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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小鬼

更新时间:2023-02-01 07:39:53 阅读: 评论:0

如何树立远大理想作文-脚趾的英文


2023年2月1日发(作者:最性感的女人照片)

照世杯

关于《照世杯》的版本及收藏情况

存4卷。题“酌元亭主人编次”。避康熙讳,“元”实为“玄”。康熙间酌元亭刊本,日本

佐柏文库有藏。抄本藏于大连图书馆。1928年海宁陈氏《古佚小说丛刊》本,南京图书馆

有藏。

照世杯(清)酌元亭主人著

卷一

七松园弄假成真

诗曰:

美人家住莫愁村,蓬头粗服朝与昏,

门前车马似流水,户内不惊鸳鸯魂。

座中一目识豪杰,无限相思少言说,

有情不遂莫若死,背灯独扣芙蓉结。

这首古风,是一个才子赠妓女的。

众人都知道妓女的情假,我道是妓女的情最直;众人都知道妓女的情滥,我道是妓女的

情最专;众人都知道妓女的情薄,我道是妓女的情最厚。这等看起来,古今有情种子,不要

在深闺少艾中留心注目,但在青楼罗绮内广揽博收罢了。只是,妓女一般民有情假、情滥、

情薄的:试看眼前那些倚门卖笑之低娼,搽脂抹粉之歪货,但晓得亲嘴咂舌是情、拈酸吃醋

是情,那班轻薄子弟初出世做嫖客的,也认做这便是情:眼挑脚勾是情、赔钱贴钞是情,轻

打悄骂是情。更有一种假名士的妓女,倩人字画,居然诗伯词宗,遇客风云,满口盟翁社长;

还有一种学闺秀的妓女,乔称小姐,入门先要多金,冒托宦姬,见面定需厚礼———局面虽

大,取财更被窝浪态,较甚至娼家,而座上戏调,何减于土妓。可怜把一个情字,生生泯没

了,还要想他情真、情专、情厚,此万万决不可得之理。

我却反说妓女有情,反说妓女情真、情专、情厚,这是甚么缘故?

盖为我辈要存天理、存良心,不去做那偷香窃玉,败坏闺门的事。便是闺门中有多情绝

色美人,我们也不敢去领教。但天生下一个才子出来,他那种痴情,虽不肯浪用,也未必肯

安于不用。只得去寄迹秦楼,陶情楚馆,或者遇得着一两个有心人,使可偿今生之情缘了。

所以,情字必须亲身阅历,才知道个中的甘苦。惟有妓女们,他阅人最多,那两只俏眼,一

副俊心肠,不是挥金如土的俗子可以买得转。倘若看中了一个情种,便由你穷无立锥,少不

得死心塌地,甘做荆钗裙布,决不像朱买臣的阿妻,中道弃夫,定要学霍小玉那冤家,从一

而死。

看官们,听在下这回小说,便有许多人要将花柳径路从今决绝的;更有许多人,将风月

工夫从今做起的。

话说苏州一个秀士,姓阮讳苣,号江兰,年方弱冠,生得潇洒俊逸,诗词歌赋,举笔惊

人。只是性情高傲,避俗如仇。父母要为他择配,他自己忖量道:“婚嫁之事,原该父母主

张。但一日丝萝,即为百年琴瑟,比不得行云流水,易聚易散,这是要终日相对,终身相守

的。倘配着一个村姬俗妇,可不憎嫌杀眉目,辱没杀枕席么!”遂立定主意,权辞父母道:

“孩儿待成名之后,再议室家。”父母见他志气高大,甚是欢喜。且阮江兰年纪还小,便迟

得一两年,也还不叫做旷夫。

有一日,阮江兰的厚友张少伯约他去举社。这张少伯家私虽不十分富厚,爱走名场,做

人还在慷慨一边。

是日举社,宾朋毕集,分散过诗题,便开筵饮酒,演了一本《浣纱记》。阮江兰啧啧羡

慕道:“好一位西施,看他乍见范蠡,即订终身,绝无儿女子气,岂是寻常脂粉?”

同席一友叫做乐多闻,接口道:“西施不过一没廉耻女子耳!何足羡慕?”

阮江兰见言语不投,并不去回答。演完半本,众人道:“浣纱”是旧戏,看得厌烦了,

将下本换了杂出罢。”

扮末的送戏单到阮江兰席上来,乐多闻道:“不消扯开戏目,演一折《大江东》罢。”

阮江兰道:“这一出戏不许做。”

乐多闻道:“怎么不许做?”

阮江兰道:“平日见了关夫子圣像,少不得要跪拜。若一样妆做傀儡,我们饮酒作乐,

岂不亵渎圣贤?”

乐多闻大笑道:“老阮,你是少年人,想被迂夫了过了气,这等道学起来。”对着扮末

的道:“你快分付戏房里妆扮。”

阮江兰冷笑一笑,便起身道:“羞与汝辈为伍。”竟自洋洋拂袖而去了。

回到家里,独自掩房就枕,翻来覆去,忽然害了相思病,想起戏场上的假西施来,意中

辗转道:“死西施只好空想,不如去寻一个活跳的西施罢。闻得越地产名妹,我明日便治装

出门,到山阴去寻访。难道我阮江兰的时运,就不如范大夫了?”算计已定,一见窗格明亮,

披着衣服下床,先叫醒书童焦绿,打点行囊,自家便去禀知父母。

才走出大门,正遇着张少伯。阮江兰道:“兄长绝早往那里去?”

张少伯道:“昨日得罪足下,不曾终席奉陪,特来请罪。”

阮江兰道:“小弟逃席,实因乐多闻惹厌,不干吾兄事。”

张少伯道:“乐多闻那个怪物,不过是小人之雌,一味犬吠正人,不知自家是井底蛙类,

吾兄何必计较?”

阮江兰道:“这种小人眼内也还容得,自然付之不论、不议之列。只是小弟匆匆往山阴

去,不及话别。今日一晤,正惬予怀。”

张少伯道:“吾兄何时言归?好翘首伫望。”

阮江兰道:“丈夫游游山水,也定不得归期。大约严慈在堂,不久就要归省。”张少伯

握手相送出城。候他上了船,才挥泪而别。

阮江兰一路无事,在舟中不过焚一炉香,读几卷古诗。

到了杭州,要在西湖上赏玩,又止住道:“西湖风景不是草草可以领会,且待山阴回棹,

恣意受用一番。”遂渡过钱塘江,觉得行了一程,便换一种好境界。

船抵山阴,亲自去赁一所花园,安顿行李,便去登会稽山,游了阳明第十一洞天。又到

宛委山眺望,心目怡爽。脚力有些告竭,徐徐步入城来。见一个所在,无数带儒巾穿红鞋子

的相公,拥挤着眄望。阮江兰也挤进去,抬头看那宅第,上面是石刻的三个大字,写关“香

兰社”。细问众人,知道是妇女做诗会。

阮江兰不觉呆了,痴痴的踱到里面去。早有两三个仆役看见,便骂到:“你是何方野人?

不知道规矩。许多夫人、小姐在内里举社,你竟自闯进来么?”有一个后生怒目张牙,起来

喝叱道:“这定是白日撞,锁去见官,敲断他脊梁筋!”

一派喧嚷,早惊动那些锦心绣口的美人,走出珠帘,见众人争打一位美貌郎君,遂喝住

道:“休得乱打。”仆役才远远散开。

阮江兰听得美人来解救,上前探躬唱喏,弯着腰再不起来,只管偷眼去看。众美人道:

“你大胆扰乱清社,是甚么意思?”

阮江兰道:“不佞是苏州人,为慕山阴风景,特到此间。闻得夫人、小姐续兰亭雅集,

偶想闺人风雅愧杀儒巾,不知不觉擅入华堂,望乞怜恕死罪。”众美人见他谈吐清俊,因问

道:“你也想入社么?我们社规严肃,初次入社要饮三叵罗酒,才许分韵做诗。”阮江兰听

见许他入社,踊跃狂喜道:“不佞还吃得几杯。”美人忙唤侍儿道:“可取一张小文几放在

此生面前,准备文房四宝。先斟上三叵罗入社酒过来。”阮江兰接酒在手,见那叵罗是尖底

巨腮小口,足足容得二斤多许,乘着高兴,一饮而尽。众美人道:“好量!”

阮江兰被美人赞得魂都掉了,愈加抖擞精神,忙取过第二叵罗来,勉强挣持下肚。还留

下些残酒,不曾吃得干净。侍儿持着壶在旁边催道:“吃完时,好重斟的。”阮江兰又咽下

一口去,这一口便在腹肚内辘轳了。

原来阮江兰酒量,原未尝开垦过,平时吃肚脐眼的钟子,还作三四口打发,略略过度,

便要害起酒病来。今日雄饮两叵罗,倒像樊哙撞鸿门宴,卮酒安足辞的吃法。也是他一种痴

念,思想夹在明眸皓齿队里做个带柄的女人,挨入朱颜翠袖丛中,假充个半雄的女子。拼着

书生性命,结果这三大叵罗。那知到第三杯上,嘴唇虽然领命,腹中先写了避谢的贴子。早

把樊哙吃鸿门宴的威风,换了毕吏部醉倒在酒瓮边的故事。

众美人还在那里赞他量好,阮江兰却没福分顶这个花盆,有如泰山石压在头上,一寸一

寸缩短了身体,不觉蹲倒桌下去逃席。众美人大笑道:“无礼狂生,不如此惩戒,他也不知

桃花洞口原非渔郎可以问信。”随即唤侍女:“涂他一个花脸。”侍女争各拿了朱笔、墨笔,

不管横七竖八,把阮江兰清清白白赛安岳,似六郎的容颜,倏忽便要配享冷庙中的瘟神痘使。

仆役们走来,抬头拽脚,直送到街上。那街道都是青石铺成的,阮江兰浓睡到日夕方醒,醉

眼朦胧,只道眠在美人白玉床上。渐渐身子寒冷,揉一揉眼,周围一望,才知帐顶就是天面,

席褥就是地皮。惊骇道:“我如何拦街睡着?”立起身来,正要踏步归寓,早拥上无数顽皮

孩童,拿着荆条,拾起瓦片,望着阮江兰打来。有几个喊道:“疯子!疯子!”又有几个喊

道:“小鬼!小鬼!”

阮江兰不知他们是玩是笑,奈被打不过,只得抱头鼠窜。归到寓所,书童焦绿看见,掩

嘴便笑。阮江兰道:“你笑甚么?”焦绿道:“相公想在那家串戏来?”阮江兰道:“我从

不会患戏。这话说得可笑。”焦绿道:“若不曾串戏,因何开了小丑的花脸?”阮江兰也疑

心起来,忙取镜子一照,自家笑道:“可知娃童叫我是小鬼,又叫我是疯子。”焦绿取过水

来净了面。阮江兰越思想越恨,道:“那班蠢佳人,这等恶取笑,并不留一毫人情,辜负我

老阮一片怜才之念。料想萱萝村也未必有接待的夷光。便有接待的夷光,不过也是蠢佳人慕

名结社,摧残才子的行径罢了。再不要妄想了。不如回到吴门。留着我这干净面孔,晤对那

些名窗净几,结识那些野鸟幽花,还不致出乖露丑。倘再不知进退,真要弄出话巴来。难道

我面孔是铁打的?累上些瘢点,岂不是一生之玷?”遂唤焦绿收拾归装,接淅而行,连西湖

上也只略眺望一番。正是: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前有子猷,后有小阮。

说话阮江兰回家之日,众社友齐来探望,独有张少伯请他接风。吃酒中间,因问阮江兰

道:“吾兄出游山阴,可曾访得一两个丽人?”阮江兰道:“说来也好笑,小弟此行,莫说

丽人访不着,便访着了,也只好供他们嬉笑之具。总是古今风气不同,妇女好尚迥别。古时

妇女还晓得以貌取人,譬如遇着潘安貌美,就掷果,左思貌丑,就掷瓦。虽是他们一偏好恶,

也还眼里识货。大约文人才子,有三分颜色,便有十分风流,有一种蕴藉,便有百种俏丽。

若只靠面貌上用工夫,那做戏子的,一般也有俊优,做奴才的一般也有俊仆,只是他们面貌

与俗气俗骨是上天一齐秉赋来的。任你风流俏丽杀,也只看得,吃不得,一吃便嚼蜡了。偏

恨此辈惯会败坏人家闺门。这皆是下流妇女,天赋他许多俗气俗骨,好与那班下贱之人浃洽

气脉,浸淫骨随。倘闺门习上流的,不学贞姬节妇,便该学名媛侠女。如红拂之奔李靖,文

君之奔相如,皆是第一等大名眼、大侠肠的裙钗。近来风气不同,千金国色定要拣公子王孙,

才肯配合。闾阎之家,间有美女,又皆贪图厚赀,嫁作妾媵。间或几个能诗善画的闺秀,口

中也讲择人,究竟所择的,也未必是才子。可见佳人心事原不肯将才子横在胸中。况小弟一

介寒素,那里轮流得着,真辜负我这一腔痴情了。”张少伯笑道:“吾兄要发泄痴情,何不

到扬州青楼中一访?”阮江兰笑道:“若说着青楼中,那得有人物?”张少伯道:“从来多

才多情的,皆出于青楼。如薛涛、真娘、素秋、亚仙、湘兰、素徽,难道不是妓家么?”阮

江兰拍掌大叫:“有理!有理!请问到处有妓,吾兄何故独称扬州?”张少伯道:“扬州是

隋皇歌舞、六朝佳丽之地,到今风流一脉,犹未零落。日前一友从彼处来,曾将花案诗句写

在扇头,吾兄一看便知。”阮江兰接扇在手,读那上面的诗道:

畹客幽如空谷兰,镜怜好向月中看。

棠娇分外春酣雨,燕史催花片片抟。

阮江兰正在读罢神往之际,只见乐多闻跑进书房来,嚷道:“反了!反了!我与老张结

盟在前,老张与小阮结盟在后,今日两个对面吃酒,便背着我了。”张少伯道:“小弟这席

酒因为江兰兄自山阴来,又要往扬州去。一来是洗尘,二来是送行。倘若邀过吾兄来,少不

得也要出个分子,这倒是小弟不体谅了。”乐多闻道:“扬州有个敝同社,在那里作官,小

弟要去望他,同阮兄联舟何如?”阮江兰道:“小弟还不就行,恐怕有误尊兄。”乐多闻道:

“是他推却。”酒也不吃,作别出门去了。阮江兰还宽坐一会才别。

且说乐多闻回家暗恼道:“方才小阮可恶之极,我好意挈他同行,怎便一口推阻?待我

明日到他家中一问。若是不曾起身便罢,倘若悄悄儿去了,决不与他干休。”那知阮江兰的

心肠,恨不得有缩地之法,霎时到了扬州,那里管乐多闻来查谎?这乐多闻偏又多心,道是

阮江兰轻薄,说谎骗他,忙忙唤船,也赶到扬州,遍问关上饭店。并不知阮江兰的踪迹。

原来阮江兰住在平山堂下七松园里。他道扬州名胜,只有个平山堂:那画船、箫鼓、游

妓、歌郎皆集于此,每日吃过饭,便循着寒河一带,览芳寻胜。看来看去,都是世俗之妓,

并不见有超尘出色的女子。正在园中纳闷,书童焦绿慌慌走来,道:“园主人叫我们搬行李

哩,说是新到一位公子,要我们出这间屋与他。”阮江兰骂道:“我阮相公先住在此,那个

敢来夺我的屋?”还不曾说完,那一位公子已踱到园里,听见阮江兰不肯出房,大怒道:“众

小厮可进去将这狗头的行李搬了出来!”阮江兰赶出书房门,正要发话,看见公子身边立着

一位美貌丽人,只道是他家眷,便不开口,走了出来。园主人接着道:“阮相公莫怪小人无

礼,因这位公子是应大爷,住不多几日就要去的。相公且权在这竹阁上停下。候他起身,再

移进去罢了。”阮江兰见那竹阁也还幽雅,便叫书童搬行李上去。心中只管想那丽人,道是:

“世间有这等绝色,反与蠢物受用。我辈枉有才貌,只好在画图中结交两个相知,眼皮上饱

看几个,那得能够沐浴脂香,亲承粉泽,做个一双两好?总之,天公不肯以全福予人。

隔世若投人身,该投在富贵之家,平平常常学那享痴福的白丁,再不可做今世失时落运的才

子了。”正是:

天莫生才子,才人会怨天。

牢骚如不作,早赐与婵娟。

阮江兰自此之后,时常在竹篱边偷望,有时见丽人在亭子中染画,有时见丽人凭栏对着

流水长叹,有时见丽人蓬头焚香,有时见丽人在月下吟诗。阮江兰心魂荡漾,情不自持,走

来走去,就像走马灯儿点上了火,不住团团转的一般。几番被应家下人呵斥,阮江兰再不理

论。这些光景早落在公子眼里了。公子算计道:“这个馋眼饿胚,且叫我受他一场屈气。”

忙叫小厮研墨,自家取了一张红叶笺,杜撰几句偷情话儿,用上一颗鲜红的小图印,钤封好

了,命一个后生小厮,叫他:“送与竹阁上的阮相公。只说娘娘约到夜静相会,切不可露我

的机关。”小厮笑了一笑,竟自持去。才走出竹篱门,只见阮江兰背剪着手,望着竹篱内叹

气。小厮在他身后,轻轻拽了拽衣袖。阮江兰回头一看,只是应家的人,恐怕又惹他辱骂,

慌忙跑回竹阁去。小厮跟到阁里,低低叫:“阮相公,我来作成你好事的。”际江兰还道是

取笑。反严声厉色道:“胡说!我阮相公是正经人,你辄敢来取笑么?”小厮叹道:“好心

认做驴肝肺,干折我娘娘一片雅情。”故意向袖中取出情书来,在阮江兰面前略晃一晃,依

旧走了出去。阮江兰一时认真,上前扯住道:“好兄弟,你向我说知就里,我买酒酬谢。”

小厮道:“相公既然疑心,扯我做甚么?”阮江兰道:“好兄弟,你不要怪我,快快取出书

来。”小厮道:“我这带柄的红娘,初次传书递柬,不是轻易打发的哩。”阮江兰忙在头上

拔下一根金簪子来送他。小厮接在手里,将书交付阮江兰。又道:“娘娘约你夜静相会,须

放悄密些。”说罢,打阁外去了。阮江兰取书在鼻头上嗅了一阵,就如嗅出许多美人香来。

拆开一看,书内写道:

妾幽如剑衽拜,具书阮郎台下:素知足下钟情妾身,奈无缘相见。今夜乘拙夫他出,足

下可于月明人静之后,跳墙而来。妾在花阴深处,专候张生也。

阮江手舞足蹈,狂喜起来。坐在阁上,呆等那日色落山,死盼那月轮降世,又出阁打听

消息。只见应公子身穿着簇新衣服,乔模乔样的,后面跟着三四个家人,夹了毡包,一齐下

小船里去了。又走回一个家人,大声说道:“大爷分付道,早闭上园门,今夜不得回来。这

四面旷野,须小心防贼要紧。”阮江兰听得,暗笑道:“呆公子,你只好防园外的贼,那里

防得我这园内的偷花贼?”

将次更阑,挨身到竹篱边,推一推门,那门是虚掩上的。阮江兰道:“美人用意,何等

周致!你看他先把门儿开在这里了。”跨进门槛,靠着花架走去。阮江兰原是熟路,便直达

卧室。但第一次偷婆娘,未免有些胆怯,心欲前而足不前,趔趔趄趄,早一块砖头绊倒。众

家人齐喊道:“甚么响?”走过来不问是贼不是贼,先打上一顿,拿条索子绑在柱上。阮江

兰喊道:“我是阮相公,你们也不认得么?”众家人道:“那个管你软相公、硬相公,但夤

夜入人家,非奸即贼,任你招成那一个罪名。”阮江兰又喊道:“绑得麻木了,快些放我罢。”

家人道:“我们怎敢擅放?待大爷回来发落。”阮江兰道:“我不怕甚么,现是你娘娘约我

来的。”忽见里面开了房门,走出那位丽人来,骂道:“何处狂生,平白冤我夤夜约你?”

阮江兰道:“现在亲笔书在此,难道我无因而至?你若果然是个情种,小生甘心为你而死。

你既摈我于大门之外,毫不怜念,我岂轻生之浪子哉!”那丽人默然为语,暗地踌躇道:“我

看此生风流倜傥,磊落不羁,倒是可托终身之人。只是我并不曾写书约他,他这样孟浪而来,

必定有个缘故。”叫家人搜他的身边。那些家人一齐动手,搜出一幅花笺来。丽人看了,却

认得应公子笔迹,当时猜破机关,亲自替阮江兰解缚,送他出去,正是:

多情窈窕女,爱杀可怜人。

不信桃花落,渔郎犹问津。

你道这丽人是那一个?原来是扬州名妓,那花案上第一个,叫做畹容的便是。这畹娘性

好雅淡,能工诗赋,虽在风尘中,极要拣择长短,留心数年,莫说郑元和是空谷足音,连卖

油郎也是稀世活宝。择来择去,并无一毫着己的。畹娘镇日闭户,不肯招揽那些语言无味、

面目可憎之人,且诙谐笑傲,时常弄出是非来。老鸨本意要女儿做个摇钱树,谁知倒做了惹

祸胎,不情愿留他在身边。得了应公子五百余金,瞒神瞒鬼,将一乘轿子抬来,交付应公子。

畹娘落在火坑,也无可奈何,不觉染成一病。应公子还觉知趣,便不去歪缠,借这七松园与

他养病。那一夜放走阮生之时,众家人候公子到来,预先下石畹娘,说:“是绑得端端正正

的,被畹娘放了。”公子正要发作,畹娘反说出一篇道理来,道:“妾身既入君门,便属君

爱妻妾,岂有冒名偷情、辱没自家闺阃之理?风闻自外,不说君家戏局,反使妾抱不白之名,

即君家亦蒙不明之诮,岂是正人君子所为?”应公子目定口呆,羞惭满面。畹娘从此茶饭都

减,病势转剧。应公子求神请医,慌个不了。那知畹娘起初害的还是厌恶公子、失身非偶的

病痛,近来新害的却是爱上阮江兰、相思抑郁的症候。这相思抑郁的症候,不是药饵可以救

得、针砭可以治得,必须一剂活人参汤,才能回生起死。畹娘千算万计,扶病写了一封书,

寄与那有情的阮郎,指望阮郎做个医心病的卢扁,那知反做了误杀人的庸医。这是甚么缘故?

原来阮江兰自幼父母爱之如宝,大气儿也不敢呵着他,便是上学读书,从不曾经过一下

竹片,娇生娇养,比女儿还不同些。前番被山阴妇女涂了花脸,还心上懊悔不过,今番受这

雨点的拳头脚尖,着肉的麻绳铁索,便由你顶尖好色的痴人,没奈何也要回头,熬一熬火性。

又接着畹娘这封性急的情书,便真正嫡笔,阮江兰也不敢认这个犯头。接书在手,反拿去出

首,当面羞辱应公子一场。应公子疑心道:“我只假过一次书,难道这封书又是我假的?”

拆开一看,书上写道:

足下月夜虚惊,皆奸谋预布之地,虽小受折挫,妾已心感深情。倘能出我水火,生死以

之,即白我怨也。

应公子不曾看完,勃然大发雷霆,赶进房内,痛挞畹娘。立刻唤了老鸨来,叫他领去。

阮江兰目击这番光景,心如刀割,尾在畹娘轿后,直等轿子住了,才纳闷而归。迟了几日,

阮江兰偷问应家下人,备知畹娘原委,放心不下,复进城到畹娘家去询视。老鸨回说:“女

儿卧病在床,不便相见。”阮江兰取出三两一锭,递与老鸨。老鸨道:“银子我且收下,待

女儿病好,相公再来罢。”阮江兰道:“小生原为看病而来,并无他念。但在畹娘卧榻边,

容我另支一榻相伴,便当厚谢妈妈。”老鸨见这个雄儿是肯出手的,还有甚么作难?便一直

引到床前。畹娘一见,但以手招阮江兰,含泪不语。阢江兰道:“玉体违和,该善自调摄。

小生在此,欲侍奉汤药,未审尊意见许否?”畹娘点头作喜。从此阮江兰竟移了铺盖来,寓

在畹娘家里,一应供给,尽出己赀。且喜畹娘病好,下床梳洗,艳妆浓饰,拜谢阮江兰。当

夜自荐枕席,共欢鱼水。正是:

银□照水箪,珀枕坠金钗。

云散雨方歇,佳人春满怀。

两个在被窝之中,订了百年厮守的姻缘,相亲相爱,起坐不离。但小娘爱俏,老鸨爱钞,

是千百年铁板铸定的旧话。阮江兰初时还有几两孔方,热一热老鸨的手,亮一亮老鸨的眼,

塞一塞老鸨的口,及至囊橐用尽,渐渐要拿衣服去编字号,老鸨手也光棍了,眼也势利了,

口也零碎了。阮江兰平日极有性气,不知怎么到此地,任凭老鸨嘲笑怒骂,一毫不动声色,

就像受过戒的禅和子。

有一日,扬州许多恶少,同着一位下路朋友,来闯寡门。老鸨正没处发挥,对着众人一

五一十的告诉道:“我的女儿已是从良过了,偏他骨头作痒,又要出来接客。应公子立逼取

足身价,老身东借债、西借债,方得凑完。若是女儿有良心的,见我这般苦恼,便该用心赚

钱。偏又恋着一个没来历的穷鬼,反要老娘拿闲饭养他。许多有意思的主客,被他关着房门,

尽打断了。众位相公思想一想,可有这样道理么?”那班恶少裸袖挥拳道:“老妈妈,你放

心,我们替你赶他出门。”一齐拥进房里,正要动手,那一个下路朋友止住道:“盟兄不须

造次,这是敝同社江兰兄。”阮江兰认了一认,才知道是乐多闻。

众人坐下,乐多闻道:“小弟谬托在声气中,当日相约同舟,何故拒绝达甚?莫不是小

弟身上有俗人气习,怕过了吾兄么?”阮江兰道:“不是吾兄有俗人气习,还是小弟自谅不

敢奉陪。”乐多闻讥诮道:“这样好娘娘,吾兄也该做个大老官,带挈我们领一领大教。为

何闭门做嫖客?”阮江兰两眼看着畹娘,只当不曾听见。乐多闻又将手中一把扇子递与畹娘

道:“小弟久慕大笔,粗扇上,要求几笔兰花,幸即赐教。”畹娘并不做腔,取过一枝画笔,

就用那砚池里残墨,任意画完了。众人称羡不已。乐多闻道:“这一面是娘娘的画,那一面

不得江兰兄的诗,难道辞得小弟么?”江兰胡乱写完,乐多闻念道:

古木秋厚散落晖,王孙叩犊不能归。

骄人惭愧称贫贱,世路何妨骂布衣。

畹娘晓得是讥刺乐多闻,暗自含笑。乐多闻不解其中意思,欢欢喜喜,同着众人出门。

那老鸨实指望劳动这些天神、天将,退送灾星出宫,那知求诗求画,反讲做一家,心上又添

一番气恼。只得施展出调虎离山之法,另置一所房屋,将畹娘藏过,弄得阮江兰似香火无主,

冷庙里的神鬼。正是:

累累丧家之狗,惶惶落汤之鸡。

前辈元和榜样,卑田院里堪栖。

不提阮江兰落寞,话说乐多闻回到苏州,将一把扇子到处卖弄。遇着一个明眼人,解说

那阮江兰的诗句,道是:“明明笑骂,怎还宝贝般拿在手里,出自己的丑态?”乐多闻衔恨,

满城布散流言说:“阮江兰在扬州嫖得精光,被老鸨赶出大门,亲眼见他在街上讨饭。”众

朋友闻知,也有惋惜的,也有做笑话传播的,独有张少伯着急,向乐多闻处问了女客名姓,

连夜叫船赶到扬州。

访的确了畹娘住居,敲进门去,深深向老鸨唱喏。老鸨问道:“尊客要见我女儿么?”

张少伯道:“在下特地相访。”老鸨道:“尊客莫怪老身,其实不能相会了。”张少伯询问

来历,老鸨道:“再莫要提起。只因我女儿爱上一个穷人,一心一念要嫁他,这几日那穷人

不在面前,啼啼哭哭,不肯接客,叫老身也没奈何。”张少伯道:“既然是你令爱不肯接客,

你们行户人家可经得一日冷落的?他既看上一个情人,将来也须防他逃走。稍不遂他的意,

寻起一条死路来,你老人家贴了棺材,还带累人命官司哩。不如趁早出脱这滞货,再讨一两

个赚钱的,这便人财两得。”老鸨见他说得有理,沉吟一会,道:“出脱是极妙的,但一时

寻不出主客来。”张少伯道:“你令爱多少身价?”老鸨道:“是五百金。”张少伯道:“若

是减价求售,在下还娶得起,倘要索高价,便不敢担当。”老鸨急要推出大门,自家减价道:

“极少也须四百金。再少便挪移不去。”少伯道:“你既说定四百金,我即取来兑与你,只

是即日要过门的。”老鸨道:“这不消说得。”张少伯叫仆从卸下背箱来。老鸨引到自家房

里,配搭了银水,充足数目,正交赎身文契。忽听得外面敲门响,老鸨听一听,却是阮江兰

声气,便不开门。张少伯道:“敲门的是哪个?”老鸨道:“就是我女儿嫁的那个穷鬼,叫

做甚么阮江兰。”张少伯道:“正是,我倒少算计了,虽将女儿嫁我,却不曾与你女儿讲通,

设使一时不情愿出门,你如何勉强得?”老鸨道:“不妨,你只消叫一乘轿子在门前,我自

有法度,可令一位大叔远远跟着,不可露出行径来。”张少伯道:“我晓得了。”忙开门送

出来,老鸨四面一望,不见阮江兰在门外,放心大胆。回身进去,和颜悦色对女儿说道:“我

们搬在此处,地方太偏僻,相熟朋友不见有一个来走动,我想坐吃山空,不如还搬到旧地。

你心下如何?”畹娘想一想道:“我那心上人,久不得他音信,必是找不到此处,若重到旧

居,或者可以相会。”遂点头应允。

老鸨故意收拾皮箱物件,畹娘又向镜前掠鬓梳头,满望牛郎一度。老鸨转一转身,向畹

娘道:“我在此发家伙,你先到那边去照管。现有轿子在门前哩。”畹娘并不疑心,莲步慢

挪,湘裙微动上了轿。老鸨出来,与张家小厮做手势,打个照会。那轿夫如飞的抬了去,张

家小厮也如飞的跟着轿子,后面又有一个人如飞的赶来,扯着张家小厮。原来这小厮叫做秋

星,两只脚正跑得高兴,忽被人拽了衣服,急得口中乱骂。回过头来,只见后面那一个人破

巾破服,好似乞食的王孙,不第的苏子,又觉有些面善。那一个人也不等秋星开口,先自通

名姓道:“我是阮相公,你缘何忘了?”秋星“哎哟”道:“小人眼花!连阮相公竟不认得。

该死!该死!”阮江兰道:“你匆忙跟这轿子那里去?”秋星道:“我家相公新娶一个名妓,

我跟着上船去哩。”阮江兰还要盘问,秋星解一解衣服,露出胸脯,撒脚的去了。

原来阮江兰因老鸨拆开之后,一心尚牵挂畹娘,住饭店里,到处访问消息。这一日正寻

得着,又闭门不纳。阮江兰闷恹恹,在旁边寺院里闲踱,思想觑个方便好进去。虽一条肚肠

放在门内,那一双饿眼远远射在门外,见了一乘轿子出来,便像王母云车,恨不得攀辕留驾。

偏那两个轿夫比长兴脚了更跑得迅速。阮江兰却认得轿后的是秋星,扯着一问,才知他主人

娶了畹娘。一时发怒,要赶到张少伯那边,拚个你死我活。争奈着了这一口气,下部尽软了,

挪不上三两步,恰恰遇着冤家对头。那张少伯面带喜容。抢上前来,深躬大喏道:“久别吾

兄,渴想之极。”

阮江兰礼也不回,大声责备道:“你这假谦恭哄那个?横竖不过有几两铜臭,便如此大

胆,硬夺朋友妻妾!”张少伯道:“我们相别许多时,不知你见教的那一件?”阮江兰道:

“人儿现已抬在船上,反佯推不知么?”张少伯哈哈大笑道:“我只道那件事儿得罪,原来

为这一个娼家。小弟虽是淡薄财主,也还亏这些铜臭换得美人来家受用。吾兄只好想天鹅肉

吃罢了。”阮江兰道:“你不要卖弄家私,只将你倒吊起来,腹中看可有半点墨水?”张少

伯道:“我的腹中固欠墨水,只怕你也是空好看哩。”阮江兰道:“不敢夸口说,我这笔尖

戳得死你这等白丁哩。”张少伯道:“空口无准,你既自恃才高,便该中举、中进士,怎么

像叫花子的形状,拿着赶狗棒儿骂皇帝———贵贱也不自量。”阮江兰冷笑道:“待我中一

个举人、进士,让你们小人来势利的。”说罢竟走去了。正是:

话说阮江兰被老张一段激发,倒把思想畹娘之念,丢在东洋大海了,一时便振作起功名

的心肠。连夜回去,闭关读书,一切诗词歌赋,置之高阁,平日相好朋友,概不接见。

父母见他潜心攻苦,竭力治办好饮食,伺前伺后,要他多吃得一口,心下便加倍快活。

埋头三年,正逢大比,宗师秉公取土,录在一等。为没有盘缠动身,到了七月将尽,尚淹留

家下。父母又因坐吃山空,无处借贷,低着头儿纳闷。忽然走一个小厮进来,夹着朱红拜匣。

阮老者认得是张家的秋星,揭开拜匣一看,见封筒上写着“程仪十两”,连忙叫出儿子,说:

“张家送了盘费来。”阮江兰不见犹可,见了分外焦躁,道:“是张少伯,分明来奚落。”

他拿起拜匣,往阶墀上一掷。秋星捣鬼道:“我相公送你盘费,又不希图甚么,如何妆这样

嘴脸?”拾起拜匣,出门去了。

阮老者道:“张少伯是你同窗好友,送来程仪,便该领谢才是,如何反去抵触他?”阮

江兰切齿道:“孩儿宁可沿路叫化进京,决不受小人无义之财。”阮老者不知就里,只管再

三埋怨。又见学里门斗顾亦齐,走来催促道:“众相公俱已进京,你家相公怎么还不动身?”

阮老者道:“不瞒你说,前日在县里领了盘费来,又籴米买柴用去,如今向那个开口。”顾

亦齐道:“不妨不妨,我有十两银子,快拿去作速起身罢。”阮江兰感激了几句,别过父母,

带领焦绿,上京应试。刚刚到得应天府,次日进头场,果然篇篇掷地作金石,笔笔临池散蕊

花。

原来有意思的才人,再不肯留心举业。那知天公赋他的才分宁有多少,若将一分才用在

诗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精神;若将一分才用在画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火候;若将一分才

用在宾朋应酬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工夫。所以才人终身博不得一第,都坐这个病痛。阮江

兰天分既好,又加上三年苦功,还怕甚么广寒宫的桂花,没有上天梯子,去拿利斧折他么?

正是:

为学如务农,粒粒验收成。

不勤则不获,质美宜加功。

阮江兰出场之后,看见监场御史告示写道:

放榜日近,生员毋得归家。如违,拿歇家重究。

阮江兰只得住下,寓中闲寂不过,走到街上去散闷。撞到应天府门前,只见搭棚挂彩,

红缎扎就一座龙门;再走进去,又见一座亭子内供着那踢头的魁星。两廊排设的尽是风糖胶

果,独有一张桌子上更觉加倍摆列齐整。只见:

颤巍巍的风糖,酷肖楼台殿阁;齐臻臻的胶果,恍如花鸟人禽。蜂蝶闻香而绕座,中心

好之;猿猴望影而垂涎,未尝饱也。颁自尚方称盛典,移来南国宴春元。

阮江兰问那承值的军健,才知道明日放榜,预先端正下鹿鸣宴。那分外齐整的是解元桌

面。阮江兰一心羡慕,不知自己可有这样福分。又一心妒忌,不知那个有造化的吃他。早是

出了神,往前一撞,摇倒了两碗风糖。走拢两三个军健,一把扯住,要捉拿见官。阮江兰慌

了,情愿赔还。军健道:“这都是一月前定做下的,那里去买?”阮江兰再三哀告,军健才

许他跟到下处,逼取四两银子。又气又恼,一夜睡不着,略闭上睛,便梦见风糖、胶果排在

前面,反惊得一身冷汗。叹口气道:“别人中解元,我替他备桌面,真是晦气。侥幸中了还

好,若是下第,何处措办盘费回家?”翻来覆去。辗转思量。忽听耳根边一派喧嚷,早有几

个汉子从被窝里扶起来,替他穿了衣服、鞋袜,要他写喜钱。阮江兰此时如立在云端里,牙

齿捉对儿的打交,浑身发疟儿的缩抖,不知是梦里,是醒里。看了试录,见自家是解无,才

叫一声“惭愧”,慌忙打点去赴宴。

一走进应天府,只见地下跪着几个带红毡帽的磕头捣蒜,只求饶恕。阮江兰知道是昨日

扯着要赔钱的军健,并不较论。吃宴了毕,回到寓所,同乡的没一个不送礼来贺。阮江兰要

塞张少伯的口,急急回家,门前早已竖了四根旗竿。相见父母,各各欢喜。少顷,房中走出

一个标致的丫环来,说道:“娘娘要出来相见哩。”阮江兰只道是那个亲戚家的,呆呆的盘

问。父母道:“孩狼,你倒忘记了,当初在扬州时,可曾与一个畹娘订终身之约么?”阮江

兰变色道:“这话提他则甚?”父母道:“孩儿,你这件事负不得心。张少伯特送他来与你

成亲,岂可以一旦富贵,遂改前言?”阮江兰指着门外骂道:“那张少伯小畜生,我决不与

他干休。孩儿昔日在扬州,与畹娘订了同衾同穴之约,被张少伯挟富娶去,反辱骂孩儿一场。

便是孩儿奋志读书,皆从他辱骂而起。若论畹娘,也只好算一个随波逐浪的女客,盟誓未冷,

旋嫁他人。虽然是妓家本色,只是初时设盟设誓者何心?后来输情服意,荐他人枕席者又何

心?既要如此,何苦在牝牡骊黄之外结交我这穷汉?可不辜负了他那双眼睛?如今张少伯见

孩儿侥幸,便想送畹娘来赎罪。孩儿至愚不肖,决不肯收此失节之妇,以污清白之躯。”

正说得激烈,里面走出畹娘来,娇声婉气的说道:“阮郎,你不要错怪了人。那张少伯

分明是押衙一流人物。”阮江兰背着身体笑道:“好个为自家娶老婆的古押衙!”畹娘道:

“你不要在梦里骂我,待奴家细细说出原委来。昔日郎君与妾相昵,有一个姓乐的撞来,郎

君曾做诗讥诮他。他衔恨不过,便在苏州谎说郎君狎邪狼狈,仿了郑元和的行止。张少伯信

以为真,变卖田产,带了银子星夜赶来,为妾赎身。妾为老鸨计赚,哄到他船上,一时间要

寻死觅活。谁知张少伯不是要娶我,原是为郎君娶下的。”

阮江兰又笑道:“既为我娶下,何不彼时就做一个现人情?”畹娘道:“这又有个话说。

他道是郎君是天生才子,只不肯沉潜读书,恐妾归君子之后,未免流连房闱,便致废弃本业。

不是成就郎君,反是贻害郎君了。所以当面笑骂,总是激励郎君一片踊跃功名的念头。妾到

他家里,另置一间房屋安顿妾身,以弟妇相待。便是张宅夫人,亦以妯娌相称。后来听得郎

君闭关读书,私自庆幸。见郎君取了科举。晓得无力进京,又馈送路费。郎君乃掷之大门之

外,只得转托顾门斗送来。难道郎君就不是解人,以精穷之门斗,那得有十金资助贫士?这

件事上,不该省悟么?前日得了郎君发解之信,朝天四拜道是:‘姻缘担子,此番才得卸肩。’

如此周旋苦心,虽押衙亦不能及。若郎君疑妾有不白之行,妾亦无足惜,但埋没了热肠侠士,

妾惟有立死君前,以表彰心迹而已。”阮江兰汗流浃背,如大梦方醒。两个老人家啧啧称道

不绝。阮江兰才请过畹娘来,拜见公婆,又交拜了。随即叫两乘轿子,到张少伯家去,请他

夫妇拜谢。从此两家世世往来,竟成了异姓兄弟。

照世杯(清)酌元亭主人著

卷一

七松园弄假成真

诗曰:

美人家住莫愁村,蓬头粗服朝与昏,

门前车马似流水,户内不惊鸳鸯魂。

座中一目识豪杰,无限相思少言说,

有情不遂莫若死,背灯独扣芙蓉结。

这首古风,是一个才子赠妓女的。

众人都知道妓女的情假,我道是妓女的情最直;众人都知道妓女的情滥,我道是妓女的

情最专;众人都知道妓女的情薄,我道是妓女的情最厚。这等看起来,古今有情种子,不要

在深闺少艾中留心注目,但在青楼罗绮内广揽博收罢了。只是,妓女一般民有情假、情滥、

情薄的:试看眼前那些倚门卖笑之低娼,搽脂抹粉之歪货,但晓得亲嘴咂舌是情、拈酸吃醋

是情,那班轻薄子弟初出世做嫖客的,也认做这便是情:眼挑脚勾是情、赔钱贴钞是情,轻

打悄骂是情。更有一种假名士的妓女,倩人字画,居然诗伯词宗,遇客风云,满口盟翁社长;

还有一种学闺秀的妓女,乔称小姐,入门先要多金,冒托宦姬,见面定需厚礼———局面虽

大,取财更被窝浪态,较甚至娼家,而座上戏调,何减于土妓。可怜把一个情字,生生泯没

了,还要想他情真、情专、情厚,此万万决不可得之理。

我却反说妓女有情,反说妓女情真、情专、情厚,这是甚么缘故?

盖为我辈要存天理、存良心,不去做那偷香窃玉,败坏闺门的事。便是闺门中有多情绝

色美人,我们也不敢去领教。但天生下一个才子出来,他那种痴情,虽不肯浪用,也未必肯

安于不用。只得去寄迹秦楼,陶情楚馆,或者遇得着一两个有心人,使可偿今生之情缘了。

所以,情字必须亲身阅历,才知道个中的甘苦。惟有妓女们,他阅人最多,那两只俏眼,一

副俊心肠,不是挥金如土的俗子可以买得转。倘若看中了一个情种,便由你穷无立锥,少不

得死心塌地,甘做荆钗裙布,决不像朱买臣的阿妻,中道弃夫,定要学霍小玉那冤家,从一

而死。

看官们,听在下这回小说,便有许多人要将花柳径路从今决绝的;更有许多人,将风月

工夫从今做起的。

话说苏州一个秀士,姓阮讳苣,号江兰,年方弱冠,生得潇洒俊逸,诗词歌赋,举笔惊

人。只是性情高傲,避俗如仇。父母要为他择配,他自己忖量道:“婚嫁之事,原该父母主

张。但一日丝萝,即为百年琴瑟,比不得行云流水,易聚易散,这是要终日相对,终身相守

的。倘配着一个村姬俗妇,可不憎嫌杀眉目,辱没杀枕席么!”遂立定主意,权辞父母道:

“孩儿待成名之后,再议室家。”父母见他志气高大,甚是欢喜。且阮江兰年纪还小,便迟

得一两年,也还不叫做旷夫。

有一日,阮江兰的厚友张少伯约他去举社。这张少伯家私虽不十分富厚,爱走名场,做

人还在慷慨一边。

是日举社,宾朋毕集,分散过诗题,便开筵饮酒,演了一本《浣纱记》。阮江兰啧啧羡

慕道:“好一位西施,看他乍见范蠡,即订终身,绝无儿女子气,岂是寻常脂粉?”

同席一友叫做乐多闻,接口道:“西施不过一没廉耻女子耳!何足羡慕?”

阮江兰见言语不投,并不去回答。演完半本,众人道:“浣纱”是旧戏,看得厌烦了,

将下本换了杂出罢。”

扮末的送戏单到阮江兰席上来,乐多闻道:“不消扯开戏目,演一折《大江东》罢。”

阮江兰道:“这一出戏不许做。”

乐多闻道:“怎么不许做?”

阮江兰道:“平日见了关夫子圣像,少不得要跪拜。若一样妆做傀儡,我们饮酒作乐,

岂不亵渎圣贤?”

乐多闻大笑道:“老阮,你是少年人,想被迂夫了过了气,这等道学起来。”对着扮末

的道:“你快分付戏房里妆扮。”

阮江兰冷笑一笑,便起身道:“羞与汝辈为伍。”竟自洋洋拂袖而去了。

回到家里,独自掩房就枕,翻来覆去,忽然害了相思病,想起戏场上的假西施来,意中

辗转道:“死西施只好空想,不如去寻一个活跳的西施罢。闻得越地产名妹,我明日便治装

出门,到山阴去寻访。难道我阮江兰的时运,就不如范大夫了?”算计已定,一见窗格明亮,

披着衣服下床,先叫醒书童焦绿,打点行囊,自家便去禀知父母。

才走出大门,正遇着张少伯。阮江兰道:“兄长绝早往那里去?”

张少伯道:“昨日得罪足下,不曾终席奉陪,特来请罪。”

阮江兰道:“小弟逃席,实因乐多闻惹厌,不干吾兄事。”

张少伯道:“乐多闻那个怪物,不过是小人之雌,一味犬吠正人,不知自家是井底蛙类,

吾兄何必计较?”

阮江兰道:“这种小人眼内也还容得,自然付之不论、不议之列。只是小弟匆匆往山阴

去,不及话别。今日一晤,正惬予怀。”

张少伯道:“吾兄何时言归?好翘首伫望。”

阮江兰道:“丈夫游游山水,也定不得归期。大约严慈在堂,不久就要归省。”张少伯

握手相送出城。候他上了船,才挥泪而别。

阮江兰一路无事,在舟中不过焚一炉香,读几卷古诗。

到了杭州,要在西湖上赏玩,又止住道:“西湖风景不是草草可以领会,且待山阴回棹,

恣意受用一番。”遂渡过钱塘江,觉得行了一程,便换一种好境界。

船抵山阴,亲自去赁一所花园,安顿行李,便去登会稽山,游了阳明第十一洞天。又到

宛委山眺望,心目怡爽。脚力有些告竭,徐徐步入城来。见一个所在,无数带儒巾穿红鞋子

的相公,拥挤着眄望。阮江兰也挤进去,抬头看那宅第,上面是石刻的三个大字,写关“香

兰社”。细问众人,知道是妇女做诗会。

阮江兰不觉呆了,痴痴的踱到里面去。早有两三个仆役看见,便骂到:“你是何方野人?

不知道规矩。许多夫人、小姐在内里举社,你竟自闯进来么?”有一个后生怒目张牙,起来

喝叱道:“这定是白日撞,锁去见官,敲断他脊梁筋!”

一派喧嚷,早惊动那些锦心绣口的美人,走出珠帘,见众人争打一位美貌郎君,遂喝住

道:“休得乱打。”仆役才远远散开。

阮江兰听得美人来解救,上前探躬唱喏,弯着腰再不起来,只管偷眼去看。众美人道:

“你大胆扰乱清社,是甚么意思?”

阮江兰道:“不佞是苏州人,为慕山阴风景,特到此间。闻得夫人、小姐续兰亭雅集,

偶想闺人风雅愧杀儒巾,不知不觉擅入华堂,望乞怜恕死罪。”众美人见他谈吐清俊,因问

道:“你也想入社么?我们社规严肃,初次入社要饮三叵罗酒,才许分韵做诗。”阮江兰听

见许他入社,踊跃狂喜道:“不佞还吃得几杯。”美人忙唤侍儿道:“可取一张小文几放在

此生面前,准备文房四宝。先斟上三叵罗入社酒过来。”阮江兰接酒在手,见那叵罗是尖底

巨腮小口,足足容得二斤多许,乘着高兴,一饮而尽。众美人道:“好量!”

阮江兰被美人赞得魂都掉了,愈加抖擞精神,忙取过第二叵罗来,勉强挣持下肚。还留

下些残酒,不曾吃得干净。侍儿持着壶在旁边催道:“吃完时,好重斟的。”阮江兰又咽下

一口去,这一口便在腹肚内辘轳了。

原来阮江兰酒量,原未尝开垦过,平时吃肚脐眼的钟子,还作三四口打发,略略过度,

便要害起酒病来。今日雄饮两叵罗,倒像樊哙撞鸿门宴,卮酒安足辞的吃法。也是他一种痴

念,思想夹在明眸皓齿队里做个带柄的女人,挨入朱颜翠袖丛中,假充个半雄的女子。拼着

书生性命,结果这三大叵罗。那知到第三杯上,嘴唇虽然领命,腹中先写了避谢的贴子。早

把樊哙吃鸿门宴的威风,换了毕吏部醉倒在酒瓮边的故事。

众美人还在那里赞他量好,阮江兰却没福分顶这个花盆,有如泰山石压在头上,一寸一

寸缩短了身体,不觉蹲倒桌下去逃席。众美人大笑道:“无礼狂生,不如此惩戒,他也不知

桃花洞口原非渔郎可以问信。”随即唤侍女:“涂他一个花脸。”侍女争各拿了朱笔、墨笔,

不管横七竖八,把阮江兰清清白白赛安岳,似六郎的容颜,倏忽便要配享冷庙中的瘟神痘使。

仆役们走来,抬头拽脚,直送到街上。那街道都是青石铺成的,阮江兰浓睡到日夕方醒,醉

眼朦胧,只道眠在美人白玉床上。渐渐身子寒冷,揉一揉眼,周围一望,才知帐顶就是天面,

席褥就是地皮。惊骇道:“我如何拦街睡着?”立起身来,正要踏步归寓,早拥上无数顽皮

孩童,拿着荆条,拾起瓦片,望着阮江兰打来。有几个喊道:“疯子!疯子!”又有几个喊

道:“小鬼!小鬼!”

阮江兰不知他们是玩是笑,奈被打不过,只得抱头鼠窜。归到寓所,书童焦绿看见,掩

嘴便笑。阮江兰道:“你笑甚么?”焦绿道:“相公想在那家串戏来?”阮江兰道:“我从

不会患戏。这话说得可笑。”焦绿道:“若不曾串戏,因何开了小丑的花脸?”阮江兰也疑

心起来,忙取镜子一照,自家笑道:“可知娃童叫我是小鬼,又叫我是疯子。”焦绿取过水

来净了面。阮江兰越思想越恨,道:“那班蠢佳人,这等恶取笑,并不留一毫人情,辜负我

老阮一片怜才之念。料想萱萝村也未必有接待的夷光。便有接待的夷光,不过也是蠢佳人慕

名结社,摧残才子的行径罢了。再不要妄想了。不如回到吴门。留着我这干净面孔,晤对那

些名窗净几,结识那些野鸟幽花,还不致出乖露丑。倘再不知进退,真要弄出话巴来。难道

我面孔是铁打的?累上些瘢点,岂不是一生之玷?”遂唤焦绿收拾归装,接淅而行,连西湖

上也只略眺望一番。正是: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前有子猷,后有小阮。

说话阮江兰回家之日,众社友齐来探望,独有张少伯请他接风。吃酒中间,因问阮江兰

道:“吾兄出游山阴,可曾访得一两个丽人?”阮江兰道:“说来也好笑,小弟此行,莫说

丽人访不着,便访着了,也只好供他们嬉笑之具。总是古今风气不同,妇女好尚迥别。古时

妇女还晓得以貌取人,譬如遇着潘安貌美,就掷果,左思貌丑,就掷瓦。虽是他们一偏好恶,

也还眼里识货。大约文人才子,有三分颜色,便有十分风流,有一种蕴藉,便有百种俏丽。

若只靠面貌上用工夫,那做戏子的,一般也有俊优,做奴才的一般也有俊仆,只是他们面貌

与俗气俗骨是上天一齐秉赋来的。任你风流俏丽杀,也只看得,吃不得,一吃便嚼蜡了。偏

恨此辈惯会败坏人家闺门。这皆是下流妇女,天赋他许多俗气俗骨,好与那班下贱之人浃洽

气脉,浸淫骨随。倘闺门习上流的,不学贞姬节妇,便该学名媛侠女。如红拂之奔李靖,文

君之奔相如,皆是第一等大名眼、大侠肠的裙钗。近来风气不同,千金国色定要拣公子王孙,

才肯配合。闾阎之家,间有美女,又皆贪图厚赀,嫁作妾媵。间或几个能诗善画的闺秀,口

中也讲择人,究竟所择的,也未必是才子。可见佳人心事原不肯将才子横在胸中。况小弟一

介寒素,那里轮流得着,真辜负我这一腔痴情了。”张少伯笑道:“吾兄要发泄痴情,何不

到扬州青楼中一访?”阮江兰笑道:“若说着青楼中,那得有人物?”张少伯道:“从来多

才多情的,皆出于青楼。如薛涛、真娘、素秋、亚仙、湘兰、素徽,难道不是妓家么?”阮

江兰拍掌大叫:“有理!有理!请问到处有妓,吾兄何故独称扬州?”张少伯道:“扬州是

隋皇歌舞、六朝佳丽之地,到今风流一脉,犹未零落。日前一友从彼处来,曾将花案诗句写

在扇头,吾兄一看便知。”阮江兰接扇在手,读那上面的诗道:

畹客幽如空谷兰,镜怜好向月中看。

棠娇分外春酣雨,燕史催花片片抟。

阮江兰正在读罢神往之际,只见乐多闻跑进书房来,嚷道:“反了!反了!我与老张结

盟在前,老张与小阮结盟在后,今日两个对面吃酒,便背着我了。”张少伯道:“小弟这席

酒因为江兰兄自山阴来,又要往扬州去。一来是洗尘,二来是送行。倘若邀过吾兄来,少不

得也要出个分子,这倒是小弟不体谅了。”乐多闻道:“扬州有个敝同社,在那里作官,小

弟要去望他,同阮兄联舟何如?”阮江兰道:“小弟还不就行,恐怕有误尊兄。”乐多闻道:

“是他推却。”酒也不吃,作别出门去了。阮江兰还宽坐一会才别。

且说乐多闻回家暗恼道:“方才小阮可恶之极,我好意挈他同行,怎便一口推阻?待我

明日到他家中一问。若是不曾起身便罢,倘若悄悄儿去了,决不与他干休。”那知阮江兰的

心肠,恨不得有缩地之法,霎时到了扬州,那里管乐多闻来查谎?这乐多闻偏又多心,道是

阮江兰轻薄,说谎骗他,忙忙唤船,也赶到扬州,遍问关上饭店。并不知阮江兰的踪迹。

原来阮江兰住在平山堂下七松园里。他道扬州名胜,只有个平山堂:那画船、箫鼓、游

妓、歌郎皆集于此,每日吃过饭,便循着寒河一带,览芳寻胜。看来看去,都是世俗之妓,

并不见有超尘出色的女子。正在园中纳闷,书童焦绿慌慌走来,道:“园主人叫我们搬行李

哩,说是新到一位公子,要我们出这间屋与他。”阮江兰骂道:“我阮相公先住在此,那个

敢来夺我的屋?”还不曾说完,那一位公子已踱到园里,听见阮江兰不肯出房,大怒道:“众

小厮可进去将这狗头的行李搬了出来!”阮江兰赶出书房门,正要发话,看见公子身边立着

一位美貌丽人,只道是他家眷,便不开口,走了出来。园主人接着道:“阮相公莫怪小人无

礼,因这位公子是应大爷,住不多几日就要去的。相公且权在这竹阁上停下。候他起身,再

移进去罢了。”阮江兰见那竹阁也还幽雅,便叫书童搬行李上去。心中只管想那丽人,道是:

“世间有这等绝色,反与蠢物受用。我辈枉有才貌,只好在画图中结交两个相知,眼皮上饱

看几个,那得能够沐浴脂香,亲承粉泽,做个一双两好?总之,天公不肯以全福予人。

隔世若投人身,该投在富贵之家,平平常常学那享痴福的白丁,再不可做今世失时落运的才

子了。”正是:

天莫生才子,才人会怨天。

牢骚如不作,早赐与婵娟。

阮江兰自此之后,时常在竹篱边偷望,有时见丽人在亭子中染画,有时见丽人凭栏对着

流水长叹,有时见丽人蓬头焚香,有时见丽人在月下吟诗。阮江兰心魂荡漾,情不自持,走

来走去,就像走马灯儿点上了火,不住团团转的一般。几番被应家下人呵斥,阮江兰再不理

论。这些光景早落在公子眼里了。公子算计道:“这个馋眼饿胚,且叫我受他一场屈气。”

忙叫小厮研墨,自家取了一张红叶笺,杜撰几句偷情话儿,用上一颗鲜红的小图印,钤封好

了,命一个后生小厮,叫他:“送与竹阁上的阮相公。只说娘娘约到夜静相会,切不可露我

的机关。”小厮笑了一笑,竟自持去。才走出竹篱门,只见阮江兰背剪着手,望着竹篱内叹

气。小厮在他身后,轻轻拽了拽衣袖。阮江兰回头一看,只是应家的人,恐怕又惹他辱骂,

慌忙跑回竹阁去。小厮跟到阁里,低低叫:“阮相公,我来作成你好事的。”际江兰还道是

取笑。反严声厉色道:“胡说!我阮相公是正经人,你辄敢来取笑么?”小厮叹道:“好心

认做驴肝肺,干折我娘娘一片雅情。”故意向袖中取出情书来,在阮江兰面前略晃一晃,依

旧走了出去。阮江兰一时认真,上前扯住道:“好兄弟,你向我说知就里,我买酒酬谢。”

小厮道:“相公既然疑心,扯我做甚么?”阮江兰道:“好兄弟,你不要怪我,快快取出书

来。”小厮道:“我这带柄的红娘,初次传书递柬,不是轻易打发的哩。”阮江兰忙在头上

拔下一根金簪子来送他。小厮接在手里,将书交付阮江兰。又道:“娘娘约你夜静相会,须

放悄密些。”说罢,打阁外去了。阮江兰取书在鼻头上嗅了一阵,就如嗅出许多美人香来。

拆开一看,书内写道:

妾幽如剑衽拜,具书阮郎台下:素知足下钟情妾身,奈无缘相见。今夜乘拙夫他出,足

下可于月明人静之后,跳墙而来。妾在花阴深处,专候张生也。

阮江手舞足蹈,狂喜起来。坐在阁上,呆等那日色落山,死盼那月轮降世,又出阁打听

消息。只见应公子身穿着簇新衣服,乔模乔样的,后面跟着三四个家人,夹了毡包,一齐下

小船里去了。又走回一个家人,大声说道:“大爷分付道,早闭上园门,今夜不得回来。这

四面旷野,须小心防贼要紧。”阮江兰听得,暗笑道:“呆公子,你只好防园外的贼,那里

防得我这园内的偷花贼?”

将次更阑,挨身到竹篱边,推一推门,那门是虚掩上的。阮江兰道:“美人用意,何等

周致!你看他先把门儿开在这里了。”跨进门槛,靠着花架走去。阮江兰原是熟路,便直达

卧室。但第一次偷婆娘,未免有些胆怯,心欲前而足不前,趔趔趄趄,早一块砖头绊倒。众

家人齐喊道:“甚么响?”走过来不问是贼不是贼,先打上一顿,拿条索子绑在柱上。阮江

兰喊道:“我是阮相公,你们也不认得么?”众家人道:“那个管你软相公、硬相公,但夤

夜入人家,非奸即贼,任你招成那一个罪名。”阮江兰又喊道:“绑得麻木了,快些放我罢。”

家人道:“我们怎敢擅放?待大爷回来发落。”阮江兰道:“我不怕甚么,现是你娘娘约我

来的。”忽见里面开了房门,走出那位丽人来,骂道:“何处狂生,平白冤我夤夜约你?”

阮江兰道:“现在亲笔书在此,难道我无因而至?你若果然是个情种,小生甘心为你而死。

你既摈我于大门之外,毫不怜念,我岂轻生之浪子哉!”那丽人默然为语,暗地踌躇道:“我

看此生风流倜傥,磊落不羁,倒是可托终身之人。只是我并不曾写书约他,他这样孟浪而来,

必定有个缘故。”叫家人搜他的身边。那些家人一齐动手,搜出一幅花笺来。丽人看了,却

认得应公子笔迹,当时猜破机关,亲自替阮江兰解缚,送他出去,正是:

多情窈窕女,爱杀可怜人。

不信桃花落,渔郎犹问津。

你道这丽人是那一个?原来是扬州名妓,那花案上第一个,叫做畹容的便是。这畹娘性

好雅淡,能工诗赋,虽在风尘中,极要拣择长短,留心数年,莫说郑元和是空谷足音,连卖

油郎也是稀世活宝。择来择去,并无一毫着己的。畹娘镇日闭户,不肯招揽那些语言无味、

面目可憎之人,且诙谐笑傲,时常弄出是非来。老鸨本意要女儿做个摇钱树,谁知倒做了惹

祸胎,不情愿留他在身边。得了应公子五百余金,瞒神瞒鬼,将一乘轿子抬来,交付应公子。

畹娘落在火坑,也无可奈何,不觉染成一病。应公子还觉知趣,便不去歪缠,借这七松园与

他养病。那一夜放走阮生之时,众家人候公子到来,预先下石畹娘,说:“是绑得端端正正

的,被畹娘放了。”公子正要发作,畹娘反说出一篇道理来,道:“妾身既入君门,便属君

爱妻妾,岂有冒名偷情、辱没自家闺阃之理?风闻自外,不说君家戏局,反使妾抱不白之名,

即君家亦蒙不明之诮,岂是正人君子所为?”应公子目定口呆,羞惭满面。畹娘从此茶饭都

减,病势转剧。应公子求神请医,慌个不了。那知畹娘起初害的还是厌恶公子、失身非偶的

病痛,近来新害的却是爱上阮江兰、相思抑郁的症候。这相思抑郁的症候,不是药饵可以救

得、针砭可以治得,必须一剂活人参汤,才能回生起死。畹娘千算万计,扶病写了一封书,

寄与那有情的阮郎,指望阮郎做个医心病的卢扁,那知反做了误杀人的庸医。这是甚么缘故?

原来阮江兰自幼父母爱之如宝,大气儿也不敢呵着他,便是上学读书,从不曾经过一下

竹片,娇生娇养,比女儿还不同些。前番被山阴妇女涂了花脸,还心上懊悔不过,今番受这

雨点的拳头脚尖,着肉的麻绳铁索,便由你顶尖好色的痴人,没奈何也要回头,熬一熬火性。

又接着畹娘这封性急的情书,便真正嫡笔,阮江兰也不敢认这个犯头。接书在手,反拿去出

首,当面羞辱应公子一场。应公子疑心道:“我只假过一次书,难道这封书又是我假的?”

拆开一看,书上写道:

足下月夜虚惊,皆奸谋预布之地,虽小受折挫,妾已心感深情。倘能出我水火,生死以

之,即白我怨也。

应公子不曾看完,勃然大发雷霆,赶进房内,痛挞畹娘。立刻唤了老鸨来,叫他领去。

阮江兰目击这番光景,心如刀割,尾在畹娘轿后,直等轿子住了,才纳闷而归。迟了几日,

阮江兰偷问应家下人,备知畹娘原委,放心不下,复进城到畹娘家去询视。老鸨回说:“女

儿卧病在床,不便相见。”阮江兰取出三两一锭,递与老鸨。老鸨道:“银子我且收下,待

女儿病好,相公再来罢。”阮江兰道:“小生原为看病而来,并无他念。但在畹娘卧榻边,

容我另支一榻相伴,便当厚谢妈妈。”老鸨见这个雄儿是肯出手的,还有甚么作难?便一直

引到床前。畹娘一见,但以手招阮江兰,含泪不语。阢江兰道:“玉体违和,该善自调摄。

小生在此,欲侍奉汤药,未审尊意见许否?”畹娘点头作喜。从此阮江兰竟移了铺盖来,寓

在畹娘家里,一应供给,尽出己赀。且喜畹娘病好,下床梳洗,艳妆浓饰,拜谢阮江兰。当

夜自荐枕席,共欢鱼水。正是:

银□照水箪,珀枕坠金钗。

云散雨方歇,佳人春满怀。

两个在被窝之中,订了百年厮守的姻缘,相亲相爱,起坐不离。但小娘爱俏,老鸨爱钞,

是千百年铁板铸定的旧话。阮江兰初时还有几两孔方,热一热老鸨的手,亮一亮老鸨的眼,

塞一塞老鸨的口,及至囊橐用尽,渐渐要拿衣服去编字号,老鸨手也光棍了,眼也势利了,

口也零碎了。阮江兰平日极有性气,不知怎么到此地,任凭老鸨嘲笑怒骂,一毫不动声色,

就像受过戒的禅和子。

有一日,扬州许多恶少,同着一位下路朋友,来闯寡门。老鸨正没处发挥,对着众人一

五一十的告诉道:“我的女儿已是从良过了,偏他骨头作痒,又要出来接客。应公子立逼取

足身价,老身东借债、西借债,方得凑完。若是女儿有良心的,见我这般苦恼,便该用心赚

钱。偏又恋着一个没来历的穷鬼,反要老娘拿闲饭养他。许多有意思的主客,被他关着房门,

尽打断了。众位相公思想一想,可有这样道理么?”那班恶少裸袖挥拳道:“老妈妈,你放

心,我们替你赶他出门。”一齐拥进房里,正要动手,那一个下路朋友止住道:“盟兄不须

造次,这是敝同社江兰兄。”阮江兰认了一认,才知道是乐多闻。

众人坐下,乐多闻道:“小弟谬托在声气中,当日相约同舟,何故拒绝达甚?莫不是小

弟身上有俗人气习,怕过了吾兄么?”阮江兰道:“不是吾兄有俗人气习,还是小弟自谅不

敢奉陪。”乐多闻讥诮道:“这样好娘娘,吾兄也该做个大老官,带挈我们领一领大教。为

何闭门做嫖客?”阮江兰两眼看着畹娘,只当不曾听见。乐多闻又将手中一把扇子递与畹娘

道:“小弟久慕大笔,粗扇上,要求几笔兰花,幸即赐教。”畹娘并不做腔,取过一枝画笔,

就用那砚池里残墨,任意画完了。众人称羡不已。乐多闻道:“这一面是娘娘的画,那一面

不得江兰兄的诗,难道辞得小弟么?”江兰胡乱写完,乐多闻念道:

古木秋厚散落晖,王孙叩犊不能归。

骄人惭愧称贫贱,世路何妨骂布衣。

畹娘晓得是讥刺乐多闻,暗自含笑。乐多闻不解其中意思,欢欢喜喜,同着众人出门。

那老鸨实指望劳动这些天神、天将,退送灾星出宫,那知求诗求画,反讲做一家,心上又添

一番气恼。只得施展出调虎离山之法,另置一所房屋,将畹娘藏过,弄得阮江兰似香火无主,

冷庙里的神鬼。正是:

累累丧家之狗,惶惶落汤之鸡。

前辈元和榜样,卑田院里堪栖。

不提阮江兰落寞,话说乐多闻回到苏州,将一把扇子到处卖弄。遇着一个明眼人,解说

那阮江兰的诗句,道是:“明明笑骂,怎还宝贝般拿在手里,出自己的丑态?”乐多闻衔恨,

满城布散流言说:“阮江兰在扬州嫖得精光,被老鸨赶出大门,亲眼见他在街上讨饭。”众

朋友闻知,也有惋惜的,也有做笑话传播的,独有张少伯着急,向乐多闻处问了女客名姓,

连夜叫船赶到扬州。

访的确了畹娘住居,敲进门去,深深向老鸨唱喏。老鸨问道:“尊客要见我女儿么?”

张少伯道:“在下特地相访。”老鸨道:“尊客莫怪老身,其实不能相会了。”张少伯询问

来历,老鸨道:“再莫要提起。只因我女儿爱上一个穷人,一心一念要嫁他,这几日那穷人

不在面前,啼啼哭哭,不肯接客,叫老身也没奈何。”张少伯道:“既然是你令爱不肯接客,

你们行户人家可经得一日冷落的?他既看上一个情人,将来也须防他逃走。稍不遂他的意,

寻起一条死路来,你老人家贴了棺材,还带累人命官司哩。不如趁早出脱这滞货,再讨一两

个赚钱的,这便人财两得。”老鸨见他说得有理,沉吟一会,道:“出脱是极妙的,但一时

寻不出主客来。”张少伯道:“你令爱多少身价?”老鸨道:“是五百金。”张少伯道:“若

是减价求售,在下还娶得起,倘要索高价,便不敢担当。”老鸨急要推出大门,自家减价道:

“极少也须四百金。再少便挪移不去。”少伯道:“你既说定四百金,我即取来兑与你,只

是即日要过门的。”老鸨道:“这不消说得。”张少伯叫仆从卸下背箱来。老鸨引到自家房

里,配搭了银水,充足数目,正交赎身文契。忽听得外面敲门响,老鸨听一听,却是阮江兰

声气,便不开门。张少伯道:“敲门的是哪个?”老鸨道:“就是我女儿嫁的那个穷鬼,叫

做甚么阮江兰。”张少伯道:“正是,我倒少算计了,虽将女儿嫁我,却不曾与你女儿讲通,

设使一时不情愿出门,你如何勉强得?”老鸨道:“不妨,你只消叫一乘轿子在门前,我自

有法度,可令一位大叔远远跟着,不可露出行径来。”张少伯道:“我晓得了。”忙开门送

出来,老鸨四面一望,不见阮江兰在门外,放心大胆。回身进去,和颜悦色对女儿说道:“我

们搬在此处,地方太偏僻,相熟朋友不见有一个来走动,我想坐吃山空,不如还搬到旧地。

你心下如何?”畹娘想一想道:“我那心上人,久不得他音信,必是找不到此处,若重到旧

居,或者可以相会。”遂点头应允。

老鸨故意收拾皮箱物件,畹娘又向镜前掠鬓梳头,满望牛郎一度。老鸨转一转身,向畹

娘道:“我在此发家伙,你先到那边去照管。现有轿子在门前哩。”畹娘并不疑心,莲步慢

挪,湘裙微动上了轿。老鸨出来,与张家小厮做手势,打个照会。那轿夫如飞的抬了去,张

家小厮也如飞的跟着轿子,后面又有一个人如飞的赶来,扯着张家小厮。原来这小厮叫做秋

星,两只脚正跑得高兴,忽被人拽了衣服,急得口中乱骂。回过头来,只见后面那一个人破

巾破服,好似乞食的王孙,不第的苏子,又觉有些面善。那一个人也不等秋星开口,先自通

名姓道:“我是阮相公,你缘何忘了?”秋星“哎哟”道:“小人眼花!连阮相公竟不认得。

该死!该死!”阮江兰道:“你匆忙跟这轿子那里去?”秋星道:“我家相公新娶一个名妓,

我跟着上船去哩。”阮江兰还要盘问,秋星解一解衣服,露出胸脯,撒脚的去了。

原来阮江兰因老鸨拆开之后,一心尚牵挂畹娘,住饭店里,到处访问消息。这一日正寻

得着,又闭门不纳。阮江兰闷恹恹,在旁边寺院里闲踱,思想觑个方便好进去。虽一条肚肠

放在门内,那一双饿眼远远射在门外,见了一乘轿子出来,便像王母云车,恨不得攀辕留驾。

偏那两个轿夫比长兴脚了更跑得迅速。阮江兰却认得轿后的是秋星,扯着一问,才知他主人

娶了畹娘。一时发怒,要赶到张少伯那边,拚个你死我活。争奈着了这一口气,下部尽软了,

挪不上三两步,恰恰遇着冤家对头。那张少伯面带喜容。抢上前来,深躬大喏道:“久别吾

兄,渴想之极。”

阮江兰礼也不回,大声责备道:“你这假谦恭哄那个?横竖不过有几两铜臭,便如此大

胆,硬夺朋友妻妾!”张少伯道:“我们相别许多时,不知你见教的那一件?”阮江兰道:

“人儿现已抬在船上,反佯推不知么?”张少伯哈哈大笑道:“我只道那件事儿得罪,原来

为这一个娼家。小弟虽是淡薄财主,也还亏这些铜臭换得美人来家受用。吾兄只好想天鹅肉

吃罢了。”阮江兰道:“你不要卖弄家私,只将你倒吊起来,腹中看可有半点墨水?”张少

伯道:“我的腹中固欠墨水,只怕你也是空好看哩。”阮江兰道:“不敢夸口说,我这笔尖

戳得死你这等白丁哩。”张少伯道:“空口无准,你既自恃才高,便该中举、中进士,怎么

像叫花子的形状,拿着赶狗棒儿骂皇帝———贵贱也不自量。”阮江兰冷笑道:“待我中一

个举人、进士,让你们小人来势利的。”说罢竟走去了。正是:

话说阮江兰被老张一段激发,倒把思想畹娘之念,丢在东洋大海了,一时便振作起功名

的心肠。连夜回去,闭关读书,一切诗词歌赋,置之高阁,平日相好朋友,概不接见。

父母见他潜心攻苦,竭力治办好饮食,伺前伺后,要他多吃得一口,心下便加倍快活。

埋头三年,正逢大比,宗师秉公取土,录在一等。为没有盘缠动身,到了七月将尽,尚淹留

家下。父母又因坐吃山空,无处借贷,低着头儿纳闷。忽然走一个小厮进来,夹着朱红拜匣。

阮老者认得是张家的秋星,揭开拜匣一看,见封筒上写着“程仪十两”,连忙叫出儿子,说:

“张家送了盘费来。”阮江兰不见犹可,见了分外焦躁,道:“是张少伯,分明来奚落。”

他拿起拜匣,往阶墀上一掷。秋星捣鬼道:“我相公送你盘费,又不希图甚么,如何妆这样

嘴脸?”拾起拜匣,出门去了。

阮老者道:“张少伯是你同窗好友,送来程仪,便该领谢才是,如何反去抵触他?”阮

江兰切齿道:“孩儿宁可沿路叫化进京,决不受小人无义之财。”阮老者不知就里,只管再

三埋怨。又见学里门斗顾亦齐,走来催促道:“众相公俱已进京,你家相公怎么还不动身?”

阮老者道:“不瞒你说,前日在县里领了盘费来,又籴米买柴用去,如今向那个开口。”顾

亦齐道:“不妨不妨,我有十两银子,快拿去作速起身罢。”阮江兰感激了几句,别过父母,

带领焦绿,上京应试。刚刚到得应天府,次日进头场,果然篇篇掷地作金石,笔笔临池散蕊

花。

原来有意思的才人,再不肯留心举业。那知天公赋他的才分宁有多少,若将一分才用在

诗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精神;若将一分才用在画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火候;若将一分才

用在宾朋应酬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工夫。所以才人终身博不得一第,都坐这个病痛。阮江

兰天分既好,又加上三年苦功,还怕甚么广寒宫的桂花,没有上天梯子,去拿利斧折他么?

正是:

为学如务农,粒粒验收成。

不勤则不获,质美宜加功。

阮江兰出场之后,看见监场御史告示写道:

放榜日近,生员毋得归家。如违,拿歇家重究。

阮江兰只得住下,寓中闲寂不过,走到街上去散闷。撞到应天府门前,只见搭棚挂彩,

红缎扎就一座龙门;再走进去,又见一座亭子内供着那踢头的魁星。两廊排设的尽是风糖胶

果,独有一张桌子上更觉加倍摆列齐整。只见:

颤巍巍的风糖,酷肖楼台殿阁;齐臻臻的胶果,恍如花鸟人禽。蜂蝶闻香而绕座,中心

好之;猿猴望影而垂涎,未尝饱也。颁自尚方称盛典,移来南国宴春元。

阮江兰问那承值的军健,才知道明日放榜,预先端正下鹿鸣宴。那分外齐整的是解元桌

面。阮江兰一心羡慕,不知自己可有这样福分。又一心妒忌,不知那个有造化的吃他。早是

出了神,往前一撞,摇倒了两碗风糖。走拢两三个军健,一把扯住,要捉拿见官。阮江兰慌

了,情愿赔还。军健道:“这都是一月前定做下的,那里去买?”阮江兰再三哀告,军健才

许他跟到下处,逼取四两银子。又气又恼,一夜睡不着,略闭上睛,便梦见风糖、胶果排在

前面,反惊得一身冷汗。叹口气道:“别人中解元,我替他备桌面,真是晦气。侥幸中了还

好,若是下第,何处措办盘费回家?”翻来覆去。辗转思量。忽听耳根边一派喧嚷,早有几

个汉子从被窝里扶起来,替他穿了衣服、鞋袜,要他写喜钱。阮江兰此时如立在云端里,牙

齿捉对儿的打交,浑身发疟儿的缩抖,不知是梦里,是醒里。看了试录,见自家是解无,才

叫一声“惭愧”,慌忙打点去赴宴。

一走进应天府,只见地下跪着几个带红毡帽的磕头捣蒜,只求饶恕。阮江兰知道是昨日

扯着要赔钱的军健,并不较论。吃宴了毕,回到寓所,同乡的没一个不送礼来贺。阮江兰要

塞张少伯的口,急急回家,门前早已竖了四根旗竿。相见父母,各各欢喜。少顷,房中走出

一个标致的丫环来,说道:“娘娘要出来相见哩。”阮江兰只道是那个亲戚家的,呆呆的盘

问。父母道:“孩狼,你倒忘记了,当初在扬州时,可曾与一个畹娘订终身之约么?”阮江

兰变色道:“这话提他则甚?”父母道:“孩儿,你这件事负不得心。张少伯特送他来与你

成亲,岂可以一旦富贵,遂改前言?”阮江兰指着门外骂道:“那张少伯小畜生,我决不与

他干休。孩儿昔日在扬州,与畹娘订了同衾同穴之约,被张少伯挟富娶去,反辱骂孩儿一场。

便是孩儿奋志读书,皆从他辱骂而起。若论畹娘,也只好算一个随波逐浪的女客,盟誓未冷,

旋嫁他人。虽然是妓家本色,只是初时设盟设誓者何心?后来输情服意,荐他人枕席者又何

心?既要如此,何苦在牝牡骊黄之外结交我这穷汉?可不辜负了他那双眼睛?如今张少伯见

孩儿侥幸,便想送畹娘来赎罪。孩儿至愚不肖,决不肯收此失节之妇,以污清白之躯。”

正说得激烈,里面走出畹娘来,娇声婉气的说道:“阮郎,你不要错怪了人。那张少伯

分明是押衙一流人物。”阮江兰背着身体笑道:“好个为自家娶老婆的古押衙!”畹娘道:

“你不要在梦里骂我,待奴家细细说出原委来。昔日郎君与妾相昵,有一个姓乐的撞来,郎

君曾做诗讥诮他。他衔恨不过,便在苏州谎说郎君狎邪狼狈,仿了郑元和的行止。张少伯信

以为真,变卖田产,带了银子星夜赶来,为妾赎身。妾为老鸨计赚,哄到他船上,一时间要

寻死觅活。谁知张少伯不是要娶我,原是为郎君娶下的。”

阮江兰又笑道:“既为我娶下,何不彼时就做一个现人情?”畹娘道:“这又有个话说。

他道是郎君是天生才子,只不肯沉潜读书,恐妾归君子之后,未免流连房闱,便致废弃本业。

不是成就郎君,反是贻害郎君了。所以当面笑骂,总是激励郎君一片踊跃功名的念头。妾到

他家里,另置一间房屋安顿妾身,以弟妇相待。便是张宅夫人,亦以妯娌相称。后来听得郎

君闭关读书,私自庆幸。见郎君取了科举。晓得无力进京,又馈送路费。郎君乃掷之大门之

外,只得转托顾门斗送来。难道郎君就不是解人,以精穷之门斗,那得有十金资助贫士?这

件事上,不该省悟么?前日得了郎君发解之信,朝天四拜道是:‘姻缘担子,此番才得卸肩。’

如此周旋苦心,虽押衙亦不能及。若郎君疑妾有不白之行,妾亦无足惜,但埋没了热肠侠士,

妾惟有立死君前,以表彰心迹而已。”阮江兰汗流浃背,如大梦方醒。两个老人家啧啧称道

不绝。阮江兰才请过畹娘来,拜见公婆,又交拜了。随即叫两乘轿子,到张少伯家去,请他

夫妇拜谢。从此两家世世往来,竟成了异姓兄弟。

卷二

百和坊将无作有

造化小儿强作宰,穷通切莫怨浮沉。

使心运智徒劳力,掘地偷天枉费心。

忙里寻闲真是乐,静口守拙有清音。

早知苟得原非得,须信机深祸亦深。

丈夫生在世上,伟然七尺,该在骨头上磨练出人品,心肝上呕吐出文章,胼胝上挣扎出

财帛。若人品不在骨头上磨练,便是庸流;文章不在心肝上呕吐,便中浮论;帛不在胼胝上

挣扎,便是虚花。且莫提起人品、文章,只说那财帛一件,今人立地就想祖基父业,成人就

想子禄妻财。我道这妄想心肠,虽有如来转世,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斩绝世界上这一点病

根。

且说明朝叔季年间,有一个积年在场外说嘴的童生,他姓欧,单名醉,自号滁山。少年

时有些随机应变的聪明,道听途说的学问,每逢考较,府县一般高高的挂着,到了提前衙门,

就像铁门槛,再爬不进这一层。自家虽在孙山之外,脾味却喜骂人,从案首直数到案末,说

某小子一字不识,某富家多金夤缘,某乡绅自荐子弟,某官府开报神童。一时便有许多同类,

你唱我和,竟成了大党。时人题他一个总名,叫做“童世界”,又起欧滁山绰号叫做“童妖”。

他也居之不疑,俨然是童生队里的名士。但的近三十,在场外夸得口,在场内藏不得拙,那

摘不尽的髭髯,渐渐连腮搭鬓,缩不小的身体,渐渐伟质魁形。还亏他总不服老,卷面上“未

冠”两个字,像印板刻成的,再不改换。众人虽则晓得他功名淹蹇,却不晓得他功名愆期。

他自父母亡后,留下一个未适人的老丫头,小名秋葵,做了应急妻室。家中还有一个小厮,

一个苍头。那苍头耳是聋的,口好挑水烧锅,惟有那小厮叫做鹘浔,眼尖口快,举动刁钻,

与秋葵有一手儿。欧滁山时常拈酸吃醋,亲戚们劝他娶亲,只是不肯。有的说:“他志气高

大,或者待进学后才议婚姻。”不知欧滁山心事全不为此。他要做个现成财主女婿,思量老

婆面上得些油水。横了这个见解,把岁月都跟着蹉跎过了。又见同社们也有进学,也有出贡

的,再不得轮流到自己。且后进时髦,日盛一日,未免做了前辈童生。要告致仕。又恐冤屈

了那满腹文章、十年灯火。忽然想起一个出贡的朋友姜天淳,现在北直真定作县,要去秋风。

他带了鹘渌出门,留苍头看家。朝行暮宿,换了几番舟车陆马,才抵真定。自家瞒去童

生脚色,分付鹘渌在人前说是名士秀才。会过姜天淳,便拜本地乡室。乡宦们知道是父母官

的同乡同社,又是名士,尽来送下程请酒。欧滁山倒应接不暇。一连说过几桩分上,得了七

百余金。我道欧滁山族新做游客,那得如此获利?

原来他走的是衙门线索,一应书办快手,尽是眷社盟弟的贴子,到门亲拜。还抄窃时人

的诗句,写在半金半白的扉子上,落款又写“拙作请教”,每人送一把,做见面人情。那班

衙门里朋友,最好结交,他也不知道甚么是名士,但见扇子上有一首歪诗,你也称好,我也

道妙,大家捡极肥的分上送来,奉承这诗伯。欧滁山也不管事之是非,理之屈直,一味拿出

名士腔调来,强要凄天淳如何审断,如何注销。若有半点不依他,从清晨直累到黄昏,缠扰

个不了。做官人的心性,那里耐烦得这许多。说一件准一件,只图耳根干净,面前清洁便罢

了。所以游客有四种熬他不得的去处:

不识差的厚脸,惯撒泼的鸟嘴。

会做作的乔样,弄虚头的辣手。

世上尊其名曰:“游客”。我道游者流也,客者民也,虽内中贤愚不等,但抽丰一途,

最好纳污藏垢,假秀才、假名士、假乡绅、假公子、假书贴,光棍作为,无所不至。今日流

在这里,明日流在那里,扰害地方,侵渔官府,见面时称功颂德,背地里捏禁拿讹。游道至

今大坏,半坏于此辈流民,倒把真正豪杰、韵士、山人、词客的车辙,一例都行不通了。歉

的带坏好的,怪不得当事们见了游客一张拜帖,攒着眉,跌着脚,如生人遇着勾死鬼一般害

怕。若是礼单上有一把诗扉,就像见了大黄巴豆,遇着头疼,吃着泄肚的。就是衙役们晓得

这一班是惹厌不讨好的怪物,连传帖相见,也要勒压纸包。

我曾见越中一游客,谒某见令,经月不见回拜,某客排门大骂,县令痛恶,遣役投帖送

下程。某客恬不为耻,将下程全收,缴礼之时,嫌酒少,叱令重易大坛三白。翌日果负大坛

至。某客以为得计,先用大碗尝试,仅咽一口,呕吐几死,始知坛中所贮者乃溺也。我劝自

爱的游客们,家中若有一碗薄粥可吃,只该甘穷闭户。便是少柴少米,宁可受妻子的怨谪,

决不可受富贵场内怠慢。闲话休提。

且说欧滁山一日送客,只见无数脚夫,挑着四五十只皮箱,后面十多乘轿子,陆续进那

大宅子里去了。欧滁山道:“是那里来的官家?”忙叫鹘渌访问,好去拜他的。鹘渌去不多

时,走来回复道:“是对门新搬来的。说是河间府屠老爷小奶奶。屠老爷在淮扬做道,这小

奶奶是扬州人,姓缪。如今他家老爷死在任上,只有一个叔子叫做三太爷,同着小奶奶在这

边住。”欧滁山道:“既是河间人,怎么倒在这里住下?”鹘渌道:“打破沙锅问到底,我

那知他家的事故??欧滁山骂了几声“蠢奴才”,又接着本地朋友来会,偶然问及河间屠乡

宦。那朋友也道:“这乡宦已作古人了。”欧滁山假嗟叹一回,两个又讲闲话才别。

次日,见鹘渌传进帖子来,道:“屠太爷来面拜了。”欧滁山忙整衣衫,出来迎接。只

见那三太爷打扮:

头戴一项方巾,脚穿一双朱履。扯偏袖,宛似书呆出相;打深躬,恰如道士伏章。主人

看坐,两眼朝天;仆子送茶,一气入口。先叙了仰爷久慕,才问起尊姓尊名。混沌不知礼貌,

老生怀葛之夫,村愚假学谦恭,一团酒肉之相。

欧滁山分宾主坐下,拱了两拱,说几句初见面的套话。三太爷并不答应,只把耳朵侧着,

呆睁了两只铜铃的眼睛。欧滁山老大诧异。旁边早走上一个后生管家,悄悄说道:“家太爷

耳背,不晓得攀谈,相公莫要见怪。”欧滁山道:“说那里话,你家老爷在生时,与我极相

好,他的令叔便是我的叔执了。怎么讲个怪字?”只问那管家的姓名。后生道:“小的姓徐。”

欧滁山接口道:“徐大叔,你家老爷做官清廉,可有多少官囊么?”徐管家道:“家老爷也

曾买下万金田产,至于内里囊橐,都是扬州奶奶掌管,也够受用半世。”欧滁山道:“这等

你家日子还好过哩。”只见三太爷坐在对面,咂嘴咂舌的叫道:“小厮拿过拜匣来,送与欧

相公。”又朝着滁山拱手道:“藉重大笔。”欧滁山揭开拜匣,里面是一封银子,写着“笔

资八两”。不知他是写围屏、写轴子、画水山、画行乐。着了急,忙推辞道:“学生自幼苦

心文字海中,不曾有余暇工夫摹效黄庭,宗法北苑。若是要做祭文、寿文,还不敢逊让;倘

以笔墨相委,这便难领教了。”三太爷口内唧了几十声,才说出两个字来,道:“求文!求

文!”倒是徐管家代说道:“家老爷死后,生平节概,无人表白,昨日闻得欧相公是海内名

士,特求一篇墓志。些微薄礼,聊当润笔。”欧滁山笑道:“这何难?明日便有,尊礼还是

带回去。”徐管家道:“相公不收,怎么敢动劳?”欧滁山道:“若论我的文章,当代要推

大匠。就是本地士绅求序求传,等上轮个月才有。但念你老爷旧日相与情分,不便受这重礼,

待草完墓志,一并送还。”徐管家见三太爷在椅子上打瞌睡,走去摇醒了,搀他出门。欧滁

山进来,暗喜道:“我老欧今日的文章才值钱,当时做童生,每次出去考,经营惨淡,构成

两篇,定要赔卷子,贴供给。谁知出来做游客,这般燥脾,一篇墓志打甚么紧,也送八两银

子来?毕竟名下好题诗也。不过因我是名士,这墓志倒不可草草打发。”研起墨来,捏着一

管笔,只管摇头摆脑的吟哦,倒默记出自家许多小题来。要安放在上面,不知用那一句好。

千踌躇,万算计,忽然大叫道:“在这里了。”取出《古文必读》,用那《祭十二郎文》,

改头换尾,写得清清楚楚,叫鹘渌跟了,一直到对门来。

徐管家迎见,引至客堂,请出三太爷来相见。欧滁山送上墓志,三太爷接在手里,将两

眼觑在字上,极口的道:“好!”又叫徐管家拿进去与奶奶看。欧滁山听见奶奶是识字的,

毛孔都痒将起来。徐管家又传说:“奶奶分付,请欧相公吃一杯酒去。”欧滁山好像奉了皇

后娘娘的懿旨,身也不敢动,口中先递了诚欢诚忭的谢表。摆上酒肴,一时间山珍海错,罗

列满前,真个大人家举止,就如预备在家里的。欧滁山显出那猪八戒的手段来,件件啖得尽

兴,千欢万喜回去了。

迟不上几日,徐管家又来相请。欧滁山尝过一次甜头儿,脚根不知不觉的走得飞快。才

就客位坐下,只听得里面环佩叮当,似玉人甫离绣阁;麝兰氤氲,如仙女初下瑶阶。先走出

两个女婢来,说道:“奶奶亲自拜谢欧相公。”滁山未及答应,那一位缪奶奶袅袅娜娜的。

走将出来。女婢铺下红毡,慌得欧滁山手足无措,不知朝南朝北,还了礼数。缪奶奶娇声颤

语道:“妾夫见背,默默无闻,得先生片语表彰,不独未亡人衔感。即泉下亦顶不戴不朽。”

欧滁山连称“不敢”。偷眼去瞧他,虽不见得十分美貌,还有七种风情:

眼儿是骚的,嘴儿是甜的,身体儿是动的,脚尖儿是芈的。脸儿是侧的,颈儿是扭的,

纤纤指儿是露出来的。

欧滁山看得仔细,那眼光早射到裙带底下,虚火发动,自家裤裆里活跳起来,险些儿磨

穿了几层衣服。又怕不好看相,只得弯着腰告辞出来。回到寓中,已是黄昏时候,一点淫心

忍耐不住,关了房门,坐在椅子上,请出那作怪的光郎头来,虚空摸拟,就用五姐作缘,闭

上眼睛,伸直了两只腿,勒上勒下。口中正叫着“心肝乖乖”,不期对面桌子下,躲着一个

白日撞的贼,不知几时闪进来的,蹲在对面,声也不响,气也不喘,被欧滁山滚热的精华,

直冒了一脸。那贼“呀”的叫喊起来,倒吓了欧滁山一跳。此时滁山是作丧之后,昏昏沉沉,

四肢瘫软,才叫得一声“有贼”,那贼拔开门闩,已跳在门外。欧滁山赶去捉他,那贼摇手

道:“你要赶我,我便说出你的丑态来了。”欧滁山不觉又羞又笑,那贼已穿街走巷,去得

无影无。欧滁山只得回来。查一查银子,尚喜不曾出脱,大骂鹘渌。

原来鹘渌是缪家的大叔们请他在酒馆中一乐,吃得酩酊大醉,昏天黑地,睡在椿凳上,

哪里知道有贼没贼。欧滁山也没何,自己点了灯,四面照一照,才去安寝。睡便睡在床上,

一心想着缪奶奶,道:“是这般一个美人,又有厚赀,若肯转嫁我,倒是不求至而的安稳富

翁。且待明日,向他徐管家讨些口气,倘有一线可入,夤缘进去,做个补代,不怕一生不享

荣华。”翻来覆去,用心过度,再也睡不着。到四更天气,才闭上眼,又梦见贼来,开了皮

箱,将他七百两头装在搭包里。欧滁山急得眼里冒出火来,顾不得性命,精光

的爬下床来,口中乱喊:“捉贼!”那鹘渌在醉香中,霎时惊醒了,也赤身滚起来,暗

地里恰恰撞着欧滁山,不由分说,扯起钉耙样的拳头,照着欧滁山的脸上乱打。欧滁山熬不

过疼痛,将头脸靠住鹘渌怀里,把他精身体上死咬。两个扭做一团,滚在地下。你骂我是强

盗,我骂你是贼徒。累到天明,气力用尽。欧滁山的梦神也告消乏了,鹘渌的醉魔也打疲倦

了。大家抱头抱脚的,欹跨睡在门槛上。直睡到日出三竿,鸡啼傍午,主仆两人才醒。各揉

一揉睡眼,都叫诧异。欧滁山觉得自家尊容有些古怪,忙取镜子一照惊讶道:“我怎么脱换

一个青面小鬼,连头脚都这般峥嵘了。”鹘渌也觉得自家贵体有些狼狈,低头一看,好似掉

在染缸里,遍体染就个红红绿绿的。面面相觑,竟解不出缘故来。

一连告了几日养病假,才敢出去会客。那缪奶奶又遣管家送过四盘果品来看病。欧滁山

款住徐管家,要他坐下。徐管家道:“小的是下人,怎敢陪相公坐地?”欧滁山笑道:“你

好呆,敬其主以及其使,便是敝老师孔夫子,还命遽伯玉之使同坐哩!你不须谦让。”徐管

家只得将椅子移在侧边,半个屁股坐着。欧滁山分付鹘渌,叫他在酒馆中取些热菜来,酒儿

要烫得热热的。鹘渌答应一声去了。欧滁山问道:“你家奶奶性儿喜欢甚么?待我好买几件

礼物回答。”徐管家道:“我家奶奶敬重相公文才,那指望礼物回答?”欧滁山道:“你便

是这等说,我却要尽一点教敬。”徐管家道:“若说起我家奶奶,纱罗绸缎,首饰头面,那

件没有?若要他喜欢的,除非吃食上橄榄、松子罢了。”欧滁山问道:“你家奶奶原来是个

清客,爱吃这样不做肉的东西。”徐管家嬉的笑起来。鹘渌早取了熟菜,摆上一桌,斟过两

杯酒。二人一头吃,一头说。欧滁山乘兴问道:“你家奶奶又没有一男半女,年纪又幼小,

怎么守好节?”徐管家道:“正是。我们不回河间去,也是奶奶要日后寻一分人家,坐产招

夫的意思。”欧滁山道:“不知你家奶奶要寻那样人儿?”徐管家道:“小的也不晓得。奶

奶还不曾说出口来,为碍着三太爷在这里。”欧滁山道:“我有一句体己话儿对你讲,切不

可向外人说。”忙把鹘渌叫开了,说道:“我学生今年才三十一岁,还是真正童男子,一向

要娶亲,因敝地再没得好妇人。若是你家奶奶不弃,情愿赘在府上。我虽是客中,要措办千

金,也还供得你家奶奶妆奁。”徐管家道:“相公,莫说千金万金,若是奶奶心肯,便一分

也不消相公破费。但三太爷在此,也须通知他做主才妙。”欧滁山道:“你家三太爷聋着两

只耳朵,也容易结交他。”徐管家道:“相公慢慢商量,让小的且回去罢。”欧滁山千叮万

嘱一遍,正是:

耳听好消息,眼观旌节旗。

话说姜天淳晓得欧滁山得过若干银两,又见不肯起身,怕在地方招遥出事来,忙对起八

两程仪,促他急整归鞭。欧滁山大怒,将程仪掷在地下,道:“谁希罕这作孽的钱?你家主

人要使官势,只好用在泛常游客身上。我们同窗同社,也还不大作准,试问他,难道做一生

知县,再不还乡的么?我老欧有日和他算帐哩。”那来役任凭他发挥,拾了银子,忙去回复

知县。

这叫做好意翻恶意,人心险似蛇心。我道姜天淳这个主人,便放在天平上兑一兑,也还

算十足的斤两。看官们,试看世界上那个肯破悭送人?他吃辛吃苦的做官,担惊担险的趁钱,

宁可招人怨,惹人怪,闭塞上方便门,留积下些元宝,好去打点升迁;极不济,便完赃赎罪,

抖着流徙,到底还仗庇孔方,保姆一生不愁冻饿。我常想古今慷慨豪杰,只有两上:一个是

孟尝君,舍得三餐饭养士;一是平原君,舍得十日酒请客。这大老官的声名千古不易。可见

酒饭之德,亦能使人品传芳。假若剜出己财,为众朋友做个大施主,这便成得古今真豪杰了。

倘自负慷慨,逢人通诚,锄水火的小恩惠,也恶夸口,这种人便替孟尝君厨下烧锅,代平

原君席上斟酒,还要嫌他龌龊相。但当今报德者少,负义者多。如欧滁山皆是另具一副歪心

肠,别赋一种贱骨格。抹却姜天淳的好处,反恶声狂吠起来。这且不要提他。

话说缪奶奶屡次着人送长送短,百倍殷切。欧滁山只得破些钞儿,买几件小礼点缀。一

日,三太爷拉欧滁山街上去闲步,见一个簇新酒帘飘荡在风里,那三太爷频频咽涎,像有些

闻香下马的光景,只愁没有解貂换酒的主人。欧滁山见景生情,邀他进去,捡一副干净座儿,

请他坐地。酒保陆续搬上肴馔来,两个一递一杯,直吃到日落,还不曾动身。欧滁山要与三

太爷接谈,争奈他两耳又聋,只好对坐着哑饮。谁知哑饮易醉,欧滁山满腔心事,乘着醉兴,

不觉吐露道:“令侄妇青年人怎么容他守寡?你老人家该方便些才是。那三太爷偏是这几句

话听得明白,点一点头道:“我天要寻一个好人物,招他进来哩!急切里又遇不着。”欧滁

山见说话入港,老着脸皮,自荐道:“晚生还不曾娶妾,若肯玉成,当图厚报。”三太爷大

喜道:“这段姻缘绝妙的了,我今日便亲口许下,你择日来纳聘何如?”欧滁山正喜得抓耳

搔腮,侧边一个小厮,眼瞅着三太爷道:“不知家里奶奶的意思,太爷轻口便许人么?”欧

滁山忙把手儿摇着说道:“大叔你请在外面吃酒,都算在我帐上。”把个小厮哄开了。离席

朝上作了揖,又自斟一杯酒送过去。三太爷扶起道:“你又行这客礼做甚么?”欧滁山道:

“既蒙俯允,始终不二,便以杯酒为订。”三太爷道:“你原来怕我是酒后戏言,我从来直

肠直口,再不会说谎的。”欧滁山极口感激,算完店帐,各自回寓。

次日打点行聘。这缪家受聘之后,欧滁山即想做亲。叫了一班鼓乐,自家倒坐在新人轿

里,抬了一个圈子,依旧到对门下轿。因是第一次做新郎,心里老大有些惊跳。又见缪奶奶

是大方家,比不得秋葵丫头,胡乱可以用些枪法的,只得在那上床之时,脱衣之后,求欢之

际,斯斯文文,软软款款,假学许多风雅模样。缪奶奶未免要装些身分。欧滁山低声悄语道:

“吉日良辰,定要请教。”缪奶奶笑忍不住,放开手。任他进去赴考。欧滁山才入门,一面

谦让道:“唐突!唐突!”那知兢持太甚,倒把一年积年会完卷的老童生,头一篇还不曾做

到起讲,便老早出场了。自家觉得惭愧,喘吁吁的赔小心道:“贻笑大方,改日容补。”缪

奶奶只是笑,再不则声。

过了数日,欧滁山见他房口箱笼摆得如密篦一般,不知内里是金银财宝,还是纱罗绸缎,

想着要入一入眼。因成亲不久,不便开口说得,遂想出一个抛砖引玉之法来,手中拿着钥匙,

递与缪奶奶道:“拙夫这个箱内,尚存六百多金,娘子请看一看。”缪奶奶道:“我这边的

银钱还用度不了,那个要你的?”欧滁山道:“不是这样讲,我的钥匙交付与娘子,省得拙

夫放在身边。”缪奶奶取过来交与一个丫头。只见三太爷走到房门前说道:“牛儿从河间府

来,说家里的大宅子,有暴发户戚上小桥要买,已还过九千银子。牛儿不敢做主,特来请你

去成交易哩。”缪奶奶愁眉道:“我身子不大耐烦,你老人家同着姑爷去兑了房价来罢。”

欧滁山听见又有九千银子,好像做梦的,恨不得霎时起身,搬了回来,这一夜加力奉承财主

奶奶。

次日备上四个头口,三太爷带了牛儿,欧滁山带了鹘渌,一行人迤逦而去。才走得数里,

后面一匹飞马赶来,却是徐管家,拿着一个厚实实的大封袋,付与欧滁山道:“你们起身忙

忘记带了房契,奶奶特差小的送来。”欧滁山道:“险不空往返一遭儿哩!还亏你奶奶记性

快。”徐管家道:“爷们不要耽搁,快赶路罢。”两个加一鞭。只见:

夕阳影里马蹄过,沙土尘中人面稀。

停了几日,已到河间府。三太爷先把欧滁山安顿在城外饭店里,自家同着牛儿进城,道

是议妥当了,即来请去交割房契。欧滁山果然在饭店中等候。候了两日,竟不见半个脚影儿

走来,好生盼望。及至再等数天,就有些疑惑,叫鹘渌进城去探问。鹘渌问了一转,依旧单

身回来,说是城内百和坊,虽有一个屠乡宦,他家并不见甚么三太爷。欧滁山还道他问得不

详细,自己袖着房契,叫鹘渌领了,走到百和坊来。只见八字墙门,里面走出一个花帕兜头

的大汉。欧滁册大模大样问道:“你家三太爷回来了,为何不出城接我?”那大汉啐道:“你

是那里走来的鸟蛮子,问甚么三太爷、四太爷?”欧滁山道:“现有牛儿跟着的,烦你唤出

牛儿来,他自然认得我。”大汉骂道:“你家娘的牛马儿!怎么在我宅了门前歪缠?”欧滁

山情急了,忙通出角色来道:“你家小奶奶现做了我的贱内,特叫我来卖房子哩。”这句话

还不曾说完,大汉早劈面一个耳掌,封住衣袖揪了进去。鹘涵见势头不好,一溜烟儿躲开。

可怜欧滁山被那大汉捉住,又有许多汉子来帮打,像饿虎撵羊一般,直打得个落花流水。还

亏末后一个少年喝住,众汉才各各收了拳兵。

此时欧滁山魂灵也不在身上,痴了一会,渐渐醒觉,才叫疼叫痛,又叫起冤屈来。那少

年近前问道:“你这蛮子声口像是外方。有甚缘故?快些说来。”欧滁山带着眼泪说道:“学

生原是远方人,因为探望舍亲姜天淳,所以到保定府来,就在保定府娶下一房家小,这贱内

原是屠老先生之妾。屠老先生虽在任上亡过,现有三太爷做主为媒,不是我贪财强娶。”那

少年道:“那个耐烦听你这些闲话?只问你无端为何进我的宅子?”欧滁山道:“我非无端

而来,原是来兑房价的,现有契文在此,难道好白赖的么?”少年怒道:“你这个蛮子,想

是青天白日见鬼。叫众汉子推他出去。”欧滁山受过一番狼狈的,那里经得第二遍?听见一

声推出去,他的脚跟先出门了,只得闷闷而走。

回到饭店,却见鹘渌倒在炕上坐着哩。欧滁山骂道:“你这贼奴才,不顾主人死活,任

他拿去毒打。设使真个打死,指望你来收尸,这也万万不能够了。”鹘渌笑道:“相公倘然

打死,还留得鹘渌一条性命,也好回家去报信,怎道怨起我来?”欧滁山不言为语,连衣睡

在床上,捶胸捣枕。鹘渌道:“相公不消气苦,我想三太爷原姓屠,他家弟男子侄,那里肯

将房产银子倒白白送与相公么?”欧滁山沉吟道:“你也说的是,但房契在我手里,也还不

该下这毒手。”鹘渌道:“他既下这毒手,焉知房契不先换去了?”欧滁山忙捡出房契来,

拆开封筒,见一张绵纸,看看上面,写的不是房契,却是借约。写道:

立借票人屠三醉,今因乏用,借到老欧处白银六百两。俟起家立业后,加倍奉偿。恐后

无凭,立此借票存照。

欧滁山呆了,道:“我被这老贼拐去了。”又想一想道:“前日皮箱放在内屋里,如何

盗得去?”又转念道:“他便盗我六百金,缪奶奶身边,千金不止,还可补偿缺陷。”急急

收拾行李,要回保定。争奈欠了饭钱,被房主人捉住。欧滁山没奈何,只得将被褥准算,主

仆两个,孤孤寂寂,行在路上,有一顿没一顿,把一个假名士,又假起乞丐来了。

趱到保定,同着鹘渌入城,望旧寓走来。只见:

冷清清门前草长,幽寂寂堂上禽飞。破交椅七横八竖,碎纸窗万片千条。就像过塞无人

烟的古庙,神鬼潜踪;又如满天大风雪的寒江,渔翁绝迹。入其庭不见其人,昔日罗帏挂蛛

网;披其户其人安在,今朝翠阁结烟萝。

欧滁山四面搜寻,要讨个人影儿也没得。鹘渌呜呜的又哭起来。欧滁山问道:“你哭些

甚么?”鹘渌道:“奶奶房里使用的珠儿,他待我情意极好,今日不见了,怎禁得人不哭?”

欧滁山道:“连奶奶都化为乌有,还提起甚么珠儿?我如今想起来了,那借票上写着屠三碎,

分明是说‘三醉岳阳人不识’,活活是个雄拐子,连你奶奶也是雌拐儿。算我年灾月厄,撞

在他手里。罢了!罢了!只是两只空拳,将甚么做盘缠回家?”鹘渌道:“还是去寻姜老爷

的好。”欧滁山道:“我曾受过恩惠,反又骂他,觉得不好相见。”鹘渌道:“若是不好相

见,可写一卦书去,干求他罢了。”欧滁山道:“说得有理。”仍回到对门旧寓来,借了笔

砚,恳恳切切写着悔过谢罪的话,又叙说被拐致穷之致。鹘渌忙去投书。姜天淳果然不念旧

恶,又送出二十两程仪来。欧滁山制办些铺盖,搭了便船回家。

一路上少不得嗟叹怨眼,谁知惊动了中舱内一位客人。那客人被他耳根聒得不耐烦,只

得骂了船家几句,说他胡乱搭人。船家又来埋怨。欧滁山正没处叫屈,借这因头,把前前后

后情节,像说书的一般,说与众人听。众人也有怜他的,也有笑他的。独有中舱客人,叫小

厮来请他。欧滁山抖一抖衣服,钻进舱去。客人见欧滁山带一顶巾子,穿一双红鞋,道是读

书的,起身来作揖,问了姓氏。欧滁山又问那客人,客人道:“小弟姓江,号秋雯,原籍是

徽州。因今岁也曾遇着一伙骗子,正要动问,老丈所娶那妇人,怎的一个模样?”欧滁山道:

“是个不肥不瘦的身体,生来着实风骚,面上略有几个雀斑。”江秋雯笑道:“与小弟所遇

的不差。”欧滁山怒目张拳道:“他如今在那里?”江秋雯道:“这是春间的事体,如今那

个晓得他的踪迹?”欧滁山道:“不知吾兄如何被骗的?”江秋雯道:“小弟有两个典铺,

开在临清。每年定带些银两去添补。今春泊船宿迁,邻船有一个妇人,看见小弟,目成心许。

将一条汗巾掷过来。小弟一时迷惑,接在手中,闻香嗅气。那妇人不住嬉笑,小弟情不自禁,

又见他是两只船,一只船是男人,一只船是女人。访得详细,到二更天,见他蓬窗尚未掩着,

此时也顾不得性命,跳了过去。倒是那妇人叫喊起来,一伙仆从促住小弟,痛打一顿,骗去

千金才放。小弟吃这个亏,再不怨人,只怨自己不该偷婆娘。”欧滁山道:“老丈有这等度

量,小弟便忍耐不住了。”江秋雯道:“忍耐不住便怎么?小弟与吾兄同病相怜,何不移在

中舱来作伴?”自此,欧滁山朝夕饮食,尽依藉着江秋雯。到了镇江,大家上岸去走走。只

见码头上,一个弄蛇的叫化子,鹘渌端相一遍,悄悄对欧滁山说道:“这倒像那三太爷的模

样哩。”欧滁山认了一认,道:“果然是三太爷。”上前一把扯住,喊道:“捉住拐子了。”

那叫化子一个拳头撞来,打得不好开交。江秋雯劝住道:“欧兄,你不要错认了,他既然拐

你多金,便不该仍做叫化子。既做叫化子,你认他是三太爷,可不自己没体面?”欧滁山听

了,才放手。倒是那叫化子不肯放,说是走了他的挣钱的儿子。江秋雯不晓得什么叫做挣钱

儿子。细问起来,才知是一条蛇儿。欧滁山反拿出几钱银偿他。

次日,别了江秋雯,搭了江船,到得家里。不意苍头死了,秋葵卷了些值钱物件,已是

跟人逃走。欧滁山终日抑郁,遂得臌胀病而亡。可见世人须要斩绝妄想心肠,切不可赔了夫

人又折兵,学那欧滁山的样子。

卷三

走安南玉马换猩绒

百年古墓己为田,人世悲欢只眼前。

日暮子规啼更切,闲修野史续残编。

话说广西地方与安南交界,中国客商,要收买丹砂、苏合香、沉香,却不到安南去,都

在广西收集。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安南的土产,广西不过是一个聚处。安南一般也有客人到广

西来货卖。那广西牙行经纪,皆有论万家私,堆积货物。但逢着三七,才是交易的日子。这

一日叫做开市。开市的时候。两头齐列着官兵,放炮呐喊,直到天明,才许买卖。这也是近

着海滨,恐怕有奸细生事的意思。市上又有个评价官,这评价官是安抚衙门里差出来的。若

市上有私买私卖,缉访出来,货物入官,连经纪客商都要问罪。自从做下这个官例,那个还

敢胡行?所以,评价官是极有权要的。名色虽是评价,实在却是抽税。这一主无碍的钱粮,

都归在安抚。

曾有个安抚姓胡,他生性贪酷,自到广西做官,不指望为百姓兴一毫利,除了毫害,每

日只想剥尽地皮自肥。总为天高听远,分明是半壁天子一般。这胡安抚没有儿子,就将妻侄

承继在身边做公子。这公子有二十余岁,生平毛病是见不得女色的,不论精粗美恶,但是落

在眼里就不肯放过。只为安抚把他关禁在书房里,又请一位先生陪他读书。你想旷野里的猢

狲,可是一条索子锁得住的?况且要他读书,真如生生的逼那猢狲妆扮李三娘挑水,鲍老送

婴孩的戏文人。眼见得读书不成,反要生起病来。安抚的夫人又爱惜如宝,这公子倚娇倚痴,

要出衙门去玩耍。夫人道:“只怕你父亲不许。待我替你讲?”早是安抚退堂,走进内衙来。

夫人指着公子道:“你看他面黄肌瘦,茶饭也不多吃,皆因在书房内用功过放。若再关禁几

时,连性命都有些难保了。”安抚道:“他既然有病,待我传官医进来,吃一两齐药,自然

就好的。你着急则甚?”公子怕露出马脚来,忙答应道:“那样苦水,我吃他做甚么?”安

抚道:“既不吃药,怎得病好哩?”夫人道:“孩子家心性原坐不定的。除非是放他出衙门

外,任他在有山水的所在,或者好寺院里闲散一番,自然病就好了。”安抚道:“你讲的好

没道理。我在这地方上,现任做官,怎好放纵儿子出外玩耍?”夫人道:“你也忒糊涂,难

道儿子面孔上贴着安抚公子的几个字么?便出去玩耍,有那个认得,有那个议论?况他又是

不生事的。你不要弄得他病久了,当真三长两短,我是养不出儿子的哩。”安抚也是溺爱,

一边况且夫人发怒,只得改口道:“你不要着急,我自有个道理。明朝是开市的日期,分付

评价官领他到市上,玩一会就回。除非是打扮要改换了,才好掩人耳目。”夫人道:“这个

容易。”公子在旁听得眉花眼笑,扑手跌脚的,外边喜欢去了。”正是:

意马心猿拴不住,郎君年少总情迷。

世间溺爱皆如此,不独偏心是老妻。

话说次日五更,评价官奉了安抚之命,领着公子出辕门来,每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到得

市上,那市上原来评价官也有个衙门。公子下了马,评价官就领他到后衙里坐着,说道:“小

衙内,你且宽坐片时,待小官出去点过了兵,放炮之后,再来领衙内出外观看。”只见评价

官出去坐堂。公子那里耐烦死等?也便随后走了出来。此时天尚未亮,满堂灯炬照得如同白

日,看那四围都是带大帽、持枪棍的,委实好看。公子打人丛全里挤出来,直到市上,早见

人烟凑集家家都挂着灯笼。公子信步走去,猛抬头看见楼上一个标致妇人,凭着楼窗往下面

看,便立住脚,目不转睛的瞧个饱满。你想,看人家妇女,那有看得饱的时节?总是美人立

在眼前,心头千思万想,要他笑一笑,留些情意,好从中下手。却不知枉用心肠,像饿鬼一

般,腹中越发空虚了。这叫做眼饱肚中饥。公子也这样呆想。那知楼上的妇人,他却贪看市

上来来往往的,可有半些眼角梢几留在公子身上么?又见楼下一个后生,对着那楼上妇人说

道:“东方发白了,可将那几盏灯挑下来吹熄了。”妇人道:“烛也剩不多,等他点完了罢。”

公子乘他们说话,就在袖里取出汗巾来。那汗巾头上系着一个玉马,他便将汗巾裹一裹,掷

向楼上去。偏偏打着妇人的面孔,妇人一片声喊起来。那楼下后生也看见一件东西在眼中幌

一幌,又听得楼上喊声,只道那个拾砖头打他。忙四下一看,只见那公子嬉笑一张嘴,拍着

手大笑道:“你不要错看了那汗巾,里面裹着有玉马哩!”这后生怒从心上,恶向胆边,忙

去揪着公子头发,要打一顿。不提防用得力猛,却揪着了帽子,被公子在人丛里一溜烟跑开

了。后生道:“便宜这个小畜生!不然打他一个半死,才显我的手段。”拿帽在手,一径跑

到楼上去。妇人接着笑道:“方才不知那个涎脸,将汗巾裹着玉马掷上来。你看这玉马,倒

还有趣哩。”后生拿过来看一看,道:“这是一个旧物件。”那妇人也向后生手里取过帽子

来看一看,道:“这是那里得来的?上面好一颗明珠。”后生看了,惊讶道:“果然好一颗

明珠。是了,是了!方才那小畜生不知是那个官长家的哩!”妇人道:“你说甚么?”后生

道:“我在楼下见一个人瞧你,又听得你喊起来,我便赶上去打那一个人。不期揪着帽子,

被他脱身走去。”妇人道:“你也不问个皂白,轻易便打人。不要打出祸根来。便由他瞧得

奴家一眼,可有本事吃下肚去么?”后生道:“他现在将物件掷上来,分明是调戏你。”妇

人道:“你好呆,这也是他落便宜,白送一个玉马,奴家还不认得他是长是短,你不要多心。”

正说话间,听得市上放炮响,后生道:“我去做生意了。”正是:

玉马无端送,明珠暗里投。

你道这后生姓甚么?原来叫做杜景山。他父亲是杜望山,出名的至诚经纪,四方客商都

肯来投依,自去世之后,便遗下这挣钱的行户与儿子。杜景山也做人乖巧,倒百能百干,会

招揽四方客商,算得一个克家的肖子了。我说那楼上妇人,就是他结发妻子。这妻子娘家姓

白,乳名叫做凤姑,人材又生得柔媚,支持家务件件妥贴,两口儿极是恩爱不过的。他临街

是客楼,一向堆着货物。这日出空了,凤姑偶然上楼去,观望街上,不期撞着胡衙内这个祸

根。你说,惹了别个还可,这胡衙内是活太岁,在他头了动了土,重则断根绝命,轻则也要

荡产倾家。若是当下评价官晓得了,将杜景山责罚几板,也就是消了忿眼。偏那衙内怀揣着

鬼胎,却不敢打市上走,没命的往僻巷里躲了去。走得气喘,只得立在房檐下歇一歇力。不

晓得对门一个妇人蓬着头,敞着胸,手内提了马桶,将水荡一荡,朝着侧边泼下。那知道黑

影内有一个人立着,刚刚泼在衙内衣服上。衙内叫了一声:“嗳哟!”妇人丢下马桶,就往

家里飞跑。我道妇人家倒马桶,也有个时节,为何侵晨爬起来就倒?只因小户人家,又住在

窄巷里,恐怕黄昏时候街上有人走动,故此趁那五更天,巷内都关门闭户,他便冠冠冕冕,

好出来洗荡。也是衙内晦气,泼了一身粪渣香。自家闻不得,也要掩着鼻子。心下又气又恼,

只得脱下那件外套来,露出里面是金黄短夹袄。衙内恐怕有人看见,观瞻不雅,就走出巷门。

看那巷外却是一带空地,但闻马嘶的声气。走得几步,果见一匹马拴在大树底下,鞍辔都是

备端正的,衙内便去解下缰绳。才跨上去,脚蹬还不曾踏稳,那马如飞跑去了。又见草窝里

跳出一个汉子,喊道:“拿这偷马贼!拿这偷马贼!”,随后如飞的赶将来。衙内又不知这

马的缰口,要带又带不住,那马又不打空地上走,竟转一个大弯,冲到市上来。防守市上的

官兵,见这骑马汉子在人丛里放辔头,又见后面汉子追他是偷马贼,一齐喊起来道:“捉拿

奸细!;吓得那些做生意买卖的,也有挤落了鞋子,也有失落了银包,也有不见了货物,也

有踏在深沟里,也有跌在店门前,纷纷沓沓,俨有千军万民的光景。

评价官听得有了奸细,忙披甲上马,当头迎着,却认得是衙内。只见衙内头发披散了,

满面流的是汗,那脸色就如黄蜡一般。喜得马也跑不动了。早有一个胡髯碧眼的汉子喝道:

“快下马来,俺安南国的马,可是你这蛮子偷来骑得的么?”那评价官止住道:“这是我们

衙内,不要罗唣。”连忙叫人抱下马来。那安南国的汉子把马也牵去了。那官兵见是衙内,

各各害怕道:“早是不曾伤着那里哩!”评价官见市上无数人拥护在一团,来看衙内,只得

差官兵赶散了。从容问道:“衙内出去,说也不说一声,吓得小官魂都没了。分头寻找,却

不知衙内在何处游戏。为何衣帽都不见了?是甚么缘故?”衙内隔了半晌,才说话道:“你

莫管我闲事,快备马送我回去。”评价官只得自家衙里取了巾服,替衙内穿藏起来,还捏了

两把汗,恐怕安抚难为他。再三求告衙内,要他包含。衙内道:“不干你事,你莫要害怕。”

众人遂扶衙内上马,进了辕门,后堂传梆,道是:“衙内回来了。”夫人看见,便问道:“我

儿,外面光景好看么?衙内全不答应,红了眼眶,扑簌簌掉下泪来。夫人道:“儿为着何事?”

忙把衣袖替他揩泪。衙内越发哭得高兴。夫人仔细将衙内看一看,道:“你的衣帽那里去了?

怎么换这个巾服?”衙内哭着说道:“儿往市上观看,被一个店口的强汉,见儿帽赍上的明

珠起了不良之念,便来抢去,又剥下儿的外套衣服。”夫人掩住他的口道:“不要提起罢,

你爹原不肯放你出去,是我变嘴变脸的说了,他才依我。如今若晓得这事,可不连我也埋怨

起来?正是:

不到江心,不肯收舵。

若无绝路,哪肯回兵?

话说安抚见公子回来,忙送他到馆内读书。不期次日众官员都来候问衙内的安。安抚想

道:“我的儿子又没有大病,又不曾叫官医进来用药,他们怎么问安?”忙传中军进来,叫

他致意众官员,回说衙内没有大病,不消问候得。中军传着安抚之命,不一时又进来禀道:

“众官员说,晓得衙内原没有病,因是衙内昨日跑马着惊,特来问候的意思。”安抚气恼道:

“我的儿子才出衙门游得一次,众官就晓得,想是他必定生事了。”遂叫中军谢声众官员。

他便走到夫人房里来,发作道:“我原说在此现任,儿子外面去不得的。夫人偏是护短,却

任他生出事来,弄得众官员都到衙门里问安,成甚么体统?”夫人道:“他玩不上半日,那

里生出甚么事来?”安抚焦燥道:“你还要为他遮瞒。”夫人道:“可怜他小小年纪,又没

有气力,从那里生事起?是有个缘故,我恐怕相公着恼,不曾说得。”安抚道:“你便遮瞒

不说,怎遮瞒得外边耳目?”夫人道:“前日相公分付,说要儿子改换妆饰,我便取了相公

的烟墩帽,上面钉了一颗明珠,把他带上。不意撞着不良的人,欺心想着这明珠,连帽子都

抢了去。就是这个缘故了。”安抚道:“岂有此理,难道没人跟随着他,任凭别人抢去?这

里面还有个隐情,连你也被儿子瞒过。”夫人道:“我又不曾到外面去,那里晓得这些事情。

相公叫他当面来一问,就知道详细了,何苦埋怨老身。”说罢便走开了。

安抚便着丫环,向书馆里请出衙内来。衙内心中着惊,走到安抚面前,深深作一个揖。

安抚问道:“你怎么昨日出去跑马闯事?”衙内道:“是爹爹许我出去,又不是儿子自家私

出去玩耍的。”安抚道:“你反说得干净!我许你出去散闷,那个许你出去招惹事非?”衙

内道:“那个自家去招惹是非?别人抢我的帽子、衣服,孩儿倒不曾同他争斗,反回避了他,

难道还是孩儿的不是?”安抚道:“你好端端市上观看,又有人跟随着,那个大胆敢来抢你

的?”衙内回答不出,早听得房后夫人大骂起来,道:“胡家后代,只得这一点骨血,便将

就些也罢。别人家儿女还要大赌大嫖,败坏家私。他又不是那种不学好的,就是出去玩耍,

又不曾为非做歹,玷辱你做官的名声。好休便休!只管唠唠叨叨,你要逼死他才住么?”安

抚听得这一席话,连身子麻木了半边,不住打寒噤,忙去赔小心道:“夫人,你不要气坏了。

你疼孩儿,难道我不疼孩儿?我恐孩儿在外面吃了亏,问一个来历,好处治那抢帽子的人。”

夫人道:“这才是。”叫着衙内道:“我儿,你若记得那抢帽子的人,就说出来,做爹的好

替你出气。”衙内道:“我还记得那个人家灯智笼上明明写着‘杜景山行’四个字。”夫人

欢喜,忙走出来,抚着衙内背道:“好乖儿子,这样聪明,字都认识得深了。此后再没人敢

来欺负你。”又指着安抚道:“你胡家门里,我也不曾看见一个走得出,会识字像他的哩!”

安抚口中只管把“杜景山”三个字一路念着,踱了出来。又想道:“我如今遽然将杜景山拿

来,痛打一阵,百姓便叫我报复私仇。这名色也不好听。我有个道理了,平昔闻得行家尽是

财主富户,自到这里做官,除了常例之外,再不曾取扰分文。不若借这个事端,难为他一难

为。我又得了实惠,他又不致受苦,我儿子的私愤又偿了。极妙!极妙!”即刻遂传书吏写

一张大红猩猩小姑绒的票子,拿朱笔写道:“仰杜景山速办三十丈交纳,着领官价,如违拿

究,即日缴。”那差官接了这个票子,可敢怠慢?急急到杜家行里来。

杜景山定道是来取平常供应的东西,只等差官拿出票子来看了,才吓得面如土色,舌头

伸了出来,半日还缩不进去。差官道:“你火速交纳,不要迟误,票上原说即日缴的,你可

曾看见么?”杜景山道:“爷们且进里面坐了。”忙叫妻子治酒肴款待。差官道:“你有得

交纳,没得交纳,也该作速计较。”杜景山道:“爷请酒,待在下说出道理来。”差官道:

“你怎么讲?”杜景山道:“爷晓得这猩猩绒是禁物,安南客人不敢私自拿来贩卖。要一两

丈,或者还有人家藏着的,只怕人家也不肯拿出来。如今要三十丈,分明是个难题目了。莫

讲猩猩绒不容易有,就是急切要三十丈小姑姑绒也没处去寻。平时安抚老爷取长取短,还分

派众行家身上,谓之众轻易举。况且还是眼面前的物件,就着一家支办,办量上也担承得来。

如今这个难题目,单看上了区区一个,便将我遍身上下的血割了也染不得这许多。在下通常

计较,有些微薄礼,取来孝顺,烦在安抚老爷面前回这样一声。若回得脱,便是我行家的造

化,情愿将百金奉酬。就顺不脱。也要宽了限期,慢慢商量,少不得奉酬。就是这百金,若

爷不放心,在下便先取出来,等爷袖了去何如?”差官想道:“回得脱,回不脱,只要我口

内禀一声,就是百金上腰,拚着去禀一禀,决不到生出事来。”便应承道:“这个使得,银

子也不消取出来。我一向晓得你做人是极忠厚老成的。你也要写一张呈子,同着我去。济与

不济,看你的造化了。”杜景山立刻写了呈子,一齐到安抚衙门前来。

此时安抚还不曾退堂,差官跪上去禀道:“行家杜景山带在老爷台下。”安抚道:“票

子上的物件交纳完全么?”差官道:“杜景山也有个下情。”便将呈子递上去。安抚看也不

看,喝道:“差你去取猩猩绒,谁教你带了行家来?你替他递呈子,敢是得了他钱财?”忙

丢下签去,要捆打四十。杜景山着了急,顾不得性命,跪上去禀道:“行家磕老爷头,老爷

要责差官,不如责了下人。这与差官没相干,况且老爷取猩猩绒,又给官价,难道小人藏在

家里,不肯承应?有这样大胆的子民么?只有这猩猩绒,久系禁物,老爷现大张着告示在外

面,行家奉老爷法度,那个敢私买这禁物?”安抚见他说得有理,反讨个没趣,只得免了差

官的打。倒心平气和对杜景山道:“这不是我老爷自取,因朝廷不日差中贵来,取上京去。

只得要预先备下。我老爷这边宽你的限期,毋得别项推托。”忙叫库吏,先取下三十两银子

给与他。杜景山道:“这银子小人决不敢领。”安抚怒道:“你不要银子,明明说老爷白取

你的了。可恶!可恶!”差官倒上去替他领了下来。杜景山见势头不好,晓得这件事万难推

诿,只得上去哀告道:“老爷宽小人三个月限,往安南国收买了,回来交纳。”安抚便叫差

官拿上票子去换,朱笔批道:“限三个月交纳。如过限,拿家属比较。”杜景山只得磕了头,

同着差官出来。正是:

不怕官来只怕管,上天入地随他遣。

官若说差许重说,你若说差就打板。

话说杜景山回到家中,闷闷不乐,凤姑捧饭与他吃,他也只做不看见。凤姑问道:“你

为着甚么这样愁眉不开?”杜景山道:“说来也好笑,我不知那些儿得罪了胡安抚,要在我

身上交纳三十丈猩猩小姑绒。限我三个月,到安南去收买回来。你想众行家安安稳稳在家里

趁银子,偏我这等晦气。天若保佑我,到安南去容容易易就收买了来,还扯一个直。若收买

不来时,还要带累你哩!”说罢不觉泪如雨下。凤姑听得,也惨然哭起。杜景山道:“撞着

这个恶官分明是我前世的冤家了,只是我去之后,你在家小心谨慎,切不可立在店门前,惹

人轻薄。你平昔原有志气,不消我分付得。”凤姑道:“但愿得你早去早回,免得我在家盼

望。至若家中的事体,只管放心。但不知你几时动身?”好收拾下行李。”杜景山道:“他

的限期紧迫,只明日便要起身。须收拾得千金去才好。还有好玉马,你也替我放在拜匣里,

好凑礼物送安南客人的。”凤姑道:“我替你将玉马系在衣带旁边,时常看看,只当是奴家

同行一般。”两个这一夜凄凄切切,讲说不了,少不得要被窝里送行,愈加意亲热。总是杜

景山自做亲之后,一刻不离。这一次出门,就像千山万水,要去一年两载的光景,正是:

阳台今夜鸾胶梦,边草明朝雁断愁。

话说杜景山别过凤姑,取路到安南去,饥餐喝饮,晓行暮宿,不几时望见安南国城池,

心中欢喜不尽。进得城门,又验了路引,搜一搜行囊,晓得是广西客人,指引他道:“你往

朵落馆安歇,那里尽是你们广西客人。”杜景山遂一路问那馆地,果然有一个大馆,门前三

个番字,却一个字也不认得。进了馆门,听见里面客人皆是广西声气。走出一两个来,通了

名姓,真是同乡遇同乡,说在一堆,笑在一处。安下行李,就有个值馆的通事官,引他在一

间客房里安歇。杜景山便与一个老成同乡客商议买猩猩绒。那老成客叫做朱春辉,听说要买

猩猩绒,不觉骇然道:“杜客,你怎么做这犯禁的生意?”杜景山道:“这不是在下要买,

只因为赍了安抚之命,不得不来。”随即往行李内取出官票与朱春辉看。朱春辉看了道:“你

这个差不是好差。当时为何不辞脱?”杜景山道:“在下当时也再三推辞,怎当安抚就是蛮

牛,一毫不通人性的,索性倒不求他了。”朱春辉道:“我的熟经纪姓黎,他是黎季嫠丞相

之后,是个大姓。做老了经纪的。我和你他家去商量。”杜景山道:“怎又费老客这一片盛

心?”朱春辉道:“尽在异乡就是至亲骨肉,说那里话?”两个出了朵落馆,看那国中行走

的,都是樵髻剪发,全没有中华体统。到得黎家店口,只见店内走出一个连腮卷毛白胡子老

者,见了朱客人,手也不拱,笑嬉嬉的说得不明不白,扯着朱客人往内里便走。杜景山随后

跟进来,要和他施礼,那老儿居然立着不动。朱春辉道:“他们这国里,是不拘礼数的。你

坐着罢。这就是黎师长了。黎老儿又捐着杜景山问道:“这是那个?”朱春辉道:“我是敝

乡的杜客人。”黎老者道:“原来是远客。待俺取出茶来。”只见那老者进去一会,手中捧

着矮漆螺顶盘子,盘内盛着些果品。”杜景山不敢吃,朱春辉道:“这叫做香盖,吃了满口

冰凉,几日口中还是香的哩!”黎老者道:“俺们国中叫做庵罗果。因尊客身边都带着槟榔,

不敢取奉,特将这果子当茶。”杜景山吃了几个,果然香味不同。朱春辉道:“敝乡杜景山

到贵国来取猩猩绒。为初次到这边,找不着地头。烦师长指引一指引。”黎老者笑道:“怎

么这位客官要做这稀罕生意?你们中国,道是猩猩出在俺安南地方,不知俺安南要诱到一个

猩猩,好烦难哩!杜景山听得,早是吓呆了,问道:“店官,怎么烦难?”只见黎老者作色

道:“这位客长官,好不中相与,口角这样轻薄。”杜景山不解其意,朱春辉赔不是道:“老

师长不须见怪,敝同乡极长厚的,他不是轻薄,因不知贵国的称呼。”黎老者道:“不知者

不坐罪。罢了罢了!”杜景山才晓得自家失口叫了他“店官”。黎老者道:“你们不晓得那

猩猩绒的形状,他的面是人面,身子却像猪,又有些像猿。出来必同三四个做伴。敝国这边

张那猩猩的叫做捕傩。这捕傩大有手段,他晓得猩猩的来路,就在黑蛮峪口一路,设着浓酒,

旁边又张了高木屐,猩猩初见那酒,也不肯就饮,骂道:“奴辈设计张我,要害我性命。我

辈偏不吃这酒,看他甚法儿奈何我?”遂相引而去。迟了一会,又来骂一阵。骂上几遍,当

不得在那酒边走来走去,香味直钻进鼻头里,口内唾吐直流出来,对着同伴道:“我们略尝

一尝酒的滋味,不要吃醉了。”大家齐来尝酒。那知落了肚,喉咙越发痒起来,任你有主意,

也拿把不定,顺着口儿只管吃下去,吃得酩酊大醉,见了高木屐,各各欢喜,着在脚下,还

一面骂道:“奴辈要害我,将酒灌醉我们。我们却留量,不肯吃醉了。看他甚法儿奈何我?”

众捕傩见他酢醺醺,东倒西歪的,大笑道:“着手了!着手了!猛力上前一赶,那猩猩是醉

后,且又着了木屐,走不上几步,尽皆跌倒。众捕傩上前擒住,却不敢私自取血。报过国王,

道是张着几个猩猩了,众捕傩才敢取血。那取血也不容易,跪在猩猩面前哀求道:“捕奴怎

敢相犯?因奉国王之命,不得已要借重玉体上猩红,求分付见惠多少。倘右不肯,你又枉送

性命,捕奴又白折辛苦。不如分付多惠数瓢,后来染成货物,为你表扬名声,我们还感激你

大德,这便死得有名了。”那晓得猩猩也是极喜花盆,极好名的。遂开口许捕傩们几瓢。取

血之时,真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倘遇着一个悭鬼猩猩,他便一滴也舍不得许人,后来果然

一滴也取不出。这猩猩倒是言语相符,最有信行的。只是献些与国王,献些与丞相,以下便

不能够得。捕傩落下的,或染西毡,或染大绒,客人买下,往中国去换货。近来因你广西禁

过,便没有客人去卖,捕傩取了,也只是送与本国的官长人家。杜客长,你若要收买,除非

预先到捕傩人家去定了,这也要等得轮年经载,才收得起来。若性子急,便不能够如命。”

杜景山听到此处,浑身流出无数冷汗,叹口气道:“穷性命要葬送在这安南国了。”黎

老者道:“杜客长差了,你做这件生意不着,换了做别的有利息生意也没人拉阻你,因何便

要葬送性命?”朱春辉道:“老师长,你不晓得我这敝同乡的苦恼!”黎老者道:“俺又不

是他肚肠里蛔虫,那处晓和他苦脑?”杜景山还要央求他,只听得外面一派的哨声,金鼓旗

号,动天震地。黎老者起身道:“俺要迎活佛去哩。”便走进里面,双手执着一枝烧了四、

五尺长的沉香,恭恭敬敬,一直跑到街上。

杜景山道:“他们迎甚么活佛?”朱春辉道:“我昨日听得三佛齐国来了一个圣僧,国

王要拜他做国师。今日想是迎他到宫里去。”两信便离了店口,劈面正撞着迎圣僧有銮驾,

只见前头四面金刚旗,中间几百黑脸蓬头赤足的小鬼,抬着十数颗枯树,树梢上烧得半天通

红。杜景山问道:“这是甚么故事?”朱春辉道:“是他们国里的乡风。你看那活鬼模样的

都是獠民,抬着的大树,或是沉香、或是檀香。他都将猪油和松香熬起来,浇在树上点着了,

便叫敬佛。”杜景山道:“可知鼻头边又香又臭哩!我却从不曾看见檀香、沉香,有这般大

树?”朱春辉道:“你看这起椎髻妇女,手内捧着珊瑚的,都是国内宦家大族的夫人、小姐。”

杜景山道:“好大珊瑚,真宝贝了。我看这些蛮娘妆束虽奇怪,面孔还是本色。但夫人、小

姐怎么杂在男獠队里?”朱春辉道:“他国中从来是不知礼义的。”看到后边,只见一乘龙

辇,辇上是檀香雕成、四面嵌着珍珠宝石的玲珑龛子。龛子内坐着一个圣僧,圣僧怎生打扮?

只见:

身披着七宝袈袈,手执着九环锡杖。袈裟耀日,金光吸进海门霞;锡杖腾云,法力卷开

尘世雾。六根俱净。露出心田;五蕴皆空,展施杯渡。佛国已曾通佛性,安南今又振南宗。

话说杜景山看罢了圣僧,同着朱春辉回到朵落馆来,就垂头要睡。朱春辉道:“事到这

个地位,你不必着恼。急出些病痛来,在异乡有那个照管你?快起来,锁上房门,在我那边

去吃酒。”杜景山想一想,见说的有理,便支持爬起来,走过朱春辉那边去。朱春辉便在坛

子里取起一壶酒,斟了一杯,奉与杜景山。杜景山道:“我从来怕吃冷酒,还去热一热。”

朱春辉道:“这酒原不消热,你吃了看,比不得我们广西酒。他这酒是波萝蜜的汁酿成的。”

杜景山道:“甚么叫做波萝蜜?”朱春辉道:“你初到安南国,不曾吃过这一种美味。波萝

蜜大如西瓜,有软刺。五六月里才结熟。取他的汁来酿酒,其味香甜。可止渴病。若烫热了,

反不见他的好处。”杜景山吃下十数盅,觉得可口。朱春辉又取一壶来,吃完了,大家才别

过了睡觉。

杜景山却不晓得这酒和身分,贪饮了几盅。睡到半夜,酒性发作,不觉头晕恶心起来,

吐了许多香水,才觉得平复。掀开帐了,拥着被窝坐一会。那桌上的灯还半明不灭,只见地

下横着雪白如炼的一条物件。杜景山打了一个寒噤道:“莫非白蛇么?”揉一揉双眼,探头

出去仔细一望,认得是自家盛银子的搭包,惊起来道:“不好了,被贼偷去了。忙披衣下床,

拾起包来,只落得个空空如也。四上望一望,房门又是关的,周围尽是高墙,想那贼从何处

来?抬头一看,上面又是仰尘板,跌脚道:“这贼想是会飞的么?怎么门不开,户不动,将

我的银子盗了去。我便收买不出猩猩绒,留得银子在,还好设法。如今空着两只拳头,叫我

那里去运动?这番性命合葬送了。只是我拚着一死也罢,那安抚决不肯干休,少不得累及我

那年幼的妻子出乖露丑了。”想到伤心处,呜呜咽咽哭个不住。

原来朱春辉就在他间壁,睡过一觉,忽听得杜景山的哭声,他恐怕杜景山寻死,急忙穿

了衣服,走过来敲门,道:“杜兄为何事这般痛哭?”杜景山开门出来道:“小弟被盗,千

金都失去,只是门户依然闭着,不知贼从何来?”朱春辉道:“原来如此,不必心焦。包你

明日贼来送还你的原物。”杜景山道:“老客说的话太悬虚了些,贼若明日送还我,今夜又

何苦来偷去?”朱春辉道:“这有个缘故,你不晓得。安南国的人虽不晓得礼义,却从来没

有贼盗。总为地方富庶,他不屑做这个勾当。”杜景山道:“既如此说,难道我的银子不是

本地人盗去的么?”朱春辉道:“其实是本地人盗去的。”杜景山道:“我又有些不解了。”

朱春辉道:“你听我讲来:小弟当初第一次在这里做客,载了三千金的绸缎货物来,也是夜

静更深,门不开,户不动,绸缎货物尽数失去。后来情急了,要禀知国王,反是值馆的通事

官来向我说道,他们这边有一座泥驼山,山上有个神通师长。许多弟子学他的法术,他要试

验与众弟子看。又要令中国人替他传名。几遇着初到的客人,他就弄这一个搬运的神通,恐

吓人一场,人若晓得了,去持香求告他,他便依旧将原物搬运还人。我第二日果然去求他。

他道:你回去时绸缎货物已到家矣!我那时还半疑半信,那晓得回来一开进房门,当真原物

一件不少。你道好不作怪么?”杜景山道:“作怪便作怪,那里有这等强盗法师?”朱春辉

道:“他的耳目长,你切莫毁笑他。”杜景山点一点头,道:“我晓得,巴不能一时就天亮

了,好到那泥驼山去。”正是:

玉漏声残夜,鸡入报晓筹,

披衣名利客,都奔大刀头。

杜景山等不得洗面漱口,问了地名,便走出馆出。此时星残月昏,路径还不甚黑,迤逦

行了一程,早望见了一座山。不知打那里上去,团团在山脚下,找得不耐烦,又没个人几问

路。看那山嘴上,有一块油光水滑的石头,他道:“我且在这里睡一睡,待天亮时好去问路。”

正曲臂作枕,伸了一个懒腰,恐怕露水落下来,忙把衣袖盖了头。

忽闻得一阵猩风,刮得渐渐逼近,又听得像有人立在跟前大笑,那一笑连山都振得响动。

杜景山道:“这也作怪,待我且看一看。”只见星月之下,立着一个披发的怪物,长臂黑身,

开着血盆大的口,把面孔都遮住了,离着杜景山只有七八尺远。杜景山吓得魂落胆寒,肢轻

体颤,两三滚,滚下山去。又觉得那怪物像要赶来,他便不顾山下高低,在那沙石荆棘之中,

没命的乱跑。早被一条溪河隔断。杜景山道:“我的性命则索休了。”又想道:“宁可死在

水里留得全尸,不要被这怪物吃了去。”扑通的跳在溪河里,喜得水还浅,又有些温暖气儿。

要渡过对岸,恐怕那岸上又撞着别的怪物。只得沿着岸,轻轻的在水里走去。不上半里,听

得笑语喧哗。杜景山道:“造化!造化!有人烟的所在了,且走上前要紧。”又走几步,定

睛一看,见成群的妇女,在溪河里洗浴,还有岸上脱得赤条条才下水的。杜景山道:“这五

更天,怎么有妇女在溪河里洗浴?分明是些花月的女妖。我杜景山怎么这等命苦?才脱了阎

王,又撞着小鬼。叫我也没奈何了!”又想道:“撞着这些女妖,被他迷死了,也落得受用

些儿。若是送与那怪物嘴里,真无名无实,白白龌龊了身体。”倒放泼了胆子,着实用工窥

望一番。正是:

洛女波中现,湘娥火上行。

杨妃初浴罢,不乱此轻盈。

你道这洗浴的,还是妖女不是妖女?原来安南国中不论男女,从七八岁上就去弄水。这

个溪河,叫做浴兰溪,四时水都是温和的,不择寒暑昼夜,只是好浴,他们性情再忍耐不住。

比不得我们中国妇人,爱惜廉耻。要洗一个浴,将房门关得密不能风,还要差丫头立在窗子

下,惟恐有人窥看。我道妇人这些假惺惺的规模,只叫做妆幌子。就如我们吴越的妇女,终

日游山玩水,入寺拜曾,倚门立户,看戏赴社,把一个花容粉面,任你千人看、万人瞧,他

还要批评男人的长短,谈笑过路的美丑,再不晓得爱惜自家头脸,若是被风刮起裙子,现出

小腿来;抱娃子喂奶,露出胸脯来;上马桶小解,掀出那话儿来,便百般遮遮掩掩,做尽丑

态。不晓得头脸与身体总是一般,既要爱惜身体,便该爱惜头脸,既要遮藏身体,便该遮藏

头脸。古云说得好:“篱牢犬不入。”若外人不曾看见你的头脸,怎就想着亲切你的身体?

便是杜景山受这些苦恼,担这些惊险,也只是种祸在妻子凭着楼窗,被胡衙内看见,才生出

这许多风波来。我劝大众要清净闺阃,须严禁妻女姊妹,不要出门是第一着。若果然丧尽廉

耻,不顾头面,倒索性像安南国,男女混杂,赤身露体,还有这个风俗。我且说那杜景山,

立在水中,肆意饱看,见那些妇女浮着水面上,映得那水光都像桃红颜色。一时在水里也有

厮打的,也有调笑的,也有互相擦背的,也有搂做一团抱着,像男女交媾的,也有唱蛮歌儿

的。洗完了,个个都精赤在岸上洒水,不用巾布揩试的,那些腰音间短阔狭,高低肥瘦,黑

白毛净,种种妙处,被杜景山看得眼内尽爆出火来。恨不生出两只长臂膊、长手,去抚摩揉

弄一遍。那得看出了神,脚下踏的块石头踏滑了,翻身跌在水里,把水面打一个大窟洞。众

蛮妇此时齐着完了衣服,听得水声,大家都跑到岸边,道:“想是大鱼跳的响,待我们脱了

衣服,重下水去捉起来。”杜景山着了急,忙回道:“不是鱼,是人。”众妇人看一看道:

“果然是一个人,听他言语又是外路声口。”一个老妇道:“是那里来这怪声的蛮子,窥着

俺们,可叫他起来。”杜景山道:“我若不上岸去,就要下水来捉我。”只得走上岸跪着通

诚,道:“在下是广西客人,要到泥驼山访神通师长,不期遇着怪物张大口要吃我,只得跑

在这溪里躲避,实在非有心窥看。”那些妇女笑道:“你这呆蛮子,往泥驼山去,想是走错

路,在枕石上遇着狒狒了。你受了惊吓,随着俺们来,与你些酒吃压惊。”杜景山立起了身,

自家看看上半截,好像雨淋鸡;看看下半载,为方才跪在地上沾了许多沙土,像个灰里猢狲。

走到一个大宅门,只见众妇人都进去,叫杜景山也进来。杜景山看见大厅上排列着金瓜

钺斧,晓得不是平等人家,就在阶下立着。只见那些妇女依旧走到厅上,一个婆子捧了衣服,

要他脱下湿的来。杜景山为那玉马在衣带上,浸湿了线结,再解不开,只得用力去扯断,提

在手中。厅上一个带耳环的孩子,慌忙跑下阶来。劈手夺将去,就如拾着宝贝的一般欢喜。

杜景山看见他夺去,脸都失了色,连湿衣服也不肯换,要讨这玉马。厅上的老妇人见他来讨,

对着垂环孩子说道:“你戏一戏,把与这客长罢。”那孩子道:“这马儿,同俺家的马儿一

样,俺要他成双做对哩!竟笑嘻嘻跑到厅后去了。杜景山喉急道:“这是我的浑家,这是我

的活宝,怎不还我?”才妇人道:“你不消发急,且把干袍子换了,待俺讨来还你。”老妇

人便进去。杜景山又见斟上一大橘瓢酒在面前。老妇人出来道:“你这客长,这何酒也不吃,

干衣服也不换么?”杜景山骨都着一张嘴道:“我的活宝也去了,我的浑家也不见面了,还

有甚心肠吃酒、换衣服?”老妇人从从容容在左手衣袖里提出一个玉马来,道:“这可是你

的么?”杜景山认一认道:“是我的。”老妇人又在右的衣袖里提出一个玉马来,道:“这

可是你的么?”杜景山认一认道:“是我的。”老妇人提着两个玉马在手里,道:“这两个

都是你的么?”杜景山再仔细认一认,急忙里辨不出那一个是自家的。又见那垂环的孩子哭

出来道:“怎么把两个都拿出来?若不一齐与俺,俺就去对国王说。”老妇人见他眼也哭肿

了,忙把两个玉马递在他手里道:“你不要哭坏了。”那孩子依旧笑嘻嘻进厅后去。杜景山

哭道:“没有玉马,我回家去怎么见浑家的面?”老妇人道:“一个玉马打甚么紧?就哭下

来。”杜景山又哭道:“看见了玉马,就如见我的浑家,拆散了玉马,就如拆散我的浑家,

怎叫人不伤心?”老妇人那里解会他心中的事?”只管强逼道:“你卖与俺家罢了。”杜景

山道:“我不卖,我不卖,要卖除非与我三十丈猩猩绒。”老妇人听他说得糊涂,又问道:

“你明讲上来。”杜景山道:“要卖除非与我三十丈猩猩绒。”老妇人道:“俺只道你要甚

么世间难得的宝贝,要三十猩猩绒,也容易处,何不早说?”杜景山听得许他三十丈猩猩绒,

便眉花眼笑,就像死囚遇着恩赦的诏,彩楼底下绣球打着光头,扛他做女婿的,也没有这样

快活。正是:

有心求不至,无意反能来。

造物自前定,何用苦安排。

话说老妇人叫侍婢取出猩猩绒来,对杜景山道:“客长,你且收下,这绒有四十多丈,

一并送了你,只是我有句话动问,你这玉马是那里得来的?”杜景山胡乱应道:“这是在下

传家之宝。”老妇人道:“客长你也不晓得来历,待俺说与你听。俺家是术术丞相,为权臣

黎季嫠所害,遗下这一个小孩儿,新国主登极,追念故旧老臣,就将小孩荫袭。小孩儿进朝

谢恩,国主见了异常珍爱,就赐这玉马与人,叫他仔细珍藏,说是库中活宝。当初曾有一对,

将一个答了广西安抚的回礼,单剩下一个。客长你还不晓得玉马的奇怪哩。每到清晨,他身

上就透湿的,像是一条龙驹,夜间有神人骑他。你原没福分承受,还归到俺家来做一对。俺

们明日就要修表称贺国主了。你若常到俺国里来做生意,务必到俺家来探望一探望,你去

罢。”

杜景山作谢了,就走出来。他只要有了这猩猩绒,不管甚么活宝死宝,就是一千个去了,

也不在心上。一步一步的问了路,到朵落馆来。朱春辉接着问道:“你手里拿的是猩猩绒,

怎么一时收买这许多?敢是神通师长还你银子了?”杜景山道:“我并不曾见甚么神通师

长,遇着术术丞相家,要买我的宝贝玉马,将猩猩绒交换了去。还是他多占些便宜。”朱春

辉心讶道:“可是你常系在身边的玉马么?那不过是玉器镇纸,怎算得宝贝?”杜景山道:

“若不是宝贝,他那肯出猩猩绒与我交易?”朱春辉道:“恭喜!恭喜!也是你造化好。”

杜景山一面去开房门道:“造化便好,只是回家盘缠一毫没有,怎么处?”猛抬头往房里一

看,只见搭包饱饱满满的挂在床棱上,忙解开来,见银子原封不动,谢了天地一番,又把猩

猩绒将单被裹好。朱春辉听得他在房里诧异,赶来问道:“银子来家了么?”杜景山笑道:

“我倒不知银子是有脚的,果然回来了。”朱春辉道:“银子若没有脚,为何人若身边没得

他,一步也行不动么?”杜景山不觉大笑起来。朱春辉道:“吾兄既安南来一遭,何不顺便

置买货物回去,也好趁些利息。”杜景山道:“我归家心切,那里耐烦坐下这边收货物?况

在原不是为生意而来。”朱春辉道:“吾兄既不耐烦坐等,小弟倒收过千金的香料,你先交

易去何如?”杜景山道:“既承盛意,肯与在下交易,是极好的了。只是吾兄任劳,小弟任

逸,心上过去。”朱春辉道:“小弟原是来做生意,便多住几月也不妨。吾兄官事在身,怎

么并论得?”两个当下便估了物价,兑足银两,杜景山只拿出够用的盘费来。别过朱春辉,

又谢了值馆通事。装载货物,不消几日,已到家下。还不满两个月。

凤姑见丈夫回家,喜动颜色,如十余载不曾相见,忽然跑家来的模样。只是杜景山不用

同凤姑叙衷肠、话离别,先立在门前,看那些脚夫挑进香料来,逐担查过数目,打发脚钱了

毕,才进房门。只见凤姑预备下酒饭,同丈夫对面儿坐地。杜景山吃完了,道:“娘子,你

将那猩猩绒留上十丈,待我且拿去交纳也,也好放下这片心肠,回来和你一堆儿说话。”凤

姑便量了尺寸,剪下十丈来,藏在皮箱里。杜景山取那三十丈,一直到安抚衙门前,寻着那

原旧差官。差官道:“恭喜回来得早,连日本官为衙内病重,不曾坐堂。你在这衙门前各候

一候,我传进猩猩绒去,缴了票子出来。”杜景候到将夜,见差官出来道:“你真是天大福

分,不知老爷为何切骨恨你,见了猩猩绒,冷笑一笑道:‘是便宜了那个狗头。’就拿出一

封银子来,说是给与你的官价。”杜景山道:“我安南回来,没有土仪相送,这权当土仪罢。”

差官道:“我晓得你这件官差,赔过千金,不带累我吃苦,就是万幸。怎敢当这盛意?”假

推了一会,也就收下。

杜景山扯着差官到酒店里去,差官道:“借花献佛,少不得是我做东。”坐下,杜景山

问道:“你方才消票子,安抚怎说便宜了我,难道还有甚事放我不过么?”差官道:“本官

因家务事,心上不快活,想是随口的话,未必有成见。”杜景山道:“家务事断不得,还在

此做官。”差官道:“你听我说出来,还要笑倒人哩!”杜景山道:“内衙的事体,外人那

得知道?”差官道:“可知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我们本官的衙内,看上夫人房中两个

丫环,要去偷香窃玉。你想,偷情的事,须要两下讲得明白,约定日期,才好下手。衙内却

不探个营寨虚实,也不问里面可有内应,单枪独马,悄悄躲在夫人床脚下安营。到夜静更深,

竟摸到丫环被窝里去,被丫环喊起‘有贼!’衙内怕夫人晓得,忙收兵转来,要开房门出去。

那知才开得门,外面婆娘、丫头齐来捉贼,执着门闩、棍棒,照衙内身上乱打。衙内忍着疼

痛,不敢声唤。及至取灯来看,才晓得是衙内。已是打得头破血流,浑身青肿。这一阵比割

须弃袍还败得该事哩。夫人后来知道打的不是贼,是衙内,心中懊恨不过,就拿那两个丫环

出气,活活将他皆吊起来打死了。衙内如今闭上眼去,便见那丫环来索命。服药祷神,病再

不脱。想是这一员小将,不久要阵亡了。”

杜景山听说衙内这个行径,想起那楼上抛玉马的必定是他了。况安南国术术丞相的夫人,

曾说他国王将一个玉马送与广西安抚。想那安抚逼取猩猩绒,分明是为儿子报仇,却不曾破

我一毫家产。不过拿他玉马,换一换物,倒总成我做一场生意,还落一颗明珠到手哩!回家

把这些话都对凤姑说明,凤姑才晓得断缘故,后来再也不上那楼去。

杜景山因买着得料,得了时价,倒成就一个富家。可见妇女再也不可出闺门。招是惹非,

俱由于被外人窥见姿色,致起邪心。“容是诲淫之端。”此语直可以为鉴。

卷四

掘新坑悭鬼成财主

我也谈禅,我也说法,不挂僧衣,飘飘儒袷;我也谈神,我也说鬼,纵涉离奇,井井头

尾。罪我者人,知我者天。掩卷狂啸,醉后灯前。

你看世上最误事的,是人身上这一腔子气。若在气头上,连天地也不怕,地也不怕,王

法、官法也不怕,雯时就要取人的头颅,破人的家产。及至气过了,也只看得平常。却不知

多少豪杰,都在气头上做出事业来,葬送自家性命。又道活在世间一日,少不得气也随他一

日;活在世间百岁,气也随他百岁。倘断了气,就是死人。这等看来,除非做鬼,才没有气

性。我道做鬼也不能脱这口气。试看那白昼现形,黄昏讨命的厉鬼,若没有杀气,怎么一毫

不怕生人?只是气也有禀得不同。用气也有如法,不如法。若禀了壮气、秀气、才气、和气,

直气、道学气、义气、清气,便是天地间正气。若禀了暴气、杀气、颠狂气、淫气、悭吝气、

浊气、俗气、小家气,便是天地间偏气。用得如法,正气就是善气。用得不如法,偏气就是

恶气。所以老子说一个“元气”,孟夫子说一个“浩气”。元气要培,浩气要养。世人不晓

得培气养气,还去动气使气,斫丧这气。故此,范文正公急急说一个’忍”字出来,叫人忍

气。我尝对朋友说,那阮嗣宗是古来第一位乖巧汉子,他见路旁有攘臂揎袖,要来欧辱他,

阮嗣宗便和声悦气,说出“鸡肋不足以容尊拳”这一名话来,那恶人便敛手而退。可见阮嗣

宗不是会忍,分明是讨乖。看官们晓得这讨乖的法子,便终身不吃亏了。在下要讲这一回小

说,只为一个读书君子,争一口气,几乎丧却残生,亏他后边遇着救星,才得全身远害,发

愤成名。

话说湖州乌程县义乡村上,有个姓穆的太公,号栖梧,年纪五十余岁,村中都称他是新

坑穆家。你道为何叫做“新坑”?原来义乡村在山凹底下,那些种山田的,全靠人粪去栽培。

又因离城遥远,没有水路通得粪船,只好在远近乡村田埂路上拾地残粪。这粪倒比金子还值

钱。穆太公想出一个计较来道:“我在城中走,见道旁都有粪坑,我们村中就没得,可知道

把这些宝贝汁都狼藉了。我却如今想个制度出来,倒强似做别样生意。”随即去叫瓦匠,把

门前三间屋掘成三个大坑,每一个坑,都砌起小墙隔断,墙上又粉起来,忙到城中亲戚人家

讨了无数诗画斗方画,贴在这粪屋壁上。太公端相一番,道:“诸事齐备,只欠斋匾。”因

请镇上训蒙先生来题。那训蒙先生想了一会,道:“我往常出对与学生,还是抄旧人诗句。

今日叫我自出己裁,真正逼杀人命的事体。”又见太公摆出酒肴来,像个求文的光景,训蒙

先生也不好推卸,手中拿着酒杯,心里把那城内城外的堂名,周围想遍,再记不出一个字。

忽然想着了,得意道:“酒且略停,待学生题过匾,好吃个尽兴。”太公忙把臭墨研起来,

训蒙先生将笔头在嘴里咬一咬,蘸得墨浓笔饱,兢兢业业写完三个字。太公道:“请先生读

一遍,待小老儿好记着。”训蒙先生道:“这是‘齿爵堂’三个字。”太公又要他解说,这

训蒙先生原是抄那城内徐尚书牌坊上的两个字,那里解说得出?只得随口答应道:“这两个

字极切题,极利市,有个故事在里面,容日来解说罢。”酒也不吃,出门去了。太公反老大

不过意,备了两盒礼,到馆中来作谢。

训蒙先生道:“太公也多心,怎么又破费钱钞?”太公道:“还有事借重哩!”袖里忙

取出百十张红纸来。训蒙先生道:“可是要写门联么?”太公道:“不是,就为小老儿家新

起的三间粪屋,恐众人不晓得,要贴些报条出去招呼。烦先生写:‘穆家喷香新坑,奉求远

近君子下顾,本宅愿贴草纸’廿个字。”训蒙先生见他做端正了文章,只要誊录,有甚难处?

一个时辰都已写完。太公作谢出门,将这百十张报条四方贴起。果然老老幼幼尽来赏鉴新坑,

不要出大恭的,小恭也出一个才去。况那乡间人最爱小便宜。他从来揩不净的所在,用惯了

稻草瓦片,见有现成草纸,怎么不动火?还有出了恭,揩也不揩,落那一张草纸回家去的。

又且壁上花花绿绿,最惹人看。登一次新坑,就如看一次景致。莫讲别的,只那三间粪屋,

粉得像雪洞一般,比乡间人卧室还有不同些。还有那蓬头大脚的婆娘来问:“可有女粪坑?”

太公又分外盖起一间屋,掘一个坑,专放妇人进去随喜。谁知妇人来下顾的比男人更多。太

公每日五更起来,给放草纸,连吃饭也没工夫。到夜里便将粪屋门锁上,恐怕家人偷粪换钱。

一时种田的庄户,都在他家来趸买。每担是价银一钱,更有挑柴、运米、担油来兑换的。太

公从置粪坑之后,到成个富足的人家。他又省吃俭用,有一分积一分,自然日盛一日。穆太

公独养一个儿子,学名叫做文光,一向在蒙馆读书。到他十八岁上,太公就娶了半山村崔题

桥的女儿做媳妇。穆文光恋着被窝里恩爱,再不肯去读书。太公见儿子渐渐黄瘦,不似人形,

晓得是儿子贪色,再不好明说出来。因叫媳妇在一边,悄悄分付道:“媳妇,我娶你进门,

一来为照管家务,二来要生个孙子,好接后代。你却年轻后生,不知道利害,只图关上房门

的快活。可晓得做公公的是独养儿子,这点骨血就是我的活宝。你看他近日恹恹缩缩,脸上

血气都没得,自朝至夜,打上论千呵欠,你也该将就放松些。倘有起长短来,不是断送我儿

子的命,分明是断送我的老命了。””媳妇听得这些话,连地洞也没处钻,羞得满面通红,

急忙要走开;又怕违拗了公公,说他不听教晦,只得低了头,待公公分付完,才开口道:“公

公说的话,媳妇难道是痴的、聋的,一毫不懂人事?只是媳妇也做不得主。除非公公分我们

在两处睡,这才方便。”穆太公见媳妇说话也还贤慧,遂不做声。

到得夜间,叫穆文光进房道:“我老年的人,一些用头也没了,睡到半夜,脚后冰凉,

再不敢伸直两腿。你今夜可伴我睡。”穆文光托辞道:“孩儿原该来相伴的,只恐睡得不斯

文,反要惊动了爹爹。”太公道:“不妨,我夜间睡不得一两个时辰,就要起来开那坑上的

锁,若是你惊醒了我,便不得失晓了。极好的!极好的!”穆文光又推托道:“孩儿两只脚,

上床难得就热,怕冰了爹爹身体。”太公怒道:“你这不孝的逆种,难道日记故事上黄香扇

枕那一段,先生不曾讲与你听么?”穆文光见老子发怒,只得脱去鞋袜、衣服,先钻到床上

去。太公道:“你夜饭也不吃就睡了。”穆文光哏的回道:“这一口薄粥,反要吊得人肚饥,

不如不吃罢。”太公道:“你这畜生,吃了现成饭,还说这作孽的话。到你做人家,连粥也

没得吃哩!”太公气饱了,也省下两碗粥,就上床去睡。睡到半夜,觉得有冷风吹进来,太

公怕冻坏儿子,伸手去压被角,那知人影儿也不见了。太公疑心道:“分明与儿子同睡,怎

便被里空空的,敢是我在此做梦?”忙坐起来,床里床外四周一摸,又揭开帐幔,怕儿子跌

下床去,争奈房里又乌天黑地,看不见一些踪迹。总是太公爱惜灯油,不到黄昏,就爬上床

去,不像人家浪费油火,彻底点着灯,稍稍不亮,还叫丫头起来,多添两根灯草哩!可怜太

公终年在黑暗地狱里过日子。正是:

几年辛苦得从容,力尽筋疲白发翁,

爱惜灯油坐黑夜,家中从不置灯笼。

话说太公睡在床上,失去了儿子,放心不下,披着衣服,开房门出来,磕磕撞撞,扶着

板壁走去,几乎被门槛拌倒。及至到媳妇房门前,叫唤道:“媳妇,儿子可曾到你房里来?”

那晓得儿子同媳妇,狮子也舞过一遍了。听得太公声气,穆文光着了忙,叫媳妇回说不曾回

来。媳妇道:“丈夫是公公叫去做伴,为何反来寻取?”太公跌脚道:“夜静更阑,躲在那

里去?冻也要冻死了。我老人家略起来片刻,还在此打寒噤哩!叫他少年孩子,怎么禁得

起?”依旧扶着墙壁走回来,还暗自埋怨道:“是我这老奴才不是,由他两口

儿做一处也罢。偏要强逼他拆开做甚么?”眼也不敢闭,直坐到天明。拿了一答草纸,

走出去开门,却不晓得里外的门都预先有人替他开了。太公慌做一堆,大叫起来道:“这门

是那个开的,敢是有贼躲在家里么?”且又跑回内房,来查点箱笼,一径走到粪屋边,惟恐

贼偷了粪去。睁睛一看,只见门还依旧锁着,心下才放落下千斤担子。

正要进去查问,接着那些大男、小妇,就如点卯的一般,鱼贯而入,不住穿梭走动,争

来抢夺草纸。太公着急道:“你们这般人,忒没来历,斯文生意何苦动手动脚。”众人嚷道:

“我们辛辛苦苦吃了自家饭,天明就来生产宝贝,老头儿还不知感激。我们难道是你家子孙,

白白替你家挣家私的?将来大家敛起分子,挖他近百十个官坑,像意儿洒落,不怕你张口尽

数来吃了去!”太公听他说得有理,只得笑脸赔不是,道:“诸兄何必发恼,小老儿开这一

张臭口只当放屁。你们分明是我的施主,若断绝门徒,活活要饿杀我这有胡子的和尚了。”

众人见他说得好笑,反解嘲道:“太公即要扳留我们这般肯撒漫的施主,也该备些素饭粉汤,

款待一款待,后来便没人敢夺你的门徒。”太公道:“今日先请众位出空了,另日再奉补元

气如何?”众人才一齐大笑起来。太公暗喜道:“我偶然说错一句话,险些送断了薄根,还

亏蓬脚收得快,才拿稳了主舵。”正是:

要图下次主顾,须陪当下小心。

稍有一毫怠慢,大家不肯光临。

你道穆太公为不见了儿子,夜里还那样着急,睡也不敢睡,睁着眼睛等到鸡叫,怎么起

来大半日,反忘记了,不去寻找,是甚么意思?这却因他开了那个方便出恭的铺子,又撞着

那班鸡鸣而起抢头筹的乡人,挤进挤出,算人头帐出算不清楚。且是别样货物,还是赊帐,

独有人肚子里这一桩货物,落下地来,就有十中的纹银。现来做了交易,那穆太公把爱子之

念,都被爱财之念夺将去,自然是财重人轻了。况且我们最重的是养生,最经心的是饥寒。

穆太公脸也不洗,口也不漱,自朝至夜,连身上冷暧,腹内饥饱都不理会。把自家一个血肉

身体,当做死木槁灰,饥寒既不经心,便叫他别投个人身,他也不会受用美酒佳肴,穿着绫

罗缎胥。既不养生,便是将性命看得轻。将性命既看得轻,要他将儿子看得十分郑重,这那

里能够?所以,忙了一日,再不曾记挂儿子。偏那儿子又会作怪,因是暗地溜到自家床上来

睡,恐怕瞒不过太公,他悄悄开出门去,披星戴月,往城里舅舅家来藏身。他这舅舅姓金,

号有方,是乌程县数一数二有名头吃馄钝的无赖秀才。凡是县城中可欺的土财主,没有名头

要倚靠的典当铺,他便从空捏出事故来,或是拖水人命,或是大逆谋反,或是挑唆远房兄弟、

叔侄争家,或是帮助原业主找绝价,或是撮弄寡妇孤儿告吞占田土屋宇。他又包写、包告、

包准。骗出银子来,也有二八分的,也有三七分的,也有平对分的。这等看起来,金有方倒

成了一个财主了,那里晓得没天理的钱,原不禁用的。他从没天理得来,便有那班没天理的

人,手段又比他强,算计又比他毒,做成圈套,得了他的去。这叫做强盗遇着贼偷,大来小

往。只是那班没天理的人,手段如何样强、算计如何样毒,也要分说出来,好待看官们日后

或者遇着像金有方这等绝顶没品的秀才,也好施展出这软尖刀的法子,替那些被害之家少出

些气儿。你道为何?原来金有方酷性好吊纸牌,那纸牌内百奇百巧的弊病,比衙内不公不法

的弊病还多,有一种惯洗牌的,叫做药牌,要八红就是八红,要四赏四二肩,就是四赏四二

肩,要顺风旗,就是顺风旗。他却在洗牌的时候。做端正了色样。对面腰牌的,原是一气相

识。或有五张一腰的,或有十张一腰的,两家都预先照会,临时又有暗诀,再不得错分到庄

上去。

近来那三张一腰的叫做“薄切”。薄切就要罚了。纵有乖巧人看得破,争奈识破他一种

弊病,他却又换一种做法,那里当得起几副色样。卷尽面前筹码,就霎时露出金漆桌面来。

故此逢场吊牌,再没有不打连手做伙计的。若是做了连手,在出牌之时,定然你让一张,我

让一张,还要自家灭去赏肩。好待他上色样。有心要赢那一个人,一遇着他出牌,不是你打

起,就是我打起,直逼得他做了孤寡人才歇手。你想,这班打连手的还如此利害,那做药牌

相识人的,可禁得起他一副色样么?金有方起初也还赢两场,得了甜滋味,只管昼夜钻紧在

里面。后来没有一场不输,拼命要去翻本,本却翻不成,反尽情倒输一贴,将那平日害人得

来的银钱,倾囊竭底的白送与那些相识,还要赔精神、赔气恼,做饶头哩!俗语说的好,折

本才会赚钱。金有方手头虽赌空了,却被他学精了吊牌的法子。只是生意会做,没有本钱,

那些相识吊客,见他形状索莫,挤不出大汤水来,也就不去算计他。反叫他在旁边拈些飞来

头。一日将拈过的筹码算一算,大约有十余两银子。财多身弱,又要作起祸来,忙向头家买

了筹码,同着三个人,在旁边小斗。正斗得高兴,只见家中一个小厮跑来,说道:“乡间穆

小官人到了。”金有方皱着眉头,道:“他来做甚么?也罢。叫他这里来相会。”小厮便走

出门去请他。我想,人家一个外甥来探望,自然千欢万喜。金有方反心中不乐,是甚么缘故?

原来穆太公丧妻之时,金有方说是饿死了妹子,因告他在官,先将穆家房奁囊橐,抢得

精一无二。穆太公被这一抢,又遭着官司,家计也就淡薄起来。亏得新坑致富,重恢复了产

业,还比前更增益几倍。那金有方为着此事,遂断绝往来。忽然听得外甥上门,也觉有些不

好相见。正是:

昔日曾为敌国,今朝懒见亲人。

话说穆文光到得金有方家,舅母留他吃朝饭,小厮回来请:“官人在间壁刘家吊牌,不

得脱身。请过去相会哩!”穆文光就走出门,小厮指着道:“就是这一家。小官人请立着,

待我进去通知一声。”穆文光立在门前,见有一扇招牌,那招牌上写着:“马吊学馆”。穆

文光道:“毕竟我们住在乡间,见识不广,像平时只晓得酒馆、茶馆、算命馆、教学馆、起

课馆、教戏馆、招商馆,却再不知道有马吊馆。这马吊馆是甚么故事?”

正在那里思量,小厮走出来道:“小官人进来罢。”穆文光转了几个弯,见里面是一座

花园,听得书房里、厅里、小阁里、轩子里,都有击格之声。听那声气又不是投壶声,又不

是棋子声,又不是蹴球声,觉得忽高忽下,忽疾忽徐,另是一种响法。小厮指道:“那小阁

里便是。”穆文光跨进阁门,只见内里三张桌儿,那桌儿都是斜放的,每张桌儿四面坐着秃

头亵衣的人,每人手内拿着四寸长、三寸郭的厚纸骨,那厚纸骨上又画着人物、铜钱、索子,

每人面前都堆着金漆筹儿,筹儿也有长的、短的,面前也有多的、少的,旁边又坐着一个人,

拿了棋篓儿,内里也盛着许多筹码,倒着实好看。穆文光见了金有方,叫声:“娘舅”,深

深作下揖去。金有方一面回个半礼,手中还捏着牌,口里叫道:“我还不曾捉。”慌慌张张

抽出一个千僧来,对面是桩家,忙把他的千僧殿在九十子下面,众人哄然大笑。金有方看了

压牌,红着脸要去抢那千僧,桩家嚷道:“牌上桌,项羽也难夺,你牌经也不曾读过么?”

按着再不肯放。金有方争嚷道:“我在牌里用过十年功夫,难道不晓得压牌是红万,反拿千

僧捉九十子么?方才是我见了外甥,要回他的礼,偶然抽错了。也是无心,怎便不肯还我?

桩家道:“我正在这无心上赢你,你只该埋怨你外甥,不该埋怨别人。”众人道:“老金,

你是赢家,便赔几副罢了。”只见桩家又出了百老,百老底下拖出二十子,成了天女散花的

色样。侧坐的两家道:“我们造化,只出一副百老,虽的尽是老金包了去。”金有方数过筹

码,心中不平道:“宁输斗,不输错。我受这一遭亏不打紧,只是把千僧灭的冤枉了。”正

是:

推了车子过河,提了油瓶买酒。

错只错在自家,难向他人角口。

原来那纸牌是最势利的,若是一次斗出色样来,红牌次次再不离手。倘斗错了一副,他

便红星儿也不上门。间或分着一两张赏肩,不是无助之赏,就是受伤之肩。撞得巧,拿了三

赏,让别家一赏冲了去。夺锦标倒要赔钱。可见鸽子向旺处飞,连牌也要拣择人家,总是势

利世界,纸糊的强盗,还脱不得势利二字。金有方果然被这一挫渐渐输去大半筹码。穆文光

坐在旁边,又要问长问短。金有方焦躁道:“你要学吊牌,厅上现有吊师,在那里开馆,你

去领教一番,自然明白,不必只管问人。”穆文光是少年人,见这样好耐子事,他怎肯放空?

又听得吊牌也有吊师,心痒不过,三步做了两步,到得厅上。见厅中间一个高台,上面坐着

带方巾、穿大红鞋的先生。供桌上,将那四十张牌铺满一桌。台下无数听讲的弟子,两行摆

班坐着,就像讲经的法师一般。穆文光端立而听,听那先生开讲道:“我方才将那龙子犹十

三篇,条分缕析,句解明白,你们想已得其大概。只是制马吊的来历,运动马吊的学问,与

那后世坏马吊的流弊,我却也要指点一番。”众弟子俱点头唯唯。那先生将手指着桌上的牌

说道:“这牌在古时,原叫做叶子戏,有两个斗的,有三人斗的,其中闹江、打海、上楼、

斗蛤,打老虎、看豹,各色不同。惟有马吊,必用四人。所以按四方之象,四人手执八张,

所以配八卦之数,以三字而攻一家,意主合从;以一家而赢三家,意主并吞。此制马吊之来

历也。若夫不打过桩,不打连张,则谓之仁。逢桩必捉,有千必挂,则谓之义。发牌有序,

殿版不乱,则谓之礼。留张防贺,现趣图冲,则谓之智。不可急捉,必发还张,则谓之信。

此运动马吊之学问也。逮至今日,风斯下矣。昔云闭口叶子,今人喧哗叫跳,满座讥讽。上

一色样,即狂言‘出卖高牌’,失一趣肩,即大骂‘尔曹无状’。更有暗传声,呼人救驾,

悄灭赏,连手图赢。小则掷牌撒赖,大则推桌挥拳。此后世坏马吊之流弊也。尔等须力矫今

人之弊,复见古人之风,庶不负坛坫讲究一番。”说罢就下台,众人又点头唯唯。

穆文光只道马吊是个戏局,听了这吊师的议论,才晓得马吊内有如此大道理。比做文章

还精微,不觉动了一个执贽从游之意。回到小阁里,只见母舅背剪着手,看那头家结帐,自

家还解说道:“今日威风少挫,致令无名小卒,反侥幸成功。其实不敢欺我的吊法。你们边

岸还不曾摸着。”众人道:“吊牌的手段,只论输赢。你输了自然是手段不济。”金有方道:

“今日之败,非战之罪,只为错捉了九十子,我心上懊恼,半日牌风不来。若说手段不济,

请问那一家的色样,不是我打断。那一家的好名件,不是我挤死?你们替我把现采收好,待

老将明日再来翻本。”说罢,领了穆文光回家。在下曾有《挂枝儿》,道那马吊输了的:

吊牌的人,终日把牌来吊,费精神,有甚么下梢?四十张打劫,人真强盗。头家要现来,

赢家不肯饶。闷恹恹的回来,哥哥还有个妻儿吵。

这穆文光住在舅舅身边,学好学歹,我也不暇分说。且说那穆太公,自儿子出门之后,

只道是儿子躲往学堂里去。及至夜间,还不见归。便有几分着忙。叫人向学堂里问,道是好

几日不曾赴馆。太公此时爱财之念稍轻,那爱子之念觉得稍重。忙向媳妇问道:“我老人家

又没有亲眷,儿子料没处藏身,莫不是到崔亲家那边去么?”媳妇道:“他一向原说要去走

走,或者在我父亲家也不可知。”太公道:“我也许久不看见亲家,明日借着去寻儿子,好

探一番。只是放心不下那新坑。媳妇,我今夜数下三百张草纸,你明日付与种菜园的穆忠,

叫他在门前给散,终究我还不放心,你若是做完茶饭,就在门缝里看着外边,若是余下的草

纸,不要被穆忠落下,还收了进来要紧。”媳妇道:“我从来不走到外厢,只怕不便。”太

公道:“说也不该,你不要享福太过。试看那前乡后村,男子汉散脚散手,吃现成饭。倒是

大妇小女在田里做生活。上面日色蒸晒,只好扎个破包头;下面泥水汪洋,还要精赤着两脚

去耘草。我活到五十多岁,不知见过多多少少,有甚么不便?”媳妇见太公琐碎,遂应承了。

太公当夜稳睡,到得次日,将草纸交明媳妇。媳妇道:“家中正没得盐用,公公顺便带些来。

我们那半山村的盐,极是好买。”太公道:“我晓得。”遂一直走出来,开了粪屋锁,慢慢

向田路上缓步去。

约略走过十余里,就是崔题桥家。到得中堂,崔亲母出来相见,问罢女儿,又问女婿。

太公见他的口气,晓得儿子不曾来,反不好相问,要告别出门。崔亲母苦留,穆太公死也不

肯。辞得脱身,欢喜道:“我今日若吃了他家东西,少不得崔亲家到我家来,也要回礼,常

言说得好,亲家公是一世相与的,若次次款待,连家私也要吃穷半边哩!还是我有主意,今

日茶水总不沾着,后日便怠慢了亲家,难道好说我不还席?”这穆太公一头走路,一头捣鬼,

又记起媳妇叫他买盐,说是半山村的盐好买,他从来见有一毫便宜之事,可肯放空?遂在路

旁站里买了。又见那店里,将绝大的荷叶来包盐,未免有些动火,也多讨了一个荷叶拿在手

里。走不上一箭地,腹中微微痛起来。再走几步,越发痛得凶。

原来穆太公因昨日忍过一日饥,直到夜间,锁上粪屋门,才得放心大胆吃饱,一时多吃

了几碗,饮食不调,就做下伤饥食饱的病,肚里自然要作起祸来。毕竟出脱腹中这一宗宝货,

滞气疏通,才得平复。穆太公也觉得要走这一条门路,心上又舍不得遗弃路旁,道是:“别

人的锦绣,还要用拜贴请他上门来,泄在聚宝盆内,怎么自家贩本钱酿成的,反被别人受

用?”虽是这等算计,当不得一阵阵直痛到小肚子底下,比妇人养娃子将到产门边,醉汉吐

酒撞到喉咙里,都是再忍耐不住的。穆太公偏又生出韩信想不到的计策,王安石做不出的新

法,急急将那一个饶头荷叶,放在近山涧的地上,自家便高耸尊臀,宏宣宝屁,像那围田倒

了岸,河道决了坦,趋势一流而下,又拾起一块瓦片,寒住口子,从从容容系上裙裤,将那

荷叶四面一兜,安顿在中央,取一根稻草,也扎得端正,拿着就走。可煞作怪,骑马遇不着

亲家,骑牛反要遇羊,远远望见崔题桥从岸上走来。穆太公还爱惜体面,恐怕崔题桥解出这

一包来,不好意思。慌忙往涧里一丢,上前同崔题桥施礼。崔题桥要拉他回家去,说是:“亲

家公到了敝村,那有豆腐酒不吃一杯之理?”那知穆太公在他家里还学陈仲子的廉洁,已是

将到半途,可肯复转去赴楚霸王的鸿门宴么?推辞一会,崔题桥又问他手中所拿何物?穆太

公回说是盐,崔题桥道:“想是亲家果然有公务,急需盐用,反依遵命,不敢虚邀。”穆太

公多谢了几句,便相别回家。心中懊恼道:“我空长这许多年纪,再不思前想后,白白将一

包银子丢在水里也不响。像方才亲家何待大方,问过一句便丢开手。那个当真打开荷叶来看?

真正自家失时落运,不会做人家的老狗骨头。”穆太公暗自数骂一阵,早已到家了。正是:

狭路相逢,万难回避。

折本生涯,一场晦气。

且说穆太公前脚出门,媳妇便叫穆忠在门前开张铺面,崔氏奉公公之命,隐着身体在门

内,应一应故事,手中依旧做些针指。忽听外面喧嚷之声,像是那个同穆忠角口。原来喧嚷

的是义乡村上一个无赖,姓谷,绰号树皮,自家恃着千斤的牛力,专要放刁打诈,把那村中

几个好出尖的后生,尽被谷树皮征服了。他便觉得惟我独尊,据国称王,自家先上一个徽号,

要村中人呼他是谷大官人。可怜那村口原是山野地方,又没得乡宦,又没得秀才,便这等一

个破落户,他要横行,众人只好侧目而视。虽不带纱帽,倒赛得过诈人的乡宦;虽不挂蓝衫,

反胜得多骗人的秀才;便是穆太公老年人,一见他还有六分恭敬、三分畏惧、一分奉承哩!

偏那穆忠坐在坑门前,给发草纸,他就拿出一副乔家主公的嘴脸,像巡检带了主簿印,居然

做起主簿官,行起主簿事,肃起主簿堂规,装起主簿模样来。那谷树皮特地领了出恭牌。走

到新坑上,见穆忠还在那边整顿官体,他那一腔无明火,从尾脊庐直钻过泥丸宫,捏着巴斗

大的拳头,要奉承穆忠几下,又想道:“打狗看主人面,我且不要轻动亵尊。先发挥他一场,

若是倔强不服,那时再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怕主人不来赔礼。”指着穆忠骂道:

“你这瞎眼奴才,见了我谷大官人,还端然坐着不动,试问你家主公,他见我贵足踏在你贱

地来,远远便立起,口口声声叫官人,草纸还多送几张,鞠躬尽礼,非常小心。你这奴才,

皮毛还长不全,反来作怪么?”穆忠回嘴道:“一霎时有轮百人进出,若个个要立起身,个

个要叫官人,连腰也要立酸,口也要叫。”穆忠还不曾说完,那边迎面一掌,早打了个

满天星。穆忠口里把城隍土地乱喊起来,谷树皮揪过头发,就如饿鹰抓兔。穆忠身子全不敢

动弹,只有一张嘴还喊得出爹娘两个字。

崔氏看见,只得推开半扇门,口中劝道:“小人无状,饶恕他这遭罢。”谷树皮正在那

里打出许多故事来,听得娇滴滴声气在耳根边相劝,抬头一看,却是一位美貌小娘子。他便

住手,忙同崔氏答话。崔氏见他两个眼睛如铜铃一般,便堆下满脸笑容来,也还是泥塑的判

官,纸画的钟馗,怎不教人唬杀?崔氏头也不回,气喘喘走回卧室内,还把房门紧紧关住。

那谷树皮记挂着这小娘子,将半天的怒气都散到爪哇国去了。及至崔氏不理他,又要重整复

那些剩气残恼。恰遇穆太公进门,问了缘故,假意把穆忠踢上几空脚,打上几虚掌,又向谷

树皮作揖赔不是。谷树皮扯着得胜旗,打着得胜鼓,也就洋洋踱出门了。

穆太公埋怨穆忠道:“国不可一日无王,家不可一日无主,古语真说得不差的,我才出

去得半日,家中便生出事端来。还喜我归家劝住,不然连屋也要被他拆去,你难道不知他是

个活太岁,真孛星,烧纸去退送还退送不及,反招惹他进门降祸么?”又跑进内里,要埋怨

媳妇。只见媳妇在灶下做饭,太公道:“我也不要饭吃,受恶气也受饱了。”崔氏低声下气

问道:“公公可曾买盐回来?”太公慌了,道:“我为劝闹,放在外面柜桌上,不知可有闲

人拿去?”急忙走出来,拿了盐包,递与媳妇道:“侥幸!侥幸!还在桌上,不曾动。煎豆

腐就用这新盐,好待我尝一尝滋味。”崔氏才打开荷叶,只闻得臭气扑鼻,看一看道:“公

公去买盐,怎倒买了稀酱来?”太公闻知,吓得脸都失色,近前一看,捶胸跌脚起来,恨恨

的道:“是我老奴才自不小心!”又惟恐一时眼花,看得不真,重复端详一次,越觉得心疼,

拿着往地下一掷。早走过一只黄狗来,像一千年不曾见食面的,摇头摆巴,啧啧咂咂的肥嚼

一会。太公目瞪口呆,爬在自家床上去叹气。又不好明说出来,自叹自解道:“只认我路上

失落了银子,不曾买盐。”又懊悔道:“我既有心拿回家来,便该倾在新坑内,为何造化那

黄狗?七颠八倒,这等不会打算!敢则日建不利,该要破财的。”正是:

狗子方食南亩粪,龙王收去水晶盐。

公公纳闷看床顶,媳妇闻香到鼻尖。

为穆太公因要寻儿子回家,不料儿子寻不着,反送落一件日用之物,又送落一件生财之

物。只是已去者,不可复追,那尚存着,还要着想。太公虽然思想儿子,因为二者不可得兼

的念头横在胸中,反痛恨儿子不肖,说是带累他赔了夫人又折兵,却不晓得他令郎住在金有

方家,做梦也不知道乃尊有这些把戏。

话说金有方盘问外甥,才知穆文光是避父亲打骂,悄悄进城的。要打发他独自回家,惟

恐少年娃子,走到半路又溜到别处。若要自家送他上门,因为前次郎舅恶交,没有颜面相见。

正没做理会处,忽有一个莫逆赌友,叫做苗舜格,来约他去马吊。金有方见了,便留住道:

“苗兄来得正好,小弟有一件事奉托。”昔舜格道:“吾兄的事,就如小弟身上的事。若承

见托,再无不效劳的。”金有方道:“穆舍甥在家下住了两日,细问他方知是逃走出来的。

小弟要送他回去,吾兄晓得敝姊丈与小弟不睦,不便亲自上门。愚意要烦尊驾走一遭,不知

可肯?”苗舜格沉吟道:“今日场中有个好主客,小弟原思量约兄弟去做帮手,赢他一场。

又承见托,怎么处?”金有方道:“这人不难,你说是那个主客?”苗舜格道:“就是徐尚

书的公子。”金有方道:“主客虽是好的,闻得他某处输去千金,某处又被人羸去房产,近

来孔是一个蹋皮儿哩!”苗舜格道:“屏风虽坏,骨格犹存。他倒底比我们穷鬼好万倍。”

金有方道:“我有道理,你代我送穆舍甥回家,我代你同徐公子马吊。你晓得我马吊神通,

只有羸,没有输的。”苗舜格道:“这是一向佩服,但既承兄这等好意,也不敢推却。待小

弟就领穆令甥到义乡村去罢。”金有方叫出穆文光来,穆文光还做势不肯去。金有方道:“你

不要执性,迟得数日,我来接你。料你乡间没有好先生,不如在城里来读书,增长些学问,

今日且回去。”穆文光只得同苗舜格出门,脚步儿虽然走着,心中只管想那马吊,道:“是

世上有这一种大学问,若不学会,枉了做人一世。回家去骗了父亲贽见礼,只说到城中附馆

读书。就借这名色,拜在吊师门墙下,有何不可?”算计已定,早不知不觉出了城,竟到义

乡村上。

只见太公坐在新坑前,众人拥着他要草纸。苗舜格上前施礼,穆文光也来作揖。太公道:

“你这小畜生,几日躲在那里?”苗舜格道:“令郎去探望母舅,不必责备他。因金有方怕

宅上找寻,特命小弟送来。”穆太公听得儿子上那冤家对头的门,老大烦恼,又不好怠慢苗

舜格,只得留他坐下,叫媳妇备饭出来。苗舜格想道:“他家难道没有堂屋,怎便请我坐在

这里?”抬头一看,只见簇新的一个斋匾,悬在旁边门上。又见门外的众人,拿着草纸进去。

门里的众人,系着裤带出来。苗舜格便走去一望,原来是东厕。早笑了一笑道:“东厕上也

用不着堂名。就用着堂名,或者如混堂一样的名色也罢。怎么用得着‘齿爵堂’三个字?”

暗笑了一阵,依旧坐下,当不起那馨香之味环绕不散。取出饭来吃,觉得菜里饭里尽是这气

味。勉强吃几口充饥。倒底满肚皮的疑惑,一时便如数出而哇之。竟像不曾领太公这一席盛

情。你道太公为何在这‘齿爵堂’前宴客?因是要照管新坑,不得分身请客到堂上,便将粪

屋做了茶厅。只是穆太公与苗舜格同是一般鼻头,怎么香臭也不分?只为天下的人情,都是

习惯而成自然。譬如我们行船,遇着粪船过去,少不得炉里也添些香,蓬窗也关上一会。走

路遇着粪担,忙把衣袖掩着鼻孔,还要吐两口唾沫。试看粪船上的人,饮食坐卧,朝夕不离,

还唱山歌儿作乐。挑粪担的,每日替人家妇女倒马桶,再不曾有半点憎嫌,只恨那马桶内少

货。难道他果然香臭不分?因是自幼至老,习这务本生意,日渐月摩,始而与他相合,继而

便与他相忘,鼻边反觉道一刻少他不得。就像书房内烧黄熟香,闺房里烧沉香的一般。这不

是在下掉谎,曾见古诗上载着“粪渣香”三字。我常道,习得惯,连臭的自然都是香的;习

不惯,连香的自然都是臭的。穆太公却习得惯,苗舜格却习不惯。又道是眼不见即为净。苗

舜格吃亏在亲往新坑上一看,可怜他险些儿将五脏神都打口里搬出来。穆太公再也想不到这

个缘故。慌忙送出门,居然领受那些奇香异味。正是:

鼻孔嗅将来,清风引出去。

自朝还至暮,胜坐七香台。

话说穆文光,心心念念要去从师学马吊,睁眼闭眼,四十张纸牌就摆在面前。可见少年

人,志气最专,趋向最易得摇夺。进了学堂门,是一种学好的志气。出了学堂门,就有一种

学不好的趋向。穆文光不知这纸牌是个吃人的老虎,多少倾家荡产的,在此道中消磨了岁月,

低贱了人品,种起了祸患。我劝世上父兄,切不可向子弟面前说马吊是个雅戏。你看这穆文

光,为着雅戏上,反做了半世的苦戏。我且讲穆太公,要送儿子进学堂,穆文光正正经经的

说道:“父亲,不要孩儿读书成名,便在乡间,从那训蒙的略识几个字,也便罢了。若实在

想后来发达,光耀祖宗,这却要在城内寻个名师良友,孩儿才习得上流。”太公欢喜道:“好

儿子!你有这样大志气,也不枉父亲积德一世。我家祖宗都是白衣人,连童生也不曾出一个。

日后不望中举人、中进士,但愿你中个秀才,便死也瞑目。”穆文光道:“父亲既肯成就孩

儿,就封下贽见礼,孩儿好去收拾书箱行李,以便进城。”太公听说,呆了半晌,道:“凡

事须从长算计。你方才说要进城。”我问你,还是来家吃饭,是在城中吃饭?”穆文光道:

“自然在城中吃饭。”太公道:“除非我移家在城中住,你才有饭吃哩。难道为你一人读书,

叫我丢落新坑不成?”穆文光道:“这吃饭事小,不要父亲经心。娘舅曾说,一应供给,尽

在他家。”太公啐道:“你还不晓得娘舅做人么,我父亲好端端一分人家,葬送在他手里。

你又去缠他做甚?”穆文光道:“孩儿吃他家的饭,读自家的书,有甚么不便?”太公见儿

子说得有理,遂暗自踌躇。原来这老儿是极算小没主意的。想到儿子进城,吃现成饭,,家

中便少了一口,这样便宜事怎么不做?因封就一钱重的封儿,付与儿子去做贽礼,叫穆忠挑

了书箱行李入城。穆文光便重到金有方家来,再不说起读书二字。

金有方又是邪路货,每日携他在马吊场中去。穆文光便悄悄将贽礼送与吊师。那吊师姓

刘。绰号赛桑门,极会装身份,定要穆文光行师生礼。赛桑门先将龙子犹十三篇教穆文光读。

谁知同弟子,晓得他是新坑穆家,又为苗舜格传说他坑上都用“齿爵堂”的斋匾,众弟子各

各不足教师,说是收这等粪门生,玷辱门墙,又不好当面斥逐,只好等吊师进去,大家齐口

讥讽。穆文光一心读马吊经,再不去招揽。

有两个牌友,明明嘲笑他道:“小穆,你家吃的是粪,穿的是粪,你满肚子都是粪了。

只该拿马吊经,在粪坑上读,不要在这里薰坏了我们。”穆文光总是不理。还喜天性聪明,

不上几日,把马吊经读得透熟。赛桑门又有一本《十三经注疏》,如张阁老直解一般,逐节

逐段替他讲贯明白,穆文光也得其大概。赛桑门道:“我看你有志上进,可以传授心法。只

是洗牌之干净,分牌之敏捷不错,出牌之变化奇幻,打牌之斟酌有方,留牌之审时度势,须

要袖手在场中旁观,然后亲身在场中历练,自然一鸣惊人,冠军无疑矣!切不可半途而废,

蹈为山九仞之辙。更不可见异而迁,萌鸿鹄将至之心。子其勉旃勉旃。”穆文光当下再拜受

教。赛桑门因叫出自家兄弟来,要他领穆文光去看局。他这兄弟也是烈烈轰轰的名士,绰号

“飞手夜叉”。众人因为他神于拈头,遂庆贺他这一个徽号。

穆文光跟他在场上,那飞手夜叉,移一张小凳子放在侧边,叫穆文光坐着。只见四面的

吊家,一个光着头,挂一串蜜蜡念珠在颈上,酒糟的面孔,年纪虽有三十多岁,却没得一根

胡须,绰号叫做“吊太监”,这便是徐公子。一个凹眼睛,黑脸高鼻,连腮搭鬓,一团胡子

的,绰号叫做吊判官,这人是逢百户。一个粗眉小眼,缩头缩颈,瘦削身体,挂一串金刚念

珠在手上的,绰号“吊鬼”,这人是刘小四。一个赖麻子,浑身衣服龌龌龊龊的,绰号“吊

花子”,这便是苗舜格。四家对垒,鏖战不已。飞手夜叉忽然叫住,道:“你们且住手,待

我结一结帐,算一算筹码。”

原来吊太监大败,反是吊花子赢子。飞手夜叉道:“徐大爷输过七十千,该三十五两。

这一串蜜蜡念珠只好准折。”苗舜格便要向徐公子颈上褪下来。徐公子大怒道:“你这花子

奴才,我大爷抬举你同桌马吊,也就折福了。怎么轻易取我念珠?我却还要翻本,焉知输家

不变做赢家么?”苗舜格见他使公子性气,只得派桩再吊。

将近黄昏,飞手夜叉又来结帐,徐公子比前更输得多。苗舜格道:“大爷此番却没得说

了。”徐公子道:“另日赌帐除还,你莫妄心想我的念珠。”苗舜格晓得他有几分赖局,想

个主意,向他说道:“大爷要还帐,打甚么紧?只消举一举手,动一动口,便有元宝滚进袖

里来。”徐公子见说话有些蹊跷,正要动问。苗舜格拽着他衣服,从外面悄语道:“有一桩

事体商议,大爷发一注大财爻,在下也发一注小财爻。这些须赌帐,包管大爷不要拿出已赀

来。”徐公子听得动火,捏着苗舜格的手,问道:“甚么发财事?”苗舜格道:“坐在横头

看马吊的,他是新坑穆家,现今在乡下算第一家财主。”徐公子道:我们打了连手,赢他如

何?苗舜格道:“这个小官人还不曾当家,银钱是他老子掌管。”徐公子道:“这等没法儿

算计他。”苗舜格道:“有法!有法!他家新坑上挂一个斋匾,却用得是大爷家牌坊上‘齿

爵’两个字,这就有题目,好生发了。”徐公子道:“题目便有,请教生发之策。苗舜格道:

“进一状子在县里,道是欺悖圣旨,污秽先考,他可禁得起这两个大题目么?那时我去收场,

不怕他不分一半家私送上大爷的门。”徐公子道:“好计策!好计策!明日就发兵。”苗舜

格道:“还要商量,大爷不可性急。穆家的令舅,就是金有方。这金有方也曾骗过穆家,我

们须通知了他才好。”徐公子道:“我绝早就看见金有方来了,不知他在那里马吊?”苗舜

格道:“只在此处,待我寻来。”苗舜格去不多时,拉着金有方,聚在一处商议。大家计较

停当,始散。正是:

豺虎食人,其机如神。

无辜受阱,有屈何伸。

话说穆太公好端端在家里,忽见一班无赖后生蜂拥进来,说道:“太公你年纪老大,怎

么人也不认得?前日谷大官人来照顾你新坑,也是好意。为何就得罪他?如今要掘官坑,抢

你的生意。我们道太公做人忠厚,大家劝阻,谷大官人说道:‘若要我不抢他生意,除非叫

他的媳妇陪我睡一夜才罢。’”太公叫声:“气杀我也!”早跌倒地下。众人都慌忙跑出门

去。崔氏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急走出来,见公公跌倒,忙扶公公进房。太公从此着了病,一

连几日下不得床。崔氏着穆忠请小官人来家。穆文光晓得父亲病重,匆匆赶到义乡村,见太

公话也说不出,像中风的模样,看着儿子只是掉泪。穆文光心上就如箭攒的,好不难过。向

崔氏问起病的根由,崔氏也不晓得。穆文光道:“我们该斋一斋土地。”也顾不得钱钞,开

了厢子,取出几两来,买些猪头三牲果品、酒肴,整治齐备,到黄昏时候,叫穆忠送到土地

堂里。穆文光正跪着祷祝,忽见一人大喊进来,道:“祭神不如祭我。”穆忠看见,叫声:

“不好!小官人快回避。”穆文光如飞的跑出来,喘定了,问穆忠道:“方才这是那一个?”

穆忠道:“这个人凶多哩!他叫做谷树皮,小人几被他一顿打死。前日他要同我家做对头,

如今现掘起一个丈余的深坑,抢我家生意。”穆文光道:“他不过是个恶人,难道是吃人的

老虎?何必回避他?快转去。”穆忠道:“小官人去罢,我曾被他打怕了,死也是不去的。”

穆文光道:“你这没用的奴才,待我独自去见他,可有本事打我?”说罢,便从旧路上望土

地堂来。听是里面声气雄壮,也便有三分胆怯,立在黑地里窥望。他只见谷树皮将一桌祭物

嚼得琅琅有声,又把一壶酒,揭开壶,一气尽灌下去。手里还提着那些吃不完的熟菜,大踏

步走出土堂来。

穆文光悄悄从后跟着,行了数十步,见谷树皮走进一个小屋里去。迟得半会,听得谷树

皮叫喊。穆文光大着胆,也进这小屋来一看,还喜不敢深入,原来这屋里就是谷树皮掘的官

坑。不知他怎生跌在里面,东爬西爬,再也不起来。穆文光得意道:“你这个恶人,神道也

不怕,把祭物吃得燥脾,这粪味也叫你尝得饱满。”谷树皮钻起头来,哀求道:“神道爷爷,

饶我残生罢。”穆文光道:“你还求活么?待我且替地方上除一个大害。”搬起一块石头,

觑得端正,照着谷树皮头上扑通的打去。可怜谷树皮头脑迸裂,死于粪坑之内。穆文光见坑

里不见动静,满意快活,跑回家来。在太公面前,拍掌说道:“孩儿今日结果了一个恶人,

闻得他叫谷树皮,将孩子斋土地的祭品,抢来吃在肚里。想是触犯神道,自家竟跌在粪坑内。

被孩儿一块石头送他做鬼了。”太公听说,呵呵大笑,爬下床来,扯着穆文光道:“好孝顺

的儿子!你小小人儿,倒会替父亲报复大仇。我的病原为谷树皮而起,今日既出了这口气,

病也退了。”自此合家欢喜不尽。那知穆太公的心病虽然医好,那破财的病儿却从头害起。

一日,太公正步到门前来,不觉叹息道:“自谷树皮掘了官坑,我家生意便这样淡薄。

命运不好,一至于此。”正盼望下顾新坑的,那知反盼望着两个穿青衣的公差。这公差一进

门,便去摘下齿爵堂的斋匾。太公才要争论,早被一条铁索挂在颈项里,带着就走。太公道:

“我犯着何罪?也待说出犯由来,小老儿好知道情节。兄们不须造次。”有一个公差道:“你

要看牌么?犯的罪名好大哩!”太公又不识字,叫出穆文光来。穆文光看见铁索套在父亲颈

上,没做理会,读那牌上,才明白是为僭用齿爵堂,徐公子是原告。公差又要拉太公出去。

穆文光道:“诸兄从城中来,腹内也饿了,请在舍下便饭,好从容商议。”公差道:“这小

官倒会说话,我们且吃了饭。”着摆出饭来,又没大肴大酒,太公又舍不得打发差钱。公差

痛骂一场,把太公鹰拿燕捉的,出门去了。

穆文光哭哭啼啼,又不放心,随后跟进城来。向娘舅家去借救兵。只见金有方陪苗舜格

坐着,穆文光说出父亲被告的原因,便哭个不了。金有方道:“外甥你且莫哭,我想个计较

救你父亲,则个……”因对苗舜格道:“吾兄与老徐相厚,烦出来分解一番,只认推看薄面。”

苗舜格道:“老徐性极惫懒,最难讲话,如今且去通一通线索,再做主意。苗舜格假意转一

转身,就来回复道:“小弟会着老徐,再三劝解一通。他的题目拿得正大。这件事,我想只

有两个门路:不是拚着屁股同他打官司,就是拿出银子向他挽回。”金有方道:“敝姊丈未

必舍得银子,只好拚着屁股去捱官司罢了。”穆文光道:“娘舅说那里话?银子是挣得来的,

父母遗体可好损伤得?”苗舜格道:“既要如此,也须通知你令尊。”

穆文光正牵挂父亲不知作何下落,遂同了金有方、苗舜格到县前来。寻到差人家里,见

穆太公锁在门柱上,两眼流着泪。穆文光抱头大哭。

原来差人都是预先讲通,故意难为乡下财主的。金有方假怒道:“谁不晓得我老金的亲

眷,这等放肆无礼!”走出一个差人来,连连赔礼,把铁索解下。穆太公此时就像脱离了地

狱,升到天堂的模样,异常感激金有方。金有方道:“你不要谢我,且去央求苗兄要紧。这

兄与徐公子相厚,方才我已曾着他去讨口气,你问他便知道了。”苗舜格道:“老丈这斋匾,

是那个胡乱题的?徐公子道是齿爵堂牌坊原是圣旨赐造,如今僭用圣旨,就该问个罪名。况

又污秽他先考,这情罪非同小可。”金有方道:“苗兄,你莫利害话,只是想个解救法儿出

来。”苗舜格道:“要解救法儿,除非送他轮千银子。”金有方道:“你将银子看得这等容

易?”苗舜格道:“这场官司他告得有理。且是徐公子年家故旧又多,官官相护,令姊丈少

不得破家吃苦。”穆太公恐怕决撒了,忙叮嘱道:“老舅调停一个主意,我竭力去完局罢了。”

金有方道:“这事弄到后边,千金还费不出。依我预先处分,也得五百金送徐公子,一百金

送县里销状,太少了也成不得。”穆太公道:“把我拘锁在此,也没处措置。必须自家回去,

卖田卖产,才好设法。”金有方道:“这个容易。”随即分付了差人。

太公同着儿子回家,只得将零星熬苦熬淡,积分积厘的银子拿出来。自家为前次锁怕了,

不敢进城,便交付与儿子,叫他托金大舅把官司收拾干净,一总酬谢。

穆文光领着父命,一面私自筹画道:“银子分付送五百两与徐家,难道是少欠他的,定

要五百足数?我且私下取百金,做马吊本钱,好赢那徐公子的过来,也替父亲争口气。”遂

将销状的一封银子藏在腰里。见了金有方道:“我家爹爹致意娘舅,说是拮据,只凑得五百

金,千万借重娘舅布置。”金有方道:“那一百金销状的,是断断少不提。”穆文光道:“徐

公子处,送他四百金,便可挪移出一百来。”金有方道:“待我央苗舜格送去,受与不受,

再做区处。”金有方拿了银子出门,会同苗舜格,到徐公子家每人分一百金。徐公子得了三

百,拿个贴子去销状。金有方回家说道:“事体虽然妥当,费我一片心面,你父亲也未必晓

得。”穆文光道:“爹爹原说要来酬谢的。”金有方道:“至亲骨肉,要甚酬谢?”穆文光

见官司结局,欢喜不尽,摇摆到马吊馆来,向飞手夜叉说道:“我要向场中马吊一回,若是

赢了,好孝顺师叔的。”飞手夜叉道:“你才初入门,只好小吊吧”。穆文光道:“大输大

赢,还有些趣味。小吊便赢了,也没多光景。”飞手夜叉道:“你有多少来历,就想大吊。”

穆文光在腰间取出那百两一封来。飞手夜叉看见了,道:“徐公子正寻人大吊,为少脚数,

你凑一脚,是极好的。只输后不要懊悔。”穆文光道:“那懊悔的人,也不算一个汉子。”

飞手夜叉便引他在着内里楼上,只见徐公子、苗舜格、冯百户先在上面。飞手夜叉道:“我

送一脚补救了。”徐公子晓得是穆小官,也不言语,大家派定坐位,拈桩洗牌。

穆文光第一次上场,红张倒不脱手,一连起了无数色样,偏是斗得聪明,把三字筹码卷

得干干净净。飞手夜叉,在旁边称赞道:“强将手下无弱兵,我家兄教出来的门生,自然不

同。”众人道:“暴学三年赢,他后来有得输哩!”飞手夜叉见穆光赢得多了,忙在桌下踢

上几脚,叫他歇场。穆文光乖觉。到他做桩,便住手道:“小弟初学马吊,今日要得个采头,

且结了帐再吊何如?”飞手夜叉又道:“说得有理。”众人还不肯放牌,见头家做主,遂静

听结帐。

原来穆文光是大赢家,徐公子输去一百五十两。苗舜格所得的百金,手也不曾热,依旧

送怀穆文光。穆文光对飞手夜叉道:“这两字的现物我都收下,那冯爷欠的送与师叔罢。”

说罢拿着银子跑下楼去。徐公子与苗舜格面面相觑,只好肚里叫苦。正是:

闻道岂争前后,当场还较输赢,

攫金不持寸铁,但将纸骨为兵。

话说金有方听得外甥赢了二百多金到手,意思要骗来入己,假作老成,说道:“我少年

人,切不可入赌场。今日偶然得胜,只算侥幸。若贪恋在马吊上,不独赢来的要送还人,连

本钱也不可保。你将财折放在我身边,为你生些利息。我晓得你令尊一文钱舍不得与你的。

你难道房屋里不要动用么?闲时在我处零碎支取,后来依旧交还你本钱如何?”穆文光正暗

自打算,只见穆忠来讨信,穆文光道:“你来得极好。”便将自家落下与赢来的凑成三百两,

打做一包,其余还放在腰里,向穆忠说道:“这银子须交明太公,官司俱已清洁,不必忧虑。”

穆忠答应一声往外就走。金有方黑眼睛见了白银子,恨不得从空夺去。又见穆文光不上他的

钓竿,又羞又恼。早是苗舜格撞进来,说是徐公子要复帐,一直拖着穆文光到马吊馆来。

穆文光道:“明日也好马吊,何苦今磨油磨烛,费精费神么?”徐公子怒道:“你这龟

臭小畜生,不知高低,我作成你这许多银子,便再吊三日三夜也不要紧,便这等拿班作势,

恼动我性子,教你这不识抬举的东西吃点苦头!”穆文光道:“你这个性子,便是你的儿子、

孙子也不依着你,我又不是你奴才,犯不着打巴掌。”徐公子道:“你这才出世的小牛精也

挺触老夫了。你还不晓得囗,这囗处日牵了你家老牛精来,一齐敲个臭死,才知我手段哩!”

穆文光见伤了父亲,不觉大怒道:“谁是牛精?你这不知人事的才真是牛精!”徐公子隔着

桌子,伸手打来,穆文光披头散发,走了出去。苗舜格道:“这一二天原不该同他认真顶撞

着。”金有方进来的工夫,飞手夜叉道:“你们现有四人,何不吊牌?”众人叫声有理,各

各按定坛场,果然吊得有兴,正是:

此标夺锦,彼庆散花,没名分公孙对坐,有情义夫妇圆栾。旁家才贺顺风旗。谁人又斗

香炉脚。说不尽平分天地,羡得杀小大比肩,莫言雅戏不参禅,试看人心争浑素。

话说徐公子正斗出一个色样来,忙把底牌捏在手里,高声喊道:“且算完色样,再看冲。”

忽然哎哟一声,蹲在地下。众人不知道为甚缘故。争来扶他,只见衣衫染的一片尽是鲜血,

个个惊喊起来,旁边一个人叫道:“杀死这奴才,我去偿命,你们不要着急。”众人看时,

原来是穆文光。齐声喝道:“不要走了凶身。”疾忙上前拿住,又搜出一把小解手刀来,刀

口上都是血。金有方道:“他与你有甚冤仇,悄地拿刀害他性命?”穆文光道:“说起冤仇

来,我与他不共戴天哩!”金有方道:“他又不曾杀你父亲,甚么叫做不共戴天?”穆文光

道:“他设计骗我父亲,比杀人的心肠还狠。”金有方道:“你却是为马吊角口起,讲不得

这句话。”穆文光又要去夺刀,气忿忿的道:“我倒干净结果了这奴才罢。”还不曾说完,

早赶进一伙人来,把穆文光锁了出去。

金有方跟在后面,才晓得是徐衙里亲戚、仆从击了县门上鼓,差人来捉的。那知县听得

人命重情,忙坐堂审事。差人跪上去禀道:“凶身捉到了。”知县问道:“你黑夜持刀杀人,

难道不惧王法么?”穆文光道:“童生读书识字,怎么不惧王法?只为报仇念重,不得不

然。”知县骂道:“亏你读书识字的童生,轻易便想杀人。”忙抽签要打。穆文光道:“宗

师老爷,不必责罚童生,若是徐公子果然身死,童生情愿偿命。”知县问徐家抱告,道:“你

主人可曾杀死?”抱告道:“主人将死,如今又救活了。”知县道:“既经救活,还定不得

他罪名,且收监伺候。”遂退了堂。金有方见外甥不曾受累,才放下心。那些公人赶着金有

方要钱,金有方只得应承了。

次日清晨,到穆太公家报信。可怜那太公,闻知儿子下监,哭天哭地,几乎哭死过去。

金有方道:“凡事要拿出主意来,一味蛮哭,儿子可是哭得出监的?”太公才止了哭声,里

面媳妇又重新接腔换调哭起来。金有方道:“老姊丈分付媳妇莫哭,你快取百十两银子,同

我进城,先要买好禁子,使你令郎在监便不吃亏。”穆太公取了银两,同金有方入城。

到得县门前来,寻着禁子,送了一分见面礼,便引着太公到监中来。父子抱头大哭。只

见堂上来提穆文光重审,太公随后跟着。将到仪门边,内里一个差人喊道:“犯人穆文光依

旧收监。”禁子只得又带转来。穆太公问道:“怎么今日不审?”差人道:“新官到了要交

盘哩!没工夫审事。”金有方附耳对太公道:“这是你儿子好机会,我们且回家去罢。”太

公遂住在金有方家,每日往监中看儿子。后来打听得新官行香之后,便坐堂放告,太公央金

有方写了一张状子,当堂叫喊。知县看完状子,就抽签要徐某验伤,一面监里提出穆文光来

审。知县见了穆文光年纪尚小,人材也生得倜傥,便有一分怜悯之心,因盘问道:“你为何

误伤徐某?”穆光跪上去道:“童生是为父报仇,不是误伤。”知县指着穆太公道:“既不

是误伤,你这老儿便不该来告谎状。”穆太公唬得上下牙齿捉对儿打交,一句话也回答不出。

知县见这个光景,晓得他是良善人,遂不去苛求。又见穆文光挺身肯认为父报仇,分明是个

有血性的汉子,遂开一条生路,道:“穆文光,你既称童生,毕竟会做文字,本县这边出一

个题目,若是做得好,便宽宥你的罪名。做得不好,先革退你的童生,然后重处。”穆文光

忻然道:“请宗师老爷命题。”知县道:“题目就是‘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又叫

门子取纸、墨、笔、砚与他。穆文光推开纸,濡墨吮毫,全不构思,霎时就完篇。

太公初见知县要儿子做文章,只道是难事,出了一身冷汗,暗地喊灵感观世音,助他的

文思。忽然见儿子做完,便道:“祖宗有幸,虚空神灵保佑。”两只眼的溜溜望着那文章送

到知县公案上,又望着知县不住点头。

原来这知县姓孔,原是甲科出身,初离书本,便历仕途。他那一种酸腔还不曾脱尽,生

性只喜欢八股。看到穆文光文章中间有一联道:’子产刑书,岂为无辜而设。汤王法网,还

因减罪而开。”拍案称赞道“奇才!奇才!”正叹赏间,忽然差人来禀道:“徐某被伤肋下,

因贴上膏药冒不得风,不曾拿到,带得家属在此。”知县道:“既不曾死,也不便叫穆文光

偿命。”遂叫去了刑具。徐家抱告禀道:“穆某持刀杀家主,现有凶器。若纵放他,便要逃

走。还求老爷收监。”知县骂道:“谁教你这奴才开口?若是你主子果然被伤而死,我少不

得他来抵偿。”又问穆文光:“你因何事报仇?可据实讲上来。”穆文光道:“童生的父亲

原不识字,误用徐某牌坊上‘齿爵’二字做堂名,徐某告了父亲,吓诈银五百两。童生气不

愤,所以持刀去杀他。”知县道:“你在何处杀他的?”穆文光道:“是在赌钱场上。”知

县大怒道:“本县正要捉赌贩,你可报上名字来。”穆文光恐怕累了师叔与娘舅,只报出苗

舜格来。知县忙出朱签,叫捉苗舜格。不一时,捉到了,迎风就打四十板。又取一面大枷,

分付轮流枷在四门以儆示通衢。又对穆文光说道:“本县怜你是读书人,从宽免责。但看你

文章,自然是功名中人,今府县已录过童生,你可回家读书,俟宗师按临,本县亲自送你去

应试。”穆文光父子磕头拜谢而去。

过了月余,值宗师按临湖州,知县果然送他去考,发案之时,高高第一名进学。报到义

乡村,太公如在云雾中的一般,看得秀才不知是多大前程。将那进学的报单,直挂在大门上。

自家居然是老封君,脱去酱汁白布衫,买了一件月白袖直裰,替身体增光辉。除去瓜棱矮综

帽,做了一项华阳巾儿,替头皮改门面,乔模乔样,送儿子去谢考。正到宗师衙门前,听得

众人说:“宗师递革行劣生员。”都拥挤着来看,只见里面走出三个秃头裸体的前任生员来,

内里恰有金有方。穆太公不知甚么叫做递革,上前一把扯住道:“老舅,你衣冠也没有,成

甚体统?亏你还在这大衙门出入。”金有方受这穆太公不明白道理的羞辱,掩面飞跑了去。

穆文光道:“娘舅革去秀才,父亲不去安慰他,反去嘲笑他,日后自然怀恨。”太公道:“我

实在不晓得,又不犯着他行止,怎便怀恨?”说罢,穆文光同着一班新进,谢了宗师。又独

自走去拜谢孔知县提拔之恩。孔知县也道自家有眼力,遂认做师生往来。

以后穆文光养的儿子,也读书进学,倒成了一个书乡之家。至今还称做新坑穆家。可见

穆太公亏着新坑致富,穆文光亏着报仇成名,父子倒算得两个白屋发迹的豪杰。

有心求不至,无意反能来。

造物自前定,何用苦安排。

【完】l4z5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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