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柏拉图的“洞穴’’
理想国
两个世界
回忆说与灵魂转向说
对理念论的反思
通种论
摹仿创世说
苏格拉底述而不著,甚至也不能说“述”,而是“行”,他是一位实践哲学家。记述苏格拉底的思想,把他的思想发扬
光大的,是他的学生柏拉图。
柏拉图(Plato,公元前427一公元前347)不仅是古希腊哲学,也是全部西方哲学乃至整个西方文化最伟大的哲学家和
思想家之一。柏拉图对西方哲学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以至于英国哲学家怀特海甚至声称一部西方哲学史不过是为柏拉图作
注脚而已。这话说得虽然有些夸张,但柏拉图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他对哲学的贡献就在于把巴门尼德一苏格拉底的思路确
定下来,奠定了西方哲学的基本观念。
柏拉图早年喜爱文学,写过诗歌和悲剧,并且对政治感兴趣,二十岁左右与苏格拉底相遇,回家把诗稿统统烧掉,从此
醉心于哲学研究。苏格拉底之死,使他对城邦完全失望,于是离开雅典到埃及、西西里等地游历,寻求治国安邦的灵丹妙
药,时间达十多年之久。公元前387年,已届不惑之年的柏拉图回到雅典,在城外西北角一座为纪念希腊英雄阿卡德穆而设
的花园和运动场附近创立了自己的学校学园。这是西方最早的高等学府,后世的高等学术机构(academy)因此而得名。柏拉
图学园一直延续了900年之久,要不是在公元529年被皈依了基督教的罗马皇帝封闭了的话,也许今天还在招生呢。
柏拉图是希腊哲学史上第一个有大量著作传世的哲学家,这与柏拉图学园有很大的关系,虽然柏拉图去世之后,学园再
没有产生过像柏拉图这个“级别”的哲学家,但是在保存传播柏拉图哲学方面肯定有积极的作用。由于柏拉图哲学的起源与
发展长达半个世纪之久,其思想始终处在探索和变化之中,而且其哲学著作采取了文学对话的形式,主要有《申辩篇》、
《斐多篇》、《会饮篇》、《国家篇》、《斐德罗篇》、《巴门尼德篇》、《蒂迈欧篇》、《法律篇》(未完成)等对话,这
些对话人物性格鲜明,场景生动有趣,语言优美华丽,论证严密细致,内容丰富深刻,不仅在哲学上而且在文学上亦具有极
其重要的意义和价值,但是大部分对话的时间顺序不得而知,这就使后人的研究面临着许多难题。不仅如此,还有一种说法
认为柏拉图哲学应该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对外的”,那是发表出来给大众看的,另一个则是“对内的”,只有成为柏
拉图的弟子,“登堂入室”才能得到“真传”。’柏拉图留传后世的都是“对外的”部分,“对内的”部分我们是看不到
了,以至于在柏拉图研究中专门有一个主题是“不成文的学说”。亚里士多德著作的命运与他的老师柏拉图正好相反,他流
传后世的都是“对内的”部分,“对外的”部分都遗失了。这种说法虽然不能太当真,但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儿根据。有鉴于
此,历来的柏拉图研究倾向于对他的对话逐篇解读,一般不提倡把柏拉图哲学看做是一个完整的体系,笼统一般地进行描
述。然而我们的时间和篇幅有限,只能笼统地描述了,不得已而为之。
我们这一讲的主题是“柏拉图的‘洞穴”’。“洞穴”是柏拉图说明其哲学思想的一个比喻。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个比
喻不仅集中体现了柏拉图的思想,也构成了西方哲学的基本思路。在讨论柏拉图的哲学思想之前,先让我们看一看这个“洞
穴”比喻说了些什么。
“洞穴”比喻出现在《国家篇》(汉译为《理想国》)第七卷中,内容是这样的:
假设人类居住在一个洞穴之中,有一条长长的过道通向外面。人类从一开始就住在这里,像囚徒一样双腿和脖子都被锁
链锁住了,所以他们不能回头,只能看到眼前的洞壁。在他们之后有一堆火在燃烧,在火与囚徒之间有一条路和一道矮墙,
简直就像是木偶戏的舞台。沿着矮墙,有一些人举着各式各样动物和人的雕像走来走去,火光把这些雕像投射到洞壁上,形
成了各式各样的影子。由于那些囚徒生来就不能转身掉头,所以他们就把洞壁上的影子看做是真实的存在。假设有一天,不
知因为什么原因,有一个囚徒挣脱了锁链,他回过头来,看到了火光,最初他的眼睛不习惯光亮,当然很痛苦,他会认为他
所看到的不是真实的存在。但是当他习惯了之后就会发现,过去被看做是真实存在的东西不过是影像,眼前的东西才是真实
的。再假设,他被拉出了洞穴,当他面对太阳的时候,一定会被阳光照得眼花缭乱,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终于发现,在太
阳照耀下的外面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这时他开始怜悯起自己的那些仍然生活在洞穴之中的同伴,于是他决定回去拯救他
们。然而,他已经不能适应洞穴中的世界了,在他的同伴看来,是他自己把眼睛弄坏了。如果他执意要释放他们,把他们带
向光明,他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柏拉图通过“洞穴”比喻来区分假相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前者被称之为“可感世界”,后者被称之为“理念世界”,
相当于我们所说的现象和本质。哲学家眼中的世界与日常生活中人们眼中的世界是不同的,甚至可以说正好相反。人们在日
常生活中从来不会怀疑周围的事物的真实性,哲学家却告诉我们,眼前的世界不过是假相,假相背后的本质才是真实的存
在,而真实的存在只有思想才能把握。哲学家是第一个自觉地走出洞穴的人,而他的神圣使命就是把人类从黑暗中引向光
明。柏拉图的洞穴比喻明确区分了现象与本质,主张摒弃感觉经验,以思想把握真理,既奠定了西方哲学此后两千多年的基
本思路,也引发了一系列的哲学问题,例如本质与现象、一与多、一般与个别、共相与殊相、理性与感性等等。
当柏拉图在洞穴比喻中把哲学家塑造为殉道者的时候,在他的心中一定想起了他的老师苏格拉底。像苏格拉底一样,柏
拉图面临的问题是希腊文明的衰落,开出来的“药方”则是知识。
我们先来看看柏拉图的理想国方案。
一理想国
柏拉图20岁时跟随苏格拉底学习哲学,8年以后苏格拉底被判死刑,当时柏拉图不在雅典。毫无疑问,苏格拉底之死
在柏拉图哲学思想的发展过程中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在柏拉图看来,苏格拉底之死是城邦犯下的一桩罪行。不过真正令人深思的是,恶为什么会战胜善谎言怎么会掩盖真理
非正义为什么会战胜正义苏格拉底是一个好公民,为什么雅典城邦竟然对于自己最好的公民如此忘恩负义如此等等,就是柏
拉图思考的问题,这些问题使他逐渐将人的教育和城邦的组织管理作为哲学的中心问题。
柏拉图政治学说的出发点是寻求正义,这应该是一个城邦(国家)秩序井然稳定发展的基础。
在柏拉图看来,人的灵魂由理性、激情、欲望三部分构成,正义的人必须让理性统治激情,由激情抑制欲望。个人是缩
小了的国家,国家是放大了的个人。所以。国家的三个阶层即统治者、武士和生产者,它们各自的德性应该是智慧、勇敢和
节制。统治者的职能是依靠智慧,理性地管理国家;武士的职能是发挥激情,勇敢地保卫国家;生产者的职能是节制欲望,
安分守己,努力劳动。如果这三个阶层各自具备了自己的德性,各司其职,不相僭越,国家就达到了正义,否则便是不正
义。
智慧、勇敢、节制和正义,正是希腊人的四主德。
柏拉图还被看做是共产主义的创始人。他把私有制认作一切灾难的主要祸根,为了培养前两个阶层的集体主义精神,他
主张实行平均主义式的共产主义原则,让他们过军队般的生活,没有私产,没有家庭。还要实行优生优育,按照不同年龄进
行严格的不同科目的教育,儿童时开始接受美育、体育、智育和德育的训练,最初学习音乐和健康的传说,同时进行体育锻
炼,智育训练经历由低到高、从意见到知识的步骤,先学数学和天文学,最后是哲学(辩证法)。柏拉图秉承苏格拉底的观
念,认为一切工作都以知识为基础,治理国家更是如此,而真正对于治理国家有全面系统的知识的人,应该是哲学家,因为
只有哲学家才能洞悉宇宙万物的奥秘。所以柏拉图断言,“除非真正的哲学家获得政治权利,或者城邦中拥有权力的人,由
于某种奇迹,变成了真正的哲学家,否则,人类中的罪恶将永远不会停止。”…让统治者成为哲学家,那是奇迹,实际上是
不可能的。因而要想把国家治理好就只有一种可能,让哲学家为王。这就是“哲学王”的理想。
其实让哲学家为王,与希望统治者成为哲学家,一样是不切实际的。因为哲学家的工作是在现实世界之外建立一个理想
的世界,作为理想目标。由于这个理想世界太理想化了,所以我们通常称之为“乌托邦”,即“无何有之乡”的意思。哲学
家生活在理想之中,如果让他去负起使理想成为现实的重任,有点勉为其难了。更何况哲学家也是人,无论如何不可能满足
柏拉图为哲学王所规定的条件。像所有的人一样,哲学家始终生活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和冲突之中,也许他面临的冲突更加
激烈,因为他身处现实与理想这两个极端之间。
“哲学王”的观念无论在西方还是东方都可以说源远流长。如果解决问题需要把握事情的真相,也就是获得知识,那么
哲学作为“智慧之爱”,在一切知识中应该是最高的,因为它所把握的不是小知识小聪明,而是宇宙万物的奥秘。所以,哲
学家是真正称得上有知识的人,他当然是治理国家的行家里手,这是任何人都无法与之比拟的。由此可见,哲学家的“野
心”最大,与他相比,帝王将相的野心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哲学家们要统治的不是一个国家,也不是一个世界,而是整个宇
宙。因而治理区区一个小小的国家当然不在话下。
显然,柏拉图的理想国的方案由于不切实际是不可能实现的,于是他在晚年的《法律篇》中退而求其次,对之作了较大
的修改,主张法制,主张家庭的存在和一定的私有财产等。由此可见,柏拉图的政治思想经历了一个从人治到法治的过程。
许多年以后,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普罗提诺(一译柏罗丁)曾经向罗马皇帝进言,建议按照柏拉图《法律篇》提供的方案,建
立一座名为Platonpolis(柏拉图城邦)的哲学家之城,皇帝很感兴趣,但遭到了大臣们的反对,结果只好作罢。不然的话,
我们倒可以通过这一项伟大的实验看一看,让哲学家为王是不是能够把国家治理得更好。
柏拉图相信,只有哲学才能拯救希腊文明,于是他在综合吸收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德、阿那克萨戈拉等哲
学家有关思想的基础上,主要沿着苏格拉底寻求普遍定义和绝对本质的思路前进,建立了自己的哲学亦即“理念论”,这是
西方哲学史上第一个庞大的哲学体系。当然,由于柏拉图的著述活动历经几十年之久,思想前后变化很大,而其多数著作难
以确定写作的时间,因此尽管有些学者将他的思想分为早期、中期和晚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严格说来,我们不应该将他的
全部思想看做是一个统一而严密的体系。不仅如此,由于柏拉图的哲学思想呈现在他的对话录之中,逐篇解读他的著作应该
是了解其思想的最合理的方式。遗憾的是,受时间和篇幅所限,我们不可能这样做,只好权当柏拉图哲学是一个完整的体
系,简述其哲学的基本内容。
二两个世界
柏拉图哲学的核心概念是“理念”。
所谓“理念”,柏拉图使用的原文是idea和eidos(多数时候用的是idea),这两个概念均出自动词idein(看),本义
指“看见的东西”即形状,转义为灵魂所见的东西。在英文中通常以大写的Idea与小写的idea来区别客观的“理念”与主
观的“观念”。希腊人对“看”十分看重,亚里士多德就曾经说过,在一切感官中,视觉最重要。的确,我们主要是通过眼
睛的“看”来了解这个世界的,而万物之间的区别就在于形象不同。如果视觉的形象因为感觉的原因而变换不定,那么就需
要深入了解万物之间真正的区别是什么,在柏拉图看来,这乃是灵魂的工作。希腊人从事哲学思考的过程,也是哲学概念的
形成过程,这些概念不仅大多有其感性的来源,而且具有非常丰富的含义,那是后来被逐渐抽象化了的概念所无法表达的。
因此,有的学者主张将idea译为“相”是很有道理的,不过我们遵从约定俗成的原则,仍然沿用“理念”这个译名。
“理念”显然是从苏格拉底关于“是什么”的定义而来,它的基本规定之一就是“由一种特殊性质所表明的类”,不过
“理念”并非单纯的抽象概念,而是超越于个别事物之外并且作为其存在之根据的实在。“有许多美丽的事物以及善的事
物,我们说它们存在,并以这样的话定义它们”,“另方面,我们又说有一个美自身、善自身,相应于每一组我们认为是众
多的事物都有一个单一的理念。它是一个统一体。我们把它称为真正的实在”[2]。一类事物有一个理念,感觉事物是多而
理念是一,它作为其自身是永恒不变的自我完善的整体。所以,理念不仅不会受事物的影响,而且理念与理念之间也没有任
何联系,因为理念是绝对的自身存在而不可能变为他物。个别事物始终处在生灭变化之中,它们是个别、相对和偶然的,而
理念则是永恒不变的,它们是普遍、绝对和必然的存在。因此,个别事物是感觉的对象,而它们的类是知识的对象。至于理
念与事物之间的关系,柏拉图认为,可知的理念是可感的事物的根据和原因,可感的事物是可知的理念的派生物。
柏拉图曾经通过两种方式来说明理念是如何派生事物的。
一是“分有”。具体事物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们分有了同名的理念。“如果在美自身之外还有美的事物,那么它之所
以美的原因不是别的,就是因为它分有美自身。每类事物都是如此。”[3]所谓“美自身”或“某某自身”,意指美的理念
或某某理念。
二是“摹仿”。造物主是根据理念来创造具体事物的,所以事物因摹仿理念而存在。“木工是根据理念来制造我们所使
用的床和桌子,按床的理念制造床,按桌子的理念制造桌子。其他事物亦同样。”[4]我们曾经说过,从我们眼前的桌子几
乎可以追问出所有的哲学问题来。就以桌子为例。按照柏拉图,有三种桌子存在,即作为理念的桌子自身,因摹仿理念而存
在的可感的桌子以及因摹仿可感的桌子而存在的画家所描绘的桌子。这三张桌子当中,哪个是真实的存在画家画的桌子不过
是现实存在的桌子的摹本或者影像,而现实存在的桌子不过是桌子的理念的摹本或者影像,真实存在的是作为理念的桌子。
画家画的桌子与现实存在的桌子都是个别的、偶然的,处在生灭变化之中,桌子的理念就不同了。画中的桌子和现实中的桌
子可以毁灭,是不可能长久的,桌子的理念却是永恒的存在。
亚里士多德认为,柏拉图的“摹仿”源自毕达哥拉斯学派关于万物摹仿数的思想,只有“分有”是新的概念。不过,
“分有”与“摹仿”实际上并无本质的差别,不同之处只在于有无造物主。因此可以说,“摹仿”是有造物主的“分有”,
“分有”是无造物主的“摹仿”。
由此可见,柏拉图的理念具有多重含义:
首先,理念是事物的共相。理念是通过对事物的抽象而形成的普遍共相,亦即事物的类概念或本质;其次,理念是事物
存在的根据。个别事物是由于分有了理念而成为这一事物的,离开了理念就没有事物;再次,理念是事物摹仿的模型。理念
是事物之完满的模型,事物则是理念的不完满的摹本,事物是因为摹仿了它的理念而成其为事物的;最后,理念是事物追求
的目的。理念是事物的本质,事物存在的目标就是实现它的本质,从而成为完满的存在。[5]
把事物的本质——理念,与事物分开,并且以理念为存在的根据,是柏拉图哲学的基本原则。而柏拉图面临的难题,按
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就是“分离”问题,亦即理念与事物的分离所引发的一系列问题。以后我们将专门讨论这个分离问
题。
一类事物有一个理念,各式各样的事物有各式各样的理念。不同的事物组成了事物的世界,而由它们的理念所组成的总
体就是柏拉图所谓的理念世界。在柏拉图看来,前者是可感世界,后者是可知世界。
在某种意义上说,柏拉图关于两个世界的思想继承了巴门尼德关于认识的两条道路的学说,不同之处在于他不是把感觉
事物仅仅看做“非存在”,而是看做既存在又不存在的现象,因而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对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哲学的综合。
一方面与赫拉克利特一样,柏拉图认为感官所及的一切事物都处在生灭变化中,而生灭变化的事物既不是不存在也不是存
在,既不是无也不是有,而是介于两者之间,是既有又无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东西,亦即我们所说的现象。另一方面与巴门尼
德一样,柏拉图认识到在现象之中不可能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因此在始终处于变化之中的、相对的和暂时的事物世界之外,
一定存在着另一个稳定的、绝对的和永恒的世界作为它们的根据,否则一切都将失去存在,甚至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从知识论的角度看,这两个世界一个是可感的对象,一个是可知的对象。存在是“知识”的对象,不存在作为空无,是
“无知”的对象,而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的事物则是“意见”的对象。我们对于始终处在生灭变化之中的感觉事物只能产
生个别、偶然、相对的意见,惟有超越于感觉事物之上的真实的存在才是普遍、必然和绝对的知识的对象。既然意见与知识
有别,它们各自的对象也一定是不同的。
柏拉图试图通过一系列的比喻来论证两个世界的学说,其中最著名的是三个比喻:“太阳比喻”、“线段比喻”和我们
讨论过的“洞穴比喻”。
“太阳比喻”。犹如可感的事物世界由太阳所主宰,可知的理念世界由“善”理念所统治。万物之所以有可见性,眼睛
之所以有视力,都是因为有太阳。同理,理念之所以有可知性,心灵之所以有认识理念的能力,皆因善理念的存在。“给认
识的对象以真理,给认识者以知识能力的实在,即是善的理念”,它是“知识和一切已知真理的原因”,比其他理念“具有
更大的价值,更高的荣耀”[6]。
“线段比喻”。在“太阳比喻”之后,柏拉图进一步用“线段比喻”形象而明晰地说明了两个世界及其关系:“用一条
线来代表它们。将这一条线分成二个不相等的部分,一部分相当于可见世界,另一部分相当于可知世界。然后按同一比例将
各个部分再行划分,一部分是比较清晰的,另一部分比较模糊”。[7]可见世界的第一部分是影像,第二部分是影像的原
本,即具体事物,这两部分“有不同的真实程度,摹本之于原本,正如意见领域之于知识的领域”[8]。可知世界的第一部
分是数理理念,即几何、数学及相近学科的研究对象,第二部分是伦理理念,“指人的理性自身凭借辩证法的力量而认识到
的那种东西”[9],包括美、正义、勇敢等,最高的理念是善。与上述两大世界四个层次相适应,人的灵魂也有四种不同的
功能,从低到高依次为猜想、相信、推论和理智。
“洞穴比喻”。“洞穴比喻”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柏拉图明确指出,这个比喻“可以整个地应用到以前的论证上,将囚
徒们居住的洞穴比做可见世界,里面的火光比做太阳。如果你把上升的途径及对上方万物的静观比做是灵魂上升到可知世
界,就没有误解我的意思”[10]。可见,“洞穴比喻”与“线段比喻”的实质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论证两个领域及其各自等
级层次的区分。
通过一系列的论证和比喻,柏拉图终于完成了他关于两个世界的区分,从而建立起他的理念世界。显然,他的目的是要
人们去关注众多、相对、变动、暂时的事物之外的那个单一、绝对、不动、永恒的理念,并且从中获得真正的认识。例如,
人们要获得美的认识,就不能靠美的人物、美的雕像、美的建筑、美的风景或美的图画等事物,因为它们总是相对的,不可
能十全十美,也不可能永远美丽,只有去把握美自身即美的理念,它才是永恒的、绝对的、无限的。
如前所述,一类事物有一个理念,各式各样的事物有各式各样的理念。不同的事物组成了事物的世界,而由它们的理念
所组成的总体就是柏拉图所谓的理念世界。在柏拉图看来,前者是可感世界,后者是可知世界。这两个世界实际上是赫拉克
利特与巴门尼德的结合:自然万物始终处在运动变化之中,惟有变化本身是不变的(赫拉克利特);始终处在运动变化之中的
东西都不是真实的,惟有不动不变永恒为一的存在是真理(巴门尼德)。前者是我们所说的“现象”,后者则是我们所说的
“本质”(当然,在柏拉图的时代,人们还没有形成本质的概念)。在某种意义上说,柏拉图的两个世界是由认识论划分的,
亦即源于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之间的区别。在柏拉图的时代,人们还没有将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结合起来的观念,因而对于
柏拉图来说,我们的理性认识不可能从感性认识“上升”而来,这就使关于理念世界的认识成了问题。
柏拉图的理念论涉及到了西方哲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这就是概念与事物之间的关系问题。这不仅关系到以往哲学
所遭遇的难题:一与多、运动与静止、一般与个别等等,也关系到后来的哲学所遭遇的难题:共相与殊相、本质与现象、感
性与理性等等。
如前所述,按照柏拉图,存在着三张桌子:画家画的桌子、现实中的桌子和桌子的概念。在他看来,只有桌子的概念
(他称之为理念)是真正真实的存在。个别具体的事物始终处在生灭变化之中,而且是不完善的、有缺陷的。而使所有同类的
事物归属的类概念,则是普遍的、无限的、完善的、永恒不变的。于是从柏拉图开始,西方哲学就走上了这样一条理性认识
的道路。我们把握真理的道路是从个别的事物抽象到它们的类概念,从这些类概念抽象到更高更抽象的种概念,从这些种概
念再抽象到属概念……最后抽象到最普遍最抽象的存在。问题是:我们关于事物的概念与事物本身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事物
的概念究竟是存在于事物本身之中,还是仅仅存在于我们的思想之中反过来说,事物的概念究竟是我们的思想所形成的,还
是也存在于事物之中换言之,事物的概念究竟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如果某一类事物灭亡了,例如恐龙大约在六千五百万年以
前灭绝了,那么恐龙的概念是不是仍然存在,仍然是永恒不变的……类似的问题,我们还可以问很多。
在某种意义上说,柏拉图提出理念论的目的是为了解决知识的问题。在他看来,事物的世界可感而不可知,理念的世界
可知而不可感。既然如此,我们如何能够认识理念呢
三回忆说与灵魂转向说
在知识问题上,早期自然哲学家大多自觉或不自觉地以感性经验为认识的依据,巴门尼德揭露了这种思维方式的局限
性,主张惟有对存在的思想才是真理之路。柏拉图像巴门尼德一样否定了感觉经验在认识中的作用,因为不可感知的、普遍
的、绝对的理念不可能来源于我们对事物的感觉经验,无论我们经验到多少张个别具体的桌子,也不可能从中产生普遍、抽
象、永恒存在乃至无限的桌子概念,这就彻底断绝了通过感觉经验认识理念的可能性。既然我们不是通过感觉经验,那是通
过什么方式认识理念的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柏拉图提出了“回忆说”。
柏拉图讲了一个故事:我们的灵魂原本高居于天上的理念世界,“那时它追随神,无视我们现在称做存在的东西,只昂
首于真正的存在”[11],所以它对理念领域有所观照,具备一切知识。但是后来灵魂附着于躯体之后,由于受到躯体的干扰
和污染,因此遗忘了一切。只有经过合适的训练,灵魂才能回忆起曾经见过的东西。因此,回忆的过程也就是学习的过程,
不过是把被我们遗忘了的东西回忆起来而已,“所有的研究,所有的学习不过是回忆而已”[12]。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灵魂
都能轻易地回忆起它们,凡在投生前只约略窥见,或在投生后受邪恶熏陶而堕落的,都不易做到这一点,只有少数人保持着
回忆的能力。
在西方哲学史上,柏拉图的回忆说以粗糙的形式第一次提出了先验论的问题。如果理念与事物判然有别,关于理念的知
识就不可能从感觉经验中获得,它只能是先天的。换句话说,如果普遍的共相不可能来源于个别偶然的感觉经验,我们只能
说在感觉之先,它就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之中了。后来近代哲学中唯理论的天赋观念论与康德的批判哲学,都与此密切相关。
在《国家篇》中,柏拉图通过苏格拉底与一个孩子之间的对话来证明他的回忆说:[13]
苏格拉底:告诉我,孩子,你知道这样一个图形是正方形吗(他在沙地上画了一个正方形)
孩子:知道。
苏格拉底:正方形有4条边,并且每条边相等
孩子:是的。
苏格拉底:通过正方形的各边中点所画的线也是相等的,是不是
孩子:是的。
苏格拉底:这种形状可大可小
孩子:肯定。
苏格拉底:如果这条边长2尺,那条边也是2尺,那么整个正方形的面积是多少让我解释一下:如果一条边长2尺,另
一条边长只有l尺。那么整个面积总共就是2平方尺
孩子:是的。
苏格拉底:现在另一条边长也是2尺,那么就有了两个2尺
孩子:是这样。
苏格拉底:那么总的面积就是2尺的平方
孩子:是的。
苏格拉底:2的平方是多少算一算,告诉我。
孩子:4,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如果有一个正方形的面积比这个正方形大一倍,是不是它的各条边也是相等的
孩子:是的。
苏格拉底:那么,它的面积是多少
孩子:8。
苏格拉底:你是说我们从4条这样长的边中得到的面积为8平方尺的图形的
孩子:是的。
苏格拉底:让我们画出这个正方形,它的4条边的长度相等,这就是你所说的面积为8平方尺的图形吗
孩子:是的。
苏格拉底:在它之中有4个正方形,每个正方形都等于面积为4平方尺的正方形
孩子:没错。
苏格拉底:整个面积又是多少呢4倍于这个面积,不是吗
孩子:一定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4倍和2倍是相等的吗
孩子:不是,绝不相等。
苏格拉底:那它是多少呢
孩子:4倍。
苏格拉底:4乘以4等于16,对不对
孩子:是的。
柏拉图要证明的是,这个孩子对几何学一无所知,但经过苏格拉底的诱导,说出了正确的答案,这表明在孩子的头脑中
原本就有关于几何学的知识,只是被他“遗忘”了,而学习不过就是把这些知识重新回忆起来而已。问题是,理念究竟存在
于我们头脑中的什么地方以灵魂不朽来解决知识问题毕竟存在着太多的问题,于是柏拉图提出了比回忆说更精致的灵魂转向
说。
柏拉图在他的“洞穴”比喻中提出了一种认识论思想:“灵魂转向说”。
一群人犹如囚徒世代居住在洞穴里,由于被锁住而不能走动、回头和环顾左右,只能直视洞壁的情景。他们便把洞壁上
的影像当作真实的事物。如果有一个囚徒挣脱锁链,回头第一次见到火光,虽然一时会刺眼眩目,但经适应后他就会分清影
像与雕像,并明白雕像比影像更真实。如果他走出洞外,第一次看到太阳下的真实事物,也会再次眼花缭乱,先见到阴影,
再看水中映象,进而看事物,最后抬头望天,直接见到太阳,这才知道太阳是万物的主宰。这个比喻“可以整个地应用到以
前的论证上,将囚徒们居住的洞穴比做可见世界,里面的火光比做太阳。如果你把上升的途径及对上方万物的静观比做是灵
魂上升到可知世界,就没有误解我的意思”[14]。
在柏拉图看来,上述这个过程就是灵魂转向的过程。
从毕达哥拉斯一巴门尼德一苏格拉底一柏拉图,都是为了解决知识问题,柏拉图洞穴说的依据也是感性与理性的区别:
可感事物是不真实的,可知的理念才是知识的对象。由此可见,虽然西方古典哲学的基础和核心是形而上学,但是从一开始
就注定了形而上学问题必须以认识论问题的解决为前提的局面。
显然,洞穴说所比喻的不是认识的发展过程,不是从低到高的发展,而是“灵魂的转向”。正如“洞穴比喻”所表明
的,我们不可能通过洞壁上的影像认识身后的事物,除非转过身来;我们不可能知道太阳是万物的主宰,除非被拉出洞外。
我们对理念的认识也是如此,它是灵魂的认识功能依次转向的结果。由此可见,先天性在此不再像回忆说那样表现为具体的
知识,而是表现为认识的功能。
自古以来就有经验论与先验论之争,这是认识论无法回避的难题。
对一些哲学家来说,我们对于事物的认识来源于对它们的感觉经验,在此基础上形成了知识,因而若想检验我们的知识
是不是真理知识,是不是科学,就必须检查知识是不是与对象符合一致。这里至少存在着两个难题:首先,如果知识建立在
感觉经验的基础上,它的普遍必然性即科学性或真理性(如果有的话)是从哪里来的感觉经验总是个别、相对、偶然的,普遍
必然性不可能从它们之中发现出来,因而知识的普遍必然性是一个难题。其次,即使我们认可知识就建立在感觉经验的基础
之上,还有一个问题无法解决,那就是我们怎么才能知道我们的知识与对象是符合一致的。因为我们不可能跳出自身之外去
比较我们的知识与对象的关系。因此,历史上始终有一些哲学家持先验论的立场,第一个持这一立场的哲学家就是柏拉图,
以后我们将看到还有一些非常著名的哲学家如笛卡尔、莱布尼茨、康德等坚持这一立场,虽然他们的观点各有不同。
四对理念论的反思
柏拉图的理念论存在着许多问题:理念与事物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理念如何分有或是摹仿理念自然万物可感而不可知,
理念可知而不可感,我们怎样认识理念
在哲学史上第一个批判理念论的不是别人而是柏拉图自己,而且他的自我批评毫不客气,就连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对理
念论的批评实际上也没有超过柏拉图。在《巴门尼德篇》中,柏拉图以“少年苏格拉底”代表他自己的理念论,以巴门尼德
为批评者,深入探讨了理念论所面临的问题。[15]
第一,关于理念的普遍性问题。柏拉图的理念论具有浓厚的价值含义,所以虽然按理念论所说,每类事物都有一个同名
理念作为存在的根据,但是对树、火、人等自然物是否存在理念的问题,他却犹疑不决,感到没有把握;对头发、污泥、秽
物等低下事物,他虽然认为如果有这类理念实在太荒谬了,但如果要否定它们也有困难,因为这样一来,势必将否认任何事
物都因理念而存在的理论前提。于是,柏拉图对这个引起他不安的问题采取了回避的态度,“恐怕陷入无底的谬说泥坑中而
殄灭”[16]。这个问题涉及到了形而上学中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宇宙万物的根据或本质是“真”,而“真”与“善”和
“美”应该有共通之处,至少“真”不应该是“不善”或“恶”,所以人们才会陷入疑惑之中:如果宇宙万物具有统一的根
据或本质,难道说善与恶都来源于同一个根据就基督教来说,如果上帝是全知、全能、全善的,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还存在
着恶显然,从形而上学的角度看,我们不能只承认善的理念,而不承认恶的理念。
第二,关于理念被分有问题。事物分有理念而存在,这是柏拉图坚定不移的信念。至于怎样分有,却是一个难题。柏拉
图承认,事物对同名理念的分有只能有两种方式,或者是分有整个的理念,或者是分有理念的一部分,但这两种方式都有困
难。因为理念的首要特性是单一完整性,而事物则是多数的。如果每个事物都分有一个整体的理念,那么有许多事物就需要
有许多个理念。这就与理念论的基本原则,即多数同类的事物只能有一个同名的理念,发生了矛盾。如果事物分有理念的一
部分,那同样破坏了理念的完整性,把同一理念肢解成很多部分了。例如,如果大的事物分有“大的理念”的一部分,因为
部分小于整体,它分有的便是小而不是大了。如果相等的事物分有“相等的理念”,由于部分小于相等自身,它所分有的便
不是相等了。如果小的事物分有“小的理念”的部分,因为整体大于部分,那么“小的理念”相应于小的事物,就是大而不
是小了。既然只能有两种分有方式,而这两种方式都难成立,那么分有说本身是否成立呢,柏拉图感到左右为难。
还是中国哲学比较方便,朱熹的理学以“月映万川”来比喻理与事物之间的关系,他不用也不需要证明。
第三,“实在世界的重叠”或者“第三者”难题。如果有许多同类的事物就需要有一个同一的理念,例如许多大的事物
有一个共同的“大的理念”,那么这个“大的理念”与其他大的事物放在一起,也需要有一个同一的理念,这就是第二个
“大的理念”,如此类推,可以有无数个“大的理念”,从而陷入了“实在世界的重叠”。后来亚里士多德称之为“第三
者”的论证的难题:如果同类事物之外有一个同名的理念独立存在,那么就可以在理念和事物之外出现一个“第三者”,即
第二个理念,如此类推,以致无穷。用模仿说能不能避免这个困难呢好像也不行。按照模仿说,事物与理念是摹本与原型之
间的关系,摹本与原型相似,反之亦然,原型与摹本也相似。既然两者相似,它们就应该分有一个共同的原型,还是避免不
了“第三者”的难题。
第四,有关“分离”的问题。理念是在事物之外独立存在的实在,这是理念论的基本原则。然而,如果理念是独立存在
的,那么理念就不在我们中间存在,理念与我们的世界是两个分离的世界。在理念世界里,理念与理念可以有相互关系,在
我们的世界里,事物与事物之间也有相互关系,但是我们世界中的任何事物都不能与理念世界中的理念发生关系。例如,我
们世界中的奴隶不是“主人的理念”的奴隶,主人也不是“奴隶的理念”的主人,“主人的理念”只与“奴隶的理念”有
关。照此推论,我们只能与我们的世界中的东西发生认识的关系,理念世界也是如此。这样一来,一方面是我们不可能认识
理念。另一方面是神也不可能认识我们世界中的事物,换言之,如果分有说和摹仿说都不成立,理念世界和事物世界的联系
就会割断,就会推出两个无法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结论。首先,“美本身、善本身及其他我们认为自身存在的理念,是不为
我们所认知的”。本来是作为认识对象而设立的东西现在由于各处一域竟然无法认识,它还有什么意义呢其次,“如果神是
最完美的主人,具有最精确的知识,那么,他作为主人不能统治我们,他的知识不涉及我们或我们世界的任何事情。我们的
权威不能伸展到神,我们的知识也不能知道神圣的事物。如此推论,神不是我们的主人,不知道人类的事情”[17]。
通过柏拉图对理念论的自我反思,我们可以看到,古代哲学家们主要是面对问题进行探索,并不是很在乎体系的问题,
不像后来有些哲学家,一旦他的哲学体系建立起来了,他所关注的就不再是问题,而是如何完善和修补自己的体系了。不
过,柏拉图虽然有勇于揭露自己学说弱点的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精神,但是却无法放弃其哲学的基本观点。他明确宣称:
“如果一个人注意到这些及类似的困难,便否认有事物的形式(即理念——引者注),不承认每个事物都有它自己的、总是同
一的、决定性的形式,那么他的理智将无处落脚。他将完全毁坏论辩的能力。”[18]这就是说,对柏拉图而言,理念独立存
在于事物之外,乃是理念论的基本原则,非如此不能确定知识的基础。于是,柏拉图干脆撇开那些难题,把思考的重心从事
物与理念之间的分有关系转移到理念与理念之间的分有关系上来。
讨论理念之间的结合分有关系,形成了柏拉图的“通种论”。
五通种论
柏拉图在《巴门尼德篇》、《智者篇》等对话中讨论了理念与理念之间的“分有”问题,由此而形成了“通种论”,我
们只介绍《智者篇》中的通种论。
在《智者篇》里,柏拉图指出,理念之间的关系有而且只有三种可能情况,即全部能结合、全部不能结合、有的能结合
有的不能结合。论证表明,前两种情况都不可能,所以,只剩下一种可能情况:有的能结合,有的不能结合。为简明起见,
他没有对各种理念的关系进行讨论,只选择了“存在”、“非存在”、“运动”、“静止”、“相同”、“相异”这六个最
普遍的理念作为代表来讨论,而这些理念所体现的正是希腊哲学所讨论的中心问题。由于这些最普遍的理念外延最大,在逻
辑上也被称为“种”(genos),所以,哲学史上通常把柏拉图关于这些理念关系的研究称做“通种论”。
柏拉图将理念之间的结合也称为“分有”,不过这个分有与事物对理念的分有却是不同的。因为事物对理念的分有指理
念给事物以存在的根据,而理念间的分有说的则是它们之间的互相联系。为了便于区别,我们把理念间的分有称为柏拉图的
第二种分有说。
柏拉图提出通种论,讨论理念与理念之间的关系,究竟想要解决什么问题
我们曾经说过,希腊人思考哲学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拯救现象”。柏拉图划分了两个世界,在可感世界之上营造
了一个理念世界,其目的也是为了解释和说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可感世界,即为这个变动不居的现象界提供存在的根据。通
过“分有”和“模仿”来说明两个世界之间的关系当然是为了解释可感世界,探讨理念与理念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我们面
前的任何事物都不是单纯的,实际上具有许多性质,有些性质之间还是相互矛盾的。因此,要说明一个具有多种性质的事
物,一个理念是不够的,它可能涉及到多个理念,这就需要研究理念与理念之间的关系。例如一张桌子具有大小、形状、颜
色、硬度等等性质,如果不是“桌子”的理念包含着这些性质——一般说来是不可能的,因为理念是单纯的,那么无论如何
“桌子”的理念都与这些性质的理念有关。
柏拉图从众多范畴中选取这六个范畴并不是偶然的。自从巴门尼德提出了存在哲学,尤其是芝诺将“运动”迫入悖论之
后,“存在”与“非存在”、“运动”与“静止”就成了早期希腊哲学面对的最根本的难题。而“相同”与“相异”作为最
普遍的概念,体现了事物之间最普遍的关系。
1.“存在”与“非存在”能否彼此结合分有
在这个问题上,柏拉图不同意巴门尼德的观点。巴门尼德把“存在”与“非存在”对立了起来,柏拉图则认为这不过是
表面现象,而实际上当人们说某物“是”(存在)“非存在”的时候,已经肯定它是“存在”了。对柏拉图来说,“非存在”
并不是不存在,并不是与“存在”相反的东西,而只是指与“存在”不同(相异)的东西。例如,“运动”不是“静止”,这
并不否定“运动”与“静止”是存在的,只是意味着两者不相同而已,即“运动”异于“静止”。因此,“不是什么”也是
“是什么”。“非存在”不过是异于这类存在的性质的另一种存在。这就把“存在”与“非存在”这两个对立的概念结合起
来了——一切事物都与自身相同并且与其他事物相异。
2.“运动”与“静止”能否彼此结合分有
如前所述,柏拉图认为理念之中只有一部分理念可以相互分有,另一部分则不能相互分有,在他看来,“运动”与“静
止”就属于不能相互分有的理念。不过在专门讨论“运动”的时候,他又认为就运动、变化而言,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情
况可能是这样的:具体到“运动”与“静止”之间的关系,两者是不能相互分有的,但如果就概念而论,“运动”与自身是
相同的,或者说,“运动”本身是不运动不变化的,所以“运动”本身是“静止”不变的。
3.“相同”与“相异”能否彼此分有
柏拉图认为,“相同”与“相异”彼此是不同一的,但是“相同”与“相异”与自身又是相同的,而与其他范畴是相异
的。同样的道理,其他范畴既与自身相同,亦与其他相异。因此,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相同”与“相异”彼此相互
结合,是对立的统一。
4.“存在”与“运动”、“静止”、“相同”、“相异”能否彼此分有
赫拉克利特认为“一切皆流,无物常住”,万物都处在既存在又不存在的永恒的流变之中,而巴门尼德则主张存在是
一,是静止不动的。柏拉图与两者不同,他认为“存在”与“运动”和“静止”是能够彼此结合的。由于“存在”、“运
动”和“静止”既是自身相同,又与其他范畴相异,所以,“存在”、“运动”、“静止”与“相同”和“相异”是能够彼
此分有的。
5.“非存在”与“运动”、“静止”、“相同”、“相异”能否彼此分有
相对于“运动”而言,“静止”是“非存在”;相对于“静止”而言,“运动”是‘‘非存在”;相对于“相同”而
言,“相异”是“非存在”;相对于“相异”而言,“相同’,是“非存在”。因此,“非存在”与“运动”、“静止”、
“相同”、“相异”是彼此结合相互分有的。
通过考察,柏拉图得出了结论:存在、非存在、相同、相异可以互相结合;这四个理念与运动、静止也可以互相结合;
但运动和静止不能互相结合。这就证实了前面所说的第三种可能:有的理念能结合,有的不能结合。
柏拉图的“通种论”是他对理念论作出的重大修正之一。因为按照柏拉图以前的观点,理念具有单一的、孤立的、封闭
的特性,而现在理念之间则可以沟通了。理念分有说的提出,其意义远不只是修正了他自己的理念论。柏拉图不仅克服了巴
门尼德等人把存在与非存在绝对对立起来,贬低非存在的僵化观念,而且在西方思想史上第一次探讨了作为一般和抽象存在
的范畴之间的关系,确立了“存在”与“非存在”、“相同”与“相异”等范畴间的对立统一关系,从而推动了辨证思维的
发展。黑格尔对此十分赞赏,认为“这乃是柏拉图哲学中最内在的实质和真正伟大之所在”[19]。
柏拉图的通种论是西方哲学中范畴理论的起源。范畴不仅仅是逻辑学的研究对象,而且也是本体论的研究对象。柏拉图
之后,经过亚里士多德、中世纪经院哲学,到康德和黑格尔,本体论意义上的范畴理论逐渐臻于完善,最高的成就即是黑格
尔的《逻辑学》。在某种意义上说,范畴理论探讨的乃是世界的逻辑结构,以后我们将看到,形而上学最终就落实在范畴体
系之上。
六摹仿创世说
亚里士多德把理念论的难题称之为“分离”问题,即理念与事物的分离造成了理念论的困难。为了说明事物是如何从理
念产生的,柏拉图提出了“分有”和“摹仿”两种解释,但都难以自圆其说。《蒂迈欧篇》中的“摹仿创世说”试图通过自
然哲学提出一种解决方式。
柏拉图非常轻视自然哲学,专门讨论自然哲学的只有《蒂迈欧篇》这一篇对话。通常《蒂迈欧篇>被看做是柏拉图后期
的作品,它以目的论的方式论述了有关宇宙的形成及其结构等思想,提出了一种与以往不同的自然哲学。[20]
自然万物处在生灭变化之中,是可以由感觉感知的,都是生成的。因而整个宇宙也一定是生成的。凡是生成的东西必然
由某种原因作用而生成,这个原因就是创造者,但是发现宇宙的父亲和制造者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宇宙的创造者当然要
以某种东西作为创造宇宙的模型,宇宙的原型是永恒的而且只有理性才能认识,宇宙不过是它的摹本。按照柏拉图的理念
论,可感世界可感而不可知,理念世界可知而不可感,所以描述可感世界的自然哲学应该只是意见而不是知识。但是如果宇
宙是某个创造者根据模型创造出来的,那就应该是理性的产物。因此,柏拉图在叙述他的宇宙论时,经常显得有些犹豫不
决,没有太大的把握。于是,人们有时把《蒂迈欧篇》看做是一个神话故事,不过谁也不能否认它是柏拉图经过深思熟虑而
提出来的哲学思想。
柏拉图的宇宙生成学说有三条原则:第一,要区分那存在而不变动的东西和变动而非存在的东西;凡是由理性和逻各斯
认知的东西总是自己同一存在的,凡是由意见借助感觉认识的事物总是会变化消灭的。第二,一切变动的东西总是由某种原
因作用于它才能变化生成,没有原因就不能生成。第三,创造者要构造事物的形状和性质时,必须以不变的东西作为模型,
才能造出美好的东西,如果以变化的事物为原型,造出来的东西便不能是好的。由此出发,柏拉图叙述了宇宙的生成过程。
所谓“宇宙的创造者”即“得穆革”(Demiurgos),柏拉图也称之为神、父亲或创造者。神是善的,他希望万物也像他
自己一样只有善而没有恶,于是他将混乱的东西安排得有秩序,因为这样是最好的,他看到理性比非理性好,所以将理性放
入灵魂,将灵魂放入躯体,将宇宙创造成为一个有理性和灵魂的生物。由此可见,柏拉图的宇宙生成论是一种理性的目的
论,而他所说的“神”既不是传统希腊神话中的拟人化的神(实际上诸神也是由这个创造者创造出来的),也不是类似后来基
督教神学中的上帝,因为这个创造者并不是从无中创造世界,只是将原来没有秩序的东西安排成为有秩序的宇宙。这样的
“神”应该是一种理性神,不过也有人格性,因为他创造宇宙的活动是有目的有意志的活动。
在柏拉图看来,这样创造出来的宇宙只能是一个,它是一个有理性有灵魂的生物,因而得穆革所依照的范型也必然是一
个有理性的作为整体而存在的生物。按照柏拉图的理念论,创造宇宙所依据的模型应该是永恒不动、自我同一的理念,不过
他似乎在此更强调这个模型是有生命的生物,从而突出了理念的能动性。当然,仅有理念,神还创造不出宇宙,因为他不可
能无中生有。他还需要两样东西,即“材料”和“场所”。材料(或“载体”)指水、火、土、气,它们在创世之先就已混沌
地存在着。场所(khoros),即空间,它是接受器或容器,犹如宇宙万物之母。
神首先创造出“世界灵魂”。它是弥漫于世界并在内部推动形体运动的力量,由同和异两个部分构成,按相反方向作圆
周运动,它是神的影像,同时也是理念世界和可感世界的中介,其职责是使事物受理念支配。然后,神用全部材料按一定比
例和几何结构创造出天体,它在数量上只是一个,呈圆球形。神在创世的同时也创造了时间,所以,可感世界的一切都发生
在时间之中。神接着创造了各种动物,它们按居住领域被分成四类,天上的小神、空气中的有翼动物、水栖动物和陆地动
物。神最后创造出人,首先是人的理性灵魂,接着是灵魂的非理性部分,然后再创造人的肉体。人是大宇宙的缩小,身体各
部分都合乎目的而具有完满性。由于人独具理性灵魂,所以人为万物之灵。
《蒂迈欧篇》通常被认为是柏拉图后期的作品,联系到理念论的困境和柏拉图的自我批评,我们可以把这篇对话中的
“摹仿创世说”看做是柏拉图解决理念与可感事物之间关系的一种理论。虽然柏拉图在《国家篇》中就已经通过“摹仿”来
说明事物与理念之间的关系,但是显然《蒂迈欧篇》中的“摹仿创世说”更加系统和完整。、
现在,回到我们这一讲的主题:“柏拉图的洞穴”。为什么用这样一个标题因为在我看来,“洞穴”这个比喻代表了柏
拉图的基本思想,由于柏拉图的思想为西方哲学奠定了基础,所以也体现了西方哲学的基本精神。
柏拉图通过“洞穴”比喻,明确地区别了两个世界:可感世界和理念世界。对于普通人来说,只有一个世界,那就是我
们生活于其中的日常世界,也就是感觉经验的世界,早期希腊自然哲学其实就是这种朴素世界观的哲学代表。而爱利亚学派
的巴门尼德则把这条道路称之为“意见之路”,主张认识的道路应该是通过思想把握存在的“真理之路”。柏拉图在两者之
间进行了某种“综合”,形成了两个世界的理论。一方面,他并不否认可感世界的“存在”,但认为这个可感世界可感而不
可知,我们对此只有意见而没有知识,另一方面则是将理念世界看做是可感世界的存在根据,可知而不可感的含义是说,我
们面对的是现象,我们所能看到的也只是现象,真实的存在是眼睛所看不见的。由此引出了现象与本质、感性与理性、经验
与超验等一系列的问题。因而就是这个“洞穴”比喻为后来的西方哲学定下了基调,它代表着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世界
观),这种方式主宰了西方哲学上千年。
在某种意义上说,柏拉图在希腊哲学中属于“另类”。希腊人是现实主义的,他们基本上没有超验的观念,所以柏拉图
之后,即使是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亦立刻回到经验之中去了。
希腊哲学毕竟具有浓厚的东方色彩,而名副其实的西方哲学——欧洲哲学——是从中世纪经院哲学开始的,教父哲学时
代还有东方教父和西方教父之分,经院哲学则是纯粹的日耳曼民族的哲学。柏拉图的思想路线在希腊也许算是异类,但在欧
洲哲学中则是主流。在某种意义上说,后世的哲学家们都在努力走出“洞穴”,并且努力使所有的人都走出“洞穴”。
参考书目
1.《柏拉图全集》,四卷本,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
2.泰勒:《柏拉图——生平及其著作》,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
3.柏拉图:《理想国》,商务印书馆,1986年。
4.柏拉图:《巴门尼德斯篇》,陈康译注,商务印书馆,1982年。
注释
(1]《古希腊哲学》,第236页。
[2]《古希腊哲学》,第308页。
[3]《古希腊哲学》,第265页。
[4]《古希腊哲学》,第323页。
(5]参见范明生:《柏拉图哲学述评》,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
[6]《古希腊哲学》,第310页。
(7]《古希腊哲学>,第311页。
[8]《古希腊哲学>,第312页。
[9]《古希腊哲学》,第313页。
[10]《古希腊哲学》,第317页。
[11]《古希腊哲学》,第284页。
[12]《古希腊哲学》,第251页。
[13]参见《古希腊哲学》,第252—256页。
[14]《古希腊哲学》,第317页。
(15]参见汪子嵩等:《希腊哲学史》,第二卷,第859页以下诸页,人民出版社,1993年。
[16]《古希腊哲学》,第331页。
[17]《古希腊哲学>,第336页。
[18]《古希腊哲学》,第337页。
[19]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第204页,商务印书馆,1982年。
[20]参见:《希腊哲学史》。第二卷,第1015页以下诸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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