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名著精选:呼啸山庄》在英国文学史上有“文学中的斯芬克斯”“人间情爱的最宏伟史诗”的美誉。它是“一部没有被时间的尘土遮没了光辉的杰出作品”。
作者:(英国)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e)译者:方平
希望在人间
论《呼啸山庄》
1847年,勃朗特姐妹:夏洛蒂(1816—1855)和艾米莉(1818—1848)化名出版了两部不同寻常的小说《简·爱》和(《呼啸山庄》,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是出于两个没有见过多大世面的青年妇女的手笔(她们采用两个男性化的名字:Cunrrer Bell,Ellis Bell做笔名)。亲姐妹的两部杰作问世之后,命运大不相同。((简·爱》立即受到热情的欢呼,使作者一夜之间成了名。可是《呼啸山庄》—开始就遭到评论界猛烈谴责,其中有一些说得非常刻薄:“是哪—个人写出这样一部作品来,他怎么写了十来章居然没有自杀?”(1848)有人又这样嘲弄:这部“恐怖的、可怕的、令人作呕的小说,应该改名为((枯萎山庄》(Withering Heights)才对。”(1848)
将近半个世纪,《呼啸山庄》一直不为世人所理解,除了个别有见地的评家外,都认为这部小说的作者比她的姐姐差远了。就连她的姐姐对于艾米莉的非凡天才也不能说已有充分的理解。1850年,她妹妹去世之后的第二年,她为((呼啸山庄》第二版写序,为妹妹辩护,可是语气之中带着歉意:这是一部粗糙的不太成熟的作品,要是天假以年,作者是能写出更好更成熟的作品来的:
假使她活着,她的思想自会像一株壮实的树木一样成长起
来,长得更高更挺拔,更加枝繁叶茂,结出成熟了的更香甜、更
红润的果实。
在当时的文艺领域中,艾米莉远远地走在人们的前面。直到将近半个世纪以后,才有人认为:“在十九世纪,((呼啸山庄》是一位女作家所能写出的最好的散文诗。”(1891)在二十世纪初,有人开始提出:艾米莉的天才比夏洛蒂更高(1903),艾米莉·勃朗特“是三姐妹中最伟大的天才”(1904)。
进入二十世纪(尤其在三十年代以后),艾米莉的声誉蒸蒸日上,评论文章大量涌现,而夏洛蒂的光彩却相对地显得有些暗淡了。研究勃朗特姐妹的学者克伦泼在他的专著中这样提出:“目前占主导的(虽然不是一致的)意见,认为艾米莉-勃朗特比夏洛蒂.勃朗特是一位更伟大的女作家,《呼啸山庄》比(《简·爱》是一部更伟大的小说。”(1982)
我个人认为,《呼啸山庄》的确是一部天才之作,足以和莎士比亚盼伟大的戏剧前后辉映。不过目前的问题不在于争论艾米莉在英国文学史上该占怎样一个地位,而是究竟该怎样去认识她的这一作品:这是说,问题不在于给予多高的评价,更重要的是怎样去深入理解。
就像逗留在“蒙娜·丽莎”嘴角边的神秘的微笑,《呼啸山庄》也显示了一种永久的艺术魅力,紧紧包藏在书中的是怎么一个信息昵?这似乎也是一个猜不透的(至少是不那么容易猜透的)谜啊,因此赢得了不少的西方学者去琢磨它、解释它;无论小说的结构、人物形象、叙述技巧,小说和女作家的诗歌的血缘关系,和德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渊源关系,以及作品的主题、风格、意象、梦幻的运用、象征主义,等等,一一都成为西方学者钻研的对象。真是众说纷纭,层出不穷,形成了“艾米莉热”。这里想提出我个人蹦塞部杰作的理解。
艺术结构和主题思想
研究《呼啸山庄》,好比啃一个硬果,首先碰到的是它表层的硬壳:那复杂的艺术结构;让我们试一下,是否可以剥开它,通过作品的表层,深入到作品的核心。
过去许多评论家都不能理解这部杰作的艺术价值,说是“充满着缺点的结构”(1900)。英国著名小说家毛姆推崇《呼啸山庄》,把它列为世界十大小说之一,可是连他也这么认为:“《呼啸山庄》的结构臃肿笨拙,……她要讲的是一个牵涉到两代人的复杂的故事。这是一桩很困难的事,……艾米莉做得不成功。”他还说:“讲《呼啸山庄》这个故事,一个有经验的小说家可能会找到一个更好的方法。”(1954.)
在这一点(以及其他一些论述)上,我很怕毛姆并不是艾米莉的真正的知音。
艺术结构对于一本小说,首先就是故事的叙事方式。
女作家放弃了那种从头说起、原原本本、平铺直叙的传统的叙事手法。十九世纪的女作家,像她的姐姐写《简·爱》(1847),奥斯丁写《傲慢与偏见》(1813),盖斯凯尔夫人写《玛丽·巴登》(1848),采用的都是这一种叙述手法。
《呼啸山庄》也并不是那种倒叙:故事在回忆中展开,回忆完了,故事也就结束了。这两种叙述方法:顺叙和倒叙,它们的起点都是固定的,就像“上行车”和“下行车”那样,不是从起点站出发,就是把终点站作为出发点。
艾米莉与众不同,别出心裁地采用了当时少见的“戏剧性结构”。故事的叙述从中间开始,因此故事的出发点有很大的选择余地,整个故顿的无知无识:
要是你在他那个环境中长大,难道你就会比他粗鲁得好一些吗?他原来是一个跟你一样伶俐、聪明的孩子,现在他却让入瞧不起,这使我很难受——那都是因为那个卑鄙的希克厉存心作践他呀。
高度的凝练和集中,尽可能少的人物,活动在尽可能狭小的天地中,然而以一当十,用深度去补偿广度的不足,可说是这作品的最突出的艺术手法。女作家的强烈的艺术个陛,鲜明的艺术风格,是和她所构思的那个封闭性的小天地分不开的。
当然,我们得承认,这么个小天地究竟是存在着局限陛的,有些隋节经不起推敲。例如小卡茜第一次去看望小林敦,女作家不费多少笔墨,就把一个自私任性、可恨可恶的小东西刻画出来了,可是卡茜却向他吐露:“除了爸爸和爱伦以外,我爱你超过世上任何的人。”
我们不禁要问了,难道世上再找不出一个更值得爱的人了吗?但是在《呼啸山庄))的那个小天地里,卡茜却没有选择的余地。要是她不喜欢粗野的哈里顿,那就只能爱这个可怜巴巴、让人瞧不入眼的小东西!
再说她的伊莎蓓拉姑妈吧,这么一位既漂亮又有钱的小姐,可惜凭她的美貌,加上她的财富,竟不能吸引一群门当户对的公子哥儿上门来求爱,希克厉毫不费力地把她弄到了手,因为在他面前并没有一位竞争的对手啊!
我们要看到,原来呼啸山庄那个小天地是女作家的巧妙的艺术构思,并不是她从现实生活中完整地截取的一角。我们不能(也不必)处处用现实主义文学的标准去要求这部小说。艾米莉的确显示了现实主义大师的深厚功力:每一个戏剧性场面都是使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但她又并不以镜子般客观地反映现实为满足。她的创作激情并不来自要显示这个我们都能看得到的现实世界,而是为了要发掘人的隐蔽的、最深层的内心世界。
这样,不妨说,呼啸山庄的那个小天地是由两重世界组成的,是双层次结构。你说天地真小,太局促了,那是指的小说中的现实世界;可是它又高高地托起了另一个和雷电风雨相呼应的内心世界呢。
这样,挺立在风暴中的呼啸山庄,既是山庄,又不是山庄,它取得了一种象征性意义,像诗篇—般在你心中唤起了纷至沓来的意象。女作家在某些地方放弃了细节的真实性,并非功力不够,露出了破绽,而是在艺术上另有所追求。
我们现在越来越能看到,反映我们这个客观世界,现实主义并不是惟一的创作方法。十八世纪的斯威夫特在他心目中也许想讽刺当时的英国政治界,而他写下的却是假想中的小人国。打上了强烈个性的印记的现当代作品,越来越偏重于情节的假定陛、象征陛,以至荒谬陛。它让你在某种幻光的折射下,似乎看到了真实,而不要求你相信这就是真实——例如卡夫卡的《变形记》就是这样。
现实世界是一个极其广大的世界,我们有时却会发出惊呼:“世界真小!”而大师们所创造的艺术天地,即使是个极有限的小天地吧,却处处可以触景生情,使你应接不暇,不由得发出惊叹:这世界可真不小啊! 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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