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居翰《隔江山色元代绘画》——钱选
蒙古人夺权之后,专制的统治使此起彼落的抗暴运云动
变得徒劳无功,直到十四世纪才有大规模的叛变。是故,在
元代早期,士人拒绝臣服蒙古人跟任何公开对前宋表达忠贞
的举动一样可能只是出于守节之念,没有实际的目标可言。
但是有很多人既不想接受蒙古人召举,也不愿意隐藏对蒙古
人的讥讽。这批人有的曾在宋朝为官,有的曾在动荡的年代
奋力作战,要不就是曾经义愤填膺立誓不事二主。他们既是
所谓的“遗民”。这些遗民离群索居,有时候转向宗教找寄
托,泰半生活贫困,常聚会赋诗,隐喻故国之思。因为苦于
没有有效的抵抗手段,促使他们采取一些象征性的举动,譬
如坐卧不朝北(蒙古首都的方向)。有少数传世的绘画中也
可以见到类似的象征手法。元钱选来禽栀子图局部
钱选遗民中最负盛名也最重要的画家当推钱选(生于1235
年左右,卒于1301年之后)。他在1260年代中乡贡进士,但
是他显然从未获派官职。宋亡后居于江苏太湖南滨的吴兴,
大约是苏州东南五十英里处。他是当时人称“吴兴八俊”中
年纪较长的一位。八俊之中年轻一辈,后来成为元代大家
的赵孟頫,在1286年接受忽必烈征召入北京;八俊中多数
人随之北上,集团自然解散,但是钱选还是留在吴兴。当时
他大约五十岁,可能只是不喜欢离乡背井长途跋涉,去谋
取一些不确定的酬报。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后人称他
为忠君爱国,他的耿直与赵孟顿模棱两可的立场正好形成对
比。赵孟頫是宋室之后,许多人认为他不应该这么轻易就
答应蒙古君主的征召。孟玉涧春花三喜
钱选自幼习画,在天分和技巧上都远超乎大部分的业余画
家事实上,几位与他同时代的人便说他技巧太纯熟而常被误
认为职业画家。其中有一人道:“俗工窃其高名,竞传赝以
眩世;盖玉石昭然,又岂能混哉。”
“昭然”与否姑且不论,真假之间仍然难以区别。例如现
在还是有人根据工巧和写实的标准,想从数百件相传是他所
作的绘画中挑出“真钱选”来;而这些标准其实比较适用
于南宋画院传统的作品。—位十五世纪的作者记载,钱选晚
年赝品满天飞,画家不得不在所有后期的作品上题款,以
便与仿作区别。
1970至1971年间,在明初鲁荒王朱檀(卒于1389年)墓
中,出土了一幅钱选有这类题款的作品,似乎恰好印证了
这种题款以防假冒的做法——这幅画也是至今唯——件由
考古挖掘而来的名家画作,此画见本书。钱选自题了一首七
言绝句,又谓:“余改号書溪翁者,盖赝本甚多,因出新意,
庶使作伪之人知所愧焉。”也就是说,他采用了一个新别号
(如同其他中国画家或作家一般,这是为了)去配合一项
新风格。钱选杨贵妃上马图
从模糊不清的图片看来,画面可能受过磨损,某些地方曾
经重画,但仍然可视为钱选的作品(不过,此画考古上的断
代大约比画家活跃的时间晚了一百年,作者的归属当然不
无疑义)。传世有几件绘上花草的画作,有相当可信的题款与
钤印,可以放心视为钱氏此类作品的展现,但是它们并非
绝无可疑;而此画与它们风格颇为一致。这幅出土作品画
的是莲花,有三朵含苞待放,几张莲叶,细笔勾勒,敷上淡
彩,考古报告指出着的是淡绿色。虽说叶子与花朵是各以不
同的角度面对观者,而且还互相重叠掩映,仿佛绽放在三
度空间之中,但是,钱选的勾勒方式还是把物形平面化了。
利落分明的线条也使物形避免氤氲朦胧。钱选的莲花、郑
思肖的兰花与龚开的马画一样是衬着白纸,但是不作空间
烘托,很单纯,只是一般的背景。钱选羲之观鹅图
与钱选同时代的人便根据这张画所展现的特质,来判断他
的作品与“画工”到底有何分别。钱选在画上竭尽所能避
开任何能强烈勾起感官经验,或是观者对自然感官经验记
忆的做法,这些可以视作纯粹是钱选个人气质的流露;但是,
在画中还可以看出画家极力想摆脱所有的商业色彩,这是
此种风格可以归入文人画的部分原因。这种特质有前例可
循:文人画的创始人之一,北宋的李公麟(卒于1106年),
已经引进能为文人画家所接受的风格,那是用若有无的淡墨
平涂勾出精细的线条,既没有晕染(以营造实体感),也没有
皴法(以刻画表面肌理)。在描绘块面纹理的技法尚未发展之
前,这种画法除了绍续唐代及早期绘画的遗风之外,本身冷
静纯粹的韵味十分适合文人孤芳自赏、知性思辨的倾向。
在南宋一直后继有人,比如牟益即是,他画过一幅这类“新
古典式”(neoclassical)的手卷,纪年为1240,以唐朝的宫
中仕女为本,尔后还有赵孟坚(1199一1256左右),他是赵
孟頫的父执辈,专擅画水仙。这类画风流行于十二、十三世
纪,似乎已经构成一股相当精致的小派别;钱选有一部分的
成就便在于拓展这项风格的表现领域及素材内容。钱选归
去来图卷
钱选有两幅小画,分别是两株盛开的栀子花,裱在同一卷,
此处我们复制了后半部分。两幅画下方角落都盖了画家的印
章,栀子花之后尚有赵孟頫的题跋,曰:“来禽栀子生意具
足,舜举丹青之妙于斯见之,其他琐琐者,皆其徒所为也。”
这又是一段表白,担心仿作赝品会淹没真迹。
所有知名的画家对仿作都很苦恼,但是就钱选而言格外严
重。可能是他的画原本就容易引来仿作:表面上看,复制一
幅“钱选”的画只要模仿他简单利落的线条,然后填上色
彩即可。但是钱选上上之作的髙明处非止于此,这幅画可以
看得很清楚——敷在花朵上的颜料是白色,衬底纸张的色
调也近乎白色,笔致极其工细,比如细若游丝的叶脉——
即使是最好的复制品也无法再现,我们只能建议读者找到这
些原作,花些时间仔细端详。
《来禽栀子》卷的线条比《白莲图》细弱,清淡而隐约,
但是两张画在其他方面倒是十分一致,例如叶缘规律有致
的翻折姿态,这种手法由钱选笔下画来,似乎刻意呈现的
是叶子正反两面对比的色调,以及叶缘动人的曲线,而不是
想去画在空中摇曳,眼睛看得见的叶子。这种线条使植物
感觉上好像蕴藏有一股生气,有别于南宋院画写实的花卉;
南宋画院花鸟画的“生意”是另外一种表现。无论如何,钱
选画中就数这幅栀子花最能反映南宋画风,特别是画中的
装饰美,当然除了线条之外,也在花与花,叶与叶之间的
安排。向南宋大师的作品中去借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动人特
色,对于元代早期的画家可能是很自然的事。但是置身在当
时的评论环境,就可能惹起非议,因为人们往往把南宋的画
风与政治上的积弱不振联想在一起,因此文人画家通常对
这种风格避之唯恐不及,这些人对艺术批评与理论上的课题
一直相当了解—这是可想而知的,因为大部分的时候,他
们本身也是领一时风骚的评论人与理论家。比如一位元末
作者便批评钱选的书法“但未能脱去宋季衰蹇之气耳”。文
学界也流行同样的态度;这时期江南地区首屈一指的散文
大家戴表元(1244—1310)即是,他毕生致力于矫治宋末
文学中的“萎尔”之气。钱选(款)洗象图卷
钱选另一幅《秋瓜图》是用水墨浅设色,大多是浓淡不一
的绿色。画面上方的题诗是钱选自作,后有署款及印章。
画中的构图则在浅浅的空间之中由前往后依序排列硬的、
圆滚滚的瓜,大的小的叶片、花朵,最后是轻飘飘的草须以
及细长的叶子——也就是说布局是由立体到平面到线条。
叶子或平行排列,或交错纵横,搭成一个松散的棚架,在
这个架构上,井然有序地安置其余的素材。这幅画的魅力主
要还是来自本身的装饰之美,不过,这种装饰之美依然是由
钱选十足冷静矜持的风格烘托出来,如果有人对这一点存
疑,想把钱选(不顾历来中国作者谆谆教诲)单纯视为宋代
花鸟画的传人,他只要比较钱选的作品以及当时真正延续宋
代传统的画家——如孟玉涧的作品,或是日本京都大德寺
一对无名氏画的牡丹大挂轴——立刻会明白钱选和他们之
间的区别有多明显。
从早期元代画家的文字和绘画中,事实上可以很清楚看出,
当时对于前朝南宋的风格有一股强烈的反动正在酝酿。在钱
选和赵孟頫的作品里,这股反抗的力量分成两个方向:一
是回复早期画风——诸如唐朝、五代和宋初;一是带点实验
性质的尝试,把远古的风格典故纳入当前时新的画风。稍
后会论及的钱选山水画《浮玉山居》便是朝第二个方向努
力;至于他的仿古做法,则必须到现存最佳的人物画《杨贵
妃上马图》中一探究竟。钱选林檎山雀图页
在探讨《杨贵妃上马图》之前,我们必须先指出画坛上的
复古之风并非前所未闻;北宋末年与南宋早期的文人画家
与宗室画家——李公麟、赵令穰、王诜等等,还有他们在
南宋画院中的一些传人——早已视复古之风为宋代文化崇
古热潮的一部分。我们也应该指出所谓的“复古”(archaism)
—词,乃是同时指称多种后人复兴古代风格的模式——如
隐喻、摹仿、指涉、戏作等。这些不同的做法有一个共同点,
即因风格高古而刻意在风格上强加一些特殊价值。我们将
这些做法合并统称为复古,虽然稍嫌松散,但是可以避免
重复一些累赘的用语,如“学唐人作”,“仿董源笔意”,“学
古人画”之类。
钱选的《杨贵妃上马图》是取材自历史演义。唐玄宗一称
唐明皇(713—756在位),和他著名的妃子杨贵妃带了一队随
从正准备出游,可能是打猎。在卷轴的第一部分(手卷是由
右向左看),唐明皇已经上马还朝后看,耐心地等着他那丰
腴的爱妃,彼时正由随从费力地扶她上马背,据说就是她带
动了晚唐丰腴之美的风尚。由文献记载判断,这幅画可能
是脱胎自八世纪大师韩幹一幅失传的作品,韩幹是玄宗时期
的宫廷画家;赵孟頫见过一幅题材相同传为韩幹所作的画,
钱选可能也见过。无论如何,画的构图非常切近唐代的模
式,人物成群横向罗列,像是在一个景深很浅的舞台上,
没有地面也没有背景。由唐代到元初,中国绘画数百年间所
发展出来一套人物逐渐融入背景的做法,钱选全都不用,
而改采更早以前较简单的方式,将人物分成数组,用错落
有致的排列,以及人物彼此顾盼的姿态,形成各段落之间的
联系,使全画得以串联起来。这几百年间,中国绘画也在
发展各种让人物生动、活泼的表现方法,例如粗细富有变
化的线条,灵活的姿态与手势,明显的面部表情,这些设计
在钱选画中也都牺牲大半。画家处理题材的态度似乎很超
然,如同我们上文提及十足的“新古典式”;此画根本的创
作意图似乎是在怀古,画家是否真正有意描写题材中的事件
和人物倒在其次。钱选细若游丝的轮廓线,晕染精妙的色
彩,仍然维持他的画作一以贯之清醒冷静的感觉。钱选濯
足图
韩幹的原画,可能是在唐明皇和杨贵妃生前绘就,画中必
定散发了当事人温暖的生命和荡漾的情绪;美女和骏马是唐
明皇两大最爱,宫廷画家如果不能捕捉他们迷人的神采,
是无法长久得宠的。但令钱选沉醉的似乎是遥远的古代与和
谐的色彩,而不是美女与骏马。当然,就像今天我们身边
有许多硬边艺术(hard-edge),或极少主义(minimalist),要
不就是疏离超然的作品,道理是一样的,钱选这类绘画正也
是因为不愿明白勾起钱选那时代人麻木的感官反应,而散
发出魅力;他的作品唤起人们对大唐盛世的记忆,这样的
一幅画向元初的读书人肯定了中国崇高的文化价值,在遭受
野蛮、粗鲁、强大的敌人羞辱时,这是他们所能依恃少之
又少的凭借之一。不过,这类作品显然没有替元代绘画提供
生长茁壮的基础。
钱选名下的山水作品大部分也是如此。这些山水画是另外
一种仿古的方式,可以上溯到唐代的青绿山水,画法是以细
线勾出岩石树木,着上鲜艳的矿物性颜料,其中以青色绿
色居多。钱选的青绿山水只是一种缅怀回顾的姿态,给人的
印象是比较思辨性的、艺术史式的陈述,而不像个人或集
体情感真实而深刻的抒发。即使他的山水画真的反应了一
丝一毫当时的历史情境,用的也是负面的表达方式,以见其
对现实的厌恶排斥,而想隐退到一个安稳美好的古代。他
的画法严整简洁,不带任何自发、即兴的趣味,小心翼翼
剔幵所有明暗或肌理刻画的自然写实效果,以及其他任何会
引起感官经验的做法,在在流露出漠不关心的逃避心理。钱
选
钱选这类山水画中有一幅近日由美国大都会美术馆购藏,
画上画着书法家王羲之在水榭边观看两只白鹅戏水。据说王
羲之特别喜爱看鹅引颈的动作,鹅颈柔中带劲的姿态激发
了他的灵感,到书法中去寻找异曲同工之妙。但是如果王羲
之见到的是钱选的鹅,大概就不会有这么多灵感了:鹅的
姿态僵硬、笨拙——其实整幅画都是如此,不过,这种效
果和其他作品中自然流露的优雅韵味一样,都是刻意营造,
而且营造得相当成功。浓艳的青绿色彩涂在轮廓分明的块面
上,和宋画青绿山水的设色方式完全不一样。现存北京故宫
博物院,相传为十二世纪赵伯驹的杰作可作一比较:赵伯
驹的作品设色清澄,晕染层次丰富,有助于自然写实的描绘
效果;钱选画中的叶簇与竹林则无甚分别,都是由相同的
单元规律地组成平整的图式。水榭的屋顶向后延伸,与画
面格格不入,无法和其他部位协调,只好由树木半掩着。
像这样一件顺任理智与反图绘(anti-pictorial)风格的艺术作
品,当然会重新挑起画的好坏问题:如何去分辨刻意的、
诉诸美学考虑的“拙”与真正的生涩?如果有另外一种价值
观认为掩饰真正的愚蠢是值得的,那么观众要如何分辨这种
欺骗到底是有心或是无意?这个问题很容易这么回答:真
正的好画,无论它是哪一种风格,通常瞒不过一双洞识的
目光;不过,实际上却没有这么简单,艺术作品如果用恰当
的审美角度观赏原本会十分杰出,一旦敏锐的画评家不小心
用了错误的标准衡量,通常就变成一文不值,或沦于等而
下之了。晚期中国绘画常发生这类问题,不过其他时代亦
然。钱选浮玉山居
钱选在画《浮玉山居》时,可能也希望营造冷静古典的格
调,但是结果迥然不同。我们要研究过这幅画的原本,才
能判定现存的版本是出自钱选之手,或是后人逼真的摹本;
此画现存上海博物馆(1973年我去上海访问时,不巧此画已
经外借),海外地区只能见到黑白图片。画的规格是小幅手
卷,据钱选自题是画他的山间小筑。拖尾上有元末画家的题
赞(黄公望和倪瓒),也有元以后画家和评论家的跋文,对
画风古意盎然赞美有加。
古意的确是此画的精髓。这幅画和钱选其他的作品一样,
重新拾起了数百年前尘封已久的画风。研究西方艺术的学者
比较习惯向前发展的模式,一种画风如果没落,便不太可
能被刻意重振(虽然欧洲艺术自有复兴的现象),对习于这
种看法的人而言,上述说法或许听起来很奇怪;但是在中
国,就艺术以及其他的文化领域,祖述古法和推陈出新同
样普遍。若要完全了解钱选和旧传统之间的关系,则必须把
他的画和早期的山水画做一系列周密的比较,但这又离题
太远了。不过,因为山水画是此时及往后画坛上的主题,
我们倒是可以对元代山水画的背景作一番鸟瞰。钱选梨花
图
一直到唐代中叶,中国山水画最盛行的画法都是勾勒设色,
即不论树、石或其他景物,先用线条勾出轮廓,然后填上色
彩;“青绿山水”便是这类画法具体的展现。首先和这种画
法分道扬镳而留下重要影响的画家,后世人举为诗人画家王
维(699—759),据说他加入了“破墨”技法,褪去画中的
色彩,使单色水墨大行其道。无论王维开创了什么模式—
—我们没有现存的作品可以作参考——之后,新的山水画在
十世纪出现,绵密积累的细碎笔法,特别是各种的皴和点,
取代了原先山水画填彩晕染的方式,而赋予块面丰富的纹
路肌理和土质石体的真实感。
元代山水画家最推崇董源(大约卒于960年左右)在这方
面的成就。他所开创的画派,以自己和弟子巨然为名,称“董
巨”画派,主要以长江下游的江南地区为中心,即二人的活
动范围。不过,这个画派在宋代堕入几近蛰伏的状态,当时
几位领导山水画的人物——有北宋大师如范宽与郭熙,十
二世纪初期的李唐,及其南宋传人马远与夏珪——正进行
一连串的革新,包括营造空间,捕捉氤氲之气,架设巨嶂结
构或是烟云缭绕的全景,都是宋代绘画无与伦比的成就。
元代早期,画坛开始排斥宋末山水,董源的江南画派连带
其他宋初及宋以前的画派一起卷土重来。当时画坛对这些古
老的画派重新燃起兴趣,是因为画家有机会可以见到古代
大师的作品。十二、十三世纪就不可能有这种机会,一方面
是中国本身政权分裂,北方异族入侵,另一方面是古画多
集中在皇室收藏,要不就是藏处无法接近。如今许多早期
重要的传世之作开始流通,政局一统后,各地往来较为自由,
画家因而可以四处看画。他们借旅游接触了各地画风陈旧
的古老画派;文献中少有记载,但是现存作品有许多是系
在十或十一世纪大师的名下,依风格可定为南宋或元初之
作,因而可以证明这些风格确实存在。赵孟頫1286年到北
京,遍游北方各省,1295年返回吴兴,带回一批在北部搜
得的古画,其中便有王维与董源的真迹或仿作。
钱选势必看过这些古画,《浮玉山居》如果真像早期画家所
言是他晚年的作品,那么当可在画中看到他对这批古画的
反应。钱选对于古老画派的认识并不完全来自大师们的手
迹;他一定也知道同一时代风格较为矫饰平庸的仿作,似乎
也左右了他对这些风格的诠释。他有一些构图生硬的青绿山
水恐怕就必须从这方面来解释说明,《浮玉山居》某些突兀
之处亦然。钱选秋江待渡
无论如何,这张古怪的画,和赵孟頫的《鹊华秋色》一样,
都是此一新复古运动中现存时代最早的绘画里程碑。如同
钱选的青绿山水,这幅画并不单纯是亦步亦趋追随古代,
我们还可以看到画中小心谨慎地吸收、综合以及诠释古代的
风格,并且——钱选在此点上做得较赵孟頫逊色——自其
中推陈出新。钱选以一贯的冷淡、理智、反图绘性的手法
来运用古代素材:古代素材的质朴,甚至笨拙,似乎令他深
深着迷,他的态度准确一点应该叫做素朴主义
(primitivism)。他拒绝继承宋末山水画的成就,反过头来
揣摩古法,这种态度表现在许多方面;我们在此只以数点说
明。
《浮玉山居》组成构图的色块从右边低平的土丘幵始,一
直绵延到左边那些比较壮观的山体,形状有棱有角,峥嵘突
兀,横向罗列于中景;没有前景或远景。河岸线条僵硬,
水与陆地之间,不见缓和的转折过渡。水面和天空都是空荡
荡的一片。画中缺少让画面柔和的氤氲之气,是以更为粗砺
紧迫,卷末虽然有一片云雾补白,也不见有所纾解。事实
上物形四周并没有真正的空间,本身也不具量感,而且并未
包含在一道连续不断的空间中。南宋山水中优雅的浓淡渲染
自然便有明暗变化,也有模糊朦胧的层次足以表达距离远
近。这些做法钱选全都不用,而代之以平行的笔划有条不紊
的堆叠(也是一种皴法),如同影线(hatching)。树木的画
法又是另外一种格式,笔直的树干周围有成簇的小点,以
表示树叶。点的形状、密度时有变化,但是变化不大,分不
出是哪一种树木——因画中所提供的线索太少——只是让
画面有最基本的区别而已。有些树扭曲缠绕,姿势不甚优
雅,与古怪变形的岩石互为呼应。房屋、树木与岩石的比
例也不自然,像是小孩子画的;画家刻意扭曲例行的构图原
则,比如最左边的悬崖绝壁(从峭壁上的树木和画卷右边
树木的比例看来),应该是摆在最远处,却被拉到画面的近
前方。
钱选在这幅画上将十至十三世纪间山水画的发展方向整个
扭转过来。南宋山水画借许多方法,步步逼近人对自然景色
的视觉感受(但和照相写实非常不同):例如把细节集中在
几个焦点范围内,通过云雾缭绕让远方的物形看起来模糊朦
胧,分清巨石与悬崖的受光面和阴暗面营造体积量感,暗
示深无涯际的空间,诸如此类钱选一一放弃。他反而回复
到以往的画风,彼时画家仍辛辛苦苦地勾勒物表的纹理,来
建立质感,另外画面不论是横向或纵入开展,都只能借物
体位置上的搭配、联系等相对关系营造出来。钱选寒林重
汀
如前所述,若要详细讨论钱选所借用古人的种种特征将会
离题太远。当钱选的《浮玉山居》和《寒林重汀》两相比较,
董源的影子便非常明显,据传《寒林重汀》是董源的作品,
但也可能是十二、十三世纪的追随者所作。董源式山水的特
征在《寒林重汀》画中已经流于公式化,因而失去不少原本
再现的功能;但是这种公式化是历史演化中,画派没落自然
的结果,并不像钱选是故意由自然转向人为创作。
这两幅画恰巧证明了罗樾(MaxLoehr)对宋元绘画所作的区
分:“宋代画家,把自己的风格当作一种工具,来解决如何
描绘山水这个问题;元代画家,把山水当一种手段,来解决
如何创造风格的问题。”
以上的讨论大多是否定的语词:比如排斥宋代风格;未见
空间、大气、宏伟与美感等效果。而元人在否定之后,又是
以哪一种正面价值取而代之呢?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
题,等到有画家以此正面价值创出佳作我们再行讨论。钱选
的尝试到后来好像失败了;他的创作提供了一些条件使新
的山水风格得以孕育生成,但是本身却无法发展出一套成
熟且生气蓬勃的新风格,这一步有待赵孟頫来完成。歡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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