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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诗文欣赏说《诗·关雎》
吴小如
【作者简介】
吴小如,
近年赏析之风颇为流行,但我认为这类文章并不好作。尤其是讲《诗三百篇》中的作品,
首先须通训诂,其次还要明诗旨。因为风、雅、颂距今已远,其可赏析处往往即在字、词的
训诂之中。加以旧时奉三百篇为经典,古人说诗每多附会;不明诗旨便如皓天白日为云霾笼
罩,必须拨云见日,始能领会诗情。这里姑以《关雎》为例而申说之,惟不免贻人以老生常
谈之讥耳。
时至今日,大约没有人再相信《毛诗序》所谓“《关雎》,后妃之德也”一类的话了。说
《关雎》大约是经过加工的一首民间恋歌,恐怕不会去事实太远。但《齐》、《鲁》、《韩》三
家(包括司马迁、刘向)说此诗,都以为它意存讽刺。这又该作何解释?另外,古人很强调
“四始”说(即《关雎》为“风”之始,《鹿鸣》为“小雅”之始,《文王》为“大雅”之始,
《清庙》为“颂”之始),认为把《关雎》列为十五国风的第一篇,是有意义的,并非编排上
偶然形成的结果。这些都需要我们作出说明。
我以为,无论今文学派的《齐》、《鲁》、《韩》三家诗也好,古文学派的《毛诗》也好,
他们解诗,都存在两个问题:一是不理解绝大多数“国风”是民歌,把每一首诗都拉到帝王、
后妃或列国诸侯的君、夫人身上;二是把作诗的本意和后来的引申意混同起来。三家诗看到
《关雎》中有“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展转反侧”的话,便扯到周康王身上,说
诗意是讽刺他“失德晏起”,正如司马迁在《十二诸侯年表序》中所说:“周道缺,诗人本
之衽席,《关雎》作。”而后来的《毛诗》为了同三家诗唱对台戏,于是一反今文家法,大讲
“后妃之德”云云,目的在于说它不是刺诗而是赞美之辞。如果我们认识到十五国风中确有
不少民歌,并排除了断章取义的方式方法,则三家诗也好,《毛诗》也好,他们人为地加给此
诗的迷雾都可一扫而空,诗的真面目也就自然显露出来了。
至于把《关雎》列为“国风”之始,我以为这倒是人情之常。古人原有这样的说法,认
为《三百篇》所以被保存下来,乃由于它们是能歌唱的乐章而于诗义无涉,故有些讽刺诗或
大胆泼辣的爱情诗也没有被统治阶级删除淘汰。我则以为,从《三百篇》的内容看,总还是
先把各地的诗歌搜集起来然后为它们配乐,所配之乐,必不能丝毫不关涉诗的内容,而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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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相干的乐谱去牵合。《关雎》之所以为“风”之始,恐怕同内容仍有关联。由于诗中有“琴
瑟友之”、“钟鼓乐之”的词句,很适合结婚时歌唱,于是就把它配上始而缠绵悱恻、终则
喜气洋洋的乐调,而沿用为结婚时的奏鸣曲。盖因恋爱而“寤寐思服”、“展转反侧”乃人
之常情,故虽哀而不伤(“哀”有动听感人的意思);夫妇结婚原属正理,君子淑女相配并不
违反封建伦常,故虽乐而不淫。这样,自然就把它列为“国风”之首了。直到今日,我们遇
到喜庆节日,也还是要唱一些欢快热闹的歌,奏一些鼓舞人心的曲子,取其顺心如意。这并
不是什么迷信,而是同喜庆节日的气氛相适应。如果办喜事时奏哀乐唱悼亡诗,撇开吉利与
否的迷信观点不谈,至少产生败兴和杀风景的反效果,总是招人憎厌的。《三百篇》的乐章既
为统治阶级所制定,当然要图个吉利,把体现喜庆气氛的作品列于篇首。这不仅符合他们本
阶级的利益,即从人情之常来讲,也是理当如此。
从古以来,《关雎》就有两种分章的方式。一种是每四句为一章,全诗共五章。另一种是
分为三章,第一章四句,第二、第三章各八句。从文义看,我倾向于第二种分法。第一章是
总述,态度比较客观;第二、三章则从男主人公方面落笔,先说他在未得淑女时思念之苦,
连觉也睡不着;然后再说他求得淑女与之成婚以后,他将千方百计同她鱼水和谐,使她心情
欢乐舒畅。如果说第二章近于现实主义的描写,那么第三章便带有浪漫主义情调,抒情主人
公乃为爱情获得成功的美好前景而陶醉了。
讲到这首诗的表现形式,历来也有两种意见。即在赋、比、兴几种表现手法中,有人认
为“关关雎鸠”两句和“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等描写是比兴,由河洲的禽鸟和水中的荇菜
“兴”起君子求淑女的愿望,这就是诗的主题。另一种意见则认为此诗干脆自始至终都是
“赋”。而说它的手法是“赋”的,又有两种解释。一是古人旧说,认为采荇菜的活动本是
贵族妇女(包括后妃以及嫔妾)应做的“本职工作”,所以是“赋”;二是今人新说,认为
这是一首写实的情歌,小伙子看上了河上采荇菜的劳动少女,于是表示了爱慕之情,无论“雎
鸠”的鸣声也好,采荇菜的场面也好,都是“君子”身临其境耳闻目见的,当然属于“直陈
其事”的“赋”了。这些说法都能言之成理,读者不妨互参。
不过如让我讲这首诗,我倒比较倾向于“比兴”说。所谓比兴手法,特别是“兴”,并
不是诗人在实际生活之外凭空找来点什么填塞入诗,而是以即目所见、倾耳所闻的当前实际
景物做为抒发思想感情的媒介,顺带着产生了联想。我们可以承认“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是诗人眼前实景,但这一对在河洲上互相依偎着一唱一和的水鸟,自然会引起未婚青年男子
迫切寻找淑女以为配偶的强烈意愿。诗人在选择诗料时单单看中了“关关雎鸠”,这本身就
体现了“比兴”的作用。否则诗人为什么不写别的呢?换言之,也只有写互相鸣和的一对水
禽才与这首诗的主题合拍,才算得上典型化。如果硬把它限制在“赋”的框框里,反倒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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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主义的解释了。
我把“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以及“采之”、“芼之”也讲成比兴手法,是以字、词的
训诂为依据的。古人大都把“流”、“采”、“芼”讲成同义词,即都有“寻求”、“采摘”
和“择取”的意思。“流”之训“求”,从西汉的刘向(他是治《鲁诗》的),东汉的高诱(说
详《吕氏春秋注》),到清代的马瑞辰(著有《毛诗传笺通释》),都有考证,而且比较可信。
比如《说苑》中《越人歌》的汉译就有一句“搴流中洲”(这一句是经过校订的),这里的“搴
流”即为同义复合词,“搴”和“流”都作采摘讲。可是朱熹的《诗集传》则兼用“流”字
本义,认为这句是指顺着流水去择取荇菜。此说虽遭清人(如姚际恒)非议,我倒觉得朱熹
的讲法是从实际生活出发的。至于“芼”,旧注亦训“择”,朱熹却据董逌《广川诗故》解
“芼”为“熟而荐之”。我觉得此解亦近理。在现代汉语中,特别是北京方言,我们经常还
听到用沸滚水把菜蔬“芼”(mào)一下的说法。即等水烧开后把生的菜放进去,“芼”之
使熟,随即捞出。由此可见,荇菜的从“流”到“采”,从“采”到“芼”,是循序渐进的
过程。“左右”本指人的左右手,引申为左右两边。人们劳动,大抵双手兼用,尤其是采摘
或捧掬菜蔬的时候,总是左右手同时并举。这也属生活常识,无劳辞费。
训诂既明,然后讲诗。荇菜之被采摘,犹淑女之被君子所选中。开始采时,在水中左一
把右一把,顺水捞来捞去,方向无定;一似男之求女,一上来还没有找到明确目标,只能慢
慢物色,宛如在水中寻求中意的荇菜。及至“采”时,则目标已明,看准后便采到手了。既
采之后,就要“芼”它一下,使之成为可食之物,亦即是说只等婚期一到,共同生活便将开
始了。我所以把它讲成比兴,正是从字、词的训诂上体会出来的。
下面简单谈谈这首诗的艺术特点。此诗言切而意婉,尤其是第三章,男主人公对所思女
子真是设想得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第一章“窈窕淑女”二句,直往直来,连个小弯儿也不
拐。但从第二章起,细节描写增多了,小伙子由于“寤寐思服”,彻夜翻来覆去,睡不踏实,
这确是真情流露。越睡不安稳,越是心潮起伏;而人在恋爱时总是好往乐观处想,于是他想
到将来结婚时场面多么热闹,婚后感情多么融洽和谐,生活多么美满幸福。这一切遐想,都
是从“悠哉悠哉,展转反侧”的失眠中幻化出来的。虽说是主观的一厢情愿,却并非可望而
不可即。后来的剧作家代剧中人立言,说“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反嫌说得太露;而《关
雎》的作者却以丰富而圆满的想象来填充眼前无可排遣的相思,这真是“乐而不淫,哀而不
伤”了。难得的是这乃属于典型的东方式的、我国传统的正常恋爱观,即他所盼望的是同淑
女成为夫妇(用“好逑”字样可证),而不仅仅是做为情侣(这同《郑风》里的作品就不同了!),
这固然有封建统治阶级的烙印,却也体现了汉民族的传统特色。
1950年我曾在大学里教过一年《毛诗》专题课,承废名师(冯文炳先生)把他的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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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手稿惠借给我,其中讲《关雎》的一段居然幸存至今,谨转录于下即做为这篇小文的结束:
“兴”是现实主义的技巧,是不错的。这首诗即河洲之物而起兴,显见为民间产物;采
荇尤见出古代劳动人民的生活(可能是女性)。我们对于采荇不免陌生,但采莲蓬、采藕、采
菱的生活我们能体会。先是顺流而取,再则采到手,再则煮熟了端上来。表示虽然一件小小
事情也不容易做(正是劳动的真精神),这就象征了君子求淑女的心情与周折。等到生米煮成
熟饭,正是“钟鼓乐之”的时候了,意味该多么深长!同时这种工作是眼前事实,并非虚拟
幻想,一面写实一面又象征,此所以为比兴之正格,这才是中国诗的长处。后妃固然主德,
但后妃哪里梦见“采荇”的乐趣,也未必看得见“雎鸠”的比翼双飞。不过采诗入乐,“太
师”的眼光总算够好的。可惜古人不懂得“向人民学习”罢了。
(小如按:此段文字乃转摘自我的一份劫后残存的讲稿中,当时是把先生的意思做为自
己的话写下来的,因此可能与原文略有出入,读者鉴之。)
附《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二美与善的统一
——读《诗经·周南·桃夭》
杨牧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首诗非常有名,即便只读过很少几篇《诗经》的人,一般也都知道“桃之天天,灼灼
其华”。这是为什么呢?我想,无非有这样几个原因:第一,诗中塑造的形象十分生动。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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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艳的桃花,比喻少女的美丽,实在是写得好。谁读过这样的名句之后,眼前会不浮现出一
个象桃花一样鲜艳,象小桃树一样充满青春气息的少女形象呢?尤其是“灼灼”二字,真给
人以照眼欲明的感觉。写过《诗经通论》的清代学者姚际恒说,此诗“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
祖”,并非过当的称誉。第二,短短的四字句,传达出一种喜气洋洋的气氛。这很可贵。“桃
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细细吟咏,一种喜气洋洋、让人快乐的气氛,
充溢字里行间。“嫩嫩的桃枝,鲜艳的桃花。那姑娘今朝出嫁,把欢乐和美带给她的婆家。”
你看,多么美好。这种情绪,这种祝愿,反映了人民群众对生活的热爱,对幸福、和美的家
庭的追求。第三点,这首诗反映了这样一种思想,一个姑娘,不仅要有艳如桃花的外貌,还
要有“宜室”、“宜家”的内在美。这首诗,祝贺人新婚,但不象一般贺人新婚的诗那样,
或者夸耀男方家世如何显赫,或者显示女方陪嫁如何丰盛,而是再三再四地讲“宜其家人”,
要使家庭和美,确实高人一等。这让我们想起孔子称赞《诗经》的话:“诗三百,一言以蔽
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孔子的话内容当然十分丰富,但其中是否也包括了
《桃夭》篇所反映出的上述这样一种思想呢?陈子展先生说:“辛亥革命以后,我还看见乡
村人民举行婚礼的时候,要歌《桃夭》三章……。”(《国风选译》)联系到这首诗所表达的
思想,农民娶亲“歌《桃夭》三章”,便是很可理解的了。
《桃夭》篇的写法也很讲究。看似只变换了几个字,反复咏唱,实际上作者是很为用心
的。头一章写“花”,二章写“实”,三章写“叶”,利用桃树的三变,表达了三层不同的
意思。写花,是形容新娘子的美丽;写实,写叶,不是让读者想得更多更远吗?密密麻麻的
桃子,郁郁葱葱的桃叶,真是一派兴旺景象啊!
这首诗不难懂,但其中蕴藏的道理,却值得我们探讨。
一个问题是,什么叫美,《桃夭》篇所表达的先秦人美的观念是什么样的?“桃之夭天,
灼灼其华”,很美,艳如桃花,还不美吗?但这还不行,“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还要有
使家庭和睦的品德,这才完满。这种美的观念,在当时社会很为流行。关于真善美的概念,
在春秋时期已经出现。楚国的伍举就“何为美”的问题和楚灵王发生了争论。伍举说:“夫
美也者,上下、内外、大小、远近皆无害焉,故曰美。若于目观则美,缩于财用则匮,是聚
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胡美之为?”(《国语·楚语》)很清楚,伍举的观点是“无害即是美”,
也就是说,善就是美。而且要对“上下、内外、大小、远近”各方面都有分寸、都无害。这
种观点最主要的特点是强调“善”与“美”的一致性,以善代替美,实际上赋予了美以强烈
的政治、伦理意义。“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胡美之为?”那意思是说,统治者重赋厚敛,
浪费人力、物力,纵欲无度,就不是美。应该说,这种观点在政治上有一定的意义。但它否
定了“善”与“美”的差别,否定了美的相对独立性,它不承认“目观”之美,是其严重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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限。这种美的观念,在当时虽然也有其对立面,也有人注意到了“目观”之美,但这种善即
是美的观点,在先秦美学中应该说是具有代表性的,而且先秦儒家的美学观念,主要是沿着
这个方向发展的。
孔子也持着这样一种美学观点,“《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他赞赏
“诗三百”,根本原因是因为“无邪”。他高度评价《关雎》之美,是因为它“乐而不淫,
哀而不伤”(《论语·八佾》),合于善的要求。在评价人时,他说:“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
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论语·泰伯》)善与美,善是主导方面。甚至连选择住处,
孔子也说:“里仁为美。”(《论语·里仁》)住的地方,有仁德才是“美”的地方。可见,
孔子关于美的判断,都是以善为前提的。
但孔子的美学观,毕竟是前进了。它已经不同于伍举的观点,已经开始把美与善区别开
来,作为不同的两个标准来使用了。“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
美矣,未尽善也’。”(《论语·八佾》)当然,通过对《韶》与《武》的评价,还是可以看
出,“尽美”虽然被赋予在“尽善”之外的一个相对独立的地位,但只是“尽美”,还不能
说是美,“尽善”才是根本。
至此,我们回头再来看看《桃夭》篇,对它所反映的美学思想,恐怕就更好理解了。在
当时人的思想观念中,艳如桃花、照眼欲明,只不过是“目观”之美,这还只是“尽美矣,
未尽善也”,只有具备了“宜其室家”的品德,才能算得上美丽的少女,合格的新娘。
第二个问题随之而来,美的具体内容不仅仅是“艳如桃花”,还要“宜其室家”,也就
是美与善之结合,那么,我们应该怎样认识和评价这种观念呢?先秦人为什么把家庭和婚姻
看得那么重要呢?
把婚姻和家庭看得十分重要,还不仅仅反映在《桃夭》篇中,可以说在整部《诗经》中
都有反映。在一定意义上说,《诗经》是把这方面的内容放在头等地位上的。《桃夭》是三百
零五篇的第六篇,不能不说它在《诗经》中的地位是很为突出的。如果我们再把《桃夭》篇
之前的五篇内容摆一摆,就更可以清楚地看出,婚姻和家庭问题,在《诗经》中确实是占有
无与伦比的地位。
三百篇的第一篇是《关雎》,讲的是一个青年男子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他日夜思慕,
渴望与她结为夫妻。
第二篇《葛覃》,写女子归宁,回娘家探望父母前的心情,写她的勤、俭、孝、敬。
第三篇《卷耳》,写丈夫远役,妻子思念。
第五篇《螽斯》,祝贺人多生子女。
第六篇,即《桃夭》,贺人新婚,祝新娘子“宜其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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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三百篇的头几篇(除掉第四篇),它们写了恋爱,结婚,夫妻离别的思念,渴望
多子,回娘家探亲等等,可以说把婚姻生活中的主要问题都谈到了。
一部《诗经》,三百零五篇,开卷头几篇几乎全部是写婚姻家庭问题的,岂不令人深思?
不论是谁编辑的“诗三百篇”,不论孔子是删诗了、还是整理诗了,抑或是为“诗三百篇”
作了些正乐的工作,都不容置疑地说明了他们是十分重视婚姻和家庭问题的。
我们应该怎样认识和评论这个问题呢?春秋战国时期,生产力水平还很低下,家庭是社
会的最基本单位,每个人都仰仗着家庭迎接困难,战胜天灾,争取幸福生活,当然希望家庭
和睦、团结。娶亲是一件大事,因为它关系到家庭未来的前途,所以,对新人最主要的希望
就是“宜其室家”。这很容易理解。
从统治者方面来说,就要复杂多了。《礼记·大学》引到《桃夭》这首诗时说:“宜其
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这可真是一语道破。家庭是社会的最基本单位,家庭的巩固与否
与社会的巩固与否,关系十分密切。到了汉代,出现了“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
为妻纲)“五常”(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种关系)之说。不论“三纲”,还是
“五常”,它们都以夫妇关系为根本,认为夫妇关系是人伦之始,其它的四种关系都是由此
而派生出来的。宋代理学家朱嘉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
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
错。男女者,三纲之本,万事之先也。”(《诗集传》卷七)从这段论述,我们也可以看出统
治者为什么那么重视婚姻、家庭问题。听古乐唯恐卧,听郑卫之音而不知倦的魏文侯有一段
名言,说得很为透僻。他说:“家贫则思良妻,国乱则思良相。上承宗庙,下启子孙,如之
何可以苟,如之何其可不慎重以求之也!”“宜家”是为了“宜国”,在他们眼里,“宜家”
与“宜国”原本是一回事,当然便被看得十分重要了。
“桃之天天,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不论自古以来多少解经者就《桃夭》
作过多少文章,但象小桃树那样年轻,象春日骄阳下桃花那样鲜艳、美丽的少女,却永远活
在读者心里。人们衷心祝愿她:“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三读《载驰》
——兼谈我国文学史上第一位女诗人许穆夫人
潘啸龙
在中国文学史上,许穆夫人堪称第一位名著于册的女诗人了。《载驰》,就是她写下的一
篇充满爱国激情的不朽诗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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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穆夫人是卫宣姜的女儿,许国国君穆公的妻子,故称许穆夫人。卫懿公不理朝政,独
好养鹤,甚至荒唐地让鹤“乘坐”大夫方可乘坐的轩车。公元前660年,狄人伐卫,“将战,
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其人心之离散于此可见。狄人大败
卫师于荥泽,杀卫懿公。宋桓公连夜率师将卫败亡之众五千人接过黄河,居于漕邑,立卫懿
公之子戴公为君。第二年,戴公死,文公即位。他的同母姊妹许穆夫人,在祖国风雨飘摇的
危亡时刻,不顾许国君臣的阻挠,毅然返卫,吊唁卫君,①并向同情卫国的大邦呼吁救援。
齐桓公因此派公子无亏帅车三百乘、甲士三千人,帮助卫人防守漕邑。以后,又联合诸侯迁
卫都于楚丘,使卫国得以灭而复存。《载驰》一诗,即作于许穆夫人返回漕邑吊唁卫文公期间。
这首悲愤动人的爱国主义诗作,在当时就被广为传诵,并收入了诗经《鄘风》。西汉末年,刘
向编《古列女传》,又专为许穆夫人立传,盛推其“慈惠而远识”。
《载驰》以“载驰载驱,归唁卫侯”发端,一开头就把读者带入了那个战祸频仍的动荡
时代。载,语助词,这里可释为“又”。驰,策马急驱之意。一辆马车急驰而来,道路上尘
土飞扬,焦灼加鞭的女诗人,就在一片马嘶车鸣声中上场了。她为什么行色匆匆、迫不及待?
“归唁卫侯“一句点明了事情的原委:祖国遭受了祸难,她是要去吊唁自己的兄长卫文公呵!
“驱马悠悠,言至于漕”,悠悠,既指道路之遥远,亦透露出女诗人心中那悲恸、忧思之深
长。言,我。漕,即卫文公所居之地漕邑。车马在大道上急驰,路途竟这样漫长!终于,漕
邑已隐隐在望。此刻,女诗人心中该何等激动!短短四句,不仅叙事明白,情景如画,而且
迫促、跳荡,富于节奏感。读者不仅能听到马蹄翻飞、车轮滚滚之音,而且还能感受到女诗
人那激动不安的脉搏和心跳。但是,事情陡然起了变化:“大夫跋涉,我心则忧”许国大夫
跋山涉水,赶来传达君命,不准许穆夫人返回卫国!亡国的悲伤本已充塞女诗人的心胸,而
今又遭到许国君臣的阻挠,她怎能不在悲痛之中,又生出不能压抑的忧愤呢?诗歌由此转入
第二章。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
閟。
这一章是许穆夫人对于大夫阻挠的义正辞严的回答。嘉,许可。旋,回头转身之意。视,显
示。臧,即藏,隐藏。閟,即闭,停止之意。许国君臣全都反对女诗人返卫,怎么办?倘若
坚持返卫,则有违犯君命之罪;倘若转身回许,又置危亡中的祖国于何地?女诗人激烈地斗
争着,思索着。强烈的爱国之情,使许穆夫人坚定了返卫的决心,她迅速作出了抉择:“即
使你们都不赞同,我也不能回车返许!让我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们吧,我的心思是不能远离祖
国的!即使你们都不赞同,我也不能回车渡河。我要明确无疑地告诉你们,我对祖国的思念
是不能阻止的!”这一章在抒情中引入了人物语言,变成了面对面的回答。诗人运用排比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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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四句一顿,铺排而下,将自己内心斗争的结果,山洪爆发般地推涌而出,势不可挡。而
“既不……不能”二句,在语气转折之中,更把女诗人那不屈于君命、非返卫不可的决心,
表述得斩钉截铁。“视尔”、“我思”,鲜明地再现了许穆夫人与许国大夫面对面斗争的情
景。
诗歌进入第三章,受阻的车马又奔驰起来,许穆夫人抛下许国大夫扬长而去。经过上述
一场激烈冲突,女诗人的内心能安定吗?当然不能。“陟彼阿丘,言采其芒”二句就透露了
这一点。陟,登。阿丘,偏高的山丘。蝱,即莔的假借,指贝母,据说可治郁闷之症。祖国
的危亡,使女诗人焦虑;许国君臣的阻挠,则又增添了许多愤懑。她恨不能登上高高的山丘,
采来贝母治疗自己的郁闷。但在急速的行车途中,许穆夫人自然不会真正实行。因此,“陟
彼阿丘”两句,不过是借助于比兴,来表现诗人胸中郁塞的苦闷之沉重罢了。是不是因为她
是女子,所以特别多愁善感呢?不——“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稺且狂”,诗
人明确指出:妇女的爱动感情,是各有各的道理的。而她之所以郁愤难平,则完全是许国君
臣的阻挠引起的。他们居然把自己的爱国举动视为过错而加以责备,真是一批不明大义的幼
稚狂妄之徒!如果说,在第二章中,女诗人对许国大夫还只是义正辞严地剖明心迹的话,那
么,在这一章,满腔的愤懑,终于使女诗人发出了激越的斥责之音。全诗的情绪由此被推向
了高潮。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
所之!
这是《载驰》的最后一章。车马终于进入了卫国的原野。女诗人那因为愤懑而绷得紧紧
的心弦,至此渐渐松弛了下来。“我行其野”两句,以舒缓的节奏,清新的画面,传达出女
诗人心情的欣喜和欢快。日夜牵挂的祖国到了,扑入眼帘的是那样绿意葱茏的麦田!深切的
祖国之爱,荡漾在女诗人胸中。我们可以想见,此刻,她该是怎样热泪滚滚、不能自己呵!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萌发,她抹去泪水,终于决定:“我要去向大国陈述,取得它们
的援助。谁亲近卫国,就到谁那里去!”这样做,岂不又要被许国君臣视为罪过?我们的女
诗人大声呼告:“许国的大夫君子呵,再不要以为我有什么过错!你们一百个人所考虑的,
也比不上我所选择的这一正确道路!”如此自信的话语,正表现出许穆夫人识见的深远。“大
夫君子”四句,运用“呼告”手法,语言铿锵,坚定有力,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这是一位爱
国妇女发自内心的热切呼声,这是决心将自己祖国从危亡中挽救出来的不可动摇的誓言呵!
许国成百的乘轩大夫,在姻亲之邦卫国遭受危难之际,只能畏首畏尾、束手坐观;而在巾帼
之中,却发出了如此不同凡响的声音,真可以振聋发聩,令须眉为之侧目!难怪许穆夫人赋
《载驰》,东方霸主齐桓公即遣公子无亏帅师出援卫国(见《左传·闵公二年》)。他是不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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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这位女诗人深切的爱国之情打动了呢?
为一首政治抒情诗,《载驰》写得如此动人心魄,不仅在于它抒发的感情之真挚,而且也
得力于许穆夫人那高超的艺术表现技巧。诗人选取了归国吊唁这一重要题材,巧妙地将自己
安排在驱马返卫途中,通过与许国大夫冲突的情景描述,来展开自己强烈感情的抒发,使这
首抒情诗有了特定的场景和情节内容。许国大夫无理阻挠的矛盾冲突,虽只出现在一、二章;
但是它所激起的感情波澜,却汹涌澎湃于全诗。正象一块巨石,投进了本来就不平静的河水。
女诗人胸中那无可言传的悲哀、愤懑和对祖国命运的关切之情,因此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而女主人公的远见卓识、与祖国共命运的爱国深情、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刚强性格,正是在
与许国君臣鼠目寸光、横蛮狂妄、自私懦弱的对照之中,愈加鲜明地凸现了出来。在写法上,
女诗人为适应自己在驱马返国、无端受阻和冲破阻挠、进入祖国原野时感情上的张弛、起伏,
不断地改换句式。或低吟,或陈述;或慨叹,或斥责;舒缓的抒情,突而又化作热切的呼告;
中间还时时交替运用散句和排句。这就使全诗象潮水一样,呈现出种种鼓涨、飞卷、澎湃、
跌宕的气势,一阵又一阵地冲击着读者的心弦。读着这首诗,人们不能不与女诗人一起,为
祖国的危难而焦虑,为无端受阻而愤慨,为冲破阻挠而欢欣,为确定救国之计而充满希望。
注释:
①许穆夫人究竟有没有到达漕邑?据《毛序》所说,似乎未能到达。但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则以为
她已回到漕邑。从诗中“驱马悠悠,言至于漕”看来,王说似较切合。笔者对诗义的诠释,即根据王说
(《左传》所记与王说亦暗合)。
四《诗经·卫风·河广》浅析
程俊英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河广》是一首动人的思乡之歌。作者是春秋时代侨居卫国的宋人。这位离开家乡、栖
身异国的游子,由于某种原因,虽然日夜苦思归返家乡,但终未能如愿以偿。当时卫国都城
在河南朝歌,和宋国只隔一条黄河。诗人久久伫立在河边,眺望对岸自己的家乡,唱出了这
首诗,发抒胸中的哀怨。
《河广》是《诗经》中短诗之一,仅仅八句,就概括地速写了一位游子思乡的形象,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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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欲归不得的迫切心情,栩栩如生。诗人到底用什么语言、艺术手法来塑造形象呢?全诗不
过二章,每章四句,却有四种修辞格交错着。“谁谓河广?”“谁谓宋远?”是设问的辞格,
意思说,黄河并不广,宋国并不远呀。特别是一开头就提出问题,使听者被这飘忽而来的提
问所感染,从而去思考诗人的情绪为什么如此激昂。接着诗人自己回答了:“一苇杭之”、
“曾不容刀”(杭,通航,渡过。刀,通舠,小船),黄河的河面那么狭,只用一束芦苇就
可以渡过去了,它连一只小船都容不下呢!我们知道,黄河实际上还是比较广阔的,这里极
言黄河的狭窄易渡,是夸张的写法,同样,“跂予望之”、“曾不崇朝”(崇,同终。终朝,
从天明到吃早饭时候),也是夸张的修辞。是极力形容由卫至宋归家路途之近,踮起脚跟就能
望见,不须一个早上就能到达家乡,岂不是近在咫尺吗?在短短的八句诗里,就有四句运用
夸张的语言。朱熹《诗集传》说:“诗人极言河小,意谓宋近也。”他道出了本诗运用夸张
语言的特色。夸张是一种言过其实的艺术手法,《文心雕龙·夸饰篇》说:“故自天地以降,
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
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刘
勰把《河广》列入夸张的修辞格,并指出夸张的特点,是言过其实,完全正确。夸张是反映
真实,但这种真实,是艺术上的真实,不是事实上的真实。正如李白的“白发三千丈”,杜
甫的“白头搔更短”,也是艺术的真实,它们和“曾不容舠”,都无害于诗篇的思想意义,
所以刘勰说“于义无害”。夸张是诗人的形象思维,在诗人主观上说,如果“辞不过其意则
不畅”(汪中《述学·释三九》语),不夸大其辞,诗人就不能痛快淋漓地抒写其思乡之情。
在客观上说,能使“听者快其意,惬于心”(王充《论衡·艺增篇》语)。它确实具有语语如
在目前和一种诱人快意的美感。
《河广》诗人不但运用设问与夸张的语言加以渲染,而且还以排比、迭章的形式来歌唱。
通过这样反复问答的节奏,就把宋国不远、家乡易达而又思归不得的内心苦闷倾诉出来了。
我们今天吟诵这首诗,就象他是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矫揉造作之态,好象现在顺口溜的民歌
一样,通俗易懂。但又觉得它好象有一种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宋国既然“近而易达”,那
么,他为什么不回去呢?这当然有其客观环境的阻力存在,不过这是诗人难言之隐,诗中没
有明说罢了。这种“无声胜有声”的艺术魅力,是会引导读者产生各种猜想和回味的。王国
维《人间词话》评宋白石道人词,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今天我们读《河广》诗,对
王氏的评语的体会,更加深切了。
旧说《河广》是宋桓夫人所作,《毛序》:“《河广》,宋襄公母归于卫,思而不止,故作
是诗也。”按宋襄公母即宋桓公夫人,卫戴公、文公、齐子(嫁齐桓公)、许穆夫人(《载驰》
作者)的姊妹。她被宋桓公遗弃,回到娘家卫国。《毛序》认为《河广》是宋桓夫人思子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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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奂《诗毛氏传疏》说:“当时卫有狄人之难,宋襄公母归在卫,见其宗国颠覆,君灭国破,
忧思不已;故篇内皆叙其望宋渡河救卫,辞甚急也。未几,而宋桓公逆诸河,立戴公以处曹,
则此诗之作,自在逆河以前。《河广》作而宋立戴公矣,《载驰》赋而齐立文公矣。《载驰》许
诗,《河广》宋诗,而系列于《庸》、《卫》之风,以二夫人于其宗国皆有存亡继绝之思,故录
之。”陈奂认为《河广》是宋桓夫人希望宋桓公渡河救卫的诗,和《毛序》稍有不同。《毛序》
的说法有什么根据,不得而知。至于陈奂,虽言之凿凿,但今人多不信其说。录此作为参考。
五《诗经·小雅·大东》浅析
程俊英
《大东》(原文及译文附后)是周代东方诸侯小国怨刺西周王室诛求无已、劳役不息的诗。
《毛序》认为谭国大夫所作,或有所据。从诗的内容看来,作者可能是一位精通星卜的文人。
他过去原是东方的贵族,后来遭受西周王室的强迫劳动和残酷搜刮,实质上已沦为西人的奴
隶。因此,他较一般劳动人民更富有文化知识。由于地位的转变,他思想感情也随着转变了;
借着歌唱来揭露、批判统治者的罪恶,提出沉痛的控诉,发泄其怨愤之情。
诗中鲜明地塑造了两个形象:一个是残酷、贪婪、骄奢的西人剥削者形象,一个是被榨
取、被奴役、被压迫得透不过气来、对西人满怀仇恨的东人形象。诗通过这两个典型形象的
刻画,深刻地反映了君子与小人两个阶级的对立。首先以西周通往东国的那条公路为线索,
写出他们的对立形象。周人是通此公路剥削致富的,“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来”,
十分得意。而东人视此公路,就会“潸然出涕”,“使我心疚”;因为弄得他们“杼柚其空”,
冷天还要穿着夏天的破麻鞋劳动,财力俱困。这些都和这条公路分不开的。诗人运用排偶的
句子,对比的手法,展示了一幅贫富悬殊、苦乐不均的生活图画:一方面是“西人之子,灿
灿衣服”,“舟(郑笺:当作周。声相近也。)人之子,熊罴是裘(郑笺:裘,当作求。)”。
吃好酒,佩宝玉,骄奢淫佚,纵情享乐。而另一方面是“东人之子,职劳不来”,“私人(家
庭奴隶)之子,百僚(百仆)是试”。吃不上薄酒,挂不上杂佩。什么事都要做,得不到丝
毫的慰抚和利益。这幅对比图,不但反映了宗主国与诸侯小国的矛盾,也反映了统治者与人
民的矛盾。据后人考证,《大东》的写作年代,当在周幽王时。幽王是西周末的昏君,信奸邪,
宠褒姒,增赋税,重刑罚。且霸占贵族的田地和人民,《瞻仰》诗人讽刺地说:“人(指贵族)
有土田,女(同汝,指幽王)反有(侵占)之;人有民人,女复收之。”幽王的亲信皇父,
上行下效,照章办理,掠夺同事的房屋田产,强迫他劳动。《十月之交》诗人怨恨地说:“抑
此皇父,岂曰不时?胡为我作(郑笺:汝何为役作我?),不即我谋?彻我墙屋,田卒(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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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莱。曰予不戕,礼则然矣(郑笺:下供上役,其道当然。言文过也。)。”可见《大东》一
诗所反映的贵族破产,被王朝当牛马般使用的情况,结合《诗经》中贵族讽刺诗看来,是具
有普遍性的。不过,他比《瞻仰》、《十月之交》诗人所抒写的现实生活,更具体更深刻罢了。
《诗经》中的赋、比、兴表现手法,这首诗都用到了。兴是启发,是诗人即事起兴,触
景生情的歌唱,它的地位多居章首,故亦名发端。兴主要起着塑造诗中中心人物形象和突出
诗的主题作用。诗第一章开首两句“有饛簋飧,有捄棘匕”,《说文》:“饛,盛器满貌。”
有饛,即饛簋,满满的意思。簋(guǐ)是古代贵族盛黍稷的碗。有捄(qiú)即捄捸,
弯弯。棘匕,是红木制的匙子。这些食具,都是当时贵族用的。诗人看见家中的故物,联想
到今日降为“小人”后生活的痛苦,不免伤心流泪。陈奂称它为“陈古而言今”的兴法。巧
妙地塑造了诗人“今不如昔”的感伤情绪,贯串着本诗的主要内容;也反映了他原是一位贵
族的身份。“如砥”与“如矢”是比。比是比喻,它在诗篇中仅联系局部,在一句或两句中
起作用。如《卫风·硕人》,诗人用“肤如凝脂”比女子的皮肤。诗人看见女子皮肤的洁白,
就用过去认为洁白凝冻的猪油来比拟他,这个用来作比的东西,仅仅联系句中被比的东西。
如砥、如矢,也是如此。所不同者,诗人以具体的砥、矢比喻描绘“周道”的抽象的平直,
使它形象化了。章末四句是赋,赋是铺叙,是直述法,诗人将本事或思想感情,平铺直叙地
表达出来。“履”和“视”二字,透露了君子与小人对这条公路的两种不同的观感。诗人看
看昔时的碗匙,看看今日的公路,不禁“潸然泪下”。此景此情,物我交融;千载之下,沁
人心脾!第三章诗人以获薪不能让水浸湿,比喻东人不堪再受摧残。刚砍下的柴棍,还可用
车子装载使用,比喻劳苦的东人也可以让他休息使用。以“获薪”和“惮人”(劳人)对比,
以见人不如物,这是多么沉痛的呼声!从第五章后四句起至末,是诗人仰观天象,触景摅情
之作。这些天汉、织女、牵牛、长庚、天毕、北斗、南箕等形象,都是比喻象征西周剥削者
的,是诗人思想感情和艺术手法的统一体,所以兴中有比,比中有赋。除这里所列举者外,
其余都是赋,赋中有对比,知二章和四章。这种赋、比、兴的错综运用,使形象更鲜明,诗
的思想意义更深刻。说明诗人对这些手法的运用,已经是得心应手,非常熟练了。
方玉润《诗经原始》说:“诗本咏政赋烦重,人民劳苦。入后忽历数天星,豪纵无羁,
几不可解。”其实,诗前半段的创作方法主要是现实主义的,后半段的创作方法是浪漫主义
的,不过诗人不自觉罢了。当他面对社会上人压迫人的不合理现实而仰观星象的时候,不禁
有感于怀,展开了幻想的翅膀,把自己的怨愤诅咒之情,移加到繁星上去,更进一步地刻画
出有名而无实用的贪婪的吸血者的形象。天汉闪闪发光,但照不到人影,不能起水镜的作用。
东方的启明,西方的长庚,有助日之名,而无实光。我们被周人搜括得“杼柚其空”,一天
更位七次的织女,也看不到有丝毫劳动产品做出来。牵牛不能供我驾车之用,毕星不能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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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兔之劳。形状象簸箕的箕星,能供我簸扬糠粃吗?形状象斗的北斗,能供我舀酒浆吗?它
们高高在上,都不能解除东方人们所受的痛苦。所有这一切天上的繁星,都变成了地上剥削
者的投影,是象征拟人的,幻想式的,浪漫主义的,但有作者深厚的现实生活的基础。不仅
如此,这些星象,简直是嗜血成性的吃人者的形象。作者仔细观察,感到箕星拖着它的舌头,
好象张嘴要吃人;斗星则高举其柄,好象要不断榨取东人的血汗。诗人骂到这里,那种惊弓
之鸟似的内心活动,使歌唱戛然而止。引导读者进入“环譬以托讽”的艺术境界,真是言有
尽而意无穷,耐人寻味。所以我们说:《大东》这首诗,已经含有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
的创作方法的因素。
《大东》诗人头脑清新,眼光敏锐,善于观察客观事物,看出了当时社会上君子与小人、
东人和西人的阶级压迫与生活悬殊,从描写社会上一个侧面现象看到它的本质。这对二千五
百年前西周时代的旧贵族来说,确实是难能可贵的。但是,他的性格,仍旧带有贵族软弱的
气息,心忧爱哭。他又是一位多才多艺的知识分子,能够选择诗歌的艺术形式,发泄胸中郁
积的不平。熟练地运用赋、比、兴的表现手法和丰富准确的语言,倾诉疾恶如仇的情绪。不
自觉地运用两结合的创作方法,抒写“思与景偕”富于艺术魅力的不朽诗篇。其悲凉慷慨之
音,使千载之下的人们深受感动,作为自己写作的典范。有人说,后世李白歌行,杜甫长篇,
悉脱胎于此。其实,战国时期伟大诗人屈原的作品,早已闪烁着两结合创作方法的光芒,可
见《大东》对后世诗坛影响的深远了。
附:《大东》
有饛簋飧,有捄棘匕。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眷言顾之,潸焉出涕。
小东大东,杼柚其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来,使我心疚。
有冽氿泉,无浸获薪。契契寤叹,哀我惮人。薪是获薪,尚可载也。哀我惮人,亦可息也。
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罴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
或以其酒,不以其浆。鞙鞙佩璲,不以其长。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
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
之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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