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的校歌是谁写的?
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之后,国⽴北京⼤学、国⽴清华⼤学及私⽴南开⼤学迁往湖南长沙,合组为国⽴长沙临时⼤学。翌
年1⽉迁往云南,更名为国⽴西南联合⼤学,5⽉4⽇在昆明复课。1946年5⽉4⽇,三校重返京、津故地,在滇时间长达⼋年。
随着时间的流逝,联⼤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校歌歌词的作者到底是谁,⾃上世纪80年代起在学术界便争论不休。直到台湾
学者翟志成的考证⽂章发表,才使各种不实的说法式微。
1980年4⽉27⽇,清华⼤学迎来69年校庆(1911年2⽉,游美学务处与游美肄业馆迁⼊清华园,正式改名为清华学堂,同
年4⽉29⽇开学。此后,清华⼤学便以每年4⽉的最后⼀个星期⽇为校庆⽇)。在唱校歌时,联⼤师⽣选择了当年曾传唱了⽆
数遍的《满江红》:
万⾥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衡⼭湘⽔,⼜成离别。绝徼移栽桢⼲质,九州岛遍洒黎元⾎。尽笳吹、弦诵在⼭
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杰。便⼀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
还燕碣。
此歌唱罢,校友在交谈时提出疑问,这⾸流传了⼏⼗年的校歌到底谁是真正的词曲作者呢?关于歌词作者的说法有罗庸、
冯友兰、朱⾃清、闻⼀多、罗常培、蒋梦麟等数种;曲作者亦有马约翰、沈有⿍、张清常等之分歧。有⼈建议去请教原西南联
⼤⽂学院院长、时年85岁的冯友兰。据冯友兰回忆,当⼏⼈说明来意后,冯认为他们找对了⼈并说:“现在我是最有资格回答
这个问题的⼈,因为1938年联⼤制定校歌校训的时候,设了⼀个委员会主持其事。我是五个委员之⼀,并且是主席。现在其
他四⼈——闻⼀多、朱⾃清、罗庸、罗常培都不在了,只有我⼀个⼈还在,并且还没有失去记忆⼒。有⼈来问,我就凭我的记
忆说是我作的。”
此⾔⼀出,引起⼀阵骚乱,张清常⾸先向冯友兰发难。
1980年11⽉1⽇,张清常在《北京晚报》发表《西南联⼤校歌的作者》,声称⾃⼰是联⼤校歌谱曲者,《满江红》歌词真正
作者是联⼤中⽂系教授罗庸⽽⾮冯友兰,冯所作的是⼀⾸“现代诗体的歌词”,与罗同时应征,但没有⼊选。罗词张谱被定为校
歌,“曾铅印分发给历年⼊学学⽣”。
冯友兰于同年11⽉23⽇在《北京晚报》刊⽂反驳。冯友兰表⽰:“我亲笔书写的歌词原件,现存西南联⼤档案。”张清常所
说“现代诗体的歌词”,是后来应张的请求,特别为张个⼈创作的《西南联⼤进⾏曲》所写的⼏句⽩话诗。冯还说:“西南联⼤结
业北返时,曾在昆明⽴纪念碑⼀座。碑⽂是我写的,碑⽂最后的铭词⼤部分⽤校歌的词句,可谓⼀稿两⽤。”碑⽂有“联合⼤学
之终始,岂⾮⼀代之盛事,旷百世⽽难遇者哉!爰就歌辞,勒为碑铭”句,由“冯友兰撰⽂,闻⼀多篆额,罗庸书丹”。
晚年冯友兰
冯友兰列举的证据显然⽐张清常的多得多,有些证据还保存完好,如西南联⼤档案与纪念碑,就完好如初地保存在清华档案
室内与昆明联⼤旧址。但这引来新的质疑之声。署名“联⼤⼀校友”的作者于同年12⽉29⽇在《北京晚报》发表《西南联⼤校歌
作者究竟是谁?》⼀⽂,认为冯友兰根本就不是校歌的作者。⽂中对冯极尽挖苦、嘲弄之能事,并有“死⽆对证”、“剽窃别⼈成
果”等激烈⾔词掷出。
对此,冯友兰开始寻找证据,并终于找到朱⾃清⼉⼦朱乔森所藏的朱⾃清⽇记。⽇记中关于联⼤校歌的记载有三条:
1938年10⽉30⽇
下午⼤学校歌委员会开会,我们接受罗庸先⽣的词,但不是曲(按:后来出版的朱⾃清⽇记原⽂为“但未通过曲”)。
1939年6⽉14⽇
下午开校歌委员会,听校歌演唱会,接受冯的歌和马的谱,但谱嫌单调,因此决定马(约翰)、杨(业治)、沈(有⿍)
负责修正。
1939年6⽉30⽇
⼤学校歌委员会下午开会,接受张清常先⽣的乐谱,三⼈喜欢张的歌词,⼤多数⼈接受其乐谱胜过其歌词,他们同意接受
冯的歌词(按:后来出版的朱⾃清⽇记原⽂为“开会讨论张清常曲,三个委员同意张的曲⼦。他们认为曲调⽐歌词更重要,冯
的歌词早为⼤家所接受”。)(《朱⾃清全集》卷九、卷⼗,朱乔森编,江苏教育出版社1997年出版)
据这三条记载,罗庸有⼀⾸校歌的稿⼦,并且带有谱⼦,曾⼀度为校歌委员会接受。所以,有⼈说联⼤校歌是罗庸作的,
也是事出有因。此外还有冯(友兰)、马(约翰)词及张(清常)词,但是校歌委员会最后决定⽤冯词。校歌的谱⼦原来有三
种,有沈(有⿍)谱、马(约翰)谱和张(清常)谱,校歌委员会先建议⽤沈谱,常委会据以公布。常委会先公布的是冯词沈
谱,后来⼜改⽤冯词张谱。这就是后来的西南联⼤校歌。
国⽴西南联⼤教室
冯友兰的证据⼀出,把对此事的评论者实实在在地震了⼀下。在清华⼤学校史办公室⼯作的黄延复致函原西南联⼤中⽂系
教授王⼒,就校歌歌词⼀事进⾏询问。王⼒在复函中认为作者应是冯友兰。1981年5⽉15⽇,原联⼤哲学教授沈有⿍公开具函
清华⼤学校史办公室,证明冯友兰是校歌歌词的真正作者。冯友兰认为有了如此“铁证”,⾜以堵住众⼈之嘴。在出版的《三松
堂⾃序》⼀书中(1985年河南⼈民出版社出版),冯颇有些得意地把⾃⼰关于西南联⼤校歌歌词的⼀段回忆,作为⼀个附记
放于书中。然⽽,此事并没有就此了结。
1987年,《云南师范⼤学学报》第3期刊发了号称清华校史研究专家黄延复、张源潜的署名⽂章《西南联⼤校歌制作经
过》。该⽂以张清常的说法为主要依据,并辅以清华⼤学的档案材料,颇具规模地构建了联⼤校歌制作经过的历史现场,得出
了罗庸才是联⼤校歌《满江红》真正作者的结论。1988年10⽉,由云南省政协⽂史资料委员会、西南联⼤北京、昆明校友
会,以及云南师范⼤学合编的《西南联合⼤学建校五⼗周年纪念专辑》对该⽂进⾏了全⽂转载。
此⽂出现后的相当长的时间内,冯友兰及冯的⼥⼉冯钟璞(宗璞)、⼥婿蔡仲德,都未对此作响应,从⽽给外界造成冯家
⽼⼩已经默认的印象。⼀时间,中国内地⼏乎所有出版发⾏的报刊中,在提到联⼤校歌问题时,众⼝⼀词地说是罗庸。如闻⼀
多的孙⼦闻黎明与侯菊坤合编的《闻⼀多年谱长编》,姜建、吴为公合编的《朱⾃清年谱》,西南联⼤北京校友会编的《国⽴
西南联合⼤学校史》,王学珍等主编的《北京⼤学纪事》、《西南联合⼤学史料》,刘家莹编《清华⼈⽂学科年谱》等,皆把
联⼤校歌歌词作者的帽⼦戴到了罗庸头上。同时,蔡仲德在其所编的《冯友兰先⽣年谱初编》中,对联⼤歌词的作者问题,也
未作决断⽽予以回避了。
2001年1⽉11⽇,《光明⽇报》刊载前国⽴西南联合⼤学学⽣、华裔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的《中兴业需⼈杰》⼀⽂。杨
说:“‘西南联合⼤学’——成⽴之初,冯友兰教授写了⼀⾸校歌。他⼀⽣很得意此校歌歌词,晚年时候写《三松堂⾃序》时还将
歌词录了进去。”⼜说:“校歌是⼀⾸词,词牌是《满江红》。冯先⽣显然觉得宋朝的南渡和当时的西迁有相似的地⽅,所以不
但⽤了岳飞的《满江红》词牌,还做了许多对⽐。校歌第⼀阕开头⼏句是:‘万⾥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衡⼭湘
⽔,⼜成离别。’我于⼀九三⼋年秋考⼊西南联⼤,今天还记得当时唱此校歌时悲愤⽽⼜坚决的⼼情。”
⽣⼦当如杨振宁,⽣⼥当如杨翁帆。
西南联⼤学⽣杨振宁与上帝赐给他的礼物翁帆⼥⼠
2001年7⽉4⽇,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化研究所研究⼈员桂苓在《中华读书报》撰⽂指出:“此为杨振宁教授记忆有误。
——当时冯友兰先⽣也写了⼀阕较有影响的佳作,最终⼊选的却是中⽂系教授罗膺中(罗膺)⽤《满江红》词牌所填写的歌
词,由联⼤教师张清常谱曲。”⼜说:“冯友兰教授在抗战胜利联⼤即将北归之时,受全校师⽣委托撰写了《国⽴西南联合⼤学
纪念碑⽂》——碑⽂后缀以歌词,时⼈往往将此词与联⼤校歌混淆。”
⾯对如此局⾯,台湾近代史研究所的青年学者翟志成放下正在撰写《冯友兰传》的⼯作,开始涉⾜联⼤校歌悬案。他经过
反复推敲冯友兰与黄延复、张源潜的说词及其提供的证据,求证于清华、联⼤的档案材料,最终证实了冯友兰才是真正的联⼤
校歌的作者。在长达四万余⾔的《西南联⼤校歌歌词作者考辨》中,翟志成采取正向和逆向的双向思维考证法,对搜集到的证
据进⾏考证与辩难。
1968年,冯友兰被“⽂⾰”造反派打翻在地,⼏乎每天撰写回忆⾃⼰的“反动历史”。其中有⼀份材料涉及到校歌问题。材料
原⽂如下:
关于联⼤校歌的问题
1939年联⼤要定校歌,常委会叫我起草。我⽤《满江红》调写了⾸词。其中说:“万⾥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
衡⼭湘⽔,⼜成离别。……待恢复旧神京,还燕碣。”稿⼦提到常委会,有⼈觉得形式太旧,不像个校歌的样⼦,但终于通过
了。通过后,我找哲学系教授沈有⿍作谱。谱成以后,就正式公布,成为联⼤校歌。国⽂系有个教员张清常(现在内蒙古⼤
学),作了⼀个西南联⼤进⾏曲乐谱,把校歌谱⼦也收进去。他把乐谱稿⼦交给我,我没往外拿,因为联⼤没有乐队。
我只记得校歌的⼀部分的词句。但就这⼀部分词句看起来,它表现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政治愿望,我企图⽤校歌的形式,把
这个愿望灌输给青年学⽣,使它们成为反动派的接班⼈。“中兴业,须⼈杰。”这个“中兴”是⼤地主、⼤资产阶级的“中兴”,这
个“⼈杰”就是为这个“中兴”服务的“⼈才”。这六个字明确地说明了国民党反动派给西南联⼤的任务。“待恢复旧神京,还燕碣。
”就是预先就有的“下⼭摘桃”思想。碑⽂吹捧这个校歌,并将其改写为碑的铭⽂,现在看起来,校歌和碑⽂,标志着西南联⼤的
始终。校歌是站在国民党反动派的⽴场为联⼤所作的⼯作总结。
⽽张清常宣称他是从朱⾃清来信中,获知罗庸为联⼤校歌歌词作者,却始终拿不出朱⾃清的信件原件证明,这不能不令⼈
怀疑。另外,在对朱⾃清⽇记的解读应⽤上,黄、张⼆⼈进⾏了歪曲、割裂和删改。
翟志成在⽂章的最后说:“我从正反两个⽅⾯层层加以考述和论证,从⽽推翻了黄延复、张源潜的结论,否定了⼤陆学界的
定论,证明了冯友兰是西南联⼤校歌歌词的真正作者。相信⽇后即令有新材料⾯世,也只会加强本⽂的证明。——本⽂的结
论,已经是整个西南联⼤校歌歌词作者争论的定案了。”尽管此⾔颇有点⾃负⾊彩,但也不能不佩服作者深厚的考证功夫和⽂
章中施放出的⾜以摧毁反对者的巨⼤威⼒。
翟⽒的⽂章于2001年12⽉在台湾近代史研究所集刊发表后,⼜陆续在⾹港等地发表,并被多家报刊转载。此结论⼀时成
为定案,学术界莫可驳之。
1980年,冯钟璞重返昆明,在西南联⼤旧址,看到其⽗撰⽂的联⼤纪念碑,触景⽣情,写下了⼀⾸⼩诗:
那阳光下极清晰的⽂字,
留住提炼了的过去,
虽然你能够证明历史,
谁⼜来证明你⾃⼰?
1981年10⽉20⽇,86岁⾼龄的冯友兰过杭州谒鄂王坟,想起岳飞那⾸传唱千古的《满江红》,不禁悲从中来,遂赋诗⼀
⾸以志其事:
荷去犹闻荷叶⾹,
湖⼭终古获鄂王。
“冲冠”“怒发”传歌久,
何事闲⼈说短长。
西南联⼤纪念碑
在经历了世间的风风⾬⾬之后,冯友兰不仅不能阻⽌“闲⼈”前来说长道短,最后连“证明⾃⼰”所写的⼀⾸歌词都变得如此
艰难,甚⾄到了有⼝难辩的凄凉境地。这固然有“闲⼈”做祟,障蔽了历史的真相,但与冯的为⼈为学与经历有很⼤关系。“⽂
⾰”中,冯友兰成为江青指挥的御⽤⽂⼈“梁效”的⾻⼲,冯本⼈作诗讴歌江青,谓江青是“凤凰”,⼜有“端赖吕后计谋多”,以汉
代刘邦的⽼婆来⽐喻江青,为其成为⽑泽东之后的国家新主造势宣传,这⼀连串作法,令具有良知的学⼈嗤之以⿐,甚⾄加以
痛斥。正如台湾学者翟志成所⾔:冯友兰在⼋⼗年代初期,可谓集天下之攻谤污辱于⼀⾝,真正是积毁销⾻。如果宣称⾃⼰为
联⼤歌词作者的⼈是梁漱溟,⾃然会⽚⾔折狱⼀锤定⾳。若是换成⼤陆学界普遍尊崇的陈寅恪、汤⽤彤,或者是⾦岳霖,他们
的遭遇也将会和冯友兰完全相反,这是⽏庸置疑的。——围绕歌词事件从另⼀个侧⾯证明了⼈⼼所向。西南联⼤校歌悬案,显
然与⼈的⾏为、⼈格、道德⽂章等等有重⼤关系,这⼀事件不仅对冯友兰⽽⾔是个教训,对⽇后的所有学⼈同样是值得深思和
借鉴的。
(作者:岳南,载《南渡北归》)
本文发布于:2023-01-28 12:21:05,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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