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历史语音研究中多音字常读音考察
王 曦
摘要:多音字常读音的研究是汉语语音史中单字音研究的新课题。通过对反切用字使用情况的
分析,可以得出反切用字具有“表音不表义”的特性。据此也可以证明反切用字中的多音字是用其常读
音作切的。前人对多音字作切的改订实例以及我们对《玄应音义》的个案考察,证明对反切用字中多音
字常读音的考察具有可行性。多音字常读音研究可以丰富汉语语音史研究,推动不同音系间的比较,有
助于古代音韵文献的校勘与研究。
关键词:语音史;单字音;多音字;常读音;反切用字
中图分类号:H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13)05—0084—06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12&ZD184);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10CYY025)
作者简介:王曦,安徽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安徽合肥230039)。
一、汉语史单字音研究的新课题
——多音字常读音研究
罗常培先生说:“汉语音韵学即辨析汉字声、韵、调
之发音及类别,并推迹其古今流变者也。”①唐作藩先
生也说:“音韵学又叫声韵学。它是分析研究汉字的字
音和它的历史变化的一门科学。”( 从二位先生的论述
可以知道,音韵学的研究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历史上作
为个体的汉语单字音的研究;二是作为整体的汉语语
音发展规律的研究。
汉语语音发展规律的研究是汉语语音史研究的主
干部分,成果丰硕。汉语史上单字音的研究则相对单
薄得多,大多是整体的语音发展规律研究的副产物,只
在解释某些特殊的语音现象时论及,如李荣先生《隋韵
谱》对“大”“车”二字的讨论③。其实,早在明末清初,
顾炎武《音学五书》就已开始了汉语单字音的研究。顾
氏在《唐韵正》中,以用韵为主,结合通假、异文、音训、
谐声等材料的分析,考察了一大批韵字在先秦时期的
归部和读音。
就我们目前所知,鲁国尧先生是第一个明确提倡
单字音研究的学者。鲁先生在1981年给宁继福先生
的信中说:“迄今对于汉语音韵的研究(包括《中原》的
研究)都着重于语音系统的考察,而单个字音的演变却
未受到足够的重视。…《汉语大词典》、《汉语大字典》
正在编纂中,如果对字义、词义的变化写得很详细,而
对字音、词音的演变不作探讨,未免是美中不足。”并进
一步指出:“单个字音的研究应该重视。”④鲁先生不单
提倡呼吁,而且身体力行。自1979年发表《宋代辛弃
疾等山东词人用韵考》起,鲁先生先后有七篇宋词用韵
的系列论文面世。在这些论文中,鲁先生将宋词韵字
与《广韵》、《集韵》、《中原音韵》等相比较,结合笔记小
说等文献史料的记载进行论证,考察了“靴、么、大、些、
那、他、车、衰、觉、不、囤、论、潸、漫、借、忘、望、扬、拢、
醒、索、厌、靥、切”⑤等一批单字在宋代的实际读音情
①罗常培:《汉语音韵学导论》,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l9页。
②唐作藩:《音韵学教程(第三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l页。
③李荣:《隋韵谱》,《音韵存稿》,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36页。
④宁继福:《关于中原音韵的通信・鲁国尧的信(1981年8月17日)》,《中原音韵表稿》,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5
年,第354页。
⑤鲁国尧:《宋代辛弃疾等山东词人用韵考》、《宋代苏轼等四川词人用韵考》、《宋词阴入通叶现象的考察》、《宋代福建词人
用韵考》、《论宋词韵及其与金元词韵的比较》、《宋元江西词人用韵研究》、《元遗山诗词曲用韵考》,刘晓南、张令吾主编:《宋辽金
用韵研究》,香港:香港文化教育出版社有限公司,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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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曦:试论历史语音研究中多音字常读音考察
况。其后,沿着鲁先生的这一传统,刘晓南教授、张令
吾教授、林亦教授、储泰松教授等学者在研究诗文用韵
时都很注意特殊韵字的单字音研究。与此同时,音注
材料研究中一些特殊音注的研究也同样丰富了单字音
的研究,如孙建元教授《宋人音释研究》关于“侧疽枭”
等字读音的考察等①。这些都是单字音研究的成功
案例。
但特殊韵字和特殊音注相对于整个音系来说毕竟
只是极少数,而且这些单字音的考察又依赖于具体音
系的研究,因而难以形成规模。姚永铭教授有感于此,
认为这种研究“关乎音韵系统的研究,也关乎语音演变
规律的深入探究,与语文工具书的编纂也密切相关”,
“音韵系统的总体考察和单个字音的深入探究,应该是
汉语语音史研究的两翼,‘合则双美,离则两伤…②。
诚如姚永铭教授所言,汉语单字音的研究非常重要。
相对于整个汉语语音史来说,汉语语音发展规律的研
究是其骨架,汉语单字音的研究则是附着于骨架之上
的血肉;规律的研究是汉语语音史存在的基础,汉语单
字音的研究则充实了汉语语音史的研究。
在汉语单字音的研究中,多音字的研究人们关注
较多,如李荣先生《隋代诗文用韵与(广韵>的又音》将
隋代诗文韵字的用韵情况与《广韵》记载的又音结合起
来,专门讨论了《广韵》中一字多音现象在隋代的实际
使用情况⑨。但从汉语史的角度对多音字常读音进行
研究,还未见有论著涉及。
据现代汉字学家苏培成教授等的研究,多音字各
个音项“使用的频率不同,有高有低”,根据音项使用频
率的不同分为三级——“常读、次常读和罕读”(其中
次常读和罕读与常读相对,可统称为非常读)。“音级
的确定可以按照音项出现的频率,也可以根据阅读经
验做出估计”。据此,苏教授将多音字的常读音定义
为:“一个阅读经验比较丰富的人,看到一个多音多义
字,不管上下文就能读出来的音。”④例如“好”的常读
音是h ,不是ha0;“区”的常读音是qd,不是6u。多音
字的常读音作为一种语言现象,具有常用性、全民性、
较强的稳定性、鲜明的时代性和地域性等特点。
在某一特定的历史时期,这些多音字使用哪一个
音项作为常读音?这些多音字的常读音在各个历史时
期的使用情况如何?多音字的常读音会不会随着时代
的变化而发生变化?这些都是汉语语音史研究、特别
是汉语单字音研究的重要内容,值得我们去探究。
二、多音字常读音考察的可行性分析
(一)对反切用字性质的认识是多音字常读音考察
的基础
韵书的反切主要是标明读音,字书和音义书的反
切主要是释疑难(原书中疑难字应该怎么读)、辨读音
(原书中多音字应该读哪一个音,通过注音辨明词义)、
明假借(原书中假借字的本字是什么)。不论哪一种情
况,反切的目的就是要明确地指示出被注字的正确读
音。据我们对《切韵》系韵书、《玉篇》《类篇》等字书和
《经典释文》《玄应音义》《汉书音义》等音义书共计20
多种材料中切语用字的观察,每部书中反切的切语用
字都存在着一定数量的多音字。这些韵书、字书和音
义书用多音字来作切语用字,如果没有约定俗成的标
准,就会造成音无定准的尴尬局面:作者据多音字的音
项A来为被注字作注,读者甲则可能按这个多音字的
音项B来拼读,读者乙又可能按这个字的音项c来拼
切……最终就会导致作者为被注字注的音与读者理解
的被注字的音不一致,则作音注者明确指示被注字正
确读音的注音目的就难以达到。
据我们对这20多种材料的考察,这些反切用字中
的多音字很多都是可以避免使用的。例如《广韵》中,
多音字“跪、暨”作切上字注群母音,其作用与单音常用
字“具、健、群”等同;多音字“经、丁”作切下字注青韵
音,其作用与单音常用字“刑、形、亭”等同。既然音注
作者用了这么多的多音字来作切,而且读者都能准确
地拼读出来,这说明在音注作者和读者心目中,切语用
字中的多音字有一个公认的、统一的既定读音。这些
多音字作切注音时,其实际效果与使用单音字注音的
效果等同。
其实,这种多音字作切注音与单音字注音效果等
同的结论,可以由反切用字的性质来证明。因为反切
用字只起着注音音符的作用,其功用是表音,不涉及语
义。台湾学者杜其容在《由韵书中罕见上字推论反切
结构》中就明确指出:“反切上下字,取音不取义,凡音
同之字,可以书甲,亦可以书乙。”⑤反切用字如果是单
音字,自然没有争议。但多音字的“不同的读音又联系
着不同的意义”⑥,如果不“取义”,那究竟应该使用其
①孙建元:《宋人音释研究》,南京: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1996年,第24、33页。
②姚永铭:《应该大力提供单字音史的研究》,《汉语史学报》第五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55页。
③李荣:《隋代诗文用韵与(广韵)的又音》,《音韵存稿》,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210~224页。
④苏培成:《现代汉字学纲要(增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52~154页。
⑤杜其容:《由韵书中罕见上字推论反切结构》,《杜其容声韵论集》,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32页。
⑥苏培成:《现代汉字学纲要(增订本)》,第152—1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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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一个读音来作切呢?多音字常读音脱离具体语境就
能读出来,能够较好地满足作切注音的要求,而多音字
的其他音项必须在具体语境中才能读出相应的音来,
不能满足反切用字的要求。所以,我们认为多音字在
作反切用字时使用的是其常读音。只有使用多音字的
常读音作切,读者在看到用多音字作切的切语时,才能
知道其使用的是公认的、统一的、既定的读音——常读
音。这是由多音字常读音的常用性和全民性的特点决
定的。
(-:4前人对多音字作切的改订是基于多音字常读
音的认识
为了证明多音字作切使用的是其常读音,我们先
来看看两种多音字作注被改订的情况:
1.宋人认为“丁”字作切上字注知母字时需要改字
以求音和。
(1)《广韵》下平声卷第二仙韵合口知母:“躺,行
不正鬼。丁全切。”此卷卷末“新添类隔今更音和切”:
“骑,中全切 ”
(2)《广韵》上声卷第三语韵知母:“贮,居也,积
也。丁吕切。”此卷卷末“新添类隔今更音和切”:“贮,
知吕切。”
《广韵》编者认为以“丁”注知母字“骑”、“贮”于音
为类隔,要改为知母字“中”、“知”才拼读和谐。其实,
《广韵》中“丁”有二音,耕韵知母中茎切:“柯,伐木声
也。”“丁,J:同。《诗》日:伐木丁丁。”青韵端母当经
切:“当也,亦辰名……又姓。”如果以“丁”之耕韵中萃
切音来读上述之“丁全切”、“丁吕切”,本来就是音和,
完全没有必要再“今更音和”。是不是这些更订音和切
的编者不知道“丁”有耕韵知母音而遂改之呢?我们认
为不大可能。那个时代的学人谁不读《诗经》,谁不会
背“伐木丁丁”呢?这说明“丁”字在作切上字时只能
读青韵端母当经切,不能读耕韵知母中茎切。这是多
音字作切上字时只有唯一读音的例子。
2.现代学者根据多音字“娇”的作切情况判定张氏
泽存堂本《宋本广韵》小韵帮母“表”字反切“陂娇切”
有误。
张氏泽存堂《宋本广韵》小韵帮母“表”字音注为
“陂娇切”,“娇”有宵韵见母举乔切、宵韵群母巨娇切、
小韵见母居夭切三音。“娇”以上声居天切音作“表”
的切下字,似乎并没有错。但周祖谟和余遁永两位先
生却都认为有错。周先生《广韵校本》校日:“娇,各本
作矫,是也。娇字宵韵已用为切字,此韵不得复为切
字。”①余先生《新校互注宋本广韵》校日:…娇’音本
韵居天切,然又音宵韵举乔、巨娇二切,且已为宵韵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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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周校》据《广韵》各本作‘矫’,改之为‘陂矫切’,
是也。”他们都认为要将泽存堂本的“陂娇切”改为“陂
矫切”,“《广韵》各本作‘矫…是他们校改的根据,而
“娇字宵韵已用为切字,此韵不得复为切字”、“且已为
宵韵切字”是他们校改的理由。这是多音字作切下字
时只有唯一读音的例子。
以上二字的作切情况只是多音字作注时读音情况
之一斑,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限于篇幅,不再赘举。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对于同一体系中多音字作切时的
读音情况,以前学者都意识到这些多音字只有唯一读
音——多音字的常读音,只是未作论证罢了。
(三)个案考察印证多音字确实只固定地使用同一
个音项来作切
我们对玄应《一切经音义》(以下简称《玄应音
义》)中全部反切和反切用字进行了穷尽考察,发现多
音字作切时确实都只固定地使用同一个音项。这主要
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多音字在作注时都只固定地为某一音类作切。
《玄应音义》所有反切的反切用字中的多音字凡
320个;只作反切上字者60个(作注两次以上者36
个),只作切下字者204个(作注两次以上者132个),
既作切上字又作切下字者56个。
我们将所有作切上字两次以上的36个多音字一
一与其所注反切的声类进行比较,发现这些多音字虽
然多次作切,但都只是固定地作某一声类的切上字。
例如“且”字,有鱼韵精母子鱼切和马韵清母七也切二
音,所注反切53个,涉及通、江、蟹、臻、山、效、果、假、
宕、梗、曾、流、成等l3摄共49个韵类,被注字的声类
皆属清母。又如“土”字,有姥韵透母他鲁切和定母徒
古切二音,所注反切l6个,涉及蟹、臻、山、效、果、成等
6摄10个韵,被注字的声类也都属透母。其他多音字
作切上字时的情况也都是如此。
我们将所有作切下字两次以上的132个多音字逐
一与其所注反切的韵类进行比较,所有多音字均只固
定地作某一韵类的切下字(唇音不分开合而混切者除
外)。例如“和”字,有戈韵匣母户戈切和过韵匣母胡
卧切二音,所注反切l7个,涉及透、泥、来、心、见、溪、
疑等7母,被注字的韵类皆属戈韵。又如“句”字,有虞
韵群母其俱切、侯韵见母古侯切、遇韵见母九遇切、候
韵见母古候切四音,所注反切18个,涉及非、微、知、
来、清、从、初、牛、书、禅、溪、云、以等l3母,被注字的
韵类也都属遇韵。其他多音字作切下字时的情况也是
这样。
2.多音字同时用作切上字和切下字时,使用的是
①周祖谟:《广韵校勘记》,《广韵校本(第3版)》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96页。
王曦:试论历史语音研究中多音字常读音考察
该字同一音项的声和韵,而并非是不同音项的声和韵。
在同时作切上字和切下字的56个多音字中,各个
音项声类和韵类互不相同的有“还、示、区、涉、余”5字
(唇音和舌音因混切较多,未统计在内)。我们在考察
中发现,这5字作切上字时所注声类和作切下字时所
注韵类必然属于同一个音项,不会分属两个音项。也
就是说,这些多音字在注音时,都固定地使用同一个读
音。例如:
(1)“还”字有删韵匣母户关切、仙韵邪母似宣切
二音,其作切上字只注匣母音,如“皖,还板反”(5/233/
65下①);作切下字只注删韵音,如“栓,所还反”(14/
678/×)。
(2)“示”字有支韵群母巨支切、至韵船母神至切
二音,其在作切上字只注禅母音,如“塍,示陵反”(9/
432/128上);作切下字只注至韵音,如“踬,贞示反”
(14/684/198中)。
(3)“区”字有虞韵溪母岂俱切、侯韵影母乌侯切
二音,其作切上字只注溪母音,如“券,区万反”(13/
610/174下);作切下字只注虞韵音,如“娱,疑区反”
(4/182/52上)。
(4)“涉”字有蕖韵禅母时摄切、帖韵端母丁惬切
二音,其作切上字只注禅母音,如“训,涉尤反”(15/
717/209上);作切下字只注菜韵音,如“躐,力涉反”
(16/752/219中)。
(5)“余”字有鱼韵以母以诸切、麻韵禅母视遮切二
音,其作切上字只注以母音,如“艳,余赡反”(1/18/3下);
作切下字只注鱼韵音,如“蛆,子余反”(2/91/26下)。
这正说明多音字在作切时都只固定地使用同一个
读音。
3.暂时不能确定常读音的多音字,其作注时必定
只使用其中一个音项,只是据现有音注材料,我们暂不
能确定使用的是哪一个音项罢了。
暂时不能确定常读音的多音字,并不是因为它们
在不同地方作注时可以有不同的读音,只是由于它们
所注之音类的特点,无法将它本身各个音项区别开来。
例如,“楚”字有语韵初母创举切和御韵初母疮据切二
音,该字在《玄应音义》中只作切上字注初母音17次。
因其两个音项都是初母,故无法通过分析其作切情况
判别其常读音。在这些不能确定常读音的多音字中,
有一种情况值得关注。例如“汤”字,有阳韵书母式羊
切、唐韵透母吐郎切、宕韵透母他浪切三音,“汤”字在
《玄应音义》中作切上字7次,都只注透母音。从“汤”
字作切情况可以推知其常读音当为透母音,而绝不会
是阳韵书母式羊切,至于究竟是唐韵透母吐郎切还是
宕韵透母他浪切,据《玄应音义》现有音注材料暂难以
判断。此类情况还有“饼”、“袋”、“揄”、“般”、“费”、
“华”、“解”、“絮”、“焉”、“载”、“折”等11字。从这些
多音字作切情况可以看出,多音字使用哪一个读音作
切都有其确切依据,并非随意。这种依据就是多音字
的常读音。只是由于现有音注材料有限,难以将这些
作切的多音字所具有的各个音项全部区别开来,这部
分多音字的常读音暂时还不能确定。
以上是我们对《玄应音义》中反切用字情况的个案
分析,从中可以看出多音字作切时都只是固定地使用
一个音项作切,这个音项就是常读音。 、
我们对《广韵》中的反切甩字情况也进行了相同的
分析,其中体现出的情况与《玄应音义》一样,此不赘
举。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多音字作切确实是使用其
常读音的。
三、多音宇常读音考察的意义
在汉语语音史的研究中,多音字常读音研究的价
值和意义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多音字常读音的研究是汉语语音史的重要组
成部分
颜之推《颜氏家训・音辞篇》:“夫物体自有精粗,
精粗谓之好恶。人心有所去取,去取谓之好恶。(宋本
原注:上呼号、下乌故反)此音见于葛洪、徐邈。而河北
学士读《尚书》云好生恶杀,(宋本原注:好,呼号反)
恶,于各反。是为一论物体,一就人情,殊不通矣。”②
此类论述还有,如关于“甫”、“焉”等读音的辨析,此不
赘。隋代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也有类似的论
述③。此可见颜、陆二位字学大家对于多音字音异义
别的重视。
然而纵观整个汉语语音史的研究,现今学者对语
音史材料中的多音字读音问题关注不多。但我们在研
究汉语语音史时,对韵书、音注、韵文等材料进行处理,
都绕不开多音字这一难题。只有正确掌握多音字的常
读音情况,才能够精准分析,正确推论。
多音字所具有的各个音项,往往是古音、今音、方
音等的杂糅,很多都是已经废弃不用的,只有常读音可
以肯定是在实际语言生活中经常运用的。常读音是归
①所标数字分 q表示:“《玄应音义》卷数/丛书集成本页码/高丽藏本页码和上中下栏”。若该条目在丛书集成本或高丽
藏本中未见,其页码则以“×”代替。
②颜之推:《颜氏家训集解・音辞篇》(增补本),王利器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498—500页。
③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北京:中华书局影通志堂本,1983 年,第3页上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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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实际语言音系的基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可见多
音字常读音研究本身,也是汉语语音史中各个具体音
系研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二)多音字常读音的研究有助于推动不同音系之
间的深层比较,使汉语语音史的研究更加深入细致
在汉语语音史的研究中,人们经常要将时代相近
或同一时期地域相近的两个或多个音系进行比较,以
考察音系之间的差异,总结音系各自的特点,归纳语音
发展的规律。如果将各个音系内的多音字的常读音问
题研究清楚,再进一步比较这些音系共有的多音字的
常读音,有时也能发现一些有趣的语音现象。
例如,“视”有旨韵禅母承矢切、至韵禅母常利切二
音。我们在唐初玄应《一切经音义》中发现,“视”作为
切下字5次,其被注字“仳 韵2 、砥目 、旨 ”都是
上声①,说明“视”虽有两读,但当时其常读音为上声旨
韵承矢切。到了辽代,释行均《龙龛手镜》卷四目部第
五去声:“际眠,音视。”“视”作为同音字为去声字注
音,其常读音已变为去声至韵常利切了。我们认为这
反映了释行均时代浊上变去的语音现象。
我们又比较了《切韵》系诸韵书所收“视”字及其
释义的变化,可以看出“视”字常读音由全浊上声变读
去声的轨迹来。兹列表如下:
表1“视”字在《切韵》系韵书中的读音释义情况
注音(旨 注音(至
韵禅母) 释义 释义 韵禅
母)
《切三》 承旨反 (无释义) (缺去声卷)
《王一》 承旨反 望 常利反 比
《王二》 承旨反 望 (常利反下无此字)
千: 承旨反 望见 常利反 比
比也.瞻也, 《广韵》 承矢切 常利切 看视
效也
从上表诸书比较可以看出,“视”字音义对应关系
发生了变化:唐代《切韵》系诸书中“望”义的“视”字读
上声旨韵承旨反,“比”义的“视”字读去声至韵常利
反。而到了《广韵》,这两个义项的相应读音却互换了,
“比”义的“视”字渎上声旨韵承矢切,“望”义的“视”字
读去声至韵常利切。
《广韵》的这种调整可能是为了适应唐宋时期全浊
上变去这一语音现象。唐末李涪《刊误》指责《切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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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音乖舛”时说:“又恨怨之恨,则在去声。偎戾之
偎,则在上声。又言辩之辩,则在上声。冠弁之弁,则
在去声。又舅甥之舅,则在上声,故旧之旧,则在去声。
又皓白之皓,则在上声。号令之号,则在去声。”②李荣
先生指出:…假辩舅皓’是《切韵》上声全浊声母字,
‘‘恨弁旧号’是《切韵》去声全浊声母字。在李涪的方
言里,全浊上声已经变成全浊去声。”③据丁治民对唐
代敦煌残卷研究,“《切韵》系韵书中的全浊上声字在
《时要字样》中与全浊去声字的读音已完全相同,而且
相当成熟”④。宋初孙夷所撰《唐律音义》中的音注也
有反映浊上变去的实例⑤。宋代张麟之《韵镜・序例》
“上声去音字”中也明确指出:“今逐韵上声浊位并当
呼为去声。”⑥正因为宋初全浊上变去,“视”字的常读
音也就由唐代的全浊上声变为全浊去声了。陈彭年等
学者在编纂《广韵》时,发现诸本所载“望”义的“视”字
的读音与人们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常读音不相符,遂本
着“校雠增损,质正刊修”的宗旨将“望”义改隶于去声
至韵“视”字下。他们又重视《切韵》系诸书对“视”字
“看视”义与“比也”义的区分,遂将非常用义“比”挪到
了仍在韵书中保留着的不常用的上声旨韵禅母“视”字
下,于是就有了《广韵》与前此诸本“视”字音义配合关
系的这种歧异。
(三)多音字常读音的研究有助于语音史研究中材
料的整理和分析
我们在利用音注、韵文、译音对勘等材料研究语音
史时,如果掌握了该时期通语中某些多音字常读音的
实际读音情况,有助于我们正确处理语音史材料,从而
保证研究结论的正确。例如,在研究《玄应音义》的音
注时,周法高《玄应反切考・韵类考》将“禁”字兼收于
侵韵和沁韵⑦。其实,作为反切下字的“禁”不可能同
时兼有平、去二声。我们经过分析比较,发现“禁”在
《玄应音义》中作切下字凡9例26次,实际上都是用其
常读音——沁韵居荫切音作切,作被注字2次,都被注
以“记林、居鸩二反”(13/611/174下、14/659/190
中)⑧。周先生据此二音而分别与其他切下字系联,遂
误。周先生《玄应反切字表》将以“禁”作切下字的
“荫、饮、鸩、椹、妊、谮”置于去声沁韵下,而将以“禁”
作切下字的“喑”等置于平声侵韵下,并于“喑”后以括
①王曦:《(玄应音义)音注新探》,南京: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第216页。
②李涪:《刊误》,《苏氏演义(外三种)》,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50页。
③李荣:《论李涪对(切韵)的批评及其相关问题》,《方言存稿》,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88页。
④丁治民:《(时要字样)的“浊上变去”》,《语言研究))2oo4年第1期,第101页。
⑤王曦:《(唐律音义>音注再研究》,《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2007年第5期,第148页。
⑥杨军:《韵镜校笺》,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60~561页。
⑦用法高:《玄应反切考》,《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2O本上册,1948年,第423页。
⑧王曦:《(玄应音义)音注新探》,第168、252页。
王曦:试论历史语音研究中多音字常读音考察
注的形式说明:“《广韵》侵韵:暗,於金切;又沁韵:于
禁切,平去声两收。‘禁’字亦平去两收,故喑字是否有
去声一读,不可定,姑列于此。”①其实,根据多音字常
读音的考察,“一禁反”、“于禁反”注的是“喑”的去声
音。周先生将“喑”列在平声侵韵,不妥。
(四)多音字常读音的研究还有助于韵书的校勘
如果一部韵书不是简单地罗列汇集前人注音的杂
凑,而是由编纂者根据某一音系选编汇集而成,其切语
用字能够准确地反映出这一音系,那么其切语用字中
的多音字就只有一个常读音。如果一个多音字同时为
两个声类或韵类作切,我们就可以考虑这两个切语中
是否有一个是错误的,从而考察其不同版本以进行校
勘。例如,《广韵》上声小韵章母“沼”小韵的切语为
“之少切”,去声笑韵章母“照”小韵的切语亦为“之少
切”,由于“少”在《广韵》有小韵书沼切、笑韵失照切二
音,-fJ,韵以之作切似乎很正常。况且“少”在这两个
韵类分别与“沼”和“照”形成互用的关系:
,J、韵 少书沼切+——}沼之少切
笑韵 少 .昭 +___÷照之
其正确性似乎不容怀疑。所以周祖谟先生《广韵校本》
和余遁永先生《新校互注宋本广韵(定稿本)》都没有
对“沼”或“照”的注音有过怀疑。但如果以多音字作
切语用字只有一个读音的原则来衡量,就会发现其中
的不妥:“少”不可能同时作小韵和笑韵的切下字。这
与上文所举泽存堂本《广韵》“表”字“陂娇切”当改为
“陂矫切”同。《切韵》系韵书中“沼”、“照”两个小韵的
切语用字情况各有参差,具体情况如表2:
表2“沼照”二字在《切韵》系韵书中的反切注音情况
小韵 l音韵地位 切三 王一 t二 I 千: I薄茄太唐韵l 广韵 l 集韵
沼 l小韵章母 之少 之少 缺 I 之少 l 缺 I 之少 I 止少
照 l笑韵章母 缺 之笑 之笑 l 之笑 I 之妙 I 之少 I 之少
通过版本比勘,我们可以发现:小韵“沼”的切语诸
本皆为“之少反”,而笑韵“照”的切语,《广韵》以前诸
本皆不作“之少反”,《王一》、《王三》所注二字之音形
成明显对比。盖《广韵》误改“照”字反切为“之少切”。
又如,竭,《广韵》月韵群母其谒切、薛韵群母渠列
切二音。该字在《广韵》中原只作月韵小韵的切下字,
如晓母“歇”许竭切、见母“讦”居竭切。
《广韵》薛韵溪母:“羯,《说文》:去也。丘谒切,又
周祖谟先生校日:“丘谒切,案谒字在月韵,巾箱本作
竭,与切三故宫王韵、唐韵合。”②余遁永先生亦日:“蝎
四九八・四丘谒切。……按谒在月韵,《切韵》系书作
‘竭’,不误。”③周、余二位所校证据确凿,当据改正。
只是如此一来,“竭”又作薛韵“竭”丘竭切的切下字,
与切语用字只有一个读音的原则相抵牾。
检之《广韵》之前的《切韵》系诸书,月韵“歇”“讦”
二小韵、薛韵“蝎”小韵及“竭”字在月、薛二韵中的注
去谒切。”丘谒切即去谒切,不当二音并列为又音。故 音情况实与《广韵》有大不同,具体情况详见表3:
表3“歇讦蝎竭”四字在《切韵》系韵书中的反切注音情况
音韵地住 P.3694 切三 王二 工: 蒋藏本唐韵 广韵 集韵
歇 山入开三月晓 许谒 许谒 许谒 许谒 许谒 许谒 许竭 许竭
讦 山入开三月见 居谒 居谒 居谒 居谒 居谒 居谒 居竭 居谒
揭 山入开三薛溪 缺 去竭 缺 去竭 去竭 丘竭 丘竭 丘杰
山入开三月群 无 无 无 无 无 无 其谒 其谒 竭
山入开三薛群 缺 渠列 缺 渠列 渠列 渠列 渠列 巨列
由上表可知,在《广韵》以前诸书中“竭”字只有薛
韵渠列切一音,未见有月韵音,亦未于薛韵“竭”下注月
韵又音,《广韵》所载“竭”之月韵音盖后来所增;“歇”、
“讦”--+韵的切下字均为月韵之“谒”,未有作“竭”者;
“竭”小韵的切下字为薛韵之“竭”。故此知《广韵》月韵
“歇”小韵许竭切、“讦”小韵居竭切中之“竭”字皆为
“谒”字之误,周、余二位先生失校。
本文是我们关于历史语音研究中多音字常读音研
究的一点思考。我们分析了反切用字的使用情况,得出
反切用字具有“表音不表义”的性质特征,并根据这一特
征,用研究实例分析了考求反切用字中多音字常读音的
可行性和研究意义。限于学识和水平,对这一问题的思
考还有不足,敬请学界专家批评赐教。
①周法高:《玄应反切字表》,香港:崇基书店,1968年,第102、104页。
②周祖谟:《广韵校勘记》,《广韵校本(第3版)》下册,第543页。
③余退永:《新校互注宋本广韵(定稿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第2008年,第951页。
责任编校:徐玲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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