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古典诗词的审美情韵
中国是诗歌的王国。古典诗词作为艺术的最高典范,不仅是传统文化的突
出标志,也是传统文化最为生动的载体。从《弹歌》、《击壤》驶出的文明之
舟,经由风骚的涵育,汉乐府的滋养,魏晋风骨的陶铸,一路奔腾,终于汇成
唐诗宋词——中国传统文化最瑰丽光辉的闪光点。吟咏古典诗词,既是美的旅
行,更是传统文化的巡礼,因为跃动于古典诗词美丽意蕴下的,是中国传统社
会中知识分子整个群体的心路历程,而他们恰是锻造传统文化的主体。
第一节古典诗词的运思方式
中国古代文化以儒家为正统,以道家以及后来传入中国的佛教为补充,儒
、道、释或三水分流或三川汇一,共同构成中国文化的思想背景。因此,涵咏
于其中的古典诗词,也就在这一文化背景的关照下,体现出独特的思维方式—
—诗性智慧。
思维方式是指人类观察、思考世界(包括人类自身)的方式。世界以何种
方式何以向人类呈现,从根本上说,取决于人类以何种方式去思考这个世界。
因此,人类的思维方式是人类文化的核心之所在,它与人类文化是同步产生的
。在对神话故事的考察中,意大利人类学家维柯发现了一种与哲学家们的理性
智慧(分析性、思辨性、逻辑性)完全不一样的智慧,即以一种诗意性、想象
性、以己度物和以象喻义的方式来看待并思考这个世界,维柯称之为“诗性智
慧”。按照维柯的说法,全人类的思维方式在史前时代(原始社会)是相同的
,都是这种可以称之为“诗性智慧”的思维方式。如果说理性智慧是人类智慧
的理智,那么,诗性智慧则是人类智慧的感官。诗性智慧以粗糙的、朴野的、
充满敬畏的方式,通过人类感官的渠道,创造了各门科学的世界起源,描绘了
人类智慧的大致轮廓。诗性的智慧,这种异教世界的最初的智慧,一开始要用
的玄学就不是现在学者们所用的那种理性的玄学,而是一种感觉到的想象出来
的玄学。这种玄学就是他们的诗,诗就是他们生而就有的一种功能,他们生来
就对各种原因无知,无知使他们对一切事物都感到新奇。1[1]诗所特有的材料
1[1]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181-182页。
就是可信的不可能2[2]。正是人类推理能力的欠缺才产生了崇高的诗,崇高到
后来的哲学家们尽管写了无数的诗论和文学批评的著作,却没有创造出比得上
诗人们更好的作品来,甚至妨碍了崇高的诗的出现。3[3]
以维柯的理论来观照中国传统文化,我们很容易就能见出:中国传统文化
受先秦原始儒、道的影响,其思维方式既有着形而上的思辨的特征,同时也保
持了诗性的特征;这种思维方式绵延于中国古代文学的发展历史中,成为区别
于西方文学的重要特征之一。这种思维方式也决定了古典诗词的运思方式,具
体而言,体现在三个层面上,即整体观照、生命意识、物我同一。
一、整体观照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苏轼《题西林壁》)不同的观
照角度导向对事物的不同认识,决定了世界在我们眼中呈现出来的形态。古典
诗词对宇宙的认识所取的是整体观照角度,这是由中国传统文化的整体性思维
模式决定的。
所谓整体思维,是指把天、地、人、社会看做密切贯通的整体,认为天地
人我、人身人心都处在一个整体系统之中,各系统要素之间存在着相互依存的
联系。这种思维早在八卦生成时代就已经滥觞,并于先秦至汉代初步发展为朴
素系统观,即自发地将系统现象看做是宇宙普遍联系的一个具体形式。《吕氏
春秋》表述了对普遍联系的理解:“天行不信(信,通“伸”,在此是顺利流
行、延伸、传播的意思——著者按),不能成岁。地行不信,草木不大。春之
德风,风不信,其华不盛,则果实不生。夏之德暑,暑不信,其土不肥。土不
肥,则长遂不精。秋之德雨,雨不信,其谷不坚。谷不坚,则五种不成。冬之
德寒,寒不信,其地不刚。地不刚,则冻闭不开”;“人之与天地也同,万物
之形虽异,其情一体也”;“故父母之于子也,子之于父母也,一体而两分,
同气而异息。若草莽之有华实也,若树木之有根心也,虽异处而相通,隐志相
及。痛疾相救,忧思相感”。在《吕氏春秋》看来,天地万物,都有着普遍联
系,天道延伸,四季成岁,地道延伸,草木茂盛,而人与天地也完全一样,虽
然形体不同,却有着同样的感情。
2[2]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187页。
3[3]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187页。
精于观察的古代中国人很早就掌握了普遍联系的大量现象,尽管他们无法
从有条理的逻辑分析中获得事物联系的原因和本质,然而,却找到了通向构造
整体的桥梁——理性。理性可以与宏观领域沟通,可以在其内自由驰骋,直至
用一般性的综合方法,找到建立事物整体秩序的规律。这就是古代思维过程中
的整体观念。
在这种观念指导下,古代学者将已经发现的局部事物之间的联系连缀起来
,从中领悟到,原来各种事物都是由若干要素按一定结构组成的,而无数个大
大小小有一定结构联系的事物,按一定的次序构成了整个宇宙。古典诗词言志
时所取的第一运思方式,正是这种整体观照,如杜甫《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此诗是杜甫大历二年(767年)秋在夔州时所写。夔州在长江之滨。全诗通
过写登高所见秋江景色,倾诉了诗人长年飘泊、老病孤愁的复杂感情,慷慨激
越,动人心弦。杨伦称赞此诗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杨伦《杜诗镜铨》)
,胡应麟《诗薮》更推重此诗精光万丈,是古今七言律诗之冠。
诗以作者立身的夔州江岸为基点,首句描画作者头顶天气,次句过渡到江
上清丽的风景,这是藉由仰观俯察将天地纳入到整体的观照之中。诗歌的第三
句展现身边落叶纷飞的秋景,第四句则由身边秋景的观照,顺此视线,在想象
中将景物的描画推向不可见的极远,这是藉由远观近取将天地纳入到整体的观
照之中。诗歌的第五句从广袤的空间言说长久客寓他乡的悲凉,第六句从无限
的时间言说恒久孤独中的感伤,这是将时空混融一体的整体观照。经由以上各
句的层层推进,诗歌最后导向“艰难苦恨”的人生整体感叹之中。由于诗歌以
整体观照为运思方式,因此,诗歌就能经由时空的极力扩张,将自己独特的感
怀弥漫至整个宇宙之中,从而牢笼尽宇宙之人,使人人得由诗人之独特感受出
发,共同品味到人所共有的典型意绪,于是,诗歌就巧妙完成了情绪由一般向
普遍的转化,独特向典型的转化,从而就具有了感染亿万人的独特魅力。
再如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 休说鲈鱼堪鲙,尽西风,季鹰归末?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搵英雄泪?
这首词是淳熙元年(1174)作者在建康任江东抚司参议官时所作。上阕写
自己登楼远眺,触景生情。落笔由头顶之楚天绵延到眼底之长江,这种写法与
杜甫《登高》的首二句完全相同,藉由仰观俯察将天地纳入到整体的观照之中
。接下来三句着眼于整体山形,极富创意地将远山拉近到自身,跳跃到立身之
处赏心亭。这样一种运思方式,也同于杜甫《登高》的写法,藉由远观近取将
天地纳入到整体的观照之中。由“落日”而“楼头”,由鸿雁而自身,都是上
下一体、天地混成的观照方式。下阕在抒情言志时,连用了三个典故。第一个
典故说自己不愿像张翰那样弃官还乡,即使想还乡,家乡已被金兵所占,也回
不去了;第二个典故是反用典故,许氾在国家大乱时求田问舍,被刘备等人看
不起,所以自己不能像他那样只顾自己的安乐窝,否则将无颜见天下英雄;第
三个典故是东晋大司马桓温见到自己过去种的柳树“已皆十围”,感叹时光流
逝,慨然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三个典故的运用,在时间的向度上将
古人与今人、他人与自我混融一体,从而展开整体观照,不仅抒发了作者得不
到赏识、报国无门的抑郁和自叹年华虚度、功业未就的感慨,而且在古今比对
的视野下,将英雄失路、无用武之地的悲愤推向普泛,从而具有了震慑人心的
永恒魅力。
二、生命意识
沧浪亭有一副非常出名的对联,叫做“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遥山皆有情
”。上联出自欧阳修《沧浪亭》诗“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下
联出自苏舜钦《过苏州》诗“绿杨白鹭俱自得,近水远山皆有情”。清嘉庆年
间,江苏巡抚、楹联大师梁章钜在修复沧浪亭时,集成此妙联。楹联旨意,情
怀澹泊,工稳贴切。“清风明月”本是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近水远山”也
只是熟视无睹的景观,在诗人笔下,却被升华到“有情”的高度,这正可以见
出古典诗词观照事物的另一个独特角度——生命意识。
庄子曾经讲过这么一个故事:“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
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
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从前有
一天,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自己非常快乐,悠然
自得,不知道自己是庄周。一会儿梦醒了,却是僵卧在床的庄周。不知是庄周
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这就是庄周梦蝶的著名典故。
对这个故事的解读可以有很多个,但无论怎样,其中贯穿着一个最基本的
思维角度:以己度物。庄子之所以能感觉到自己变成蝴蝶后翩翩起舞的快乐,
很显然是将自己转化为蝴蝶后的结果。这就是以己度物,其出发点基于一个假
定:外物与“我”一样是有感觉,有情欲,有喜怒哀乐的生命实体。这正是生
命化或者说是生命意识的表露。
从中国传统文化来看,这种生命意识的出现是题中应有之义。既然中国人
观照事物的角度是整体思维,这就意味着,在中国人眼里,事物都是彼此联系
的。通俗地说,中国人相信,任何事物都是有生命的。正是这种以己度物的生
命化,使我变成了物,也使物变成了我,正如庄子梦蝶的寓言,使庄周变成了
蝴蝶,也使蝴蝶变成了庄周。既然外物与“我”一样是有感觉,有情欲,有喜
怒哀乐的生命实体,那么用外物来理解并表述“我”所拥有的一切(身体、生
命、情感、人格等),就是最自然,最合理,也是最方便的了。
这样一种运思方式,决定了中国诗歌在言志时必定遵循的理念:诗人情感
的显现必当借助于景物的摹写来达到,而所有的景物又都存在一个共同特征—
—有情。如杜甫《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唐肃宗至徳元年(756年)八月,杜甫从鄜州前往灵武投奔肃宗,途中为叛
军所俘,后困居长安。这首诗作于次年三月。杜甫眼见山河依旧而国破家亡,
春回大地却满城荒凉,在身历逆境、思家情切之际,不禁触景伤情,发出深重
的忧伤和感慨。“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开篇即写春望所见:国都沦陷
,城池残破,虽然山河依旧,可是乱草遍地,林木苍苍。“国破”是一种存在
,但由“破”导向的怵目惊心却不是“国”所有的,很显然,这是对物——“
国”——生命化的结果;“草木深”是现实,但由此导向的满目凄然也不是“
草木”所有的,也是对物——“草木”——生命化的结果。司马光说:“‘山
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温公续诗话》)这就指
明,诗人在此明为写景,实为抒感,寄情于物,托感于景。这种以景托情的方
式,恰好是生命化运思的必然结果。“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二句,一般
的解释是:对乱世别离的悲凉情景,花也为之落泪,鸟也为之惊心。这种触景
生情,移情于物的方式,正是典型的生命意识运思方式的最好注脚。
再如李清照《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
,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首词在黄升《花庵词选》中题作“别愁”,是赵明诚出外求学后,李清
照抒写思念丈夫的心情的。伊世珍《琅嬛记》说:“易安结褵未久,明诚即负
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词抒写离情别绪,
重在写别后的相思之情,通过景物的描写奠定全词基调。“红藕香残玉簟秋”
,连出三种物象:“红藕”、“香”、“玉簟”。将这三种物象合在一起,我
们很容易见出其女性意识,可见李清照是借此来托喻自己,表达青春易逝、红
颜易老、人去席冷之意。由藕丝生发出思念的联想,这在中国文化中是固有的
,于是,作者在将自己对丈夫的思念转接到“藕”上时,也就自然赋予了“藕
”的生命化。词一开头,借助于萧疏秋意的描写,显示出全词的倾向性,所有
离情别绪的传达,都是由这种运思方式产生和决定的。就表现手法及其含义来
看,这一句和南唐李璟《浣溪沙》的首句“菡萏香销翠叶残”相类似,同样是
说荷花凋残,秋天来了,但后者不如前者那么富有诗意。“菡萏香销”,无疑
是不及“红藕香残”那样既通俗又是色泽鲜明;“翠叶残”意思仍然和“菡萏
香销”一样,是指秋来荷叶落,但“玉簟秋”,却不同了,又有一层新的意思
。如果说,“红藕香残”是从客观景物来表现秋的到来,那么,“玉簟秋”就
是通过作者的主观感受——竹席生凉来表达秋的到来,一句话里把客观和主观
、景和情都融化在一起了。显然,同是七个字,但它的涵义就比之李璟句丰富
得多,怪不得清朝陈廷焯赞赏说:“易安佳句,如《一剪梅》起七字云:‘红
藕香残玉簟秋’,精秀特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白雨斋词话》)李清
照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但这一句“精秀特绝”,却是事实,并非过誉。上
片无一字言说离情别绪,但句句不离离情别绪,全因借景衬情方式的运用。过
片的“花自飘零水自流”,将无生命的“花”、“水”人格化,与杜甫的“感
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一样,正是生命意识在作品中的明显表露。
正因为古典诗词在情感的表现上遵循的是生命意识贯注的运思方式,所以
涵意深婉,托义深微,得以成为古典诗词独特的审美情韵;也正因此,含蓄得
以成为古典诗词的常规表达方法。
三、物我同一
天宝十二载(753)秋,李白漫游到了宣州。此时距他被迫于天宝三载离开
长安,已有整整十年了。长期飘泊的生活,使李白饱尝了人间辛酸滋味,看透
了世态炎凉,从而加深了对现实的不满,增添了孤独寂寞之感。《独坐敬亭山
》写独坐敬亭山时的情趣,正是诗人带着怀才不遇而产生的孤独与寂寞,到大
自然怀抱中寻求安慰的生活写照。诗人与敬亭山相对而视,脉脉含情,终至达
到两不厌弃,合而为一的境地:“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当李白以己度
物,将眼前的敬亭山生命化、人格化时,最终也就打破了自我与敬亭山的界域
,走向了物我同一。
中国传统文化的“天人合一”遍涉儒道释三家,与西方传统文化的“主客
二分”相区别,构成华夏民族特有的思维方式4[4]。陈鼓应《老子注释及评介
》说:“形而上的道,落实到物界,作用于人生,便可称它为德。”5[5]反过
来说,人须遵循于“道”才能有所“得”(即德)。《老子》第二十五章说: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从逻辑上讲,人最终要取法于自然
即天道。《论语·泰伯》说:“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孔子认为尧的伟大正
在于他能以天为准则。虽然老子和孔子对“天”的理解不尽相同,但这里讲的
是以人合天、天人合一。禅宗作为佛教中国化的代表,主张“从于自心顿现真
4[4]朱立元:《天人合一——中华审美文化之魂》,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51页。
5[5]陈鼓应:《老子注释及评介》,中华书局,1984年,第12页。
如本性”,消除此岸与彼岸、梵天与俗众的差别,在思维方式上也表现出物我
一体、天人合一的特征。
中国传统文化之中,天人合一、物我一体既是以“我”观“物”的基本方
式,同时也是“物”呈现于“我”的和谐状态。先秦儒、道两家都极为推崇“
和”之境界,老子视“和”为自然之道的根本性特征,“万物负阴而抱阳,冲
气以为和”(《老子》第四十二章)),认为万物都是阴阳调和的结果;孔子
则将“和”由“天道”引入“人道”,讲“君子和而不同”,并将“中和”或
“中庸”视为道德和人格的最高境界:“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论语·雍也篇》)认为“中庸”是最高的美德,只是人们长久以来,
很少有人能达到这一境界。孔子以“中和”及“中庸”的方式观照文学,提出
“尽善尽美”、“文质彬彬”、“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等具有综合性和统一
性特征的观点。
物我同一运思方式在古典诗词中的具体体现指向两个层面:物我交融的最
高境界是忘我,诗情的表达以和为最高准则。如陶渊明《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此诗主要描摹诗人弃官归隐田园后悠然自得的心态,体现出陶渊明决心摒
弃浑浊的世俗功名后归真返朴,陶醉在自然界中,乃至步入得“真意”而忘言
境界的人生态度和生命体验。诗以“心远”纲领全篇,并分三层揭示“心远”
的内涵。首四句写身居“人境”而超脱世俗的虚静忘世心态。中四句写静观周
围景物而沉浸自然韵致的物化忘我心态,东篱采菊,在无意中偶然得见南山,
于是目注心摇,又为南山傍晚时出现的绚丽景色所吸引。结庐人境,而采菊东
篱;身在东篱,而又神驰南山。最后两句又深进一层,写“心”在物我浑化中
体验到难以言传的生命真谛。所谓“真意”,其实就是这种“心远”所带来的
任真自得的生活意趣;所谓“忘言”,就是在陶渊明看来,世间总有那么一些
趋炎附势,同流合污的人是无法体验到这种生活理趣的!诗意从虚静忘世,到
物化忘我,再到得意忘言,层层推进,是陶渊明归隐后适意自然人生哲学和返
璞归真诗歌风格最深邃、最充分的体现。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无我
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这首诗就是陶渊明“以物观
物”所创造的“无我之境”的代表作。在这首诗中,陶渊明“自然”的质性,
对自然之物的热爱,极力追求的自然生活方式与情趣,与自然浑同的同时,也
就自然地指向了“和”的最高境界。
又如辛弃疾《沁园春》(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
缺日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
风雨声中。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
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新堤
路,问偃湖何日,烟水濛濛?
这首词大约作于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作者罢官闲居之时,以写江西上饶的
景致为主。词的开头三句以化静为动的方法写远景,赋予灵山群峰生动宏伟之
气象。接着写近景,急流与小桥,一远一近,一大一小,错落有致,情韵无穷
。稼轩素有远志,曾金戈铁马,驰骋疆场。“老合投闲”以下三句,看似淡淡
的自嘲笔墨,却深藏着“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隐隐心痛。好在对山景,听松涛
,词人多少能有些许精神慰藉。词的下片写词人对大自然独特的主观感受。夜
雾消散殆尽时,层叠的山峰争着与作者见面。面对群山,稼轩忽发奇想,连用
三个典故来喻写山峦的风貌:用谢家子弟衣冠的磊落大方,相如到四川临邛时
的雍容闲雅,司马迁文章的雄深雅健,出神入化地描绘了灵山的精神气质。这
些比喻匪夷所思,体现出稼轩的匠心独造,为写山水景色辟一新径。
全词最为突出的特点是作者以强烈的主观色彩投射到景物上,万物皆活,
静止的群山,在他眼中竟成为可以忽而西驰、忽而东奔的骏马,也可以成为谢
家子弟、司马相如、司马迁的文章,这真可谓“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
。至此,作者已完全与景物合而为一,我们已难以分清词人是在描写山峰还是
在抒发自己的胸襟了。
杨慎《词品》指出:“且说松而及谢家、相如、太史公,自非脱落故常者
,未易闯其堂奥。刘改之所作沁园春,虽颇似其豪,而未免失之于粗。”他说
辛弃疾这首词以谢家子弟、相如雍容、史迁文章来拟松,这样独出机杼的写法
,设若不是完全明了诗词创作的最高原则,是不能达到的,而刘过(字改之)
虽然学到了辛弃疾的豪放,但太过粗疏,不够细腻。这里的细腻,是由描写的
方式导致的。换句话说,也就是由诗词创作之始的运思方式所决定的。在这里
,可以理解为由物我同一的运思方式所致。辛弃疾由于此种方式的运用,因此
在感情的表露上做到了含而不申,刘过则背弃了这一点,含意外露。论及辛词
风格,谭献《复堂词话》说:“裂竹之声,何尝不潜气内转。”他认为辛弃疾
的词慷慨豪壮,却含蓄不外露,虽然这是针对他的《沁园春》(登建康赏心亭
)说的,但未尝不可以看做辛词的总体特征。“潜气内转”,由物我同一的运
思方式而得。陈洵《海峭说词》也指出:“稼轩纵横豪宕,而笔笔能留。”能
留就是不放纵,不外露。所有这些,都指明了一点,辛弃疾的词作在感情的表
达上,完全遵循的是中和的终极原则。
第二节古典诗词的审美取向
当古典诗词在成型之初,采取独特的运思方式架构诗作时,最终势必会显
现出由此而来的特有的审美趣味。从这一角度而言,由古典诗词的审美取向步
入诗词殿堂,不失为鉴赏古典诗词的一条捷径。
在长期的艺术审美实践中,中国人积累了丰富的艺术审美经验,深化了对
艺术审美活动的认识,形成了具有东方特色的审美观念,体现出了高尚的审美
情操和较高的审美水平。因此,解读古典诗词的审美取向,既能让我们明了古
典诗词所具有的独特的东方魅力,又能让我们借此深刻理解传统精神文化的渊
博内涵。
一、中和之美
对中和之美的追求,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特点,而这种中和则是由儒道互补
奠定的。
从哲学的认识论和目的性,乃至思想方法来看,儒学道家各有差异,很不
相同,然而正是因为异,才得以成为儒道相互吸引的基础,也成为二者耦合的
契机。中国文化史上的儒道结合、互相补充,使中国哲学传统具有了不同于其
它哲学传统的独特个性——完善的系统观。这种系统观为中国文化确定了一个
绝妙的核心,即中国文化所倡导的最大的美德,就是“中和”。从社会的角度
来看,“中”代表了人的个性。在儒家看来,每个人的个性都应该是稳固的,
不会随波逐流,就像一根直上直下的木棍,宁折不弯;每个人在坚持自己的理
想上都应表现执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
文公下》);每个人都应有自己的独立见解,不应朝三暮四,以显示自己的清
高。“和”则主张关系,代表变化——应时而变、应事而变、应物而变,代表
和谐——忍耐、等待、适应和协调,也代表平凡(“庸”的其中一个含义)。
以气质而论,儒家正是以“中”为特点,坚持理想,坚持信仰,坚持原则,就
像一个稳定的方型,不会轻易改变自己,却缺少了一些变化;道家则以“和”
为特点,信赖相对,信赖变化,信赖圆融,就像一个不稳的“圆”型,善于顺
应,却缺少了一点原则。当儒道结合起来,就如同方圆互补,“中—和”(中
—庸)系统最终确定。这时,中国文化系统表现出来的气度,便是既可秉持个
性又不失与外界的人事联系,既可坚持原则又不失随时变化,“知进退存亡而
不失其正”(《易》)。
孔子对《诗》的评价也是以中和之美作为审美原则的。孔子是中庸哲学的
倡导者。他将“天道中庸”的伦理道德观念运用于艺术审美领域,阐发了《诗
经》中所体现出来的中和之美,对《诗经》做出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论语·八佾》)的审美评价,反映了他的“温柔敦厚”的诗教思想。《论语
·八佾》孔安国注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言其和也。”朱熹《诗集传序
》也说:“淫者,乐之过而失其正也;伤者,哀之过而害于和也。”在孔子看
来,诗歌可以表达作者的内心情感,但不能超越一定的“分”:既要表现自己
内心的喜悦,又不能失于淫邪,既要反映自己内心的哀情,又不能失于过度悲
伤;关键就在于恰当地把握一个“和”字,和则正,正则美,所以孔子说:“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无邪”就是
无偏无颇,就像《礼记·中庸》所说的那样:“无偏无倚”谓之“中”。这句
话集中体现了儒家对中和之美的追求。这种思想在汉代《诗大序》中得到了进
一步发挥,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主文而谲谏”,更加明确地表达了
当时人们的抒情观和审美追求。
汉代在评价屈原作品的问题上,曾经有一场不小的笔墨官司。司马迁发扬
刘安等人的观点,指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
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
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
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6[6]
司马迁不仅揭示了屈原的政治抱负和《离骚》的思想内容,而且指出了作品文
字简约,用语深婉,或以古刺今,或以小喻大,或由近及远的艺术特色和表现
方法,体现了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抒情特点,符合温柔敦厚的诗教。而班固
则继承了扬雄的观点,对屈原作品中强烈的怨悱之情,给予了相反的评价。他
说:“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
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洁狂狷景行之士
。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
与日月争光,过矣。”7[7]认为《离骚》不仅极力张扬自己的怨愤之情,而且
往往荒诞不稽,有悖五经。
论争的双方都持含蓄蕴藉的抒情观,以温柔敦厚为宗旨,而其结论却大相
径庭。屈原的作品,感情充溢,想象奇伟,文辞华美,字里行间透露出诗人掩
抑不住的才气和自觉意识,与《诗三百》相比,的确是另一番景象,这恐怕与
诗人所处的文化环境有关;但是,屈原作品骨子里仍然是一片忠厚平和之气。
诗人虽满腔悲愤,发之于诗,但幽怨哀伤,不直言人主之过,而多叹自己怀才
不遇;不斥时政腐败,只哀“民生之多艰”,体现了《诗三百》温柔敦厚的抒
情原则。班固大约看到了屈原作品不同于《诗三百》的一些特点,而对儒家诗
教理解过于偏狭,故有“扬才露己”之说。此后的王逸作《楚辞章句》,对班
固批评屈原之论,表示了反对意见,认为屈原的作品对己是发愤抒情,对人则
是进行讽谏,具有“优游婉顺”、风雅中和之美,因而是合乎“温柔敦厚”诗
教的。
6[6]司马迁:《史记》卷84《屈原贾生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
7[7]班固:《离骚序》,转引自王逸《楚辞章句》,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影印本。
如果说儒家含而不露的抒情观,更多地是服从于政治教化的需要,那么由
此而形成的古典诗词含蓄蕴藉、余味无穷的抒情传统,则是符合艺术表现原则
的。
古代诗歌所言之志、所抒之情尽管千差万别,但是含蓄地表达这些感情则
是历代诗人共同的思想观念,在理论上,也不乏精彩的论述。刘勰说:“是以
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
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夫隐之为体
,义生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故互
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始正而末奇,内明而外润,使
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8[8]“隐”就是含蓄,这是诗歌表情达意的基
本方式,只有做到了“隐”,才能产生含蓄之美,“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
厌”,才称得是上乘之作。因此,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
也。”9[9]明代陆时雍说:“善言情者吞吐深浅,欲吐还藏,便觉此衷无限。
”又说:“诗不患无情,而患情之肆。”10[10]意即情的表露不能放纵,必须
含而不露。要达到这一境界,就要“高不言高,意中含高;远不言远,意中含
远;闲不言闲,意中含闲”11[11],否则,情性肤浅,意脉显露,则无含蓄之
美。
宋代张戒通过正反两种实例的对比,来说明这个问题:“《国风》云:‘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瞻望弗及,伫立以泣。’其词婉,其意微,不迫不
露,此其所以可贵也。古诗云:‘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李太白云:‘
皓齿终不发,芳心空自持。’皆无愧于《国风》矣。杜牧之云:‘多情却似总
无情,惟觉尊前笑不成。’意非不佳,然词意浅露,略无余蕴。元、白、张籍
,其病正在此,只知道得人心中事,而不知道尽则又浅露也。”12[12]作诗贵
能抒写胸襟,抒发情怀,但若直述,则浅且露,略无余蕴,那就无诗美可言了
8[8]周振甫译注:《文心雕龙选译》,中华书局,1980年。
9[9]姜夔:《白石道人诗说》,转引自何文焕编《历代诗话》,台北木铎出版社,1972年。
10[10]陆时雍:《诗镜总论》,转引自何文焕编《历代诗话》,台北木铎出版社,1972年。
11[11]桂林淳大师:《诗评》,《学诗指南》卷4,转引自何文焕编《历代诗话》,台北木铎
出版社,1972年。
12[12]陈应鸾:《岁寒堂诗话笺注》,四川大学出版社,1990年。
,这就是诗的辩证法。所以中国诗贵在抒情,更贵在含蓄地抒情,“意在言外
,而幽怨之情自见,不待明言之”13[13],那才是上上之品。
中国人以含蓄为美,有着深刻的文化背景。正如梁漱溟先生所说,中国社
会理性早启,文化早熟。还在先秦时代,尤其是“礼崩乐坏”的春秋战国时代
,不唯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崇尚理性,法家、墨家、农家、兵家、乐家、阴阳
家、纵横家等众多学派的思想中,也无一例外地充溢着理性精神。尽管道家企
图突破理性观念的束缚,但无法与之抗衡,无法动摇其主导地位。可以说,理
性精神是先秦的时代精神,或者说,先秦是理性的时代。
所谓理性精神和理性主义,其核心是以伦理道德作为人们行为的准则,并
把它推广到政治、文化、军事等各个领域,君臣、父子、夫妇、朋友、兄弟,
为政、为人都被纳入伦理秩序的轨道。在理性精神的照耀下,中国诗和诗学必
然也受到伦理道德观念的影响,“发乎情,止乎礼义”,“乐而不淫,哀而不
伤”,“温柔敦厚”,正是这种规范在诗学中的反映。
中和之美的审美观念在以后历代的文学创作中都得到了体现。前面我们所
引证的诗词,在终极审美取向上,无一不是指向中和的。杜甫悲秋情绪的流露
,伤国情怀的表现,辛弃疾英雄无用武之地悲愤的张扬,李清照离情别绪的诉
说,无不是如此。再如,屈原的《离骚》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忠而被谤的满
腔悲愤,但最后还是抑制住强烈的情感,将悲愤转化为“上下求索”的动力。
白居易的《琵琶行》诉说了自己被贬后所遭遇的社会黑暗和世态炎凉,最后将
自己的哀伤和怨恨转化为遇到知音的欣慰。这都是对中和之美艺术原则的具体
实践。
二、尚意追求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一首《枫桥夜泊》,使张继名留千古,寒山寺也拜其所赐,成为远近驰名
的游览胜地,但围绕其“夜半钟声到客船”,尚有一场笔墨官司。欧阳修《六
一诗话》曾云:“诗人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语病也。如……唐人有云‘姑
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说者亦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
13[13]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15,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
。”陈岩肖《庚溪诗话》于此辨曰:“然余昔官姑苏,每三鼓尽,四鼓初,即
诸寺钟皆鸣,想自唐时已然也。后观于鹄诗云:‘定知别后家中伴,遥听缑山
半夜钟。’白乐天云:‘新秋松影下,半夜钟声后。’温庭筠云:‘悠然旅榜
频回首,无复松窗半夜钟。’则前人言之,不独张继也。”两人之辨虽各执一
端,但都不达诗歌的真义,还是胡应麟慧眼独具,一言消缴了这桩公案。其《
诗薮》云:“张继‘夜半钟声到客船’,谈者纷纷,皆为昔人愚弄。诗流借景
立言,唯在声律之调,兴象之合,区区事实,彼岂暇计?无论夜半是非,即钟
声闻否,未可知也。”在胡应麟看来,真正的好诗只是借景物的描写来含蓄地
传达诗人的情绪,诗人极力追求的是一种包含了情与景的意象。这种意象只关
心能否达情,并不指向是否合理。这正指明了诗歌审美取向上的尚意追求。
由中和之美而来的含蓄蕴藉的抒情观,使得中国诗人和诗论家对“不着一
字,尽得风流”、“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韵外之致”的诗境一往情深,孜孜
以求,而中国诗学中最为深刻、最具有民族性格的“神韵”、“意境”等范畴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形成的。历史上出现的言意之辨和形神之辨,都是关于这
一审美标准的讨论。
《周易》是最早讨论言意关系的历史文献。该书引用孔子的话说:“书不
尽言,言不尽意。”(《周易·系辞上》)这说明,当时人们已经认识到了言
、意之间的不对等性。言语作为传情达意的重要工具,常常具有一定的局限性
,它无法将某一意义的所有细微方面都毫无遗漏地表达出来,因此,意有时会
超越言语自身的内涵。庄子受其崇尚虚无的哲学思想的影响,在言意关系上表
现为重意而轻言。他曾用形象的比喻来阐明自己的观点:“荃者所以在鱼,得
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庄子·外物》)庄子认为,荃、蹄只是捕鱼猎兔的工具,最终目的是在得鱼、
兔;言语只是达意的手段,根本目的在于得意;要想实现这一目的,就必须摆
脱荃、蹄的局限,言语的束缚,达到“忘荃”、“忘蹄”、“忘言”的境界。
陶渊明的田园诗“以心托物”,描绘出一个心与物遇,情与景通,物我两忘,
天然淡泊的美妙境界。这种与自然之景妙相融合的意趣,是陶渊明孜孜以求的
人生境界,也是其诗歌孜孜以求的理想境界。由忘世到忘我,再到忘言,这是
陶渊明诗歌所达到的境界,“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正是其绝妙写照:这
种“真意”只能靠亲身去体验,而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又如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诗歌表达送别友人时复杂的心绪,首句不言长安而言“渭城”,在舍弃直
白的表达的背后,指向的恰是“渭城”所隐含的深意。由“渭城”联想到渭水
,淌不尽的是朋友的深情厚谊与凄凄伤感;由“渭城”联想到长安,在两两相
对,默默无言的拱卫中,见到的是朋友离别前两情不舍,彼此注目的身形;由
“渭城”联想到古道,则将友人与我一起融入无限的时间之中,借助往来不绝
,伤感不尽的悠悠众庶,将特定时空中的离别导向绵绵不尽的永恒。这诸般的
诗思不能言说,也不可言说,于是化作“一杯酒”。酒中有不舍,有别愁,有
壮色,还有昨日相聚的欢愉,明日对酒彼此相忆的深情……一杯酒的背后又隐
含着多少不尽的深意啊!
文学作品要做到其美在“言意之表”,是中国古代文学创作和西方很不同
的民族传统特点。重在言外之意,即要求有“文外之重旨”14[14],使文学作
品能让人体会到“味在咸酸之外”15[15],既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
更要“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16[16],这也是中国古代文学创作意境论的核
心内容。刘禹锡提出创造意境的关键是要做到“境生于象外”17[17],司空图
要求诗歌有“象外之象,景外之景”18[18],都是就其言在意外的特色而说的
。这正是受道家和佛家对言意关系的认识影响的结果。言意关系的提出,本来
并不是文学创作理论问题,而是哲学上的一种认识论。人的思维内容能否用语
言来做最充分最完全的表述,这是和人能否正确地认识客观世界相关联的。先
秦时代,在言意关系上,儒道两家是对立的。儒家主张言能尽意,道家则认为
14[14]周振甫译注:《文心雕龙选译》,中华书局,1980年,第240页。
15[15]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转引自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9年,第196页。
16[16]欧阳修:《六一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9页。
17[17]刘禹锡:《董氏武陵集纪》,四部丛刊影印武进董氏影宋本。
18[18]司空图:《与极浦书》,转引自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第201页。
言不能尽意。《周易·系辞》云:“子云:‘书不尽意,言不尽意。’然则圣
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
意。’”《系辞》所引是否确为孔子所说,已经不可考,然而《系辞》作者讲
得很清楚,孔子认为要做到言尽意虽然很困难,但圣人还是可以实现的。后来
,扬雄发挥了这种思想。《法言·问神》说:“言不能达其心,书不能达其言
;难矣哉!惟圣人得言之解,得书之体。”道家则主张要行“不言之教”,《
老子》中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庄子发展了这种观点,他在《齐物论
》中指出:“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道”是不能用语言文字来说明的
。但是,文学是一种语言的艺术,必须凭借语言来传达情感,因而言能不能尽
意,直接关涉到文学创作是否有价值、有意义的问题。这实在是一个两难的矛
盾。言不尽意,但又不能不尽意,于是只能在言意之间寻求一个巧妙的解决方
法,即要求在运用语言文字表达构思内容时,既要充分发挥语言文字的作用,
又不受语言文字表达思维内容时局限性的束缚,借助于语言文字的暗示、象征
等特点,以言为意之筌蹄,寻求在言外含有不尽之深意。这样一种表达理念,
和禅宗非常相似。从盛唐诗人王维开始,即以禅境表现诗境,把禅家不立文字
、教外别传的思想融入到了文学艺术创作之中。南宋严羽《沧浪诗话》以“妙
悟”论诗,提出“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认为“以禅喻诗,莫此亲
切”。这一切,都凝聚着中国古典诗词尚意的审美观念。这种观念就像一条红
线,使中国古典诗词形成了鲜明的民族特色。
三、趣在高雅
趣,也即趣味,是中国古代文论,特别是后期古代欣赏文论中的重要范畴
。这一范畴一经郦道元在欣赏自然山水时首次提出19[19],便具有建立审美标
准,由此而规范文本建构、构思模式,具有高品位的指导意义。以风雅为能事
的诗歌,在某种程度上,几乎可以这样说,不遗余力地树立起了一种超然脱俗
的高士形象。高启的《梅花》是最为生动的描摹: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19[19]《水经注》三四《江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诗借梅花托意高士,尤其是“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一联,
为高启赢得了极高的声誉。即使不太读诗的人,也能体味到这两句诗的好处,
能感受到梅花出尘的高洁:大雪满山,它像高士那样卧着;月光之下,它像美
人来到了林间。雪成就了高士,高士亦成就了雪。雪满山中,高士方能与世隔
绝,不受恶俗滋扰,而正因了高士的存在,本来毫无生机的雪花,也变得轻盈
起来,充满了灵动的气息。高启的这两句诗,虽然写得极为自然通脱,有如白
话,但诗中还有着巧妙的用典使事。前一句用“袁安卧雪”,后一句是“醉梦
梅女”。据《后汉书·袁安传》记载,袁安居洛阳时,赶上下大雪,洛阳的地
方官出行巡视,见别人家都出门除雪,路上还有乞讨的人,唯袁安在家雪不除
,门不开,以为他已被冻死。于是让人除雪进门,见袁安僵卧在家。问他为什
么不出门。他回答:大雪天人人都饿得很,我不想出去麻烦别人。官员听了,
认为袁安乃贤良之士,于是举为孝廉。后来唐代王维据此画《雪里芭蕉图》,
此故事也为后世传为佳话,在唐宋诗词中随处可见,并每每与雪联系起来。“
醉梦梅女”的典故出自唐柳宗元的《龙城录》。据说隋朝的赵师雄遭贬谪,过
罗浮山时醉酒于一野店,梦见与一通体芬芳的仙女共饮,并有绿衣仙童以歌舞
佐之以助兴。待得梦醒后,原来却是卧于一株老梅之下,梦中仙女原是这梅树
之精,绿衣仙童则是梢头啁啾的翠鸟。此时月色萧疏,寒星在天,赵师雄怔忪
不定,怅然若失。两个典故经过诗人的巧妙运用,让梅的两个意象更为突出。
梅花高洁、清逸、灵动的天赋,与高士、仙姝的行藏相映照,愈发显现出了它
的具体可感。同时古来梅花就有“玉骨冰肌冷照人,匀红轻染绛罗巾”的形象
,也在月明林中得到了更高洁的升华。梅花之孤傲,白雪之晶莹,高士之超然
,彼此相照,构筑起一个浑然的高洁意境,将诗歌高雅之趣表述得形象生动。
阳春白雪是相对于下里巴人而言。古典诗词的趣在高雅,总会与俗下相辅
相成,相伴相生。这一点,在宋词的发展过程中,见得非常清楚。
宋词的繁荣是空前绝后的,虽然它繁荣的原因比较复杂,但宗雅与崇俗之
间审美趣味的相高下,无疑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在这场意义重大、影响深远的
雅俗之争中,相当数量的士大夫以词调高雅相标榜,以词风俊洁相自诩,最终
涵养成文人共有的审美趣味,共享的审美范式。《唐宋诸贤绝妙词选》记载了
这样一件事:“后秦少游自会稽入京见东坡,坡云:‘久别当作文甚胜,都下
盛唱山抹微云之词。’秦逊谢。坡遽云:‘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秦答
:‘某虽无识,亦不至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坡云:‘销魂,当此际。
非柳词句法乎?’秦惭服,然已流传,不复可改矣。”20[20]这段人多知之的
记载给我们以这样的启示:当时的士大夫都认为柳永词俚俗,格调卑下,即便
是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柳永词的滋养,一旦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也会深以为惭
。然而,这里又有一个有趣的问题,在以东坡为代表的士大夫看来,柳词固当
列入俗词之列,与其雅词有泾渭之别;可一旦将柳词与民间词,如“枕前发尽
千般愿”一类相比较,我们便不难看出,柳词是将市俗的内容文士化了,通俗
的语言文雅化了,其词中构筑的精工的意象,精美的意境,如“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终究不脱文人雅士的情调,仍以雅的风神为主导。由
此可见,对文人而言,趣在高雅已经深入到了他们的骨髓深处,雅致的表达固
然导向雅,俚俗的表达也未尝不指向雅,这真是大俗即大雅。正是对雅的极力
追求,最终导致了词的繁荣。
在怎样达到高雅词境门径的开辟上,传统文人们显示了卓越的创造力,给
人们以八仙过海式的审美感,大致说来,有如下一些重要的表现方式:
藉庄达雅,即通过庄重严肃的诗词题材生发出一种浩然正气。雅,是雅正
之雅、风雅之雅,兼具雅正的典范性和风雅的讽喻性。屈原《离骚》上忧君国
,下忧黎民,行吟泽畔,九死不悔,这是众浊我清的忧心。李白《远别离》的
“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或云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联绵皆相似
,重瞳孤坟竟何是”,是众醉我醒的忧患。辛弃疾的请缨无路、报国无门,谭
嗣同的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这是孤忠见弃的忧愤。由题材的严肃性所决定,
这些诗词所用意象常常以高洁之物为主体,以污淖之物相陪衬,有着明显的比
兴寄托,如《离骚》以江离、辟芷、秋兰、秋菊为主体,以艾、粪壤为陪衬,
辛弃疾词惯常以叠嶂、江水、明月、长松为主体,以珠网、小桥为陪衬,等等
。这一类作品,是传统文人高洁人格与修齐治平理想最完美的体现,其间所裹
挟的传统风雅之文化精神,是他类无法望其项背的。
20[20]唐圭璋:《宋词纪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28页。
以博求雅,即以学问的渊博来求得典雅。以《诗》明志,早在春秋时期就
已经盛行,《论语·季氏》就曾记载了这么一件事:有一天孔子站在庭院里,
他的儿子孔鲤“趋而过庭”。什么叫“趋”呢,“趋”就是小步快走,是表示
恭敬的动作,在上级、长辈面前走路要低着头,很快地走过去。孔鲤看见父亲
孔子站在庭院里面,于是低着头“趋”。孔子问:“站住,学《诗》了吗?”
孔鲤说:“没有。”于是孔子批评说:“不学《诗》,何以言?”不学《诗》
就不会说话,可见当时人们引《诗》明志已经是一种习惯。到了正始时期,司
马氏用高压排除异已,残杀文人,社会政治黑暗混乱,形成了极为恐怖的局面
,为了全身避祸,正始诗人在诗歌中大量用典。到了宋代,受李商隐的影响,
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提倡“无一字无来处”(黄庭坚《答洪驹父书》),
自此以后,作诗讲来历,填词讲出处,就日益成为文人的习尚。这种用典,主
要是以博为高,用博显雅。就宋词而言,从苏轼一派作家以诗为词后,词中便出
现了许多书卷典故,这是唐五代词中所没有的。辛弃疾比苏轼更进一步,在词
中大量使事用典。辛词用典杂而广,且能作到形式多样,花样翻新并且往往一
首词中连用数典,如《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一连用了孙权、刘裕、刘义
隆、佛狸、廉颇等人之典,这些人除廉颇外都与京口有关,“元嘉草草,封狼
居胥,赢得仓皇北顾”三句,在用刘义隆典时又套用了霍去病之典,典中套典
,极尽能事;如《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下阕连用三典,第一典用张翰事,
表示自己不愿归隐的事实,第二典用陈登事,表示自己不愿归隐的原因,第三
典用桓温事,表示自己不愿归隐的结局,组织在一起,表达得十分深刻。虽说
有的词典过多过僻,曾被人讥为“掉书袋”(岳珂《桯史》),但从整体来看
,辛弃疾的用典并非滥用书本以炫耀自己学问的渊博,相反,辛词中的许多典
故,既明白自然、生动贴切,又含蕴深厚,耐人思索。所有这些都表明,喜用
典故已由文人的积习而为传统,影响着文人们的构思模式。
化谑为雅,即以谐谑幽默来求得儒雅。中国文人虽然不乏风流幽默、机智
滑稽,但受儒家文化的严整规范,加上封建社会处境的严苛,文人的这一点雅
趣很难以表露出来,直至到了宋代,宋太祖赵匡胤勒石太庙,将不许杀戮文职
大臣作为家训:“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不遵此训者,吾必不佑之!
”文士那种潜在的风流儒雅,不为礼法所规范的种种幽默、机智、滑稽,才能
自由地挥洒出来。宋人的谐谑,最集中体现在词中。本来诗庄词媚,作为诗之
庄的补充,词自然会有风流自任的一面。比如辛弃疾《西江月》: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在似醉非醉,如痴非痴中,展露一派天真幽默。苏东坡晚年谪居海南,作《纵
笔》三首,其一云:“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
一笑哪知是酒红。”于自我调侃中尽情宣泄着天高地远的穷愁。谐谑使宋人真
真发现了另一个不同的自我,在现实之外寻找到了一个精神家园。当他们脱去
尘累,纯任天真时,文士的浪漫儒雅也就带有了特有的情趣。
由俗入雅,即指将作品的题材世俗化、场景民俗化、语言通俗化俗,由此
获得一种优雅。这在词的发展史上尤为明显。词最初从民间产生的时候,本来
是以俗为主,后来转入士大夫手中,一变而为浓妆艳抹、慵懒娇宠的贵妇人,
成为题材狭窄至极的贵族化文学,再到柳永,将其题材扩大,重新回归到世俗
化。柳永的词中,有很多写下层妇女和市井生活的作品,正是因为表现了世俗
化的生活,为宋元时代的平民所喜爱并被广泛传诵。如他的《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
。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
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此词描写大胆,抒情热烈奔放,体现了词人柳永对市井文化的把握。全词立足
于俗世生活寻常的场景,以“惨愁”始,以“虚过”结,中间铺叙恨、悔,抒
情直率发露,真切地表达了弃妇爱恨交织的复杂心态和作者的同情。用词非常
口语化,而“暖酥”、“腻云”之类的描写,极其俗艳,表现出鲜明的市民文
化情趣。柳永而后,苏轼进一步拓展词的题材为壮阔的人生波澜写照,直至辛
弃疾最终再拓展而为广阔无比的社会人生、乡野民俗写实,宋词终于彰显出了
独自的特色。
宋词中对世俗生活的眷顾、民俗生活的激赏,借通俗的语言一经道出,便
有绝妙的画意,绝好的雅兴,表现出对庶族阶层、世俗生活的肯定,曲折地表
现了世俗文化的深入人心和日益强盛,折射着元明以后审美趣味的大趋势。富
于审美意义的趣味学说在宋代的广泛传播,表明传统模式上用以“载道”、“
言志”的诗,正悄悄让位于“言情”、“自娱”的词,而“言情”、“自娱”
的词又更迅速地让位给“颓放”、“谐趣”的曲。自其变者观之,则诗庄词媚
曲俗;自其不变者观之,则雅为其主流。传统文人既是追求高雅的创作主体,
又是推崇高雅的欣赏主体。从这个意义上讲,趣在高雅就不仅是一个审美标准
,更是一个贯通创造主体和欣赏主体间的审美范式。
第三节古典诗词的人文诉求
自从先秦时期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对于自己所承担的使命和所要走的道路
,有一个自觉的、普遍的认识,就是殊途同归。殊途是允许儒、道、墨、法等
等不同学说流派的并存,同归是认为虽然各家学说流派不同,但是各家在归宿
即最终目的上则是共同的。这个共同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求参与社会政治实践,
积极入世,在促进人类文明的发展方面积极进取,有所作为,有所贡献,有所
成就。
最早提出殊途同归的是孔子。孔子在解释《周易》的时候说:“天下同归
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汉初司马谈作《六家要指》时再次重申了殊途同归的
原则:“《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
、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治”就是政治
,“为治”是中国古代识知分子对自身使命的一个普遍认识,除孔子和司马谈
外,许多人都曾有过与此相同的表述。可以说,殊途同归,积极参与政治实践
,这是古代知识分子的本性所在,同时也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优秀传统所在
。从最初开始,中国的知识分子就具有关心社会、忧国忧民的优良本色。承载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心灵与性情的古典诗词,在人文诉求上也就相应地表现出若
干特色。
一、忧患意识
忧患意识作为一种特定心理,实际上是一种人生境界的追求,不同于日常
生活中的忧愁和苦闷。它是一种产生于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冲突与紧张的特殊感
悟,往往能导致士大夫人格境界的提升。封建社会较积极的知识分子,往往有
较强的忧患意识。杜甫“自谓颇腾达,立登路要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醇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韩愈“胡不上书自荐达,坐令四海如虞唐
”(《赠唐衢》),陆游“寂寞已甘千古笑,驰驱犹望两河平”(《十一月五
日夜半偶作》)。可见儒家精神绝非只存于经学家心中笔下,不专治经而专治
世的这些文人具有更强烈的忧患意识。
东汉末期,阉党专权,政局极端黑暗,史载:“宦官既据权要,则征辟察
举者,无不望风迎附……并有赂宦官以展转于请者。”21[21]“地主阶级中的
恶浊者流,既欲结交奄党以图上进;则清白的一流所谓名士者,为澄清政治起
见,无论自己在野或在朝,均应起而纠正;于是对宦官大施制裁。”22[22]“
杨秉为太尉时,宦官任人及子弟为官者,布满天下,竞为贪淫。朝野嗟怨,秉
与司空周景劾奏,牧守以下匈奴中郎将燕瑗,青州刺史羊亮,辽东太守孙諠等
五十余人,或死或免。……杜密为山东太守,北海相;凡宦官子弟为令长而有
奸恶者,辄按捕之。”23[23]“地主阶级中的清白的一流,对宦官这样严厉的
制裁;宦官依附着昏庸的统治者,断不能甘休。于是在桓、灵时代大举反攻。
计桓帝延熹八年(公元156年),兴过一次党狱,诬司隶校尉李膺等二百余人
为党人,并坐下狱,书其名于王府。”24[24]针对宦官的压迫名士,汉代士人
则党同伐异。范晔《后汉书•党锢传序》云:
逮桓、灵之间,主荒政谬;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
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
行矣。
但是,“宦官……则因统治首领的昏庸腐败,幼弱无能;乃潜窃大权,擅作威
福。在中央有党羽,在地方有爪牙。且党羽爪牙,多为达官显吏,握有实权。
对名士书生辈的言论制裁,不费力气就压下去了。结果,‘小人道长,君子道
消’;真正拥护统治,希望政治修明的人,消除尽净;而自掘坟墓,使政治日
趋腐化的恶势力反得抬头”25[25]。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清流对浊流的
激烈抗争,终以清流付出血的代价后的惨败而告终。
21[21]赵翼:《廿二史札记》,中华书局,2001年第62页。
22[22]周谷城:《中国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270页。
23[23]赵翼:《廿二史札记》,中华书局2001年,第70页。
24[24]周谷城:《中国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262页。
党锢之祸,给予东汉末年士人的打击是惨重的。对于士人而言,这实在是
一场罕见的灾难。它不仅使中国士人从意气风发中坠入到绝望的深渊,而且改
变了士人的人生观。从此以后,清流一变而为名士,清议一变而为清谈。士人
的由澄清天下而向明哲保身的转变,当源于此。
在“小人道长,君子道消”的社会现实中,正直士人立身尚且艰难,何况
建功立业,名扬后世。然而,汉末士人的悲苦不仅在于此,他们还生活于乱世
之中。人命危浅,朝不保夕的处境,时时压榨着他们,让他们更真切地感受到
了生命的渺小与短暂。这种肉体与精神的双重苦痛,在他们心里反复激烈地碰
撞,于是,痛苦与焦灼,就成为他们心中挥之不去的永远的痛。当他们将此种
苦痛形之于诗,发之于游子思妇之离愁别绪时,自然也就带有了浓烈的忧患意
识,《古诗十九首》正是这样。
对于士人来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其人生生活模式,“立德立功
立言”则是其人生追求的终极目标。而上有天子下有万民的社会角色定位与这
种意识之间有内在矛盾,即皇帝视天下为私产,而世袭制本身无法保证最高统
治者的素质。陈寅恪先生讲旧时圆滑世故者往往身泰名遂,而志欲兼济者却难
以施展,这种怪圈是封建文化型政治本身划定的。中国历史上久演不衰的贤达
失意之事自孔子便已开幕。“学成文武艺”,只能“货与帝王家”,而帝王可
用可不用。人生世上,每难如意,所谓风云际会,也大多只是士人心中永远的
梦寐,因此,功业无就之时,士人的忧患意识自然就会应运而生。《古诗十九
首》中,这种因功业难就而带来的人生忧患意识表现得非常突出。如其十一《
回车驾言迈》: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25[25]周谷城:《中国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275页。
诗由景物起兴,抒内心忧苦,而其内心忧苦又定格于“立身苦不早”上。这是
何等直切而急迫的呼唤。在“荣名以为宝”的哲理思考中,传达出的正是传统
士人汲汲于功名的普泛心理。一旦这种心理与“焉得不速老”连在一起时,对
作者的刺痛就显得愈发惊心,由此引发的人生忧患就自不待言。又如其三《青
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此诗描写主人公游京城而兴叹,于己之乐的张扬着,隐隐伏下与“冠带”
、“王侯”的两两相照,尽管有所谓“富贵而可忧,不如贫贱之可乐”26[26]
之意,但潜藏在背后的,仍然还是掩抑不住的对功名的向往,只不过,这种向
往更多地带有因功业不就而生发的愤激罢了。当作者将这种愤激置于“人生天
地间,忽如远行客”的背景之下时,愤激之情也就染上了时不我待的焦灼感。
既然“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而人生的所有缺憾又均可由此生发,因此
,由时间易逝而引发的忧患,就成为贯穿《古诗十九首》的中心情结,在每一
首古诗中,都有着十分突出的表现。
既然生存空虚,人生幻灭,因此,当人生活于其间并且努力消除其空虚与
幻灭感时,人们自然就会生发出相应的情绪体验,即空虚感与由此而生的痛苦
,以及为消除此种痛苦而做的诸般努力。所有这一切,实际上就成为人生全部
的真实内容。如果要找出一句用以替换人生虚无的诗句的话,那么,就无过于
“人生如梦”了。人生如梦,是因为人生的不可捉摸如梦,是因为人生的短暂
如梦,是因为人生的无意义如梦,这正是对人生虚无的最为形象的阐释。
26[26]余冠英:《汉魏六朝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120页。
人生的首要困惑永远来自对命运——社会命运和自身命运——的无从把捉
。这种无从把捉命运的迷惘和痛苦,难以言宣,抽象之至,而梦所具有的特定
的形象性正好与此妙相契合,于是,梦境自然就成为诗人宣泄此一困惑的最佳
载体。如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
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两句显然和杜甫《羌村三首》(其一)中的“夜
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用意相仿。杜诗是写乱离中回家后和妻子儿女相见时
的心情。“乍见”二句则是写久别后与故人的重逢,不仅是说刚刚相见,而且
还含有出乎意料,突然相见的意思。由于别后相会不易,所以见后才喜极生悲
;由于别后时间隔得太长,所以相见以后才互问年龄。“各问年”,不仅在感
叹年长容衰,也在以实证虚,说明“翻疑梦”的境真情真。这种虽实而虚,虽
虚而实的心境写照,正是诗人对神秘命运无可把捉的形象感喟。
这里的无可把捉的命运,既有来自社会的,也有来自个人的,是两者的混
融交错。正因为在强大的无从把捉的社会命运前面,个体的人显得那么的渺小
,个体的命运显得那样的不可捉摸,故而诗人们一再地借此方式来抒发自我的
感喟,晏几道的“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鹧鸪天》[彩袖殷勤
捧玉钟])、苏轼的“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无
不由此引发。于是,此种表达方式也就成为古典诗人们抒发人生虚无感喟的一
种定格。
如果说命运的无可把捉已然令诗人们觉到了痛苦的话,那么,人生的短暂
则更加深了诗人们对人生虚无的真实体验。一方面,面对无从捉摸的人生,诗
人们总在力图顺应它,把握它;但另一方面,时光的易逝,岁月的短暂,又始
终在阻碍着诗人们的这一努力,因为以有限去把握无限本身就是一个妄想。在
这一无情反复的矛盾过程中,人生如梦的感喟就显得越发的浓厚强烈。如杜牧
《遣怀》: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
此诗描写诗人在扬州寄人篱下,政治上不得志的痛苦心情,而以“扬州梦
”来形象展现。“十年”与“一觉”在一句中相对,给人以“很久”与“极快
”的鲜明对比感。忽忽十年过去,那扬州往事不过是一场大梦而已。十年,在
人的一生中不能算短暂,但当十年之后再来回首这一段时间的时候,却又觉得
是如此的倏忽短暂。这种时光易逝的深层感慨,一旦与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的
苦痛纠结在一处时,就显得无比伤感,大有前尘恍惚如梦,不堪回首之意。类
似的感觉在吴文英的笔下也一再重现,如其《夜合花》[柳瞑河桥]的“十年一
梦凄凉”,将无常人事集中于十年一瞬,化做一缕凄凉的梦寐;如其《踏莎行
》[润玉笼绡]的“午梦千山,窗阴一箭”,以光阴逝去之速与梦境叠合,传达
出“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的苦况,等等,皆是此例。
当诗人们用梦境来展现人生的无奈,慨叹光阴的易逝时,也就对人生做出
了一种形象的诠释。由此而来的忧患意识,既带有哲学的厚重,又具有文学的
轻灵,这正是古典诗词独特魅力之所在。
二、情在独善
当兼济不可得,忧患不可免时,传统文人往往便会转向高蹈。这种高蹈,
出世而不弃世,超尘而不脱尘,既是忧患人生之下无奈的选择,也是兼济不得
后的惟一出路,因此,与志在兼济的忧患意识相伴相生的,永远是情在独善的
心理定势。
传统文人情在独善的心理定势,既源于自身的直观和直感,他们都有或长
或短,或主动或被动的仕宦经历,官场的风云变幻,直接在他们的心灵深处投
下了或明或暗的阴影,影响着他们去留抉择时的意态,出处既定后的心绪;又
受着文化传统的制约,他们在未出仕或初出仕时,历史上他人仕宦的经验,如
风云际会之艰难、伴君如伴虎、蛾眉妒人等,早已悄然烙进了他们潜意识的深
处,时刻警醒着他们;加上传统文人向来就有耻于言利,淡于谈名的积习,由
此而渐渐蔚成一种传统:以隐为洁,以处为高。陶渊明被友人谥为靖节,在历
代文人心目中成为高洁之士的象征,正是这一文化传统锻造的必然结果。恰如
曹雪芹借探春之口所吟咏的:“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
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
眼,拍手凭他笑路旁。”于是,当志在兼济不可得时,情在独善便成为传统文
人的自觉选择。
情在独善的心理定势,一方面,淡化了传统文人由仕宦失意随之而来的人
生失落感,给予文人心灵上的抚慰;另一方面,也为古典诗词注入了志行高洁
、超然出尘的逸情雅趣,为文学总体上的繁荣做了必要的准备。当谢灵运“才
能宜参权要”27[27]的兼济之志,受到刘宋政权的一再打击时,他便将其外化
为登山揽胜、涉水搜奇的恣肆游历,以至“江南倦历览”28[28],希望通过频
繁经久的出游,浇熄内心的苦闷。然而“清晖娱人”只是一时,于是他又将解
脱尘想的希冀寄于壮行后的诗歌创作。他诗歌里充溢着的飘然遗世之想、陶然
山水之乐、怡然养生之理,都给后世文人在兼济不得,只能独善之际的山水田
园诗作以典范性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看,白居易所说的“壮士郁不用,须有
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读谢灵运诗》),是对全部古典山水
诗的成因、文本特征、美感特质的经典性概括。
显而易见,情在独善由儒家的慎独而来,是文人品格陶铸的极致追求,在
人格层面上,指向的是“君子去仁,恶乎成名”(《论语·里仁》)的品德修
养。《尸子》说,孔子经过一地,名叫胜母,虽然天已经黑了,但也绝不在那
里留宿;经过一地,有泉名盗泉,即使再饥渴,也绝不在其中饮水。为什么咧
,因为厌恶它们的名。陆机《猛虎行》借用了这个典故:“渴不饮盗泉水,热
不息恶木阴。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苦心”包裹之下的,是“苏世独
立,横而不流”(屈原《橘颂》)的狷介,是儒家之士对仁义的追求。在现实
层面,指向的是“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李白《古风·其十五》)、“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的污浊现实,是
“举世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悲
愤,“独醒”包裹之下的,是“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文天祥《正气歌
》)的赤诚,是儒家之士浩然正气的张扬。在精神层面,指向的是“质性自然
,非矫励所得”(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自由意志,“自然”包裹之下的
,是“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人生苦闷
27[27]沈约:《宋书·谢灵运传》,中华书局1974年。
28[28]谢灵运:《登江中孤屿》,转引自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台北学海出版社199
1年。
和“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李白《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
)的狂放心态,是道家之士对超越的追求。超越也好,愤激也罢,儒道互补锻
造的传统文人,骨子里面始终是满腔浩然之气和仁爱忠恕之心,陆游的《卜算
子·咏梅》正是这一人格的绝妙写照: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不被主用,不为人知,不会让他堕落;处境穷困,群小嫉妒,不会使他改节;
便是粉身碎骨,他的一腔夙愿,满怀忠悃,依然如故。在这一意义上,艰难困
苦中的传统文人,即使是不为君用,也依然是君之善民,而非逆臣。
情在独善成为传统文士用以养心,超越社会、人生的手段。它立足于“公
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杜甫《送严武还朝》)的凛然人品,强调的是人的
自我价值的实现。这也许少了社会责任的感人肺腑,缺乏杜诗辛词中的凛然正
气、浩荡胸襟,但由此也多了深味人生的丰富、潇洒自然的傲世。深味里完成
了精神的解脱,潇洒中蜕变出一个新的自我,因而有了新的目光,新的发现,
进而有了新的诗词意境,新的文化底蕴。
三、旨生多义
中国文学研究史上,有一个很突出的现象:某些古诗词的主题阐释极其繁
难,有些作品甚至成为百年聚讼,莫衷一是。然而,这并不是主要的,重要的
是,某些作品的主题阐释常常成为某一时期学术界的热点,乃至焦点,讨论延
续时间之长,引入的参与学者之广,研讨问题之深,常常构成一般情况下绝难
形成的学界合力攻关的态势,结果是由表及里,把某个孤立的文学现象推进到
一个空前的理论高度,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学术史上绝难忽略的现象之一。如肇
始于唐宋年间并于1980年前后再度兴起的关于白居易《长恨歌》主旨的争论,
发轫于明清之际并于1982年前后展开的关于李商隐《锦瑟》主题的争辩,都属
此列;此外,还有关于《诗·豳风·七月》主旨是农家苦还是农家乐,关于李
白《蜀道难》有无寄托的争议,不胜枚举。这就是古典诗词的旨生多义。
旨,就是意旨,不仅隐含着古典诗词的思想内蕴,也包举了古典诗词的创
作动机。创作动机的复杂与隐微,导致了知人论世的不易,加上古典诗词意象
本身的多义性,具有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的特点,极容易导致不同的鉴
赏者对某一作品,某一诗句,乃至某一个词的歧释的产生,由此导致了古典诗
词主题的多义性。
这种多义性,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上。首先,它由诗词本身所决定,是诗
词自身意象的复杂而导致的主题的多义。以李商隐《锦瑟》一诗为例: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有很多七律,写得都很晦涩难解,而这首著名的《锦瑟》更是李诗中难
中之难。千百年来,多少诗家喜道乐吟,多少注家揣测纷纷,却一直没有定论
。有的说“此篇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何焯《辑评朱笔批》)
;有的说锦瑟是“令狐家青衣之名也”(刘颁《贡父诗话》);有的说“此悼
亡之诗也”(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岑仲勉《隋唐史》说“此诗是伤
唐室之残破,与爱情无关”;还有的说是李“全面回顾毕生政治遭遇的”29[29];
而杨柳能《李商隐评传》也说“实际上是义山一生遭遇踪迹的概括”。真是“
一曲锦瑟解人难”,“独恨无人做郑笺”(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
我们先看首联。瑟,作为本诗的意象之一,本身就具有多重含义。古制,
瑟为五十弦,到唐时则改为二十五弦。如此一来,对首联的理解至少就有两个
向度,从而生发出两种意旨不同的阐释。如果从瑟形制的演变来看,得出的是
李商隐自伤其合于往古——五十弦,却不合于当今——二十五弦,辅以“无端
”的怨艾之情,既有着对自身的认可,又有着对自身不合时宜的判定,由此生
发一种难以把捉的凄凉无奈,导向的是李商隐的生平遭际与政治沉浮。如果从
瑟的古制来看,五十弦所生发的繁富音律,复杂而又美丽,既是李商隐的过往
岁月,又是李商隐的满腹才华,而瑟音的复杂莫辨,辅以对“华年”不再的深
沉感喟,由此生发一种难以言宣的哀婉,导向的是少年竹马的眷顾情结,往日
情怀的回味流连。由于瑟自身意象的复杂,再作为意象进入诗歌,便有了文学
形象大于思维的特质。首联由于对锦瑟意象的不同理解而导致歧释的产生,实
质是为《锦瑟》主旨的多义做了铺垫。颔联、颈联在首联已有多义的基础上,
29[29]吴调公:《李商隐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迭用四个典故传说:庄生梦蝶、望帝春心、鮫人落泪、蓝田美玉。庄生梦蝶指
向似是而非,望帝春心指向忠而见弃,鮫人落泪指向幽怨无已,蓝田美玉指向
才美外见,各自有着不同的内涵,又都笼罩在一派迷离的氛围中——梦的扑朔
、血的凄厉、月的皎洁、烟的朦胧,更加重了诗歌的多义性。尾联表面看来似
乎意象稍稍明晰,但“可待”二字本身有着多解,既可以直面解释为“只待”
,又可以反训为“不可待”,周振甫先生就把这二字解释为“岂待”,并且将
“只是”解释为“早是”,再加上“惘然”二字的收结,最终又将表面上的明
晰导向内在的迷蒙与不可解。由于这首诗本身意象的复杂,为解诗者提供了相
互各异的视点,因而使这首诗的主旨在“失恋说”、“悼亡说”、“自伤政治
遭遇说”等等互异的歧释间具有很强的游移性。
第二,由解诗者观照的视角决定,是文化传承中世代累积而成的一种多义
性理解。从汉儒和清儒对《诗·豳风·七月》主题的不同阐释中,可以见出这
种多义性理解的积淀。《毛诗·小序》说:“《七月》陈王业也。周公遭变,
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认为《七月》的主题是“周公
遭变”,这是把《诗》当作历史来读,以史的角度来解诗。由于后人对《毛诗
》的推崇,毛氏说诗建构的这个以功利学说为核心的诗歌批评模式,不仅予后
人以无穷影响,而且毛氏“周公遭变”的阐释,也影响着后人对《诗·豳风·
七月》的一再解读。毛氏而后,有关这首诗的主题,历代阐释不断,但总也没
有从根本上摆脱毛诗的界定,一直到了清儒方玉润,才完成了对《毛诗》主持
的《七月》乃“周公遭变”说的超越,认为:“非躬耕垄亩,久于其道者,不
能言之亲切有味也如是。周公生长世胄,位居冢宰,岂暇为此。”30[30]这是
将诗歌还原为文学来解读,相对于毛氏说诗是一超越;然而,方玉润最终依然
没能完全跳离毛氏解诗的模式,认为《七月》的主题是“陈王业所自始也”、
“田家乐,无逾此矣”31[31]。因循是为了超越,超越却不离因循,这真是一
个有趣的怪圈。从诗词主题多义性理解中,我们不难见出文化传统的强力影响
,时至今日,认可方玉润的观点,持《七月》是表现农家乐的学者依然大有人
在,就是明证。
30[30]方玉润:《诗经原始》,中华书局1986年,第303页。
31[31]方玉润:《诗经原始》,中华书局1986年,第307页。
不同的观照角度,导致对诗歌主题不同的阐释,这就意味着,旨生多义,
与古典诗词创作时的运思方式息息相关。尽管在不同的作品中,不同的创作者
会有着不尽相同的运思方式,不同的鉴赏者也会有不尽相同的观照角度,但有
一点则是共同的,都遵循传统文化既定的思维模式。李商隐的观照角度、运思
方式,处处染上了传统文化的色彩,诸如整体观照、中和为美等等,这是自不
待言的;便是毛氏说诗、方玉润说诗,也无不受制于传统文化对功利性的强调
。缘起于农业文明的传统文化,对功利性的强调是其应有之义,因而对现实的
关注,以实用为目的,是传统文化的一大特色,反映在古典诗词这一层面,就
是“诗须要有为而作”(苏轼《题柳子厚诗》)。从这一点来看,古典诗词的
旨生多义,正是传统思维方式在诗词中的映射。
旨生多义,还折射出传统文化的美学倾向。汉字——这一世界上最古老伟
大的文字,历数千年文化积淀,其自身意蕴的丰富,是任何一种文字都无法望
其项背的,这为旨生多义提供了先在的前提;而传统文化对言意之表境界的神
往,对中和之美理想的渴求,又构成了旨生多义的内在动因。从这一点来看,
旨生多义,是古典诗词审美达成的必由之路,是传统文化审美理念的本真流露
。
旨生多义,又为文人趣在高雅开了一扇用典求雅之门。引人深思的是,趣
味之趣与意旨之旨常常成为一个合成词,或为互文,频繁地出现在传统典籍中
。汉代的荀悦论及儒学时说:“旨趣不同,故分为九家。”(《汉纪成帝纪二
》)钟嵘评阮籍诗歌的特征时说:“厥旨渊放,归趣难求。”(《诗品》)旨
趣能合二为一,就在于诗人的意旨与情趣,鉴赏者领略到的诗词的意旨以及由
此而来的独特的情趣,能彼此完美地融合在古典诗词的创作之中。这一完美融
合,使本于民间的古典诗词,在保持质朴的同时,高于现实,不离现实,向文
人的典雅中和过渡;又使诗词的鉴赏者在立足自身、立足现实的同时,超越尘
世的痛苦,徜徉于绝美的精神世界,共同向诗意化的人生复归。
延伸阅读书目:
1、姜亮夫:《先秦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年。
2、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中华书局,1955年。
3、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4、高友工、梅祖麟:《唐诗的魅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
5、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本文发布于:2023-02-01 10:09:16,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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