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研究专辑
胡乱写作,遂成怪诞
解读莫言长篇小说生死疲劳
王者凌
莫言在小说红蝗里借人物之口说,总
有一天,我要编导一部真的戏剧,在这部剧
里,梦幻与现实、科学与童话、上帝与魔鬼、爱
情与卖淫、高贵与卑贱、美女与大便、过去与
现在、金奖杯与避孕套互相掺和、紧密团
结、环环相连,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在寻
找表述这一系列对立冲突的词语时,我们大
概就该推出怪诞这个词了。
一、怪诞与莫言的怪诞小说系统
怪诞原出意大利语gcotteso,意为各
种奇形怪状的山洞和钟乳石洞。一八
年,德国浪漫派理论家弗里德里希施莱格
尔曾对怪诞加以论述,这些论述后来被德国
批评家沃尔夫冈凯泽尔概括为:怪诞是由
形式与内容之间产生的一种强烈冲突和对照
而构成的,它是由性质截然不同的因素构成
的不稳定的混合体,它是具有悖论性质的一
种爆发力,既滑稽可笑,又令人恐惧。怪诞经
常表现为生理上的畸变,精神上的怪癖。如
山海经海内东经中,雷神被描写成龙身
而人头,鼓其腹的怪物,女蜗被描绘成人首
而蛇身神力无边的女神形象,西游记中各
种妖魔鬼怪、聊斋志异中各种神鬼狐仙,鲁
迅铸剑中的三颗人头在开水锅内追打、撕
咬,以及莎士比亚麦克白中跳舞的女巫、荒
诞派戏剧中能下蛋的嘴等等,都是借助于怪
诞想象的魔力进行艺术整合的结果。由此看
来,怪诞最突出的特征是非和谐。当代美
学家桑塔亚纳也指出:怪诞是有形非形,混乱
不清,仿佛畸形的东西。
一八二七年,法国浪漫派作家维克多
雨果在剧本克伦威尔的序言中对怪诞做了
重要论述。雨果认为,怪诞的审美本质是美
和丑的结合,美的表现范围借助怪诞得以无
限地扩大。雨果不仅把怪诞和幻想联系在一
起,而且还把它和现实联系在一起。这就清
楚地表明:怪诞不仅仅是一种艺术手法或范
畴,而且它就存在于自然界和我们周围的世
界之中;怪诞并不是幻想艺术特有的手法,与
幻想艺术相对立的现实主义同样可以运用怪
诞。也就是说,怪诞具有让人们以一种全新
的眼光来重新认识现实的功能,尽管这种眼
光可能是怪异的、令人不安的,但却是清醒
的、真实可靠的。俄罗斯文艺理论家巴赫金
将民间文化所特有的形象观念称为怪诞现
实主义,联系怪诞风格以及它的理论的发
展,系统地说明了怪诞这个术语的历史:
即怪诞指从现成性、完成性的古典美学角
度来看民间诙谐形象所具有的畸形、怪异和
丑陋的特质,所强调的是怪诞风格本质属性
中的未完成性、变化性。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中国小说产
62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6期
生的现代派、寻根小说不仅在手法上,更在
创作理念上表现出怪诞特色,如残雪的黄泥
街、韩少功的爸爸爸、魏明伦的潘金莲
(戏剧)等。一九八七年后,这种实验和探索
已渗透到文学艺术的所有方面,即使在具有
现实主义风格的作品中,怪诞也变成作家们
表达自己的独特方式。如贾平凹的废都、
阎连科的受活等,均呈现出怪诞风貌。
在中国当代小说中,莫言小说已形成蔚
为大观的怪诞系统,莫言通过使用一种与当
代汉语写作格格不入的句法结构去摧毁汉
语,他以一种近乎毁坏性的意图来创作小说,
以语言暴力摧毁文学传统,以怪诞叙事湮没
经典叙事。与一般意义上的文学不同,莫言
将生活还原为最为基本的形态:吃、喝、生育、
性爱、暴力、死亡等等与生命本身密不可分,
甚至可以说,就是肉体生命,关注的是生命的
物质形态,比如人的肉体需要和人性的生命
力状况等,而不是文化的观念形态,诸如善、
恶、文化原型之类。莫言戏称自己的创作是
胡乱写作,从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家
族、欢乐、红蝗、丰乳肥臀、檀香刑,
到生死疲劳,莫言在不断地探索和实践着
怪诞。莫言小说世界的二元对立日趋明
显,恨与爱、美与丑、善与恶、生与死形成了矛
盾的交织,他的作品大规模呈现出怪诞的
特征。童年孤独中的幻想、青春虚掷的痛苦、
文革的荒诞、传统文化的熏陶、西方文化的
冲击,矛盾地融合于莫言的心灵,为其怪诞
意识的张扬做了铺垫。莫言很少关注平静安
逸的日常生活,他更多描写暴力、性、罪孽、激
情和广袤的时空变幻,这些脱离了常轨的生
活事件,如红高粱家族中的荒诞的战争、血
腥的杀戮、疯狂的野合、神奇的死亡、隆重的
殡葬、酒国中的盛宴、天堂蒜薹之歌中的
骚乱、生死疲劳中的六道轮回,等等。这些
脱离常轨的日子总是令人迷狂,因为它使人
们暂时获得了欲望的宣泄和满足。莫言小说
的怪诞倾向主要表现在这种破坏和颠倒之
上,崇高与卑下、精神与肉体、英雄与混蛋、美
好与丑陋、生命与死亡,诸如此类的对立价值
范畴在一个完整生命体中共生。莫言还十分
善于叙说狂暴、怪异的传奇故事和渲染浪漫、
残酷的场面,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怪诞文体
才真正是莫言在小说艺术上最突出的贡献。
莫言小说的人物往往具有怪异色彩。小
说中的人物多有神、鬼、怪、魔等具有的功力。
因不满换婚,嫁给麻子的燕燕在新婚之日突
然飞走(翱翔);过度饥饿而能够吃铁筋、枪
管和铁锅的孩子(铁孩);回家探亲的
突然遇见了已死的赵三大爷(奇遇)。作
家叙述手法的变化,人物的非人性的表现,
增加了作品的神秘、怪诞色彩。莫言在许多
作品中涉及到丑,尤其为所欲为、毫无顾忌地
描写和刻画了秽物的丑、恐怖的丑,其独特的
眼光和个性的视角,令人叹为观止。莫言小
说有许多丑的描写,如人物的丑:女人嘴
唇像一个即将排泄稀薄粪便的肛门
(红蝗);女人翘着屁股在两个虾酱桶中各
撒了半泡尿,大家齐赞好鲜(草鞋子);
六十多岁的岳母放屁有糖炒栗子的味道
(酩酊国);九香妇每天扭着屁股能放九
阵香气,皇帝被熏得晕乎乎的,而其姐十
香妇能放十阵香气(复仇记);高等人
放的是香屁,低等人放的是臭屁香屁臭
屁,混合成一股五彩缤纷的气流(欢乐)。
恐怖的丑的描写在莫言作品中也是不缺少
的,尤其是酷刑。罗汉大爷被剐成肉核的
全过程(红高粱),孙丙被施檀香刑的场景
(檀香刑)都是作者挑战人类心理极限的怪
诞大手笔。
莫言小说中的怪诞声音充满力度,非
常厚重,这声音能穿透形式,穿透语言,直抵
人的心灵这是与命运搏斗的声音。在他
的声音里,你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嘶哑的喊
叫,愤怒的斥责,痛苦的呻吟,以及对社会的
632006年第6期当代作家评论
深思和叹息,一种对人的生存和生命关切的
悲怆感受由此而来。这种悲怆是对故土的执
著眷恋,这种悲怆不是悲悲切切,而是悲怆里
有人,有历史,有沧桑,有大自然,有生命的亲
切呼唤和心灵震颤,有周而复始的更替和对
人类的潜移默化的铸造,莫言的悲怆是一种
悲天悯人的大情怀。所以,莫言自释胡乱写
作道:我认为,当以高雅的姿态写作、以
优雅的姿态写作、以庄严的姿态写作变成
一种时尚的时候,像我这样胡乱的写作就具
有了革命的意义或者反革命的意义我对
自己胡乱写作的解释是:所谓胡乱写作就是
直面自己灵魂的写作,就是不向流行的道德
观念、价值观念妥协的写作,也就是写出自己
心里想说的话而不是自己嘴里想说出的话的
写作。
二、生死疲劳的怪诞
首先是怪诞的叙事角度。
长篇章回体小说生死疲劳继续檀香
刑的路数,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吸取营养,从
中国古典小说和民间叙事传统中吸取经验,
突破了四十一炮罗小通独自诉说故事的方
式。小说以大头儿、蓝解放、莫言这三者构成
三重对话关系,每章都是以回忆的方式在进
行讲述,蓝解放和蓝千岁交替叙述故事,提供
给读者的想象和思考的空间更广阔,为小说
的多义性提供了可能。小说浓墨重彩地再现
了半个世纪中国乡村的历史,通过大头儿、蓝
解放、莫言三个亲历者新奇的叙述手法,讲述
了农民蓝脸一家,以及地主西门闹一家复杂
多变的生活境况。小说的主人公西门闹是
西门屯的地主,在土地改革时被当成恶霸给
枪毙了,但是他认为自己很冤枉,便不断地在
阴间喊冤。然后他就开始了六道轮回,一辈
子为驴,一辈子为牛,一辈为猪,一辈子为狗,
一辈子为猴,这样轮回下去。所以,小说是通
过他的眼睛,或者说是通过各种动物的眼睛
来进行观察的。而观察到的,是中国农村从
一九五年直到二年这五十年的历
史。蓝千岁化身为西门闹、驴、牛、猪、狗、猴,
以内视角的方式展现了自己的内在意识,而
蓝解放和莫言基本上是以外视角的方式展现
自己看到的世界。三个叙事者,大头儿是全
知全能的叙述人,蓝解放是常人,是日常经验
水平上的有限视角,小说中的人物莫言不但
成为小说中一个重要的人物,而且不断引导
蓝解放和蓝千岁两人的讲述故事。在小说
中,人物莫言也是一个作家,他也在写作,例
如黑驴记、养猪记、杏花烂漫、撑杆跳
月。莫言的贡献在于创造了生死疲劳
的另外一个文本,与蓝解放和蓝千岁所创造
的文本互相解构。这两个文本叙述的都是西
门闹轮回的故事,在文本中都在互相攻击对
方的真实性,有意暴露叙述行为,反倒突出了
故事讲述者亲历般的真实。莫言的作品弥
补了其他两个叙述者视角的域限,真正的对
话是在大头儿声音的内部展开的,驴、牛、猪、
狗、猴,每一次转换都是新视角、新阐释和新
发现。大头儿蓝千岁,是蓝开放和庞凤凰这
对堂兄妹乱伦所生,他身体瘦小,脑袋奇
大,生来就有怪病,动辄出血不止,却是
惟一由于爱情受胎的婴儿。作者选择了怪
异儿童大头儿作为小说的主要叙述人,就等
于选择了怪诞。
其次是人物设置中的怪诞。在生死疲
劳中,作者给我们塑造了一系列病态、畸形、
怪诞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形象不再是以人
之常情可以被理解、被接受的人物,其人格、
心智极其偏执而奇特。这类怪诞的人的经
历实际上超越了个人的范畴,而上升抽象成
为一种历史,即中国半个世纪以来经历的极
其痛苦、极其残酷的进步历程。莫言迫不得
64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6期
莫言:胡说胡乱写作,文汇报2003年6月11日。
已地接受了这个不可逆转的历史趋势,但又
用充满质疑的笔触写出了这一进程所带来的
巨大社会灾难和精神痛苦。西门闹、蓝脸、蓝
解放等都是这种灾难和痛苦的浓缩和最触目
惊心的体现。
莫言小说中的怪诞形象往往构成一种象
征,蕴藏着许多不同的层次和言外之意。如
蓝脸,全中国惟一的单干户,其怪诞的言行就
是一种纯粹的人类孤独的象征。但莫言笔下
更多的怪诞形象的象征,不仅是一种纯抽象
的象征,更多的是具体的象征。莫言塑造的
西门闹形象,无疑是一个传统的化身,不过
作者并没有简单地把他当做一个象征,而首
先是一个多层次的、极富个性的形象。借助
这一怪诞矛盾的形象,作者抒发了种种冲突
的情感。
最重要的人物首先是地主西门闹,在他
被镇压以后,先后转世为驴、牛、猪、狗、猴及
大头儿蓝千岁,见证了中国农民五十多年的
当代历史进程。作者开篇就以被镇压的地主
西门闹在阎罗殿喊冤的形式,揭露了特定的
历史条件下农民斗地主、打土豪的过火行为,
显示出与五六十年代作品中所记述的历史迥
异的个性化特征。土改时,西门闹被新政府
冠以地主恶霸之名遭到枪毙,此后的两年多
时间内,他在阴曹地府受尽了人间难以想象
的酷刑,为的就是要替自己伸冤。想我西门
闹,在世间三十年,热爱劳动,勤俭持家,修桥
补路,乐善好施。高密东北乡的每座庙里,都
有我捐钱重塑的神像;高密东北乡的每个穷
人,都吃过我施舍的善粮。我家粮囤里的每
粒粮食上,都沾着我的汗水;我家钱柜里的每
个铜板上,都渗透了我的心血。我是靠劳动
致富,用智慧发家。我自信平生没有干过亏
心事像我这样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正直
的人,一个大好人,竟被他们五花大绑着,推
到桥头上,枪毙了!我不服,我冤枉,我
请求你们放我回去,让我当面问问那些人,我
到底犯了什么罪?这番连珠炮般的话语,最
终问得阎王都无可奈何,只好敷衍道:好了,
西门闹,知道你是冤枉的。世界上许多人该
死,但却不死;许多人不该死,偏偏死了。这
是本殿也无法改变的现实。现在本殿法外开
恩,放你生还。在西门闹与阎王爷的这番怪
异对话中,一个真正热爱土地的劳动者的悲
惨下场浮出历史的地表,反照了历史的荒谬。
小说中最执拗的怪人莫过于蓝脸、蓝解
放和蓝开放祖孙三人。蓝脸解放前是西门家
的养子和长工,解放后则成了中国惟一的单
干户。在特殊的年代,他遭遇着常人不可想
象的痛苦和厄运,弄得众叛亲离,妻离子散,
连相依为命的老牛都被别人硬拉着入了社。
但孤家寡人的他还是默默地挺了过来,靠的
是简单地守着做人的根本,守着他的土地。
蓝脸简单、朴素地坚持认为亲兄弟都要分
家,一群杂姓人,混在一起,一个锅里摸勺子,
哪里去找好?凭着对农业社会的理解,蓝脸
本能地拒绝一次次的人民公社、大炼钢铁等
极左冒进运动,哪怕以死相抗。他坦然而固
执地坚持着,我要好活着,给全中国留下这
个黑点!连蓝脸的儿子蓝解放也不由得感
叹:我爹的存在,既荒诞,又庄严;既令人可
怜,又让人尊重。蓝脸是冷漠、凶悍、莽撞、执
拗的,但头脑明白。当人民公社运动高涨时,
他也懂得其中的利弊,为给家人留条活路,他
让全家人入社避开冲击,而他自己却要坚持
单干到底,在政治运动的夹缝中艰难生存。
蓝脸坚信只有当土地属于我们自己,我才能
成为土地的主人。因此他最终获得了作为
一个农民的最完满的结局。
年轻时抱怨过父亲的蓝解放,人到中年
也开始犯执拗。为了追求爱情,他放弃了副
县长的职位和有可能更远大的前程,背负着
妻儿、父母谴责怨恨的目光,以及人们的讥讽
嘲笑,背井离乡,孤独地走上私奔的旅途。多
年之后,当蓝解放终于获得前妻的谅解,重返
652006年第6期当代作家评论
故里,准备堂堂正正地开始新生活的时候,亲
人们却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他失去了前
妻,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心爱的妻子春苗和即
将出生的孩子,失去了岳父,失去了儿子、儿
媳、同母异父的兄长但所有的苦难非但
压不垮他,反而使他悟出了生命的真谛。到
最后,他经常要说的话就是:死去的人难再
活,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哭着是活,笑着也
是活。蓝解放的儿子蓝开放深得爷爷和爸爸
的执拗基因,而且发扬光大,苦恋庞凤凰,非
她不娶,甚至为一句戏言冒死整容。当庞凤
凰怀了他的孩子才知道他们本是堂兄妹,无
意间伤了天理,蓝开放羞愤难当自杀身亡。
蓝脸的对立形象洪泰岳,貌似革命的代
言人,实际上代表了农民的狭隘、保守、短视,
他也有着农民的油滑、狡黠。在大养其猪
运动中,他有意将这场闹剧的政治意义扩大
拔高。改革开放时期,已习惯了极端年代搞
运动、搞斗争、讲政治、讲阶级思维模式的他,
无法接受社会变革的事实。他的一生不可避
免地成了一个历史悲剧,痴迷于人民公社,不
满冤假错案的平反,不满家庭联产承包制,翻
来覆去地呼唤着无休无止的政治运动,不自
觉地站到了自己历史地位的反面。但他骨子
里也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当西门金龙以开发
旅游的方式毁掉农民依赖与膜拜的土地时,
他愤怒了,大闹县政府,不惜同归于尽。
不只人物是奇怪的,生死疲劳中的光
怪离奇的生活情景也极为丰富,表现方式也
堪称新奇。比如人与事物的并置罗列,文化
大革命作为一场席卷全国,让八亿人疯狂十
年的严肃的红色革命,在广袤的乡间却以别
样的热闹与另类的幽默进行着。批斗县长陈
光第时,大喇叭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使一
个年轻的农妇受惊流产,使一头猪受惊撞上
墙而昏厥,还使许多正在草窝里产卵的母鸡
惊叫起来,还使许多狗狂吠不止,累哑了喉
咙。特别是红卫兵的口号声,经过高音喇
叭的放大,成了声音的灾难,一群正在高空中
飞翔的大雁,像石头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下
来。于是,批斗会演变成了抢雁会,集上的
人疯了,拥拥挤挤,尖声嘶叫着,比一群饿疯
了的狗还可怕。最先抢到大雁的人,心中大
概会狂喜,但他手中的大雁随即被无数只手
扯住。雁毛脱落,绒毛飞起,雁翅被撕裂了,
雁腿落到一个人手里,雁头连着一段脖子被
一个人撕去,并被高高举到头顶,滴沥着鲜
血。许多人按着前边人的肩膀和头顶,像猎
犬一样往上蹿跳着。有的人被踩倒了,有的
人被挤扁了,有的人肚子被踩破了,有的人尖
声哭叫着结果混乱变成了混战,混战最
终又变成了武斗。这个怪诞场面是从大雁掉
下来开始的,作者按接近联想的思路,把同类
事物无限夸张,罗列又总是步步升级,给人无
限膨胀以至疯狂的印象。在这段文字中,各
种话语的碎片相互嵌入、混杂,在同一平面上
展开。卑俗与崇高的等级界限消失,这种混
响的声音,杂芜的文体,开放的结构,形成了
一种典型的怪诞风格。政治学意义的严肃批
判运动,在人类的物欲面前轰然倒塌。
还有行为的模拟罗列。文革起初,屯
子里人都蠢蠢欲动,但不知道这命如何革
法,后来西门金龙到县里去取经后,才知道
原来文革就是像当年斗争恶霸地主一样
斗争共产党的干部!但是,小小的西门屯并
没有多少干部可斗,于是,文化大革命在西
门屯只能以一场又一场别出心裁或有意无意
的闹剧进行。先是西门金龙为了达到全国
一片红,不留一处死角的政治宣传目的,硬
是把单干户蓝脸的脸用红漆涂成了红色。油
漆入眼后,疼得蓝脸蹦得老高,哇哇乱叫。
蹦累了,遍地打滚,身上沾满了鸡屎鸡都
被这个红脸人吓得神经错乱,不敢进窝归宿,
飞到墙头上,飞到杏树上,飞到屋脊上,鸡爪
子沾了红漆,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留下红色的
爪痕。这种描述,从语言学角度讲是采用了
66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6期
拟人格,虽然这些性质判断是虚假的,但在语
言形式上却和真实的判断并无两样,因而当
它与真实的判断混杂在一起时,读者往往难
以辨别,这样眼前就会出现一个既理解又不
理解,既真实又虚假、既逼真又夸张、既恐怖
又可笑的怪诞世界。所以,对同类事物的罗
列和进行无限夸张和性质判断的真假混杂,
就成为生死疲劳的一大怪诞特色。怪诞虽
然是一个古怪的世界,但它本质上却是一个
真实的世界。莫言运用怪诞手段,将生活中
的普遍性问题加以高度的提炼甚至变形,使
生死疲劳更为深刻地揭示出当代历史的底
蕴。
生死疲劳中怪诞的另一主要构成方
式是移位互变与异化。西门闹魂魄离体依次
附着在驴、牛、猪、狗、猴以及大头儿身上,整
部小说以这种奇特的手法来结构,正是形成
全书怪诞特色的关键。宏大复杂的精神历程
由此展开轮回。作为陈旧而顽强的东方想
象,轮回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是一个基本的世
界模式,它来自佛教,也来自易经,来自灵
魂不灭和万物有灵的古老信念。时间与世界
如轮回转,循环往复。在生死疲劳中,莫言
用怪诞的叙事风格,坚定地叙述着农民与土
地的冤缠孽结、生命与爱情的喧嚣悲歌、苦难
与悲悯的深沉厚重。所谓入社、人民公社、
文革、毛主席逝世、改革开放,对应着驴折
腾,驴恋爱,猪吃醋,野猪保卫战,狗卫兵等
等,闹和欢才是小说的主旋律。生死疲
劳里的一切人、一切生灵都是被这种欢闹的
激情所支配,他们争吵、流泪、爱慕、仇恨、贪
婪、狂热,折腾不休。
如果我们来看这些怪诞的特征,首先一
个特点是戏谑。文本中戏谑比比皆是,随手
可得,颇令人难忘的一例是,西门猪和舍命追
随它的小花猪逃难时被野猪群袭击,小花临
终前无限深情地说大哥我幸福我
真的好幸福,西门猪哭泣着喊道妹妹啊
然后站起来,抱着必死的决心,像乌江
边上的项羽,一步步逼向那些猪。这情景活
脱一幕霸王别姬,又恰似宝玉哭黛玉。紧接
着,西门猪绝处逢生,野猪王刁小三替它解了
围,不仅如此,刁小三还把王位让给它。这
种戏谑的手法所包含的,无疑是对伦理秩序
和语言秩序的否定,是积极的和对生命力的
肯定。特别是它对那些制度化的文体所进行
的戏谑性模仿,更有充满颠覆性的力量。比
如蓝金龙为西门猪成功接生后,激动万分地
说:从今以后,公猪就是我的爹,母猪就是我
的娘!这是所谓的政治伦理对通常社会伦
理的破坏的绝妙比喻。从这样的角度看,生
死疲劳整体上就是一个戏仿的文本。故
事的主线是对家族历史小说的戏仿,作品中
的人物莫言创作的各种散文、小说、顺口
溜,则是对现代汉语小说各类文体和主题的
戏仿。戏仿以一种与母本相似的形态出现,
却赋予它一个否定性的本质。可以说,戏仿
的文本包含着至少是双重的声音和价值立
场,它使文本的意义空间获得了开放性。从
这一角度看,戏仿就不仅仅是一种怪诞美学
策略,它同时还是一种新的世界观念和价值
原则。
三、怪诞之成因
莫言出生在五十年代中期,如此一个中
国社会大变迁的时代,是他的痛苦亦是幸运。
面对沧桑变幻,他充满困惑与忧虑,加之饥饿
孤独的童年,这一切终于将他冲出原来的生
活轨道,他不得不用新的眼光来面对现实,透
过传统的迷雾看到了中国历史发展的特殊
性。莫言处于高度活跃、痛苦、不平衡的非常
精神状态里,另一方面又本能地被现代主义
思潮所吸引,在小说创作中或隐或显地积淀
与保留了超越现实、反抗权威、模拟表象等游
戏因素与游戏精神,因此形成了与现代派文
672006年第6期当代作家评论
学一脉相承的怪诞色彩。他独辟蹊径地借
怪诞曲折地反映了现实,并批评社会、针砭
现实,体现了裂变中的种种痛苦。他写怪
诞并非意在宣扬、认可现时社会中的畸形、变
态现象,而是为在此处境中生存的人类深感
忧虑,他不仅是病态社会存在的受害者和敏
锐感知者,亦是此弊端的反对者和批评者,而
怪诞之作正是他渴望一个更合理、更美好未
来的精神努力的产物。
所以在生死疲劳中,我们看到的是莫
言怀抱华美颓败的土地,自吟自唱般地述
说着农民艰窘的生存步伐。小说中主人公作
为卑屈命运的主要担当者,为应付沉重的生
活总在疲惫地喘息,以自己朴实厚道的人格
及对命运的忍耐精神,默默夯筑着他们人格
建构的基底,所显示出来的是一种不怕肉体
毁灭而永恒的精神价值。作者抓住了中国当
代历史几个富有特殊意义的历史名词:土地
改革、入社、四清运动、大跃进、文化大革
命、改革开放等等展开自己纵横恣肆的想
象。甚至为了强调历史性,莫言给作品中的
不少人物都取了一个能够标明社会历史发展
进程的名字,如解放、合作、互助、改
革、开放等,让读者体悟到生命谱系在历
史中的延续,也感受到了历史对生命的捉弄
与反讽,形成了一种客观上与现代派文学一
脉相承的怪诞特征。莫言那来自自身及祖上
的刻骨铭心的困厄体验与对故乡的忧患意
识,扩大了他的创作视角和精神视野,使他的
乡恋情结深深地注入他的作品之中。于是,
一种丰厚的现实理解、历史理解与文化理解
就自然融入了作家的叙写,而从中升腾起来
的悲怆感受也就真正具有了文学意味的沉
重。这种沉重更具有强烈的亲证性,融贯着
与乡土骨血相连的亲情意识,因而自然见出
一种深厚的精神根基性。
生死疲劳中,人物都是在激情和欲望
的驱使下,内心充满了矛盾与痛苦,在生活中
演出一幕幕生动的悲喜剧。这是因为作家对
自己笔下的人物、对当代中国社会有着特殊
的、不同寻常的感情,并对本土文化传统沉重
的失败情绪以及由此而来的种种忧虑和失落
感有切身的体会。正是这种感情和体会,才
驱使他描绘出一幅幅奇异怪诞的当代中国社
会的世俗风景画。莫言的怪诞表现了人在
自己亦难阐明的历史中极其痛苦地摸索前进
的状况。的确,历史的每一个进步总是残酷
而又曲折的,就如同一个人的一生,总是得不
断地付出代价。莫言小说中的怪诞所体现的
那种病态的痛苦就是这代价的一部分。生
死疲劳借着一系列动物形象的夸张、嬉笑和
讽刺建构了怪诞的形象系统,毫不掩饰地将
五十年来中国人的生老病死、衣食住行、爱
情、战争、排泄等一一以大众狂欢式的笑文
化形式呈现出来,因此怪诞无疑是小说典型
的美学样态。按照巴赫金的说法,民间的节
庆与狂欢文化具有强烈的游戏成分,其对秩
序的颠倒,对自身存在方式的自由展示,组成
了大众以诙谐形式出现的原生状态的生活,
显示了生活与艺术、艺术与游戏原初的一体
性。使虚构的自由不可动摇,使异类结合,
化远为近,帮助摆脱看世界的正统观点,摆脱
各种陈规虚礼、通行伦理,摆脱普通的、习见
的、众所公认的观点,使之能以新的方式看世
界,感受到一切现存的事物的相对性和有出
现完全改观的世界秩序的可能性。
概言之,
正是怪诞将作家谦称的胡乱写作提升到
了美感与艺术的创造之境。
当然,或许有读者会对这种怪诞的艺术
价值表示疑问,但你不得不承认,莫言的怪
诞创造了一个世界。生死疲劳讲述了当
代中国乡村五十年的历史,五十年的百感交
集的苦难经验,而且讲得这样如诗如歌,如
68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6期
巴赫金: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
文化,见钱中文主编巴赫金全集第六卷,李兆林、夏忠
宪等译,第40-41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喜剧而更像悲剧,这不能不说是他的才华与
信念的再度华彩的展露。土地曾经是乡土中
国的意义中心,是世界的起点和归宿,莫言知
道这个中心己经瓦解,但他确实选择了一个
至关重要的文学命题,他怀抱着这颓败的土
地,把它重放回中心,看着它在历史中渐渐荒
废,让它在荒废中重新庄严。正如小说中的
莫言给蓝脸写的墓志铭一样:一切来自土
地的都将回归土地。不仅是对于他,对于所
有人物乃至小说的全部意义来说,这都是起
初的、也是最后的回答。
辽远而阔大的悲剧诗意与境界也是由此
而生。
作者简介王者凌,女,一九七五年生,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二四级博士生。
(责任编辑李桂玲)
莫言研究专辑
复苏民间想象的传统和力量
由莫言的生死疲劳说起
王光东
进入新世纪以来,文学的想象力问题一
再引起大家的关注,许多批评者都认为当下
的文学想象力单薄、苍白,缺少生命的激情和
活力,这种观点的提出显然是有一定的理由
和现实依据的。自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欲望化
写作出现以后,就隐含着对想象力的某种伤
害,因为在他们欲望叙事的过程中,其欲望的
生成和发展总是与一些实利性的内容联系在
一起,譬如金钱、性等。当文学与实利过分
密实地纠缠在一起时,文学的想象能力就会
受到伤害,换句话说,欲望的物质化限制了精
神的自由想象。这种文学情境显然与消费文
化日益成为时尚有关。当流行的文化倾向与
部分作家共谋,放逐文学的想象时,还有没有
作家对物质性的消费文化产生对抗的激情
呢?还有没有作家在当下的生活中思考那些
社会发展所带来的阶层分化以及由此引发的
一系列与人相关的社会问题和人自身的生存
境遇、精神问题呢?任何一个时期的文学都
会有多层次的存在形态,在当下文化多元、文
学多样化的情境下,也不会仅仅有与消费文
化共谋的文学存在,莫言就在人与外部世界、
人与自身、人与人之间的复杂纠缠中思考着
中国社会历史中出现的一系列重大问题并且
以独特的艺术想象构建起具有特殊意义的文
学世界,这种想象就是民间想象的传统。
一、生死疲劳的想象世界
莫言的生死疲劳无疑是近年出现的一
部重要长篇小说,其重要性就在于体现出高
度扩张的想象能力以及对半个多世纪以来中
国历史的独特叙述方式。想象力的扩张与叙
述者是分不开的,叙述者的立场、身份及思考
和认识世界的角度直接影响着想象能力的发
挥和想象世界的展开。生死疲劳的重要叙
692006年第6期当代作家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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