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字与炼意

更新时间:2022-11-01 17:27:58 阅读: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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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字与炼意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是诗圣杜甫著名的两句诗,一千多年来的中国诗坛尽管新旧代嬗,但是,语不惊人死不体,却是不同时代的诗人都望凤来仪的一面艺术旗帜。

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含意是丰富的,炼字与炼意即其中之一。我国的六典诗歌,在汉魏以前讲究完整的全篇,虽然也有佳句可摘,有如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的见字,但炼字、炼句毕竟是诗歌创作到了高度繁荣的唐代的自觉的产物。我国古代诗论中所说的诗眼,句眼、一字眼等等,就是对诗歌创作中的炼字所作的理论概括,而吟安一个字,燃断数茎须(卢延让)、诗赋以一字见工拙(苏东坡)等等,则是诗人们自道创作辛苦之辞,而熟悉推敲这一炼字的经典式佳话的读者,也不妨去读读元代刘秉忠《藏春集》中的《读遗山诗四首》,其中之一写道:青云高兴入冥收,一字非工未肯休。直到雪消冰泮后,百川春水自东流。作者以形象的诗句描绘诗创作中炼字的过程,以及诗人炼得至当至隽的字以后的美好心情。吟诵之余,我们固然可以对炼字之妙得到感性的认识,不也可以分享到诗人的艺术的喜悦吗?

从大的范围来说,古典诗歌的炼字不出炼实词与炼虚词两个方面。尝一脔而知全鼎,下面,我们有所侧重地引例作一些说明。

炼数量词。数量词大约和讲究概念与逻辑的数学、物理有某种密切的关系,因此,从文学特别是诗歌的角度来看,它似乎是枯澡乏味的。其实不然,优秀诗人的笔就仿佛是童话中一根可以使沙漠涌出绿洲的魔杖,那经过精心选择提炼的数量词,在他们的驱遣之下却可以产生丰富隽永的诗情。庚信《小园赋》中的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前人就称之为读之骚逸欲绝。李商隐的《锦瑟》,开篇就是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尽管元遗山慨叹独恨无人作郑笺于前,王渔洋表示一篇锦瑟解人难于后,五十弦、一弦、一柱这些并非富于诗意的数垦词,在高明的诗人的笔下,却获得了一种朦胧之美与多义之美,却是不争的事实。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把僧齐己的《早梅》诗中的数枝开,改为一枝开,齐己因此而拜郑谷为一字师,这故事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了,不必赘述。据元代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记载,张桔轩有诗云半篙流水夜来雨,一树早梅何处春,元遗山认为既指明了一树,就不能又说表疑问的何处,同时,一树梅花也绝非早梅,于是他就把一树改为几点,几点本身井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用在这里描绘逐水而流的梅花,却符合生活的真实,也使全诗气机流畅,韵味平添。

炼形容词。诗歌是社会生活的主观化的表现,少不了绘景摹状,化抽象为具体,变无形为有形,使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触其物,如历其境。这种任务,相当一部分是由形容词来承担的。我国古典诗词中炼形容词,有两种情况值得特别注意,一种是形容词的重叠运用,一种是表颜色的形容词于句首与句末的运用。王维的《积雨辋川庄作》中的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鸥,郭彦深就说漠漠阴阴,用叠字之法,不独摹景之神,而音调抑扬,气格整暇,悉在四字中。怎样描绘雪景?《诗经》中的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大约是最早的答卷了,而黄山谷《咏雪》的夜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可以说是后来居上。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蝴蝶飞来过墙去,应疑春色在邻家,这是王驾写的《睛景》,王安石改后两句为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除了易蝴为蜂,易应为却之外,炼字的关键就在于去飞来而改为纷纷,因为只有蜂忙蝶乱的侧写妙笔,才能令人动情地表现出晚春雨后特有的美景。至于形容词的单用,如吴文英的乡梦窄,水天宽(《鹧鸪天·化度寺》),窄与宽形容与对照俱妙;周密的梦魂欲度苍茫去,怕梦轻还被愁遮(《高阳台·寄越中诸友》),以轻字描状梦魂,化无形为有形,而且通之于表重量的触觉,更是形容词锤炼中通感的妙用。炼形容词铸于句首或句末,这种诗例也不为少见,如杜甫的青惜峰峦过,黄知桔柚来、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翠干危栈竹,红腻小湖莲、青青竹笋迎船出,白白江鱼人馔来,是形容词炼于句首,有如现代的印象派绘画,首先捕捉的是色采鲜明的印象。王维的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李清照的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都是形容问炼于句末的范例,而元稹的寥落古行官,宫花寂寞红,李商隐的曾是寂寥全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也是炼形容词于句末,本是表热闹的宫花的红,又形容之以表冷清的寂寞,炼字而运用矛盾修辞法,更觉合情深婉。李商隐的暗与红的色调对比,也许是从前人那里得到过启发吧?

炼动词。一首诗,是由一些诗的意象按照一定的艺术构思组合而成的,而真正能构成鲜明的化美为媚的意象的词。主要是表动态的具象动词。因为名词在诗句中往往只是一个被陈述的对象,它本身没有表述性,而能给作主语的名词以生动的形态的,主要就是常常充当谓语的动词,这样,具象动词的提炼,就成了中国古典诗歌炼字的主要内容,离开了炼动词,炼字艺术就会黯然失色。是的,欣赏古典诗词中那些精妙的动词.我们只要翻开古典诗词集,就有如仰望夏夜晴空,星光灿烂,目不暇给。庚信的《春赋》中有月入歌扇,花承节鼓一句,清人许梿在《六朝文絜》中评为生锭可喜,因为班婕妤诗有裁为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如果庚信化为月似歌扇,当然也无不可,却远不如动词入的去熟生新,情韵回荡,而前面所说杜甫的红入桃花嫩,恐怕也还是受了庚信的启示。据说,王平甫对自己所作《甘露来》诗中的平地风烟飞白鸟,半山云木卷苍藤十分自负,苏东坡以为精神全见于卷字,而飞字与之大不相称,在王平甫的要求下易以横字,结果使他叹眼不已。由此可见,即使同为动词,也要根据诗的规定情境千锤百炼。又如吐字,这是最平常易见而没有什么惊人之处的动词了,杜甫有一联诗句是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苏东坡对此极为欣赏,我想,除了明字这一形容词兼摄动词的作用而富于动态之外,就是吐字下得极妙。宋代陈与义对此也颇为心折,他在《巴丘书事》中有句是四年风露侵游子,十月江湖吐乱洲,高步瀛《唐宋诗举要》赞赏说言水落而洲出也,吐字下得奇警。清代的查慎行,大约于此也未能忘情吧,他在《移居道院纳凉》诗中写道:满城钟磬初生月,隔水帘栊渐吐灯,写华灯初上灯水交辉的夜景,化静为动,造语奇特,这个富于动力性的吐字的运用,真是不让杜甫和陈与义专美于前了。

虚词的运用,在新诗创作中似乎远不及在古典诗词中地位重要。在古典诗词中,虚词的锤炼恰到好处时,可以获得疏通文气,开合呼应,悠扬委曲,活跃情韵,化板滞为流动等美学效果。罗大经《鹤林玉露》指出作诗要健字撑拄,活字斡旋。撑拄如屋之有柱,斡旋如车之有轴,就是从这个角度看到炼虚字的作用。盛唐诗人善于运用虚字,其中又以杜哺最为擅长。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说:诗人以一字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殆不可以形迹捕。如'江山有巴蜀,栋字自齐梁',远近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只在'有'与'自'两字间,而吞纳山川之气,俯仰古今之怀,皆见于言外。又如他的《寄杜位》:近闻宽法离新州,想见归怀尚百忧。逐客虽皆万里去,悲君已是十年流。干戈况复尘随眼,鬓发还应雪满头。玉垒题书心绪乱,何时更得曲江游?前呼后应,仰承俯注,妙在虚字旋转其间,使气势顿宕,情韵

欲流。如果说,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去掉与、共二字就会大为减色,欧阳修《昼锦堂记》首句本为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递走后飞骑追加二而字成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因此而使文义大为增光,那么,从上面所引的诗例中,我们就更不难领略诗词中炼虚字的美的消息。

正如同一个战士要在统一号令之下才能充分发挥战斗力一样,炼字也必须以炼意为前提才具有美的价值。因此,有字无句或无篇,是不足取的。只有篇中炼句,句中炼字,炼字不单是炼声、炼形,同时也是炼意,只有切合题旨,适合情境,做到语意两工,这样炼出来的字才能真正精光四射。沈德潜的意见还是可供参考的:古人不废炼字法,然以意胜,而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从前引诸例来看,成功的炼字都是和炼意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炼字,就是使意--作者主观的情思和作品所表现的生活具体化、生动化、纵深化与美学化,只有炼出具体生动的富于美学内容和启示性的字,才能使意具有感染人的力量。

语不惊人死不休,是一面严肃的艺术旗帜,而在炼意的前提下炼字,是使这面旗帜飞扬起来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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