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已老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一

我去给客人送陶器，在万花楼后面的小河边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坐在地上，正哭得伤心。

她穿着粉红色的裙子，扎两个小髻，瘦瘦的脸上还有泥土的痕迹。

我抱着陶器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来，问她：“小姑娘，你为什么哭啊？〞

她似乎吓了一跳，止住哭声，抬起头，瞪着圆圆的眼睛看我。泪水还挂

在脸上，左边脸微微肿起，隐隐有红印。

我心里暗疼了一下，这孩子，跟我女儿差不多年纪，哪家父母狠心下这

么重的手啊。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你的父母呢？〞

她愣了愣，“哇〞地一声哭起来，越哭越凶，大颗的泪像断线的珠子一

样砸在她的裙子上。

我一时慌了手脚，“小姑娘，你先别哭，别哭啊。〞

这小孩也真倔，闭着眼睛，嗓子都哭哑了。

我突然想起身上还带了个准备回家给女儿的小陶人，于是掏出来在她面

前晃了晃，说：“你要是不哭了，叔叔就把这个送给你。〞

她听了这话，偷偷地睁开眼睛看了一下我手中的陶人，抽了抽鼻子，止

了哭声。

我对她笑了笑，说：“你看这个，好不好玩？喜欢吗？〞

她看了看陶人，又看了看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把陶人塞到她手里，说：“乖，告诉叔叔，你家住哪里，叔叔送你回

去。〞

她看着小陶人，脸上露出无邪的笑容，随手指了指万花楼说：“我住那

里。〞

我不由失笑，这孩子，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就说自己住那里，连家都

不记得了。

我摸摸她的头说：“傻孩子，那你记得你父母叫什么吗？〞

她敛了笑，定定地看着我说：“我不记得。红岫姐姐说，我是岳老板捡

来的。〞

我心疼地看着她眼睛里不符合年纪的成熟。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那你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哭啊？〞

“我叫小红。刚刚，刚刚我打破了岳老板的杯子，他打我了……〞她撇

了撇嘴，又要哭出来。

我赶忙说：“小红乖，不哭。你先回去好不好？叔叔就在万花楼对面的

铜官坊做工，以后小红可以来找我，我教小红做小陶人好不好？〞

她看着我，露出欢喜的表情，使劲点了点头，说：“叔叔真好！〞

我看着她抱着小陶人，蹦蹦跳跳地回去，不由得叹了口气。

之后的日子，小红几乎每天都往铜官坊跑，还没进门就大声叫：“陶叔

叔，我又来了！〞然后跟在我后面，一步不离。

她问我：“陶叔叔，你有小孩吗？〞

我说有的。

她就问我：“是男孩还是女孩？多大了？叫什么？〞

我说：“女孩，跟你一般大，叫陶然。〞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那她平时都做什么呢？〞

我看了看她说：“平时啊，就在家玩，她娘有时教她识个字，做个女红

什么的。也经常偷溜出去找别的小伙伴玩。特别贪吃，比你胖很多哦。〞

我捏了捏她的小脸。

她抿了抿嘴，又问：“那你的娘子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笑了笑说：“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干嘛。〞

她顿了顿，好似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陶叔叔，小红跟你姓好不好？

小红不想做没姓的孩子。〞

我心里酸酸的。摸摸她的头，说：“好吧。那你以后叫陶红好不好？〞

她摇了摇头说：“不好，我也不喜欢小红这个名字。陶叔叔给我起个名

字吧。〞

我想了想说：“那就叫陶陶吧，好吗？〞

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陶陶，陶陶，陶陶。

然后昂起脸，开心地笑说：“好！我以后就叫陶陶了！〞

我忙的时候，就给她一块陶土，让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就很乖地坐在我身边，捏各种形状的小人。不说话，也不笑。

陶生有时候会过来，教她如何制陶碗、花瓶之类的东西。

每次她做好一样小东西，都会偷偷地塞在要烧制的陶坯中。无涯很喜欢

逗她，每次都把她的东西挑出来放一边，说太难看了，不给烧。她就神

气地一哼，说，无涯叔叔最坏了。下次我做得很好看很好看，就不给你

烧。无涯就笑着刮她的鼻子，说，小猪才哼哼。她就撒娇着把鼻涕蹭到

无涯身上去。

这样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她还是个孩子，可以无忧无虑。这本来是她

最快乐的年纪啊，却不知道在那个地方，受过多少委屈，让她有了那样

忧伤的表情。

万花楼，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有时候觉得，离我似乎很远，比一生还

远，那里的生活，如此陌生。

二

陶陶每天来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甚至坐一下就匆匆离去。

无涯笑话她，还说做最好看的陶器，如今，连个像样的瓶子都做不出来。

她也不反驳，只是笑笑，然后看看我。

我还是会摸摸她的头。

她红着脸说：“陶叔叔，陶陶是不是长大了。〞

我笑着说：“再大也是孩子，你还指望能老到叔叔这样啊。〞

她咬了咬嘴唇，没有吭声。

我问她：“怎么最近好似很忙？〞

她抬头看看我说：“岳老板说，我长大了，该做事了。〞

做事。

做什么事？

我的小陶陶，难道也要走上那样的路吗？我想也不敢想。

我拉住她的手说：“走，带我去见岳老板。〞

当我踏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楼时，陶陶拉我的手悄悄地抽走了。

我站在那个满腹肥肠的岳老板面前，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脸，心里寒了寒。

我的小陶陶，每天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岳老板抬了抬眼说：“有事吗？〞

我看了看低着头站在一旁的陶陶，说：“我想给陶陶赎身。〞

“陶陶？〞他打量我的表情有些怪异，“你是说小红吧。〞

“恩。〞

“这个，赎身不是不行，可是你知道，小红是孤儿，被我捡来时才2岁，

我养了她10年，好吃好喝地供着，这一文钱还没给我挣呢，你说，是

不是应该……〞

我咬了咬牙说：“岳老板开个价吧。〞

“一口价，一千两。〞

陶陶惊讶地看了看狮子大开口的岳老板，苦笑着对我摇了摇头。

一千两，就算我不吃不喝一辈子，也挣不了啊。

我愣在那里，岳老板看了看我的表情，冷哼了一声说：“付不起，就请

回吧。〞

我刚想说什么，陶陶拉住我，走了出去。

“陶叔叔，我知道你疼我，可是老板不会放我走的。别为我费心了，我，

我没事的。〞

我看着她努力地忍住眼泪，还强自微笑。

她才十二岁啊，还是个孩子，她要面对的，她真的懂得吗？

我感到那么地无力，我怎么才能，救得了她？

岳老板走出来，说：“小红，今天是什么『警告：注意文明用语！』不记

得了？还不去打扮？〞

陶陶看了看我，笑了笑，眼睛里，竟是掩不住的凄凉。

岳老板嘿嘿笑了两说：“兄弟应该知道了吧，今天是小红开苞的日子。

你假设有心，晚上来捧个场啊。〞

开苞！

两个字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小陶陶，这一天，已经来了，是吗？你已经知道了吧？所以你才有那样

的眼神对吗？

我握紧了拳头，冲出万花楼。

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一路狂奔回家。

陶然看到我回来，开心地笑着扑上来，说：“爹爹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

早？有没有给我带好吃的啊？〞

我看着女儿天真的脸，脑子里浮现的全是陶陶凄凉的眼神。为什么，一

样的年纪，陶陶，却要承受她根本承受不起的生活？

我翻出所有的积蓄，三十两银子。

我不知道能为她做些什么，那个我曾用一个陶人交换过她笑容的孩子，

这三十两银子，还能否换回你同样的表情？

娘子惊讶地看着我拿钱出门，追问着：“你拿这么多钱干什么？你都拿

走了，我们这日子还怎么过？〞

我没有说话，我能说什么？拿钱去救一个孩子？还是去包一个姑娘的初

夜？

我的心，疼如刀绞。

夜晚的万花楼，灯红酒绿，处处绮靡。

我看到了陶陶，怯怯地站在台子上，穿着艳红的长裙，长发挽起，云鬓

微摇。

岳老板那尖细的声音带着得意的笑：“今天小红开苞，老规矩，价高者

得。〞

陶陶咬紧了嘴唇，低头不语。

四周一张张淫笑的脸，此起彼伏的竞价声。我看不到，听不到，我只知

道，我要保护我的小陶陶。

“三十两！〞我大声喊。

岳老板有些讶异地看了看我，陶陶也抬起头，看到我，满脸愕然，眼中，

似有泪光。

“三十两，有没有再高的了？〞没有人说话。

“这位爷，今天小红就是你的了。嘿嘿，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我冷着脸，上前拉起陶陶。

“陶叔叔，你为什么来？〞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陶陶，你怪陶叔叔吗？〞

“陶陶三生有幸，能遇到陶叔叔，就算，就算死也值得了。〞

“傻孩子，别说傻话。只恨陶叔叔没用，眼看着你……却帮不了你。〞

“陶叔叔，陶陶经常会想，做你的女儿有多幸福啊。可以天天看着你笑，

不用挨骂，不用挨打，不对，就算挨打也是很快乐的吧。可是陶陶又想，

这样，陶陶已经很满足了，陶叔叔对陶陶的好，一分一毫，陶陶都不会

忘。〞

我哽咽地说不出话。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穿着粉红裙子的小女孩，泪

水未干，脸上还有泥土的痕迹，看着小陶人，露出无邪的笑容。

我的小陶陶，再也回不去了。

“陶叔叔，陶陶想求你。〞

“恩？〞我回过神看她。

她咬着嘴唇，轻轻地说：“陶叔叔，你要了陶陶吧。〞

我瞪大了眼睛看她：“陶陶你在胡说什么？陶叔叔一直把你当女儿一样

啊。〞

她的眼泪掉下来：“陶陶知道的，今天，陶陶可以逃得过，明天呢？后

天呢？陶陶还不是一样？陶叔叔不该来的，不该给陶陶希望。白白花费

些银子。〞

是啊，明天呢？后天呢？我能保护她的，只有这一个晚上了吧。

“陶陶求陶叔叔要了陶陶吧，陶陶不愿意，不愿意给别的男人……〞她

哭得说不出话来。

我伸手去抹她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

“陶陶，也许陶叔叔只能陪你这一天了。我希望看到你开心一点，像以

前一样，然后好好睡觉，好吗？〞

我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她拉住我的手，说：“陶叔叔，让陶陶这样拉着你的手睡觉好不好？〞

我摸了摸她的头，说：“好啊。〞

三

陶陶开始接客的事整个铜官坊都知道了，大家像约好了一样，在我面前

只字不提。

娘子知道我拿所有的钱去给了万花楼的姑娘，一气之下带着陶然回了娘

家。

我知道，解释只是徒劳。

我还是每天埋头做陶，送陶器，做陶，送陶器。

后来，娘子回来，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谁也不再提起。

陶陶没有来过，只是偶尔从进出万花楼的人口中听到“小红〞的名字。

万花楼，只是几步的间隔，却像隔了万水千山，怎么都无法跨越。

时间长了，我渐渐记不清楚，是不是曾经有一个叫陶陶的小女孩出如今

我的生命中，乖乖地坐在我身边，一步不离。

女儿渐渐长大，到了婚配的年纪。给她找了户好人家，看着她欢欢喜喜

地穿起了嫁衣。

那一天，我看到了陶陶。

我几乎认不出她，略施粉黛，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那个，是我的小陶

陶吗？

她轻声叫我：“陶叔叔。〞

也叫了我娘子：“陶婶婶。〞

娘子冷眼看了看我，没有答话，进屋去帮女儿拾掇。

“陶叔叔，我知道陶然姐姐要出嫁了，我没什么送她的，这五十两银

子……〞

“陶陶，别破费了，你的日子也不好过，留些体己钱吧。〞

“陶叔叔〞她的声音颤抖着，“你嫌陶陶的钱不干净吗？〞

“没，〞我连连摇头，“叔叔不会这么想。只是觉得，陶叔叔欠你的……〞

“陶叔叔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无亲无故，你这样疼爱我，帮我，是陶

陶欠你的啊。陶陶做不了什么，只想，只想给陶然姐姐一点心意。〞她

的声音有些哽咽。

“陶叔叔，你有孩子吗？她多大啊？叫什么？她平时都干什么啊？〞

“陶陶常常会想，陶叔叔的女儿多幸福啊，可以天天看着你笑，不用挨

骂，不用挨打，不对，就算挨打也是幸福的吧。〞

……

那些片段，一点一点，渐渐复苏，啃噬着我的心。

我沉默着，接过她手里的钱。

“呀！陶叔叔，你有白头发了！〞她的表情说不出的惊异。

我微笑着：“是啊，叔叔老了。你看，你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陶叔叔，陶陶长大了。〞

“再大也是孩子，你还指望能老到叔叔这样啊。〞

我习惯性地去摸她的头。

她抬头看我。

我的手顿在那里，又硬生生地缩回来。

她凄然地笑了笑。

我问她：“陶陶这几年，还好吗？〞

“还好吧。我跟岳老板要了最边上的房间，日日都能看到陶叔叔呢。〞

她笑了，天真的样子。

“这样啊。〞我该怎么说，我甚至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愧疚，还是

什么？我也不知道。

“陶叔叔，有个人要帮我赎身了。〞她定定地看着我。

我有些欣喜地说：“那好啊，你终于不用受苦了。〞我又想了想，问她：

“那个人，好不好？〞

“那个人，应该对我还算好的吧。〞她低下头，看不到表情，“也许后

天，他就会带我走了。〞

“这是好事啊，陶陶应该快乐啊。〞

“可是，我走了，就再也见不到陶叔叔了。〞

“不会的，你可以回来看我，或者，我去看你。〞

“他不是洪州人士，他要带我去阳关。〞

“边塞？不是很远吗？〞

“是啊，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们都没有说话。

女儿的轿子来了，我忙着去看女儿，回来的时候，陶陶，已经不见了。

四

第二天，陶陶突然来到铜官坊。

她走到我面前，说：“陶叔叔，陶陶能来做个陶人吗？〞

我笑着容许，让陶生把东西给她备齐。

她坐在我身边，一声不响地摆弄着。

有一瞬间，我感觉像回到了从前，那个小女孩，乖乖地坐着，捏着似乎

永远都捏不好的陶土。

好几个时辰了吧，她没有起身过。专注地看着她手中一点点成型的陶人。

最终，她微笑着把陶人放到无涯手中，说：“无涯叔叔，你觉得这个陶

人好看吗？〞

无涯笑了笑说：“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陶人了。我一定帮你烧好，给你

送过去。〞

她开心地笑着说：“不用，这个陶人是我捏给陶叔叔的。〞

她走到我身边：“陶叔叔，假设陶陶走了，就让陶人替陶陶守着你好吗？

陶陶真是死都不愿意分开陶叔叔啊。〞

我笑着说：“傻孩子又在说傻话。分开也好，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到了

阳关，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她笑着，拉起我的手，用力地握了下。走出门去。

在门口，回头望了我一眼。

是错觉吗？我第一次觉得我没有看懂她的眼神。有不舍，似乎还有一丝

决绝。

“听说万花楼的小红上吊自杀了。〞

“怎么会？不是说有人要帮她赎身了吗？〞

“这还有假？岳老板嫌倒霉，昨晚已经把她的尸体拉到野外埋了。有人

亲眼见到的。〞

“真不知道这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

“谁知道呢。〞

……

不是真的吧，我的小陶陶，肯定不是。

她一定跟着那个人去了阳关，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开始她新的生活了。

她一定会过得很幸福。

他们说的一定是别人，一定是的。

无涯默默地把烧好的陶人放在我手上，转身分开。

这个小陶人，跟我当年送给陶陶的，几乎一模一样。那眼睛，那笑笑的

嘴巴，那身体的姿势，那胳膊，那腿……

我将陶人转了个身。

背后，细细地刻着四行字：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

日日与君好。

泪水，终于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