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山海经》与《搜神记》中的“人”因素
王篤堃
【摘要】在《山海经》中,作为瑰奇蛮荒之神话世界的一个描述媒介,“人”因素多
是发挥着对比参照的工具性作用,体现出了它的附属性;而在《搜神记》中,“人”作
为独立个体在文本中大量增加,并渐有占据文本叙述主体地位的趋势.这一迥然的差
异,反映了历史之剧变和思想文化发展之飞跃,人之主体性的渐趋提高与个体理性的
日益发展.
【期刊名称】《九江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年(卷),期】2015(034)004
【总页数】6页(P84-88,98)
【关键词】《山海经》;《搜神记》;“人”因素;附属性;趋主体性
【作者】王篤堃
【作者单位】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401331
【正文语种】中文
【中图分类】I207.41
《山海经》的神话描述与《搜神记》的志怪叙述往往有相似之处,或存承传的可能
性。然而,就“神”性而言,《山海经》突出的是“神怪”,而《搜神记》则体现
为“神异”。龚鹏程先生曾以“说明性”和“叙述性”揭示二者差别。[1]从“神
怪”到“神异”的这一转变,实则具有十分丰满的文化阐释空间。而以书中“人”
因素为切入口,可以窥测到不同历史时期的文本所体现出的历史之剧变和思想文化
之演进,可以发现“人”主体性的逐渐提升与人文理性的日益增强。
《山海经》内容庞杂,山、川、草、木、花、果、虫、萤、禽、兽无所不包,但是
却极少有对人的正面描写。历览全书,“人”字出现并不在少数。其中,《海经》
中用“人”多为描述“海内、外”、“大荒”世界中的怪异之“人”,如“羽民国
在其东南,其为人长头,身生羽”(《海外南经》)、“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
面而鱼身,无足”(《海内南经》)、“有人三身”(《大荒南经》),等等。然而,
可以发现,《海经》在这一类的描述中,虽尽力描摹其与正常人的相异之处,但也
只是认为“海内、外”、“大荒”的“人”与“我们”(《山海经》的作者)存在差
别。因为存在差别,所以才会有记录的必要。在描述差异时,他们依然以“人”冠
之。这或许可以反映出先民对这些异体并无排斥心理,认为它们的存在同样合情合
理。
在《山·经》中,“人”字共出现103次。为了更好地展开论述,据含义和语义作
用,特将其分类为三:一、形容义,如“伏行人走”、“人面”、“人鱼”等;二、
作用对象,如“食人”、“使人”、“见人”等;三、其他,如“皇人”、“北
人”、“二人”、“神人”。具体见表1。
由上可知,“其他”一类仅四例,虽其中有关于普通人的描述(如“北人”、“二
人”两例),但均非以说人为要,并且所占比例微小,或可不计。相比之下,“形
容义”类最多,“作用对象”类亦不少,故须加以重视。
就“形容义”各例来说,“人”主要被用来描述或构造神、兽的状貌,如“有鸟焉,
其状如鸟,人面”“有兽焉,其状如貉而人目”“其神状皆人身龙首”“其十神者
皆人面而马身”,等等。诸例均以人身体的某个部位,如“面”“目”“身”等,
来形容某神、某兽相应的身体部位。《山海经》中神、兽、禽之异形,主要即体现
在它“模糊人、神和禽兽的种类界限,以怪诞性或夸张性的想象重新组合异物形态,
在人、神、兽的形体错综组接的形式中,容纳了人性、神性和兽性的杂揉”。[2]
在此,有一个现象尤值得注意——在“形容义”的66例中,足有36例只用“人
面”来构造神、兽形象,而其他部分则多用动物部位。而且,这一现象,在构造神
的形象上尤其明显。如下几例:
(1)其神皆龙身而人面。(《南山经》)
(2)其十神者皆人面而马身。(《西山经》)
(3)其神状皆鸟身而人面。(《中山经》)
神作为力量的象征,无疑较动、植物地位更高。《山海经》往往仅以人的面部构造
神形,而在其他部位采用龙、马、牛、鸟等形态。此类相似选择之多,绝不可能只
是任意为之,而应含有某种潜在的价值评判,即必有某种原因导致《山海经》在构
造神、兽、禽形象时,仅取“人面”而其余则多取动物部位。
就此,雅斯贝斯的有关论断,或许有助于人们对上述问题的理解。他在谈人的潜力
时,顺便提到“每一个动物适应特殊职能的器官都毫无例外地生长发达起来”,
“各种器官的特殊性,使每一个动物在某些特殊能力方面超过了人”。[3]无独有
偶,弗雷泽在《金枝》中推想先民思维时,也提到:“在他们看来,许多动物跟他
们是同等的,甚至比他们优胜,不仅在力气方面,而且在智力方面也较优胜。”[4]
由此是否可以认为,《山海经》在构造神、兽形象时,尤是在突出神、兽杰出能力
时,其实就已经存在这样一种前见,即人在某些方面,尤其是在身体机能上,无法
与许多动物相提并论呢?
接下来,通过探究“作用对象”类来求证以上观点。通过整理,我们发现,在这一
类中,又以“食人”和“食之,使人……”居多。其中,后者或有变形,如“服之
美人色”“服之媚于人”。“食人”多是对禽、兽的描述,完整义为“某兽食
人”“某鸟食人”。“食之,使人……”多是对花、果的描述,表现为其对人的功
用。由此分析,我们应该可得出,《山海经》在记录这些禽兽、花果时,其最终的
目的一定程度上指向人——记录禽兽,是为让人产生警惕之心;记录花果,是为
让人由此得益。然而,当我们从反面推想,《山海经》的记录,何故如此着重于人
对禽兽的防范和对花果的使用?于是,上述观点在此得到佐证——正是因为人自
身的薄弱,他们很难战胜禽、兽,因而需要提前进行警戒,在对抗疾病、痛苦乃至
时间上无能为力,因而需要依靠神奇花、果的效用;同理,也正是因为人自身的薄
弱,在构造神形象时,羸弱的人躯几乎不被取用,而以威武的龙身、善奔的马足和
能飞的鸟翼等代之。至于取“人面”,或许出于人较动物面容姣好的原因,甚至可
能在他们看来,面部本就无关紧要。
总体而言,在《山海经》中,“人”几乎从不表示完整的普通的人形象,而是作为
一个比较因素,用来描述神、兽的形状。此即上述“形容义”之内涵。而诸如“是
食人”“食之使人不惑”“见人则卧”一类,亦是用“人”来更具体、更直观地表
现草、木、鸟、兽的性状。简言之,“人”在该书中更多地承担了一种描述工具的
作用。由此而显现出的深层意味即是,人相较于禽、兽、神,乃至大自然的弱小。
同时,反观之,也正因为此,《山海经》几乎从未将“人”作为描述或构造的形象
主体,而只是将其视为形象上附属于神、兽、禽,内涵上附属于大自然的一个因素
而已。
诚如杨义先生总结志怪小说的特点为“神话世俗化和鬼话人情化”,[2]《搜神记》
与《山海经》相比更多的是融合于现实世界的“神异”因素,而不是表现为一种
“原始性、非情节性”的神话描述。[2]如果探问其中因由,“人”的大量出现或
可视为一个重要视点。
据干宝自述,《搜神记》是为“发明神道之不诬”。然而由此反推,可见在当时必
有“神道为诬”的言论,是以他才会有此“发明”的必要。这一现实背景,亦可由
该书《阮瞻见鬼》管窥——虽然最后作者以鬼现身证明“神道之不诬”,但却也
反面证明了当时确存有如阮瞻一类无鬼论的人。进一步说,无论是现实的反应,还
是作品暗含的意味,都表明人已经作为自身,而非作为神鬼的附庸来被认识。于是,
《搜神记》所表现的观念由此明朗:它一方面试图证明“神道之不诬”,另一方面
又有意无意地凸露出“人”的存在价值。更为甚者,其在被用来证明“神”存在于
世间的事例中,一次次潜在地拔高了人的主体性。通过对该文本的整体耙梳,我们
大致得出作品在“发明”过程中就“人”之主体性递升所展现出的三个层次。
其一为“神人无异”。这与神话的“人神一体”有所契合。更大胆地说,这或许就
直承神话思维而应运而生,从而表现为神话与志怪小说的一个潜在过渡。《搜神记》
里体现“神人无异”的片段并不太多,然而却可分别视为从论述与实例两方面来展
开,前者如《管辂论怪》,其中有言:
夫万物之化,无有常形;人之变异,无有定体。或大或小,或小或大,故无优劣。
万物之化,一例之道也。
管辂认为,万物与人,乃至人的变体,都为体“道”而生,本就无优劣之别。需要
注意的是,此处的“变异”和“化”即为上述的“神”,亦即《搜神记》之“神”。
与此相对应的事例,如《宋母化鳖》:
家人不解其意,于壁穿中窥之,不见人体,见盆水中有一大龟……时人谓士宗应行
丧治服,士宗以母形虽变,而生理尚存,竟不治丧。
人与龟互化,而士宗却不以此为否,认为母“生理尚存”。不以“形变”为要,而
重视“生理”,此即管辂所言之“无优劣”与“一例之道”。《搜神记》选取此类
篇目,从“发明神道之不诬”考虑,即是希望借此取消人和“神”的明显界限,从
而肯定“神”存在的合理性。如果进行上溯,我们会发现,其与女娃化鸟、帝女化
身瑶草、“颛顼死即复苏”等《山海经》片段极为相似,故可视之为一种过渡。
其二为“神人交往”。此处“神”指代神异事物,“人”则表示现实世俗,“交往”
更多的表现为一种两相融合。《搜神记》中的叙事场景多为世俗现实,其所展现的
“神异”也多发生在人的现实生活之中,如《董永路遇织女》《玉女知琼与弦超》
都是天女降落凡尘,与人为妇;又如《紫玉韩重》《卢充幽婚》中虽有坟冢、幽府
的描述,主要叙事场景仍在现实之中;再如《郭巨埋儿》、《东海孝妇》以现实伦
理置于神异事件之中。
神异与现实的融合,较之前的“神人无异”,最大的差异反而在于对神异与现实之
别的认识,是以知琼“虽与君交,不欲人知”,韩重认为“死生异路”,卢充之儿
“四坐谓是鬼魅,佥遥唾之”。更典型的例子即是《老狸语刘伯祖》:
博陵刘伯祖为河东太守,所止承尘上有神,能语,常呼伯祖与语,及京师诏书诰下
消息,辄预告伯祖。伯祖问其所食啖,欲得羊肝。乃买羊肝,于前切之,脔随刀不
见,尽两羊肝。忽有一老狸,眇眇在案前,持刀者欲举刀斫之,伯祖呵止……及入
司隶府,神随逐在承尘上,辄言省内事。伯祖大恐怖,谓神曰:“今职在刺举。若
左右贵人闻神在此,因以相害。”神答曰:“诚如府君所虑,当相舍去。”遂即无
声。
“持刀者”的“举刀斫之”,“左右贵人”的“相害”,表明无论是外型上还是能
力上的不同,都使得“神”与“人”之间的界限更加明朗。然而,同在此一例中,
刘伯祖却与老狸真心相待,如同朋友一般。同样地,在《卢充幽婚》中,之前“遥
唾”卢充之儿的众人,最后也“慨然叹死生之玄通”。这些又反映出,虽然已经认
识到“神”与“人”之别,但仍存在部分人能够接受和肯定“神”的存在。此为
“神人交往”之前提。因此,刘伯祖与《卢充幽婚》里的众人恰与“持刀者”、
“左右贵人”形成鲜明和对比,而后者所表现出的对“神”的态度,即可视为第三
层次。
其三为“神人对抗”。这一层次中,“神”、“人”完全站到对立面,表现为一种
紧张的对抗关系。这从《搜神记》中带“杀”字义的总结性标题上即可直观察觉,
如《钟繇杀鬼》《张辽杀怪》《汤应斫二怪》《李寄斩蛇》等。此外,如《宋定伯
卖鬼》《秦巨伯斗鬼》《王周南不惧鼠怪》《谢鲲获鹿怪》等,也同样体现了“神”
与“人”的紧张关系。进而,当我们就此类各例再作深究时,会发现其中更明显且
并非偶然的意味。依然从各例标题入手,诸如“杀”“斫”“斩”“卖”“不
惧”“获”等行为的施事对象都为人,受事对象或为鬼、或为怪、或为蛇,统言之
即为“神”。这一现象与早期神话和传说中的描述显然是大相径庭的。早期的
“神”(神、兽、禽等)凭借自身的特殊能力,往往轻易就能制伏甚至杀死人。而在
《搜神记》中,这种情况就发生了翻转。这种偏转,在《宋定伯卖鬼》一则中展露
无遗:
(1)鬼言:“卿太重,将非鬼也?”定伯言:“我新鬼,故身重耳。”
(2)“我新鬼,不知有何所畏忌?”鬼答言:“惟不喜人唾。”
(3)行欲至宛市,定伯便担鬼着肩上,急执之,鬼大呼,声咋咋然,索下,不复听
之。径至宛市中,下着地,化为一羊,便卖之。恐其变化,唾之。得钱千五百乃去。
在这里,人对抗鬼,不再肝胆俱裂,不再束手无策,而是步步为营,机智勇敢;在
这里,与鬼神的特殊能力相比,人的智慧更胜一筹。《搜神记》中“论妖怪”一则
更是直接道出这一思想:
妖怪者,盖精气之依物者也。气乱于中,物变于外。形神气质,表里之用也。本于
五行,通于五事。虽消息升降,化动万端,其于休咎之征,皆可得域而论矣。
妖怪依“精气”而成形,这与天地万物都没有区别,所以根本就无可怕之处。而且
对于它们在休咎上的征兆,人们凭借智慧也是可以发现和论述,然后加以利用的。
以上各例,无疑都在表明同一立场——在“神”与“人”的对抗中,人并非总是
处于不利地位,而往往可以凭借智慧来战胜“神”。
通过以上三层次的梳理,或可作如下总结——在《搜神记》中,从“神人无异”
到“神人交往”,再到“神人对抗”,“神”“人”的内涵始终不曾发生改变,发
生变化的是“神”、“人”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的变化脉络即是“人”的主体性
不断递升,最后发展到“战胜鬼神”的程度。而这一变化,反映在《搜神记》文本
中,即是“人”因素的大量增加,以及“世俗化”“人情化”的呈现。
通过以上对《山海经》与《搜神记》中“人”因素的分析,我们大致可得出以下结
论:《山海经》中的“人”因素主要体现出对于禽、兽、神,乃至大自然的附属性;
《搜神记》中的“人”因素最后则更多占据了“神人”关系中的主体位置。两相比
较,我们发现,二者在“人”因素的构造或是处理中呈现出如此迥异的区别,尽管
它们具有不少相似的内容,如上述提及的化身现象。
于是,接下来的问题即是,从《山海经》到《搜神记》“人”因素发生如此大转变
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或者更深入地说,《山海经》到《搜神记》中“人”因素的巨
大反差,表征了思想文化怎样的一种突破与蜕变。
在探讨此问题时,结合两部作品,另一基础性比较或许有助于人们展开研究,即
《山海经》与《搜神记》中的形象对比。如上所述,《山海经》中的许多形象都由
人或诸动物各身体部位的杂合构造形成,表现为一种“狞厉可畏的威吓神秘”,
“威吓、压制、践踏着人的身心”;[5]而《搜神记》中则不同,它所描写的各种
形象,即使是拿出最狰狞的一种,也往往难以企及《山海经》中的可怖造型。以下
特列几种在《搜神记》中已算“狞厉”的形象:
(1)有女子浴于渭水,乳长七尺。(《张宽说女宿》)
(2)有一异儿,长四尺余。(《荧惑星预言》)
(3)七年,男女同体而生,二头,四手足。(《蒙双氏》)
人的奇异或在于乳长,或在于体长。《搜神记》中的神异形象往往即是在原本的人
形上进行添减,而很少采取其他物种的器官嫁接,即使怪异如第三例,也仅仅可算
为两个人的合体而已。然而,在慨叹魏晋前后的作者想象力之贫乏外,人们似乎应
该发现,在形象塑造上,《搜神记》较《山海经》更趋于人化,或者说,更趋于雅
驯。
由“雅驯”而自然生出的一个论断即是“子不语怪力乱神。”[6]鲁迅在论述神话
的留存问题时谈到,“孔子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实用为教,不欲言鬼神,
太古荒唐之说,俱为儒者所不道。”[7]由此可见,儒家思想在“雅驯”这一方面
着力颇大。他们逐渐以理性眼光看待虚幻的想象,并极力予以纠正,故而现在依旧
流传有孔子重解“黄帝四面”、“夔一足”之事。而在儒家思想成为中国古代正统
思想后,其所包含的思想无疑得到超前发展,而《搜神记》中的作品必然会受其观
念驯化和理性熏陶。因此,我们可以确定,《搜神记》较《山海经》形象塑造上的
人化特征之形成,儒家思想的教化无疑是一个关键成因。于是,在《搜神记》被儒
家思想部分“雅驯”,亦即遏制神异因素时,其与“神异”相对的内容自然得到发
展。此即“人”之现实与世俗。于是,人们才可看到,“人”因素在《搜神记》中
的大量出现,甚而逐渐占据叙述的主体地位,并在多数内容中表现出“人战胜神”
的主题。
当然,如此推理,仅是就儒家思想作用于现实这一事实而单向生发。如果真正追寻
《搜神记》中“人”因素确立主体性之原因,将无疑十分繁琐,因为它必然牵涉自
《山海经》的最初创作至《搜神记》作品创作这一漫长时期内时代的嬗变与流异。
然而,“学术思想之在一国,犹人之有精神也;而政事、法律、风俗及历史上种种
之现象,则其性质也”,[8]于是,依旧从“人”入手,探寻其在该时期思想文化
中的价值演变,以“精神”代“形质”,或许不失为一条捷径。
上面笼统提到儒家思想对《搜神记》的影响,其实就先秦至《搜神记》作品创作这
一时段来看,它的作用或许早已无形浸透在创作者的思想之中,主要即体现在其对
人价值的肯定与地位的拔高。葛兆光在论述先秦时期的思想变异时即谈到:
在天与人之间,思想出现了两种选择,是遵从这种“天”的律令,一切都依从天道,
还是尊重“人”的理智,使秩序获得理性的认同?似乎人的选择逐渐偏向了后者,
人们常常在追问中追溯到了“德”。[9]
儒家在这一“逐渐偏向”中表现得最为明显。从孔子的“修德”之学,到孟子的
“心性”之说,无不是在发掘人的主体性。此至荀子则表现得更明朗,故而他有
“制天命而用之”之说,甚至于董仲舒的“天人感应”思想也因“天人一也”等观
点的阐发,及此后灾异说的失效而逐步助推人地位的提高,强调“对人自身力量和
作用的重视”。[10]因此,余英时说:
古代的礼乐虽具有宗教性(“天道”)的成分,但这个传统到了孔子手中却并没有走
上“天道”的方向而转入了“人道”的领域,这种发展的方向当然不是孔子个人所
单独决定的,春秋以来,中国文化已日益明显的有从“天道”转到“人道”的倾向。
[11]
由“天道”转向“人道”,即表明人们已经将目光从远处收回,开始审视自身,认
识自己。这在人的发展史上,无疑较鬼神崇拜的蒙昧状态有了质的飞跃与突破。故
而,在面对诸种神异之说,以之“为信者”时,仍无法脱去早已浸透在思想深处的
理性观念和人文主义。
另外,《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在分析魏晋志怪小说繁荣之成因时,其一个观点将
有助于开拓我们对上述问题的更深认识:
从三国到隋,三个半多世纪,社会陷入分裂混乱的状态……使人民蒙受兵荒马乱的
巨大灾难。在这种情况下,人民把自己的反抗精神和追求理想的愿望,通过丰富的
幻想,寄托在一些神鬼故事里……[12]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一个主观性动机的存在,导致《搜神记》作品的创作者虽然记
录着神异事物,却依然在其中表现着极其强烈的“人”因素。这一点,又或可从上
述“鬼神对抗”之紧张中得到间证。
总言之,从《山海经》到《搜神记》“人”因素之表现迥异,主要源于二者作者思
想的内在变异以及时代环境的助推。这其实亦与最初对二书“神”内涵之不同界定
暗合——由于《山海经》多数篇章作者只为呈现“神怪”,所以此中的“神”多
为“说明性”;而《搜神记》多数篇章作者有借“神异”以展现世俗人情和主观态
度,所以此中的“神”多为“叙述性”。
分析《山海经》与《搜神记》中“人”因素的演变,并探讨其成因,其实是借二者
的细节比较,来窥探出该时期内创作者思想之变异。现就全篇作以下结论:
其一,《山海经》中“人”因素主要表现为对禽、兽、神以及自然的附属性;《搜
神记》中的“人”因素主要表现为自我渐趋主体性及相对于“鬼神”的优势地位。
其二,《山海经》与《搜神记》中“人”因素转变之主要成因,亦即《搜神记》中
“人”因素大量增加之成因,一则此时期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思想文化之作用,一
则后汉、魏晋时期的社会环境之作用。
当然,作为两部内容庞杂的作品集之比较及其差异研究,文章的论述无疑显得太过
薄弱,故而只于此中选择一个细节,试图达到以小见大的研究目的,在探究差异成
因时亦只是就“主要”言之。至于更深更备之探讨,终将有待于众多学人的着力发
掘。
【相关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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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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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英)J.G.弗雷泽著,汪培基等译.金枝——巫术与宗教之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830.
[5]李泽厚.美学三书[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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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齐裕焜.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M].敦煌:敦煌文艺出版社,199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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