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原野》的创作
曹禺《原野》的创作
初春的夜,淅淅沥沥的雨。窗外黑漆漆的,间或从监狱里传来
一声声惨叫,打破了这静谧的夜的安宁。他在屋里踱着,本来就在苦
苦地追索,此刻便更加躁动不安了。他正在构思《原野》。靳以正在
主编《文丛》,又找曹禺索稿了。仍然采取边写边登的方式,每当他
进入构思阶段,心情总是那么不得安宁。南京同样使他不能宁贴,
偌大的中国哪里有一片乐土呢?他住在四牌楼,这住所原是马彦祥住
过的,斜对面就是国民党的“第一模范监狱”。在这里囚禁着许多革
命志士和共产党人。陈独秀也关押在里边。每当夜深人静,或是白天
没有喧嚣的时刻,常听到犯人痛苦的惨叫声音,有时还会看到里边的
犯人做苦工的惨状。这使他清醒地意识到,南京并不比天津更好些,
情势更为险恶。打开报纸,映入眼帘的大字标题,除了那些刺激性
的桃色新闻,就都是一些不祥的消息:剿匪讨赤、兵祸、水灾……都
显示着农民问题越来越突出了。而在30年代的小说中,农村题材被
空前广泛地引入进来,从谷贱伤农,丰收成灾,农村破产,铤而走险,
农民暴动到武装革命……一一收入作家的视野。那时,只要是一个正
义的作家,就不能不正视那些动荡的现实,虽然他未曾在农村生活过,
但他听到的或看到的也够多了。段妈给他讲过的故事,一幕幕又展
现在眼前了:她公公的死,婆婆的死,丈夫的死,儿子的死,那些惨
象,如同他亲眼看见过似的。宣化,他所看到的拷打农民的悲惨情
景又浮现在他脑海之中:那宣化府的大堂,东岳庙阎罗殿的景象,以
及打得皮开肉绽的血腥,都涌来了。还有童年时代,在老龙头车站,
望着火车远去的“吐突吐突”的声音,无际的原野,那天边外的地方,
是不尽的遐想。高大而神秘的“神树”,鬼气森森,童年望着它而引
起毛骨悚然的感受,也膨胀起来,化为莽苍苍的原野、沉郁的大地。
种种的印象,在他飞扬的想象中化合着,交融着,铸造着。现实的形
象在奇妙的想象中变幻着,最初还是模糊的,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情
感的精灵伴着形象,凝聚着,重叠着,交错着,逐渐映出最明晰的场
景和氛围。曹禺说:《原野》的写作是又一种路子。当时偶然有一个
想法,写这么一个艺术形象,一个脸黑的人不一定心“黑”。我曾经
见过一个人,脸黑得像煤球一样,但是心地非常之好,他一生辛苦,
可死得凄惨。我的思想境界又有了变化,一旦写成仇虎和原来的想法
又完全不一样了。①或许他受过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的启示,那
个敲钟人丑八怪卡西莫多,就是一个长得很丑而心地十分美好的人
物。但是,最深刻的创作动因,还是来自现实的激发。他说:我不熟
悉农民,但是,我的那个奶妈给我讲了许多农村的故事,公公、婆婆
都上吊死了,丈夫死了,儿子死了,只一个女儿也没带出来,很惨啊!
这是有原型的。仇、焦、花家,这三家原来是差不多的,很要好的。
可能焦家宽裕些,等焦阎王在外做了军阀的什么连长、营长回来,就
霸占仇家的土地。我是写这样三种类型:一种是焦阎王变坏了;一种
是白傻子,他还能活下去;一种是仇虎他就活不下去了,没有他的路。
①我们不得不佩服作家的超群的想象
力,那种惊人的创造的想象力。他不是魔术师,但却具有魔术师那种
奇异而诡谲的变幻术。他写了奇异的人物,奇异的背景,织成奇异的
冲突,演绎成一个奇异而诱人的故事。十分有趣的,是这出戏的命运,
较之《雷雨》、《日出》也多少带有奇异的色彩。自它诞生之后,几十
年来一直争论不休。还是先把曹禺自己的创作企图和阐述作些介绍。
他说:“写作《原野》时,和《日出》一样,像登章回小说,先有大
致的意思脉络,然后就陆陆续续地写,边写边交稿,赶着发稿,有时
就整夜整夜地写,从天黑写到晨曦,七八天就写出一幕来,写得非常
顺利。南京很热,写累了就外出到街上,夜晚有卖葡萄汁、甘蔗汁的,
喝上一杯。《日出》之后,我似乎就觉得没有什么办法了,总得要搞
出些新鲜意思,新鲜招数来。我是有这种想法,一个戏要和一个戏不
一样。人物、背景、氛围都不能重复过去的东西。《原野》是写你死
我活的斗争,仇虎有那么深的仇恨,要复仇。应当说,杨帆对我谈的
一些道理对我是有影响的。”①他对这出戏的背景是这样说明的:这
个戏写的是民国初年北洋军阀混乱初期,在农村里发生的一件事情。
当时,五四运动和新的思潮还没有开始,共产党还未建立。在农村里,
谁有枪,谁就是霸王。农民处在一种万分黑暗痛苦、想反抗而又找不
到出路的状况中。②他对《原野》的种种说明,前后不尽相同,是有
些差别的。他回答赵浩生的采访时说:“《原野》不算成功,原想写农
民,写恶霸欺负人。”赵浩他:“《原野》的主题是什么?是仇恨吗?”
回答说:“对,是仇恨,恨那个恶霸,想报仇。”但是,稍后又作了修
正,他曾对我说:“《原野》不是一部以复仇为主题的作品,它是要暴
露受尽封建压迫的农民的一生和逐渐觉醒。仇虎有一颗火一样复仇的
心。”③如何来概括《原野》的主题,这是可以讨论的,但他要写仇
虎的仇恨和复仇却是符合实际的。写农民复仇的故事,可以说是太多
了。问题在于曹禺是怎样开掘这个故事的,《原野》的新意在哪里?
曹禺曾说:仇虎的复仇观念是很强的很原始的,那个时候共产党没出
世,世世代代的农民要想活,要反抗欺压,就要复仇。仇虎要杀焦阎
王,但他死了,所谓“父债子还”,就要杀大星。可是他和焦大星小
时候是好朋皮,下不了手,矛盾极了。杀了之后,精神恍惚了,阴曹
地府好像出现在眼前,那个阎王还是焦阎王。最后一幕是写现实,也
是象征的,没有出路。有人说,仇虎那么聪明、有力都冲不出去,那
是象征没有路。如果说,《原野》只是写了仇虎的复仇过程,那不过
是重复了一个陈旧而又陈旧的故事。曹禺的独创之处,也就是说,他
所谓的“另一种路子”,就是把这个复仇过程着重地写成是仇虎的心
理,甚至他的潜意识的演变过程。这方面,它把性格发展同心理过程
演变交织起来,是相当深入而细腻的。而这些,就深刻地写出仇虎那
种很强烈很原始的复仇观念,这就从仇虎的内心冲突、激化、演变中
反映出千百年来封建文化,是怎样沉积在一个农民身上的。当然,也
有农民的狭隘的意识,是怎样在啃啮着他的灵魂。仇虎的强烈仇恨,
无疑有着他的现实的根由的。焦阎王把他的父亲活埋了,土地霸占了,
心爱的人被夺去了,妹妹被拐进妓院。这被压抑的灵魂,以扭曲的形
态出现了。当他最初出现在人们面前,就是一个奇异的人物:这是一
种奇异的感觉,人会惊怪造物者怎么会想出这样一个丑陋的人形:头
发像乱麻,硕大无比的怪脸,眉毛垂下来,眼烧着仇恨的火。右腿打
成瘸跛,背凸起仿佛藏着一个小包袱。筋肉暴突,腿是两根铁柱,身
上一件密结纽袢的蓝衣褂,被有刺的铁丝戳些个窟窿,破烂处露出毛
茸茸的前胸。下面围着‘腰里硬’——一种既宽且大的黑皮带,——
前面有一块很大的铜带扣,贼亮贼亮的。他眼里闪出凶狠、狡恶、讥
诈与嫉恨,是个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人。这雕像似的刻画,给人很
深的印象。仇虎的奇异的色彩,奇异的性格,奇异的肖像,是他强烈
的仇恨和扭曲的灵魂的外化,透视出环境的折磨和压迫,把人变成了
“鬼”,连那种复仇的强大的力量也是奇异的。如同鲁迅写祥林嫂,
他不单是写她如何受苦如何挨饥,而是写她的灵魂被戕害,被挤压一
样,曹禺也在写仇虎的精神世界。不过,他不单是像鲁迅那样用白描
手法来写,也不像他刻画蘩漪、陈白露的心理那样,是一种现实主义
的描写。他是用某种程度的夸张、象征,既像是雨果描绘卡西莫多那
样具有一种浪漫主义色彩,同时也融合了表现主义、象征主义的手法。
不但仇虎的性格是奇异的,那个瞎老婆子焦母也是一个令人感到既可
憎又可怕的人物。“使人猜不透那一对失了眸子的眼里藏匿着什么神
秘,她有着失了瞳仁的人的猜疑,性情急躁,敏锐的耳朵四面八方地
谛听着”。花金子,也有着诡谲的诱惑力,“眉头藏着泼野,耳上的镀
金环子铿铿地乱颤。女人长得很妖冶”。“一对明亮亮的黑眼睛里蓄满
着魅惑和强悍”。“走起路来,顾盼自得,自来一种风流”。说得不好
听,也多少有些淫荡。那个白傻子,也是人们平时在舞台上不多见的
稀罕人物,还有一个性格怯弱的焦大星,他害怕老婆又畏惧母亲。他
们的性格色彩、心理意识都迥然不同于曹禺笔下的其它人物。
他为这些人物所设计的活动环境、舞台气氛也是奇异而诡谲的,甚
至说是恐怖而神秘的。暮秋的原野,黑云密匝匝遮满了天空,低沉沉
压着大地。狰狞的云,泛着幽暗的赭红色,在乱峰怪石的黑云堆中点
染成万千诡异艳怪的色彩,这是象征性的,又是浪漫的奇异色调。大
星的家里,也是阴沉可怖的气氛。焦阎王半身像透露着杀气,供奉的
三头六臂的神像,也是狰狞可怖。“在这里,恐惧是一条不显形的花
蛇,沿着幻想的边缘,蠕进人的血管,僵凝了里面的流质。”而最后
一幕,黑林子里,黑幽幽潜伏着原始的残酷和神秘。粼粼的水光,犹
如一个惨白女人的脸,突起的土堆,埋葬着白骨。“这里蟠踞着生命
的恐怖,原始人想象的荒唐,于是森林里到处蹲伏着恐惧,无数的矮
而胖的灌树似乎在草里潜藏着,像多少无头的饿鬼,风来时,滚来滚
去,如一堆一堆黑团团的肉球……”这的确是够人惊异而恐怖的了。
奇异的人物就在这奇异的环境里活动着。如果按照《雷雨》、《日出》
来衡量它,就觉得它不是原来那种写实的路子。就是这样一些奇异
的人物在这样奇异的环境里展开着种种冲突。人物之间纠葛的色彩也
是奇异的。仇虎和焦母,一个要报仇,焦阎王死了,偏偏不杀焦母,
而杀她的儿子;一个在那里警惕着恶狠狠地追寻扑打。焦母和金子,
婆媳间犹如仇家。仇虎和金子的关系也是奇异的,强烈的爱伴着强
烈的恨:花金子立了秋快一个月了,快滚!滚到你那拜把子兄弟找窝
去吧,省得冬天来了冻死你这强盗。仇虎找窝?这儿就是我的窝(盯
住花氏)。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窝。花金子(低声地)我要走了
呢?仇虎(扔下帽子)跟着你走。花金子(狠狠地)死了呢?仇
虎(抓着花氏的手)陪着你死!花金子(故意呼痛)哟!(预备甩开
手。)仇虎你怎么啦?花金子(意在言外)你抓得我好紧哪!仇虎
(手没有放松)你痛么?花金子(闪出魅惑,低声)痛!仇虎(微
笑)痛?——你看,我更——(用力握住她的手)花金子(痛得真
大叫起来)你干什么,死鬼!仇虎(从牙缝里迸出)叫你痛,叫你
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更重了些)!花金子(痛得眼泪几乎流出)死鬼,
你放开手。仇虎(反而更紧了些,咬着牙,一字一字地)我就这样抓
紧了你,你一辈子也跑不了。你魂在哪儿,我也跟你哪儿。花金子
(脸都发了青)你放开我,我要死了,丑八怪。(仇虎脸上冒着汗
珠,苦痛地望着花氏脸上的筋肉痉挛地抽动,他慢慢地放开手。)在
这里,连爱的表现方式都是奇异的。等到仇虎松开手,问金子:“你
现在疼我不疼我?”金子一边咬住嘴唇,点点头说,“疼!”一面突然
狠狠打了仇虎一记耳光。这是富有诱惑力的。紧接着便是金子逼仇虎
捡花的一场戏,她那种一反常态的泼野,就是常五来打门,也非要他
捡不可。当仇虎说:“我要不起你”时,她那强烈的爱,就火一样燃
烧起来。她一边捶击着仇虎的胸膛,一边骂着:“你不要我?可你为
什么不要我?你这丑八怪,活妖精,一条腿,短命的猴崽子,骂不死
的强盗。野地里找不出第二个shun鸟,外国鸡……”每一句狠狠
的骂,都表现了她那强烈的泼野的爱。这是在一种爱的扭曲的变态心
理支配下,演出的一场令人奇异而目眩的戏,你说它真实也罢,不真
实也罢,但却抓牢了观众的心灵。作家就是这样波谲云诡地展开他那
奇异的想象力,写出一场场奇异变幻的戏。有人说《原野》在心理
描写方面是受了弗洛依德学说的影响,写出了所谓性的本能和欲望,
以及由此产生的心理能量——性力,说仇虎就有“性力”影响。焦母
同焦大星、金子三人的关系,就有着所谓“恋母情结”的因素。但是,
曹禺总是否认他受过弗洛依德影响,他说他几乎没有读过弗洛依德的
论著。不过,《原野》的确写了人性的东西,自然也包括着性心理在
内。在他看来,无论是仇虎、金子,还是焦母、大星的人性,都是一
种扭曲变态的人性。特别是仇虎,在复仇之前所经历的精神折磨,以
及复仇之后灵魂的痛苦,都深刻地反映出一种强大的统治精神——伦
理道德观念、封建迷信观念对人性的摧残,对人的精神吞噬的残酷性,
仇虎心灵痛苦的悲剧性和真实性被作家天才地揭示出来。他把人物的
情绪、心理都戏剧化了。最后一幕,也是最能显示《原野》奇异色彩
的一幕。写仇虎杀人之后,所出现的种种幻想,他所安排的黑林子是
带有象征性的,同时也是现实的。他突出的是仇虎的恐惧、惊慌、悔
恨。“恐怖抓牢他的心灵,他忽而也如他的祖先——那原始的猿人,
对夜半的森林震颤着,他的神色显出极端的不安。希望、追忆、恐怖、
仇恨连绵不断地袭击他的想象,使他的幻觉突然异乎常态地活动起
来。在黑的原野里,我们寻不出他一丝的‘丑’,反之,逐渐发现他
是美的,值得人的高贵的同情。他代表一种被重重压迫的真人,在林
中重演他所遭受的不公。在序幕中那种狡恶、讥诈的性质逐渐消失,
正如花氏在这半夜的折磨里由对仇虎肉体的爱恋而升华为灵性的”。
这可以看出是作家构思第三幕的企图,也是他所作出的人物的阐述。
为什么作家要采取这样一种写法呢?他在《原野
本文发布于:2023-01-28 10:03:20,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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