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有几画

少儿画孙中山画像鲁迅购他的画,他为孙中山画像

司徒乔(1902-1958)1946年出国医治肺病，1950年从美国回

到北京。……但是潜伏的肺病杆茵伺机又向这位不辞劳累的画家

进攻。当他一辈子梦想有一个画室的愿望刚刚实现的时候，当他

刚刚把许多画稿布置在四壁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却不幸于

1958年2月逝世。司徒乔去世之后，其妻冯伊湄用饱含感情的

文字。记录了画家的传奇一生。

《五个警察一个O》

1926年初，是农历丙寅除夕的那一天，北京的天空飘着鹅

毛雪。刺骨的寒风把人都赶进了屋，把鸟都赶进了窠。只有施粥

厂门前，聚集着一大群无家可归的穷人。大片雪花粘在他们身上

的破苇包或破麻袋片上，粘在他们乱蓬蓬的须发上。他们急于想

喝一碗热粥，然后赶快躲到人家屋檐下去。他们彼此拥挤着，闹

嚷着。几个“维持秩序”的警察，拿着大木棍，随意扑打他们，嘴

里喷射出粗暴的吆喝声。

人丛中忽然跑出一个孕妇，她右手牵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子。

在她后面，五个身躯高大的警察追赶着她，木棍像雨点般落到她

身上。她空着的左手本能地护着腹中的孩子，嘴里喃喃地申辩着：

“我讨了一碗，给孩子吃了，想再给自己讨一碗，不是一个人

讨两碗……”

警察们不听她的申辩，还是一个劲地打她、赶她，像五只疯

狂的豺狼赶着一对羔羊。

正在这时候，胡同口走过来一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冷风逼

得他把脑袋缩进破大衣领子里，吵嚷声又使他抬起头来。这一幕

习以为常的警察欺凌老百姓的景象，激起了他强烈的愤怒。他决

心用笔把它画下来，让千万人看见。激起千万人的怒火来烧毁这

不合理的现象。于是，他急急忙忙往回走。他原是应同乡邀请去

吃年夜饭的。为了不让脑子里的印象溜掉，他决心先回公寓把它

画下来再去吃饭。他迈着急促的步子，雪的泥泞在他脚下发出唧

唧的响声。融化了的雪，一点点渗入他脱了线的破皮鞋里，他的

脚冻麻了。

回到学生公寓里，连忙扭亮灯，摊开纸。他那颗年轻的心是

那么激动，使得手中的木炭碰到纸上发出刷刷的响声。但是，这

个题材对他来说是太难了。他虽则从小就爱画画，可从来没有正

式学过画。最多只能画点风景，或画个头像。像这样有五六个人

的复杂场面，尤其是五个警察粗暴的动作，他画不出来。换了五

张纸.纸上纵横着一些愤怒的线条，它们并未给他组织成完整的

画面。画到十一点钟。一顿穷学生所希罕的年夜饭错过了，挨了

一顿饿，画还是没有画成功。

1926年6月，这个青年人把七十多件习作挂在中央公园水

榭里开了个展览会。上面说到的那幅草稿，也参加了展览。画题

是《五个警察一个O》。他用。来代表当时那个社会里备受压迫

的穷人―__特别是更无地位的妇女，另外，也想用。来点出那孕

育着小生命的突出的肚腹。在这没有说话自由的时代：这一幅形

象不清晰、画题又含义不明的画稿，好像是受了委屈的人的一个

含糊的申诉。一般观众是不容易看清它的意义的。

出乎这个青年人的意料之外，这幅画在展出第二天就卖出去

了。据替他看摊的小朋友告诉他：午间来了一个穿大褂的长者，

要买这幅画，还要买那幅《馒头店门前》(那是一幅水彩画，上面

画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的背影，他正背对一笼刚出笼的热气腾

腾的馒头走开去)。两幅画标价一共是十八元，这位长者拿出两张

十元钞票，小朋友抱歉地说：

“画家吃饭去了，没钱找。”长者和蔼地对他说：

“不用找了，这两幅画根本不止值这些钱。”说着把钞票留下，

把画带走了。

这位长者，就是鲁迅先生。

这位青年，就是司徒乔。

童年喜欢画画

司徒乔于1902年出生于广东开平县赤坎塘边村。

1914年，在乡间走投无路的父亲到广州岭南大学附小管杂

务，后来学校又叫他搞伙食。每个校工照例可以有一个孩子享受

免费入学的待遇。因此司徒乔便从塘边村鸣鹤小学转到这家美国

教会主办的只有买办官僚子弟才念得起的学校来了。

在各项功课中，司徒乔最喜欢图画。学校每年的图画奖都是

让他领走的。岭南小学的校长是小学教育专家，又是司徒乔的堂

叔，是个业余画家，爱画水彩。每逢假日堂叔外出写生的时候，

司徒乔便抢着帮他提画箱、背画架，坐在他旁边，看他怎样把小

桥、老树……搬入画幅。司徒乔多么想自己有一盒十二色的笔、一

盒水彩和一个写生本啊!靠父亲是不能供应他这些的。家里一个

祖母、三个未出嫁的姑姑，还有母亲和弟妹，够他老人家发愁的。

堂叔明白侄儿的心意之后，有心要帮助他。作为教育家的堂叔认

为要教他学会用自己的劳力去获得所希望的东西，他吩咐司徒乔

每早七点钟来，给他打扫房间，每月给司徒乔一元钱的工资。司

徒乔每天准时去，认真地执行他的职务。除了得到买画具的钱之

外，还被允许翻阅叔叔书架上那些有着花花绿绿插图的外国书报、

杂志。慢慢自己也胡乱涂抹起来，并且愈来愈深地沉醉在里面了。

他的爱好渐渐引起父母的焦虑，母亲用曾经警告父亲的话对

他说：“画画好是好，可是画不能当饭吃呀!”父亲也皱着眉头，吞

吞吐吐地说：“我看将来还是学医、学工，毕业后比较容易找到工

作，像画画这类事就很难了。”其实父亲是很高兴儿子能实现自己

未能实现的梦想的。父亲初到广州时，对画画还不肯死心。他每

日四点起床，过江买菜，回来给小学部师生做完早餐和午饭，牺

牲了午睡时间，瞒着妻子再乘小船过江，到大新街“风人新社”花

两个小时学画(这两个小时可说是他一天最快活的时候)，如此坚

持了两年，拿到一张毕业证书。后来生活的担子愈来愈重，逼得

他把业余作画的梦想都不得不放弃了。但他那一叠成绩单和毕业

证书还珍藏在箱底，不时背着人拿出来摩挲一下。现在，他是怀

着欣羡的心情看儿子的画的。但由于渴望长子快些分担肩头的重

担，所以不得不向儿子泼冷水。在这点上，孝顺的儿子没有听从

父母的劝告，后来他所有的弟妹都爱上了艺术。他们有爱上提琴

的，有爱上雕刻的，有爱上钢琴、绘画的……妈妈点着司徒乔的额

头说：“你呀，都是你带坏了头，一个又一个的学上这些不顶用的

东西，看我们将来日子怎样过。”妈妈说尽管说，她却是孩子们每

张画、每首曲最热心的观众或听众，而且为儿女们幼年所显露的

才华而感到高兴。其实，孩子们对艺术的爱好主要还是来自母亲

的影响。

鲁迅先生遗容

在蒋介石卖国投降政策的鼓励下，日寇进军华北，直逼平津。

驻守平津的国民党中央军根据蒋介石政府与日本签订的投降协

定，退出了北平。北平城里混乱而又沸腾，青年学生因请缨杀敌，

呼吁抗战而纷纷下狱。未被捕的或投奔陕北，或下农村组织民众。

老弱都忍痛离开庄严美丽的北平城，流离失所。我们一家也于12

月1日移家上海。离京之前，我们去看了画友唐亮。这位优秀的

画家，刚从法国学成回来，肺病便缠着他，那位当过小学教师

的妻子从苏州辞了职来照应他。他走动极困难，一动就吐血，也

没有旅费，不能和我们同走，我们只好忍痛离开他们(后来他没熬

到抗战胜利就死去了)。

我们到了上海，《大公报》跟着出上海版，《艺术》周刊继续

办了几个月，就停刊了。我两人再度失业。

上海也在沸腾。华北危急的消息，激怒着也烦扰着人们的心。

这时中国共产党率领中国工农红军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早已平

安到达陕北，他们呼吁停止内战，一致抗日。这话说出了千万人

心里的呼声，立刻得到普遍的响应。于是从南到北响彻了抗日的

要求。可是蒋介石卖国政府仍然用屠杀、逮捕来对待爱国人士。

七君子下狱了，杨杏佛先生被杀害了。

人们没有爱国的自由，连怀念沦陷下的家乡的自由也没有。

有一天，我们到法租界找冼星海，他母亲在门口放哨，冼星海在

门窗紧闭的亭子间里指挥一群青年人唱《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那压得低低的嗓音像巨石底下的暗流激湍，又像湿云背后闷

雷轰鸣。冼星海那根指挥棍拨动每个人的心弦，他自己也激动得

额上青筋暴起，眼底生烟。司徒乔坐在角落里画他们。

正在这个郁闷得叫人窒息的时光，突然传来了一个最不幸的

消息：1936年10月19日，被迫害了多年的鲁迅先生逝世了。

仅仅在一个月之前，乔打算给先生画一幅油画像，鲁迅先生

同意了，说安排好时间就通知他。在这之前的2月份，在一同观

看苏联木刻展览那天，就曾约了一次。乔一直高兴而又焦急地等

待着这个通知，谁知却等来了噩耗。

乔赶到万国殡仪馆，找着了这位他当初举步踏向艺术途程时

曾为他指路的导师。现在他那双穿透历史、穿透恶魔心脏的锐利

的眼睛是合上了，但那两道冷对千夫的浓眉，那傲骨棱棱的双颧，

那贮满惊人智慧的前额，甚至那张申斥过残害人民的蟊贼的嘴，

都一点还未变形。他像一个被强按下去的巨人，暂时地、不甘心

地闭上了眼睛。乔擦干泪水，忍住悲怆，打开画箧，抽出竹笔，

蘸上墨汁，在盖棺之前，画下这位万世尊荣的师表最后的瞬间。

画面只有几条线，每一条线都像刀砍出来的。他把无限的悲

愤和崇敬全投到画上了。

遗容一共画了三张。在最后一张的背面，他记了一句搁笔的

时刻：“鲁迅先生盖棺前五分钟司徒乔作。”上海一些报刊分别登

载了这些画。

葬礼在悲愤和壮烈的气氛中举行。两万多群众――鲁迅先生

生平的朋友们，更多的是与先生无一面之缘的读者们，组成了一

个送殡的行列。其实这是对迫害鲁迅先生的反动政府的示威。相

识与不相识的人们，交换着悲愤的眼色，跟随在棺木的后面行进。

“哀悼鲁迅先生”的悲壮挽歌和“打回老家去”的战斗歌声不断回响

在行列里。在行列的前头，紧随着挽联队、花圈队的，是乔在前

一夜画在高达一丈的白布上的鲁迅先生画像。

归途中有一部分人被让上公共汽车，乔恰巧坐在孙夫人宋庆

龄旁边。她也冒着霏微的细雨跟在行列中走了那么长的路，这使

乔非常感动。他把三幅鲁迅先生遗容中的一幅，送给了她，作为

她参加这次葬礼的纪念。过了几天，乔接到孙夫人送他的一本鲁

迅先生编印的《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珂勒惠支是乔最喜

爱和崇仰的画家，她用坚强无比的笔触，描写德国织工的反抗，

描写农民暴动，描写饥饿的孩子，描写勇敢而慈祥的母亲……乔

一向把她作为自己最好的榜样。他在法国曾买到几页复制品，自

从得到这本画册，更是朝夕不离手。

中山先生画像

1936年秋天，正当我们两人要找工作而到处碰壁的时候，

在南京陵园管理处搞植物的一个旧同学介绍乔去画藏经楼的中

山先生像。他说陵园图书馆的一幅，徐悲鸿已画了。藏经楼这幅

尺寸很古怪，宽十三尺，高六尺，因为要填塞楼下与二楼之间的

一个空处。画家们嫌这尺寸难于构图，都不肯接受。这画材料费

二百元，笔金以后再说，作画地点暂借陵谷寺旁“战画室”。乔说：

“画革命家的像，我干。困难，我不怕。克服困难才是最有兴趣的

事情。”这样，我们就动身到了南京。

时间正是深秋，霜叶红于二月花，搬入山，无异搬人红云深

处。

这个称为“战画室”的建筑物是一个大展览室。展览室前面，

有一间给看守人住的斗方大的两层小屋。我们在小屋子下层做饭、

吃饭、会客，上层睡觉、读书、画图画。地板上铺上草垫算是床，

砖头支着木板算是桌子。乔拿着钉子锤子敲敲打打，忙了两三天，

一所草草的临时住处算是成功了。

最麻烦的是，他一定要把展览室挂着的三张大画，用许多牛

皮纸接起来，爬上高梯，把它们全遮盖上。那都是蒋介石的御用

“画家”梁鼎铭用谄媚的画笔歌颂蒋介石在南昌屠杀人民之“功”，

歌颂他反革命之“德”。又在《惠州之役》里把东江农民打倒军阀

陈炯明的功劳，记在蒋介石的账上。只要有一点心肠的人，一刻

也不能容忍这无耻的笔墨。反正这画室还未开放，门口挂着个“谢

绝参观”的牌子，把画盖起来不会惹怒什么人。谁知“谢绝参观”的

牌子一点也不起作用，随时有人闯进来，随便乱翻乔从孙夫人处

借来的珍贵的参考照片，甚至留下肮脏的指印。乔气得把门上了

锁。进不来的人就立在门外破口大骂，或从门缝把印着许多名衔

的名片塞进来，叫和他的名片打官司。有一次，有一个人硬闯了

进来，指着被乔盖上的那些大画大肆咆哮，说是侮辱了“委员长”。

南京的官爷们，对日本人胆小如鼠，在这日本兽军践踏平津，华

北父老流离失所，民族危机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报纸上却是一

片求和声，说什么“和平未至绝望时期，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

最后关头，亦不轻言牺牲”。但他们对艺术家、对老百姓却是官威

十足。

中山先生画像的制作开始了。画的尺寸确实不好布局。换了

七八个草稿，才找到比较满意的一幅。最困难的是怎样才能把孙

中山先生百折不挠的革命精神活画到画面上。

司徒乔幸有机会见过中山先生一面。那是中山先生就任临时

大总统后不久到岭南大学演讲时，乔以童子军队长身份领队维持

秩序。大总统讲完后接见了他，和他握手，并赠给他一张与孙夫

人合拍的照片。革命家庄严肃穆的神态，曾在少年心中留下深刻

的印象。现在他要用画笔来歌颂这位伟大的中国革命先行者了。

他生怕笨拙的画笔玷污了崇高的品格，于是拼命回忆少年时代的

印象，拼命钻研中山先生的著作，把多年来画肖像画的心得全部

用上，但还是感到很为难。隔窗听到他不停的咳嗽声，不停的画

笔着布的飒飒声，连续数小时，我心头如压着千斤石。

一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画了再涂，涂了再画。在这

一涂一改中间，生命力一点一点地消耗着。他作画的时候总喜

欢我坐在他旁边，但我却很怕看他画，我心痛地感到，画面上每

一笔，都不是画出来而是熬出来的。

在他熬着画着的时间里，国事家事都有了一点变化。在纪念

孙先生诞辰后一天，11月13日，我们第三个女儿生了下来。不

久，西安事变发生了，抗战有了一点希望。但随后，蒋介石回到

南京，很快就背信弃义，扣留了张学良。民族危机，仍然日深一

日。正在这时候，冼星海从上海来住了几天。两个童年时代的好

友，在山风怒啸中谈时局，谈艺术，使抑郁的心情为之一畅。

到春节将临的时候，我们的小屋子忽然挤满了人。乔的父亲

在上海办的青年食堂亏了本，避债来了。乔的母亲为筹四个弟妹

的学费来了。在这样急需钱的时候，乔偏偏老也搁不下笔。画已

经画了半年，明明已经完工，可他老也不满意，今天这里补充一

些，明天那边改动一下。有时候忽然想起一个新主意，把大半幅

画好了的全涂掉重来。

更严重的是用得最多的白色用完了，调色油也没有了，二百

元材料费早就用光，那么大一幅油布就花了好几十元，涂满这幅

油布的油色也够可观。现在功亏一篑，怎么办呢。我的大衣早就

进了当铺，这一冬也没赎回来。剩下的只有乔的了。但这间画室

特别冷，他每天都穿着大衣作画，可不能剥下他的。结果，把我

的一件秋大衣和他的雨衣当了，换回两瓶白色、四瓶调色油，还

买了几十斤米。

画好像永远也完不了。看看开学时间快到，老人和我都焦灼

难忍，但一看乔那废寝忘食的样子，谁也不忍心催他。当几双焦

虑的眼睛被他发觉的时候，他就用求饶的声音说：“原谅我，我得

对艺术负责，对中山先生负责啊!都怪自己没本事，老也画不好，

咳!”

好不容易盼到他搁下笔，怀着送女儿出嫁似的依依心情把画

送到藏经楼挂上。画装进合适的框子，像姑娘穿上合身的衣裳格

外出色。在画里，中山先生坐在书桌旁，按稿凝思，神色庄严。

桌子、书籍、地球仪，背景上的帘幕、书架，都用粗笔扫出，像

是毫不经意似的。好个“不经意”，只有我知道他在画上的每一方

寸耗过多少心血啊!乔久久地站在画跟前，看着看着，有一缕发自

心底的微笑――种当克服了巨大困难居然达到理想高峰的时候

才会有的胜利的微笑，停在他那两片热情洋溢的嘴唇边。乔在欣

赏画，我在打量着他。不知怎的，我一面分享他的愉快，一面却

有泪水在眼眶内打转。

过了两三天，陵园管理处送来笔金二百元，这就是六个月劳

动的报酬，是这幅后来被德人在美国《地理杂志》一篇文章里誉

之为“惊人的肖像画”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