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门道中遇微雨

西华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二oo七年第一期1

中图分类号:I20712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9684(2007)01-0001-04

收稿日期:2006-03-09

作者简介:侯长生(1972-),男,江苏丰县人,复旦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5宋诗选注6不选5正气歌6之原因

侯长生

(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

摘要:钱钟书先生的5宋诗选注6是一部专业性强而又广受欢迎的诗歌选本,在序言中他鲜明地提出了自己关于诗歌选与不

选的标准,对那些未能入选的诗歌名篇似乎尽到了说明之意。但对于5正气歌6这样在诗歌史上著名的爱国主义篇章,先生却

坚持不肯选入,则显然是因其有着不可原谅的缺陷。本文从钱钟书先生给5宋诗选注6责任编辑弥松颐先生的信谈起,从诗歌

的继承与创新上对5正气歌6未能入选的原因进行了探讨。

关键词:钱钟书;文天祥;宋诗选注;正气歌

钱钟书先生在5宋诗选注6序言中提出了自己

选诗的标准,明确提出了六条不取的标准:押韵的文

件;学问的展览和典故成语的把戏;大模大样的仿照

前人的假古董;把前人的词意改头换面而绝无增进

的旧货充新;有佳句而全篇不太匀称的;当时传诵而

现在看不出好处的。[1]

这段论述按照逻辑关系可以表述为:

前提:符合六条标准之一。

结论:不选。

在这样/凡是符合六条之一的,都不选0命题成

立的前提下,其逆否命题是成立的,即/凡是选入的

作品,都是不符合于六条之一0。而其逆命题/凡是

不选的,都是符合六条之一的0则不一定成立。从

而,一首诗歌没有进入5宋诗选注6其可能的原因就

复杂化了,可能是符合六条之一,也可能不在这个范

围之内。也正因为这样,此问题才得以成为一个可

以讨论的问题。

钱钟书先生为何不选文天祥的5正气歌6?弥

松颐先生的5/钱学0谈助6一文给出了看上去最有

力的依据)))钱先生说明为何不选5正气歌6的亲

笔信:

,,5正气歌6一起全取苏轼5韩文公庙

碑6,整篇全本石介5击蛇笏铭6,明董斯张5吹

景集6,清俞樾5茶香室丛钞6等皆早言之;中间

逻辑亦尚有问题。告供谈助。[2]

我们来看这三篇文字:

5潮州韩文公庙碑6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

有以参天地之化,开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

其逝也有所为。故申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古

今所传,不可诬也。孟子曰:/吾尝养吾浩然之

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

间。0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

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

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

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

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

之常,无足怪者。[3]

石介5击蛇笏铭并序6

夫天地间有纯则至正之气,或钟于物,或钟

于人,人有死,物有尽,此气不灭,烈烈然弥亘亿

万世而长在。在尧时为指佞草,在鲁为孔子诛

少正卯刃,在齐为太史简,在晋为董狐笔,在汉

武朝为东方朔戟,在成帝朝为朱云剑,在东汉为

张纲轮,在唐为韩愈5论佛骨表65逐鳄鱼文6,

为段太尉击朱泚笏,今为公击蛇笏。[4]

再看文天祥的5正气歌6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

25宋诗选注6不选5正气歌6之原因侯长生

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

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表:在

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

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雎阳齿,为颜

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

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

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

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

隶也实不力。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

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阒鬼火,春院閟天

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一朝蒙雾露,分

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嗟哉沮洳

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谬巧,阴阳不能贼。顾

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

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

道照颜色![5]

其间的渊源关系一目了然,仅就5正气歌6本身

来说,钱先生所言两点丝毫不爽。其内容大体就是

苏东坡、石介文章的合成,而文字也几乎一致。这种

情形在古典诗歌的学习过程中应该说是不可避免

的。通过对前人优秀作品的反复吟诵,模仿其用字、

体制、结构、篇章,并最终形成个人独特的风格。对

前人的继承模仿可以说是创作的必由之路,是古人

学诗的经验和规律总结,也是诗歌创作审美情趣自

觉作用的结果,是古人所推崇的/不求与古人合而

不能不合0的一种境界。

钱先生的5宋诗选注6诗人小传及诗歌评注,都

非常注意每位诗人风格在诗歌史上的继承关系,而

在作品的注释中,诗歌遣词用意的前因后续往往有

更细致的说明。当然钱先生也指出了在继承和学习

的过程中,照搬或模仿前人诗句里的材料和词句的

方法不可取,对/资书以为诗0、生吞活剥的抄袭也

提出了批评;甚至对/点铁成金0/夺胎换骨0似乎也

不以为然,颇有微词;再往上溯,对韩愈的/师其意

而不师其辞0、皎然的/其次偷势,才巧意精,若无朕

迹0也持非常谨慎的态度。所以,文天祥的5正气

歌6在继承方面显然太多,袭用成句,沿用原意,在

原作的基础上并无新的意境、意象出现。

至于逻辑问题则极可能是中间排比部分的/为

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0一句与其他不类,将忠贞铁

骨与贰臣降将混为一谈,相提并论。

/严将军头0用5三国志6巴郡太守严颜事。

先主入益州,还攻刘璋,飞与诸葛亮等溯流

而上,分定郡县。至江州,破璋将巴郡太守严

颜,生获颜。飞呵颜曰:/大军至,何以不降而

敢拒战?0颜答曰:/卿等无状,侵夺我州,我州

但有断头将军,无有降将军也。0飞怒,令左右

牵去斫头,颜色不变,曰:/斫头便斫头,何为怒

邪!0飞壮而释之,引为宾客。[6]

/嵇侍中血0用5晋书6嵇绍事。嵇绍,字延祖,

魏中散大夫康之子

河间王颙、成都王颖举兵向京都,以讨长沙

王,大驾次于城东。言于众曰:/今日西

讨,欲谁为都督乎?0六军之士皆曰:/愿嵇侍中

戮力前驱,死犹生也。0遂拜绍使持节、平西将

军。属被执,绍复为侍中。公王以下皆诣鄴

谢罪于颖,绍等咸见废黜,免为庶人。寻而朝廷

复有北征之役,征绍,复其爵位。绍以天子蒙

尘,承诏驰诣行在所。值王师败绩于荡阴,百官

及侍卫莫不散溃,唯绍俨然端冕,以身捍卫,兵

交御辇,飞箭雨集,绍遂被害于帝侧,血溅御服,

天子深哀叹之。及事定,左右欲浣衣,帝曰:

/此嵇侍中血,勿去。0[7]

严颜口称只有断头将军没有投降将军,最终还

是投降了,而嵇绍为嵇康之子,世为魏臣,却对晋帝

忠心耿耿,舍生救主,实在当不得忠臣良将的傍样,

就更说不上天地间正气所聚。

在钱钟书先生之前的5石遗室诗话6中,陈衍已

经就此提出:

后世诗话,汗牛充栋,说诗焉耳。知作诗之

人,论作诗之人之世者,十不得一焉。不论其

世,不知其人,漫曰温柔敦厚,诗教也,几何不以

受辛为天王圣明,姬昌为臣罪当诛,严将军头,

嵇侍中血,举以为天地正气耶?[8]

钱钟书先生对5正气歌6的逻辑问题,也有可能

承陈衍之议论。但5正气歌6是否选录的标准也反

映了钱先生对诗歌创作中继承和创新关系的看法。

我们可以将此分为两种情况来分析。钱先生说过,

模仿不只是和原作相象或类似,反其道而行也是一

西华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二oo七年第一期3

种模仿。这样一来就扩大了模仿的范围和方式,特

别是对于一种主流的文学方式或习气,照葫芦画瓢

固然是模仿,相近相似是模仿,截然不同乃至于全然

相反也是一种对抗性的模仿。这样一来,模仿似乎

成了唯一的出路,成了唯一的创作方式。然而,矛盾

的结点在哪里呢?5宋诗选注6中有很多出自模仿

的例子及评论。如中选梅尧臣的5田家6,将其中的

/空收一束萁,无物充煎釜0与汉代杨恽的5报孙会

宗书6和曹植的5七步诗6比较,指出/杨恽是讽刺朝

庭混乱,曹植是比喻兄弟残杀,梅尧臣把他们的话合

在一起来写农民的贫困,仿佛移花接木似的,产生了

一个新的意象。0由此可见,至少在钱先生眼中,模

仿并不是彻头彻尾的不可取,而是有一定条件限制

的,也就是说,继承与创新是诗歌创作中必不可少

的一个环节。

首先,诗歌在创作中应当继承前代的优秀传统。

5宋诗选注6在某种程度上看来并不是一本普及性

的诗歌选本,它对诗歌的艺术分析和深刻把握远远

超出了一般性的赏析,特别是对于所选诗歌的历史

源流的分析。正如钱钟联先生在批评这本书时说

的:/钟书先生在注里全部挖出脚跟,三分之二的诗

都讲了有来源,什么在他之前已有谁有这样的诗句

诗意,在他之后谁受启发又有什么诗句诗意。0在中

国古典诗歌的创作中,学习揣摩前人的诗句,选择性

之所近者,日夕研读,基本是古人诗歌创作的一条必

经之路。在这样的方法下,借鉴前人,用前人的名句

佳词,仿他人的写意造境都在所难免,甚至会达到一

种情不自禁的境地。王水照先生就王安石的5泊船

瓜洲6、陆游的5剑门道中遇微雨6、叶绍翁的5游园

不值6以及刘永翔先生就梅尧臣的5陶者6、欧阳修

的5别滁6、吕本中的5春日即事6等篇的探本求源都

作了具体而入微的剖析。

其次,继承的基础上必须有所创新。继承不是

因袭,因此化用前人的诗境诗意,模仿前人的遣词造

句,怎样才能获得艺术上的认同,而不会被认为是抄

袭剽窃?事实上,即使钱钟书先生认可的作家及其

优秀作品,也大多是有所根本的。5宋诗选注6指出

柳开仅存的三首诗,/也都学韩愈的风格0;郑文宝

/承袭残唐五代的传统0,这些是正面继承的。而梅

尧臣处于/西昆体起来了,愈加脱离现实,注重形

式,讲究华丽的词藻0的时候,因而他/反对这种意

义空洞语言晦涩的诗体,主张-平淡.0,则是/反其

道而行之0的模仿。涉及到具体的作品,例如寇准

的名作5春日登楼怀归6,因为众相传颂的/野水无

人渡,孤舟尽日横0仅仅是把韦应物的5滁州西涧6

的/野渡无人舟自横0一句扩大为一联,依傍太甚,

也未能入选。在晏殊的作者小传里,钱先生对文艺

上的过度模仿作了批评,/文艺的模仿总把所模仿

的作家的短处缺点也学来,就像传说里的那个女人

裁裤子,她把旧裤子拿来做榜样,看见旧裤子扯破了

一块,忙也照式照样在新裤子上剪个窟窿。0惟妙惟

肖的模仿显然不是诗歌创作的宗旨。

第三,艺术创新的程度标准问题。按道理说创

新就是与旧的不同,然而这种不同又不能割裂文学

发展历史,无所依傍,无中生有的产生。于是继承和

创新必然以一体化的姿态出现,这其中就有个度的

问题了。在多大程度上的艺术创新才能得到认可

呢。5宋诗选注6中的绝大部分诗歌都讲了其在诗

歌史上的来龙去脉,从中略可见标准之端倪。以文

天祥为例,5正气歌6和5过零丁洋6未选入,选入的

5南安军6中的/出岭同谁出?归乡如此归0按钱先

生的注来说,/这种对仗原是唐人五律里搬弄字面

的伎俩0,并举了贯休的/白发应全白,生涯作么

生?0,/眼作么是眼,僧谁识此僧0和李咸用的/静于

诸境静,高却众山高。0最后指出/文天祥向纤巧的

句型里注入了新内容,精彩顿异。0又如梅尧臣的

5陶者6,其前有5淮南子6中的谚语,有唐代的谚语

以及孟郊、郑谷等人对类似内容表示愤慨的作品,而

梅作的特点就在于/用唐代那句谚语的对照方法,

不加论断,简辣深刻0。同时还引了张俞的5蚕妇6,

说明其/虽然落在孟郊、杜荀鹤等的范围里,也可以

参看0。而罗隐5蜂6则/同样的用意采取了比喻的

写法。0所以,在沿的同时必须有革,承的同时要能

递,袭用其词则有自出新意,借用其意要能独铸新

境。

5宋诗选注6初版于1958年,由于特定的历史

条件,5宋诗选注6本身在选诗的时候不能完全按照

钱先生自己的意愿来做出选择。在1981年彦火访

问钱先生时,钱先生有一段回答/这部选注是文学

所第一任所长已故的郑振铎先生要我干的。因为我

45宋诗选注6不选5正气歌6之原因侯长生

曾蒙他的同乡前辈陈衍(石遗)先生等的过奖,(他)

就有了一个印象,以为我喜欢宋诗。这部选本不很

好;由于种种原因,我以为可选的诗往往不能选进

去,我以为不必选的诗倒选进去了。0在1988年为香

港版5宋诗选注6写的序言5模糊的铜镜6中,钱先生

说:/它(5宋诗选注6)既没有鲜明地反映当时学术

界的-正确.指导思想,也不爽朗地显露我个人在诗

歌里的衷心嗜好。0即便这样,钱钟书先生依然坚持

不选正气歌,并为之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可见至少在

钱先生眼中,5正气歌6作为诗歌是有着不可原谅的

缺陷。

参考文献:

[1]钱钟书.选注5宋诗选注6[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19.

[2]弥松颐./钱学0谈助[N].北京:人民政协报,2005-04-18.

[3]苏轼.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508.

[4]石介.徂徕石先生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4172.

[5]张元济,等.四部丛刊本5文山先生全集6卷十四5指南后录6[M].北京:商务印书馆,19221315.

[6]晋#陈寿.三国志(卷三六之蜀书六)[M].北京:中华书局,1959.

[7]唐#房乔等.晋书#列传第五十九[M].北京:中华书局,19871270.

[8]钱仲联.5陈衍诗论合集6之5石遗室诗话6卷三[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36.

REASONFORNOTCHOOSINGTHEUPRIGHTSONGBYTIANXIANG,

WENINTHEANTHOLOGYOFTHESONGDYNASTY

HOUChang-sheng

(DepartmentofChineLanguageandLiterature,Fudan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

Abstract:TheAnthologyoftheSongDynastychonbyZhongshu,ghtforward

thestandardofthisbook,epton

refusingTheUprightSongbyTianxiang,odis-

cussthisproblemfrominheritanceandcreationofpoems.

Keywords:Zhongshu,Qian;Tianxiang,Wen;TheAnthologyoftheSongDynasty;TheUprightS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