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海明威
一、生平和创作
厄纳斯特·海明威(1899—1961)是20世纪美国小说家,他所创作的独具风
格的作品具有世界影响。
1899年7月21日,海明威出生于伊利诺伊斯州芝加哥附近的橡树园镇。他的父亲
是医生。小时候,海明威经常随父外出行医及捕鱼打猎,对游泳、钓鱼、拳击、踢球有特殊
爱好,同时也练就了他强健的体魄和刚强的性格。母亲是位虔诚的教徒,喜爱艺术,她经常
带孩子们去芝加哥看画展。海明威自幼受到音乐和美术的熏陶。这对他日后的创作有很深刻
的影响。1917年,海明威在中学毕业前夕,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海明威报名参战,因
眼疾未能如愿。同年10月,他担任了堪萨斯市《星报》见习记者。严格的新闻写作训练,
为形成他简洁、明快、活泼的写作语言打下了坚实的基础。1918年,海明威作为救护车
队的中尉,到意大利前线参战,被炮击受伤,住院治疗三个月,医生从他身上取出277块
弹片。意大利政府授予他军功奖章、银质奖章和勇敢奖章各一枚,但战争给他的心灵留下难
以愈合的创伤,同时也为他后来创作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提供了素材。1919年冬,
海明威任《多伦多明星报》驻巴黎记者,结识旅居巴黎的美国著名女作家斯泰恩、诗人庞德
和爱尔兰小说家乔伊斯。在他们的鼓励与帮助下,海明威于1922年开始在《大西洋月刊》
等杂志上发表作品。1923年他的第一本集子《三个短篇和十首诗》、1924年的短篇
小说集《在我们的时代里》和1926年的长篇小说《春潮》相继出版。在这些作品中,这
位年轻的小说家初显他叙事艺术的才华和独特的风格,有的作品如《印第安营地》等,后来
成为世界公认的短篇名作。
1926年发表的《太阳照样升起》是海明威获得声誉的第一部重要长篇小说。作品描
写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一群青年人迷惘、苦闷的精神状况。小说的叙述者兼男主人公杰克·巴
恩斯是在巴黎工作的美国记者,在战争中负伤而失去了性爱能力。他爱上了女主人公英国姑
娘勃雷特·艾希利,但是两人无法结合。为了解除精神上的苦闷与无聊,他们约好几个意气
相投的朋友来到西班牙比利牛斯山区,以狩猎、钓鱼和观看巴斯克斗牛来消磨时光。但美丽
的大自然并没有使这些受伤的心灵平静,他们无休止地酗酒、追求刺激、争风吃醋、打架斗
殴。最后,巴恩斯在斗牛士勇敢精神的激发下,似乎看到了人的本质力量和生活的真谛,却
终究没有改变他对生活的失望与厌倦。最后,他们失望地回到巴黎,太阳照常没有升起。这
部小说集中地反映了战后一代青年人的思想和道德危机,表现了他们的苦闷与迷惘,因此《太
阳照样升起》被称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品。
1927年,海明威回到美国,埋头于创作,出版了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1
927),塑造了一系列视死如归的“硬汉性格”,其中著名的短篇有《打不败的人》、《五
百万》、《杀人者》。192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表现反战的深刻主题,
艺术上高度成熟,被称为“迷惘的一代”的最高成就。
30年代上半期,海明威曾到非洲打猎,从而写出了札记《非洲青山》(1935)及短篇
小说《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在这个短篇小说中,他成功地运用了现实与梦幻交织的意识
流手法,用攀上雪山死去的豹子象征主人公哈里的追求精神。
1937年,西班牙爆发内战,海明威以记者身份前去报导西班牙战况,并积极参加西
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斗争。这段时期,他发表了剧本《第五纵队》(1938)、长篇小说
《丧钟为谁而鸣》(1939)以及一些特写、电影解说词。这些作品表现了反法西斯主义
主题,表明海明威进入了一个新的创作领域。
《丧钟为谁而鸣》是一部杰出的反法西斯小说。小说以西班牙内战为背景,通过后方一
个游击分队的一次军事行动,展现了西班牙人民反法西斯斗争的广阔画面。主人公罗伯特·乔
丹是一个美国教员,自愿来西班牙参加反法西斯战争。他的任务是领导一支西班牙山区游击
队去炸毁一座具有战略意义的桥。小说集中写他在游击队据点三天三夜的活动:游击队长巴
勃鲁胆小怕事,为保存自己的地盘,不惜进行破坏,他的妻子毕拉尔则勇敢坚强,坚决支持
乔丹的行动。其他游击队员都是出身贫苦,心地善良朴实的爱国者。游击队里还收留了一个
遭受过法西斯军队污辱的姑娘玛丽亚。小说还描写了乔丹同玛丽亚纯洁的爱情,他们希望结
婚,将来到美国去。最后,乔丹虽然成功地炸毁了桥梁,却身负重伤,他命令其他游击队员
撤离,自己独自在山顶上狙击敌人。《丧钟为谁而鸣》中的乔丹不同于海明威早期小说中的
主人公,他尽管也有迷惘的情绪,但他不厌恶战争,不逃避社会,他考虑的主要之点是怎样
去完成他的职责;他的爱情也不是与战争相对立的个人幸福。他明确地区分了战争的正义性
与非正义性,体现了海明威战争观的升华。因此,这部小说是海明威创作道路上新起点的标
志。
二战爆发后,海明威又积极投入了反法西斯的斗争。40年代初,他曾以记者身份来中
国报道中国抗日战争的战况。战后,他长期居住古巴,写出长篇小说《过河入林》(195
0),并不成功。1952年,中篇小说《老人与海》出版,震动文坛。1954年,海明
威因“精通现代叙事艺术,突出表现在其近作《老人与海》之中,同时也因为他在当代风格
中所发挥的影响”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老人与海》取材于作者早年听一个老渔夫叙述他在海上跟踪鲨鱼并与之搏斗几天的故
事。小说情节十分简单,写一个古巴老渔夫在海上三天的捕鱼经历。主人公桑提亚哥是一位
老迈倔强的古巴渔民,可出海84天打鱼却空手而归。第85天,他去远海捕到一条比船还
长的马林鱼,于是人与鱼展开了一场生死的搏斗,经过一夜的苦战,桑地亚哥才把大马林鱼
弄死,系在小船边。可是在返航途中,筋疲力尽的老人受到成群的鲨鱼攻击,马林鱼被完全
撕食,最后靠岸时,只剩下一副巨大的鱼骨。而疲惫不堪的老人在船上睡着了,再次梦见那
威武雄壮的狮子。可这个简单的故事,海明威却构思了十几年。凭他长期在海上捕鱼的亲身
经历,采用细致具体的景物描写与人物刻画等传统写实手法为基础,又巧妙地借用内心独白、
象征、梦幻以及印象派绘画技巧等现代表现手法,使这个简短的故事反映了具有深刻哲理性
的主题:人在同自然界的斗争中逃避不了失败的命运,但面对失败,人仍要不失尊严、勇敢、
决不妥协。正如小说中的一句名言:“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能把他消灭掉,
可就是打不败他。”作者把老迈却刚毅,孤寂却内心无比坚强的主人公桑地亚哥置于广袤无
边的大海中,只身与强大的马林鱼、凶恶的鲨鱼进行殊死搏斗,使得小说这一寓意深刻的主
题与人物和环境显得无与伦比的和谐,再加上叙述的简洁凝炼,语言的朴实简短,使小说既
具有寓言般的含蓄,又有《圣经》般的庄重,成为世界中篇小说的珍品,在海明威的整个创
作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
海明威的一生具有传奇色彩。他的婚姻多变,一生结过4次婚;他也曾在战争中、狩猎
中、飞机失事中多次身负重伤,却都幸免于难。但早年精神和身体上的创伤,导致他晚年病
魔缠身,精神抑郁,创作力严重下降,他曾多次试图自杀。1961年7月2日,他最终用
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海明威死后留有大量遗稿,由他夫人玛丽·威尔士整理,先后出版
的有《不固定的圣节》和《海流中的岛屿》。
海明威的创作具有鲜明、强烈的个性特征,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迷惘的一代”——“迷惘”的文学主题。1926年,海明威将斯泰恩的一句
话作为《太阳照样升起》一书的题词:“你们全是迷惘的一代。”后来,“迷惘的一代”就
成了美国文学史上的一个专门名词,用来指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成长起来的一代美国作家。
“迷惘的一代”并非文学实体,它既无组织,又无纲领,但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曾经盛
行过一二十年的文学流派,它是对战后一代美国青年厌恶、恐惧战争,却又找不到出路而痛
苦迷惘的集中反映,对当时的美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坛产生过很大影响。海明威被称为“迷惘
的一代”的代表作家;“迷惘”是海明威创作个性的显著特征,是笼罩他全部作品的统一风
格。他的许多作品、许多主人公都给人以迷惑、怅然若失的印象,即使在那些现实性和倾向
性很强的作品里,也涂上了浓重的迷惘色彩。早期作品《在我们的时代里》的尼克形象,表
现了一个青年初次接触到一个充满暴力和性的邪恶世界的那种本能的恐惧与困惑不解,这也
正是青年海明威的心灵创伤和迷惘。战争使海明威迷惘的心理素质发展成为基本的个性特
征。1918年,海明威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并身负重伤,他清楚地看到战争摧毁了人类文
明,摧毁了青年对生活美好的幻想,摧毁了建立在人道主义基础上的道德和价值观念。战争
给海明威的精神和肉体以巨大创伤,促使他最终成为“迷惘的一代”的主要代言人。总之,
从《在我们的时代里》到《老人与海》,海明威迷惘的创作个性特征始终存在着,以不同的
形态表现出来——宿命论、逃避、悲剧、放纵、毁灭。
第二,“硬汉子”——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在海明威的作品里,最富有魅力和打动人心的,
是他塑造了众多的在迷惘中顽强拼搏的“硬汉子”形象。海明威在选择人物时特别喜欢斗牛
士、拳击家、猎人、渔夫、士兵,他们以惊人的毅力和旺盛的精力,在同充满敌意的世界对
抗中殊死搏斗,表现出共同的性格特征:坚强刚毅、勇敢正直,无畏地面对痛苦和死亡,他
们都处在尖锐剧烈的外部和内心冲突中,他们都有共同严酷的悲剧命运,但无论情况多么严
重,困难多么巨大,死神多么可怕,他们都不失人的尊严,不失勇气和决心,表现出临危时
的优雅风度。“硬汉子”形象随着海明威思想和创作观的发展变化也具有不同的内涵和外在
的表现,大致可分三类:早期的硬汉子多出现在斗牛场或拳击场上,他们孤独、倔强、争强
好胜,为了人格尊严和职业的荣誉不惜孤注一掷,以死相搏,夺取胜利。在短篇小说《打不
败的人》中,这种硬汉精神表现得尤为突出,年老的斗牛士曼努尔,青年时曾以武艺超群和
刚勇顽强而威震斗牛场,但青春的大好时光一经消逝,他便不再受到青睐。为了保住青年时
代的荣誉,他执意再上斗牛场,与公牛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鏖战,以压倒一切的精神力战公
牛,终于把利剑戳进了公牛的身躯,从而保住了“打不败的人”的称号。中期的“硬汉子”
有了新的发展,以《丧钟为谁而鸣》的主人公乔丹为代表,这个形象已经不是为了个人荣辱
奋斗的勇士,而是为人民事业献身的英雄,他已经摆脱了孤立主义,而为正义、民主而战,
与人民生死与共,他的对手也不是一般的邪恶势力,而是法西斯主义。这个新的硬汉形象,
灌注了新的时代精神和崇高信念,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老人与海》中老渔夫桑地亚哥,
是晚期海明威笔下硬汉子形象的集中体现。这个硬汉子形象同前面两个时期有所不同,具有
浓厚的哲理性与象征意义。老人桑地亚哥象征着一种哲理化的硬汉子精神,一种永恒的、超
时空的存在,一种压倒命运的力量。作者将富有生命的形象同朦胧的寓意融合在一起,将现
实生活的诗情画意同深刻的哲理融合在一起,创造了一种体现着人类尊严和命运重压下仍有
优雅风度的硬汉子形象。其实,海明威本人就是一个硬汉子,他一生勇于冒险、坚忍不拔、
精力充沛、喜欢拳击和捕猎;他参过战,受过伤,对忍受痛苦有切身体验,从而影响了他对
硬汉子性格的情有独钟。
第三,“冰山”风格——独特的形式美。海明威以精通叙事艺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
他的“冰山”理论就是精通现代叙事艺术集中的体现。他曾在《午后之死》一书中写道:“如
果一位散文作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有数,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
要作者写的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经写出来似的。冰山在海里
移动很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海明威就是根据“冰山”原理来
创作他的作品,形成他别具一格的艺术特色。具体表现在他的作品的文体与结构上。
海明威的文体风格是最受人称道的。他那清澈流畅、朴实无华的散文体奠定了他作为那个时
代最富有才华和艺术感染力的散文体作家的地位。海明威的文体风格具有简洁性、含蓄性等
特点。首先,他以简约、清新的文体净化了文风。英国评论家赫·欧·贝茨称海明威的文体
“引起了一场文学革命”。他说:“海明威是一个拿着板斧的人”,“砍伐了整座森林的冗
言赘词,还原了基本枝干的清爽面目”,“通过疏疏落落,经受过锤炼的文字,眼前豁然开
朗,能有所见”。在他的作品中出现的往往是很卓绝的语句,很简单的句子结构、常用词或
日常用语,他厌恶“大字眼”,摒弃空洞、浮泛的夸饰性文字,习惯于选用具体的感性的表
达方式,从而使作者、对象与读者三者之间的距离缩短到最低限度,取得清晰自然、真切疏
朗的艺术效果。其次,他采用了多种简约、含蓄却内涵丰富的表达形式。在他的作品中,经
常包含着丰富的潜台词,他的感情,不论是失望、恐惧还是悲愤、轻蔑,从来不作过分的描
写,它们总是凝结在艺术形象里,包含在简洁的景色描写、人物动作中。他常用电报式的对
话、内心独白、象征手法、意识流手法等来表达复杂的思想感情。这些含而不露的写法为读
者留下联想的空间,从而达到厚积薄发,意到笔不到的艺术神韵。
海明威的“冰山”风格还体现在他的作品结构上。海明威反对传统的史诗式的小说结构,他
也从不写恢宏的长篇巨著,他的小说往往只是截取故事的一个时间段或一个时间点,以集中
反映重大的主题或历史事件,至于故事的经过和历史背景,则当作“冰山”的八分之七隐匿
在洋面之下,但他又要让读者强烈地感到它的存在。他在谈到《老人与海》的创作时指出:
“《老人与海》本来可以写一千多页那么长,小说里有村庄中的每个人物,以及他们怎样谋
生、怎样受教育、生孩子等等的一切过程。”但结果小说却被浓缩到只有五万多字,小说仅
集中描写了老人在海上捕鱼的惊心动魄的三天。《丧钟为谁而鸣》堪称海明威最长的长篇,
但事件发生的时间极其有限,只限于三天之内的几十个小时里,但小说却生动地展现了西班
牙内战及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斗争这一宏伟的历史画卷,其作品内容的丰富性和人物的复杂性
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其它一些短篇小说如《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杀人者》等都是采取
这种非常集中的时间模式来写的,而这种海明威式的时间模式又与他的电报式文体风格交相
辉映,互为补充,共同构成了海明威作品中的“冰山风格”。
二、《永别了,武器》
海明威在他的第一部重要的长篇小说《太阳照样升起》中,间接描写了第一次世界大战。
有关主人公杰克·巴恩斯侨居巴黎的生活描述,揭示了战争在整个年轻一代当中所造成的绝
望和幻灭感,海明威在《永别了,武器》这部小说中则直接描写了这场战争。小说中明显地
带有自传色彩:海明威像他的主人公亨利一样,在意军中服过役,开过车,腿部受过重伤,
对战争的厌恶与恐惧有其切身的体验,因此,这部小说无论是思想性与艺术性都达到了前所
未有的高度。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青年亨利志愿到意大利军队里服役。在奥地利前线,他经人
介绍认识了英国籍护士凯瑟琳。起初亨利并不真心爱凯瑟琳,认为与她交往不过是一场用无
聊的话语而不是用纸牌来进行的赌博,是逢场作戏。后来在一次炮击中,亨利腿部受伤,去
米兰治疗,由凯瑟琳看护。亨利在凯瑟琳的细心照料下恢复了健康,他们之间产生了真正的
爱情,两人在米兰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夏天。亨利急于想结婚,但凯瑟琳考虑到,如果结婚,
她就得回英国,便没有同意,希望战后再建家庭。秋季亨利被召回部队,正赶上德军反攻,
意军败退卡波瑞托,亨利在撤退的路上,因有外国口音被保安部队误认为是德国间谍而被捕。
亨利看到意大利宪兵胡乱枪杀撤退中的意军军官,于是伺机逃跑,找到了凯瑟琳,一起逃往
瑞士。在那里,他们度过了一段最愉快的生活。冬季,他们来到洛桑,以便凯瑟琳分娩时能
及时送医院。不幸的是,凯瑟琳因剖腹产大出血,大人小孩一起离开了人间。亨利麻木地告
别了“石像”似的凯瑟琳,离开医院,绝望地回到旅馆。
小说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意大利战场为背景,描写了战争如何毁灭人的精神,扼杀人的爱情
以及人与人之间无谓地相互残杀,小说无疑贯穿了反战的主题。特别是小说通过爱情与战争
这对矛盾对照来展开,描写战争是怎样摧毁亨利与凯瑟琳的爱情和个人幸福,并通过士兵之
口喊出了“打倒军官!和平万岁!”的口号,深刻地反映了这场战争的反动本质和当时人民
的厌恶战争、渴望和平的愿望。《永别了,武器》与当时一般的反战小说所不同的是,海明
威没有重弹尚武的老调,而是辛辣地揭露了狂热的战争宣传,小说借亨利之口剥开了战争宣
传的假面具:“什么神圣、光荣、牺牲这些空泛的字眼儿,我一听就害臊,我可没有神圣的
东西,光荣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光荣,至于牺牲,那就像芝加哥的屠宰场,不同的是把肉拿来
埋掉罢了。”当然,海明威的战争观也有其局限性,他除了诅咒战争之外,并没有对战争的
深刻根源进行剖析,也根本无法指出消灭战争的正确途径。亨利逃避战争,纯粹是个人行为,
只是一种求生本能的需要。
同时,海明威也没有像当时一般的反战作家那样,把希望寄托在战后的和平生活上,而
是给小说涂上一层深重的迷惘和悲剧色彩。他曾在1948年插图版小说的序言中写道:“这
本书是一部悲剧,这个事实并没有使我不愉快,因为我相信,人生就是一部悲剧,也知道人
生只能有一个结局。”在海明威看来,人好比“着了火的木头上的蚂蚁:有的逃了出来,烧
得焦头烂额,不知往哪儿逃的好。但是多数都往火里跑,接着掉过头来朝尾端逃,挤在凉快
的顶端,末了还是烧死在火里”。在这个世界末日面前,再好的人都免不了一死,“世界杀
死最善良的人,最和气的人,最勇敢的人。”小说中,亨利不少善良勇敢的意大利同伴都死
于炮火,他心爱的人凯瑟琳好容易熬过战争这一难关,却难逃死亡的厄运,亨利最后也只不
过是留着一个躯壳活在这世上,生不如死。这些都体现了作者对整个人类文明的悲观失望情
绪,反映了“迷惘的一代”的心声。此外,《永别了,武器》的悲剧色彩还集中表现在主人
公亨利身上。亨利是世界大战的反对者,同时又是消极的和平主义者。他不仅从战场上逃跑,
而且逃离社会,满怀沮丧绝望的情绪。在他看来,任何信仰、任何理智上的思考,都没有实
际的用处,都是虚妄的,只有个人的幸福才是看得见、摸得着、靠得住的东西。特别是在这
场灾难面前,他认为孤独的个人是无能为力的,“世界颠倒了”,但他不想“把它整好”。
他也不去追究这场战争是怎么回事,而只是逃避社会,躲进自我的小天地。因此,他能做的、
想做的事情唯有“吃饭、喝酒、同凯瑟琳睡觉”。这是资产阶级道德崩溃时期的一个“英雄”
形象,也是“迷惘的一代”的一个典型代表。从一定意义上来说,海明威的悲观主义思想也
反映了作者世界观的局限和认识的片面性,他把自己笔下的“英雄”所看到的那小部分现实
当作现实的全部,把资本主义国家的危机看成是人类的末日。
《永别了,武器》也是海明威独特的艺术风格成熟的标志。它不仅显示出作者在素材提
炼、主题开掘、情节安排等方面具有极深的造诣,还充分表现出作者在写人状物的手法、语
言和文体的运用等方面具有独特的风格。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突出地体现了简约含蓄的散文风格。海明威为了达到厚积薄发的艺术效果,体现他的
“冰山”写作原则,他总是十分注重描写对象的内涵,讲究文体的简练、含蓄,力避华丽词
藻和洋洋洒洒的宏论。例如小说开头的那段写景,便是“冰山”风格的典范,写得简练、含
蓄,富于象征性:
那一年晚夏,我们住在乡下一间小房子里。从那里我们望见隔河的平原,平原同山连在一起。
河底有圆石子,在太阳光下又白又滑;河水又蓝又清,水流得很快……平原上一片丰收景象,
果实累累。平原的后面是紫褐色的光秃秃的山峦。山上正在打仗,夜里我们看得见战炮的闪
光。在黑暗中,那些炮火真像夏天的闪电。不过,夜里阴凉,不像夏天风雨未来前那么闷热。
这段文字叙述了故事的地点和时间,作者采用平原与高山的强烈对照,平原上果实累累,丰
收喜人,而高山上炮声隆隆,使小说一开始就暗示了和平与战争的反差,强烈地烘托了小说
反战的主题。
第二,充分体现了海明威描写艺术的绘画感与电影艺术特点。海明威在写景状物、塑造人物
时,常把活生生的画面直接诉诸读者的视觉,读者通过人物一系列动作、语言和行动,真切
而迅速地体验人物的内心感情和思想性格。他从视觉、感觉、触觉等几个方面着手去刻画人
物,描写景物,并采用具体鲜明,不夹杂个人爱憎的感情色彩,真切不隔的画面映入读者的
眼帘,让读者去体味凝聚在形象中的思想情绪,尽量缩短作者、形象和读者之间的距离,使
读者有身临其境、如见其人的真实感。如第30章那段卡别雷托老百姓随意军大溃退的描写,
海明威就像一个战地摄影师,忠实地把大溃退的场面摄制下来,而读者在画面上却又感觉不
到作家的存在,只看到逃难的景象,并通过画面真切而迅速地体验到当时逃难者内心的惶恐
不安。像这样的画面在小说中可以说比比皆是。
此外,《永别了,武器》的对话和内心独白也极为精彩。对话写得简短含蓄,从不拖泥带水,
却使人能真切地感受到说话者的心情甚至表情。独白非常有力量,多用重复来加强人物情绪
的炽烈效果,如富有传神之笔的结尾多为人称道:
医生顺着过道走掉,我回到病房门口。
“你现在还不能进来,”一名护士说。
“不,我要进。”
“你还不能进来。”
“你出去,”我说,“那一位也出去。”
我把护士赶走,关上门,熄了灯,可这也没什么用,这像是同一尊石像告别。过了一会儿,
我走了出来,出了医院,在雨中走回旅馆。
从这段文字,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亨利同死去的妻子告别时绝望的表情,也可以感受到他伤心
而麻木的心。
总之,所有这些技巧在小说中都融汇在一个统一的艺术风格之中,没有丝毫的斧凿痕迹,而
这又与海明威在创作上的勤奋是分不开的。如这个著名结尾,海明威曾修改了39遍之多,
传为文坛佳话。也许他在艺术风格上所显示的独创性,正是取决于他在艺术上所持的严谨态
度。
本文发布于:2023-01-31 23:45:13,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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