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跑“天下诗人皆入蜀”
引语
唐代出现了一个“天下诗人皆入蜀”的奇观。诗人们或
漫步巴蜀,或书写巴蜀,蜀中名人名景被化为夺目的艺术意
象。就巴蜀文化对诗人的涵养、诗人的艺术呈现以及蜀中诗
的数量及其对后世影响而言,杜甫都是一个唐人漫步巴蜀与
歌吟巴蜀的诗歌领跑人。
文学朝圣“入蜀”大潮
在唐代文人“长跑入蜀”的文化大潮中,杜甫无论从哪
个角度说,都是一个领跑人。这当然首先是指他的艺术成就,
因为“入蜀”而艺术技巧臻于炉火纯青,巴蜀风物的涵养以
及成都生活的闲适,是其“沉郁顿挫”诗风的培养基。唐代
诗歌的许多特征,从杜甫的“蜀中诗”中都得到一定的体现。
其次,唐代许多诗人的主要成就和影响极大的作品,都与巴
蜀有关。这在杜甫的创作生涯中,有着鲜明的呈现。概言之,
唐代诗人的文学朝圣“入蜀”大潮中,杜甫是一个典型代表。
纵观三百年间唐代文学,除了“土著”诗人陈子昂和李
白等,大盆地之外的诗人,不管是官职调动还是探亲访友、
游学商务等动因,或漫步巴蜀大地,或歌咏巴蜀人物与想象
巴蜀景物,几乎每个著名作家都与巴蜀产生过某种关系。例
如“边塞诗派”的代表人物高适做过四川地区最高行政长官;
岑参做过蜀中嘉州(今乐山市)最高行政长官,其诗集被命
名为《岑嘉州集》;“元白诗派”的元稹任监察御史,奉使“按
察两川”并在通州(今达州市)做过司马;白居易在忠州(今
重庆忠县)做过最高长官;“郊寒岛瘦”的苦吟诗人贾岛,
是普州(今安岳县)的“司户”(掌管户籍、赋税、仓库缴
纳等)并长眠其地,遗诗集《长江集》。
“文起八代之衰”的唐代文坛领袖韩愈,曾表达过向往
巴蜀和对巴蜀先贤的崇敬,论及汉之时“善鸣者”,将蜀地
的司马相如、扬雄与大史学家司马迁并提。王维的《晓行巴
峡》有“晴江一女浣,朝日众鸡鸣。水国舟中市,山桥树杪
行”人文景观;李贺的《蜀国弦》有“枫香晚花静,锦水南
山影”自然美景绘写,都为人所熟悉;张籍《成都曲》的“锦
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
向谁家宿?”是人们时常称引的名句。相似的还有王建的《织
锦曲》:“红缕葳蕤紫茸软,蝶飞参差花宛转。一梭声尽重一
梭,玉腕不停罗袖卷。窗中夜久睡髻偏,横钗欲堕垂著肩……
一匹千金亦不卖,限日未成宫里怪。”
也许可以说,唐代诗歌,肇始于巴蜀大地。高棵《唐诗
品汇》说蜀人陈子昂“继往开来,中流砥柱,上遏贞观之微
波,下决开元之正派。”但“天下诗人皆入蜀”,是从“初唐
四杰”开始的。他们由于不同的原因在巴蜀大地聚合,巴蜀
地域文化的氛围,自由自然、贯通人生的民俗风习,必然要
对他们产生影响,他们始把诗文从宫廷引向市井,从台阁移
到民间和边塞,题材扩大了,风格也清新刚健。闻一多在《四
杰》中说得很清楚:“他们都曾经是两京和成都市中的轻薄
子,他们的使命是以市井的放纵改造宫庭的堕落,以大胆代
替羞怯,以自由代替局缩,所以他们的歌声需要大开大阖的
节奏,他们必须以赋为诗”“行为相当浪漫”。闻一多已经看
到了汉代巴蜀作家群体的影响和大盆地民俗风习对“四杰”
的作用。
王勃祖父王通,曾经入蜀担任蜀郡司户书佐、蜀王侍读,
王通对巴蜀物产、山川景物和文化风习、文学等的“家教”,
是催发王勃“行走巴蜀”的动因之一,积淀为《入蜀纪行》
30余首。巴蜀之行对王勃创作的蕴涵作用,杨炯说得很清楚:
“神机若助,日新其业;西南洪笔,成出其辞;每有一文,
海内惊瞻”。卢照邻居蜀10年,有“丁年游蜀道,斑鬓向长
安”之语。在《赠益府群官》中,他把自己的入蜀原因说成
是“一鸟自北燕,飞来向西蜀。单栖剑门上,独舞岷山足。
昂藏多古貌,哀怨有新曲……不息恶木枝,不饮盗泉水。常
思稻粱遇,愿栖梧桐树”。骆宾王《饯郑安阳入蜀》有“心
赏风烟隔,容华岁月催。遥遥分凤野,去去转龙媒。遗锦非
前邑,鸣琴即旧台。剑门千仞起,石路五丁开”等句。
唐传奇小说《会真记》(又名《莺莺传》)作者元稹的文
学成就,与巴蜀的关系至为密切。首先,他是在陈子昂作品
的影响下始进行文学创作的。贞元十年(793)得陈子昂《感
遇》诗及杜甫诗数百首读之,始作诗。他出任剑南东川使和
通州司马,他的创作于此形成了高峰:一是名作问世,二是
开拓了乐府新体。其名作长篇叙事诗《连昌宫词》就产生于
通州。乐府诗在元稹诗中占有重要地位,这是元稹在看到巴
蜀诗人刘猛、李余的《古乐府诗》数十首之后,感到“其中
一二十章,成有新意”,于是就和了古题乐府19首,从而将
乐府诗体张扬放大。白居易在元和十四年作《竹枝词》的第
四首中写道:“江畔谁人唱竹枝?前声断咽后声迟,怪来调
苦缘词苦,多是通州司马诗。”自居易于元和13年(819年)
春,出任忠州刺史,满眼充盈的是“草树禽鱼尽有情”“靡
靡青草合,牛羊缘四隈”美好人生状貌。与“蛮儿巴女”同
喝一坛“咂酒”的奇特民俗和“蛮鼓声坎坎、巴女舞蹲蹲”
的迷人歌舞,都使他迷恋着这块土地。其名作《长恨歌》中
关于“蜀江水碧蜀山青”“临邛道士鸿都客”“峨眉山下少人
行”等关于巴蜀自然风景和人文典故的运用,都体现着白居
易对巴蜀地域文化的娴熟把握。刘禹锡的“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及《浪
淘沙?锦》“濯锦江边两岸花,春风吹浪正淘沙。女郎剪下鸳
鸯锦,将向中流匹晚霞”等,都受巴蜀的涵养而蔚为唐诗奇
观。
在蜀中的李商隐常常以司马相如自居,如《寄令狐郎
中》:“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他写了《筹笔
驿》《利州江潭作》《井络》《望喜驿别嘉陵江水二绝》《张恶
子庙》等巴蜀题材诗,而名作《夜雨寄北》重复使用巴山夜
雨艺术意象而为人称道。其《寄客蜀》的“君到临邛问酒垆,
近来还有长卿无?金徽却是无情物,不许文君忆故夫”,以
及“浣花溪纸桃花色,好好题诗挂玉钩”等,都是世人喜爱
之作。
巴蜀涵养诗人成就
元好问的《论诗绝句》对唐代文学滥觞之初陈子昂的贡
献评说为:“沈宋驰骋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
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将之视为唐诗发展的第一功臣。
这在韩愈《荐士诗》中说得更直截了当:“国朝盛文章,子
昂始高蹈。”杜甫《陈拾遗故宅》对陈子昂的艺术功
绩评说为“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也就是说,韩愈杜
甫等唐代文人纷纷入蜀或者注目巴蜀,有着大汉声威代言人
“王扬马”在汉赋创作领域的赫赫影响。唐代文人崇拜仰慕
的对象,就是汉代的巴蜀作家群。如卢照邻任唐朝邓王府典
签时,被邓王宠爱为“吾之相如(司马相如)也”。汉代巴
蜀作家群的大气磅礴与大胆创新精神,激荡着诗人的审美思
维和创造激情。换言之,大汉声威代言者和初唐时期的陈子
昂,还有“初唐四杰”在成都街头唱出的歌声,引发出唐人
前往巴蜀朝圣的大潮。
《史记》《汉书》以及《三国志》《水经注》等有关巴蜀
大地的绘写描摹,以及蜀汉王朝诸葛亮与刘关张的事迹,还
有扬雄对成都的描绘和左思的名作《蜀都赋》等,都激发出
唐人前往游历的激情。如唐初宋之问写给杜甫祖父的《送别
杜审言》中的诗句“卧病人事绝,嗟君万里行。河桥不相送,
江树远含情”,使用的就是成都万里桥得名典故。在政治风
云激荡变幻的北方地区,感受危机重重的人们向往一个安宁
之所,高适描述当时的情状说:“关中比饥,士人流入蜀者
道路相系。”这在杜甫的《论巴蜀安危表》中有清楚的描述:
“蜀之土地膏腴,物产繁富,足以供王命也。”唐代文学有
两个突出现象:汉代巴蜀意象的再现和“三峡意象”大狂欢。
这在杜甫的成都“草堂诗”和三峡“夔州诗”中表现得极为
鲜明。
以三峡为主题的唐诗,在离情乡思之中,更有时代精神
赋予的雄奇、壮丽,体现着唐代文学的飞扬与灵动。戴叔伦
的《巫山高》写道:“巫山峨峨高插天,危峰十二凌紫烟。
瞿塘嘈嘈急如弦,洄流势逆将覆船。云梯岂可进,百丈那能
牵。陆行?f岩水不前。”李贺的《入蜀》唱道:“望空问真宰,
此路为谁开。峡色侵天去,江声滚地来。”当然,艰辛的生
存环境给唐人的巴蜀风物审美观照也涂上一层忧郁的色彩,
如李端《送郑宥入蜀迎觐》:“剑门千转尽,巴水一支长。请
语愁猿道,无烦促泪行。”皇甫冉《巫山峡》感怀道:“巫峡
见巴东,迢迢出半空。云藏神女馆,雨到楚王宫。朝暮泉声
落,寒暄树色同。清猿不可听,偏在九秋中。”而这种忧郁,
又常常与三峡迷人的传说交织一体,如刘方平的《巫山神
女》:“神女藏难识,巫山秀莫群。今宵为大雨,昨日作孤云。
散漫愁巴峡,徘徊恋楚君。先王为立庙,春树几氤氲。”又
如蒋洌的《巫山之阳,香溪之阴,明妃神女旧迹存焉》:“神
女归巫峡,明妃入汉宫。捣衣余石在,荐枕旧台空。行雨有
时度,溪流何日穷。至今词赋里,凄怆写遗风。”
应该说,作家被“眼前之景”所动,引发内心情感的剧
烈激荡并外化为文字意象,其作品已经是被移情后的“心中
之景”。所以,奇异的三峡风物在众多作家的审美观照中,
实际上就成为一种宣泄自我情感的载体。杜甫的“夔州诗”
以及唐诗三峡意象的研究文字甚多,对巴蜀涵养诗人成就问
题,当代词学专家夏承焘在《论杜甫入蜀以后的绝句》中说
得明白:“蜀中是《竹枝词》的发源地。唐人刘禹锡、白居
易以及《花间集》里各家的《竹枝曲》,都用四川民歌声调。”
“杜甫这些不调字声的绝句,是否即用四川《竹枝》那种‘激
讦’‘伧?’的声调,他自己没有说明,我们不能臆测。但
我们看宋人注杜诗,举出他用‘蜀中语’相当多,如‘上番’
‘禁当’‘长年’等等,都是。”清代沈德潜的《说诗啐语》
更是明确地论述了自然环境对诗人审美观照的深层导向作
用:“蜀中山水主险隘,杜工部称之;永州山水主幽峭,柳
仪曹称之。略一转移,失却山川真目。”
杜甫诗风“炉火纯青”
杜甫那些脍炙人口、唱响千古的名篇,如《茅屋为秋风
所破歌》《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及《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
行并序》《绝句四首》《蜀相》《狂夫》《客至》《春夜喜雨》
等,都是流寓巴蜀期间的作品。笔者曾多次在学生中做测试,
大学生们最熟悉的“杜诗”皆为蜀中所作。
杜甫在成都草堂约5年中写下了众多作品。在《屏迹》
《为农》《田舍》《徐步》《水槛遣心》《后游》《春夜喜雨》
等诗中,诗人表现了对美丽的蜀中景物――花草树木、鸟兽
鱼虫的细腻观察,对美好人生的无限喜爱和深刻体会,形成
了他“无一事、无一物不可入诗”的自由审美观。在梓州(今
绵阳三台县),有《望兜率寺》的“花浓春寺静,竹细野池
幽”和“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等绘景之作,
有感怀巴蜀前贤的如“陈公读书堂,石柱仄青苔。悲风为我
起,激烈伤雄才”,以及《九日登梓州城》《早发射洪县南途
中作》《苦战行》《去秋行》等感怀现实的作品,留下了近150
首诗作。在阆州(今阆中市),他留下了“阆中胜事可断肠,
阆州城南天下稀”等62首阆中诗,有“莺花旧时非生客,
山水曾游是故人。邀乐无时冠巴蜀,语音渐正带咸秦。平生
剩有寻梅债,作意城南看小春”等句,表达了自己“不是外
人”的亲近之情。
在诗歌体裁上,居蜀的杜甫也进入一个全面创造的时
期。居蜀11年中,他写诗900余首(其中夔州诗430首),
多是绝句和律诗,也有长篇排律,如《秋兴八首》《登高》《又
呈吴郎》《春望》《剑门》等;长篇如《夔州书怀》《往在》《草
堂》《遣怀》,虽内容各异,但都是个人情感与事实相结合,
浓郁抒情色彩与精练的语言艺术完美结合之作。今人袁行霈
认为,《咏怀古迹五首》《诸将五首》,特别是《秋兴八首》,
可以说是杜甫律诗中的登峰造极之作。
入蜀后的杜甫眼前都是“新人民”和“山川”,即如《成
都府》所说:“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异,忽
在天一方。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大江东流去,游子日
月长。”巴蜀地域文化和地域人文风习,使其“入乡随俗”,
在“种竹植树,纵酒啸咏”的生活中,其作品中的“狂”“野”
词汇和意象开始多了起来,如《狂夫》:“万里桥西一草堂,
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筱娟娟净,雨?红蕖冉冉香。厚禄
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欲填沟壑惟疏放,自笑狂夫
老更狂。”又如《剑门》的“唯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和
《阁夜》的“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以及《喜
雨》:“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等。其中当然还有“昔年
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好友风
范影响。
他有不少歌咏自然的诗,如“蜀星阴见少,江雨夜闻多”
“蜀天常夜雨,江槛已朝晴”“蜀江如线针如水”“杨柳枝枝
弱,枇杷对对香”“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圆荷浮小叶,
细麦落轻花”等。其歌咏的对象,往往是既联系自己,也联
系时事,是情、景与时事的交融,这在《绝句》《蜀相》两
首诗中体现得极为鲜明,其“沉郁顿挫”艺术风格的成熟就
是入蜀后完成的。杜甫自己就说过:“晚节渐于诗律细。”韩
愈《城南联句》说得更为言简意赅:“蜀雄李杜拔!”杜甫自
己也承认巴蜀风物和地域风习以及人文表征对他创作的直
接作用:“登临多物色,陶冶赖诗篇”和“陶冶性灵存底物”
等。因为“万里巴渝曲,三年实饱闻”,也因为“江山如巴
蜀”“全蜀多名土”乃至于“蜀酒浓无敌”的蒸腾催发,虽
然时时有“欢娱看绝塞,涕泪落秋风。鸳鸯回金阙,谁怜病
峡中”身处他乡之感,却更多地陶醉于眼前“南翁巴曲醉,
北雁塞声微”的新奇。
蜀地风物涵养并成就着杜甫等唐代诗人,他们的巴蜀审
美观照使中国文学异彩纷呈。
本文发布于:2022-12-06 21:35:03,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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