsoftheChineclassicalnoveltradit

ionbutenhancedbyWesternliterarytechniq

knownasinnovativefictionis,f

orthemostpart,aresultofthismixture,whi

chisnotlimitedtodomestictraditionswithf

oreigntechniques,butcanincludemixingfict

wood

Death,forinstance,mixesfictionwithlocalo

pera,whilesomeofmyearlyworkwaspartl

ynurturedbyfineart,music,evenacrobatic

s.

最后，请允许我再讲一下我的《生死疲劳》。

这个书名来自佛教经典，据我所知，为翻译这

个书名，各国的翻译家都很头痛。我对佛教经

典并没有深入研究，对佛教的理解自然十分肤

浅，之所以以此为题，是因为我觉得佛教的许

多基本思想，是真正的宇宙意识，人世中许多

纷争，在佛家的眼里，是毫无意义的。这样一

种至高眼界下的人世，显得十分可悲。当然，

我没有把这本书写成布道词，我写的还是人的

命运与人的情感，人的局限与人的宽容，以及

人为追求幸福、坚持自己的信念所做出的努力

与牺牲。小说中那位以一己之身与时代潮流对

抗的蓝脸，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这

个人物的原型，是我们邻村的一位农民，我童

年时，经常看到他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木轮

车，从我家门前的道路上通过。给他拉车的，

是一头瘸腿的毛驴，为他牵驴的，是他小脚的

妻子。这个奇怪的劳动组合，在当时的集体化

社会里，显得那么古怪和不合时宜，在我们这

些孩子的眼里，也把他们看成是逆历史潮流而

动的小丑，以至于当他们从街上经过时，我们

会充满义愤地朝他们投掷石块。事过多年，当

我拿起笔来写作时，这个人物，这个画面，便

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为

他写一本书，我迟早要把他的故事讲给天下人

听，但一直到了2005年，当我在一座庙宇里

看到“六道轮回”的壁画时，才明白了讲述这个

故事的正确方法。

Finally,Iaskyourindulgencetotalkabout

mynovelLifeandDeathAreWearingMeOu

netitlecomesfromBuddhistscri

pture,andI’vebeentoldthatmytranslators

havehadfitstryingtorenderitintotheirlan

especiallywellverdinB

uddhistscriptureandhavebutasuperficialu

thistitle

becauIbelievethatthebasictenetsofth

eBuddhistfaithreprentuniversalknowled

ge,andthatmankind’smanydisputesareutt

erlywithoutmeaningintheBuddhistrealm.

Inthatloftyviewoftheuniver,theworld

lisnotareligi

oustract;initIwroteofman’sfateandhu

manemotions,ofman’slimitationsandhuma

ngenerosity,andofpeople’sarchforhap

pinessandthelengthstowhichtheywillgo,

thesacrificestheywillmake,toupholdtheir

n,acharacterwhotakesasta

ndagainstcontemporarytrends,is,inmyvi

ew,ntinaneighboringv

youngsterIoftensawhimpassbyourdoor

pushingacreaky,wooden-wheeledcart,with

alamedonkeyupfront,ledbyhisbound-fo

hecollectivenatureofsociety

backthen,thisstrangelaborgroupprente

dabizarresightthatkeptthemoutofstepw

yesofuschildren,the

ywereclownsmarchingagainsthistoricaltre

nds,provokinginussuchindignationthatw

ethrewstonesatthemastheypasduson

ater,afterIhadbegunwri

ting,thatpeasantandthetableauhepren

tedfloatedintomymind,andIknewthaton

edayIwouldwriteanovelabouthim,that

soonerorlaterIwouldtellhisstorytothew

asn’tuntiltheyear2005,when

IviewedtheBuddhistmural“TheSixStages

ofSamsara”onatemplewallthatIknewex

actlyhowtogoabouttellinghisstory.

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引发了一些争议。起

初，我还以为大家争议的对象是我，渐渐的，

我感到这个被争议的对象，是一个与我毫不相

关的人。我如同一个看戏人，看着众人的表演。

我看到那个得奖人身上落满了花朵，也被掷上

了石块、泼上了污水。我生怕他被打垮，但他

微笑着从花朵和石块中钻出来，擦干净身上的

脏水，坦然地站在一边，对着众人说：

TheannouncementofmyNobelPrizehasle

tIthoughtIwasthe

targetofthedisputes,butovertimeI’veco

metorealizethattherealtargetwasapers

m

eonewatchingaplayinatheater,Iobrve

ewi

nneroftheprizebothgarlandedwithflower

sandbesiegedbystone-throwersandmudsli

raidhewouldsuccumbtothe

assault,butheemergedfromthegarlands

offlowersandthestones,asmileonhisface

;hewipedawaymudandgrime,stoodcalm

lyofftotheside,andsaidtothecrowd:

对一个作家来说，最好的说话方式是写作。我

该说的话都写进了我的作品里。用嘴说出的话

随风而散，用笔写出的话永不磨灭。我希望你

们能耐心地读一下我的书，当然，我没有资格

强迫你们读我的书。即便你们读了我的书，我

也不期望你们能改变对我的看法，世界上还没

有一个作家，能让所有的读者都喜欢他。在当

今这样的时代里，更是如此。

Forawriter,thebestwaytospeakisbywrit

lfindeverythingIneedtosayin

iscarriedoffbythewind;

thewrittenwordcanneverbeobliterated.I

wouldlikeyoutofindthepatiencetoreadm

tforceyoutodothat,ande

venifyoudo,Idonotexpectyouropinionof

erhasyetappeared,

anywhereintheworld,whoislikedbyallhis

readers;thatispeciallytrueduringtimesl

ikethe.

尽管我什么都不想说，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我

必须说话，那我就简单地再说几句。

EventhoughIwouldprefertosaynothing,s

inceitissomethingImustdoonthisoccasi

on,letmejustsaythis: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还是要给你们讲故

事。

Iamastoryteller,soIamgoingtotellyous

omestories.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

校里组织我们去参观一个苦难展览，我们在老

师的引领下放声大哭。为了能让老师看到我的

表现，我舍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我看到有几

位同学悄悄地将唾沫抹到脸上冒充泪水。我还

看到在一片真哭假哭的同学之间，有一位同

学，脸上没有一滴泪，嘴巴里没有一点声音，

也没有用手掩面。他睁着大眼看着我们，眼睛

里流露出惊讶或者是困惑的神情。事后，我向

老师报告了这位同学的行为。为此，学校给了

这位同学一个警告处分。多年之后，当我因自

己的告密向老师忏悔时，老师说，那天来找他

说这件事的，有十几个同学。这位同学十几年

前就已去世，每当想起他，我就深感歉疚。这

件事让我悟到一个道理，那就是：当众人都哭

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

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

WhenIwasathird-gradestudentinthe196

0s,myschoolorganizedafieldtriptoanex

hibitofsuffering,where,underthedirection

ofourteacher,

tearsstayonmycheeksforthebenefitofo

urteacher,andwatchedassomeofmyclas

smatesspatintheirhandsandrubbeditont

estude

ntamongallthowailingchildren–somere

al,somephony–whofacewasdryandw

horemainedsilentwithoutcoveringhisface

lookedatus,eyeswi

deopeninanexpressionofsurpriorconf

hevisitIreportedhimtothetea

cher,andhewasgivenadisciplinarywarnin

ater,whenIexpresdmyremor

overinformingontheboy,theteachersaidt

hatatleasttenstudentshaddonewhatIdid

.Theboyhimlfhaddiedadecadeormore

earlier,andmyconsciencewasdeeplytroubl

arnedsom

ethingimportantfromthisincident,andthat

is:Wheneveryonearoundyouiscrying,you

dervetobeallowednottocry,andwhen

thetearsareallforshow,yourrightnottocr

yisgreaterstill.

我再讲一个故事：三十多年前，我还在部队工

作。有一天晚上，我在办公室看书，有一位老

长官推门进来，看了一眼我对面的位置，自言

自语道：“噢，没有人？”我随即站起来，高声

说：“难道我不是人吗？”那位老长官被我顶得

面红耳赤，尴尬而退。为此事，我洋洋得意了

许久，以为自己是个英勇的斗士，但事过多年

后，我却为此深感内疚。

Hereisanotherstory:Morethanthirtyyears

ago,whenIwasinthearmy,Iwasinmyo

fficereadingoneeveningwhenanelderlyoff

ce

ddownattheatinfrontofmeandmutter

ed,

“Hm,whereiveryone?”Istoodupandsai

dinaloudvoice,

“AreyousayingI’mnoone?”Theoldfellow’

arsturnedredfromembarrassment,and

ngtimeafterthatIw

asproudaboutwhatIconsideragutsyperf

ater,thatprideturnedtoint

enqualmsofconscience.

请允许我讲最后一个故事，这是许多年前我爷

爷讲给我听过的：有八个外出打工的泥瓦匠，

为避一场暴风雨，躲进了一座破庙。外边的雷

声一阵紧似一阵，一个个的火球，在庙门外滚

来滚去，空中似乎还有吱吱的龙叫声。众人都

胆战心惊，面如土色。有一个人说：“我们八

个人中，必定一个人干过伤天害理的坏事，谁

干过坏事，就自己走出庙接受惩罚吧，免得让

好人受到牵连。”自然没有人愿意出去。又有

人提议道：“既然大家都不想出去，那我们就

将自己的草帽往外抛吧，谁的草帽被刮出庙

门，就说明谁坏事，那就请他出去接受惩

罚。”于是大家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庙门外抛，

七个人的草帽被刮回了庙内，只有一个人的草

帽被卷了出去。大家就催这个人出去受罚，他

自然不愿出去，众人便将他抬起来扔出了庙

门。故事的结局我估计大家都猜到了——那个

人刚被扔出庙门，那座破庙轰然坍塌。

Bearwithme,plea,foronelaststory,one

mygrandfathertoldmemanyyearsago:A

groupofeightout-of-townbricklayerstookre

nderrumbledoutside,ndingfireballstheir

enheardwhatsoundedlikedra

wereterrified,theirfac

esashen.

“Amongtheeightofus,”oneofthemsaid,

“issomeonewhomusthaveoffendedthehe

ltyperson

oughttovolunteertostepoutsidetoaccept

hispunishmentandsparetheinnocentfrom

lly,therewerenovolunteers

.Sooneoftheotherscameupwithapropo

sal:Sincenooneiswillingtogooutside,let’s

oever’shatfliesoutthroughthetempledoor

istheguiltyparty,andwe’llaskhimtogoo

utandaccepthispunishment.”Sotheyflun

atswer

eblownbackinside;onewentoutthedoor.

Theypressuredtheeighthmantogooutand

accepthispunishment,andwhenhebalked

,theypickedhimupandflunghimoutthed

oor.I’llbetyouallknowhowthestoryends:

Theyhadnosoonerflunghimoutthedoort

hanthetemplecollapdaroundthem.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Iamastoryteller.

因为讲故事我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TellingstoriearnedmetheNobelPrizefor

Literature.

我获奖后发生了很多精彩的故事，这些故事，

让我坚信真理和正义是存在的。

Manyinterestingthingshavehappenedtom

einthewakeofwinningtheprize,andthey

haveconvincedmethattruthandjusticeare

aliveandwell.

今后的岁月里，我将继续讲我的故事。

SoIwillcontinuetellingmystoriesintheda

ystocome.

谢谢大家！

Thankyou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