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蝴蝶之恋

燃烧的红月季花

刘白羽

这是我的一次偶然的际遇。

满园的月季花，真是姹紫嫣红，逗出一个热闹的阳春，在休息室里歇了一阵腿，趁同游的画家

泼墨作画之际，我便踱出室外。我的目光一下为一株盛开的月季花所吸引，这花红得像灼亮的红

霞，实在令人惊叹。正在这时，身旁的一位对我说：“这株花叫广岛之子。”怎么？这个名

字，使我从赏心悦目之中，突然感到一阵心灵的震颤。他却径自说下去：这是一位日本朋友特地送

来的，原来这日本人四十多年前作为军医随军侵华，后来，日本帝国主

义投降了，他回到故乡广岛，故乡的热土已成为原子弹爆炸的焦土，他就在焦土上搭了一个小小的

帐篷，给人医治原子病，人们都说经过“黑雨”淋透的“死灰”是永远灭绝生命的。不料有一天，他

忽然看见从土地里生出一根夹竹桃的嫩芽，他真是喜出望外。啊！生命，生命，多么顽强的生命啊！

这个深含内疚又惨遭毁灭的人，就下定决心让死灰里长出最美最美的月季花，于是他便展开了一场人

与自然的博斗。

听到这里，我的心神已飞向遥远的东瀛。那是1984年，我到了广岛，我在和平纪念馆的玻璃柜

里就看见了失去沃土光泽的死灰，我的心当即为一种剧烈的悲痛所攫夺。原爆慰灵碑前有一炬熊熊

燃烧的火焰。当记者把麦克风送到我的口边，要求我说几句话时，我说：“这是心灵之火，生命之

火。圣火是永远不会熄灭的！圣火在警醒着我们，绝不允许灾劫重临。”当时，一位广岛母亲跟

我谈到她目睹原子弹爆炸的惨状，她的丈夫化成灰烬，她的儿子化成灰烬，只要空气微微一荡，那

灰烬就消逝而去。她哭着把头伏在我的胸上说“……我们的人

在中国也造过孽，我们对不起中国人民呀！……”我心中一烫，流下热泪。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一位

广岛母亲的泪水永远留在我的心间，默默地，默默地，年复一年，谁知今天在这儿，在我们的大地

上，却盛开着广岛死灰里生长出来的红月季花，这莫不是那位广岛母亲的眼泪，有意在这里放射出

光焰吗?

是的，随着物换星移，这位医生从死灰里培植出来的月季花愈开愈好。他把广岛月季花

送给世界各地，月季花与多少人结下浓厚的情谊！这医生从中悟出一个道理：“花是没有国

界的，因为花渗透着人类心灵之爱。”不知是不是原子弹爆炸后的祸害，医生得了不治的癌症，已经

动过6次手术。他想是他该到中国来的时候了，他必须在有生之时交付他欠下的罪债。他以为中国

还是几十年前那样贫瘠破败，谁知他到了中国一看，在上海、西安、北京到处一片月季花馥郁芬芳，

于是他把这株命名为“广岛之子”的月季花留在北京。他说，他不一定能再到中国来了，但愿这广岛

的孩子能够看到中国更加美好的明天。

今天，寒风凛冽，冷气袭人。

我读薇拉?凯瑟的小说，一个句子跳入我的眼帘：“现在树枝变得真硬，你要想折断一根枝

条都会把手碰伤。然而，在那冰冷的积雪底下的树根处，生命的奥秘还是安然无恙，和人

心房里的血一样温暖；春天还会到来，啊，一定会来的！”于是我的思路又回到那次偶然的

际遇上去。当我这样想时，我不知那位癌症患者是否还在人间，如若在，他应该还会继续把死灰里复

活的月季花向世界各地分送吧？

人啊，在历史长途上，你留下多少晴空朗日，又留下多少暴雨狂风。那一朵灼亮的红霞

又出现在我的眼前，可是，当你为月季花艳得惊人，红得惊人的姿色所迷醉时，你有没有想过，也许

那是死难者的鲜血浇灌出来的缘故吧！但正因如此，月季花是顽强的、茁壮的、圣洁的、惹人喜爱

的。让月季花开遍人寰，像火一样燃烧着未来的光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