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辞类纂

更新时间:2022-11-15 17:10:08 阅读: 评论:0


2022年11月15日发
(作者:来自大自然的启示)

目录 古文辞类纂.上
古文辞类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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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说明 序
卷一 论辨类一 过秦论上 / 贾生 过秦论中 / 贾生 过秦论下 / 贾生 论六家要指 / 太史公谈
卷二 论辨类二 原道 / 韩退之 原性 / 韩退之 原毁 / 韩退之 讳辩 / 韩退之 对禹问 / 韩退之 获麟解 / 韩退之 改葬服议 / 韩退之 师说 / 韩退之 争臣论 / 韩退之 守戒 / 韩退之 杂说 / 韩退之 伯夷颂 / 韩退之 封建论 / 柳子厚 桐叶封弟辨 / 柳子厚 晋文公问守原议 / 柳子厚 复性书三首录其末 / 李习之
卷三 论辨类三 本论 / 欧阳永叔. 朋党论 / 欧阳永叔 为君难论二首 / 欧阳永叔 唐论 / 曾子固 易论 / 苏明允 乐论 / 苏明允

x0c诗论 / 苏明允 书论 / 苏明允 明论 / 苏明允 谏论二首 / 苏明允 管仲论 / 苏明允 权书 / 苏明允 衡论 / 苏明允
卷四 论辨类四 志林 / 苏子瞻. 伊尹论 / 苏子瞻 荀卿论 / 苏子瞻 韩非论 / 苏子瞻 始皇论 / 苏子瞻 留侯论 / 苏子瞻 贾谊论 / 苏子瞻 晁错论 / 苏子瞻 大臣论二首 / 苏子瞻
卷五 论辨类五 商论 / 苏子由 六国论 / 苏子由 三国论 / 苏子由 汉文帝论 / 苏子由 唐论 / 苏子由 原过 / 王介甫 复仇解 / 王介甫 息争 / 刘才甫
卷六 序跋类一 十二诸侯年表序 / 司马子长 六国表序 / 司马子长 秦楚之际月表序 / 司马子长 汉兴以来诸侯年表序 / 司马子长 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 / 司马子长 建元以来侯者年表序 / 司马子长 战国策序 / 刘子政 记秦始皇本纪后 / 班孟坚 汉诸侯王表序 / 班孟坚

x0c卷七 序跋类二 读仪礼 / 韩退之 读荀子 / 韩退之 韦侍讲盛山十二诗序 / 韩退之 荆潭唱和诗序 / 韩退之 上巳日燕太学听弹琴诗序 / 韩退之 张中丞传后序 / 韩退之 论语辩二首 / 柳子厚 辩列子 / 柳子厚 辩文子 / 柳子厚 辩鬼谷子 / 柳子厚 辩晏子春秋 / 柳子厚 辩鹖冠子 / 柳子厚 愚溪诗序 / 柳子厚
卷八 序跋类三 唐书艺文志序 / 欧阳永叔 五代职方考序 / 欧阳永叔 一行传序 / 欧阳永叔 宦者传论 / 欧阳永叔 伶官传论 / 欧阳永叔 集古录目序 / 欧阳永叔 苏氏文集序 / 欧阳永叔 江邻几文集序 / 欧阳永叔 释惟俨文集序 / 欧阳永叔 释秘演诗集序 / 欧阳永叔
卷九 序跋类四 战国策目录序 / 曾子固 新序目录序 / 曾子固 列女传目录序 / 曾子固 徐干中论目录序 / 曾子固 范贯之奏议集序 / 曾子固 先大夫集后序 / 曾子固 馆阁送钱纯老知婺州诗序 / 曾子固 书魏郑公传 / 曾子固
卷十 序跋类五 族谱引 / 苏明允 族谱后录 / 苏明允

x0c元祐会计录序 / 苏子由 会计录民赋序 / 苏子由 周礼义序 / 王介甫 书义序 / 王介甫 诗义序 / 王介甫 读孔子世家 / 王介甫 读孟尝君传 / 王介甫 读刺客传 / 王介甫 书李文公集后 / 王介甫 灵谷诗序 / 王介甫 汊口志序 / 归熙甫 题张

幼于裒文太史卷 / 归熙甫 书孝妇魏氏诗后 / 方灵皋 海舶三集序 / 刘才甫 倪司城诗集序 / 刘才甫
卷十一 奏议类上编一 楚莫敖子华对威王 张仪司马错议伐蜀 苏子说齐闵王 虞卿议割六城与秦 中旗说秦昭王 信陵君谏与秦攻韩 李斯谏逐客书 李斯论督责书
卷十二 奏议类上编二 至言 / 贾山 陈政事疏 / 贾山 论积贮疏 / 贾山 请封建子弟疏 / 贾山 谏封淮南四子疏 / 贾山 谏放民私铸疏 / 贾山
卷十三 奏议类上编三 言兵事书 / 晁错 论守边备塞书 / 晁错 复论募民徙塞下书 / 晁错 论贵粟疏 / 晁错 谏猎书 / 司马长卿

x0c谏伐闽越书 / 淮南王安 言世务书 / 严安 论伐匈奴书 / 主父偃 禁民挟弓弩议 / 吾丘子赣 谏除上林苑 / 东方曼倩 化民有道对 / 东方曼倩
卷十四 奏议类上编四 尚德缓刑书 / 路长君 论霍氏封事 / 张子高 谏击匈奴书 / 魏弱翁 陈兵利害书 / 赵翁孙 屯田奏三首 / 赵翁孙 入粟赎罪议 / 萧长倩 罢珠厓对 / 贾君房
卷十五 奏议类上编五 条灾异封事 / 刘子政 论甘延寿等疏 / 刘子政 论起昌陵疏 / 刘子政 极谏外家封事 / 刘子政 上星孛奏 / 刘子政 上政治得失疏 / 匡稚圭 论治性正家疏 / 匡稚圭 戒妃匹劝经学威仪之则疏 / 匡稚圭 罢边备议 / 侯应 讼陈汤疏 / 谷子云 讼陈汤疏 / 耿育 治河议 / 贾让 谏不许单于朝书 / 扬子云 毁庙议 / 刘子骏 出师表 / 诸葛孔明
卷十六 奏议类上编六 禘祫议 / 韩退之 复仇议 / 韩退之 论佛骨表 / 韩退之 潮州刺史谢上表 / 韩退之 驳复仇议 / 柳子厚

x0c卷十七 奏议类上编七 论台谏言事未蒙听允书 / 欧阳永叔 移沧州过阙上殿疏 / 曾子固
卷十八 奏议类上编八 上皇帝书 / 苏子瞻
卷十九 奏议类上编九 代张方平谏用兵书 / 苏子瞻 徐州上皇帝书 / 苏子瞻 圜丘合祭六议札子 / 苏子瞻
卷二十 奏议类上编十 上仁宗皇帝言事书 / 王介甫 本朝百年无事札子 / 王介甫 进戒疏 / 王介甫
卷二十一 奏议类下编一 对贤良策一 / 董子 对贤良策二 / 董子 对贤良策三 / 董子
卷二十二 奏议类下编二 对制科策 / 苏子瞻
卷二十三 奏议类下编三 策略一 / 苏子瞻 策略四 / 苏子瞻 策略五 / 苏子瞻 决壅蔽 / 苏子瞻 无沮善 / 苏子瞻 省费用 / 苏子瞻 蓄材用 / 苏子瞻 练军实 / 苏子瞻 倡勇敢 / 苏子瞻 教战守 / 苏子瞻
卷二十四 奏议类下编四 策断中 / 苏子瞻 策断下 / 苏子瞻

x0c君术策五 / 苏子由 臣事策一 / 苏子由 民政策一 / 苏子由 民政策二 / 苏子由
卷二十五 书说类一 赵良说商君 陈轸为齐说楚昭阳 陈轸说楚王无绝齐交 陈轸说齐以兵合于三晋 苏季子说燕文侯 苏季子说赵肃侯 苏季子说韩昭侯 苏季子说魏襄王 苏季子说齐宣王 苏季子自齐反燕说燕易王 苏代止孟尝君入秦 苏代说

齐不为帝 苏代遗燕昭王书 苏代约燕昭王 苏厉为齐遗赵惠文王书 苏厉为周说白起
卷二十六 书说类二 张仪说魏哀王 张仪说楚怀王 张仪说韩襄王 淳于髡说齐宣王见七士 淳于髡说齐王止伐魏 淳于髡解受魏璧马 黄歇说秦昭王 范雎献书秦昭王 范雎说秦昭王 范雎说昭王论四贵 乐毅报燕惠王书 周止魏王朝秦 孙臣止魏安釐王割地
卷二十七 书说类三 鲁仲连说辛垣衍

x0c鲁仲连与田单论攻狄 鲁仲连遗燕将书 触詟说赵太后 冯忌止平原君伐燕 蔡泽说应侯 魏加与春申君论将 汗明说春申君 遗章邯书 陈余
卷二十八 书说类四 谏吴王书 / 邹阳 狱中上梁王书 / 邹阳 说吴王书 / 枚叔 复说吴王 / 枚叔 报任安书 / 司马子长 遗盖宽饶书 / 庶子王生 报孙会宗书 / 杨子幼 移让太常博士书 / 刘子骏
卷二十九 书说类五 与孟尚书书 / 韩退之 与鄂州柳中丞书 / 韩退之 再与鄂州柳中丞书 / 韩退之 与崔群书 / 韩退之 答崔立之书 / 韩退之 答陈商书 / 韩退之 答李秀才书 / 韩退之 答吕毉山人书 / 韩退之 答窦秀才书 / 韩退之 答李翊书 / 韩退之 答刘正夫书 / 韩退之 答尉迟生书 / 韩退之 与冯宿论文书 / 韩退之 与卫中行书 / 韩退之 与孟东野书 / 韩退之 答刘秀才论史书 / 韩退之 重答李翊书 / 韩退之 上兵部李侍郎书 / 韩退之 应科目时与人书 / 韩退之 为人求荐书 / 韩退之

x0c与陈给事书 / 韩退之 上宰相书 / 韩退之 后十九日复上书 / 韩退之 与汝州卢郎中论荐侯喜状 / 韩退之
卷三十 书说类六 寄京兆许孟容书 / 柳子厚 与萧翰林俛书 / 柳子厚 与李翰林建书 / 柳子厚 答吴秀才谢示新文书 / 柳子厚
卷三十一 书说类七 与尹师鲁书 / 欧阳永叔 寄欧阳舍人书 / 曾子固 谢杜相公书 / 曾子固 上韩枢密书 / 苏明允 上欧阳内翰书 / 苏明允 上王兵部书 / 苏子瞻 答李端叔书 / 苏子瞻 上枢密韩太尉书 / 苏子由 答韶州张殿丞书 / 王介甫 上凌屯田书 / 王介甫 答司马谏议书 / 王介甫
《古文辞类纂》是清代学者姚鼐编纂的一部古文总集。全书共七十五卷,选录自先秦时代到清代的古 文名家散文、辞赋作品七百余篇,按文体分为论辨、序跋、奏议、书说、赠序、诏令、传状、碑志、 杂记、箴铭、颂赞、辞赋、哀祭等十三类,加以校勘和点评。 姚鼐(1731—1815),字姬传,室名惜抱轩,安徽桐城人,是清代著名的桐城派文学家和理论家,与 方苞、刘大櫆并称为“桐城三祖”。他编纂的这部《古文辞类纂》充分体现了桐城派的文学主张,是 清末至民国时期具有重要影响力的一部古文选本,长期以来一直获得读者们的好评。晚清的另一位文 学家吴汝纶曾称誉道:“姚选《古文》为古文第一善本。” 《古文辞类纂

》的一大特色在于选目。此书重点选择了先秦、两汉、唐宋八大家、明代归有光和清代 桐城派的文章,突出了姚鼐推崇的文学典范,体现了要求言之有物、言之有序的“桐城义法”。而姚 鼐为各篇文章所添加的评语也有独到之处。无论是指出文章流变的线索,揭示不同作家之间的渊源关 系,还是对作品进行艺术分析,对错句讹字进行校勘,皆不乏精辟的见解。 《古文辞类纂》在姚鼐生前并无刊刻。嘉庆、道光年间,陆续有根据姚鼐中年订本刊刻的康绍镛刊刻 本和根据姚鼐晚年订本刊刻的吴启昌刊刻本出现,然皆未臻完备。至光绪年间,李承渊得姚鼐晚年圈 点本,又取康、吴二本与之对校,勘定付梓,称为李氏求要堂本,最为精善。本次我们即选取根据李 氏求要堂本刊印的中华书局四部备要1924年铅印本为底本整理出版,以飨读者。整理过程中,我们将

x0c原书断句改为现行新式标点,将繁体竖排改为简体横排,酌改了原书中个别明显有误的错字,最大可 能地保留了原版的风貌。由于编者水平所限,整理未当之处在所难免,敬请读者不吝指正。
鼐少闻古文法于伯父姜坞先生及同乡刘耕南先生,少究其义,未知深学也。其后游宦数十年,益不得 暇,独以幼所闻者,置之胸臆而已。乾隆四十年,以疾请归,伯父前卒,不得见矣。刘先生年八十 ,犹喜谈说,见则必论古文。后又二年,余来扬州,少年或从问古文法。夫文无所谓古今也,惟其当 而已。得其当,则《六经》至于今日,其为道也一。知其所以当,则于古虽远,而于今取法,如衣食 之不可释;不知其所以当,而敝弃于时,则存一家之言,以资来者,容有俟焉。于是以所闻习者,编 次论说,为《古文辞类纂》。其类十三:曰论辨类、序跋类、奏议类、书说类、赠序类、诏令类、传 状类、碑志类、杂记类、箴铭类、颂赞类、辞赋类、哀祭类。一类内而为用不同者,别之为上下编云 。 论辨类者,盖原于古之诸子,各以所学著书诏后世。孔孟之道与文,至矣。自老、庄以降,道有是非 ,文有工拙。今悉以子家不录,录自贾生始。盖退之著论,取于《六经》、孟子,子厚取于韩非、贾 生,明允杂以苏、张之流,子瞻兼及于庄子。学之至善者神合焉;善而不至者貌存焉。惜乎子厚之才 ,可以为其至,而不及至者,年为之也。 序跋类者,昔前圣作《易》,孔子为作《系辞》《说卦》《文言》《序卦》《杂卦》之传,以推论本 原,广大其义。《诗》《书》皆有序,而《仪礼》篇后有记,皆儒者所为。其馀诸子,或自序其意 ,或弟子作之,《庄子•天下篇》《荀子》末篇皆是也。余撰次

古文辞,不载史传,以不可胜录也。 惟载太史公、欧阳永叔表、志、叙、论数首,序之最工者也。向、歆奏校,书各有序,世不尽传,传 者或伪。今存子政《战国策序》一篇,著其概。其后目录之序,子固独优已。 奏议类者,盖唐、虞、三代圣贤陈说其君之辞,《尚书》具之矣。周衰,列国臣子为国谋者,谊忠而 辞美,皆本《谟》《诰》之遗,学者多诵之。其载《春秋》内外传者不录,录自战国以下。汉以来有 表、奏、疏、议、上书、封事之异名,其实一类。惟对策虽亦臣下告君之辞,而其体少别,故置之下 编。两苏应制举时所进《时务策》,又以附对策之后。 书说类者,昔周公之告召公,有《君奭》之篇。春秋之世,列国士大夫或面相告语,或为书相遗,其 义一也。战国说士,说其时主,当委质为臣,则入之奏议;其已去国,或说异国之君,则入此编。 赠序类者,老子曰:“君子赠人以言。”颜渊、子路之相违,则以言相赠处。梁王觞诸侯于范台,鲁 君择言而进,所以致敬爱陈忠告之谊也。唐初赠人始以序名,作者亦众。至于昌黎,乃得古人之意 ,其文冠绝前后作者。苏明允之考名“序”,故苏氏讳“序”,或曰引,或曰说。今悉依其体,编之 于此。 诏令类者,原于《尚书》之《誓》《诰》。周之衰也,文诰犹存。昭王制,肃强侯,所以悦人心而胜 于三军之众,犹有赖焉。秦最无道,而辞则伟。汉至文、景,意与辞皆美矣,后世无以逮之。光武以 降,人主虽有善意,而辞气何其衰薄也?檄令皆谕下之辞,韩退之《鳄鱼文》,檄令类也,故悉附之 。 传状类者,虽原于史氏,而义不同。刘先生云:“古之为达官名人传者,史官职之。文士作传,凡为 圬者、种树之流而已。其人既稍显,即不当为之传,为之行状,上史氏而已。”余谓先生之言是也。 虽然,古之国史立传,不甚拘品位,所记事犹详。又实录书人臣卒,必撮序其平生贤否。今实录不纪 臣下之事,史馆凡仕非赐谥及死事者,不得为传。乾隆四十年定一品官乃赐谥,然则史之传者,亦无 几矣。余录古传状之文,并纪兹义,使后之文士得择之。昌黎《毛颖传》,嬉戏之文,其体传也,故 亦附焉。

x0c碑志类者,其体本于《诗》,歌颂功德,其用施于金石。周之时,有石鼓刻文,秦刻石于巡狩所经过 ,汉人作碑文,又加以序。序之体,盖秦刻琅邪具之矣。茅顺甫讥韩文公碑序异史迁,此非知言。金 石之文,自与史家异体,如文公作文,岂必以效司马氏为工耶?志者,识也。或立石墓上,或埋之圹 中,古人皆曰志。为之铭者,所以识之之辞也。然恐人观之不详,故

又为序。世或以石立墓上曰碑 ,曰表,埋乃曰志,及分志、铭二之,独呼前序曰志者,皆失其义。盖自欧阳公不能辨矣。墓志文 ,录者尤多,今别为下编。 杂记类者,亦碑文之属。碑主于称颂功德,记则所记大小事殊,取义各异,故有作序与铭诗全用碑文 体者,又有为纪事而不以刻石者。柳子厚纪事小文,或谓之序,然实记之类也。 箴铭类者,三代以来,有其体矣。圣贤所以自戒警之义,其辞尤质,而意尤深。若张子作《西铭》 ,岂独其理之美耶?其文固未易几也。 颂赞类者,亦《诗•颂》之流,而不必施之金石者也。 辞赋类者,《风》《雅》之变体也,楚人最工为之,盖非独屈子而已。余尝谓《渔父》及《楚人以弋 说襄王》《宋玉对王问遗行》,皆设辞无事实,皆辞赋类耳。太史公、刘子政不辨,而以事载之,盖 非是。辞赋固当有韵,然古人亦有无韵者,以义在托讽,亦谓之赋耳。汉世校书,有《辞赋略》,其 所列者甚当。昭明太子《文选》,分体碎杂,其立名多可笑者,后之编集者,或不知其陋而仍之。余 今编辞赋,一以汉略为法。古文不取六朝人,恶其靡也。独辞赋则晋、宋人犹有古人韵格存焉。惟齐 、梁以下,则辞益俳而气益卑,故不录耳。 哀祭类者,《诗》有《颂》,《风》有《黄鸟》《二子乘舟》,皆其原也。楚人之辞至工,后世惟退 之、介甫而已。 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 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学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 粗,中而遇其精,终则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文士之效法古人,莫善于退之,尽变古人之形貌,虽有 摹拟,不可得而寻其迹也。其他虽工于学古,而迹不能忘,扬子云、柳子厚,于斯盖尤甚焉,以其形 貌之过于似古人也。而遽摈之谓不足与于文章之事,则过矣。然遂谓非学者之一病,则不可也。 乾隆四十四年秋七月,桐城姚鼐纂集序目
贾生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 ,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 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王、武王蒙故业,因遗册,南兼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诸侯恐 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是时,齐 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 离横,并

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 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 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朋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 《汉书》作 仰关,《史记》作叩。鼐按:对下开关,字作叩为当。师古乃讥作叩字是流俗本,非也。 秦人开关 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 地而奉秦。秦有余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卤。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

x0c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及至秦王, 篇中秦王字,《史记》本如此,《汉书》 俱作始皇。鼐按:《陈政事疏》亦称始皇为秦王,似谊恶暴秦,不称其谥。 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 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柎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 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 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 ,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斩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 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 ,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秦王既没,馀威震于殊俗。陈涉瓮牖绳枢之子,甿隶之人,而迁徙之徒,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 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什伯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而转攻秦 ,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 宋、卫、中山之君;锄耰棘矜,非锬于句戟长铩也;适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深谋远虑,行军用 兵之道,非及乡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 ,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千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 ,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固是合后二篇,义乃完,然首篇为特雄骏闳肆。
贾生
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

然向风。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 ,周室卑微,五霸既没,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强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今 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守威定功 ,安危之本,在于此矣。 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 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并兼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 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计上 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而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 美,功业长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天下之嗸嗸,新主之资也。此 言劳民之易为仁也。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 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圄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 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 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威德与天下。天下集矣,即四海之内,皆欢然各自 安乐其处,惟恐有变。虽有狡猾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止矣。 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之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 无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纪,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 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 也。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借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见始 终之变,知存亡之机。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天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矣。故曰 “安民可与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身不免于戮杀者,正倾非也 。是二世之过也。

x0c贾生
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缮津关,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以戍卒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 ,不用弓戟之兵,锄耰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阖,长戟不刺,强弩不射 。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艰。于是山东大扰,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 章邯因以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群臣

之不信,可见于此矣。子婴立,遂不寤。藉使子婴有 庸主之才,仅得中佐,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未当绝也。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岂世世贤哉?其 势居然也。且天下尝同心并力而攻秦矣。当此之世,贤智并列,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然困于阻 险而不能进,秦乃延入战而为之开关,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 。秦小邑并大城,守险塞而军,高垒毋战,闭关据阨,荷戟而守之。诸侯起于匹夫,以利合,非有素 王之行也;其交未亲,其下未附,名为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也,必退师安土息民,以 待其敝,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为禽者,其救败非 也。 秦王足己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惑 而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 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钳口而不言。是以三 主失道,忠臣不敢谏,知士不敢谋,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 先王知雍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 ,五伯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 怨望而海内畔矣。故周五序得其道,而千余岁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长久。 由此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野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 ,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应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
太史公谈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 ,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 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 ,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 ,是以其事不可偏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 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 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 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

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 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 ,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 “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 之大顺,不可失也”。

x0c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 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粝 粱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 万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要曰强本 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弗能废也。 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 “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虽百家弗能改也。 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责实,参 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 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 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 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 ,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 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 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韩退之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 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 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 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

也 。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 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 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 !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 ,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 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 其端,不讯其末, 论仁义道德,是求其端。自“古之为民”以下五段,皆讯其末之事。 惟怪之欲闻 。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 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 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 ,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 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 ,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 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

x0c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此段辟老。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 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 ,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 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 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此段辟佛。 帝之与王,其号名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 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 为饮之之易也?” 此段辟老,仍承害至为备、患生为防意。茅顺甫云:正

譬杂, 各无数语,是笔力 天纵。 《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 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 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 也。” 邢疏云:“中国虽偶无君,若周、召共和之年,而礼义不废。”公意盖同此。 《诗》曰 :“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此段 辟佛,仍承弃君臣父子意。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 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 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 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曰 :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 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 焉。荀与杨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 臣,故其说长。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 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韩退之
性也者,与生俱生也;情也者,接于物而生也。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 所以为情者七。 曰:何也?曰: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导而上下也,下焉者恶焉而已矣。 其所以为性者五,曰仁、曰礼、曰信、曰义、曰智。上焉者之于五也,主于一而行于四;中焉者之于 五也,一不少有焉,则少反焉,其于四也混;下焉者之于五也,反于一而悖于四。性之于情视其品。 情之品有上中下三,其所以为情者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惧、曰爱、曰恶、曰欲。上焉者之于七 也,动而处其中;中焉者之于七也,有所甚,有所亡,然而求合其中者也;下焉者之于七也,亡与甚 直情而行者也。情之于性视

其品。 孟子之言性曰:“人之性善。”荀子之言性曰:“人之性恶。”扬子之言性曰:“人之性善恶混。 ”夫始善而进恶,与始恶而进善,与始也混而今也善恶,皆举其中而遗其上下者也,得其一而失其二 者也。叔鱼之生也,其母视之,知其必以贿死;杨食我之生也,叔向之母闻其号也,知必灭其宗;越 椒之生也,子文以为大戚,知若敖氏之鬼不食也:人之性果善乎?后稷之生也,其母无灾,其始匍匐 也,则岐岐然,嶷嶷然;文王之在母也,母不忧,既生也,傅不勤,既学也,师不烦:人之性果恶乎 ?尧之朱,舜之均,文王之管蔡,习非不善也,而卒为奸;瞽叟之舜,鲧之禹,习非不恶也,而卒为 圣人:人之性善恶果混乎?故曰:“三子之言性也,举其中而遗其上下者也,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

x0c” 曰:“然则性之上下者,其中不可移乎?”曰:“上之性就学而愈明;下之性畏威而寡罪,是故上者 可教,而下者可制也,其品则孔子谓不移也。”曰:“今之言性者异于此,何也?”曰:“今之言者 ,杂佛老而言也。杂佛老而言也者,奚言而不异?”
韩退之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 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 ,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 艺人也。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 ,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 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 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 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 ”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 :“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 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 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 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

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 :“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 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 姜坞先生云:此用《管子•九变》及《战国策•为 齐献书赵王》文法。 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 ,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 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 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 理欤!
韩退之
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 ,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辞。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 ”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讳。”释之者曰:谓若“言‘徵’不称‘在’,言‘在’不称‘徵’”是也。律曰 :“不讳嫌名。”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丘与”之类是也。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 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夫讳始于何时?作法制以数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欤?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 》不讥不讳嫌名。康王钊之孙实为昭王;曾参之父名“皙”,曾子不讳“昔”。周之时有骐期,汉之

x0c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 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今上章及诏,不 闻讳“浒、势、秉、机”也,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士君子言语行事,宜 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经,质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贺举进士,为可邪,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 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 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官宫妾,则是宦官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邪 ? 刘海峰先生云:结处反复辨难,曲盘瘦硬,已开半山门户。但韩公力大,气较浑融,半山便稍露 筋节,第觉其削薄。
韩退之
或问曰:“尧、舜传诸贤,禹传诸子,信乎?”曰:“然。”“然则禹之贤不及于

尧与舜也欤?”曰 :“不然。尧舜之传贤也,欲天下之得其所也;禹之传子也,忧后世争之之乱也。尧舜之利民也大 ,禹之虑民也深。” 曰:“然则尧、舜何以不忧后世?”曰:“舜如尧,尧传之;禹如舜,舜传之。得其人而传之者,尧 舜也;无其人,虑其患而不传者,禹也。舜不能以传禹,尧为不知人;禹不能以传子,舜为不知人。 尧以传舜,为忧后世;禹以传子,为虑后世。” 曰:“禹之虑也则深矣,传之子而当不淑则奈何?”曰:“时益以难理,传之人则争,未前定也;传 之子则不争,前定也。前定虽不当贤,犹可以守法;不前定而不遇贤,则争且乱。天之生大圣也不数 ,其生大恶也亦不数。传诸人,得大圣,然后人莫敢争;传诸子,得大恶,然后人受其乱。禹之后四 百年然后得桀,亦四百年然后得汤与伊尹。汤与伊尹不可待而传也,与其传不得圣人,而争且乱;孰 若传诸子,虽不得贤,犹可守法?” 曰:“孟子之所谓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者,何也?”曰:“孟子之心,以为圣人不苟私于其 子以害天下,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韩退之
麟之为灵昭昭也,咏于《诗》,书于《春秋》,杂出于传记百家之书,虽妇人小子皆知其为祥也。 然麟之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其为形也不类,非若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 然则虽有麟,不可知其为麟也。角者吾知其为牛,鬛者吾知其为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 其为犬、豕、豺、狼、麋、鹿,唯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则其谓之不祥也亦宜。 虽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为不祥也。 又曰:麟之所以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则谓之不祥也亦宜。
韩退之

x0c《经》曰:“改葬,。”《春秋谷梁传》亦曰:“改葬之礼,举下缅也。”此皆谓子之于父母,其他 则皆无服。何以识其必然?《经》次五等之服,小功之下,然后著改葬之制,更无轻重之差。以此知 惟记其最亲者,其他无服,则不记也。若主人当服斩衰,其余亲各服其服,则《经》亦言之,不当惟 云也。《传》称“举下缅”者,缅犹远也,下谓服之最轻者也,以其远,故其服轻也。江熙曰:“礼 ,天子、诸侯易服而葬。以为交于神明者,不可以纯凶,况其缅者乎?是故改葬之礼,其服惟轻。 ”以此而言,则亦明矣。
卫司徒文子改葬其叔父,问服于子思。子思曰:“礼,父母改葬,既葬而除之,不忍无服送至亲也 ;非父母无服,无服则吊服而加麻。”此又其著者也。文子又曰:“丧服既除,然后乃葬,则其服何 服?”

子思曰:“三年之丧,未葬服不变,除何有焉?”然则改葬与未葬者有异矣。古者诸侯五月而 葬,大夫三月而葬,士逾月,无故未有过时而不葬者也。过时而不葬,谓之不能葬,《春秋》讥之。 若有故而未葬,虽出三年,子之服不变。此孝子之所以著其情,先王之所以必其时之道也。虽有其文 ,未有著其人者,以是知其至少也。 改葬者,为山崩水涌毁其墓,及葬而礼不备者,若文王之葬王季,以水啮其墓;鲁隐公之葬惠公,以 有宋师,太子少,葬故有阙之类是也。丧事有进而无退,有易以轻服,无加以重服。殡于堂则谓之殡 ,瘗于野则谓之葬。近代以来,事与古异。或游或仕,在千里之外;或子幼妻稚而不能自还,甚者拘 以阴阳畏忌,遂葬于其土。及其反葬也,远者或至数十年,近者亦出三年,其吉服而从于事也久矣 ,又安可取未葬不变服之例,而反为之重服与?在丧当葬,犹宜易以轻服,况既远而反纯凶以葬乎 ?若果重服,是所谓未可除而除,不当重而更重也。 或曰:“丧,与其易也,宁戚,虽重服不亦可乎?”曰:“不然。易之与戚,则易固不如戚矣。虽然 ,未若合礼之为懿也。俭之与奢,则俭固愈于奢矣。虽然,未若合礼之为懿也。过犹不及,其此类之 谓乎!”
或曰:“《经》称‘改葬,’,而不著其月数,则似三月而后除也;子思之对文子,则曰既葬而除之 。今宜如何?”曰:“自启至于既葬而三月,则除之,未三月则服以终三月也。”曰:“妻为夫何如 ?”曰:“如子。”“无吊服而加麻则何如?”曰:“今之吊服,犹古之吊服也。”
韩退之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 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 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 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 皆出于此乎!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 其道、解其惑者也。 授句读及巫、医、乐师、百工,未尝非授业,但非传道、解惑耳。此两段明是 以授业之师,陪传道解惑之师,而用笔变化,使之不觉。 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 ,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

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 :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 、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x0c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 有我师。” 此段承“圣人犹且从师”意申说,以终首句“必有师”之意。 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 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 以贻之。
韩退之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 之鄙,晋之鄙人,熏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 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 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 ,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 ,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 ;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 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 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 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 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 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 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 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谋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谋斯猷,惟我后之德。 ’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

事,非 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 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 ,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 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乂,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 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 者,岂不知自安逸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馀而已?诚欲以 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 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 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 ?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 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 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土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鼐按 :此文风格,盖出于《左》《国》。

x0c韩退之
《诗》曰:“大邦维翰。”《书》曰:“以蕃王室。”诸侯之于天子,不惟守土地奉职贡而已,固将 有以翰蕃之也。
今人有宅于山者,知猛兽之为害,则必高其柴楥,而外施阱井以待之;宅于都者,知穿窬之为盗,则 必峻其垣墙,而内固扃以防之。此野人鄙夫之所及,非有过人之智而后能也。今之通都大邑,介于屈 强之间,而不知为之备。噫!亦惑矣。野人鄙夫能之,而王公大人反不能焉,岂材力为有不足欤?盖 以谓不足为而不为耳。 天下之祸,莫大于不足为,材力不足者次之。不足为者,敌至而不知;材力不足者,先事而思,则其 于祸也有间矣。彼之屈强者,带甲荷戈,不知其多少;其绵地则千里,而与我壤地相错,无有丘陵、 江河、洞庭、孟门之关其间;又自知其不得与天下齿,朝夕举踵引颈,冀天下之有事

,以乘吾之便。 此其暴于猛兽穿窬也甚矣。呜呼!胡知而不为之备乎哉?贲、育之不戒,童子之不抗;鲁鸡之不期 ,蜀鸡之不支。今夫鹿之于豹,非不巍然大矣,然而卒为之禽者,爪牙之材不同,猛怯之资殊也。 曰:“然则如之何而备之?”曰:“在得人。”
韩退之
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薄日月,伏光景,感震电,神变化,水 下土,汩陵谷,云亦灵怪矣哉! 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失其所凭 依,信不可与!异哉!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易》曰:“云从龙。”既曰龙,云从之矣。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一句断。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 ,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 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才,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 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韩退之
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 “皆”字冒下宾主四层。 信道笃而自知 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 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昭 乎日月,不足为明,崒乎太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

x0c当殷之亡,周之兴,微子贤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从天下之贤士与天下之诸侯而往攻 之,未尝闻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齐者,乃独以为不可。殷既灭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独耻食其 粟,饿死而不顾。由是而言,夫岂有求而为哉?信道笃而自知明也。 今世之所谓士者,一凡人誉之,则自以为有馀;一凡人沮之,则自以为不足。 此卑者极卑。 彼独非 圣人而自是如此, 此高者极高,若异于中道。 夫圣人乃万世之标准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独 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虽然,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 用意反侧荡漾,颇似太 史公论赞。
柳子厚
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则孰为近?曰:有初为近。孰 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 ,势不可也。势之来,其生人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彼其

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荀卿有言,必 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 ,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 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 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 ,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 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白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 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设五等,邦群后,布履星 罗,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会同,离为守臣扞城。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 觐者。历于宣王,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厉,王室东 徙,而自列为诸侯。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诛苌,弘者有之。天下乖戾 ,无君君之心。余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之咎欤!遂 判为十二,合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国殄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 掌握之内,此其所以为得也。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役万人,暴其威刑,竭其货贿,负锄 梃谪戍之徒,圜视而合从,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 “叛人”、“人怨”皆是“民 ”字,避讳,后未改耳。 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 失也。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数年之间,奔命扶伤而不暇,困 平城,病流矢,陵迟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离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国居半,时则有 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唐兴,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 以为宜也。然犹桀猾时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州县之设,固 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而 已,何能理乎?”余又非

之。周之事迹,断可见矣。列侯骄盈,黩货事戎,大凡乱国多,理国寡,侯 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秦之事迹 ,亦断可见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 理人之臣,治统于 丞相、御史大夫及监郡御史,不使守宰专擅。 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万人 侧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 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 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而迁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财,怙势作威,大刻于 民者,无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谓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 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赏

x0c。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 乱 人”亦当作乱民。 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术,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谴而导 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裂眦,勃然而起。幸而不起 ,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乎?汉事然也。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 ,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汉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谓知理者也。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 ,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闻延祚。今矫而变之,垂二百祀,大业弥固,何系于诸侯 哉!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是大不然。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 已也。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 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 于子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 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 继世而理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 ,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 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真西山云:此篇间

架宏阔,辩论雄俊,真可为作 文之法。
柳子厚
古之传者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戏,曰:“以封女。”周公入贺。王曰:“戏也。”周公曰 :“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 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邪?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邪?周公乃成其不中 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者为之主,其得为圣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从而成之耶?设有 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亦将举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 。要于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
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又不当束缚之,驰骤之 ,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况号为君臣者邪?是直小丈夫者之事,非周 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 姜坞先生云:封唐叔事,《吕览•重言篇》以为周公,《说苑•君道篇》 采之。若《史记•晋世家》,则以为史佚。
柳子厚
晋文公既受原于王,难其守。问寺人勃鞮,以畀赵衰。余谓守原,政之大者也,所以承天子,树霸功 ,致命诸侯,不宜谋及媟近,以忝王命。而晋君择大任,不公议于朝,而私议于宫;不博谋于卿相 ,而独谋于寺人。虽或衰之贤足以守,国之政不为败,而贼贤失政之端,由是滋矣。况当其时不乏言 议之臣乎!狐偃为谋臣,先轸将中军。晋君疏而不咨,外而不求,乃卒定于内竖,其可以为法乎! 且晋君将袭齐桓之业,以翼天子,乃大志也。然而齐桓任管仲以兴,进竖刁以败,则获原启疆,适其 始政,所以观示诸侯也。而乃背其所以兴,迹其所以败,然而能霸诸侯者,以土则大,以力则强,以

x0c义则天子之册也。诚畏之矣,乌能得其心服哉!其后景监得以相卫鞅,宏、石得以杀望之,始之者 ,晋文公也。 呜呼!得贤臣以守大邑,则问非失举也,盖失问也。然犹羞当时陷后代若此,况于问与举又两失者 ,其何以救之哉!余故著晋君之罪,以附《春秋》许世子止、赵盾之义。
李习之
昼而作,夕而休者,凡人也。作乎作者,与万物皆作;休乎休者,与万物皆休。吾则不类于凡人:昼 无所作,夕无所休。作非吾作也,作有物;休非吾休也,休有物。作邪!休邪!二者离而不存,予之 所存者,终不亡且离也。 人之不力于道者,昏不思也。天地之间,万物生焉。人之于万物一物也,其所以异于禽兽虫鱼者,岂 非道德之性全乎哉?受一气而成其形,一为物而一为人,得之甚难也。生乎世又非深长之年也。以非 深长之

年,行甚难得之身,而不专专于大道,肆其心之所为,则其所以自异于禽兽虫鱼者亡几矣。昏 而不思,其昏也终不明矣。 吾之生二十有九年矣。思十九年时,如朝日也;思九年时,亦如朝日也。人之受命,其长者不过七十 、八十、九十年,百年者则稀矣。当百年之时,而视乎九年时也,与吾此日之思于前也,远近其能大 相悬邪?其又能远于朝日之时邪?然则人之生也,虽享百年,若雷电之惊相激也,若风之飘而旋也 ,可知耳矣,况千百人而无一及百年者哉?故吾之终日志于道德,犹惧未及也。彼肆其心之所为者 ,独何人邪? 海峰先生云:文特劲健而飘洒。
欧阳永叔
佛法为中国患千余岁,世之卓然不惑而有力者,莫不欲去之。已尝去矣,而复大集,攻之暂破而愈坚 ,扑之未灭而愈炽,遂至于无可奈何。是果不可去邪?盖亦未知其方也。 夫医者之于疾也,必推其病之所自来,而治其受病之处。病之中人,乘乎气虚而入焉,则善医者,不 攻其疾而务养其气。气实则病去,此自然之效也。故救天下之患者,亦必推其患之所自来,而治其受 患之处。佛为夷狄,去中国最远,而有佛固已久矣。尧舜三代之际,王政修明,礼义之教充于天下。 于此之时,虽有佛无由而入。及三代衰,王政阙,礼义废,后二百余年,而佛至乎中国。由是言之 ,佛所以为吾患者,乘其阙、废之时而来,此其受患之本也。补其阙,修其废,使王政明而礼义充 ,则虽有佛,无所施于吾民矣。此亦自然之势也。 昔尧、舜三代之为政,设为井田之法,籍天下之人,计其口,而皆授之田,凡人之力能胜耕者,莫不 有田而耕之,敛以什一,差其征赋,以督其不勤,使天下之人,力皆尽于南亩,而不暇乎其他。然又 惧其劳且怠而入于邪僻也,于是为制牲、牢、酒醴以养其体,弦、匏、俎豆以悦其耳目,于其不耕休 力之时,而教之以礼。故因其田猎而为蒐狩之礼,因其嫁娶而为婚姻之礼,因其死葬而为丧祭之礼 ,因其饮食群聚而为乡射之礼。非徒以防其乱,又因而教之,使知尊卑长幼,凡人之大伦也。故凡养 生送死之道,皆因其欲而为之制。饰之物采而文焉,所以悦之使其易趣也;顺其情性而节焉,所以防 之使其不过也。然犹惧其未也,又为立学以讲明之。故上自天子之郊,下至乡党,莫不有学,择民之 聪明者而习焉,使相告语而诱劝其愚惰。呜呼,何其备也!盖尧、舜、三代之为政如此,其虑民之意

x0c甚精,治民之具甚备,防民之术甚周,诱民之道甚笃。行之以勤而被于物者洽,浸之以渐而入于人者 深,故民之生也,不用力乎南亩,则从事于礼乐之际;不在其家

,则在乎庠序之间。耳闻目见,无非 仁义,乐而趣之,不知其倦;终身不见异物,又奚暇夫外慕哉!故曰:虽有佛无由而入者,谓有此具 也。 及周之衰,秦并天下,尽去三代之法,而王道中绝。后之有天下者,不能勉强。其为治之具不备,防 民之渐不周,佛于此时乘间而出。千有余岁之间,佛之来者日益众,吾之所为者日益坏。井田最先废 ,而兼并游惰之奸起。其后所谓蒐狩、婚姻、丧祭、乡射之礼,凡所以教民之具,相次而尽废,然后 民之奸者有暇而为他,其良者泯然不见礼义之及己。夫奸民有馀力,则思为邪僻;良民不见礼义,则 莫知所趣。佛于此时乘其隙,方鼓其雄诞之说而牵之,则民不得不从而归矣。又况王公大人,往往倡 而驱之曰:“佛是真可归依者。”然则吾民何疑而不归焉?幸而有一不惑者,方艴然而怒曰:“佛何 为者?吾将操戈而逐之。”又曰:“吾将有说以排之。”夫千岁之患,遍于天下,岂一人一日之可为 ?民之沉酣入于骨髓,非口舌之可胜。然则将奈何?曰:“莫若修其本以胜之。”昔战国之时,杨、 墨交乱,孟子患之而专言仁义,故仁义之说胜,则杨、墨之学废。汉之时,百家并兴,董生患之而退 修孔氏,故孔氏之道明,而百家息。此所谓修其本以胜之之效也。 今八尺之夫,被甲荷戟,勇盖三军,然而见佛则拜,闻佛之说则有畏慕之诚者,何也?彼诚壮佼,其 中心茫然无所守而然也。一介之士,眇然柔懦,进趋畏怯,然而闻有道佛者,则义形于色,非徒不为 之屈,又欲驱而绝之者,何也?彼无他焉,学问明而礼义熟,中心有所守以胜之也。然则礼义者,胜 佛之本也。今一介之士,知礼义者,尚能不为之屈,使天下皆知礼义,则胜之矣。此自然之势也。
欧阳永叔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 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 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 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 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 ,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 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凯十六人为一朋。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 进元、凯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

十二人,并列于朝,更相 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 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 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 ,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 ,咸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 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 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 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夫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x0c欧阳永叔

语曰,为君难者,孰难哉?盖莫难于用人。 夫用人之术,任之必专,信之必笃,然后能尽其材,而可共成事。及其失也,任之欲专,则不复谋于 人,而拒绝群议,是欲尽一人之用,而先失众人之心也。信之欲笃,则一切不疑,而果于必行,是不 审事之可否,不计功之成败也。夫违众举事,又不审计而轻发,其百举百失,而及于祸败,此理之宜 然也。然亦有幸而成功者,人情成是而败非,则又从而赞之,以其违众为独见之明,以其拒谏为不惑 群论,以其偏信而轻发为决于能断。使后世人君慕此三者以自期,至其信用一失,而及于祸败,则虽 悔而不可及。此甚可叹也!前世为人君者,力拒群议,专信一人,而不能早悟,以及于祸败者多矣。 不可以遍举,请试举其一二。 昔秦苻坚,地大兵强,有众九十六万,号称百万,蔑视东晋,指为一隅,谓可直以气吞之耳。然而举 国之人皆言晋不可伐,更进互说者不可胜数。其所陈天时、人事,坚随以强辨折之,忠言谠论,皆沮 屈而去。如王猛、苻融,老成之言也,不听。太子宏、少子诜,至亲之言也,不听。沙门道安,坚平 生所信重者也,数为之言,不听。惟听信一将军慕容垂者。垂之言曰:“陛下内断神谋足矣,不烦广 访朝臣以乱圣虑。”坚大喜曰:“与吾共定天下者惟卿耳。”于是决意不疑,遂大举南伐。兵至寿春 ,晋以数千人击之,大败而归。比至洛阳,九十六万兵,亡其八十六万。坚自此兵威沮丧,不复能振 ,遂至于乱亡。近五代时,后唐清泰帝患晋祖之镇太原也,

地近契丹,恃兵跋扈,议欲徙之于郓州。 举朝之士,皆谏以为未可。帝意必欲徙之,夜召常所与谋枢密直学士薛文遇问之,以决可否。文遇对 曰:“臣闻作舍道边,三年不成。此事断在陛下,何必更问群臣?”帝大喜曰:“术者言我今年当得 一贤佐助我中兴,卿其是乎!”即时命学士草制,徙晋祖于郓州。明旦宣麻,在廷之臣皆失色。后六 日而晋祖反书至,清泰帝忧惧不知所为,谓李嵩曰:“我适见薛文遇,为之肉颤,欲自抽刀刺之。 ”嵩对曰:“事已至此,悔无及矣。”但君臣相顾涕泣而已。由是言之,能力拒群议,专信一人,莫 如二君之果也;由之以致祸败乱亡,亦莫如二君之酷也。方苻坚欲与慕容垂共定天下,清泰帝以薛文 遇为贤佐助我中兴,可谓临乱之君,各贤其臣者也。 或有诘予曰:“然则用人者,不可专信乎?”应之曰:“齐桓公之用管仲,蜀先主之用诸葛亮,可谓 专而信矣,不闻举齐、蜀之臣民非之也。盖其令出而举国之臣民从,事行而举国之臣民便,故桓公、 先主得以专任而不贰也。使令出而两国之人不从,事行而两国之人不便,则彼二君者,其肯专任而信 之以失众心而敛国怨乎?

呜呼!用人之难,难矣,未若听言之难也。 夫人之言非一端也。巧辨纵横而可喜,忠言质朴而多讷,此非听言之难,在听者之明、暗也;谀言顺 意而易悦,直言逆耳而触怒,此非听言之难,在听者之贤、愚也。是皆未足为难也。若听其言则可用 ,然用之有辄败人之事者;听其言若不可用,然非如其言不能以成功者。此然后为听言之难也。请试 举其一二。 战国时,赵将有赵括者,善言兵,自谓天下莫能当。其父奢,赵之名将,老于用兵者也,每与括言 ,亦不能屈。然奢终不以括为能也。叹曰:“赵若以括为将,必败赵事。”其后奢死,赵遂以括为将 。其母自见赵王,亦言括不可用。赵王不听,使括将而攻秦。括为秦军射死,赵兵大败,降秦者四十 万人,坑于长平。盖当时未有如括善言兵,亦未有如括大败者也。此听其言可用,用之辄败人事者 ,赵括是也。 秦始皇欲伐荆,问其将李信,用兵几何?信方年少而勇,对曰:“不过二十万足矣。”始皇大喜,又 以问老将王翦,翦曰:“非六十万不可。”始皇不悦,曰:“将军老矣,何其怯也!”因以信为可用 ,即与兵二十万使伐荆。王翦遂谢病,退老于频阳。已而信大为荆人所败,亡七都尉而还。始皇大惭

x0c,自驾如频阳谢翦,因强起之。翦曰:“必欲用臣,非六十万不可。”于是卒与六十万而往,遂以灭 荆。夫初听其言若不可用,然非如其言不能以成功者,王翦是也。 且

听计于人者,宜如何?听其言若可用,用之宜矣,辄败事。听其言若不可用,舍之宜矣,然必如其 说则成功。此所以为难也。 予又以谓秦、赵二主,非徒失于听言,亦由乐用新进,忽弃老成,此其所以败也。大抵新进之士喜勇 锐,老成之人多持重,此所以人主之好立功名者,听勇锐之语则易合,闻持重之言则难入也。 若赵括者,则又有说焉。予略考《史记》所书,是时赵方遣廉颇攻秦。颇,赵名将也。秦人畏颇,而 知括虚言易与也,因行反间于赵曰:“秦人所畏者赵括也,若赵以为将,则秦惧矣。”赵王不悟反间 也,遂用括为将以代颇。蔺相如力谏以为不可。赵王不听,遂至于败。由是言之,括虚谈无实而不可 用,其父知之,其母亦知之,赵之诸臣蔺相如等亦知之,外至敌国亦知之,独其主不悟尔。夫用人之 失,天下之人皆知其不可,而独其主不知者,莫大之患也。前世之祸乱败亡由此者,不可胜数也。 欧公之论,平直详切,陈悟君上,此体为宜。
曾子固
成、康殁,而民生不见先王之治,日入于乱,以至于秦,尽除前圣数千载之法。天下既攻秦而亡之 ,以归于汉,汉之为汉,更二十四君,东、西再有天下,垂四百年,然大抵多用秦法。其改更秦事 ,亦多附己意,非放先王之法,而有天下之志也。有天下之志者,文帝而已。然而天下之材不足,故 仁闻虽美矣,而当世之法度,亦不能放于三代。汉之亡,而强者遂分天下之地。晋与隋虽能合天下于 一,然而合之未久而已亡,其为不足议也。 代隋者唐,更十八君,垂三百年,而其治莫盛于太宗之为君也。诎己从谏,仁心爱人,可谓有天下之 志。以租庸任民,以府卫任兵,以职事任官,以材能任职,以兴义任俗,以尊本任众。赋役有定制 ,兵、农有定业,官无虚名,职无废事。人习于善行,离于末作,使之操于上者,要而不烦;取于下 者,寡而易供,民有农之实,而兵之备存;有兵之名,而农之利在。事之分有归,而禄之出不浮;材 之品不遗,而治之体相承。其廉耻日以笃,其田野日以辟。以其法修则安且治,废则危且乱,可谓有 天下之材。行之数岁,粟米之贱,斗至数钱;居者有余蓄,行者有余资;人人自厚,几致刑措,可谓 有治天下之效。夫有天下之志,有天下之材,又有治天下之效,然而不得与先王并者,法度之行,拟 之先王未备也。躬亲行阵之间,战必胜,攻必克,天下莫不以为武,而非先王之所尚也。四夷万里 ,古所未及以政者,莫不服从,天下莫不以为盛,而非先王之所务也。太宗之为政于天下者,得失如 此。 由唐、虞之治,五百余年而有汤之治;由汤之

治,五百余年而有文、武之治,由文武之治,千有余年 而始有太宗之为君。有天下之志,有天下之材,又有治天下之效,然而又以其未备也,不得与先王并 而称极治之时,是则人生于文、武之前者,率五百余年而一遇治世;生于文、武之后者,千有余年而 未遇极治之时也,非独民之生于是时者之不幸也。士之生于文、武之前者,如舜、禹之于唐,八元、 八凯之于舜,伊尹之于汤,太公之于文、武,率五百余年而一遇;生于文、武之后,千有余年,虽孔 子之圣,孟轲之贤而不遇,虽太宗之为君,而未可以必得志于其时也,是亦士民之生于是时者之不幸 也。故述其是非得失之迹,非独为人君者可以考焉;士之有志于道而欲仕于上者,可以鉴矣。
苏明允
圣人之道,得礼而信,得《易》而尊,信之而不可废,尊之而不敢废。故圣人之道所以不废者,礼为 之明而《易》为之幽也。

x0c生民之初,无贵贱,无尊卑,无长幼,不耕而不饥,不蚕而不寒,故其民逸;民之苦劳而乐逸也,若 水之走下。而圣人者,独为之君臣,而使天下贵役贱;为之父子,而使天下尊役卑;为之兄弟,而使 天下长役幼。蚕而后衣,耕而后食,率天下而劳之。一圣人之力,固非足以胜天下之民之众,而其所 以能夺其乐而易之以其所苦,而天下之民亦遂肯弃逸而即劳,欣然戴之以为君师,而遵蹈其法制者 ,礼则使然也。 圣人之始作礼也,其说曰:“天下无贵贱,无尊卑,无长幼,是人之相杀无已也。不耕而食鸟兽之肉 ,不蚕而衣鸟兽之皮,是鸟兽与人相食无已也。有贵贱,有尊卑,有长幼,则人不相杀;食吾之所耕 ,而衣吾之所蚕,则鸟兽与人不相食。”人之好生也甚于逸,而恶死也甚于劳。圣人夺其逸、死而与 之劳、生,此虽三尺竖子,知所趋避矣。故其道之所以信于天下而不可废者,礼为之明也。 虽然,明则易达,易达则亵,亵则易废。圣人惧其道之废而天下复于乱也,然后作《易》。观天地之 象以为爻,通阴阳之变以为卦,考鬼神之情以为辞。探之茫茫,索之冥冥,童而习之,白首而不得其 源。故天下视圣人,如神之幽,如天之高,尊其人而其教亦随而尊。故其道之所以尊于天下而不敢废 者,《易》为之幽也。 凡人之所以见信者,以其中无所不可测者也;人之所以获尊者,以其中有所不可窥者也。是以礼无所 不可测,而《易》有所不可窥。故天下之人,信圣人之道而尊之。不然,则《易》者,岂圣人务为新 奇秘怪以夸后世邪!圣人不因天下之至神,则无所施其教。 卜筮者,天下之至神也。而卜者听乎天而人不预焉者也,筮者决之天而营之人者也。龟

漫而无理者也 ,灼荆而钻之,方、功、义、弓,惟其所为,而人何预焉?圣人曰:“是纯乎天,技耳!技何所施吾 教?”于是取筮。夫筮之所以或为阳或为阴者,必自分而为二始。挂一,吾知其为一而挂之也;揲之 以四,吾知其为四而揲之也;归奇于扐,吾知其为一为二为三为四而归之也,人也。分而为二,吾不 知其为几而分之也,天也。圣人曰:“是天人参焉,道也。道有所施吾教矣。”于是因而作《易》 ,以神天下之耳目,而其道遂尊而不废。此圣人用其机权以持天下之心,而济其道于无穷也。 海峰 先生云:出入起伏,纵横如志,甚雄而畅。
苏明允
礼之始作也,难而易行,既行也,易而难久。 天下未知君之为君,父之为父,兄之为兄,而圣人为之君、父、兄;天下未有以异其君、父、兄,而 圣人为之拜、起、坐、立;天下未有肯靡然以从我拜起坐立,而圣人身先之以耻。呜呼!其亦难矣。 天下恶夫死也久矣,圣人招之曰:“来!吾生尔。”既而其法果可以生天下之人。天下之人,视其向 也如此之危,而今也如此之安,则宜何从?故当其时虽难而易行。既行也,天下之人,视君、父、兄 ,如头足之不待别白而后识;视拜、起、坐、立,如寝食之不待告语而后从事。虽然百人从之,一人 不从,则其势不得遽至乎死。天下之人,不知其初之无礼而死,而见其今之无礼而不至乎死也,则曰 :“圣人欺我。”故当其时虽易而难久。呜呼!圣人之所恃以胜天下之劳逸者,独有死生之说耳。死 生之说不信于天下,则劳逸之说将出而胜之;劳逸之说胜,则圣人之权去矣。 酒有鸩,肉有堇,然后人不敢饮食;药可以生死,然后人不以苦口为讳。去其鸩,彻其堇,则酒肉之 权固胜于药。圣人之始作礼也,其亦逆知其势之将必如此也。曰:“告人以诚而后人信之。幸今之时 ,吾之所以告人者,其理诚然,而其事亦然,故人以为信。吾知其理,而天下之人知其事,事有不必 然者,则吾之理不足以折天下之口,此告语之所不及也。”告语之所不及,必有以阴驱而潜率之。于 是观之天地之间,得其至神之机,而窃之以为乐。 雨,吾见其所以湿万物也;日,吾见其所以燥万物也;风,吾见其所以动万物也。隐隐谹谹而谓之雷 者,彼何用也?阴凝而不散,物蹙而不遂,雨之所不能湿,日之所不能燥,风之所不能动,雷一震焉 ,而凝者散,蹙者遂。曰雨者,曰日者,曰风者,以形用;曰雷者,以神用。用莫神于声,故圣人因 声以为乐。为之君臣、父子、兄弟者礼也,礼之所不及而乐及焉。正声入乎耳,而人皆有事君事父事 兄之心,则礼者固吾

心之所有也,而圣人之说,又何从而不信乎? 茅顺甫云:论乐之旨非是,而文

x0c特袅娜百折,无限烟波,又云:苏氏父子于经术甚疏,故论六经处,大都渺茫不根,特其行文纵横 ,往往空中布景,绝处逢生,令人有凌云御风之态。刘海峰先生云:后半风驰雨骤,极挥斥之致,而 机势圆转如辘轳。
苏明允
人之嗜欲,好之有甚于生,而愤憾怨怒,有不顾其死,于是礼之权又穷。 礼之法曰:“好色,不可为也;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弟,不可以有怨于其君、父、兄也。”使天下 之人皆不好色,皆不怨其君、父、兄,夫岂不善?使人之情皆泊然而无思,和易而优柔,以从事于此 ,则天下固亦大治。而人之情又不能皆然。好色之心驱诸其中,是非不平之气攻诸其外,炎炎而生 ,不顾利害,趋死而后已。噫!礼之权止于死生,天下之事不至乎可以博生者。则人不敢触死以违吾 法。今也人之好色,与人之是非不平之心,勃然而发于中,以为可以博生也,而先以死自处其身,则 死生之机固已去矣。死生之机去,则礼为无权。区区举无权之礼,以强人之所不能,则乱益甚而礼益 败。 今吾告人曰:“必无好色,必无怨而君、父、兄。”彼将遂从吾言而忘其中心所自有之情邪?将不能 也。彼既已不能纯用吾法,将遂大弃而不顾;吾法既已大弃而不顾,则人之好色,与怨其君父兄之心 ,将遂荡然无所隔限,而易内窃妻之变,与弑其君父兄之祸,必反公行于天下。圣人忧焉,曰:“禁 人之好色而至于淫,禁人之怨其君父兄而至于叛,患生于责人太详。好色之不绝,而怨之不禁,则彼 将反不至于乱。”故圣人之道,严于礼而通于《诗》。
礼曰:“必无好色,必无怨而君父兄。”《诗》曰:“好色而不至于淫,怨而君父兄而无至于叛。 ”严以待天下之贤人,通以全天下之中人。吾观《国风》,婉娈柔媚,而卒守以正,好色而不至于淫 者也;《小雅》悲伤诟,而君臣之情卒不忍去,怨而不至于叛者也。故天下观之曰:“圣人固许我以 好色,而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也。许我以好色,不淫可也;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则彼虽以虐遇我 ,我明讥而明怨之,使天下明知之,则吾之怨亦得当焉,不叛可也。”夫背圣人之法,而自弃于淫叛 之地者,非断不能也。断之始生于不胜,人不自胜其忿,然后忍弃其身。故《诗》之教,不使人之情 至于不胜也。夫桥之所以为安于舟者,以有桥而言也。水潦大至,桥必解,而舟不至于必败。故舟者 ,所以济桥之所不及也。 吁!礼之权穷于易达而有《易》焉,穷于后世之不信而有《乐》焉,穷于强人而有《诗》焉,吁!圣

人之虑事也盖详。
苏明允
风俗之变,圣人为之也。圣人因风俗之变而用其权,圣人之权用于当 世,而风俗之变益甚,以至于不可复反;幸而又有圣人焉,承其后而维之,则天下可以复治;不幸其 后无圣人,其变穷而无所复入则已矣。 昔者吾尝欲观古之变而不可得也,于《诗》,见商与周焉而不详;及今观《书》,然后见尧舜之时 ,与三代之相变,如此之亟也。自尧而至于商,其变也皆得圣人而承之,故无忧。至于周,而天下之 变穷矣。忠之变而入于质,质之变而入于文,其势便也。及夫文之变而又欲反之于忠也,是犹欲移江 河而行之山也。人之喜文而恶质与忠也,犹水之不肯避下而就高也。彼其始未尝文焉,故忠质而不辞 。今吾日食之以太牢,而欲使之复茹其菽哉!呜呼!其后无圣人,其变穷而无所复入则已矣,周之后

x0c而无王焉,固也。其始之制其风俗也,固不容为其后者计也,而又适不值乎圣人,固也,后之无王者 也。 此段说权用而风俗之变益甚。此下说风俗之变而因用其权。此文首先提清两层,后面先应后一 层;再应前一层,使其文有反复之势。 当尧之时,举天下而授之舜,舜得尧之天下而又授之禹。方尧之未授天下于舜也,天下未尝闻有如此 之事也,度其当时之民,莫不以为大怪也。然而舜与禹也,受而居之,安然若天下固其所有,而其祖 宗既已为之累数十世者,未尝与其民道其所以当得天下之故也;又未尝悦之以利,而开之以丹朱、商 均之不肖也。其意以为天下之民以我为当在此位也,则亦不俟乎援天以神之,誉己以固之也。 汤之伐桀也,嚣嚣然数其罪而以告人,如曰:彼有罪,我伐之,宜也。既又惧天下之民不己悦也,则 又嚣嚣然以言柔之曰:“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如曰:我如是而为尔之 君,尔可以许我焉尔。吁,亦既薄矣!至于武王,而又自言其先祖父皆有显功,既已受命而死,其大 业不克终,今我奉承其志,举兵而东伐,而东国之士女,束帛以迎我,纣之兵,倒戈以纳我。吁,又 甚矣!如曰:吾家之当为天子久矣。如此乎民之欲我速入商也。伊尹之在商也,如周公之在周也。伊 尹摄位三年,而无一言以自解;周公为之,纷纷乎急于自疏其非篡也。夫固由风俗之变而后用其权 ,权用而风俗成,吾安坐而镇之,夫孰知风俗之变而不复反也?
苏明允
天下有大知,有小知;人之智虑有所及,有所不及。圣人以其大知而 兼其小知之功,贤人以其所及而济其所不及;愚者不知大知,而以其所不及丧其所及。故圣人之治天 下也以常,而贤人之治天下也以时。既不能常,又不能

时,悲夫殆哉!夫惟大知而后可以常,以其所 及济其所不及而后可以时。常也者,无治而不治者也;时也者,无乱而不治者也。 日月经乎中天,大可以被四海,而小或不能入一室之下,彼固无用此区区小明也。故天下视日月之光 ,俨然其若君父之威,故自有天地而有日月,以至于今,而未尝可以一日无焉。天下尝有言曰:“叛 父母,亵神明,则雷霆下击之。”雷霆故不能为天下尽击此等辈也,而天下之所以兢兢然不敢犯者 ,有时而不测也。使雷霆日轰轰焉绕天下,以求夫叛父母亵神明之人而击之,则其人未必能尽,而雷 霆之威无乃亵乎!故夫知日月雷霆之分者,可以用其明矣。 圣人之明,吾不得而知也;吾独爱夫贤者之用其心约而成功博也;吾独怪夫愚者之用其心劳而功不成 也。是无他也,专于其所及而及之,则其及必精;兼于其所不及而及之,则其及必粗。及之而精,人 将曰:“是惟无及,及则精矣。不然,吾恐奸雄之窃笑也。”齐威王即位,大乱三载,威王一奋,而 诸侯震惧二十年。是何修何营邪?夫齐国之贤者,非独一即墨大夫明矣;乱齐国者,非独一阿大夫 ,与左右誉阿而毁即墨者几人亦明矣。一即墨大夫易知也,一阿大夫易知也,左右誉阿而毁即墨者几 人易知也。从其易知而精之,故用心甚约而成功博也。 天下之事,譬如有物十焉,吾举其一,而人不知吾之不知其九也。历数之至于九,而不知其一,不如 举一之不可测也,而况乎不至于九也?
苏明允
贤君不时有,忠臣不时得,故作《谏论》。


x0c古今论谏,常与讽而少直,其说盖出于仲尼。
吾以为讽直一也,顾用之之术何如耳。伍举进隐语,楚王淫益甚;茅焦解衣危论,秦帝立悟。讽固不 可尽与,直亦未易少之。吾故曰顾用之之术何如耳。然则仲尼之说非乎?曰:仲尼之说,纯乎经者也 ;吾之说,参乎权而归乎经者也。如得其术,则人君有少不为桀、纣者,吾百谏而百听矣,况虚己者 乎?不得其术,则人君有少不若尧、舜者,吾百谏而百不听矣,况逆忠者乎?然则奚术而可?曰:机 智勇辨,如古游说之士而已。夫游说之士以机智勇辨济其诈,吾欲谏者以机智勇辨济其忠。请备论其 效。
周衰,游说炽于列国,自是世有其人,吾独怪夫谏而从者百一,说而从者十九;谏而死者皆是,说而 死者未尝闻。然而抵触忌讳,说或甚于谏。由是知不必乎讽谏而必乎术也。说之术可为谏法者五:理 谕之、势禁之、利诱之、激怒之、隐讽之之谓也。触詟以赵后爱女贤于爱子,未旋踵而长安君出质 ;甘罗以杜邮之死诘张唐,而相燕之行有日;赵卒以两贤王之意语燕,而立

归武臣:此理而谕之也。 子贡以内忧教田常,而齐不得伐鲁;武公以麋鹿胁顷襄,而楚不敢图周;鲁连以烹醢惧垣衍,而魏不 果帝秦:此势而禁之也。田生以万户侯启张卿,而刘泽封;朱建以富贵饵闳孺,而辟阳赦;邹阳以爱 幸悦长君,而梁王释:此利而诱之也。苏秦以牛后羞韩,而惠王按剑太息;范雎以无王耻秦,而昭王 长跪请教;郦生以助秦陵汉,而沛公辍洗听计:此激而怒之也。苏代以土偶笑田文;楚人以弓缴感襄 王;蒯通以娶妇悟齐相:此隐而讽之也。五者相倾险诐之论。虽然,施之忠臣,足以成功。何则?理 而谕之,主虽昏必悟;势而禁之,主虽骄必惧;利而诱之,主虽怠必奋;激而怒之,主虽懦必立;隐 而讽之,主虽暴必容。悟则明,惧则恭,奋则勤,立则勇,容则宽。致君之道,尽于此矣。
吾观昔之臣,言必从,理必济,莫若唐魏郑公。其初实学纵横之说,此所谓得其术者与?噫!龙逢、 比干不获称良臣,无苏秦、张仪之术也;苏秦、张仪不免为游说,无龙逢、比干之心也。是以龙逢、 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术;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以为谏法。

夫臣能谏,不能使君必纳谏,非真能谏之臣;君能纳谏,不能使臣必谏,非真能纳谏之君。欲君必纳 乎,向之论备矣;欲臣必谏乎,吾其言之。
夫君之大,天也;其尊,神也;其威,雷霆也,人之不能抗天、触神、忤雷霆亦明矣。圣人知其然 ,故立赏以劝之,《传》曰“兴王赏谏臣”是也。犹惧其选耍阿谀,使一日不得闻其过,故制刑以威 之。《书》曰:“臣下不正,其刑墨”是也。人之情非病风丧心,未有避赏而就刑者,何苦而不谏哉 ?赏与刑不设,则人之情又何苦而抗天、触神、忤雷霆哉?自非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谁欲以言 博死者?人君又安能尽得性忠义者而任之?今有三人焉,一人勇,一人勇怯半,一人怯。有与之临乎 渊谷者,且告之曰:“能跳而越此谓之勇,不然为怯。”彼勇者耻怯,必跳而越焉。其勇怯半者与怯 者则不能也。又告之曰:“跳而越者与千金,不然则否。”彼勇怯半者奔利,必跳而越焉。其怯者犹 未能也。须臾顾见猛虎,暴然向逼,则怯者不待告,跳而越之如康庄牟。然则人岂有勇、怯哉?要在 以势驱之耳。
君之难犯,犹渊谷之难越也。所谓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者,勇者也,故无不谏焉;悦赏者。勇怯 半者也,故赏而后谏焉;畏罪者,怯者也,故刑而后谏焉。先王知勇者不可常得,故以赏为千金,以 刑为猛虎,使其前有所趋,后有所避,其势不得不极言规失,此三代所以兴也。末世不然,迁其赏于 不

谏,迁其刑于谏,宜乎臣之噤口卷舌,而乱亡随之也。间或贤君欲闻其过,亦不过赏之而已。
呜呼!不有猛虎,彼怯者肯越渊谷乎?此无他,墨刑之废耳。三代之后,如霍光诛昌邑不谏之臣者。 不亦鲜哉!今之谏赏,时或有之,不谏之刑,缺然无矣。苟增其所有,有其所无,则谀者直,佞者忠 ,况忠直者乎?诚如是,欲闻谠言而不获,吾不信也。

x0c苏明允
管仲相威公,霸诸侯,攘戎翟,终其身齐国富强,诸侯不叛。管仲死,竖刁、易牙、开方用,威公薨 于乱,五公子争立,其祸蔓延,讫简公,齐无宁岁。 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则齐之治也,吾 不曰管仲,而曰鲍叔;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何则?竖刁、易牙、开方三 子,彼固乱人国者,顾其用之者威公也。夫有舜而后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后知去少正卯。彼威公何人 也?顾其使威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 仲之疾也,公问之相。当是时也,吾以仲且举天下之贤者以对,而其言乃不过曰“竖刁、易牙、开方 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呜呼!仲以为威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威公声不绝乎耳,色不绝乎目 ,而非三子者,则无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无仲,则三子者可以弹冠 相庆矣。仲以为将死之言,可以絷威公之手足邪?夫齐国不患有三子,而患无仲;有仲,则三子者三 匹夫耳。不然,天下岂少三子之徒,虽威公幸而听仲,诛此三人,而其余者,仲能悉数而去之邪?呜 呼!仲可谓不知本者矣。因威公之问,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则仲虽死,而齐国未为无仲也。夫何患 三子者,不言可也。 五霸莫盛于威、文。文公之才,不过威公,其臣又皆不及仲;灵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宽厚。文公死 ,诸侯不敢叛晋,晋袭文公之余威,得为诸侯之盟主者百有余年。何者?其君虽不肖,而尚有老成人 焉。威公之薨也,一乱涂地,无惑也。彼独恃一管仲,而仲则死矣。夫天下未尝无贤者,盖有有臣而 无君者矣。威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书,有记其将死,论鲍叔、宾胥无之 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为是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而又逆知其将死,则其书诞谩不足信也。
吾观史以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 此也。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 管仲者,何以死哉?
苏明允
孙武
求之而不穷者,天下奇才也。天下之士,与之言兵而曰我

不能者几人?求之于言而不穷者几人?言不 穷矣,求之于用而不穷者几人?呜呼!至于用而不穷者,吾未之见也。 孙武十三篇,兵家举以为师,然以吾评之,其言兵之雄乎?今其书论奇权密机,出入神鬼,自古以兵 著书者罕所及。以是而揣其为人,必谓有应敌无穷之才。不知武用兵,乃不能必克,与书所言远甚。 吴王阖庐之入郢也,武为将军;及秦、楚交败其兵,越王入践其国,外祸内患,一旦迭发,吴王奔走 ,自救不暇,武殊无一谋以弭斯乱。若按武之书,以责武之失,凡有三焉。 《九地》曰:“威加于敌,则交不得合。”而武使秦得听包胥之言,出兵救楚,无忌吴之心,斯不威 之甚,其失一也。《作战》曰:“久暴师则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且武以九年 冬伐楚,至十年秋始还,可谓久暴矣,越人能无乘间入国乎?其失二也。又曰:“杀敌者怒也。”今 武纵子胥、伯嚭鞭平王尸,复一夫之私忿,以激怒敌。此司马戍、子西、子期所以必死仇吴也。句践 不颓旧冢而吴服,田单谲燕掘墓而齐奋,知谋与武远矣。武不达此,其失三也。然始吴能以入郢,乃 因胥、嚭、唐、蔡之怒,及乘楚瓦之不仁,武之功盖亦鲜耳。夫以武自为书,尚不能自用,以取败北 ,况区区祖其故智馀论者,而能将乎? 且吴起与武一体之人也,皆著书言兵,世称之曰“孙、吴”。然而吴起之言兵也轻。法制草略,无所 统纪,不若武之书辞约而意尽,天下之兵说皆归其中。然吴起始用于鲁,破齐;及入魏,又能制秦兵

x0c;入楚,楚复霸。而武之所为反如是,书之不足信也固矣。 今夫外御一隶,内治一妾,是贱丈夫亦能,夫岂必有人而教之?及夫御三军之众,阖营而自固,或且 有乱,然则是三军之众惑之也。故善将者视三军之众,与视一隶一妾无加焉,故其心常若有馀。夫以 一人之心,当三军之众,而其中恢恢然犹有馀地,此韩信之所以多多而益办也。故夫用兵岂有异术哉 ?能勿视其众而已矣。
六国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邪 ?”曰:“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秦以攻取之外,小则获邑 ,大则得城,较秦之所得,与战胜而得者,其实百倍;诸侯之所亡,与战败而亡者,其实亦百倍。则 秦之所大欲,诸侯所大患,固不在战矣。 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与人,如弃草芥。今日割五城 ,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

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 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齐人未尝赂秦,终继五国迁灭,何哉?与赢而不助五国也。五国既丧,齐亦不免矣。燕、赵之君,始 有远略,能守其土,义不赂秦。是故燕虽小国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荆卿为计,始速祸焉。 赵尝五战于秦,二败而三胜;后秦击赵者再,李牧连却之,洎牧以谗诛,邯郸为郡,惜其用武而不终 也。且燕、赵处秦革灭殆尽之际,可谓智力孤危,战败而亡,诚不得已。向使三国各爱其地,齐人勿 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将犹在,则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量。 呜呼!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 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势,而为秦人积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趋于亡,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 ! 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之大,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 ,是又在六国下矣。
项籍
吾尝论项籍有取天下之才,而无取天下之虑;曹操有取天下之虑,而无取天下之量;刘备有取天下之 量,而无取天下之才。故三人终其身无成焉。 且夫不有所弃,不可以得天下之势;不有所忍,不可以尽天下之利。是故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 ,胜有所不就,败有所不避。其来不喜,其去不怒,肆天下之所为,而徐制其后,乃克有济。呜呼 !项籍有百战百胜之才,而死垓下,无惑也。吾于其战巨鹿也,见其虑之不长,量之不大,未尝不怪 其死于垓下之晚也。方籍之渡河,沛公始整兵向关。籍于此时若急引军趋秦,及其锋而用之,可以据 咸阳,制天下。不知出此,而区区与秦将争一旦之命。既全巨鹿,而犹徘徊河南新安间,至函谷,则 沛公入咸阳数月矣。夫秦人既已安沛公而仇籍,则其势不得强而臣。故籍虽迁沛公汉中,而卒都彭城 ,使沛公得还定三秦,则天下之势,在汉不在楚。楚虽百战百胜,尚何益哉!故曰兆垓下之死者,巨 鹿之战也。 或曰:“虽然,籍必能入秦乎?”曰:“项梁死,章邯谓楚不足虑,故移兵伐赵,有轻楚心,而良将 劲兵,尽于巨鹿。籍诚能以必死之士,击其轻敌寡弱之师,入之易耳。且亡秦之守关,与沛公之守 ,善否可知也;沛公之攻关,与籍之攻,善否又可知也。以秦之守而沛公攻入之;沛公之守,而籍攻 入之。然则亡秦之守,籍不能入哉?”或曰:“秦可入矣,如救赵何?”曰:虎方捕鹿,罴据其穴 ,搏其子,虎安得不置鹿而返?返则碎于罴明矣,军志所

谓‘攻其必救’也。使籍入关,王离、涉间 必释赵自救。籍据关逆击其前,赵与诸侯救者十余壁蹑其后,覆之必矣。是籍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功 于秦也。战国时,魏伐赵,齐救之。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因存赵而破魏。彼宋义号知兵,殊不达此。 屯安阳不进,而曰待秦敝,吾恐秦未敝,而沛公先据关矣。籍与义俱失焉。

x0c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诸葛孔明弃荆州而就西蜀,吾知其无能为也。且彼未尝见大险也 ,彼以为剑门者,可以不亡也。吾尝观蜀之险,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继,兢兢而自完,犹且不给 ,而何足以制中原哉?若夫秦、汉之故都,沃土千里,洪河大山,真可以控天下,又乌事夫不可措足 如剑门者,而后曰险哉? 今夫富人必居四通五达之都,使其财帛出于天下,然后可以收天下之利。有小丈夫者,得一金,椟而 藏诸家,拒户而守之。呜呼!是求不失也,非求富也。大盗至,劫而取之,又焉知其果不失也?
高帝
汉高帝挟数用术,以制一时之利害,不如陈平;揣摩天下之势,举指摇目,以劫制项羽,不如张良。 微此二人,则天下不归汉,而高帝乃木强之人而止耳。然天下已定,后世子孙之计,陈平、张良智之 所不及,则高帝常先为之规画处置,以中后世之所为,晓然如目见其事而为之者。盖高帝之智,明于 大而暗于小,至于此而后见也。 帝尝语吕后曰:“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必勃也。可令为太尉。”方是时,刘氏既安矣,勃又将谁 安邪?故吾之意曰:高帝之以太尉属勃也,知有吕氏之祸也。虽然,其不去吕后,何也?势不可也。 昔者武王没,成王幼,而三监叛。帝意百岁后,将相大臣及诸侯王,有武庚禄父者,而无有以制之也 。独计以为家有主母,而豪奴悍婢不敢与弱子抗。吕氏佐帝定天下,为大臣素所畏服,独此可以镇压 其邪心,以待嗣子之壮。故不去吕后者,为惠帝计也。 吕后既不可去,故削其党以损其权,使虽有变,而天下不摇,是故以樊哙之功,一旦遂欲斩之而无疑 。呜呼!彼岂独于哙不仁邪?且哙与帝偕起,拔城陷阵,功不为少矣。方亚父嗾项庄时,微哙诮让羽 ,则汉之为汉,未可知也。一旦人有恶哙欲灭戚氏者,时哙出伐燕,立命平、勃即军中斩之。夫哙之 罪未形也,恶之者诚伪未必也,且高帝之不以一女子斩天下之功臣,亦明矣。彼其娶于吕氏,吕氏之 族,若产、禄辈,皆庸才不足恤,独哙豪健,诸将所不能制,后世之患,无大于此矣。夫高帝之视吕 后也,犹医者之视堇也。使其毒可以治病,而无至于杀人而已矣。樊哙死,则吕氏之毒将不至于杀人 。高帝以为是足以死而无

忧矣。彼平、勃者,遗其忧者也。哙之死于惠之六年也,天也。使其尚在 ,则吕禄不可绐,太尉不得入北军矣。 或谓哙于帝最亲,使之尚在,未必与产、禄叛。夫韩信、黥布、卢绾皆南面称孤,而绾又最为亲幸 ,然及高帝之未崩也,皆相继以逆诛。谁谓百岁之后,椎埋屠狗之人,见其亲戚乘势为帝王,而不欣 然从之邪?吾故曰:“彼平、勃者,遗其忧者也。”
苏明允
御将
人君御臣,相易而将难。将有二:有贤将,有才将,而御才将尤难。御相以礼,御将以术,御贤将之 术以信,御才将之术以智。不以礼不以信,是不为也;不以术不以智,是不能也。故曰:御将难,而 御才将尤难。
六畜其初皆兽也,彼虎豹能搏能噬,而马亦能蹄,牛亦能触。先王知能搏能噬者,不可以人力制,故 杀之;杀之不能,驱之而后已。蹄者可驭以羁绁,触者可拘以楅衡。故先王不忍弃其才,而废天下之 用。如曰“是能蹄,是能触,当与虎豹并杀而同驱”,则是天下无骐骥,终无以服乘邪!先王之选才 也,自非大奸剧恶如虎豹之不可以变其搏噬者,未尝不欲制之以术,而全其才,以适于用。况为将者 ,又不可责以廉隅细谨,顾其才何如耳。汉之卫、霍、赵充国,唐之李靖、李,贤将也;汉之韩信、

x0c黥布、彭越,唐之薛万彻、侯君集、盛彦师,才将也。贤将既不多有,得才者而任之,可也。苟又曰 “是难御!”则是不肖者而后可也。结以重恩,示以赤心,美田宅,丰饮馔,歌童舞女,以极其口腹 耳目之欲,而折之以威,此先王之所以御才将者也。 近之论者,或曰:“将之所以毕智竭力,犯霜露、蹈白刃而不辞者,冀赏耳。为国家者,不如勿先赏 以邀其成功。”或曰:“赏所以使人。不先赏,人不为我用。”是皆一隅之说,非通论也。将之才固 有小、大。杰然于庸将之中者,才小者也;杰然于才将之中者,才大者也。才小志亦小,才大志亦大 。人君当观其才之小、大,而为制御之术,以称其志,一隅之说,不可用也。 夫养骐骥者,丰其刍粒,洁其羁络,居之新闲,浴之清泉,而后责之千里。彼骐骥者,其志常在千里 也,夫岂以一饱而废其志哉?至于养鹰则不然。获一雉饲以一雀,获一免饲以一鼠,彼知不尽力于击 搏,则其势无所得食,故然后为我用。才大者骐骥也,不先赏之,是养骐骥者饥之而责其千里,不可 得也;才小者鹰也,先赏之,是养鹰者饱之而求其击搏,亦不可得也。是故先赏之说,可施之才大者 ;不先赏之说,可施之才小者,兼而用之可也。 昔者汉高帝一见韩信,而授以上将,解衣衣之,推食哺之;一见黥布,而以为淮南王,供

具饮食如王 者;一见彭越,而以为相国。当是时,三人者未有功于汉也。厥后追项籍垓下,与信、越期而不至 ,捐数千里之地以畀之,如弃敝屣。项氏未灭,天下未定,而三人者已极富贵矣。何则?高帝知三人 者之志大,不极于富贵,则不为我用;虽极于富贵,而不灭项氏,不定天下,则其志不已也。至于樊 哙、滕公、灌婴之徒则不然。拔一城,陷一阵,而后增数级之爵,否则终岁不迁也。项氏已灭,天下 已定,樊哙、滕公、灌婴之徒,计百战之功,而后爵之通侯。夫岂高帝至此而啬哉?知其才小而志小 ,虽不先赏不怨;而先赏之,则彼将泰然自满,而不复以立功为事故也。 噫!方韩信之立于齐,蒯通、武涉之说未去也。当是之时,而夺之王,汉其殆哉!夫人岂不欲三分天 下而自立者?而彼则曰:“汉王不夺我齐也。”故齐不捐,则韩信不怀;韩信不怀,则天下非汉之有 。呜呼!高帝可谓知大计矣。
申法
古之法简,今之法繁。简者不便于今,而繁者不便于古,非今之法不若古之法,而今之时不若古之时 也。 先王之作法也,莫不欲服民之心;服民之心,必得其情;情然邪而罪亦然,则固入吾法矣。而民之情 ,又不皆如其罪之轻重大小,是以先王忿其罪而哀其无辜,故法举其略,而吏制其详。杀人者死,伤 人者刑,则以著于法,使民知天子之不欲我杀人伤人耳。若其轻重出入,求其情而服其心者,则以属 吏。任吏而不任法,故其法简。 今则不然。吏奸矣,不若古之良;民偷矣,不若古之淳。吏奸,则以喜怒制其轻重而出入之,或至于 诬执;民偷,则吏虽以情出入,而彼得执其罪之大小以为辞。故今之法,纤悉委备,不执于一,左右 前后四顾而不可逃,是以轻重其罪,出入其情,皆可以求之法。吏不奉法,辄以举劾,任法而不任吏 ,故其法繁。 古之法若方书,论其大概,而增损剂量,则以属医者,使之视人之疾,而参以己意。今之法若鬻屦 ,既为其大者,又为其次者,又为其小者,以求合天下之足。故其繁简则殊,而求民之情以服其心则 一也。然则今之法不劣于古矣,而用法者尚不能无弊。何则?律令之所禁,画一明备,虽妇人孺子 ,皆知畏避,而其间有习于犯禁而遂不改者,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也。
先王欲杜天下之欺也,为之度,以一天下之长短;为之量,以齐天下之多寡;为之权衡,以信天下之 轻重。故度量权衡,法必资之官,资之官而后天下同。今也庶民之家,刻木比竹,绳丝缒石以为之。 富商豪贾,内以大,出以小。齐人适楚,不知其孰为斗,孰为斛。持东家之尺而校之西邻,则若十指 然。此举天下

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一也。先王恶奇货之荡民,且哀夫微物之不能遂其生也,故禁民 采珠贝;恶夫物之伪而假真且重费也,故禁民糜金以为涂饰。今也采珠贝之民,溢于海滨;糜金之工 ,肩摩于列肆。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二也。先王患贱之陵贵,而下之僭上也,故冠服器 皿,皆以爵列为等差,长短大小,莫不有制。今也工商之家,曳纨锦,服珠玉,一人之身,循其首以

x0c至足,而犯法者十九。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三也。先王惧天下之吏负县官之势以侵劫齐 民也,故使市之坐贾视时百物之贵贱而录之,旬辄以上,百以百闻,千以千闻,以待官吏之私卖;十 则损三,三则损一以闻,以备县官之公籴。今也吏之私,而从县官公籴之法。民曰:“公家之取于民 也固如是。”是吏与县官敛怨于下,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四也。先王不欲人之擅天下之 利也,故仕则不商,商则有罚;不仕而商,商则有征。是民之商不免征,而吏之商又加以罚。今也吏 之商既幸而不罚,又从而不征,资之以县官公籴之法,负之以县官之徒,载之以县官之舟,关防不讥 ,津梁不呵。然则为吏而商,诚可乐也,民将安所措手足?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五也。
若此之类,不可悉数。天下之人,耳习目熟,以为当然。宪官法吏,目击其事,亦恬而不问。夫法者 ,天子之法也,法明禁之,而人明犯之,是不有天子之法也,衰世之事也。而议者皆以为今之弊,不 过吏胥孰法以为奸;而吾以为吏胥之奸,由此五者始。今有盗白昼持梃入室,而主人不之禁,则踰垣 穿穴之徒,必且相告而肆行于其家,其必先治此五者,而后诘吏胥之奸可也。
田制
古之税重乎?今之税重乎?周公之制,园廛二十而税一,近郊十一,远郊二十而三,稍、甸、县、都 ,皆无过十二,漆林之征,二十而五。盖周之盛时,其尤重者,至四分而取一,其次者,乃五而取一 ,然后以次而轻,始至于十一,而又有轻者也。今之税,虽不啻十一,然而使县官无急征,无横敛 ,则亦未至乎四而取一与五而取一之为多也。是今之税与周之税,轻重之相去无几也。虽然,当周之 时,天下之民,歌舞以乐其上之盛德;而吾之民,反戚戚不乐,常若擢筋剥肤以供亿其上。周之税如 此,吾之税亦如此,而其民之哀乐,何如此之相远也?其所以然者,盖有由矣。
周之时,用井田;井田废,田非耕者之所有,而有田者不耕也。耕者之田,资于富民。富民之家,地 大业广,阡陌连接,募召浮客,分耕其中,鞭笞驱役,视以奴仆,安坐四顾,指麾于其间。而役属之 民,夏为

之耨,秋为之获,无有一人违其节度以嬉。而田之所入,己得其半,耕者得其半。有田者一 人,而耕者十人,是以田主日累其半,以至于富强;耕者日食其半,以至于穷饿而无告。夫使耕者至 于穷饿,而不耕不获者,坐而食富强之利,犹且不可;而况富强之民,输租于县官,而不免于怨叹嗟 愤。何则?彼以其半而供县官之税,不若周之民以其全力而供其上之税也。周之十一,以其全力而供 十一之税也,使以其半供十一之税,犹用十二之税然也。况今之税,又非特止于十一而已,则宜乎其 怨叹嗟愤之不免也。噫!贫民耕而不免于饥,富民坐而饱且嬉,又不免于怨,其弊皆起于废井田。井 田复,则贫民有田以耕,谷食粟米,不分于富民,可以无饥。富民不得多占田以锢贫民,其势不耕则 无所得食。以地之全力,供县官之税,又可以无怨。是以天下之士争言复井田。
既又有言者曰:“夺富民之田,以与无田之民,则富民不服,此必生乱。如乘大乱之后,土旷而人稀 ,可以一举而就。高祖之灭秦,光武之承汉,可为而不为,以是为恨。”吾又以为不然。今虽使富民 皆奉其田而归诸公,乞为井田,其势亦不可得。何则?井田之制,九夫为井,井间有沟;四井为邑 ,四邑为丘,四丘为甸,甸方八里,旁加一里为一成,成间有洫,其地百井而方十里;四甸为县,四 县为都,四都方八十里,旁加十里为一同,同间有浍,其地万井而方百里。百里之间,为浍者一,为 洫者百,为沟者万。既为井田,又必兼备沟洫。沟洫之制,夫间有遂,遂上有径;十夫有沟,沟上有 畛;百夫有洫,洫上有途;千夫有浍,浍上有道;万夫有川,川上有路。万夫之地,盖三十二里有半 ,而其间为川、为路者一,为浍、为道者九,为洫、为涂者百,为沟、为畛者千,为遂、为径者万。 此二者非塞溪壑,平涧谷,夷丘陵,破坟墓,坏庐舍,徙城郭,易疆垅,不可为也。纵使能尽得平原 广野,而遂规画于其中,亦当驱天下之人,竭天下之粮,穷数百年专力于此,不治他事,而后可以望 天下之地,尽为井田,尽为沟洫,已而又为民作屋庐于其中,以安其居而后可。吁!亦已迂矣。井田 成,而民之死其骨已朽矣。古者井田之兴,其必始于唐、虞之世乎?非唐、虞之世,则周之世无以成 井田。唐、虞启之,至于夏、商,稍稍葺治,至周而大备。周公承之,因遂申定其制度,疏整其疆界 ,非一日而遽能如此也,其所由来者渐矣。
夫井田虽不可为,而其实便于今。今诚有能为近井田者而用之,则亦可以苏民矣乎?闻之董生曰 :“井田虽难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赡

不足。”名田之说,盖出于此。而后世未有行者,非 以不便民也,惧民不肯捐其田以入吾法,而遂因此以为变也。孔光、何武曰:“吏民名田,无过三十 顷,期尽三年而犯者,没入官。”夫三十顷之田,周民三十夫之田也,纵不能尽如此制,一人而兼三 十夫之田,亦已过矣。而期之三年,是又迫蹙平民,使自坏其业,非人情难用。吾欲少为之限,而不

x0c夺其田尝已过吾限者,但使后之人不敢多占田以过吾限耳。要之数世,富者之子孙,或不能保其地以 复于贫,而彼尝已过吾限者,散而入于他人矣,或者子孙出而分之以无几矣。如此,则富民所占者少 而余地多,则贫民易取以为业,不为人所役属,各食其地之全利,利不分于人,而乐输于官。夫端坐 于朝廷,下令于天下,不惊民,不动众,不用井田之制,而获井田之利,虽周之井田,何以远过于此 哉!
苏子瞻
平王
太史公曰:“学者皆称周伐纣,居洛邑,其实不然。武王营之,成王使召公卜居之,居九鼎焉。而周 复都丰、镐,至犬戎败幽王,周乃东徙于洛。”苏子曰:“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谬也。自平王至 于亡,非有大无道者也。王之神圣,诸侯服享,然终以不振,则东迁之过也。” 昔武王克商,迁九鼎于洛邑,成王、周公复增营之。周公既殁,盖君陈、毕公更居焉,以重王室而已 ,非有意于迁也。周公欲葬成周,而成王葬之毕,此岂有意于迁哉? 今夫富民之家,所以遗其子孙者,田宅而已,不幸而有败,至于乞假以生,可也,然终不敢议田宅。 今平王举文、武、成、康之业而大弃之,此一败而鬻田宅者也。夏、商之王,皆五六百年,其先王之 德,无以过周,而后王之败,亦不减幽、厉,然至于桀、纣而后亡。其未亡也,天下宗之,不如东周 之名存而实亡也。是何也?则不鬻田宅之效也。
盘庚之迁也,复殷之旧也。古公迁于岐,方是时,周人如狄人也,逐水草而居,岂所难哉!卫文公东 徙度河,恃齐而存耳。齐迁临淄,晋迁于绛,于新田,皆其盛时,非有所畏也。其余避寇而迁都,未 有不亡;虽不即亡,未有能复振者也。春秋时,楚大饥,群蛮畔之,申息之北门不启,楚人谋徙于阪 高。贾曰:“不可。我能往,寇亦能往。”于是乎以秦人巴人灭庸,而楚始大。苏峻之乱,晋几亡矣 ,宗庙宫室,尽为灰烬。温峤欲迁都豫章,三吴之豪,欲迁会稽。将从之矣,独王导不可,曰:“金 陵,王者之都也。王者不以丰俭移都。若弘卫文大帛之冠,何适而不可?不然,虽乐土为墟矣。且北 寇方强,一旦示弱,窜于蛮越,望实皆丧矣。”乃不果迁,而晋复安。贤哉导也,可谓能

定大事矣。 嗟夫!平王之初,周虽不如楚之强,顾不愈于东晋之微乎?使平王有一王导定不迁之计,收丰、镐之 遗民,而修文、武、成、康之政,以形势临东诸侯,齐、晋虽强,未敢贰也,而秦何自霸哉!魏惠王 畏秦,迁于大梁;楚昭王畏吴,迁于鄀;顷襄王畏秦,迁于陈;考烈王畏秦,迁于寿春,皆不复振 ,有亡徵焉。东汉之末,董卓劫帝迁于长安,汉遂以亡;近世李景迁于豫章,亦亡。故曰:“周之失 计,未有如东迁之谬也。”
鲁隐公
公子翚请杀桓公以求太宰。隐公曰:“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菟裘,吾将老焉。”翚惧,反 谮公于桓公而弑之。苏子曰:盗以兵拟人,人必杀之,夫岂独其所拟,途之人皆捕击之矣;途之人与 盗非仇也,以为不击,则盗且并杀己也。隐公之智,曾不若是途之人也,哀哉!

x0c隐公,惠公继室之子也,其为非嫡,与桓均尔,而长于桓。隐公追先君之志而授国焉,可不谓仁乎 ?惜乎其不敏于智也。使隐公诛翚而让桓,虽夷、齐何以尚兹?骊姬欲杀申生而难里克,则优施来之 ;二世欲杀扶苏而难李斯,则赵高来之。此二人之智,若出一人,而其受祸亦不少异。里克不免于惠 公之诛,李斯不免于二世之虐,皆无足哀者,吾独表而出之,以为世戒。 君子之为仁义也,非有计于利害。然君子之所为,义利常兼,而小人反是。李斯听赵高之谋,非其本 意,独畏蒙氏之夺其位,故勉而听高。使斯闻高之言,即召百官,陈六师而斩之,其德于扶苏,岂有 既乎?何蒙氏之足忧!释此不为,而具五刑于市,非下愚而何! 呜呼!乱臣贼子,犹蝮蛇也,其所螫草木犹足以杀人,况其所噬啮者欤!郑小同为高贵乡公侍中,尝 诣司马师,师有密疏未屏也,如厕还,问小同:“见吾疏乎?”曰:“不见。”师曰:“宁我负卿 ,无卿负我。”遂酖之。王允之从王敦夜饮,辞醉先寝。敦与钱凤谋逆,允之已醒,悉闻其言。虑敦 疑己,遂大吐,衣面皆污;敦果照视之,见允之卧吐中乃已。哀哉小同,殉哉岌岌乎允之也!孔子曰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有以也夫! 吾读史得鲁隐公、晋里克、秦李斯、郑小同、王允之五人,感其所遇祸福如此,故特书其事。后之君 子可以览观焉。 此与论周东迁,皆杂引古事错综成论,而此篇尤为奇肆飘忽,其神气盖近《孟子》 ,是不可以貌论也。管仲辞子华篇,其文体亦然,但蹊径少平直尔。
范蠡
越既灭吴,范蠡以为勾践为人长颈鸟喙,可以共患难,不可与共逸乐,乃以其私徒属浮海而行。至齐 ,以书遗大夫种曰:“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子可以去矣。”苏子曰:

范蠡独知相其君 而已,以吾相蠡,蠡亦鸟喙也。 夫好货,天下贱士也。以蠡之贤,岂聚敛积实者?耕于海滨,父子力作,以营千金,屡散而复积,此 何为者哉?岂非才有余而道不足,故功成名遂身退,而心终不能自放者乎?使勾践有大度,能始终用 蠡,蠡亦非清静无为,以老于越者也。吾故曰:“蠡亦鸟喙也。”鲁仲连既退秦军,平原君欲封连 ,以千金为寿。连笑曰:“所贵于天下士者,为人排难解纷,而无所取也。即有取,是商贾之事,连 不忍为也。”遂去,终身不复见。逃隐于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使范蠡之去如鲁连,则去圣人不远矣。 呜呼!春秋以来,用、舍、进、退,未有如蠡之全者也,而不足于此,吾是以累叹而深悲焉!
战国任侠
春秋之末至于战国,诸侯卿相皆争养士,自谋夫说客谈天雕龙、坚白同异之流,下至击剑扛鼎、鸡鸣 狗盗之徒,莫不宾礼,靡衣玉食以馆于上者,何可胜数!越王勾践有君子六千人;魏无忌、齐田文、 赵胜、黄歇、吕不韦,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侠奸人六万家于薛;齐稷下谈者亦千人。魏文侯 、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无数。下至秦汉之间,张耳、陈馀号多士,宾客厮养,皆天下豪杰,而田 横亦有士五百人。其略见于传记者如此,度其馀当倍官吏而半农夫也。此皆奸民蠹国者,民何以支 ,而国何以堪乎? 苏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国之有奸也,犹鸟兽之有猛鸷,昆虫之有毒螫也。区处条理,使各安 其处,则有之矣;锄而尽去之,则无是道也。吾考之世变,知六国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 ,盖出于此,不可以不察也。 夫智、勇、辩、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者也,类不能恶衣食以养人,皆役人以自养者也。故先王 分天下之富贵,与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职,则民靖矣。四者虽异,先王因俗设法,使出于一;三 代以上出于学;战国至秦出于客;汉以后出于郡县吏;魏、晋以来,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 于科举。虽不尽然,取其多者论之。六国之君,虐用其民,不减始皇、二世,然当是时,百姓无一人 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养之,不失职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鲁无能为者,虽欲怨叛而莫为 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

x0c始皇初欲逐客,用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则以客为无用,于是任法而不任人,谓民可以恃法而治 ,谓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堕名城,杀豪杰,民之秀异者,散而归田亩。向之食于四公子、 吕不韦之徒者,皆安归哉?不知其能槁项黄馘以老死于布褐乎?抑将辍耕太息以俟时也

?秦之乱虽成 于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有以处之,使不失职,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纵百万虎狼于山林而 饥渴之,不知其将噬人,世以始皇为智,吾不信也。 楚、汉之祸,生民尽矣,豪杰宜无几,而代相陈豨,从车千乘,萧、曹为政,莫之禁也。至文、景、 武之世,法令至密,然吴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争致宾客,世主不问也。岂惩秦之祸 ,以为爵禄不能尽縻天下士,故少宽之,使得或出于此也邪! 若夫先王之政则不然,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呜呼!此岂秦汉之所及也哉!
始皇扶苏
秦始皇时,赵高有罪,蒙毅按之当死,始皇赦而用之。长子扶苏好直谏,上怒,使北监蒙恬兵于上郡 。始皇东游会稽,并海,走琅琊,少子胡亥、李斯、蒙毅、赵高从。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未及还 ,上崩。李斯、赵高矫诏立胡亥,杀扶苏、蒙恬、蒙毅,卒以亡秦。 苏子曰:始皇制天下轻重之势,使内外相形以禁奸备乱者,可谓密矣。蒙恬将三十万人,威振北方 ,扶苏监其军,而蒙毅侍帷幄为谋臣,虽有大奸贼,敢睥睨其间哉?不幸道病,祷祠山川,尚有人也 ,而遣蒙毅,故高、斯得成其谋。始皇之遣毅,毅见始皇病,太子未立而去左右,皆不可以言智。虽 然,天之亡人国,其祸败必出于智所不及。圣人为天下,不恃智以防乱,恃吾无致乱之道耳。 始皇致乱之道,在用赵高。夫阉尹之祸,如毒药猛兽,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自书契以来,惟东汉吕 强、后唐张承业二人号称善良,岂可望一二于千万,以徼必亡之祸哉!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如汉桓 、灵,唐肃、代,犹不足深怪。始皇、汉宣皆英主,亦湛于赵高、恭、显之祸,彼自以为聪明人杰也 ,奴仆熏腐之馀何能为?及其亡国乱朝,乃与庸主不异。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如始皇、汉宣 者。 或曰:李斯佐始皇定天下,不可谓不智。扶苏亲始皇子,秦人戴之久矣,陈胜假其名,犹足以乱天下 ;而蒙恬持重兵在外,使二人不即受诛,而复请之,则斯、高无遗类矣。以斯之智,而不虑此,何哉 ? 苏子曰:呜呼!秦之失道,有自来矣,岂独始皇之罪!自商鞅变法,以殊死为轻典,以参夷为常法 ,人臣狼顾胁息,以得死为幸,何暇复请?方其法之行也,求无不获,禁无不止。鞅自以为轶尧、舜 而驾汤、武矣,及其出亡而无所舍,然后知为法之弊。夫岂独鞅悔之,秦亦悔之矣!荆轲之变,持兵 者熟视始皇环柱而走,莫之救者,以秦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复忌二人者,知威令之素行,而 臣子不敢复请也。二人之不敢请,亦知始皇之鸷悍而

不可回也,岂料其伪也哉!周公曰:“平易近民 ,民必归之。”孔子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其恕矣乎!”夫以忠恕为心,而以平易为政,则 上易知而下易达,虽有卖国之奸,无所投其隙,仓卒之变,无自发焉。然其令行禁止,盖有不及商鞅 者矣,而圣人终不以彼易此。商鞅立信于徙木,立威于弃灰,刑其亲戚、师傅,积威信之极,以及始 皇,秦人视其君如雷电、鬼神,不可测也。古者公族有罪,三宥然后制刑。今至使人矫杀其太子而不 忌,太子亦不敢请,则威信之过也。 故夫以法毒天下者,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孙者也。汉武与始皇,皆果于杀者也,故其子如扶苏之 仁,则宁死而不请,如戾太子之悍,则宁反而不诉,知诉之必不察也。戾太子岂欲反者哉?计出于无 聊也。故为二君之子者,有死与反而已。李斯之智,盖足以知扶苏之必不反也。吾又表而出之,以戒 后世人主之果于杀者。
范增
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 之。愿赐骸骨归卒伍。”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

x0c苏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早耳。然则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 ,终以此失天下,当于是去邪?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人君之度也 ;增曷为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诗》曰:“相彼雨雪,先集维霰。”增之去,当 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 陈涉之得民也,以项燕、扶苏;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而诸侯叛之也,以弑义帝。且义帝之 立,增为谋主矣。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与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增独能久存者 也。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 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 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入关,而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 应杀义帝之兆 。而擢以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羽既矫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 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劝项梁立义帝, 应疑增之本 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夫岂独 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方羽杀卿子冠军,增 与羽比肩而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 哉!增年已七十,合则留,不合则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 虽然,增,高帝

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增亦人杰也哉!
苏子瞻
办天下之大事者,有天下之大节者也;立天下之大节者,狭天下者也。夫以天下之大,而不足以动其 心,则天下之大节有不足立,而大事有不足办者矣。 今夫匹夫匹妇, 此下一段承“办大事”二句发论, 皆知洁廉忠信之为美也,使其果洁廉而忠信,则 其智虑未始不如王公大人之能也。唯其所争者,止于箪食豆羹;而箪食豆羹足以动其心,则宜其智虑 之不出乎此也。箪食豆羹非其道不取,则一乡之人莫敢以不正犯之矣;一乡之人莫敢以不正犯之,而 不能办一乡之事者,未之有也。推此而上,其不取者愈大,则其所办者愈远矣。 让天下,与让箪食豆羹无以异也; 此下一段承“立大节”二句发论,看他双起双承,却笔势变幻不 觉。 治天下,与治一乡亦无以异也。然而不能者,有所蔽也。天下之富,是箪食豆羹之积也;天下 之大,是一乡之推也。 承“无异” 。非千金之子,不能运千金之资。贩夫贩妇,得一金而不知所措 ,非智不若,所居之卑也。 承“有敝” 。孟子曰:“伊尹耕于有莘之野,非其道也,非其义也,虽 禄之以天下弗受也。”夫天下不能动其心,是故其才全;以其全才而制天下,是故临大事而不乱。古 之君子, 唐应德云:断 。必有高世之行,非苟求为异而已。卿相之位,千金之富,有所不屑,将以 自广其心,使穷达利害,不能为之芥蒂,以全其才,而欲有所为耳。后之君子,盖亦尝有其志矣,得 失乱其中,而荣辱夺其外, 立大节反面 。是以役役至于老死而不暇,亦足悲矣。 孔子叙《书》,至于舜、禹、皋陶相让之际,盖未尝不太息也。夫以朝廷之尊,而行匹夫之让,孔子 安取哉?取其不汲汲于富贵,有以大服天下之心焉耳。夫太甲之废, 唐应德云:续。 天下未尝有是 ,而伊尹始行之,天下不以为惊;以臣放君,天下不以为僭;既放而复立,太甲不以为专。何则?其 素所不屑者,足以取信于天下也。彼其视天下眇然不足以动其心,而岂忍以废放其君求利也哉! 后之君子,蹈常而习故,惴惴焉惧不免于天下,一为希阔之行,则天下群起而诮之, 办大事反面。 两层反面,却分置两处,俱是文字变幻处。 不知求其素而以为古今之变,时有所不可者,亦已过矣 夫!
苏子瞻

x0c尝读《孔子世家》,观其言语文章,循循莫不有规矩,不敢放言高论,言必称先王,然后知圣人忧天 下之深也,茫乎不知其畔岸而非远也,浩乎不知其津涯而非深也。其所言者,匹夫匹妇之所共知;而 所行者,圣人有所不能尽也。呜呼,是亦足矣!使后世有能尽吾说者,虽为圣人无

难;而不能者,不 失为寡过而已矣。 子路之勇,子贡之辨,冉有之智,此三者,皆天下之所谓难能而可贵者也。然三子者,每不为夫子之 所悦。颜渊默然不见其所能,若无以异于众人者,而夫子亟称之。且夫学圣人者,岂必其言之云尔哉 ?亦观其意之所向而已。夫子以为后世必有不足行其说者矣,必有窃其说而为不义者矣,是故其言平 易正直,而不敢为非常可喜之论,要在于不可易也。 昔者常怪李斯事荀卿,既而焚灭其书,大变古先圣王之法,于其师之道,不啻若寇仇。及今观荀卿之 书,然后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于荀卿,而不足怪也。苟卿者,喜为异说而不让,敢为高论而不 顾者也。其言愚人之所惊,小人之所喜也。子思、孟轲,世之所谓贤人君子也,荀卿独曰:“乱天下 者,子思、孟轲也。”天下之人,如此其众也;仁人义士,如此其多也,荀卿独曰:“人性恶,桀、 纣性也,尧、舜伪也。”由是观之,意其为人,必也刚愎不逊,而自许太过。彼李斯者,又特甚者耳 。 今夫小人之为不善,犹必有所顾忌。是以夏、商之亡,桀、纣之残暴,而先王之法度礼乐刑政,犹未 至于绝灭而不可考者,是桀、纣犹有所存,而不敢尽废也。彼李斯者,独能奋而不顾,焚烧夫子之《 六经》,烹灭三代之诸侯,破坏周公之井田,此亦必有所恃者矣。彼见其师历诋天下之贤人,自是其 愚,以为古先圣王皆无足法者,不知荀卿特以快一时之论,而不自知其祸之至于此也。其父杀人报仇 ,其子必且行劫。荀卿明王道,述礼乐,而李斯以其学乱天下,其高谈异论有以激之也。 孔、孟之论,未尝异也,而天下卒无有及者。苟天下果无有及者,则尚安以求异为哉!
苏子瞻
圣人之所为恶夫异端,尽力而排之者,非异端之能乱天下,而天下之乱所由出也。 昔周之衰,有老聃、庄周、列御寇之徒,更为虚无淡泊之言,而治其猖狂浮游之说,纷纭颠倒,而卒 归于无有。由其道者,荡然莫得其当,是以忘乎富贵之乐,而齐乎死生之分。此不得志于天下,高世 远举之人,所以放心而无忧,虽非圣人之道,而其用意,固亦无恶于天下。自老聃之死百余年,有商 鞅、韩非,著书言治天下无若刑名之贤。及秦用之,终于胜、广之乱,教化不足而法有余,秦以不祀 ,而天下被其毒。 后世之学者知申、韩之罪,而不知老聃、庄周之使然。何者?仁义之道,起于夫妇、父子、兄弟相爱 之间,而礼乐刑政之原,出于君臣、上下相忌之际。相爱,则有所不忍;相忌,则有所不敢。不敢与 不忍之心合,而后圣人之道得存乎其中。今老聃、庄周论君臣、父子之间,泛泛

乎若萍游于江湖而适 相值也,夫是以父不足爱,而君不足忌。不忌其君,不爱其父,则仁不足以怀,义不足以劝,礼乐不 足以化。此四者皆不足用,而欲置天下于无有,夫无有岂诚足以治天下哉!商鞅、韩非,求为其说而 不得,得其所以轻天下而齐万物之术,是以敢为残忍而无疑。 今夫不忍杀人,而不足以为仁,而仁亦不足以治民。则是杀人不足以为不仁,而不仁亦不足以乱天下 。如此,则举天下惟吾之所为,刀锯斧钺,何施而不可?昔者夫子未尝一日易其言,虽天下之小物 ,亦莫不有所畏。今其视天下眇然若不足为者,此其所以轻杀人与! 太史迁曰:“申子卑卑,施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核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 。”尝读而思之,事固有不相谋而相感者。庄、老之后,其祸为申、韩。由三代之衰至于今,凡所以 乱圣人之道者,其弊固已多矣,而未知其所终,奈何其不为之所也!

x0c苏子瞻
昔者生民之初,不知所以养生之具,击搏挽裂,与禽兽争一旦之命,惴惴然朝不谋夕,忧死之不给 ,是故巧诈不生而民无知。然圣人恶其无别,而忧其无以生也,是故作为器用。耒耜、弓矢、舟车、 网罟之类,莫不备至,使民乐生便利,役御万物而适其情,而民始有以极其口腹耳目之欲。器利用便 而巧诈生,求得欲从而心志广,圣人又忧其桀猾变诈而难治也,是故制礼以反其初。 礼者,所以反本复始也。圣人非不知箕踞而坐,不揖而食,便于人情,而适于四体之安也。将必使之 习为迂阔难行之节,宽衣博带,佩玉履舄,所以回翔容与,而不可以驰骤。上自朝廷,而下至于民 ,其所以视听其耳目者,莫不近于迂阔。其衣以黼黻文章,其食以笾豆簠簋,其耕以井田,其进取选 举以学校,其治民以诸侯。嫁娶、死丧,莫不有法,严之以鬼神,而重之以四时,所以使民自尊而不 轻为奸。故曰:“礼之近于人情者,非其至也。”周公、孔子所以区区于升降揖让之间,丁宁反复 ,而不敢失坠者,世俗之所谓迂阔,而不知夫圣人之权固在于此也,自五帝三代相承而不敢破。至秦 有天下,始皇帝以诈力而并诸侯,自以为智术之有余,而禹、汤、文、武之不知出此也,于是废诸侯 ,破井田,凡所以治天下者,一切出于便利,而不耻于无礼。决坏圣人之藩墙,而以利器明示天下。 故自秦以来,天下惟知所以求生避死之具,而以礼者为无用赘疣之物。何者?其意以为生之无事乎礼 也。苟生之无事乎礼,则凡可以得生者,无所不为矣。呜呼,此秦之祸所以至今而未息欤! 昔者始有书契,以科斗为文,而其后始有规矩摹画之迹,盖今

所谓大小篆者。至秦而更以隶,其后日 以变革,贵于速成,而从其易。又创为纸,以易简策,是以天下簿书符檄,繁多委压,而吏不能究 ,奸人有以措其手足。如使今世而尚用古之篆书、简策,则虽欲繁多,其势无由。由此观之,则凡所 以便利天下者,是开诈伪之端也。 嗟夫!秦既不可及矣,苟后之君子欲治天下而惟便利之求,则是引民而日趋于诈也。悲夫! 此文格 势正似老泉,盖东坡少年如此。此后乃自变成体耳。东坡才思大于厥考矣,而笔力坚劲,或不逮也 。
苏子瞻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 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 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 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获施。夫持法太急 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 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 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 上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 《九叹》:“切淟涊之流俗。”王逸云:“垢浊也 。”即鲜腆字。 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楚庄王伐郑,郑伯肉 袒牵羊以迎。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 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馀,而忧 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 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帝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惟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 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 辞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x0c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苏子瞻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

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 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有可 致疑脱“治”字 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 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 不可以有所为邪?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一日得行其道。将 之荆,先之以子夏,申之以冉有。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犹曰 “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 有待。 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孟 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 有忍。 夫如此而 不用,然后知天下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雄雌。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 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 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 ,然后举天下而惟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 不能待。 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悲郁愤闷,趯然有远举之志。其后卒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 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 不能忍。两意反正 处,皆序地错综。 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是故非聪明睿哲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 于草茅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贾生之志 ,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 贾生者,亦慎其所发哉!
苏子瞻
天子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 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唯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 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者之所能也。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 ,吾能收之,然后能免难于天下。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责,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 昔者晁错尽忠为汉,谋弱山东之诸侯。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

而天子不察,以错为说。天下悲错之 以忠而受祸,而不知错之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 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所,是以得至于成功 。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其为变岂足怪哉!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 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 ?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之至安,较易知也。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 ,所以愤惋而不平者也。当此之时,虽无袁盎,错亦未免于祸。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以 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说,得行于其间。使吴、楚反,错以身任其危 ,日夜淬砺,东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虽有百盎,可得而间哉?

x0c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使错自将而击吴楚,未必无功,惟其欲自固其 身,而天子不悦,奸臣得以乘其隙。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与?
苏子瞻

以义正君,而无害于国,可谓大臣矣。天下不幸而无明君,使小人执其权,当此之时,天下之忠臣义 士,莫不欲奋臂而击之。夫小人者,必先得于其君,而自固于天下,是故法不可击。击之而不胜,身 死,其祸止于一身;击之而胜,君臣不相安,天下必亡。是以《春秋》之法,不待君命而诛其侧之恶 人谓之叛。“晋赵鞅入于晋阳以叛”是也。 世之君子,将有志于天下,欲扶其衰而救其危者,必先计其后而为可居之功,其济不济,则命也,是 故功成而天下安之。今小人,君不诛而吾诛之,则是侵君之权,而不可居之功也。夫既已侵君之权 ,而能北面就人臣之位,使君不吾疑者,天下未尝有也。 国之有小人,犹人之有瘿。今人之瘿,必生于颈,而附于咽,是以不可去。有贱丈夫者,不胜其忿 ,而决去之,夫是以去疾而得死。汉之亡,唐之灭,由此故也。自桓、灵之后,至于献帝,天下之权 ,归于内竖。贤人君子,进不容于朝,退不容于野。天下之怒,可谓极矣。当此之时,议者以为天下 之患,独在宦官;宦官去,则天下无事。然窦武、何进之徒,击之不胜,止于身死;袁绍击之而胜 ,汉遂以亡。唐之衰去,其迹亦大类此。自辅国、元振之后,天子之废立听于宦官。当此之时,土大 夫之论,亦惟宦官之为去。然而李训、郑注、元载之徒,击之不胜,止于身死;至于崔昌遐击之而胜 , 姜坞

先生云:易崔允之名,以庙讳故也。 然崔字垂休。唐亦以亡。方其未去,是累然者,瘿而已 矣;及其既去,则溃裂四出,而继之以死。何者?此侵君之权,而不可居之功也。 且为人臣而不顾其君,捐其身于一决,以快天下之望,亦已危矣。故其成,则为袁、为崔,败则为何 、窦,为训、注。然则忠臣义士,亦奚取于此哉?夫窦武、何进之亡,天下悲之,以为不幸。然亦幸 而不成,使其成也,二子者将何以居之?故曰:“以义正君,而无害于国,可谓大臣矣。”

天下之权在于小人,君子之欲击之也,不亡其身,则亡其君。然则是小人者,终不可去乎?闻之曰 :“迫人者其智浅,迫于人者其智深。”非才有不同,所居之势然也。古之为兵者,围师勿遏,穷寇 勿追,诚恐其知死而致力,则虽有众,无所用之。故曰:“同舟而遇风,则胡、越可使相救如左右手 。”小人之心,自知其负天下之怨,而君子之莫吾赦也,则将日夜为计,以备一旦卒然不可测之患。 今君子又从而疾恶之,是以其谋不得不深,其交不得不合。交合而谋深,则其致毒也,忿戾而不可解 。故凡天下之患,起于小人,而成于君子之速之也。小人在内,君子在外;君子为客,小人为主。主 未发而客先焉,则小人之词直,而君子之势近于不顺。直则可以欺众,而不顺则难以令其下。故昔之 举事者,常以中道而众散,以至于败,则其理岂不甚明哉! 若夫智者则不然。内以自固其君子之交,而厚集其势;外以阳浮而不逆于小人之意,以待其间。宽之 使不吾疾,狃之使不吾虑。啖之以利以昏其智,顺适其意以杀其怒,然后待其发而乘其隙,推其坠而 挽其绝。故其用力也约,而无后患;莫为之先,故君不怒而势不逼。如此者,功成而天下安之。 今夫小人,急之则合,宽之则散,是从古以然也。见利不能不争,见患不能不避,无信不能不相诈 ,无礼不能不相渎。是故其交易间,其党易破也。而君子不务宽之以待其变,而急之以合其交,亦已 过矣。 君子小人杂居而未决,为君子之计者,莫若深交而无为。苟不能深交而无为,则小人倒持其柄,而乘 吾隙。昔汉高之亡,以天下属平、勃。及高后临朝,擅王诸吕,废黜刘氏,平日纵酒无一言。及用陆

x0c贾计,以千金交欢绛侯,卒以此诛诸吕,定刘氏。使此二人者而不相能,则是将相相攻之不暇,而何 暇及于刘、吕之存亡哉?故其说曰:“将相和调,则士豫附;士豫附,则天下虽有变而权不分。”呜 呼,知此其足以为大臣矣!
苏子由
商之有天下者三十世,而周之世三十有七;商之既衰而复兴者五王,而周之既衰而复兴者,宣王

一人 而已。夫商之多贤君,宜若其世之过于周;周之贤君不如商之多,而其久于商者乃数百岁,其故何也 ? 盖周公之治天下,务以文章繁缛之礼,和柔驯扰刚强之民。故其道本于尊尊而亲亲,贵老而慈幼,使 民之父子相爱,兄弟相悦,以无犯上难制之气;行其至柔之道,以揉天下之戾心,而去其刚毅果敢之 志。故其享天下至久,而诸侯内侵,京师不振,卒于废为至弱之国。何者?优柔和易,可以为久,而 不可以为强也。若夫商人之所以为天下者,不可复见矣。尝试求之《诗》《书》。《诗》之宽缓而和 柔,《书》之委曲而繁重者,举皆周也。而商人之诗骏发而严厉,其书简洁而明肃,以为商人之风俗 ,盖在乎此矣。 夫惟天下有刚强不屈之俗也,故其后世有以自振于衰微,然至其败也,一散而不可复止。盖物之强者 易以折,而柔忍者可以久存。柔者可以久存,而常困于不胜;强者易以折,而其末也,乃可以有所立 。此商之所以不长,而周之所以不振也。 呜呼!圣人之虑天下,亦有所就而已,不能使之无弊也。使之能久而不能强,能以自振而不能以及远 。此二者,存乎其后世之贤与不贤矣。太公封于齐,尊贤而尚功。周公曰:“后世必有篡弑之臣。 ”周公治鲁,亲亲而尊尊,太公曰:“后世寖衰矣。”夫尊贤尚功,则近于强;亲亲尊尊,则近于弱 。终之齐有田氏之祸,而鲁人困于盟主之令。盖商之政近于齐,而周公之所以治周者,其所以治鲁也 。故齐强而鲁弱,鲁未亡而齐亡也。
苏子由
尝读六国《世家》,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 免于灭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 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郊;诸侯之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 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秦人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 ,而蔽山东之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昔者范雎用于秦而收韩,商鞅用于秦而收魏 ;昭王未得韩、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而范雎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以见矣。秦之用 兵于燕、赵,秦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此危道 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之附秦故也。 夫韩、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间,此岂知天下之势邪!委区区之韩、魏,以当强虎狼之 秦,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韩、魏折而入于秦,然后秦

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祸。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借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秦,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

x0c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以自完于其间矣。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 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以二国委秦,而四国休息于内,以阴助其急。若 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秦 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至使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
苏子由
天下皆怯而独勇,则勇者胜;皆暗而独智,则智者胜。勇而遇勇,则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则智 者不足用也。夫唯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难蜂起而难平。 盖尝闻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后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见也。悲夫!世之英 雄,其处于世,亦有幸不幸邪?汉高祖、唐太宗,是以智勇独过天下而得之者也;曹公、孙、刘,是 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以智攻智,以勇击勇,此譬如两虎相捽,齿牙气力无以相胜,其势足以相扰 ,而不足以相毙。当此之时,惜乎无有以汉高帝之事制之者也。 昔者项籍乘百战百胜之威,而执诸侯之柄,咄嗟叱咤,奋其暴怒,西向以逆高祖。其势飘忽震荡,如 风雨之至,天下之人,以为遂无汉矣。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横塞其冲,徘徊而不得进,其顽钝 椎鲁,足以为笑于天下,而卒能摧折项氏而待其死,此其故何也?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已,则必有所 耗竭;而其智虑久而无成,则亦必有所倦怠而不举。彼欲用其所长,以制我于一时,而我闭门而拒之 ,使之失其所求,逡巡求去而不能去,而项籍固已惫矣。 今夫曹公、孙权、刘备,此三人者,皆知以其才相取,而未知以不才取人也。世之言者曰:“孙不如 曹,而刘不如孙。”刘备惟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于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胜,则亦已 惑矣。盖刘备之才近似于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术。昔高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其道有三焉耳:先 据势胜之地,以示天下之形;广收信、越出奇之将,以自辅其所不逮;有果锐刚猛之气而不用,以深 折项籍猖狂之势。此三事者,三国之君,其才皆无有能行之者。独有一刘备近之而未至,其中犹有翘 然自喜之心,欲为椎鲁而不能钝,欲为果锐而不能达,二者交战于中,而未有所定。是故所为而不成 ,所欲而不遂。弃天下而入巴蜀,则非地也;用诸葛孔明治国之才,而当纷纭征伐之冲,则非将也 ;不忍愤愤之心,犯其所短,而自将以攻人

,则是其气不足尚也。 嗟夫!方其奔走于二袁之间,困于吕布而狼狈于荆州,百败而其志不折,不可谓无高祖之风矣,而终 不知所以自用之方。夫古之英雄,唯汉高帝为不可及也夫?
苏子由
老子曰:“柔胜刚,弱胜强。”汉文帝以柔御天下,刚强者皆承风而靡。尉佗称号南越,帝复其坟墓 ,召贵其兄弟,佗去帝号,俯伏称臣。匈奴桀敖,陵驾中国,帝屈体遗书,厚以缯絮,虽未能调伏 ,然兵革之祸,比武帝世十一二耳。吴王濞包藏祸心,称病不朝,帝赐之几杖,濞无所发怒,乱以不 作。使文帝尚在,不出十年,濞亦已老死,则东南之乱,无由起矣。至景帝不能忍,用晁错之计,削 诸侯地,濞因之号召七国,西向入关,汉遣三十六将军,竭天下之力,仅乃破之。 错言诸侯强大,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则反疾而祸小;不削,则反迟而祸大。世皆以其言为信 ,吾以为不然。诚如文帝忍而不削,濞必未反,迁延数岁之后,变故不一,徐因其变而为之备,所以 制之者固多术矣。猛虎在山,日食牛羊,人不能堪,荷戈而往刺之,幸则虎毙,不幸则人死,其为害 亟矣。晁错之计,何以异此?若能高其垣墙,深其陷阱,时伺而谨防之,虎安能必为害?此则文帝之 所以备吴也。

x0c呜呼!为天下虑患,而使好名贪利小丈夫制之,其不为晁错者鲜矣!
苏子由
天下之变,常伏于其所偏重而不举之处,故内重则为内忧,外重则为外患。古者聚兵京师,外无强臣 ,天下之事,皆制于内,当此之时,谓之内重。内重之弊,奸臣内擅,而外无所忌;匹夫横行于四海 ,而莫能禁。其乱不起于左右之大臣,则生于山林小民之英雄。故夫天下之重,不可使专在内也。古 者诸侯大国,或数百里,兵足以战,食足以守,而其权足以生杀,然后能使四夷盗贼之患,不至于内 ,天子之大臣,有所畏忌,而内患不作。当此之时,谓之外重。外重之弊,诸侯拥兵,而内无以制。 由此观之,则天下之重,固不可使在内,而亦不可使在外也。 自周之衰,齐、晋、秦、楚,绵地千里,内不胜于其外,以至于灭亡而不救。秦人患其外之已重而至 于此也,于是收天下之兵,而聚之关中,夷灭其城池,杀戮其豪杰,使天下之命皆制于天子。然至于 二世之时,陈胜、吴广,大呼起兵,而郡县之吏,熟视而走,无敢谁何。赵高擅权于内,颐指如意 ,虽李斯为相,备五刑而死于道路,其子李由守三川,拥山河之固,而不敢校也。此二患者,皆始于 外之不足,而无有以制之也。 至于汉兴,惩秦孤立之弊,乃大封侯王,而高帝之世,反者九起。其遗孽馀烈,至于文、景,而为淮 南、

济北、吴、楚之乱。于是武帝分裂诸侯,以惩大国之祸,而其后百年之间,王莽遂得以奋其志于 天下,而刘氏之子孙无复龃龉。魏、晋之世,乃益侵削诸侯,四方微弱,不复为乱。而朝廷之权臣 ,山林之匹夫,常为天下之大患。此数君者,其所以制其内外、轻重之际,皆有以自取其乱,而莫之 或知也。夫天下之重在内则为内忧,在外则为外患。而秦、汉之间,不求其势之本末,而更相惩戒 ,以就一偏之利,故其祸循环无穷而不可解也。且夫天子之于天下,非如妇人孺子之爱其所有也。得 天下而谨守之,不忍以分于人,此匹夫之所谓智也,而不知其无成者未始不自不分始。故夫圣人将有 所大定于天下,非外之有权臣,则不足以镇之也。而后世之君,乃欲去其爪牙,剪其股肱,而责其成 功,亦已过矣。 夫天下之势,内无重,则无以威外之强臣;外无重,则无以服内之大臣,而绝奸民之心。此二者,其 势相持而后成,而不可一轻者也。昔唐太宗既平天下,分四方之地,尽以沿边为节度府,而范阳、朔 方之军,皆带甲十万,上足以制夷狄之难,下足以备匹夫之乱,内足以禁大臣之变,而将帅之臣常不 至于叛者,内有重兵之势以预制之也。贞观之际,天下之兵八百余府,而在关中者五百,举天下之众 ,而后能当关中之半。然而朝廷之臣,亦不至于乘间衅以邀大利者,外有节度之权以破其心也。 故外之节度,有周之诸侯外重之势,而易置从命,得以择其贤、不肖之才,是以人君无征伐之劳,而 天下无世臣暴虐之患。内之府兵,有秦之关中内重之势,而左右谨饬,莫敢为不义之行,是以上无逼 夺之危,下无诛绝之祸。盖周之诸侯,内无府兵之威,故陷于逆乱,而不能以自正;秦之关中,外无 节度之援,故胁于大臣,而不能以自立。有周秦之利,而无周秦之害,形格势禁,内之不敢为变,而 外之不敢为乱,未有如唐制之得者也。而天下之士,不究利害之本末,猥以成败之遗踪,而论计之得 失,徒见开元之后,强兵悍将,皆为天下之大患,而遂以太宗之制,为猖狂不审之计。
夫论天下,论其胜败之形,以定其法制之得失,则不若穷其所由胜败之处。盖天宝之际,府兵四出 ,萃于范阳,而德宗之世,禁兵皆戍赵、魏。是以禄山、朱泚,得至于京师,而莫之能禁;一乱涂地 ,终于昭宗,而天下卒无宁岁。内之强臣,虽有辅国、元振、守澄、士良之徒,而卒不能制唐之命 ,诛王涯,杀贾,自以为威震四方,然刘从谏为之一言,而震慴自敛,不敢复肆。其后崔昌遐倚朱温 之兵以诛宦官,去天下之监军,而无一人敢与抗者。由此观之,唐之衰,

其弊在于外重;而外重之弊 ,起于府兵之在外,非所谓制之失,而后世之不用也。

x0c王介甫
天有过乎?有之,陵历斗蚀是也。地有过乎?有之,崩弛竭塞是也。天地举有过,卒不累覆且载者何 ?善复常也。人介乎天地之间,则固不能无过,卒不害圣且贤者何?亦善复常也。故太甲思庸,孔子 曰“勿惮改过”,扬雄贵迁善,皆是术也。 予之朋有过而能悔,悔而能改,人则曰:“是向之从事云尔!今从事与向之从事弗类,非其性也,饰 表以疑世也。”夫岂知言哉! 天播五行于万灵,人固备而有之。有而不思则失,思而不行则废。一日咎前之非,沛然思而行之,是 失而复得,废而复举也。顾曰“非其性”,是率天下而戕性也。且如人有财,见篡于盗,已而得之 ,曰“非夫人之财,向篡于盗矣”,可欤?不可也。财之在己,固不若性之为己有也。财失复得,曰 “非其财”且不可,性失复得,曰“非其性”,可乎?
王介甫
或问复仇。对曰:非治世之道也。 明天子在上,自方伯、诸侯以至于有司,各修其职,其能杀不辜者少矣;不幸而有焉,则其子弟以告 于有司;有司不能听,以告于其君;其君不能听,以告于方伯;方伯不能听,以告于天子。则天子诛 其不能听者,而为之施刑于其仇。乱世,则天子、诸侯、方伯,皆不可以告。故《书》说纣曰:“凡 有辜罪,乃罔恒获,小民方兴,相为敌仇。”盖仇之所以兴,以上之不可告,辜罪之不常获也。方是 时,有父兄之仇而辄杀之者,君子权其势,恕其情,而与之可也。故复仇之义,见于《春秋传》,见 于《礼记》,为乱世之为子弟者言之也。《春秋传》以为父受诛,子复仇,不可也。此言不敢以身之 私,而害天下之公,又以为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此言不以有可绝之义,废不可绝之恩也。 《周官》之说曰:“凡复仇者,书于士,杀者无罪。”疑此非周公之法也。凡所以有复仇者,以天下 之乱,而士之不能听也。有士矣,不能听其杀人之罪以施行,而使为人之子弟者仇之,然则何取于士 而禄之也?古之于杀人,其听之可谓尽矣,犹惧其未也,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今书于士 ,则杀之无罪,则所谓复仇者,果所谓可仇者乎?庸讵知其不独有可言者乎?就当听其罪矣,则不杀 于士师,而使仇者杀之何也?故疑此非周公之法也。 或曰:“世乱而有复仇之禁,则宁杀身以复仇乎?将无复仇而以存人之祀乎?”曰:“可以复仇而不 复,非孝也;复仇而殄祀,亦非孝也。以仇未复之耻,居之终身焉,盖可也。仇之不复者天也,不忘 复仇者己也。克己以畏天,心不忘其亲,不亦可矣


刘才甫
昔者孔子之弟子,有德行,有政事,有言语、文学,其鄙有樊迟,其狂有曾点。孔子之师,有老聃 ,有郯子,有苌弘、师襄。其故人有原壤,而相知有子桑伯子。仲弓问子桑伯子,而孔子许其为简 ;及仲弓疑其太简,然后以雍言为然。是故南郭惠子问于子贡曰:“夫子之门,何其杂也!”呜呼 ,此其所以为孔子欤!

x0c至于孟子,乃为之言曰:“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杨、墨之言不息,孔子之道不著。能言距杨、墨者 ,圣人之徒。”当时因以孟子为好辩。虽非其实,而好辩之端,由是启矣。唐之韩愈,攘斥佛、老 ,学者称之。下逮有宋,有洛、蜀之党,有朱、陆之同异。为洛之徒者,以排击苏氏为事;为朱之学 者,以诋陆子为能。 吾以为天地之气化,万变不穷,则天下之理,亦不可以一端尽。昔者曾子之一以贯之,自力行而入 ;子贡之一以贯之,自多学而得。以后世观之,子贡是则曾子非矣。然而孔子未尝区别于其间,其道 故有以包容之也。夫所恶于杨、墨者,为其无父无君也。斥老、佛者,亦曰弃君臣,绝父子,不为昆 弟夫妇,以求其清净寂灭。如其不至于是,而吾独何为訾警之? 大盗至,胠箧探囊,则荷戈戟以随之;服吾之服,而诵吾之言,吾将畏敬亲爱之不暇。今也操室中之 戈,而为门内之斗,是亦不可以已乎!夫未尝深究其言之是非,见有稍异于己者,则众起而排之,此 十足以论人也。人貌之不齐,稍有巨细长短之异,遂斥之以为非人,岂不过哉!北宫黝、孟施舍,其 去圣人之勇盖远甚,而孟子以为似曾子、似子夏。然则诸子之迹虽不同,以为似子夏、似曾子可也。 居高以临下,不至于争,为其不足与我角也。至于才力之均敌,而惟恐其不能相胜,于是纷纭之辩以 生。是故知道者,视天下之歧趋异说,皆未尝出于吾道之外,故其心恢然有馀。夫恢然有余,而于物 无所不包,此孔子之所以大而无外也。 恣肆纵荡处,本于《庄子》,但不逮《庄子》之闳奇耳。
司马子长
太史公读《春秋历谱谍》,至周厉王,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呜呼!师挚见之矣。纣为象箸而箕子 唏;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 《后汉•明帝纪》“应门失守,《关雎》刺世”,章怀引 薛君《韩诗章句》云: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鼐按:太史公意,盖以《 关雎》即为师挚作,与孔、郑说《论语》挚为鲁哀时人异义。不知亦是《韩诗》说否。 仁义陵迟 ,《鹿鸣》刺焉。及至厉王,以恶闻其过,公卿惧诛而祸作,厉王遂奔于彘,乱自京师始,而共和行 政焉。是后或力政,强乘弱,兴师不请天子

。然挟王室之义,以讨伐为会盟主,政由五伯,诸侯恣行 ,淫侈不轨,贼臣篡子滋起矣。 齐、晋、秦、楚,其在成周微甚,封或百里,或五十里。晋阻三河,齐负东海,楚介江、淮,秦因雍 州之固,四国迭兴,更为伯主,文、武所褒大封,皆威而服焉。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 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 ,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 书见也。 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铎椒 为楚威王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赵孝成王时,其相虞卿 ,上采《春秋》,下观近世,亦著八篇,为《虞氏春秋》。吕不韦者,秦庄襄王相,亦上观尚古,删 拾《春秋》,集六国时事,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为《吕氏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孙固、 韩非之徒, 公孙固一篇十八章,在《艺文志•儒家》。 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不可胜纪 。汉相张苍历谱五德,上大夫董仲舒推《春秋》义,颇著文焉。 太史公曰: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辞,不务综其终始。历人取其年月,数家隆于神运,谱谍独记世 谥, 鼐按:“历人”、“谱谍”二类,《七略》并为“历谱”,入《数术略》。其“数家隆于神运 ”,邹子终始之流也,入《诸子略•阴阳家》。 其辞略,欲一观诸要难。于是谱十二诸侯,自共和讫 孔子,表见《春秋》《国语》。学者所讥盛衰大指著于篇,为成学治国闻者要删焉。 今本“治古文 者”,徐广曰:一云“治国闻者”,鼐按:当作“治国闻者”为是。

x0c司马子长
太史公读《秦记》,至犬戎败幽王,周东徙洛邑,秦襄公始封为诸侯,作西畤,用事上帝,僭端见矣 。 《礼》曰:“天子祭天地,诸侯祭其域内名山大川。”今秦杂戎、翟之俗,先暴戾,后仁义,位在藩 臣,而胪于郊祀,君子惧焉。及文公逾陇,攘夷狄,尊陈宝,营岐、雍之间,而穆公修政,东竟至河 ,则与齐桓、晋文中国侯伯侔矣。是后陪臣执政,大夫世禄,六卿擅晋权,征伐会盟,威重于诸侯。 及田常杀简公而相齐国,诸侯晏然弗讨,海内争于战攻矣。三国终之卒分晋,田和亦灭齐而有之,六 国之盛自此始。务在强兵并敌,谋诈用而从衡短长之说起,矫称蜂出,誓盟不信,虽置质剖符,犹不 能约束也。秦始小国,僻远,诸夏宾之,比于戎、翟。至献公之后,常雄诸侯。论秦之德义不如鲁、 卫之暴戾者,

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险固便、形势利也,盖若天所助焉。 或曰:“东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孰。”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故禹兴于西羌 ,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 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 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惜哉惜哉!独有《秦记》,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然战国之权 变亦有可颇采者,何必上古?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传》曰“法后王”,何也?以其 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学者牵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 ,此与以耳食无异。悲夫! 余于是因《秦记》,踵《春秋》之后,起周元王,表六国时事,讫二世,凡二百七十年,著诸所闻兴 坏之端,后有君子,以览观焉。
司马子长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 ,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汤、武之王,乃由契 、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秦起襄公,章于文、 缪,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 若斯之难也。 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锄豪桀,维万世之安。然 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愤发其所为天 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司马子长
太史公曰:殷以前尚矣。周封五等:公、侯、伯、子、男。然封伯禽、康叔于鲁、卫,地各四百里 ,亲亲之义,褒有德也;太公于齐,兼五侯地,尊勤劳也。武王、成、康所封数百,而同姓五十五

x0c,地,上不过百里,下三十里,以辅卫王室。管、蔡、康叔、曹、郑, “康叔”,盖“唐叔”字误 或过或损。厉、幽之后,王室缺,侯伯强国兴焉。天子微,弗能正。非德不纯,形势弱也。 汉兴,序二等。高祖末年,非刘氏而王者,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高祖子弟同姓为王 者九国,唯独长沙异姓;而功臣侯者百有馀人。自雁门、太原以东,至辽阳,为燕、代国,常山以南 ,太行左转,度河、济、阿、甄以东薄海,

为齐、赵国;自陈以西,南至九疑, “西”字疑衍 东带 江、淮、谷、泗,薄会稽,为梁、楚、吴、淮南、长沙国:皆外接于胡、越。而内地北距山以东,尽 诸侯地,大者或五六郡,连城数十,置百官、宫观,僭于天子。汉独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 江陵以西至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内史凡十五郡,而公主、列侯颇食邑其中。何者?天下初定,骨 肉同姓少,故广强庶孽,以镇抚四海,用承卫天子也。 汉定百年之间,亲属益疏,诸侯或骄奢,忕邪臣计谋为淫乱,大者叛逆,小者不轨于法,以危其命 ,殒身亡国。天子观于上古,然后加惠,使诸侯得推恩分子弟国邑。故齐分为七,赵分为六,梁分为 五,淮南分三,及天子支庶子为王,王子支庶为侯,百有余焉。吴楚时,前后诸侯或以适削地,是以 燕、代无北边郡,吴、淮南、长沙,无南边郡,齐、赵、梁、楚支郡名山陂海咸纳于汉。诸侯稍微 ,大国不过十余城,小侯不过数十里,上足以奉贡职,下足以供养祭祀,以蕃辅京师。而汉郡八九十 ,形错诸侯间,犬牙相临,秉其阨塞地利,强本干、弱枝叶之势也。尊卑明而万事各得其所矣。 臣迁谨记高祖以来至太初诸侯,谱其下益损之时,令后世得览。形势虽强,要之以仁义为本。
司马子长
太史公曰: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庙、定社稷曰勋,以言曰劳,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积日 曰阅。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始未尝不欲固其根本,而枝叶 稍陵夷衰微也。 余读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曰:异哉所闻!《书》曰:“协和万国。”迁于夏商,或 数千岁。盖周封八百,幽、厉之后,见于《春秋》。《尚书》有唐、虞之侯伯,历三代千有余载,自 全以蕃卫天子,岂非笃于仁义奉上法哉? 汉兴,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过 万家,小者五六百户,后数世,民咸归乡里,户益息,萧、曹、绛、灌之属,或至四万,小侯自倍 ,富厚如之。子孙骄溢,忘其先,淫嬖。至太初,百年之间,见侯五,馀皆坐法殒命亡国,耗矣,罔 亦少密焉。然皆身无兢兢于当世之禁云。
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未必尽同。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要以成功为统纪,岂可乎?观 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亦当世得失之林也,何必旧闻?于是谨其终始,表见其文,颇有所不尽本末 ;著其明,疑者阙之。后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览焉。
司马子长
太史公曰: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闽越擅伐,东瓯请降。二夷交侵,当盛汉之隆,

以此知功臣受封 ,侔于祖考矣。何者?自《诗》《书》称三代,“戎狄是应,荆荼是徵”,齐桓越燕伐山戎,武灵王 以区区赵服单于,秦缪用百里霸西戎,吴、楚之君以诸侯役百越。况乃以中国一统,明天子在上,兼 文武,席卷四海,内辑亿万之众,岂以晏然不为边境征伐哉!自是后,遂出师北讨强胡,南诛劲越 ,将卒以次封矣。

x0c刘子政
周室自文、武始兴,崇道德,隆礼义,设辟雍、泮宫、庠序之教,陈礼乐、弦歌、移风之化,叙人伦 ,正夫妇,天下莫不晓然论孝悌之义、惇笃之行,故仁义之道满乎天下,卒致之刑措四十余年,远方 慕义,莫不宾服,《雅》《颂》歌咏,以思其德。下及康、昭之后,虽有衰德,其纲纪尚明。及春秋 时,已四五百载矣,然其余业遗烈,流而未灭。五伯之起,尊事周室。五伯之后,时君虽无德,人臣 辅其君者,若郑之子产,晋之叔向,齐之晏婴,挟君辅政,以并立于中国,犹以义相支持,歌咏以相 感,聘觐以相交,期会以相一,盟誓以相救。天子之命,犹有所行;会享之国,犹有所耻。小国得有 所依,百姓得有所息。故孔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周之流化,岂不大哉! 及春秋之后,众贤辅国者既没,而礼义衰矣。孔子虽论《诗》《书》,定礼乐,王道粲然分明,以匹 夫无势,化之者七十二人而已,皆天下之俊也。时君莫尚之,是以王道遂用不兴。故曰:“非威不立 ,非势不行。”仲尼既没之后,田氏取齐,六卿分晋,道德大废,上下失序。至秦孝公,捐礼让而贵 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苟以取强而已矣。夫篡盗之人,列为侯王,诈谲之国,兴立为强,是以转相 放效,后生师之,遂相吞灭,并大兼小,暴师经岁,流血满野,父子不相亲,兄弟不相安,夫妇离散 ,莫保其命,湣然道德绝矣。 晚世益甚,万乘之国七,千乘之国五,敌侔争权,尽为战国,贪饕无耻,竞进无厌;国异政教,各自 制断;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兵革不休,诈伪并起。当此之时,虽有道德,不 得施设。有谋之强,负阻而恃固,连与交质,重约结誓,以守其国。故孟子、孙卿儒术之士,弃捐于 世;而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是以苏秦、张仪、公孙衍、陈轸、代、厉之属,主从横短长之说 ,左右倾侧。苏秦为从,张仪为横,横则秦帝,从则楚王,所在国重,所去国轻。 然当此之时,秦国最雄,诸侯方弱,苏秦结之,合六国为一,以傧背秦。秦人恐惧,不敢窥兵于关中 ,天下不交兵者二十九年。然秦国势便形利,权谋之士,咸先驰之。苏秦始欲横秦,弗用,故东合从 。及苏秦死后,张仪

连横,诸侯听之,西向事秦。是故始皇因四塞之固,据崤、函之阻,跨陇、蜀之 饶,听众人之策,乘六世之烈,以蚕食六国,兼诸侯,并有天下,仗于谋诈之积,终无信笃之诚,无 道德之教、仁义之化,以缀天下之心。任刑法以为治,信小术以为道,遂燔烧《诗》《书》,坑杀儒 士,上小尧、舜,下邈三王。二世愈甚,惠不下施,情不上达,君臣相疑,骨肉相疏,化道浅薄,纲 纪坏败,民不见义,而悬于不宁。抚天下十四岁,天下大溃,诈伪之弊也。其比王德,岂不远哉?孔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夫使天下有所耻 ,故化可致也。苟以诈伪偷活取容,自上为之,何以率下?秦之败也,不亦宜乎! 战国之时,君德浅薄,为之谋策者,不得不因势而为资,据时而为画,故其谋扶急持倾,为一切之权 ,虽不可以临国教化,兵革救急之势也。皆高才秀士,度时君之所能行,出奇策异智,转危为安,易 亡为存,亦可喜,皆可观。 此文固不若《过秦论》之雄骏,然冲溶浑厚,无意为文,而自能尽意 ,若庄子所谓“木鸡”者。此境亦贾生所无也。
班孟坚
孝明皇帝十七年十月十五日乙丑,曰:“周历已移,仁不代母, 姜坞先生云:《宋书》志“五德递 王”,有二家之说,邹衍以相胜立体,刘向以相生为义。按《前汉•律历志》引刘歆《三统历》,谓 周以木德王;汉高祖伐秦继周,木生火,故为火德;秦以水德在周、汉之间,犹共工氏在炮牺,神农 之间,霸而不王,为闰位,不当五德之序。此文首言周历已移,应以汉代,而天复以秦值其位者,仁 不代母耳。 秦值其位,吕政残虐。然以诸侯十三,并兼天下,极情纵欲,养育宗亲,三十七年,兵 无所不加,制作政令,施于后王。盖得圣人之威,河神授图,据狼弧,蹈参伐,佐政驱除,距之,称

x0c始皇。始皇既没,胡亥极愚,郦山未毕,复作阿房,以遂前策,云凡所为贵有天下者,肆意极欲。大 臣至欲罢先君所为,”诛斯、去疾,任用赵高。痛哉言乎!人头畜鸣,不威不伐,恶不笃,不虚亡。 距之不得留,残虐以促期,虽居形便之国,犹不得存。 子婴度次得嗣,冠玉冠,佩华绂,车黄屋,从百司,谒七庙。小人乘非位,莫不恍忽失守,偷安日日 ,独能长念却虑,父子作权,近取于户牖之间,竟诛猾臣,为君讨贼。高死之后,宾婚未得尽相劳 ,餐未及下咽,酒未及濡唇,楚兵已屠关中,真人翔霸上,素车婴组,奉其符玺以归帝者。郑伯茅旌 鸾刀,严王退舍,河决不可复壅,鱼烂不可复全。贾谊、司马迁曰:“向使婴有庸主之才,仅

得中佐 ,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未当绝也。”秦之积衰,天下土崩瓦解,虽有周旦之材 ,无所复陈其巧,而以责一日之孤,误哉!俗传秦始皇起罪恶,胡亥极,得其理矣,复责小子,云秦 地可全,所谓不通时变者也。 纪季以酅,《春秋》不名,吾读《秦纪》,至于子婴车裂赵高,未尝不健其决,怜其志。婴死生之义 备矣。
班孟坚
昔周监于二代,三圣制法,立爵五等,封国八百,同姓五十有余。周公、康叔建于鲁、卫,各数百里 ;太公于齐,亦五侯九伯之地。《诗》载其制曰:“介人惟藩,大师惟垣,大邦惟屏,大宗惟翰。怀 德惟宁,宗子惟城。毋俾城坏,毋独斯畏。”所以亲亲贤贤,褒表功德,关诸盛衰,深根固本,为不 可拔者也。故盛则周、召相其治,致刑错;衰则五霸扶其弱,与共守。自幽、平之后,日以陵夷,至 乎厄河、洛之间,分为二周,有逃责之台,被窃之言。然天下谓之共主,强大弗之敢倾。历载八百余 年,数极德尽,既于王赧,降为庶人,用天年终。号位已绝于天下,尚犹枝叶相持,莫得居其虚位 ,海内无主,三十余年。 秦据势胜之地,骋狙诈之兵,蚕食山东,壹切取胜。因矜其所习,自任私知,姗笑三代,荡灭古法 ,窃自号为皇帝,而子弟为匹夫,内亡骨肉本根之辅,外亡尺土藩翼之卫。陈、吴奋其白梃,刘、项 随而毙之。故曰:周过其历,秦不及期,国势然也。 汉兴之初,海内新定,同姓寡少,惩戒亡秦孤立之败,于是剖裂疆土,立二等之爵,功臣侯者,百有 余邑,尊王子弟,大启九国。自雁门以东,尽辽阳,为燕、代;常山以南,太行左转,度河、济,渐 于海,为齐、赵;毂、泗以往,奄有龟、蒙,为梁、楚;东带江、湖,薄会稽,为荆、吴;北界淮濒 ,略庐、衡,为淮南;波汉之阳,亘九嶷,为长沙。诸侯比境,周匝三垂,外接胡、越。天子自有三 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巴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京师内史,凡十五郡。公主列侯 ,颇邑其中。而藩国大者,夸州兼郡,连城数十,宫室百官,同制京师。可谓挢枉过其正矣。虽然 ,高祖创业,日不暇给,孝惠享国又浅,高后女主摄位,而海内晏如,亡狂狡之忧,卒折诸吕之难 ,成太宗之业者,亦赖之于诸侯也。 然诸侯原本以大末,流滥以致溢。小者淫荒越法,大者睽孤横逆,以害身丧国。故文帝采贾生之议 ,分齐、赵;景帝用晁错之计,削吴、楚;武帝施主父之册,下推恩之令,使诸侯王得分户邑以封子 弟,不行黜陟,而藩国自析。自此以来,齐分为七,赵分为六,梁分为五,淮南分为三。皇子始立者 ,大

国不过十余城。长沙、燕、代,虽有旧名,皆亡南北边矣。 景遭七国之难,抑损诸侯,减黜其官。武有衡山、淮南之谋,作左官之律,设附益之法,诸侯惟得衣 食税租,不与政事。至于哀、平之际,皆继体苗裔,亲属疏远。生于帷墙之中,不为士民所尊,势与 富室亡异。而本朝短世,国统三绝,是故王莽知汉中外殚微,本末俱弱,亡所忌惮,生其奸心。因母 后之权,假伊、周之称,颛作威福,庙堂之上,不降阶序而运天下。诈谋既成,遂据南面之尊,分遣 五威之吏,驰传天下,班行符命。汉诸侯王,厥角稽首,奉上玺韨,惟恐在后;或乃称美颂德,以求 容媚,岂不哀哉!是以究其终始强弱之变,明监戒焉。 鼐按:太史公年表序,托意高妙,笔势雄远 ,有包举天下之概。孟坚此文,多因太史公语,议论尤密,而文体则已入卑近,范蔚宗以下,史家率

x0c模仿之。
韩退之
余尝苦《仪礼》难读,又其行于今者盖寡,沿袭不同,复之无由。考于今,诚无所用之。然文王、周 公之法制,粗在于是。孔子曰:“吾从周。”谓其文章之盛也。 古书之存者希矣,百氏杂家,尚有可取,况圣人之制度邪!于是掇其大要奇辞奥旨著于篇,学者可观 焉。惜乎吾不及其时进退揖让于其间,呜呼盛哉!
韩退之
始吾读孟轲书,然后知孔子之道尊,圣人之道易行,王易王,伯易伯也;以为孔子之徒没,尊圣人者 ,孟氏而已。晚得扬雄书,益尊信孟氏。因雄书而孟氏益尊,则雄者亦圣人之徒与! 圣人之道不传于世,周之衰,好事者各以其说干时君,纷纷籍籍相乱,六经与百家之说错杂,然老师 大儒犹在;火于秦,黄、老于汉,其存而醇者,孟轲氏而止耳,扬雄氏而止耳。及得荀氏书,于是又 知有荀氏者也。考其辞,时若不粹;要其归,与孔子异者鲜矣。抑犹在轲、雄之间乎! 孔子删《诗》《书》,笔削《春秋》,合于道者著之,离于道者黜去之。故《诗》《书》《春秋》无 疵。余欲削苟氏之不合者,附于圣人之籍,亦孔子之志与! 孟氏醇乎醇者也,荀与扬大醇而小疵。
韩退之
韦侯昔以考功副郎守盛山。人谓韦侯美士,考功显曹,盛山僻郡,夺所宜处,纳之恶地,以枉其材 ,韦侯将怨且不释矣。 或曰:不然。夫得利则跃跃以喜,不利则戚戚以泣,若不可生者,岂韦侯谓哉!韦侯读六艺之文,以 探周公、孔子之意,又妙能为辞章,可谓儒者。夫儒者之于患难,苟非其自取之,其拒而不受于怀也 ,若筑河堤以障屋霤;其容而消之也,若水之于海,冰之于夏日;其玩而忘之以文辞也,若奏金石以 破蟋蟀之鸣,虫飞之声。况一不快于考功、盛山一出入息之

间哉!
未几,果有以韦侯所为十二诗遗余者。其意方且以入溪谷,上岩石,追逐云月,不足日为事,读而歌 咏之。令人欲弃百事往而与之游,不知其出于巴东以属朐也。于时应和者凡十人。

x0c及此年,韦侯为中书舍人,侍讲六经禁中。和者通州元司马为宰相,洋州许使君为京兆,忠州白使君 为中书舍人,李使君为谏议大夫,黔府严中丞为秘书监,温司马为起居舍人,皆集阙下。于是盛山十 二诗与其和者,大行于时,联为大卷,家有之焉。慕而为者将日益多,则分为别卷,韦侯俾余题其首 。 姜坞先生云:韦贯之初贬果州,后改巴州盛山,今夔州府开县。朐,《汉志》作朐忍,朐音劬 ,忍如字。《说文》作朐。徐铉读朐音蠢,音允,今云阳县,唐云安县也。
韩退之
从事有示愈以《荆潭酬唱诗》者。愈既受以卒业,因仰而言曰: “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 旅草野。至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则不暇以为。 “今仆射裴公,开镇蛮荆,统郡惟九。常侍杨公领湖之南,壤地二千里。德刑之政并勤,爵禄之报两 崇,乃能存志乎诗书,寓辞乎咏歌,往复循环,有唱斯和,搜奇抉怪,雕镂文字,与韦布里闾憔悴专 一之士,较其毫厘分寸,铿锵发金石,幽眇感鬼神,信所谓材全而能巨者也。两府之从事,与部属之 吏,属而和之,苟在编者,咸可观也。宜乎施之乐章,纪诸册书。” 从事曰:“子之言是也。”告于公,书以为《荆潭唱和诗序》。
韩退之
与众乐之之谓乐,乐而不失其正,又乐之尤也。 四方无斗争金革之声,京师之人,既庶且丰,天子念致理之艰难,乐安居之闲暇,肇置三令节,诏公 卿群有司,至于其日,率厥官属饮酒以乐,所以同其休,宣其和,感其心,成其文者也。 三月初吉,实惟其时。司业武公于是总太学儒官三十有六人,列燕于祭酒之堂。樽俎既陈,肴羞惟时 。盏斝序行,献酬有容。歌《风》《雅》之古辞,斥夷狄之新声。褒衣危冠,与与如也。有儒一生 ,魁然其形,抱琴而来,历阶以升,坐于樽俎之南,鼓有虞氏之南风,赓之以文王、宣父之操,优游 夷愉,广厚高明,追三代之遗音,想舞雩之咏叹。及暮而退,皆充然若有得也。 武公于是作歌诗以美之,命属官咸作之,命四门博士昌黎韩愈序之。 茅顺甫云:风雅。
韩退之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夜,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得李翰所为《张巡传》。翰以文章自名,为此传 颇详密,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立传,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

,授之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 ;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

x0c服于贼。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 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而贼语以国亡主灭。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 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坏,其徒俱死 ,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耶? 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 姜坞先生云:大历中:巡子去疾上书;言城陷 ,贱所入自远分。则当时有妄为是语者,去疾不详而苟同之也。 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 人之将死,其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于 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 说! 《新唐书》云:议者谓巡守睢阳,众六万,既粮尽,不持满按队出再生之路,与夫食人宁若杀 人。于是张澹、李纾、董南史、张建封、樊晃、朱巨川、李翰,咸谓巡蔽遮江、淮,沮贼势,天下不 亡,其功也。翰等皆名士,由是天下无异言。鼐按:此文上两段,皆专为远辩当时之诬。下一段,申 韩等之论,兼为张、许辩谤,而以“小人之好议论”五句上下文作纽。 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 也,将其创残饿羸之余,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 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 ,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 助之攻也。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屡道于两州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 :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 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 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 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著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 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

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 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 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籍大历中,于和州乌江县见嵩,嵩时年六十 余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云:巡长七尺 余,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书 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 以试,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 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 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 张。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 ,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 ,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嵩,贞元初,死于亳、宋间,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 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为所杀。嵩无子。张籍云。
柳子厚
或问曰:“儒者称《论语》孔子弟子所记,信乎?”曰:“未然也。孔子弟子曾参最少,少孔子四十 六岁。曾子老而死,是书记曾子之死,则去孔子也远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无存者已,吾意曾子 弟子之为之也。何哉?且是书载弟子必以字,独曾子、有子不然。由是言之,弟子之号之也。”“然 则有子何以称子?”曰:“孔子之殁也,诸弟子以有子为似夫子,立而师之,其后不能对诸子之问 ,乃叱避而退,则固尝有师之号矣。今所记独曾子最后死,余是以知之,盖乐正子春、子思之徒与为 之尔。”或曰:“仲尼弟子尝杂记其言,然而卒成其书者,曾氏之徒也。” 此语程子亦取之,朱子 载之《集注》前。然鼐疑其未必然。《檀弓》最推子游,似子游之徒所为,而于子游称字,曾子、有

x0c子称子,似圣门相沿,称皆如此,非以字与子为重轻也。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曰:“余小子履,敢用 玄牡,敢昭告于皇天后土,有罪不敢赦。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躬有罪,无以尔万方。”或问之曰 :“《论语》,书记问对之辞耳。今卒篇之首,章然有是,何也?”柳先生曰:“《论语》之大,莫 大乎是也,

是乃孔子常常讽道之辞云尔。彼孔子者,覆生人之器也。上焉尧、舜之不遭,而禅不及己 ;下之无汤之势,而己不得为天吏。生人无以泽其德,日视闻其劳死怨呼,而己之德涸焉无所依而施 ,故于常常讽道云尔而止也,此圣人之大志也,无容问对于其间。弟子或知之,或疑之,不能明,相 与传之。故于其为书也,卒篇之首,严而立之。” 方侍郎云:摽然若秋云之远,使人可望而不可即 。
柳子厚
刘向古称博极群书,然其录《列子》,独曰郑穆公时人。穆公在孔子前几百岁,《列子》书言郑国 ,皆云子产、邓析,不知向何以言之如此?
《史记》郑公二十四年,楚悼王四年围郑,郑杀其相驷子阳。子阳正与列子同时。是岁周安王四年 ,秦惠王、韩烈侯、赵武侯二年,魏文侯二十七年,燕釐公五年,齐康公七年,宋悼公六年,鲁穆公 十年,不知向言鲁穆公时,遂误为郑耶?不然,何乖错至如是!其后张湛徒知怪《列子》书言穆公后 事,亦不能推知其时,然其书亦多增窜非其实。要之庄周为放依其辞,其称夏棘、狙公、纪渻子、季 咸等,皆出《列子》,不可尽纪。虽不概于孔子道,然其虚泊寥阔,居乱世远于利,祸不得逮于身 ,而其心不穷。《易》之“遁世无闷”者,其近是与?余故取焉。其文辞类《庄子》,而尤质厚,少 伪作,好文者可废邪! 其《杨朱》《力命》,疑其《杨子》书。其言魏牟、孔穿,皆出列子后,不可信。然观其辞,亦足通 知古之多异术也。读焉者,慎取之而已矣。方侍郎云:古雅澹荡。
柳子厚
《文子》书十二篇,其传曰老子弟子。其辞时若有可取,其指意皆本老子。然考其书,盖驳书也。其 浑而类者少,窃取他书以合之者多,凡孟、管辈数家,皆见剽窃,峣然而出其类。其意绪文辞,叉牙 相抵而不合,不知人之增益之与?或者众为聚敛以成其书与?然观其往往有可立者,又颇惜之。悯其 为之也劳,今刊去谬恶乱杂者,取其似是者,又颇为发其意,藏于家。
柳子厚
元冀好读古书,然甚贤《鬼谷子》,为其指要几千言。《鬼谷子》要为无取,汉时刘向、班固录书无 《鬼谷子》,《鬼谷子》后出,而险戾峭薄,恐其妄言乱世,难信。学者宜其不道,而世之言纵横者 ,时葆其书。尤者晚乃益出七术,怪谬异甚,不可考校。其言益奇,而道益陿,使人狙狂失守,而易 于陷坠。幸矣,人之葆之者少,今元子又文之以指要,呜呼,其为好术也过矣! 方侍郎云:破空而

x0c游,邈然难攀。
柳子厚
司马迁读《晏子春秋》,高之,而莫知其所以为书。或曰,晏子为之而人接焉;或曰,晏子之后为之 。皆非也。吾疑其墨

子之徒有齐人者为之。 墨好俭,晏子以俭名于世,故墨子之徒,尊著其事,以增高为己术者。且其旨多尚同、兼爱、非乐、 节用、非厚葬久丧者,是皆出《墨子》。又非孔子,好言鬼神事,非儒、明鬼,又出《墨子》。其言 问枣及古冶子等尤怪诞,又往往言墨子闻其道而称之,此甚显白者。 自刘向、歆、班彪、固父子,皆录之儒家中,甚矣,数子之不详也!盖非齐人不能具其事,非墨子之 徒,则其言不若是。后之录诸子书者,宜列之墨家。非晏子为墨也,为是书者,墨之道也。
柳子厚
余读贾谊《赋》,嘉其辞,而学者以为尽出《鹖冠子》。余往来京
师,求《鹖冠子》无所见,至长沙,始得其书读之,尽鄙浅言也,唯谊所引用为美,馀无可者。吾意 好事者伪为其书,反用《赋》以文饰之,非谊有所取之,决也。太史公《伯夷列传》,称贾子曰 :“贪夫殉财,烈士殉名,夸者死权。”不称《鹖冠子》,迁号为博极群书,假令当时有其书,迁岂 不见耶?假令真有《鹖冠子》书,亦必不取《赋》以充入之者。何以知其然耶?曰:“不类。”
柳子厚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曰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 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 谷,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 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 ,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知者乐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 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宁武子邦无 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 ,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地。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

x0c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 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罕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 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
欧阳永叔
自六经焚于秦,而复出于汉,其师传之道中绝,而简编脱乱讹缺,学者莫得其本真,

于是诸儒章句之 学兴焉。其后传注、笺解、义疏之流,转相讲述,而圣道粗明,然其为说,固已不胜其繁矣。至于上 古三皇五帝以来世次,国家兴灭终始,僭窃伪乱,史官备矣;而传记、小说,外及方言、地理,职官 、氏族,皆出于史官之流也。自孔子在时,方修明圣经以绌缪异,而老子著书论道德;接乎周衰,战 国游谈放荡之士田骈、慎到、列、庄之徒,各极其辨,而孟轲、荀卿始专修孔氏以折异端。然诸子之 论,各成一家,自前世皆存而不绝也。 夫王迹息而《诗》亡,《离骚》作而文辞之士兴。历代盛衰,文章与时高下,然其变态百出,不可穷 极,何其多也!自汉以来,史官列其名氏篇第,以为六艺九种、七略,至唐始分为四类,曰经、史、 子、集;而藏书之盛,莫盛于开元。其著录者,五万三千九百一十五卷,而唐之学者自为之书,又二 万八千四百九十六卷。呜呼,可谓盛矣! 六经之道,简严易直,而天人备,故其愈久而益明。其余作者众矣,质之圣人,或离或合,然其精深 闳博,各尽其术,而怪奇伟丽,往往震发于其间,此所以使好奇爱博者不能忘也。然凋零磨灭,亦不 可胜数,岂其华文少实,不足以行远欤!而俚言俗说,猥有存者,亦其有幸不幸欤?今著于篇,有其 名而无其书者,十盖五六也,可不惜哉!
欧阳永叔
呜呼!自三代以上,莫不分土而治也。后世鉴古矫失,始郡县天下,而自秦、汉以来,为国孰与三代 长短?及其亡也,未始不分,至或无地以自存焉。盖得其要,则虽万国而治,失其所守,则虽一天下 不能以容。岂非一本于道德哉! 唐之盛时,虽名天下为十道,而其势未分;既其衰也,置军节度,号为方镇,镇之大者,连州十余 ,小者犹兼三四。故其兵骄则逐帅,帅强则叛上,土地为其世有,干戈起而相侵,天下之势,自兹而 分。然唐自中世多故矣,其兴衰救难,常倚镇兵扶持,而侵陵乱亡,亦终以此。岂其利害之理然欤! 自僖、昭以来,日益割裂。梁初,天下别为十一,南有吴、浙、荆、湖、闽、汉,西有岐、蜀,北有 燕、晋,而朱氏所有七十八州以为梁。庄宗初起并、代,取幽、沧,有州三十五,其后又取梁魏博等 十有六州,合五十一州以灭梁;岐王称臣,又得其州七;同光破蜀,已而复失,惟得秦、凤、阶、成 四州,而营、平二州,陷于契丹;其增置之州一,合一百二十三州以为唐。石氏入立,献十有六州于 契丹,而得蜀金州,又增置之州一,合一百九州以为晋。刘氏之初,秦、凤、阶、成复入于蜀;隐帝 时,增置之州一,合一百六州以为汉。郭氏代汉,十州入于刘旻,世宗取秦、

凤、阶、成、瀛、莫, 一作漠。《唐志》莫州本鄚州。开元十三年,以“鄚”“郑”文相类,更名。此考作漠。 及淮南十 四州,又增置之州五,而废者三,合一百一十八州以为周。宋兴因之。此中国之大略也。

x0c其馀外属者,强弱相并,不常其得失。至于周末,闽已先亡,而在者七国。自江以下,二十一州为南 唐。自剑以南,及山南西道四十六州为蜀,自湖南北十州为楚,自浙东西十三州为吴越。自岭南北四 十七州为南汉。自太原以北十州为东汉。而荆、归、峡三州为南平。合中国所有,二百六十八州,而 军不在焉。 唐之封疆远矣,前史备载,而羁縻寄治虚名之州在其间。五代乱世,文字不完,而时有废省,又或陷 于夷狄,不可考究其详,其可见者,具之如谱。 自唐有方镇,而史官不录于地理之书。以谓方镇兵戎之事,非职方所掌故也。然而后世因习,以军目 地,而没其州名。又今置军者,徒以虚名升建为州府之重,此不可以不书也。州县凡唐故而废于五代 ,若五代所置而见于今者,及县之割隶今因之者,皆宜列以备职方之考。其馀尝置而复废,尝改割而 复旧者,皆不足书。山川物俗,职方之掌也。五代短世,无所变迁,故亦不复录,而录其方镇军名 ,以与前史互见云尔。 茅顺甫云:数十年之间,易世者五,其所当州郡分割,画次如掌。
欧阳永叔
呜呼!五代之乱极矣,传所谓“天地闭,贤人隐”之时欤!当此之时,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而搢绅 之士,安其禄而立其朝,充然无复廉耻之色者,皆是也。 吾以谓自古忠臣义士,多出于乱世,而怪当时可道者何少也!岂果无其人哉?虽曰干戈兴学校废,而 礼义衰,风俗隳坏至于如此,然自古天下未尝无人也。吾意必有洁身自负之士,嫉世远去而不可见者 。自古材贤,有韫于中而不见于外,或穷居陋巷,委身草莽,虽颜子之行,不遇仲尼而名不彰,况世 变多故,而君子道消之时乎!吾又以谓必有负材能、修节义,而沉沦于下、泯没而无闻者。求之传记 ,而乱世崩离,文字残缺,不可复得;然仅得者,四五人而已。 处乎山林而群麋鹿,虽不足以为中道,然与其食人之禄,俯首而包羞;孰若无愧于心,放身而自得 ?吾得二人焉,曰郑遨、张荐明。势利不屈其心,去就不违其义,吾得一人焉,曰石昂。苟利于君 ,以忠获罪,何必自明?有至死而不言者,此古之义士也,吾得一人焉,曰程福赟。五代之乱,君不 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于兄弟夫妇,人伦之际,无不大坏,而天理几乎其灭矣。于此之时 ,能以孝弟自修于一乡,而风行于天下者,犹或有之,然其事迹不著,

而无可纪次,独其名氏或因见 于书者,吾亦不敢没,而其略可录者,吾得一人焉,曰李白伦。作《一行传》。
欧阳永叔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 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待其 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列于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 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 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患已 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虽有圣智,不能 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 借以为资而起,至抉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 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 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

x0c欧阳永叔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 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 ,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 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 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 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书》曰:“满招损,谦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 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 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姜坞先生云:晁公武论吴镇《五代史纂误》云:《通鉴考异》证欧阳 史差误,如庄宗还三矢之类甚众。今镇书皆不及,特证其字之脱错而已。余检《通鉴考异》无其文 ,盖《考异》有全书、而今附注于

《通鉴》下者,或芟略之也。按:刘仁恭父子未尝事梁,又克用为 燕攻潞州以解梁围,迄守光之立,克用之卒,未有交兵事。又《契丹传》云:晋王憾契丹之附梁,临 卒,以一箭授庄宗,期必灭契丹,则云灭燕还矢事,虚也,想《考异》不过有疑于此。然公云“世言 ”,想别有本,又不载之传记,而虚寄之于论以致慨,又何害也!
欧阳永叔
物常聚于所好,而常得于有力之强。有力而不好,好之而无力,虽近
且易,有不能致之。象犀虎豹,蛮夷山海杀人之兽,然其齿、角、皮革,可聚而有也。玉出昆仑流沙 万里之外,经十余译,乃至乎中国。珠出南海,常生深渊,采者腰而入水,形色非人,往往不出,则 下饱蛟鱼。金矿于山,凿深而穴远,篝火粮而后进,其崖崩窟塞,则遂葬于其中者,率常数十百人。 其远且难,而又多死祸常如此。然而金玉珠玑,世常兼聚而有也。凡物好之而有力,则无不至也。 汤盘、孔鼎,岐阳之鼓,岱山、邹峄、会稽之刻石,与夫汉、魏以来圣君贤士桓碑彝器、铭诗序记 ,下至古文、籀、篆、分、隶诸家之字书,皆三代以来至宝怪奇伟丽工妙可喜之物,其去人不远,其 取之无祸,然而风霜兵火,湮沦磨灭,散弃于山岩墟莽之间,未尝收拾者,由世之好者少也。幸而有 好之者,又其力或不足,故仅得其一二,而不能使其聚也。 夫力莫如好,好莫如一。予性颛而嗜古,凡世人之所贪者,皆无欲于其间,故得一其所好于斯。好之 已笃,则力虽未足,犹能致之。故上自周穆王以来,下更秦、汉、隋、唐、五代,外至四海、九州 ,名山大泽,穷岩绝谷,荒林破冢,神仙鬼物,诡怪所传,莫不皆有,以为《集古录》。以谓传写失 真,故因其石本,轴而藏之,有卷帙次第,而无时世之先后,盖其取多而未已,故随其所得而录之。 又以谓聚多而终必散,乃撮其大要别为录目,因并载夫可与史传正其阙谬者,以传后学,庶益于多闻 。 或讥予曰:“物多则其势难聚,聚久而无不散,何必区区于是哉!”予对曰:“足吾所好,玩而老焉 可也。象犀金玉之聚,其能果不散乎?予固未能以此而易彼也。” 姜坞先生云:公尝自跋此序,谓 “谢希深善评文章,尹师鲁辨论精博,余每有所作,伸纸疾读,便得深意,以示他人,亦或有所称

x0c,皆非予所自得。此序之作,惜无谢、尹知音”云云,余谓公此文,前幅近于瑰放莽苍,故自憙耳。 要之,公笔力有近弱处,故于所当驰骤回斡处,终未快意。
欧阳永叔
予友苏子美之亡后四年,始得其平生文章遗稿于太子太傅杜公之家,而集录之以为十卷。子美,杜氏 婿也,遂以其集归之,

而告于公曰:斯文,金玉也。弃掷埋没粪土,不能销蚀,其见遗于一时,必有 收而宝之于后世者。虽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气光怪,已能常自发见,而物亦不能掩也。故方其摈斥摧 挫、流离穷厄之时,文章已自行于天下。虽其怨家仇人,及尝能出力而挤之死者,至其文章,则不能 少毁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贵远。子美屈于今世犹若此,其伸于后世宜如何也?公其可无恨 ! 予尝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几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余习。后百有余年 ,韩、李之徒出,然后元和之文始复于古。唐衰兵乱,又百余年,而圣宋兴,天下一定,晏然无事 ,又几百年,而古文始盛于今。自古治时少而乱时多。幸时治矣,文章或不能纯粹,或迟久而不相及 ,何其难之若是欤!岂非难得其人欤!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于治世,世其可不为之贵重而爱惜之 欤! 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过,至废为民,而流落以死。此其可以叹息流涕,而为当世仁人君子之职位宜 与国家乐育贤材者惜也。 子美之齿少于予,而予学古文,反在其后。天圣之间,予举进士于有司,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擿 裂,号为时文,以相夸尚。而子美独与其兄才翁,及穆参军伯长,作为古歌诗杂文,时人颇共非笑之 ,而子美不顾也。其后天子患时文之弊,下诏书讽勉学者以近古,由是其风渐息,而学者稍趋于古焉 。独子美为于举世不为之时,其始终自守,不牵世俗趋舍,可谓特立之士也。 子美官至大理评事、集贤校理而废,后为湖州长史以卒。享年四十有一。其壮貌奇伟,望之昂然,而 即之温温,久而愈可爱慕。其才虽高,而人亦不甚嫉忌,其击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赖天子聪明 仁圣,凡当时所指名而排斥,二三大臣而下,欲以子美为根而累之者,皆蒙保全,今并列于荣宠;虽 与子美同时饮酒得罪之人,多一时之豪俊,亦被收采,进显于朝廷。而子美独不幸死矣,岂非其命也 ?悲夫!
欧阳永叔
余窃不自揆,少习为铭章,因得论次当世贤士大夫功行,自明道、景祐以来,名卿巨公,往往见于予 文矣。至于朋友故旧,平居握手言笑,意气伟然,可谓一时之盛。而方从其游,遽哭其死,遂铭其藏 者,是可叹也。盖自尹师鲁之亡,逮今二十五年之间,相继而没,为之铭者,至二十人。又有余不及 铭,与虽铭而非交且旧者,皆不与焉。呜呼,何其多也!不独善人君子难得易失,而交游零落如此 ,反顾身世,死生盛衰之际,又可悲夫!而其间又有不幸罹忧患,触网罗,至困厄流离以死,与夫仕 宦连蹇,志不获伸而殁,独其文章尚见于世者,则又

可哀也与!然则虽其残篇断稿,犹为可惜,况其 可以垂世而行远也?故余于圣俞、子美之殁,既已铭其圹,又类集其文而序之,其言尤感切而殷勤者 以此也。 陈留江君邻几,常与圣俞、子美游,而又与圣俞同时以卒,余既志而铭之。后十有五年,来守淮西 ,又于其家得其文集而序之。邻几,毅然仁厚君子也,虽知名于时,仕宦久而不进,晚而朝廷方将用 之,未及而卒。其学问通博,文辞雅正深粹,而议论多所发明。诗尤清淡间肆可喜。然其文已自行于 世矣,固不待余言以为轻重,而余特区区于是者,盖发于有感而云然。

x0c熙宁四年三月日,六一居士序。
欧阳永叔
惟俨姓魏氏,杭州人。少游京师三十余年,虽学于佛,而通儒术,善为辞章,与吾亡友曼卿交最善。 曼卿遇人无所择,必皆尽其忻欢;惟俨非贤士不交,有不可其意,无贵贱一切闭拒,绝去不少顾。曼 卿之兼爱,惟俨之介,所趋虽异,而交合无所间。曼卿尝曰:“君子泛爱而亲仁。”惟俨曰:“不然 。吾所以不交妄人,故能得天下士,若贤不肖混,则贤者安肯顾我哉!”以此,一时贤士多从其游。 居相国浮图,不出其户十五年,士尝游其室者,礼之惟恐不至;及去为公卿贵人,未始一往干之。然 尝窃怪平生所交,皆当世贤杰,未见卓卓著功业,如古人可记者。因谓:“世所称贤才,若不笞兵走 万里立功海外,则当佐天子号令赏罚于明堂,苟皆不用,则绝宠辱,遗世俗,自高而不屈,尚安能酣 豢于富贵而无为哉?”醉则以此诮其坐人。人亦复之,以谓:“遗世自守,古人之所易,若奋身逢时 ,欲必就功业,此虽圣贤难之,周、孔所以穷达异也。今子老于浮图,不见用于世,而幸不践穷亨之 途,乃以古事之已然,而责今人之必然耶?”然惟俨虽傲乎退偃于一室,天下之务,当世之利病,与 其言,终日不厌。惜其将老也已。 曼卿死,惟俨亦买地京城之东,以谋其终,乃敛生平所为文数百篇示予,曰:“曼卿之死,既已表其 墓,愿为我序其文,及我之见也。”嗟夫!惟俨既不用于世,其材莫见于时,若考其笔墨驰骋文章赡 逸之能,可以见其志矣。 刘海峰先生云:两释集序,俱以曼卿相经纬,此篇虽不及秘演之烟波,而 忽起忽落,自有奇气。
欧阳永叔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因得尽交当世之豪贤。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休兵革,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 年,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贩,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欲从而 求之不可得,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曼卿为人,廓然有大志,时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 ,无所放其意,则往往

从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颠倒而不厌。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而得之。 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土。浮屠秘演者,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相高 ,二人欢然无所间。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 ,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十年之间,秘演北 渡河,东之济、郓,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予亦 将老矣夫! 曼卿诗辞清绝,尤称秘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秘演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既习于佛,无所 用,独其诗可行于世,而懒不自惜,已老,胠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曼卿死,秘演漠然无 所向,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岩崛峍,江涛汹涌,甚可壮也。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 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 茅顺甫云:多慷慨呜咽之音,命意最旷而逸,得司马子长 之神髓矣。

x0c曾子固
刘向所定《战国策》三十三篇,《崇文总目》称十一篇者阙,臣访之士大夫家,始尽得其书,正其误 谬,而疑其不可考者,然后《战国策》三十三篇复完。叙曰: 向叙此书,言周之先,明教化,修法度,所以大治。及其后,谋诈用而仁义之路塞,所以大乱。其说 既美矣。卒以谓此书,战国之谋士,度时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则可谓惑于流俗,而不笃于自信者 也。 夫孔、孟之时,去周之初已数百岁,其旧法已亡,旧俗已熄久矣。二子乃独明先王之道,以谓不可改 者,岂将强天下之主以后世之所不可为哉?亦将因其所遇之时,所遭之变,而为当世之法,使不失乎 先王之意而已!二帝三王之治,其变固殊,其法固异,而其为国家天下之意,本末先后,未尝不同也 。二子之道,如是而已。盖法者所以适变也,不必尽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此理之不易者 也。故二子者守此,岂好为异论哉!能勿苟而已矣。可谓不惑乎流俗,而笃于自信者也。 战国之游士则不然。不知道之可信,而乐于说之易合,其设心注意,偷为一切之计而已。故论诈之便 而讳其败,言战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胜其害也;有得焉,而不胜其失 也。卒至苏秦、商鞅、孙膑、吴起、李斯之徒,以亡其身;而诸侯及秦用之者,亦灭其国。其为世之 大祸明矣,而俗犹莫之寤也。惟先王之道,因时适变,为法不同,而考之无疵,用之无敝,故古之圣 贤,未有以此而易彼也。 或曰:“邪说之害正也,宜放而绝之,则此书之不泯其可乎?”对曰:

“君子之禁邪说也,固将明其 说于天下,使当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从,然后以禁则齐;使后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为,然后 以戒则明,岂必灭其籍哉!放而绝之,莫善于是。是以孟子之书,有为神农之言者,有为墨子之言者 ,皆著而非之。至于此书之作,则上继春秋,下至楚、汉之起,二百四五十年之间,载其行事,固不 可得而废也。” 此书有高诱注者,二十一篇,或曰二十二篇。《崇文总目》存者八篇,今存者十篇云。 吕东莱云 :此篇节奏从容和缓,且有条理,又藏锋不露。王道思云:何等谨严,而雍容敦博之气宛然。
曾子固
刘向所集次《新序》三十篇,目录一篇,隋、唐之世,尚为全书,今可见者十篇而已。臣既考正其文 字,因为其序。论曰: 古之治天下者,一道德,同风俗。盖九州之广,万民之众,千岁之远,其教已明,其习已成之后,所 守者一道,所传者一说而已。故《诗》《书》之文,历世数十,作者非一,而其言未尝不相为终始 ,化之如此其至也。当是之时,异行者有诛,异言者有禁,防之又如此其备也。故二帝三王之际,及 其中间,尝更衰乱,而馀泽未熄之时,百家众说,未有能出于其间者也。及周之末世,先王之教化法 度既废,余泽既熄,世之治方术者,各得其一偏,故人奋其私智,家尚其私学者,蜂起于中国,皆明 其所长而昧其短,矜其所得而讳其失。天下之士,各自为方而不能相通,世之人不复知夫学之有统 ,道之有归也。先王之遗文虽在,皆绌而不讲,况至于秦,为世之所大禁哉!
汉兴,六艺皆得于断绝残脱之余,世复无明先王之道以一之者,诸儒苟见传记百家之言,皆说而向之 。故先王之道,为众说之所蔽,而不明,郁而不发,而怪奇可喜之论,各师异见,皆自名家者,诞漫 于中国,一切不异于周之末世,其弊至于今尚在也。自斯以来,天下学者,知折衷于圣人,而能纯于 道德之美者,扬雄氏而止耳。如向之徒,皆不免乎为众说之所蔽,而不知有所折衷者也。孟子曰

x0c:“待文王而兴者,凡民也。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汉之士,岂特无明先王之道以一之者哉 !亦其出于是时者,豪杰之士少,故不能特起于流俗之中、绝学之后也。 盖向之序此书,于今为最近古,虽不能无失,然远至舜、禹,而次及于周、秦以来,古人之嘉言善行 ,亦往往而在也,要在慎取之而已。故臣既惜其不可见者,而校其可见者特详焉,亦足以知臣之攻其 失者,岂好辨哉!臣之所不得已也。
曾子固
刘向所叙《列女传》凡八篇,事具《汉书》向列传,而《隋书》及《崇文总目》,皆称向《列女传》 十五

篇,曹大家注。以《颂义》考之,盖大家所注,离其七篇为十四,与《颂义》凡十五篇,而益以 陈婴母及东汉以来凡十六事,非向书本然也。盖向旧书之亡久矣。嘉祐中,集贤校理苏颂始以《颂义 》为篇次,复定其书为八篇,与十五篇者,并藏于馆阁。而《隋书》以《颂义》为刘歆作,与向列传 不合。今验《颂义》之文,盖向之自叙。又《艺文志》有向《列女传颂图》,明非歆作也。自唐之乱 ,古书之在者少矣,而《唐志•列女传》凡十六家,至大家注十五篇者,亦无录。然其书今在,则古 书之或有录而亡,或无录而在者,亦众矣,非可惜哉!今校雠其八篇,及十五篇者已定,可缮写。 初,汉承秦之敝,风俗已大坏矣,而成帝后宫赵、卫之属,尤自放。向以谓王政必自内始,故列古女 善恶所以致兴亡者,以戒天子。此向述作之大意也。其言太任之娠文王也,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 ,口不出敖言。又以谓古之人胎教者皆如此。夫能正其视听言动者,此大人之事,而有道者之所畏也 。顾令天下之女子能之,何其盛也!以臣所闻,盖为之师傅、保姆之助,诗书图史之戒,珩璜琚瑀之 节,威仪动作之度,其教之者虽有此具,然古之君子,未尝不以身化也。故《家人》之义,归于反身 ;二《南》之业,本于文王,夫岂自外至哉!世皆知文王之所以兴,能得内助;而不知其所以然者 ,盖本于文王之躬化。故内则后妃有《关雎》之行,外则群臣有二《南》之美,与之相成,其推而及 远,则商辛之昏俗,江汉之小国,兔罝之野人,莫不好善而不自知,此所谓身修故家国天下治者也。 后世自问学之士,多徇于外物,而不安其守,其室家既不见可法,故竞于邪侈,岂独无相成之道哉 !士之苟于自恕,顾利冒耻而不知反己者,往往以家自累故也。故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 ”信哉!如此人者,非素处显也,然去二《南》之风,亦已远矣,况于南乡天下之主哉!向之所述 ,劝戒之意,可谓笃矣。 然向号博极群书,而此传称《诗•芣苢》《柏舟》《大车》之类,与今序《诗》者之说,尤乖异,盖 不可考。至于《式微》之一篇,又以谓二人之作,岂其所取者博,故不能无失欤?其言象计谋杀舜 ,及舜所以自脱者,颇合于《孟子》。然此传或有之,而《孟子》所不道者,盖亦不足道也。凡后世 诸儒之言经传者,固多如此,览者采其有补,而择其是非可也。故为之序论以发其端云。
曾子固
臣始见馆阁及世所有徐干《中论》二十篇,以谓尽于此。及观《贞观政要》,怪太宗称尝见干《中论 •复三年丧》篇,而今书此篇阙。因考之《魏志》,

见文帝称干著《中论》二十余篇,于是知馆阁及 世所有干《中论》二十篇者,非全书也。 干,字伟长,北海人。生于汉、魏之间。魏文帝称干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而先贤行状 ,亦称干笃行体道,不耽世荣。魏太祖特旌命之,辞疾不就,后以为上艾长,又以疾不行。盖汉承周 衰及秦灭学之余,百氏杂家与圣人之道并传,学者罕能独观于道德之要,而不牵于俗儒之说。至于治 心、养性、去就、语默之际,能不悖于理者固希矣,况至于魏之浊世哉!干独能考六艺,推仲尼、孟 轲之旨,述而论之。求其辞时若有小失者,要其归不合于道者少矣。其所得于内者,又能信而充之 ,逡巡浊世,有去就、显晦之大节。臣始读其书,察其意而贤之。因其书以求其为人,又知其行之可

x0c贤也。惜其有补于世,而识之者少,盖迹其言行之所至,而以世俗好恶观之,彼恶足以知其意哉! 顾臣之力,岂足以重其书,使学者尊而信之!因校其脱谬,而序其大略,盖所以致臣之意焉。
曾子固
尚书户部郎中、直龙图阁范公贯之奏议凡若干篇,其子世京集为十卷,而属余序之。 盖自至和以后十余年间,公尝以言事任职。白天子大臣至于群下,自掖庭至于四方幽隐,一有得失善 恶,关于政理,公无不极意反复为上力言。或矫拂情欲,或切劘计虑,或辩别忠佞而处其进退,章有 一再或至于十余上,事有阴争独陈,或悉引谏官御史合议肆言。仁宗尝虚心采纳,为之变命令,更废 举,近或立从,远或越月逾时,或至于其后,卒皆听用。盖当是时,仁宗在位岁久,熟于人事之情伪 与群臣之能否,方以仁厚清静,休养元元。至于是非予夺,则一归之公议,而不自用也。其所引拔以 言为职者,如公,皆一时之选。而公与同时之士,亦皆乐得其言,不曲从苟止。故天下之情,因得毕 闻于上,而事之害理者,常不果行。至于奇衺恣睢,有为之者,亦辄败悔。故当此之时,常委事七八 大臣,而朝政无大阙失,群目奉法遵职,海内义安。夫因人而不自用者天也,仁宗之所以其仁如天 ,至于享国四十余年,能承太平之业者,由是而已。后世得公之遗文,而论其世,见其上下之际相成 如此,必将低回感慕,有不可及之叹,然后知其时之难得。则公言之不没,岂独见其志,所以明先帝 之盛德于无穷也! 公为人温良慈恕,其从政宽易爱人;及在朝廷,危言正色,人有所不能及也。凡同时与公有言责者 ,后多至大官,而公独早卒。公讳师道,其世次州里,历官行事,有今资政殿学士赵公忭为公之墓铭 云。
曾子固
公所为书,号《仙凫羽翼》者三十卷,《西陲要纪》者十

卷,《清边前要》五十卷,《广中台志》八 十卷,《为臣要纪》三卷,《四声韵》五卷,总一百七十八卷,皆刊行于世。今类次诗、赋、书、奏 一百二十三篇,又自为十卷,藏于家。 方五代之际,儒学既摈焉,后生小子,治术业于闾巷,文多浅近。是时公虽少,所学已皆知治乱得失 兴坏之理。其为文闳深隽美,而长于讽谕,今类次乐府已下是也。宋既平天下,公始出仕。当此之时 ,太祖、太宗已纲纪大法矣,公于是勇言当世之得失。其在朝廷,疾当事者不忠,故凡言天下之要 ,必本天子忧怜百姓、劳心万事之意,而推大臣从官执事之人观望怀奸、不称天子属任之心,故治久 未洽。至其难言,则人有所不敢言者,虽屡不合而出,而所言益切,不以利害祸福动其意也。 始公尤见奇于太宗,自光禄寺丞、越州监酒税召见,以为直史馆,遂为两浙转运使。未久而真宗即位 ,益以材见知,初试以知制诰,及西兵起,又以为自陕以西经略判官。而公尝激切论大臣,当时皆不 说, 姜坞先生云:切论大臣者,向文简也。《宋史》本传言致尧抗疏自陈:“臣言丞相某事未效 ,不敢受章绂之赐。”词旨狂躁。荆公为致尧墓志亦载此事。 故不果用。然真宗终感其言,故为泉 州未尽一岁,拜苏州,五日,又为扬州,将复召之也。而公于是时又上书,语斥大臣尤切,故卒以龃 龉终。 公之言,其大者,以自唐之衰,民穷久矣,海内既集,天子方修法度,而用事者尚多烦碎,治财利之 臣又益急。公独以谓宜遵简易,罢管榷,以与民休息,塞天下望。祥符初,四方争言符应,天子因之 ,遂用事泰山,祠汾阴,而道家之说亦滋甚,自京师至四方,皆大治宫观。公益诤,以谓天命不可专 任,宜绌奸臣,修人事,反复至数百千言。呜呼!公之尽忠,天子之受尽言,何必古人?此非传之所 谓主圣臣直者乎!何其盛也!何其盛也!

x0c公在两浙,奏罢苛税二百三十余条。在京西,又与三司争论,免民租,释逋负之在民者。盖公之所试 如此,所试者大,其庶几矣。公所尝言甚众,其在上前及书亡者,盖不得而集;其或从或否,而后常 可思者,与历官行事,庐陵欧阳修公已铭公之碑特详焉,此故不论,论其不尽载者。公卒以龃龉终 ,其功行或不得在史氏记;藉令记之,当时好公者少,史其果可信欤!后有君子,欲推而考之,读公 之碑与书,及予小子之序其意者,具见其表里,其于虚实之论,可核矣。 公卒,乃赠谏议大夫。姓曾氏,讳某,南丰人。序其书者,公之孙巩也。 王道思曰:先生之文,如 此篇之委曲感慨而气不迫晦者,亦不多有。茅顺甫云:子固阐扬先世

所不得志处有大体,而文章措注 处极浑雄。
曾子固
熙宁三年三月,尚书司封员外郎、秘阁校理钱君纯老出为婺州。三馆秘阁同舍之士。相与饮饯于城东 佛舍之观音院,会者凡二十人。纯老亦重僚友之好,而欲慰处者之思也,乃为诗二十言以示坐者。于 是在席人各取其一言为韵,赋诗以送之。纯老至州,将刻之石,而以书来日:“为我序之。” 盖朝廷常引天下儒学之士聚之馆阁,所以长养其材而待上之用。有出使于外者,则其僚必相告语,择 都城之中广宇丰堂游观之胜,约日皆会,饮酒赋诗,以序去处之情,而致绸缪之意,历世寖久,以为 故常。其从容道义之乐,盖他司所无;而其赋诗之所称引况谕,莫不道去者之义,祝其归仕于王朝 ,而欲其无久于外。所以见士君子之风流习尚,笃于相先,非世俗之所能及;又将待上之考信于此 ,而以其汇进,非空文而已也。 纯老以明经进士制策入等,历教国子生,入馆阁,为编校书籍校理检讨。其文章学问,有过人者,宜 在天子左右,与访问,任献纳,而顾请一州,欲自试于川穷山阻僻绝之地,其志节之高,又非凡才所 及。此赋诗者所以推其贤,惜其志,殷勤反复,而不能已。余故为之序其大指,以发明士大夫之公论 ,而与同舍视之,使知纯老之非久于外也。 茅顺甫云:文之典刑,雍容雅颂。
曾子固
予观太宗常屈己以从群臣之议,而魏郑公之徒,喜遭其时,感知己之遇,事之大小,无不谏诤,虽其 忠诚自至,亦得君而然也。则思唐之所以治,太宗之所以称贤主,而前世之君不及者,其渊源皆出于 此也;能知其有此者,以其书存也。及观郑公以谏净事付史官,而太宗怒之,薄其恩礼,失终始之义 ,则未尝不反复嗟惜,恨其不思,而益知郑公之贤焉。 夫君之使臣,与臣之事君者何?大公至正之道而已矣。大公至正之道,非灭人言以掩己过,取小亮以 私其君,此其不可者也。又有甚不可者,夫以谏诤为当掩,是以谏诤为非美也。则后世谁复当谏诤乎 ?况前代之君,有纳谏之美,而后世不见,则非惟失一时之公,又将使后世之君,谓前代无谏诤之事 ,是启其怠且忌矣。太宗末年,群下既知此意而不言,渐不知天下之得失,至于辽东之败,而始恨郑 公不在,世未尝知其悔之萌芽出于此也。 夫伊尹、周公,何如人也?伊尹、周公之切谏其君者,其言至深,而其事至迫,存之于《书》,未尝 掩焉。至今称太甲、成王为贤君,而伊尹、周公为良相者,以其书可见也。令当时削而弃之,成区区 之小让,则后世何所据依而谏?又何以知其贤且良与!桀、纣、幽、厉、始皇之亡,则其臣之谏词无

见焉,非其史之遗,乃天下不敢言而然也。则谏诤之无传,乃此数君之所以益暴其恶于后世而已矣。 或曰:“《春秋》之法,为尊亲贤者讳,与此戾矣。”夫《春秋》之所以讳者恶也,纳谏岂恶乎 ?“然则焚稿者非欤?”曰:焚稿者谁欤?非伊尹、周公为之也,近世取区区之小亮者为之耳。其事 又未是也,何则?以焚其稿为掩君之过,而使后世传之,则是使后世不见稿之是非,而必其过常在于

x0c君,美常在于己也,岂爱其君之谓欤!孔光之去其稿之所言,其在正邪,未可知也,而焚之而惑后世 ,庸讵知非谋己之奸计乎? 或曰:“造辟而言,诡辞而出,异乎此。”曰:此非圣人之所曾言也。令万一有是理,亦谓君臣之间 ,议论之际,不欲漏其言于一时之人耳,岂杜其告万世也?噫!以诚信待己,而事其君,而不欺乎万 世者,郑公也。益知其贤云,岂非然哉!岂非然哉! 其言深切,足以感动人主,又繁复曲尽而不厌 ,此自为杰作。熙甫爱之,非过也。
苏明允
《苏氏族谱》,谱苏氏之族也。苏氏出于高阳,而蔓延于天下。唐神龙初,长史味道刺眉州,卒于官 ,一子留于眉,眉之有苏氏自此始。而谱不及者,亲尽也。亲尽则曷为不及?谱为亲作也。凡子得书 ,而孙不得书者何也?以著代也。自吾之父,以至吾之高祖,仕不仕,娶某氏,享年几,某日卒,皆 书,而他不书者何也?详吾之所自出也。自吾之父,以至吾之高祖,皆曰讳某,而他则遂名之,何也 ?尊吾之所自出也。谱为苏氏作,而独吾之所自出得详与尊,何也?谱,吾作也。呜呼!观吾之谱者 ,孝弟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
情见于亲,亲见于服。服始于衰,而至于麻,而至于无服。无服则亲尽,亲尽则情尽。情尽,则喜不 庆,忧不吊。喜不庆,忧不吊,则途人也。吾所与相视如途人者,其初兄弟也。兄弟其初,一人之身 也。悲夫!一人之身,分而至于途人,此吾谱之所以作也。其意曰:分至于途人者,势也,势吾无如 之何也,幸其未至于途人也,使其无至于忽忘焉可也。呜呼!观吾之谱者,孝弟之心,可以油然而生 矣。系之以诗曰: 吾父之子,今为吾兄。吾疾在身,兄呻不宁。数世之后,不知何人。彼死而生,不为戚欣。兄弟之亲 ,如足于手,其能几何?彼不相能,彼独何心?
苏明允
苏氏之先,出于高阳。高阳之子曰称,称之子曰老童,老童生重黎及吴回。重黎为帝嚳火正,曰祝融 ,以罪诛,其后为司马氏;而其弟吴回复为火正。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长曰樊,为昆吾。次 曰惠连,为参胡。次曰篯,为彭祖。次曰来言,为会人。次曰安,为曹姓。季曰季

连,为芊姓。六人 者,皆有后,其后各分为数姓。昆吾始姓己氏,其后为苏、顾、温、董。当夏之时,昆吾为诸侯伯 ,历商,而昆吾之后无闻。至周,有忿生,为司寇,能平刑以教百姓,周公称之,盖《书》所谓司寇 苏公者也。司寇苏公与檀伯达,皆封于河,世世仕周,家于其封,故河南、河内皆有苏氏。六国之际 ,秦及代、厉,其苗裔也。至汉兴,而苏氏始徙入秦。或曰:高祖徙天下豪杰以实关中,而苏氏迁焉 。其后曰建,家于长安杜陵,武帝时,为将以击匈奴有功,封平陵侯,其后世遂家于其封。建生三子 :长曰嘉,次曰武,次曰贤。嘉为奉车都尉,其六世孙纯为南阳太守,生子曰章,当顺帝时,为冀州 刺史,又迁为并州,有功于其人,其子孙遂家于赵州。其后至唐武后之世,有味道焉。味道,圣历初 为凤阁侍郎,以贬为眉州刺史,迁为益州长史,未行而卒。有子一人,不能归,遂家焉。自是眉始有 苏氏。故眉之苏,皆宗益州长史味道;赵郡之苏皆宗并州刺史章;扶风之苏,皆宗平陵侯建;河南、

x0c河内之苏,皆宗司寇忿生。而凡苏氏皆宗昆吾樊,昆吾樊宗祝融吴回。盖自昆吾樊至司寇忿生,自司 寇忿生至平陵侯建,自平陵侯建至并州刺史章,自并州刺史章至益州长史味道,自益州长史味道至吾 之高祖,其间世次,皆不可纪。而洵始为族谱以纪其族属。 谱之所纪,上至于吾之高祖,下至于吾之昆弟;昆弟死,而及昆弟之子。曰:呜呼!高祖之上,不可 详矣。自吾之前,而吾莫之知焉已矣;自吾之后,而莫之知焉。则从吾谱而益广之,可以至于无穷。 盖高祖之子孙,家授一谱而藏之,其法曰:凡嫡子而后得为谱。为谱者,皆存其高祖,而迁其高祖之 父,世世存其先人之谱无废也。而其不及高祖者,自其得为谱者之父始,而存其所宗之谱,皆以吾谱 冠焉。 其说曰:此古之小宗也。古者有大宗有小宗。《传》曰:“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者为小宗。 ”有百世不迁之宗,有五世则迁之宗。百世不迁者,别子之后也。宗其继别子之所自出者,百世不迁 者也;宗其继高祖者,五世则迁者也。别子者,公子及士之始为大夫者也。别子不得祢其父,而自使 其嫡子后之,则为大宗。故曰:“继别为宗。”族人宗之,虽百世而大宗死,则为之齐衰三月,其母 、妻亡亦然。死而无子,则支子以其昭穆后之,此所谓百世不迁之宗也。别子之庶子又不得祢别子 ,而自使其嫡子为后,则又为小宗,故曰:“继祢者为小宗。”小宗五世之外则易宗。其继祢者,亲 兄弟宗之;其继祖者,从兄弟宗之;其继曾祖者,再从兄弟宗之;其继高祖者

,三从兄弟宗之。死而 无子,则支子亦以其昭穆后之。此所谓五世则迁之宗也。凡今天下之人,惟天子之子与始为大夫者 ,而后可以为大宗,其馀则否。独小宗之法,犹可施于天下,故为族谱,其法皆从小宗。 凡吾之宗其继高祖者,高祖之嫡子祈。祈死无子,天下之宗法不立,族人莫克以其子为之后,是以继 高祖之宗亡,而虚存焉。其继曾祖者,曾祖之嫡子宗善,宗善之嫡子昭图,昭图之嫡子惟益,惟益之 嫡子允元。其继祖者,祖之嫡子讳序,序之嫡子澹,澹之嫡子位。其继祢者,祢之嫡子澹,澹之嫡子 位。曰,呜呼!始可以详之矣。百世之后,凡吾高祖之子孙,得其家之谱而观之,则为小宗;得吾高 祖之子孙之谱而合之,而以吾谱考焉,则至于无穷,而不可乱也。是为谱之志云尔。
苏子由
臣闻汉祖入关,萧何收秦图籍,周知四方盈虚强弱之实。汉祖赖之,以并天下。丙吉为相,匈奴尝入 云中、代郡,吉使东曹考案边琐,条其兵食之有无,与将吏之才否,逡巡进对,指挥遂定。由此观之 ,古之人所以运筹帷幄之中、制胜千里之外者,图籍之功也。
盖事之在官,必见于书,其始无不具者,独患多而易忘,久而易灭,数十岁之后,人亡而书散,其不 可考者多矣。唐李吉甫始簿录元和国计,并包巨细,无所不具。国朝三司使丁谓等因之,为景德、皇 祐、治平、熙宁四书,网罗一时出内之计,首尾八十余年,本末相授,有司得以居今而知昔,参酌同 异,因时施宜,此前人作书之本意也。臣以不佞,待罪地官,上承元丰之馀业,亲二圣之新政,时事 之变易,财赋之登耗,可得而言也。 谨按:艺祖皇帝创业之始,海内分裂,租赋之入,不能半今世。然而宗室尚鲜,诸王不过数人;仕者 寡少,自朝廷郡县,皆不能备官;士卒精练,常以少克众。用此三者,故能奋于不足之中,而绰然常 若有余。及其列国款附,琛贡相属于道,府库充塞,创景福内库入畜金币,为殄虏之策。太宗因之 ,克平太原;真宗继之,怀服契丹。二患既弭,天下安乐,日登富庶,故咸平、景德之间,号称太平 。群臣称颂功德,不知所以裁之者。于是请封泰山,祀汾阴,礼亳社,属车所至,费以巨万。而上清 、昭应、崇禧、景灵之宫,相继而起。累世之积,糜耗多矣。其后昭应之灾,臣下复以营缮为言,大 臣力争,章献感悟,沛然遂与天下休息。仁宗仁圣,清心省事,以幸天下。然而民物蕃庶,未复其旧 ,而夏贼窃发,边久无备,遂命益兵以应敌,急征以养兵,虽间出内藏之积,以求纾民,而四方骚然 ,民不安其居矣。其后西戎既平,而已益之兵,遂不复汰

。加以宗子蕃衍,充牣宫邸;官吏冗积,员 溢于位。财之不瞻,为日久矣。英宗嗣位,慨然有救弊之意,群臣竦观,几见日新之政,而大业未遂 ,神考嗣世,忿流弊之委积,闵财力之伤耗,览政之初,为富国强兵之计。有司奉承,违失本旨,始

x0c为青苗、助役,以病农民;继为市易盐铁,以困商贾。利孔百出,不专于三司。于是经入竭于上,民 力屈于下。继以南征交阯,西讨拓跋,用兵之费,一日千金。虽内帑别藏,时有以助之,而国亦惫矣 。今二圣临御,方恭默无为,求民之疾苦而疗之,令之不便,无不释去,民亦少休英。而西夏不宾 ,水旱继作,凡国之用度,大率多于前世。当此之时,而不思所以济之,岂不殆哉! 臣历观前世,持盈守成,艰于创业之君。盖盈之必溢,而成之必毁,物理之至,有不可逃者。盈、成 之间,非有德者不安,非有法者不久。昔秦、隋之盛,非无法也。内建百官,外列郡县。至于汉、唐 ,因而行之,卒不能改,然皆二世而亡,何者?无德以为安也。汉文帝恭俭寡欲,专务以德化民,民 富而国治,后世莫及。然身没之后,七国作难,几于乱亡。晋武帝削平吴、蜀,任贤使能,容受直言 ,有明主之风。然而亡不旋踵,子弟内叛,羌胡外乱,遂以失国。此二帝者,皆无法以为久也。今二 圣之治,安而静,仁而恕,德积于世,秦、隋之忧,臣无所措心矣。然而空匮之极,法度不立,虽无 汉、晋强臣敌国之患,而数年之后,国用旷竭,臣恐来可安枕而卧也,故臣愿得终言之。 凡会计之实,取元丰之八年,而其为别有五:一曰收支,二曰民赋,三曰课人,四曰储运,五曰经费 。五者既具,然后著之以见在,列之以通表,而天下之大计,可以画地而谈也。若夫内藏右曹之积 ,与天下封桩之实,非昔三司所领,则不入会计,将著之他书,以备观览焉。臣谨序。
苏子由
古之民政,有不可复者三焉。自祖宗以来,论事者尝以为言,而为政者,尝试其事矣。然为之愈详 ,而民愈扰;事之愈力,而功愈难。其故何哉? 古者隐兵于农,无事则耕,有事则战。安平之世,无廪给之费;征伐之际,得勤力之士。此儒者之所 叹息而言也。然而熙宁之初,为保甲之令,民始嫁母赘子,断坏支体,以求免丁。及其既成,子弟挟 县官之势,以邀其父兄;擅弓剑之技,以暴其乡党。至今河朔、京东之盗,皆保甲之余也。其后元丰 之中,为保马之法,使民计产养马,畜马者众,马不可得。民至持金帛买马于江淮,小不中度,辄斥 不用。郡县岁时阅视可否,权在医驵,民不堪命。民兵之害,乃至于此。此所谓不可复者一也。 《周官

》泉府之制:凡民之贷者,以国服为之息。贷而求息,三代之政,有不然者矣。《诗》曰 :“倬彼甫田,岁取十千,我取其陈,食我农人。自古有年。”而《孟子》亦云:“春省耕而补不足 ,秋省敛而助不给。”古盖有是道矣,而未必有常数,亦未必有常息也。至于熙宁,青苗之法,凡主 客户得相保任而贷贷息,岁取十二,出入之际,吏缘为奸,请纳之劳,民费自倍。凡白宫而及私者 ,率取二而得一;自私而入公者,率输十而得五。钱积于上,布帛米粟,贱不可售,岁暮寒苦,吏卒 在门,民号无告。二十年之间,民无贫富,家产尽耗。此所谓不可复者二也。 古者治民,必周知其夫家田亩、六畜、器械之数,未有不知其数,而能制其贫富者也;未有不能制其 贫富,而能得其心者也。故三代之君,开井田,画沟洫,谨步亩,严版图,因口之众寡以授田,因田 之厚薄以制赋。经界既定,仁政自成。下及隋、唐,风流已远,然其授民田,有口分、永业,皆取之 于官。其敛民财,有租、庸、调,皆计之于口。其后世乱、法坏,变为两税,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 ;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田之在民,其渐由此。贸易之际,不可复知。贫者急于售田,则田多而税 少;富者利于避役,则田少而税多。侥幸一兴,税役皆弊,故丁谓之记景德,田况之记皇祐,皆以均 税为言矣。然嘉祐中,薛向、孙琳始议方田,量步亩,审肥瘠,以定赋税之入。熙宁中,吕惠卿复建 手实,抉私隐,崇告讦,以实贫富之等。元丰中,李琮追究逃绝,均虚数,虐编户,以补失陷之税。 此三者,皆为国敛怨,所得不补所失,事不旋踵而罢。此所谓不可复者三也。 故臣愚以谓为国者,当务实而已,不求其名。诚使民尽力耕田,赋输以养兵,终身无复征戍之劳,而 朝廷招募勇力强狡之民,教之战阵,以卫良民,二者各得其利,亦何所不可哉!富民之家,取有余以 贷不足,虽有倍称之息,而子本之债,官不为理。偿进之日,布缕菽粟,鸡豚狗彘,百物皆售,州县 晏然。处曲直之断,而民自相养,盖亦足矣。至于田赋厚薄多寡之异,虽小有不齐,而安静不挠,民 乐其业。赋以时入,所失无几。因其交易,而质其欺隐,绳之以法,亦足以禁其太甚。昔宇文融括诸 道客户,州县观望,虚张其数,以实户为客,虽得户八十余万,岁得钱数百万,而百姓困弊,实召天 宝之乱。均税之害,何以异此!

x0c凡此三者,皆儒者平昔之所称颂,以为先王之遗法,用之足以致太平者也。然数十年以来,屡试而屡 败,足以为后世好名者之戒耳。惟嘉祐以前,百役在民。衙前大者主仓库,躬馈运

,小者治燕飨,职 迎送,破家之祸,易于反掌。至于州县役人,皆贪官暴吏之所诛求,仰以为生者。先帝深求其病,鬻 坊场以募衙前,均役钱以雇诸役,使民得阖门治生,而吏不敢苛问。有司奉行,不得其当,坊场求数 倍之价,役钱彀宽剩之积,而民始困踬不堪其生矣。 今二圣览观前事,知其得失之实,既尽去保甲、青苗、均税,至于役法,举差雇之中,唯便民者取之 。郡县奉承,虽未即能尽,而天下之民知天子之爱我矣。故臣于民赋之篇,备论其得失,俾后有考焉 。
王介甫
士弊于俗学久矣,圣上闵焉,以经术造之。乃集儒臣,训释厥旨,将播之校学,而臣某实董《周官》 。 惟道之在政事,其贵贱有位,其后先有序,其多寡有数,其迟速有时,制而用之存乎法,推而行之存 乎人。其人足以任官,其官足以行法,莫盛乎成周之时;其法可施于后世,其文有见于载籍,莫具乎 《周官》之书。盖其因习以崇之,赓续以终之,至于后世,无以复加。则岂特文、武、周公之力哉 !犹四时之运,阴阳积而成寒暑,非一日也。 自周之衰,以至于今,历岁千数百矣。太平之遗迹,扫荡几尽,学者所见,无复全经。于是时也,乃 欲训而发之,臣诚不自揆,然知其难也。以训而发之之为难,则又以知夫立政造事追而复之之为难。 然窃观圣上,致法就功,取成于心,训迪在位,有冯有翼,亹亹乎乡六服承德之世矣。以所观乎今 ,考所学乎古,所谓见而知之者,臣诚不自揆,妄以为庶几焉。故遂冒昧自竭,而忘其材之弗及也。 谨列其书,为二十有二卷,凡十余万言,上之御府,副在有司,以待制诏颁焉。谨序。
王介甫
熙宁二年,臣某以《尚书》入侍,遂与政,而子雱实嗣讲事,有旨为之说以献。八年,下其说太学班 焉。惟虞、夏、商、周之遗文,更秦而几亡,遭汉而仅存,赖学士大夫诵说,以故不泯。而世主或莫 知其可用。天纵皇帝大知,实始操之以验物,考之以决事;又命训其义,兼明天下后世。而臣父子以 区区所闻,承乏与荣焉。然言之渊懿,而释以浅陋;命之重大,而承以轻渺。兹荣也,只所以为愧也 欤!谨序。
王介甫
《诗》三百十一篇,其义具存,其辞亡者六篇而已。上既使臣雱训其 辞,又命臣某等训其义。书成,以赐太学,布之天下,又使臣某为之序。谨拜手稽首,言曰: 《诗》上通乎道德,下止乎礼义,放其言之文,君子以兴焉;循其道之序,圣人以成焉。然以孔子之 门人,赐也、商也有得于一言,则孔子悦而进之,盖其说之难明如此。则自周衰以迄于今,泯泯纷纷 ,岂不宜哉!

x0c伏惟皇帝陛下,内德纯茂,则神罔时恫

;外行恂达,则四方以无侮。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则 颂之所形容,盖有不足道也。微言奥义,既自得之,又命承学之臣,训释厥遗,乐与天下共之。顾臣 等所闻,如爝火焉,岂足以赓日月之余光?姑承明制,代匮而已。 《传》曰:“美成在久。”故《棫朴》之作人,以寿考为言,盖将有来者焉,追琢其章,缵圣志而成 之也。臣衰且老矣,尚庶几及见之。谨序。
王介甫
太史公叙帝王,则曰本纪;公侯传国,则曰世家;公卿特起,则曰列传。此其例也。其列孔子为世家 ,奚其进退无所据邪? 孔子,旅人也,栖栖衰季之世,无尺土之柄,此列之以传宜矣。曷为世家哉?岂以仲尼躬将圣之资 ,其教化之盛,舄奕万世,故为之世家以抗之,又非极挚之论也。 夫仲尼之才,帝王可也,何特公侯哉?仲尼之道,世天下可也,何特世其家哉?处之世家,仲尼之道 ,不从而大;置之列传,仲尼之道,不从而小。而迁也,自乱其例,所谓多所牴牾者也。
王介甫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 ,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 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王介甫
曹沫将而亡人之城,又劫天下盟主,管仲因勿倍,以市信一时,可也。余独怪知伯国士豫让,岂顾不 用其策耶?让,诚国士也,曾不能逆策三晋,救知伯之亡,一死区区,尚足校哉!其亦不欺其意者也 。聂政售于严仲子,荆轲豢于燕太子丹,此两人者,汙隐困约之时,自贵其身,不妄愿知,亦曰有待 焉。彼挟道德以待世者何如哉?
王介甫
文公非董子作《士不遇赋》,惜其自待不厚。以余观之,《诗》三百发愤于不遇者甚众;而孔子亦曰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盖叹不遇也。文公论高如此,及观于史,一不得职,则诋宰 相以自快。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言不可独信久矣。 虽然,彼宰相名实固有辨。彼诚小人也,则文公之发,为不忍于小人叫也。为史者独安取其怒之以失 职耶!世之浅者,固以其利心量君子,以为触宰相以近祸,非以其私则莫为也。夫文公之好恐,盖所

x0c谓皆过其分者耳。方其不信于天下,更以推贤进善为急,一士之不显,至寝食为之不甘,盖奔走有力 成其名而后已。士之废兴,彼各有命,身非王公大人之位,取其任而私之,又自以为贤,仆仆然忘其 身之劳也,岂所谓知命者耶! 《记》曰:“道之不行,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夫文公之过也,抑其所以为贤欤!
王介甫
吾州之东南,有灵谷

者,江南之名山也。龙蛇之神,虎豹翚翟之文章,楩柟豫章竹箭之材,皆自山出 ,而神林鬼冢、魑魅之穴,与夫仙人释子恢谲之观,咸附托焉。至其淑灵和清之气,盘礴委积于天地 之间,万物之所不能得者,乃属之于人,而处士君实生其址。 君姓吴氏,家于山阯。豪杰之望,临吾一州者,盖五六世,而后处士君出焉。其行,孝弟忠信;其能 ,以文学知名于时。惜乎其老矣,不得与夫虎豹翚翟之文章,楩楠豫章竹箭之材俱出,而为用于天下 。顾藏其神奇,而与龙蛇杂此土以处也。 然君浩然有以自养,遨游于山川之间,啸歌讴吟,以寓其所好,而终身乐之不厌。有诗数百篇,传诵 于闾里。他日出《灵谷》三十二篇,以属其甥曰:“为我读而序之。”唯君之所得,盖有伏而不见者 ,岂特尽于此诗而已!虽然,观其镵刻万物,而接之以藻缋,非夫诗人之巧者,亦孰能至于此?
归熙甫
越山西南高而下倾于海,故天目于浙江之山最高,然仅与新安之平地等。自浙望之,新安盖出万山之 上云。故新安,山郡也,州邑乡聚,皆依山为坞。而山惟黄山为大,大鄣山次之,秦初置鄣郡以此。 诸水自浙岭渐溪至率口,与率山之水会,北与练溪合,为新安江。过严陵滩,入于钱塘,而汊川之水 ,亦会于率口。汊川者,合琅璜之水,流岐阳山之下。两水相交谓之汊,盖其口山围水绕,林木茂密 ,故居人成聚焉。 唐广明之乱,都使程沄集众为保,营于其外,子孙遂居之。新安之程,蔓衍诸邑,皆祖梁忠壮公,而 都使实始居汊口。其显者为宋端明殿学士珌;而若庸师事饶仲元,其后吴幼清、程钜夫皆出其门,学 者称之为徽庵先生。其他名德,代有其人。程君元成汝玉,都使之后也,故为《汊口志》,志其方物 、地俗,与丘陵坟墓。汝玉之所存,可谓厚矣,盖君子之不忘乎乡,而后能及天下也。 噫!今名都大邑,尚犹恨纪载之轶。汊口一乡,汝玉之能为其山水增重也如此,则文献之于世,其可 少乎哉!
归熙甫
文太史既没,幼于裒其平日所与尺牍,摹之石上。太史尊宿,幼于年辈远不相及,而往复勤恳如素交 。吴中自来先后辈相接引类如此,故文学渊源,远有承传,非他郡之所能及也。嗟乎!士故乐于有所 为。若夫旷世独立,仰以追思千载之前,俯以望未来之后世,其亦可慨也夫!

x0c方灵皋
古者妇于舅姑服期,先王称情以立文,所以责其实也。妇之爱舅姑,不若子之爱其父母,天也。苟致 爱之实,妇常得子之半,不失为孝妇。古之时,女教修明,妇于舅姑,内诚则存乎其人,而无敢显为 悖者,盖入室而盥馈,以明妇顺;三月而后反马,示不当于舅

姑而遂逐也。终其身荣辱去留,皆视其 事舅姑之善否,而夫之宜不宜不与焉。惟大为之坊,此其所以犯者少也。近世士大夫百行不怍,而独 以出妻为丑,闾阎化之。由是妇行放佚而无所忌,其于舅姑,以貌相承,而无勃谿之声者,十室无二 三焉,况责以诚孝与!妇以类己者多而自证,子以习非者众而相安,百行之衰,人道之所以不立,皆 由于此。 广昌何某,妻魏氏,刲肱求疗其姑,几死。其事虽人子为之,亦为过礼,而非笃于爱者不能。以天下 妇顺之不修,非绝特之行,不足以振之,则魏氏之事,岂可使无传与!抑吾观节孝之过中者,自汉以 降始有之,三代之盛,未之前闻也,岂至性反不若后人之笃与?盖道教明,而人皆知夫义之所止也。 后世人道衰薄,天地之性,有所壅遏不流,其郁而钟于一二人者,往往发为绝特之行,而不必轨于中 道,然用以矫枉扶衰,则固不可得而议也。 魏氏之舅官京师,士大夫多为诗歌以美之,予因发此义以质后之人。 议论好,而文非高古。
刘才甫
乘五板之船,浮于江淮,滃然云兴,勃然风起,惊涛生,巨浪作,舟人仆夫,失色相向,以为将有倾 覆之忧、沉沦之惨也。又况海水之所汩没,渺尔无垠,天吴睒赐,鱼鼋撞冲,人于其中,萍飘蓬转 ,一任其挂罥奔驰,曾不能以自主。故往往魄动神丧,不待樯摧橹折,而梦寐为之不宁。
顾乃俯仰自如,吟咏自适,驰想于沆瀣之虚,寄情于霞虹之表,翩然而藻思翔,蔚然而鸿章著,振开 、宝之余风,仿佛乎杜甫、高、岑之什,此所谓神勇者矣。余谓不然。人臣悬君父之命于心,大如日 轮,响如霆轰。则其于外物也,视之而不见其形,听之而不闻其声。彼其视海水之荡潏,如重茵莞席 之安;视崇岛之峌当前,如翠屏之列、几砚之陈;视百灵怪物之出没而沉浮,如佳花美竹奇石之星罗 于苑囿。歌声出金石,若夫风潮澎湃之音,彼固有不及知者,而又何震慴恐惧之有? 翰林徐君亮直先生,以康熙某年之月日,奉使琉球,岁且及周,歌诗且千百首,名之曰《海舶三集》 ,海内之荐绅大夫,莫不闻而知之矣。后二十余年,先生既归老于家,乃命大櫆为之序。有奇气,实 似昌黎,而语略繁。
刘才甫
余友倪君司城,非今世之所谓诗人也。其试童子,尝冠于童子矣;其在太学,尝冠于太学诸生矣。其 应乡试而出,太仓王相国使人亟求其草稿观之。然则司城之于举进士,可操券取也,而卒不获一售以 终其身。雍正之初,尝为中书而使蜀焉。其后为洋与南郑二县令,前后十六年,其德泽加于百姓,大 臣尝有荐其才可知一郡及为藩臬之副使者,而卒老于县令不得调

。信乎人之穷达悬于天,而非人力之 所能为邪!

x0c司城于书无所不读,而尤详于圣人之经,必究极根源乃止。其齿长余于十有余岁,而与余同学为古文 。余间出文相质,司城虽心以为善,而未尝有面谀之言,其刻求于一字一句之间,如酷吏之治狱,必 不稍留余地。余少盛气不自抑,或与之辨争,至于喧哄。然司城不以余之争而少为宽假,余亦不以其 刻求而自讳其疵也,苟有作,必出使视之。其后每相见,则每至于争;而一日不见,则又未尝不相思 。盖古之所谓益友者如此,而吾特幸与之为友也。 司城抱负奇伟,不得见于世,则往往为歌诗以自娱。其壮年周游黔、蜀,崎岖万里,其诗尤雄放,穷 极文章之变。虽其他稍涉平易者,而语必雅健,能不失诗人之意旨。时人不能尽知,更千百世后,必 有能知之者。 余虽与司城同乡里,其久相聚处,乃反在异地。司城既家居,不相见者常至五六年。岁庚午,司城一 至京师,余与相聚才数日,怅然别去,忽忽阅四岁。今春余将之武昌,道过司城。司城出酒肴共酌 ,意气慷慨,其平时飞动之意,犹不能无。然而司城年已七十矣。 司城所为诗仅千有余篇,其锓板以行世,用白金无过百两,而家贫力未能及。余将与四方友人共谋之 ,而未知其何如。虽然,司城之诗藏于家,其光怪已自发见不可揜;虽其行世,岂能加毫末于司城哉 !然则锓板与否存乎人,而司城固可不问矣。
威王问于莫敖子华曰:“自从先君文王以至不穀之身,亦有不为爵劝,不为禄勉,以忧社稷者乎 ?”莫敖子华对曰:“如华不足以知之矣。”王曰:“不于大夫,无所闻之。”莫敖子华对曰:“君 王将何问者也?彼有廉其爵,贫其身,以忧社稷者;有崇其爵,丰其禄,以忧社稷者;有断头决腹 ,一瞑而万世不视,不知所益,以忧社稷者;亦有不为爵劝,不为禄勉,以忧社稷者。” 王曰:“大夫此言,将何谓也?”莫敖子华对曰:“昔令尹子文,缁帛之衣以朝,鹿裘以处,未明而 立于朝,日晦而归食,朝不谋夕,无一日之积。故彼廉其爵,贫其身,以忧社稷者,令尹子文是也。 昔者叶公子高,身获于表薄而财于柱国,定白公之祸,宁楚国之事,恢先君以揜方城之外,四封不廉 ,名不挫于诸侯。当此之时也,天下莫敢以兵南向。叶公子高食田六百畛,故彼崇其爵,丰其禄,以 忧社稷者,叶公子高是也。昔者吴与楚战于柏举,两御之间,夫卒交。莫敖大心抚其御之手,顾而太 息曰:‘嗟乎子呼!楚国亡之日至矣,吾将深入吴军,若扑一人,若捽一人,以与大心者也,社稷其 为庶几乎!’故断头决腹,一瞑而万世不视,不知

所益,以忧社稷者,莫敖大心是也。昔吴与楚战于 柏举,三战入郢,寡君 当作“君王”。 身出,大夫悉属,百姓离散。棼冒勃苏曰:‘吾被坚执锐赴 强敌而死,此犹一卒也,不若奔诸侯。’于是赢粮潜行,上峥山,逾深溪,跖穿膝暴,七日而薄秦王 之朝。雀立不转,昼吟宵哭,七日不得告,水浆无入口,瘨而殚闷,旄不知人。秦王闻而走之,冠带 不相及,左奉其首,右濡其口,勃苏乃苏。秦王身问之:‘子孰谁也?’棼冒勃苏对曰:‘臣非异 ,楚使新造盭棼冒勃苏。吴与楚人战于柏举,三战入郢,寡君身出,大夫悉属,百姓离散。使下臣来 ,告亡,且求救。’秦王顾令之起,‘寡人闻之,万乘之君,得罪一土,社稷其危,今此之谓也。 ’遂出革车千乘,卒万人,属之子满与子虎,下塞以东,与吴人战于浊水,而大败之,亦闻于遂浦。 故劳其身,愁其思,以忧社稷者,棼冒勃苏是也。吴与楚战于柏举,三战入郢,君王身出,大夫悉属 ,百姓离散。蒙谷结斗于宫唐之上,舍斗奔郢,曰:‘若有孤,楚国社稷其庶几乎!’遂入大宫,负 鸡次之典,以浮于江,逃于云梦之中。昭王反郢,五官失法,百姓昏乱。蒙谷献典,五官得法,而百 姓大治。此蒙谷之功,多与存国相若,封之执圭,田六百畛。蒙谷怒曰:‘谷非人臣,社稷之臣,苟 社稷血食,余岂患无君乎!’遂自弃于磨山之中,至今无冒。 鼐按:冒者,言覆冒子孙田禄之类。 或作“位”,非是。 故不为爵劝、不为禄勉,以忧社稷者,蒙谷是也。”

x0c王乃太息曰:“此古之人也。今之人,焉能有之邪?”莫敖子华对曰:“昔者先君灵王,好小腰,楚 士约食,冯而能立,式而能起。食之可欲,忍而不入;死之可恶,然而不避。华闻之,其君好发者 ,其臣决拾。君王直不好,若君王诚好贤,此五臣者,皆可得而致之。”
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
对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塞辕、缑氏之口,当屯留之道,魏绝南阳,楚临南郑,秦攻新城、宜 阳,以临二周之郊,诛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九鼎宝器必出。据九鼎,按图籍,挟 天于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狄之长也。敝兵劳众,不足以成 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争 焉,顾争于戎狄,去王业远矣。”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 ,而王随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贫,故臣

愿从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而有桀、纣 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彼 已服矣。故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诸侯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两附,而又有禁暴止 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 臣请谒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齐,韩之与国也。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则必将并力合谋 ,以因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谓危,不如伐蜀之完也 。” 惠王曰:“善。寡人听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蜀既 属,秦益强,富厚轻诸侯。
苏子说齐闵王曰:臣闻用兵而喜先天下者忧,约结而喜主怨者孤。夫后起者,藉也,而远怨者,时也 。是以圣人从事,必藉于权而务兴于时。夫权藉者,万物之率也;而时势者,百事之长也。故无权藉 ,倍时势,而能事成者寡矣。 今虽干将、莫邪, 此下承后起说。 非得人力,则不能割刿矣。坚箭利金,不得弦机之利,则不能远 杀矣。矢非不铦,而剑非不利也。何则?权藉不在焉。何以知其然也?昔者赵氏袭卫,车舍人不休傅 卫国,城刚平;卫八门土,而二门堕矣。此亡国之形也。卫君跣行,告愬于魏。魏王身被甲底剑,挑 赵索战,邯郸之中骛,河山之间乱。卫得是藉也,亦收余甲而北面,残刚平,堕中牟之郭。卫非强于 赵也,譬之卫矢而魏弦机也,藉力魏而有河东之地,赵氏惧。楚人救赵而伐魏,战于州西,出梁门 ,军舍林中,马饮于大河。赵得是藉也,亦袭魏之河北,烧棘沟,队黄城。故刚平之残也,中牟之堕 也,黄城之队也,棘沟之烧也,此皆非赵、魏之欲也。然二国劝行之者何也?卫明于时权之藉也。今 世之为国者不然矣。兵弱而好敌强,国罢而好众怨,事败而好鞠之,兵弱而憎下人,地狭而好敌大 ,事败而好长诈。行此六者而求霸,则远矣。 臣闻善为国者, 此下承远怨说。 顺民之意,而料兵之能,然后从于天下。故约不为人主怨,伐不为 人挫强。如此,则兵不费,权不轻,地可广,欲可成也。昔者齐之与韩、魏伐秦、楚也,战非甚疾也 ,分地又非多韩、魏也。然而天下独归咎于齐者,何也?以其为韩、魏主怨也。且天下遍用兵矣,齐 、燕战而赵氏兼中山,秦、楚战韩、魏不休,而宋、越专用其兵。此十国者,皆以相敌为意,而独举 心于齐者何也?约而好主怨,伐而好挫强也。

x0c且夫强大之祸, 以下皆言后起,而远怨意即

寓其内。 常以王人为意也。夫弱小之殃,常以谋人为利 也。是以大国危,小国灭也。大国之计,莫若后起而重伐不义。夫后起之藉,与多而兵劲,则是以众 强敌罢寡也。兵必立也,事不塞天下之心,则利必附矣。大国行此,则名号不攘而至,霸王不为而立 矣。小国之情,莫如谨静而寡信诸侯。谨静则四邻不反,寡信诸侯则天下不卖。外不卖,内不反,则 积蓄朽腐而不用,币帛矫蠹而不服矣。小国道此,则不祠而福矣,不贷而见足矣。故曰:“祖仁者王 ,立义者霸,用兵穷者亡。”何以知其然也?昔吴王夫差,以强大为天下先,强袭郢而栖越,身从诸 侯之君,而卒身死国亡,为天下戮看,何也?此夫差平居而谋王,强大而喜先天下之祸也。昔者莱、 莒好谋,陈、蔡好诈,莒恃越而灭,蔡恃晋而亡,此皆内长诈、外信诸侯之殃也。由此观之,则强弱 大小之祸,可见于前事矣。语曰:“骐骥之衰也,驽马先之;孟贲之倦也,女子胜之。”夫驽马、女 子,筋力骨劲,非贤于骐骥、孟贲也。何则?后起之藉也。今天下之相与也不并灭,有而案兵而后起 ,寄怨而诛不直,微用兵而寄于义,则亡天下可跼足而须也。明于诸侯之故,察于地形之理者,不约 亲,不相质而固,不趋而疾,众事而不反,交割而不相憎,俱强而加以亲。何则?形同忧而兵趋利也 。何以知其然也?昔者燕、齐战于桓之曲,燕不胜,十万之众尽,胡人袭燕楼烦数县,取其牛马。夫 胡之与齐,非素亲也,而用兵又非约质而谋燕也。然而甚于相趋者何也?形同忧而兵趋利也。由此观 之,约于同形则利长,后起则诸侯可趋役也。
故明主察相, 以下极言用兵之害,不能后起而致怨者。 诚欲以霸王为志,则战攻非所先。战者,国 之残也,而都县之费也。残费已先,而能从诸侯者寡矣。彼战者之为残也,士闻战则输私财而富军市 ,输饮食而待死士,令折辕而炊之,杀牛而觞士,则是路窘之道也。中人祷祝,君翳酿,通都小县置 社,有市之邑,莫不正事而奉王,则此虚中之计也。夫战之明日,尸死扶伤,虽若有功也,军出费 ,中哭泣, 军则重出费以送死伤,国中则哭泣以迎之。 则伤主心矣。死者破家而葬,夷伤者空财而 共药,完者内酺而华乐,故其费与死伤者钧。故民之所费也,十年之田而不偿也。军之所出,矛戟折 ,镮弦绝,伤弩破车,罢马亡矢之太半。甲兵之具,官之所私出也,士大夫之所匿,厮养卒之所窃 ,十年之田而不偿也。天下有此再费者,而能从诸侯者寡矣。攻城之费,百姓理襜蔽,举冲橹,家杂 总,身窟穴,中罢于刀金,而士困于土功,将不释甲,期数而

能拔城者为亟耳。上倦于教,士断于兵 ,故三下城而能胜敌者寡矣。故曰:彼战攻者非所先也。何以知其然也?昔智伯瑶攻范中行氏,杀其 君,灭其国,又西围晋阳,吞兼二国,而忧一主,此用兵之盛也。然而智伯卒身死国亡,为天下笑者 ,何谓也?兵先战攻,而灭二子之患也。昔者中山悉起而迎燕、赵,南战于长子,败赵氏;北战于中 山,克燕军,杀其将。夫中山,千乘之国也,而敌万乘之国二,再战比胜,此用兵之上节也。然而国 遂亡、君臣于齐者何也?不啬于战攻之患也。由此观之,则战攻之败,可见于前事矣。今世之所谓善 用兵者,终战比胜,而守不可拔,天下称为善,一国得而保之,则非国之利也。臣闻战大胜者,其士 多死而兵益弱;守而不可拔者,其百姓罢而城郭露。夫士死于外,民残于内,而城郭露于竟,则非王 之乐也。今夫鹄的非咎罪于人也,便弓引弩而射之,中者则喜,不中则愧。少长贵贱,则同心于贯之 者何也?恶其示人以难也。今穷战比胜,而守必不拔,则是非徒示人以难也,又且害人者也,然则天 下仇之必矣。夫罢士露国,而多与天下为仇,则明君不居也。素用强兵而弱之,则察相不事;彼明君 察相者,则五兵不动而诸侯从,辞让而重赂至矣。故明君之攻战也,甲兵不出于军而敌国胜,冲橹不 施而边城降,士民不知而王业至矣。彼明君之从事也,用财少,旷日远而为利长者,故曰:兵后起则 诸侯可趋役也。
臣之所闻, 此下言用谋之利,明于权藉、时势者。 攻战之道非师者,虽有百万之军,北之堂上;虽 有阖闾、吴起之将,禽之户内。千丈之城,拔之尊俎之间;百尺之冲,折之袵席之上。故钟鼓竽瑟之 音不绝,地可广而欲可成;和乐倡优侏儒之笑不乏,诸侯可同日而致也。故名配天地不为尊,利制海 内不为厚。故夫善为王业者,在劳天下而自逸,乱天下而自安,诸侯无成谋,则其国无宿忧也。何以 知其然?佚治在我,劳乱在天下,则王之道也。锐兵来而拒之,患至而移之,使诸侯无成谋,则其国 无宿忧矣。何以知其然矣?昔者魏王拥土千里,带甲三十六万,恃其强而拔邯郸, 黄丕烈谓“而 ”“能”字通。《国策》“能”字多作“而”。鲍氏增“恃”字非。 西围定阳,又从十二诸侯,朝 天子以西谋秦。秦王恐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令于竟内,尽堞中为战具,竟为守备,为死士置将 ,以待魏氏。卫鞅谋于秦王曰:“夫魏氏其功大,而令行于天下,有十二诸侯而朝天子,其与必众。 故以一秦而敌大魏,恐不如。王何不使臣见魏王,则臣请必北魏矣。”秦王许诺。卫鞅见魏王曰 :“大王

之功大矣,令行于天下矣。今大王之所从十二诸侯,非宋、卫也,则邹、鲁、陈、蔡,此固 大王之所以鞭箠使也,不足以王天下。大王不若北取燕,东伐齐,则赵必从矣。西取秦,南伐楚,则

x0c韩必从矣。大王有伐齐、楚心,而从天下之志,则王业见矣。大王不如先行王服,然后图齐、楚。 ”魏王悦于卫鞅之言也,故身广公宫,制丹衣柱,建九斿,从七星之。此天子之位也,而魏王处之。 于是齐、楚怒,诸侯奔齐。齐人伐魏,杀其太子,覆其十万之军。魏王大恐,跣行按兵于国,而东次 于齐,然后天下乃舍之。当是时,秦王垂拱而受西河之外,而不以德魏王。故卫鞅之始与秦王计也 ,谋约不下席,言于尊俎之间,谋成于堂上,而魏将已禽于齐矣。冲橹未施,而西河之外已入于秦矣 。此臣之所谓北之堂上,禽将户内,拔城于尊俎之间,折冲席上者也。” 《战国策》以此为苏子之 辞,或疑为苏秦,或疑为苏代,吴师道固辨其非矣。鼐按:此篇末引商鞅见魏王之语,正如秦、代所 以愚齐之计。若借卫鞅以发其情,而寤愍王焉者,岂非齐之忠臣乎?篇首“苏子”字盖误。不则或苏 厉之辞。当齐湣、燕昭之时,代常居燕,厉常居齐。齐国既破,赵将与秦攻其遗烬,其危亟矣。厉独 为书与赵王止之,岂厉犹忠于为齐谋者,有异于其两昆邪?
秦攻赵于长平,大破之,引兵而归。因使人索六城于赵而媾。赵计未定。楼缓新从秦来,赵王与楼缓 计之。曰:“与秦城何如?不与何如?”楼缓辞让曰:“此非人臣之所能知也。”王曰:“虽然,试 言公之私。”楼缓曰:“王亦闻夫公甫文伯母乎?公甫文伯官于鲁,病死,妇人为之自杀于房中者二 人。其母闻之,不肯哭也。相室曰:‘焉有子死而不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贤人也,逐于鲁,是 人不随,今死而妇人为死者二人, 《国策》作十六人,今依《史记》。 若是者,其于长者薄,而于 妇人厚。’故从母言之,为贤母也;从妇言之,必不免为妒妇也。故其言一也,言者异,则人心变矣 。今臣新从秦来,而言勿与,则非计也;言与之,则恐王以臣之为秦也。故不敢对。使臣得为王计之 ,不如予之。”王曰:“诺。” 虞卿闻之,入见王。王以楼缓言告之。虞卿曰:“此饰说也。”王曰:“何谓也?”虞卿曰:“秦之 攻赵也,倦而归乎?王以其力尚能进,爱王而不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遗余力矣,必以倦 而归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攻而资之,是助秦自攻 也。来年秦复攻王,王无以救矣。” 王以虞卿之旨告楼缓。楼缓曰:“虞卿能尽

知秦力之所至乎?诚知秦力之所不至,此弹丸之地,犹不 与也,令秦来年复攻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王曰:“诚听子割矣,子能必来年秦之不复攻我乎 ?”楼缓对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昔者三晋之交于秦相善也。今秦释韩、魏而独攻王,王之所以 事秦,必不如韩、魏也。今臣为足下解负亲之攻,启关通币,齐交韩、魏,至来年而王独不取于秦 ,王之所以事秦者,必在韩、魏之后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王以楼缓之言告虞卿。虞卿曰:“楼缓言不媾,来年秦复攻王,得无更割其内而媾?今媾,楼缓又不 能必秦之不复攻也,虽割何益?来年复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也,此自尽之术也。不如无媾。 秦虽善攻,不能取六城;赵虽不能守,亦不至失六城。秦倦而归,兵必罢。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罢秦 ,是我失之于天下,而取偿于秦也。吾国尚利,孰与坐而割地,自弱以强秦?今楼缓曰秦善韩、魏而 攻赵者,必王之事秦不如韩、魏也,是使王岁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地尽矣。来年秦复求割地,王将 予之乎?不予,则是弃前资而挑秦祸也;与之,则无地而给之。语曰:‘强者善攻,而弱者不能自守 。’今坐而听秦,秦兵不敝而多得地,是强秦而弱赵也。以益愈强之秦,而割愈弱之赵,其计固不止 矣。且秦,虎狼之国也,无礼义之心,其求无已,而王之地有尽。以有尽之地,给无已之求,其势必 无赵矣。故曰:此饰说也。王必勿与。”王曰:“诺。” 楼缓闻之,入见于王,王又以虞卿之言告之。楼缓曰:“不然。虞卿得其一,未知其二也。夫秦、赵 构难,而天下皆说,何也?曰:我将因强而乘弱。今赵兵困于秦,天下之贺战胜者,则必尽在于秦矣 。故不若亟割地求和以疑天下,慰秦心。不然,天下将因秦之怒,乘赵之敝而瓜分之。赵且亡,何秦 之图?王以此断之,勿复计也。” 虞卿闻之,又入见王曰:“危矣!楼子之为秦也。夫赵兵困于秦,又割地为和,是愈疑天下,而何慰 秦心哉?是不亦大示天下弱乎?且臣曰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秦索六城于王,王以六城赂齐。齐 ,秦之深仇也,得王六城,并力而西击秦也。齐之听王,不待辞之毕也。是王失于齐,而取偿于秦 ,一举结三国之亲,而与秦易道也。”赵王曰:“善”。因发虞卿东见齐王,与之谋秦。虞卿未反

x0c,秦之使者已在赵矣。楼缓闻之,逃去。 鼐按:《史记》以始劝赵割六城为赵郝之计。后楼缓来赵 ,乃复劝之。其两人之辞,《国策》尽以为楼缓之语。今依《国策》。
秦昭王谓左右曰:“今日韩、魏,孰与始强?”对曰:“弗如也。”王曰:“今之

如耳、魏齐,孰如 孟尝、芒卯之贤?”对曰:“弗如也。”王曰:“以孟尝、芒卯之贤,帅强韩、魏之兵以伐秦,犹无 奈寡人何也;今以无能之如耳、魏齐,帅弱韩、魏以攻秦,其无奈寡人,何亦明矣!”左右皆曰 :“甚然。” 中旗推琴对曰:“王之料天下过矣。昔者六晋之时,智氏最强,灭破范中行,帅韩、魏以围赵襄子于 晋阳,决晋水以灌晋阳,城不沉者三板耳。智伯出行水,韩康子御,魏桓子骖乘。智伯曰:‘始吾不 知水之可亡人之国也,乃今知之。汾水利以灌安邑,绛水利以灌平阳。’魏桓子肘韩康子,康子履魏 桓子蹑其踵,肘足接于车上,而智氏分矣,身死国亡,为天下笑。今秦之强,不能过智伯,韩、魏虽 弱,尚贤在晋阳之下也。此乃方其用肘足时也,愿王之勿易也。”
魏将与秦攻韩,无忌谓魏王曰: 秦与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贪戾好利而无信,不识礼义德行。苟有利焉,不顾亲戚兄弟,若禽兽耳 。此天下之所同知也,非有所施厚积德也。故太后,母也,而以忧死;穰侯,舅也,功莫大焉,而竟 逐之;两弟无罪,而再夺之国。此其于亲戚兄弟若此,而又况于仇雠之敌国乎!今大王与秦伐韩而益 近秦患,臣甚惑之。而王弗识也,则不明矣。群臣知之,而莫以此谏,则不忠矣。 今夫韩氏以一女子承一弱主,内有大乱,外安能支强秦、魏之兵?王以为不破乎?韩亡,秦有郑地 ,与大梁邻,王以为安乎?欲得故地,而今负强秦之祸也,王以为利乎? 秦非无事之国也,韩亡之后,必且更事。 《国策》便事,《史记》更事,《史》是, 更事必就易与 利。就易与利,必不伐楚与赵矣。是何也?夫越山逾河,绝韩之上党而攻强赵,则是复阏与之事也 ,秦必不为也。若道河内,倍邺、朝歌,绝漳、滏之水,而以与赵兵决胜于邯郸之郊,是受智伯之祸 也,秦又不敢。伐楚,道涉山谷,行三千里,而攻冥阨之塞。 冥阨,依《史》,《策》作“危隘 ”。 所行者甚远,而所攻者甚难,秦又弗为也。若道河外,背大梁,而右上蔡、召陵,以与楚兵决 于陈郊,秦又不敢也。故曰秦必不伐楚与赵矣,又不攻卫与齐矣。 韩亡之后,兵出之日,非魏无攻矣。秦故有怀、茅、邢邱,城、垝津以临河内, 此句依《史记》。 《国策》作“怀地、邢邱、安城、垝津而以之临河内”。 河内、共、汲莫不危矣。秦有郑地,得垣 雍,决荥泽而水大梁,大梁必亡矣。王之使者大过矣。乃恶安陵氏于秦,秦之欲诛 诛,《国策》作 “许”。 之久矣。然而秦之叶阳、昆阳与舞阳、高陵邻,听使者之恶也,随安陵氏而亡之,秦绕舞 阳之北以东临许,则南

国必危矣。《 国策》魏攻管篇,安陵君对信陵君曰:“吾先君成侯,受诏襄 王,以守此地。”鼐按:襄王者,梁襄王也。成侯者,安陵始封之君,非惠王之子,则襄王之子也。 魏至安厘王,去襄王四世,而安陵益疏绝为异国,故取恶于魏,欲并韩而亡之。然安陵在魏西南,犹 足蔽魏之南国,苟亡之,则南国危矣。鲍彪、吴师道注《国策》,乃以襄王为赵襄子,成侯为赵成侯 ,不知其为魏同姓国也。且赵曷为封子姓于韩魏间乎? 南国虽无危,则魏国岂得安哉? 且夫憎韩不爱安陵氏可也,夫不患秦之不爱南国非也。 “之”,犹及也。 异日者,秦乃在河西,晋 国之去梁也千里有余,有河、山以阑之,有周、韩以间之,从林乡军以至于今,秦十攻魏,五入国中 ,边城尽拔,文台堕,垂都焚,林木伐,麋鹿尽,而国继以围。又长驱梁北,东至陶、卫之郊,北至 乎阚,所亡乎秦者,山北、 《史》有“山南”字,非是。 河外、河内,大县数百,名都数十。秦乃 在河西,晋国之去大梁也尚千里,而祸若是矣。又况于使秦无韩而有郑地,无河、山以阑之,无周、 韩以间之,去大梁百里,祸必百此矣。

x0c异日者从之不成也,楚、魏疑而韩不可得而约也。今韩受兵三年矣,秦挠之以讲,韩知亡犹弗听,投 质于赵,而请为天下雁行顿刃,以臣之愚观之,则楚、赵必与之攻矣。此何也?则皆知秦欲之无穷也 ,非尽亡天下之兵而臣海内之民,必不休矣。是故臣愿以从事王,王速受楚、赵之约,而挟韩之质 ,以存韩为务,因求故地于韩,韩必效之。如此,则士民不劳而故地得,其功多于与秦共伐韩,然而 无与强秦邻之祸。 夫存韩、安魏而利天下,此亦王之大时已。通韩之上党于共、宁,使道已通,因而关之,出入者赋之 ,是魏重质韩以其上党也。共有其赋,足以富国。韩必德魏、爱魏、重魏、畏魏,韩必不敢反魏,韩 是魏之县也。魏得韩以为县,则卫、大梁、河外必安矣。今不存韩,则二周必危,安陵必易,楚、赵 大破,魏、齐甚畏,天下之西乡而驰秦,入朝为臣之日不久矣。 《国策》无“矣”字。《史》无 “之日”字,以文义皆当有之。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昔缪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邳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 于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 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 ,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

国之从,使之西面 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 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纳,疏士而不与, “与”依《文选 》作“用”。 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 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 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蜀之丹青不为采 。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 ,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呜呜 快耳 《史记》有“目”字,今从《文选》。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 《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 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 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民人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 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 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 ,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 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二世责问李斯曰:“吾有私议而有所闻于韩子也。曰:‘尧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斫,茅茨 不剪,虽逆旅之宿,不勤于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粝之食,藜藿之羹,饭土匦,啜土铏,虽 监门之养,不觳于此矣。禹凿龙门,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决渟水放之海,而股无胈,胫无毛 ,手足胼胝,面目黎黑,遂以死于外,葬于会稽,虽臣虏之劳,不烈于此矣。’然则夫所贵于有天下

x0c者,岂欲苦形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贤者之 所务也。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适己而已矣,此所以贵于有天下也。夫所谓贤人者,必能安天 下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

下哉!故吾愿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奈何?” 李斯子由为三川守,群盗吴广等西略地过去,弗能禁。章邯以破逐广等兵,使者覆案三川相属,诮让 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盗如此。李斯恐惧,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书对曰: 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 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 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 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务苦 形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夫以人徇已,则己贵而人贱;以己 徇人,则己贱而人贵。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为尊贤者 ,为其贵也;而所为恶不肖者,为其贱也。而尧、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随而尊之,则亦失所为尊贤 之心矣,夫可谓大缪矣。谓之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责之过也。
故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者,何也?则能罚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弃灰于道者 。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彼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故民 不敢犯也。是故韩子曰“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镒,盗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寻常之利 深,而盗跖之欲浅也;又不以盗跖之行,为轻百镒之重也。搏必随手刑,则盗跖不搏百镒;而罚不必 行也,则庸人不释寻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楼季不轻犯也;泰山之高百仞,而跛牧其上。夫楼季也而 难五丈之限,岂跛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堑之势异也。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长执重势,而独 擅天下之利者,非有异道也,能独断而审督责,必深罚,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务所以不犯,而事慈 母之所以败子也,则亦不察于圣人之论矣。夫不能行圣人之术,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于朝,则荒肆之乐辍矣;谏说论理之臣间于侧,则流漫之志诎矣;烈士死节之行 显于世,则淫康之虞废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独操主术以制听从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势 重也。凡贤主者,必将能拂世摩俗,而废其所恶,立其所欲,故生则有尊重之势,死则有贤明之谥也 。是以明君独断,故权不在臣也。然后能灭仁义之涂,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掩明,内独视 听

,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故能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 。若此然后可谓能明申、韩之术,而修商君之法。法修术明而天下乱者,未之闻也。故曰“王道约而 易操”也。唯明主为能行之。若此,则为督责之诚,则臣无邪,臣无邪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主严尊 ,主严尊则督责必,督责必则所求得,所求得则国家富,国家富则君乐丰。故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 不得矣。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若此,则帝道备,而可谓能明君臣之术矣。虽申、韩复 生,不能加也。
贾山
臣闻为人臣者,尽忠竭愚,以直谏主,不避死亡之诛者,臣山是也。臣不敢以久远谕,愿借秦以为谕 。唯陛下少加意焉。

x0c夫布衣韦带之士,修身于内,成名于外,而使后世不绝息。至秦则不然。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赋敛 重数,百姓任罢,赭衣半道,群盗满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视,倾耳而听。一夫大呼,天下响应者 ,陈胜是也。秦非徒如此也。起咸阳而西至雍,离宫三百,钟鼓帷帐,不移而具。又为阿房之殿,殿 高数十仞,东西五里,南北千步,从车罗骑,四马骛驰,旌旗不桡。为宫室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 不得聚庐而托处焉。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 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为驰道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邪径而托足焉 。死葬乎骊山,吏徒数十万人,旷日十年。下彻三泉,合采金石,冶铜锢其内,漆涂其外,被以珠玉 ,饰以翡翠,中成观游,上成山林。为葬薶之侈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蓬颗蔽冢而托葬焉。秦以熊 罴之力,虎狼之心,蚕食诸侯,并吞海内,而不笃礼义,故天殃已加矣。臣昧死以闻,愿陛下少留意 ,而详择其中。
臣闻忠臣之事君也,言切直则不用而身危,不切直则不可以明道。故切直之言,明主所欲急闻,忠臣 之所以蒙死而竭知也。地之硗者,虽有善种,不能生焉;江皋河濒,虽有恶种,无不猥大。昔者夏、 商之季世,虽
关龙逄、箕子、比干之贤,身死亡而道不用。文王之时,豪俊之士皆得竭其智,刍荛采薪之人皆得尽 其力,此周之所以兴也。故地之美者善养禾,君之仁者善养士。雷霆之所击,无不摧折者,万钧之所 压,无不糜灭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势重,非特万钧也。开道而求谏,和颜色而受之,用其 言而显其身,士犹恐惧而不敢自尽,又乃况于纵欲恣行暴虐,恶闻其过乎!震之以威,压之以重,则 虽有尧、舜之智,孟贲之勇,岂有不摧折者哉?如此,则人主不得闻其过失矣;弗闻,则

社稷危矣。 古者圣王之制,史在前书过失,工诵箴谏,瞽诵诗谏,公卿比谏,士传言谏过,庶人谤于道,商旅议 于市,然后君得闻其过失也。闻其过失而改之,见义而从之,所以永有天下也。天子之尊,四海之内 ,其义莫不为臣。然而养三老于太学,亲执酱而馈,执爵而酳,祝在前,祝鲠在后,公卿奉杖,大夫 进履,举贤以自辅弼,求修正之士使直谏。故以天子之尊,尊养三老,视孝也;立辅弼之臣者,恐骄 也;置直谏之士者,恐不得闻其过失也;学问至于刍荛者,求善无餍也;商人、庶人诽谤己而改之 ,从善无不听也。
昔者,秦政力并万国,富有天下,破六国以为郡县,筑长城以为关塞。秦地之固,大小之势,轻重之 权,其与一家之富,一夫之强,胡可胜计也!然而兵破于陈涉,地夺于刘氏者,何也?秦王贪狼暴虐 ,残贼天下,穷困万民,以适其欲也。昔者,周盖千八百国,以九州之民养千八百国之君,用民之力 ,不过岁三日,什一而籍,君有余财,民有余力,而颂声作。秦皇帝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不能 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一君之身耳,所以自养者驰骋弋猎之娱,天下弗能供也。劳罢者不得休息 ,饥寒者不得衣食,亡罪而死刑者无所告诉。人与之为怨,家与之为仇,故天下坏也。秦皇帝身在之 时,天下已坏矣,而弗自知也。秦皇帝东巡狩,至会稽、琅邪,刻石著其功,自以为过尧、舜统,县 石铸钟虡,筛土筑阿房之宫,自以为万世有天下也。古者圣王作谥,三四十世耳。虽尧、舜、禹、汤 、文、武,累世广德,以为子孙基业,无过二三十世者也。秦皇帝曰“死而以谥法,是父子名号有时 相袭也,以一至万,则世世不相复也,故死而号曰始皇帝,其次日二世皇帝者,欲以一至万也。秦皇 帝计其功德,度其后嗣,世世无穷,然身死才数月耳,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庙灭绝矣。
秦皇帝居灭绝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天下莫敢告也。其所以莫敢告者何也?亡养老之义,亡辅弼之 臣,亡进谏之士,纵恣行诛,退诽谤之人,杀直谏之士,是以道谀偷合苟容,比其德则贤于尧、舜 ,课其功则贤于汤、武,天下已溃而莫之告也。《诗》曰:“匪言不能,胡此畏忌?听言则对,谮言 则退。”此之谓也。 以上皆论受谏不敢适欲。
又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天下未尝亡士也,然而文王独言“以宁”者何也?文王好仁则仁兴 ,得士而敬之则士用,用之有礼义。故不致其爱敬,则不能尽其心;不能尽其心,则不能尽其力;不 能尽其力,则不能成其功。故古之贤君于其臣也,尊其爵禄而亲之;疾则临视之无数,死则往吊

哭之 ,临其小敛、大敛,已棺涂而后为之服,锡衰麻绖,而三临其丧;未敛,不饮酒食肉,未葬,不举乐 ,当宗庙之祭而死,为之废乐。故古之君人者于其臣也,可谓尽礼矣;服法服,端容貌,正颜色,然 后见之。故臣下莫敢不竭力尽死以报其上,功德立于后世,而令闻不忘也。 以上论敬士。
今陛下念思祖考,术追厥功,图所以昭光洪业休德,使天下举贤良方正之士,天下皆焉,曰将兴尧、 舜之道,三王之功矣。天下之士莫不精白以承休德。今方正之士皆在朝廷矣,又选其贤者使为常侍诸 吏,与之驰驱射猎,一日再三出。臣恐朝廷之解弛,百官之堕于事也。诸侯闻之,又必怠于政矣。

x0c陛下即位,亲自勉以厚天下,损食膳,不听乐,减外徭卫卒,止岁贡;省厩马以赋县传,去诸苑以赋 农夫,出帛十万余匹以振贫民;礼高年,九十者一子不事,八十者二算不事;赐天下男子爵,大臣皆 至公卿; “大臣”者,既官之为大臣矣,而又言为公卿者,言赐爵也。彻侯、关内侯有食邑,吏民 奉为君公,故曰公。大庶长等为卿。汉因秦制,公士至不更四级,盖比古之士;大夫至五大夫五级 ,盖比古之大夫;左庶长至大庶长九级,盖比古之卿。山所谓公卿者意如此,非三公九卿之谓。余既 为此解,阅刘昭注《续汉书•百官志》引刘邵爵制,其比拟同余说,极详备,大可证明此说之不误也 。 发御府金赐大臣、宗族,亡不被泽者;赦罪人,怜其亡发,赐之巾,怜其衣赭书其背,父子兄弟 相见也而赐之衣。平狱缓刑,天下莫不说喜。是以元年膏雨降,五谷登,此天之所以相陛下也。刑轻 于它时而犯法者寡,衣食多于前年而盗贼少,此天下之所以顺陛下也。臣闻山东吏布诏令,民虽老羸 癃疾,扶杖而往听之,愿少须臾毋死,思见德化之成也。今功业方就,名闻方昭,四方乡风。今从豪 俊之臣,方正之士,直与之日日猎射,击兔伐狐,以伤大业,绝天下之望,臣窃悼之。《诗》曰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臣不胜大愿,愿少衰射猎,以夏岁二月,定明堂,造太学,修先王之道 。风行俗成,万世之基定,然后唯陛下所幸耳。古者大臣不媟,故君子不常见其齐严之色,肃敬之容 。大臣不得与宴游,方正修洁之士不得从射猎,使皆务其方以高其节,则群臣莫敢不正身修行,尽心 以称大礼。如此,则陛下之道尊敬,功业施于四海,垂于万世子孙矣。诚不如此,则行日坏而荣日灭 矣。夫士修之于家,而坏之于天子之廷,臣窃愍之。陛下与众臣宴游,与大臣方正朝廷论议,夫游不 失乐,朝不失礼,议不失计,轨事之大者也。 雄肆之气,喷薄横出,汉初

之文如此,昭、宣以后 ,盖希有矣,况东京而降乎!
贾生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 此“二”字疑本是“一”字,后论匈奴一事,而迭出 “可为流涕”句耳,非有二也,俗人或遂于起处增一为二。 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 ,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 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本末舛逆 ,首尾冲决,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 择焉。 夫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而加之 诸侯轨道,兵革不动,民保首领,匈奴宾服,四荒乡风,百姓素朴,狱讼衰息。大数既得,则天下顺 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礼》,祖有功而宗有德 ,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至 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经陈纪,轻重同得,后可以为万世法程,虽有愚幼不肖之嗣 ,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其具可素陈于前 ,愿幸无忽。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虽使禹、舜复生,为陛下 计,亡以易此。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 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 ,权力且十此者乎!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后 ,诸侯之 此“之”字疑衍。 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 ,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黄帝曰:“日中必 ,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 ,岂有异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 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设天下如曩时, 此下两段,乃承 上“虽尧舜不治”意,引同异姓两层影照,所谓“两不能”乃势不可为,与上文“不能”义别。 淮 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豨在代,令此

x0c六七公者皆亡恙,

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淆乱,高皇帝与 诸公并起,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诸公幸者乃为中涓,其次仅得舍人,材之不逮至远也。高皇帝 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 之间,反者九起。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 ,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然尚有可诿者,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 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 ?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擅 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于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 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 匈矣。陛下虽贤,谁与领此?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 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 殃祸在 下,则骨肉抗刭,设移于上,或危社稷。 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至于髋髀之所,非斤则斧。夫仁义 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 刃,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 ;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 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 王,今虽以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 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 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无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 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 ,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 、梁它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

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诸侯之地 ,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他所,以数偿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 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壹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之心,上无诛伐之志 ,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柴奇、开章之计不萌,细 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当 时大治,后世诵圣。壹动而五业附,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虑亡聊。失 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跖戾。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今之 王者,从弟之子也。惠王之子,亲兄子也; 惠王下,今《汉书》本脱“之子”二字,从《资治通鉴 》增。姜坞先生云:是时王戊王楚,从第之子也;文王则王齐,共王、喜王、城阳,兄子之子也。惠 王子罢军等,仅为列侯,是亲者无分地也。其后文帝十五年,尽王惠王子六人,盖正以贾生此言耳。 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 苦跖戾。可为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势方倒县。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嫚侮 侵掠,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汉岁致金絮采缯以奉之。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 共贡,是臣下之礼也。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手?非亶倒县而已 ,又类辟,且病痱。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轻得复,五尺以上不 轻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医能治之,而上不使,可为流涕者 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势既卑辱,而祸不息,长此安穷!进谋者率以为是,固不可解也 ,亡具甚矣。臣窃料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甚为执事者羞之。陛下 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 之众唯上之令。今不猎猛敌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细娱而不图大患,非所以为安也。德可 远施,威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信,可为流涕者此也。

x0c今民卖僮者,为之绣衣丝履偏诸缘,内之闲中,是古天子后服所以庙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 。白縠之表,薄纨之里,以偏诸,美者黼绣

,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墙。古者以 奉一帝一后而节适,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且帝之 身自衣皂绨,而富民墙屋被文绣,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妾缘其履,此臣所谓舛也。夫百人作之不 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饥寒切于民 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国已屈矣,盗贼直须时耳。然而献计者曰“毋动,为大耳。”夫 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进计者犹曰“毋为”,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 。借父耰鉏,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抱哺其子,与公并倨;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 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然并心而赴时,犹日蹙六国,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 之节,仁义之厚。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天下大败;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其乱至 矣。是以大贤起之,威震海内,德从天下。曩之为秦者,今转而为汉矣,然其遗风余俗,犹尚未改。 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亡制度;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逐利不耳,虑非顾行 也,今其甚者杀父兄矣。盗者剟寝户之帘,搴两庙之器,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矫伪者出几十 万石粟,赋六百余万钱,乘传而行郡国,此其亡行义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 ,以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夫移风易俗,使 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陛下又不自忧 ,窃为陛下惜之。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夫人之 所设,不为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管子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使管子愚人也则可,管子而少知治体,则是岂可不为寒心哉!秦灭四维而不张,故君臣乖乱,六亲 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凡十三岁而社稷为虚。今四维犹未备也,故奸人几幸,而众心疑惑。岂 如今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几幸,而群臣众信,上不疑惑 !此业壹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经制不定,是犹度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船必 覆矣。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夏为天子,十有余世,而殷受之。殷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周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

受之 。秦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 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有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过阙则下,过庙则 趋,孝子之道也。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 ,太公为太师。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道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于是为置三少,皆上 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宴者也。故乃孩提有识,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 ,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 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 ,不能不齐言也;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故择其所耆,必先受 业,乃得尝之;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得为之。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及太子少 长,知妃色,则入于学。学者,所学之官也。 “官”当依《大戴》作“宫”。 《学礼》曰:“帝入 东学,上亲而贵仁,则亲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入南学,上齿而贵信,则长幼有差而民不诬矣;帝入 西学,上贤而贵德,则圣智在位而功不遗矣;帝入北学,上贵而尊爵,则贵贱有等而下不隃矣;帝入 太学,承师问道,退习而考于太傅,太傅罚其不则而匡其不及,则德智长而治道得矣。此五学者既成 于上,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矣。”及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记过之史,彻膳之宰,进善 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瞽史诵诗,工诵箴谏,大夫进谋,士传民语。习与智长,故切而不愧 ;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三代之礼: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学,坐国老,执 酱而亲馈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鸾和,步中《采齐》,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于禽兽 ,见其生不食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故远庖厨,所以长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贵辞让也,所上者告讦也;固 非贵礼义也,所上者刑罚也。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故胡亥今 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岂惟胡亥 之性恶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鄙谚曰:“不习为吏,视已成事。”又曰:“前车覆,后车 诫。”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从者,是不法圣智也。秦世之所以

亟绝者,其 辙迹可见也,然而不避,是后车又将覆也。夫存亡之变,治乱之机,其要在是矣。天下之命,县于太 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夫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 力也。若其服习积贯,则左右而已。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耆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

x0c不能相通,行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 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书》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此时务也。 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见 ,而礼之所为至难知也。若夫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 四时;据此之公,无私如天地耳,岂顾不用哉?然而曰礼云礼云者,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 ,使民日趋善远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毋讼乎!”为人主计者,莫如先 审取舍;取舍之极定于内,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 积渐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积,在其取舍。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 而民怨背,礼义积而民和亲。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异。或道之以德教,或驱之以法 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气乐;驱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风哀。哀乐之感,祸福之应也。秦 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六七百岁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余 岁则大败。此亡它故矣,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审矣。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 ,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天下之情与器亡以异,在天子之所置之。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 ,而德泽洽,禽兽草木广裕,德被蛮貊四夷,累子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 罚,德泽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雠,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天下之所共见也。是非 其明效大验邪!人之言曰:“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 ,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商、周、秦事以观之也?
入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故陛九级上,廉远地,则堂高;陛亡级,廉近地,则堂卑。 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 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里谚曰:“欲投鼠 而忌器。

”此善谕也。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廉、耻、节、礼以治君 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蹵其刍 者有罚;见君之几杖则起,遭君之乘车则下,入正门则趋;君之宠臣虽或有过,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 ,尊君之故也。此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所以体貌大臣而厉其节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 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而令与众庶同黥、劓、髡、刖、笞、骂、弃市之法 ,然则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亡耻之心乎?夫望 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夫 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体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 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若夫束缚之,系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 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 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宠,死而死耳,贱人安得如此而顿辱之哉!
豫让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灭之,移事智伯。及赵灭智伯,豫让衅面吞炭,必报襄子,五起而不中。 人间豫子,豫子曰:“中行众人畜我,我故众人事之;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故此一豫让 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节致忠,行出呼列士,人主使然也。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马,彼

x0c将犬马自为也;如遇官徒,彼将官徒自为也。顽顿亡耻,诟亡节。 《说文》“ 诟,耻也。” 或从 ,作 ,胡礼切。“ ,头衺骫 态也。”胡结切。今《汉书》通为 字,当读作 。 廉耻不立,且不自 好,苟若而可,故见利则逝,见便则夺。主上有败,则因而梴之矣;主上有患,则吾苟免而已,立而 观之耳;有便吾身者,则欺卖而利之耳。人主将何便于此?群下至众,而主上至少也,所托财器职业 者粹于群下也。俱亡耻,俱苟安,则主上最病。故古者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厉宠臣之节也 。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不廉,曰“簠簋不饰”;坐汙秽淫乱男女亡别者,不曰汙秽,曰 “帷薄不修”;坐罢软不胜任者,不谓罢软,曰“下官不职”。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正以 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闻谴何则白冠氂缨,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罪 耳,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闻命而自弛, 鼐按:弛者,解去其职。师古云“自

废而死 ”者非。 上不使人颈盭而加也。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 曰:“子大夫自有过耳,吾遇子有礼矣。”遇之有礼,故群臣自喜;婴以廉耻,故人矜节行。上设廉 耻礼义以遇其臣,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 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诚死宗庙,法度之臣诚死社 稷,辅翼之臣诚死君上,守圄扞敌之臣诚死城郭封疆。故曰“圣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彼且为 我死,故吾得与之俱生;彼且为我亡,故吾得与之俱存;夫将为我危,故吾得与之皆安。顾行而忘利 ,守节而仗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厉廉耻、行礼谊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此 之不为,而顾彼之久行,故曰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长太息者六,文内阙一。西山先生引《新书》 “诸侯官名制度同于天子”者补之。鼐谓:《新书》者未敢信以为真贾生之文也。若果如此,孟坚必 不删削之。意谓此一段为论积贮,即载于《食货志》者是已。
贾生
《通鉴》因《食货志》有“文帝感此开籍田躬耕”语,而文帝二年,有《开籍田诏》,遂置此疏于文 帝二年。此非是。文帝二年,汉才二十七年,而此云几四十年,必在长沙召回时也。
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 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生之有时,而用之亡度,则物力必屈。 ”古之治天下,至纤至悉也,故其畜积足恃。今背本而趋末,食者甚众,是天下之大残也;淫侈之俗 ,日日以长,是天下之大贼也。残贼公行,莫之或止;大命将泛,莫之振救。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 甚多,天下财产,何得不蹶? 汉之为汉,几四十年矣,公私之积,犹可哀痛。失时不雨,民且狼顾,岁恶不入,请卖爵子,既闻耳 矣,安有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惊者?世之有饥穰,天之行也,禹、汤被之矣。即不幸有方二三 千里之旱,国胡以相恤?卒然边境有急,数十百万之众,国胡以馈之?兵、旱相乘,天下大屈,有勇 力者聚徒而衡击,罢夫羸老,易子而咬其骨,政治未毕通也,远方之能疑者,并举而争起矣。乃骇而 图之,岂将有及乎? 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财有余,何为而不成?以攻则取,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怀敌附 远,何招而不至?今驱民而归之农,皆著于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则畜 积足,而人乐其所矣。可以为富安天下,而直为此廪廪也, 李奇曰:廪廪,危也

。鼐按:此即凛凛 字,《说文》本作癛,隶省作凛,此又假借廪字耳。哀十五年《左传》“廪然陨大夫之尸”同此。 窃为陛下惜之。

x0c贾生
陛下即不定制,如今之势,不过一传再传,诸侯犹且人恣而不制,豪植而大强,汉法不得行矣。陛下 所以为蕃扞及皇太子之所恃者,唯淮阳、代二国耳。代北边匈奴,与强敌为邻,能自完则足矣。而淮 阳之比大诸侯,仅如黑子之著面,适足以饵大国耳,不足以有所禁御。方今制在陛下,制国而令子适 足以为饵,岂可谓工哉?
人主之行异布衣。布衣者,饰小行,竞小廉,以自托于乡党;人主唯天下安社稷固不耳。高皇帝瓜分 天下以王功臣,反者如蝟毛而起,以为不可,故去不义诸侯,而虚其国,择良日,立诸子洛阳上东门 之外,毕以为王,而天下安。故大人者,不牵小行,以成大功。 今淮南地远者或数千里,越两诸侯,而县属于汉。其吏民繇役往来长安者,自悉而补,中道衣敝,钱 用诸费称此。其苦属汉而欲得王至甚,逋逃而归诸侯者已不少矣,其势不可久。臣之愚计,愿举淮南 地以益淮阳,而为梁王立后,割淮阳北边二三列城,与东郡以益梁。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阳。梁 起于新郭以北著之河,淮阳包陈以南揵之江,则大诸侯之有异心者,破胆而不敢谋。梁足以扞齐、赵 ,淮阳足以禁吴、楚,陛下高枕,终无山东之忧矣,此二世之利也。当今恬然,适遇诸侯之皆少,数 岁之后,陛下且见之矣。 夫秦日夜苦心劳力以除六国之祸,今陛下力制天下,颐指如意,高拱以成六国之祸,难以言智。苟身 亡事,畜乱宿祸,孰视而不定,万年之后,传之老母弱子,将使不宁,不可谓仁。臣闻圣主言问其臣 而不自造事,故使人臣得毕其愚忠。唯陛下财幸。
贾生
窃恐陛下接王淮南诸子,曾不与如臣者孰计之也。淮南王之悖逆亡道,天下孰不知其罪?陛下幸而赦 迁之,自疾而死,天下孰以王死之不当?今奉尊罪人之子,适足以负谤于天下耳。此人少壮,岂能忘 其父哉?
白公胜所为父报仇者,大父与伯父叔父也。白公为乱,非欲取国代主也。发愤快志,剡手以冲仇人之 匈,固为俱靡而已。淮南虽小,黥布尝用之矣,汉存特幸耳。夫擅仇人足以危汉之资,于策不便。虽 割而为四,四子一心也。予之众,积之财,此非有子胥、白公报于广都之中,即疑有诸、荆轲起于两 柱之间,所谓假贼兵为虎翼者也。愿陛下少留计!
贾生
法使天下公得顾租,铸铜锡为钱,敢杂以铅铁为它巧者,其罪黥。然铸钱之情,非淆杂为巧则不可得 赢,而淆之甚微,为利甚厚。夫事有召祸,而法有起奸。今令细民人操造币之势,

各隐屏而铸作,因 欲禁其厚利微奸,虽黥罪日报,其势不止。乃者民人抵罪,多者一县百数,及吏之所疑,榜笞奔走者 甚众。夫县法以诱民,使入陷阱,孰积于此!曩禁铸钱,死罪积下;今公铸钱,黥罪积下。为法若此 ,上何赖焉? 又民用钱,郡县不同,或用轻钱,百加若干;或用重钱,平称不受。法钱不立,吏急而壹之乎?则大 为烦苛,而力不能胜;纵而弗呵乎,则市肆异用,钱文大乱。苟非其术,何乡而可哉?今农事弃捐

x0c,而采铜者日蕃,释其耒耨,冶镕炊炭,奸钱日多,五谷不为多。善人怵而为奸邪,愿民陷而之刑戮 ,刑戮将甚不详,亲何而忽!国知患此,吏议必曰禁之,禁之不得其术,其伤必大。令禁铸钱,则钱 必重,重则其利深,盗铸如云起,弃市之罪,又不足以禁矣。奸数不胜,而法禁数溃,铜使之然也。 故铜布于天下,其为祸博矣。今博祸可除,而“七福”可致也。 何谓“七福”?上收铜勿令布,则民不铸钱,黥罪不积,一矣。伪钱不蕃,民不相疑,二矣。采铜铸 作者反于耕田,三矣。铜毕归于上,上挟铜积,以御轻重,钱轻则以术敛之,重则以术散之,货物必 平,四矣。以作兵器,以假贵臣,多少有制,用别贵贱,五矣。以临万货,以调盈虚,以收奇羡,则 官富实,而末民困,六矣。制吾弃财,以与匈奴逐争其民,则敌必怀,七矣。故善为天下者,因祸而 为福,转败而为功。今久退“七福”而行博祸,臣诚伤之。
晁错
臣闻汉兴以来,胡虏数入边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高后时,再入陇西,攻城屠邑,驱略畜产 。其后复入陇西,杀吏卒,大寇盗。窃闻战胜之威,民气百倍;败兵之卒,没世不复。自高后以来 ,陇西三困于匈奴矣,民气破伤,亡有胜意。今兹陇西之吏,赖社稷之神灵,奉陛下之明诏,和辑士 卒,底厉其节,起破伤之民以当乘胜之匈奴,用少击众,杀一王,败其众而有大利。非陇西之民有勇 怯,乃将吏之制巧拙异也。故兵法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由此观之,安边境,立功名 ,在于良将,不可不择也。
臣又闻用兵,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兵法曰:丈五之沟,渐车 之水,山林积石,经川丘阜,草木所在,此步兵之地也,车骑二不当一。土山丘陵,曼衍相属,平原 广野,此车骑之地也,步兵十不当一。平陵相远,川谷居间,仰高临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当 一。两陈相近,平地浅草,可前可后,此长戟之地也,剑楯三不当一。萑苇竹萧,草木蒙茏,支叶茂 接,此矛之地也,长戟二不当一。曲道相伏,险阨相薄,此剑楯之地也

,弓弩三不当一。士不选练 ,卒不服习,起居不精,动静不集,趋利弗及,避难不毕,前击后解,与金鼓之音相失,此不习勒卒 之过也,百不当十。兵不完利,与空手同;甲不坚密,与袒裼同;弩不可以及远,与短兵同;射不能 中,与亡矢同;中不能入,与亡镞同:此将不省兵之祸也,五不当一。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 予敌也;卒不可用,以其将予敌也;将不知兵,以其主予敌也;君不择将,以其国予敌也。四者,兵 之至要也。 臣又闻小大异形,强弱异势,险易异备。夫卑身以事强,小国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敌国之形也;以 蛮夷攻蛮夷,中国之形也。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 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罢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若夫 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坚甲利刃 ,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 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以此观之,匈 奴之长技三,中国之长技五。陛下又兴数十万之众,以诛数万之匈奴,众寡之计,以一击十之术也。 虽然,兵,凶器;战,危事也。以大为小,以强为弱,在俛卬之间耳。夫以人之死争胜,跌而不振 ,则悔之亡及也。帝王之道,出于万全。今降胡义渠蛮夷之属来归谊者,其众数千,饮食长技与匈奴 同,可赐之坚甲絮衣,劲弓利矢,益以边郡之良骑,令明将能知其习俗、和辑其心者,以陛下之明约 将之。即有险阻,以此当之;平地通道,则以轻车材官制之。两军相为表里,各用其长技,衡加之以 众,此万全之术也。

x0c传曰:“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臣错愚陋,昧死上狂言,唯陛下财择。
晁错
臣闻秦时北攻胡貉,筑塞河上,南攻扬、粤,置戎卒焉。其起兵而攻胡、粤者,非以卫边地而救民死 也,贪戾而欲广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乱。 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势,战则为人禽,屯则卒积死。夫胡貉之地,积阴之处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 ,食肉而饮酪,其人密理,鸟兽毳毛,其性能寒。扬、粤之地,少阴多阳,其人疏理,鸟兽希毛,其 性能暑。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于边,输者偾于道。秦民见行,如往弃市,因以谪发之,名曰 “谪戍”。先发吏有谪及赘婿、贾人,后以尝有市籍者,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尝有市籍者,后入闾取 其左。发之不顺,行者深怨,有背畔之心。凡民守战至死而不降北者,以计

为之也。故战胜守固。则 有拜爵之赏;攻城屠邑,则得其财卤以富家室,故能使其众蒙矢石,赴汤火视死如生。今秦之发卒也 ,有万死之害,而亡铢两之报,死事之后,不得一算之复,天下明知祸烈及己也。陈胜行戍,至于大 泽,为天下先倡,天下从之如流水者,秦以威劫而行之之敝也。 胡人衣食之业不著于地,其势易以扰乱边境。何以明之?胡人食肉饮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归 居,如飞鸟走兽于广野,美草甘水则止,草尽水竭则移。以是观之,往来转徙,时至时去,此胡人之 生业,而中国之所以离南亩也。今使胡人数处转牧行猎于塞下,或当燕、代,或当上郡、北地、陇西 ,以候备塞之卒,卒少则入。入不救, “入不救”,一本作“陛下不救”。 则边民绝望而有降敌之 心;救之,少发则不足,多发,远县才至,则胡又已去。聚而不罢,为费甚大;罢之,则胡复入。如 此连年,则中国贫苦而民不安矣。 陛下幸忧边境,遣将吏发卒以治塞,甚大惠也。然令远方之卒守塞,一岁而更,不知胡人之能,不如 选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备之。以便为之高城深堑,具蔺石,布渠答,复为一城其内,城间百五十 步。要害之处,通川之道,调立城邑,毋下千家,为中周虎落。先为室屋,具田器,乃募罪人及免徒 复作,令居之;不足,募以丁奴赎罪,及输奴婢欲以拜爵者;不足,乃募民之欲往者,皆赐高爵,复 其家,予冬夏衣廪食,能自给而止。郡县之民,得买其爵,以自增至卿,其亡夫若妻者,县官买予之 。人情非有匹敌,不能久安其处。塞下之民,禄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难之地。胡人入驱,而能止其 所驱者,以其半予之,县官为赎其民。 鼐按:此言能夺还胡所驱略者,以半入官,以半予能夺还者 。然畜产器物,则遂予之,若内有人民,官又当以财赎之,不使竟为奴,又不使夺还者失礼也。师古 解与句读皆失之。 如是,则邑里相救助,赴胡不避死,非以德上也,欲全亲戚而利其财也。此与东 方之戍卒,不习地势而心畏胡者,功相万也。以陛下之时,徙民实边,使远方亡屯戍之事,塞下之民 父子相保,亡系虏之患,利施后世,名称圣明,其与秦之行怨民,相去远矣。
晁错
陛下幸募民相徙以实塞下,使屯戍之事益省,输将之费益寡,甚大惠也。下吏诚能称厚惠,奉明法 ,存恤所徙之老弱,善遇其壮土,和辑其心而勿侵刻,使先至者安乐而不思故乡,则贫民相募而劝往 矣。 臣闻古之徙远方以实广虚也,相其阴阳之和,尝其水泉之味,审其土地之宜,观其草木之饶,然后营 邑立城,制里割宅,通田作之道,正阡陌之界。先

为筑室,家有一堂二内,门户之闭,置器物焉。民 至有所居,作有所用,此民所以轻去故乡,而劝之新邑也。为置医巫,以救疾病,以修祭祀,男女有 昏,生死相恤,坟墓相从,种树畜长,室屋完安,此所以使民乐其处,而有长居之心也。

x0c臣又闻古之制边县以备敌也,使五家为伍,伍有长;十长一里,里有假士;四里一连,连有假五百 ;十连一邑,邑有假候:皆择其邑之贤才有护、习地形知民心者,居则习民于射法,出则教民于应敌 。故卒伍成于内,则军正定于外,服习以成,勿令迁徙。幼则同游,长则共事。夜战声相知,则足以 相救;昼战目相见,则足以相识;欢爱之心,足以相死。如此而劝以厚赏,威以重罚,则前死不还踵 矣。所徙之民非壮有材力,但费衣粮,不可用也;虽有材力,不得良吏,犹亡功也。 陛下绝匈奴不与和亲,臣窃意其冬来南也,壹大治,则终身创矣。欲立威者,始于折胶,来而不能困 ,使得气去,后未易服也。愚臣亡识,唯陛下财察。
晁错
鼐按:《错传》言守边备塞、劝民立本二事。然则此篇与“臣闻秦时”一篇,同时上也。《汉书》以 入《食货》,故传不载,亦可证贾生“长太息之一”在《食货志》内,为孟坚所分析尔。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 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亡 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 ,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 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 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 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 ,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 利如水走下,四方亡择也。 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臧,在于把握,可 以周海内而亡饥寒之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粟米布帛 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 。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

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臧 ,伐薪樵,治官府,给繇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 间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赋 ,赋敛不时,朝令而暮当具,有者半贾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矣。 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 ,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农夫之苦,有仟伯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 利相倾;千里游敖,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 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 所尊也。卜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农而已矣。欲民务农 ,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 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 ,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 功。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 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令民入粟 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亡穷;粟 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 ,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x0c司马长卿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捷言庆忌,勇期贲、育。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 。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猛兽,卒然遇轶材之兽,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 巧,虽有乌获、逄蒙之技,力不得用,枯木朽株尽为害矣。是胡、越起于毂下,而羌、夷接轸也,岂 不殆哉!虽万全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后驰,犹时有衔橛之变。而况涉乎蓬蒿,驰乎丘坟,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 存变之意,其为祸也不亦难矣!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而乐出于万有一危之途以为娱,臣窃为陛下 不取也。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谚曰:“家累千 金,坐不垂堂。”此言虽小,

可以喻大。臣愿陛下之留意幸察。
淮南王安
陛下临天下,布德施惠,缓刑罚,薄赋敛,哀鳏寡,恤孤独,养耆老,振匮乏,盛德上隆,和泽下洽 ,近者亲附,远者怀德,天下摄然,人安其生,自以没身不见兵革。今闻有司举兵,将以诛越,臣安 窃为陛下重之。 越方外之地,剪发文身之民也,不可以冠带之国法度理也。自三代之盛,胡、越不与受正朔,非强弗 能服,威弗能制也。以为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烦中国也。故古者封内甸服,封外侯服,侯卫 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远近势异也。自汉初定以来,七十二年,吴、越人相攻击者不可胜数。 然天子未尝举兵而入其地也。 臣闻越非有城郭邑里也,处谿谷之间,篁竹之中,习于水斗,便于用舟,地深昧而多水险。中国之人 不知其势阻而入其地,虽百不当其一。得其地,不可郡县也,攻之不可暴取也。以地图察其山川要塞 ,相去不过寸数,而间独数百千里,阻险林丛,弗能尽著,视之若易,行之甚难。天下赖宗庙之灵 ,方内大宁,戴白之老,不见兵革,民得夫妇相守、父子相保,陛下之德也。越人名为藩臣,贡酎之 奉不输大内,一卒之用不给上事,自相攻击而陛下发兵救之,是反以中国而劳蛮夷也。且越人愚戆轻 薄,负约反复,其不用天子之法度,非一日之积也。一不奉诏,举兵诛之,臣恐后兵革无时得息也。 间者,数年岁比不登,民待卖爵赘子以接衣食,赖陛下德泽振救之,得毋转死沟壑。四年不登,五年 复蝗,民生未复。今发兵行数千里,资衣粮入越地,舆轿而逾领,拖舟而入水,行数百千里,夹以深 林丛竹,水道上下击石,林中多蝮蛇猛兽,夏月暑时,呕泄霍乱之病相随属也。曾未施兵接刃,死伤 者必众矣。前时南海王反,陛下先臣使将军间忌将兵击之,以其军降,处之上淦。后复反,会天暑多 雨,楼船卒水居击棹,未战而疾死者过半,亲老涕泣,孤子啼号,破家散业,迎尸千里之外,裹骸骨 而归,悲哀之气,数年不息,长老至今以为记。曾未入其地,而祸已至此矣!臣闻军旅之后,必有凶 年,言民之各以其愁苦之气,薄阴阳之和,感天地之精,而灾气为之生也。陛下德配天地,明象日月 ,恩至禽兽,泽及草木,一人有饥寒不终其天年而死者,为之凄怆于心。今方内无狗吠之警,而使陛 下甲卒死亡,暴露中原,沾渍山谷,边境之民,为之早闭晏开,朝不及夕,臣安窃为陛下重之! 不习南方地形者,多以越为人众兵强,能难边城,淮南全国之时,多为边吏,臣窃闻之,与中国异。 限以高山,人迹所绝,车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外内也。其入中国,必下领

水。领水之山峭峻,漂石破 舟,不可以大船载食粮下也。越人欲为变,必先田馀干界中,积食粮,乃入伐材治船。边城守候诚谨 ,越人有入伐材者,辄收捕焚其积聚,虽百越,奈边城何!且越人绵力薄材,不能陆战,又无车骑弓 弩之用,然而不可入者,以保地险,而中国之人不能其水土也。臣闻越甲卒不下数十万,所以入之 ,五倍乃足,挽车奉粮者不在其中。南方暑湿,近夏瘅热,暴露水居,蝮蛇蠚生,疾疠多作,兵未血 刃,而病死者什二三。虽举越国而虏之,不足以偿所亡。

x0c臣闻道路言:闽越王,弟甲弑而杀之,甲以诛死,其民未有所属。陛下若欲来内,处之中国,使重臣 临存,施德垂赏以招致之,此必携幼扶老以归圣德。若陛下无所用之,则继其绝世,存其亡国,建其 王侯,以为畜越,此必委质为藩臣,世共贡职。陛下以方寸之印,丈二之组,镇抚方外,不劳一卒 ,不顿一戟,而威德并行。今以兵入其地,此必震恐,以有司为欲屠灭之也,必雉兔逃入山林险阻。 背而去之,则复相群聚;留而守之,历岁经年,则士卒罢倦,食粮乏绝。男子不得耕稼树种,妇人不 得纺绩织,丁壮从军,老弱转饷,居者无食,行者无粮,民苦兵事,亡逃者必众;随而诛之,不可胜 尽,盗贼必起。臣闻长老言:秦之时,尝使尉屠雎击越,又使监禄凿渠通道,越人逃入深山林丛,不 可得攻。留军屯守空地,旷日持久,士卒劳倦,越乃出击之,秦兵大破,乃发谪戍以备之。当此之时 ,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于是山东之难始兴 。此老子所谓“师之所处,荆棘生之”者也。兵者凶事,一方有急,四面皆从。臣恐变故之生,奸邪 之作,由此始也。 《周易》曰:“高宗伐鬼方,三年而克之。”鬼方,小蛮夷,高宗,殷之盛天子也;以盛天子伐小蛮 夷,三年而后克,言用兵之不可不重也。臣闻天子之兵,有征而无战,言莫敢校也。如使越人蒙死徼 幸,以逆执事之颜行, 文颖曰:“颜行”犹“雁行”。鼐按:信陵君书,“请为天下雁行顿刃。 ”“雁行”者,相连而进,“顿刃”,乃是居前当锋刃也。“颜行”者。“颜者,额颡居前,“行 ”者若额然,与“雁行”义异。 厮舆之卒,有不一备而归者,虽得越王之首,臣犹窃为大汉羞之。 陛下以四海为境,九州为家,八薮为囿,江汉为池,生民之属,皆为臣妾。人徒之众,足以奉千官之 共;租税之收,足以给乘舆之御。玩心神明,秉执圣道,负黼依,凭玉几,南面而听断,号令天下 ,四海之内,莫不响应。陛下垂德惠以覆露之,使元元之民,安生

乐业,则泽被万世,传之子孙,施 之无穷,天下之安,犹泰山而四维之也。夷狄之地,何足以为一日之间而烦汗马之劳乎?《诗》云 :“王犹允塞,徐方既来。”言王道甚大,而远方怀之也。 臣闻之,农夫劳而君子养焉,愚者言而智者择焉。臣安幸得为陛下守藩,以身为障蔽,人臣之任也。 边境有警,爱身之死而不毕其愚,非忠臣也。臣安窃恐将吏之以十万之师为一使之任也。
严安
臣闻《邹子》曰:“政教文质者,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之。故守一而不变者 ,未睹治之至也。”今天下人民,用财侈靡,车马衣裘宫室,皆竞修饰,调五声使有节族,杂五色使 有文章,重五味方丈于前,以观欲天下。彼民之情,见美则愿之,是教民以侈也。侈而无节,则不可 赡,民离本而徼末矣。末不可徒得,故搢绅者不惮为诈,带剑者夸杀人以矫夺,而世不知愧,故奸轨 浸长。夫佳丽珍怪,固顺于耳目,故养失而泰,乐失而淫,礼失而采,教失而伪。伪、采、淫、泰 ,非所以范民之道也。是以天下人民逐利无已,犯法者众。臣愿为民制度,以防其淫,使贫富不相耀 ,以和其心。心既和平,其性恬安。恬安不营,则盗贼销;盗贼销,则刑罚少;刑罚少,则阴阳和 ,四时正,风雨时,草木畅茂,五谷蕃孰,六畜遂字,民不夭厉,和之至也。 臣闻周有天下,其治三百余岁,成、康其隆也,刑错四十余年而不用。及其衰,亦三百余年,故五伯 更起。五伯者,常佐天子兴利除害,诛暴禁邪,匡正海内,以尊天子。五伯既没,贤圣莫续,天子孤 弱,号令不行。诸侯恣行,强陵弱,众暴寡。田常篡齐,六卿分晋,并为战国,此民之始苦也。于是 强国务攻,弱国修守,合从连衡,驰车毂击,介胄生虮虱,民无所告愬。 及至秦王,蚕食天下,并吞战国,称号皇帝,一海内之政,坏诸侯之城。销其兵,铸以为钟虡,示不 复用。元元黎民得免于战国,逢明天子,人人自以为更生。乡使秦缓刑罚,薄赋敛,省徭役,贵仁义 ,贱权利,上笃厚,下佞巧,变风易俗,化于海内,则世世必安矣。秦不行是风,循其故俗,为知巧 权利者进,笃厚忠正者退,法严令苛,谄谀者众,日闻其美,意广心逸。欲威海外,使蒙恬将兵以北 攻强胡,辟地进境,戍于北河,飞刍挽粟以随其后。又使尉屠雎将楼船之士攻越,使监禄凿渠运粮 ,深入越地,越人遁逃。旷日持久,粮食乏绝,越人击之,秦兵大败。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当是 时,秦祸北构于胡,南挂于越,宿兵于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

x0c不聊生,自经于道树,死

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畔,陈胜、吴广举陈,武臣、张耳举赵,项梁 举吴,田儋举齐,景驹举郢,周市举魏,韩广举燕,穷山通谷,豪士并起,不可胜载也。然本皆非公 侯之后,非长官之吏,无尺寸之势,起闾巷,杖棘矜,应时而动,不谋而俱起,不约而同会,壤长地 进,至乎伯王,时教使然也。秦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灭世绝祀,穷兵之祸也。故周失之弱,秦失之 强,不变之患也。
今徇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焚其龙城,议者美之。此人臣之利,非天下 之长策也。今中国无狗吠之警,而外累于远方之备,靡敝国家,非所以子民也。行无穷之欲,甘心快 意,结怨于匈奴,非所以安边也。祸挐而不解,兵休而复起,近者愁苦,远者惊骇,非所以持久也。 今天下锻甲摩剑,矫箭控弦,转输军粮,未见休时,此天下所共忧也。夫兵久而变起,事烦而虑生 ,今外郡之地或几千里,列城数十,形束壤制,带胁诸侯,非宗室之利也。上观齐、晋所以亡,公室 卑削,六卿大盛也。下览秦之所以灭,刑严文刻,欲大无穷也。今郡守之权,非特六卿之重也,地几 千里,非特闾巷之资也,甲兵器械,非特棘矜之用也。以逢万世之变,则不可胜讳也。
主父偃
臣闻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是故事无遗策而功流万世。今臣不敢隐忠避死,以 效愚计,愿陛下幸赦而少察之。 《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天下既平,天子大凯,春蒐秋狝,诸 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战也。且夫怒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争者,末节也。古之人君 ,一怒必伏尸流血,故圣王重行之。 夫务战胜,穷武事,未有不悔者也。昔秦皇帝任战胜之威,蚕食天下,并吞战国,海内为一,功齐三 代。务胜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谏曰:“不可。夫匈奴无城郭之居,委积之守,迁徙鸟举,难得而制 。轻兵深入,粮食必绝;踵粮以行,重不及事。得其地,不足以为利;得其民,不可调而守也。胜必 弃之,非民父母。靡敝中国,快心匈奴,非完计也。”秦皇帝不听,遂使蒙恬将兵而攻胡,拓地千里 ,以河为境。地固泽卤,不生五谷,然后发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师十有余年,死者不可胜数 ,终不能逾河而北。是岂人众之不足,兵革之不备哉?其势不可也。又使天下飞刍挽粟,起于黄、腄 、琅邪负海之郡,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饷;女子纺绩不足于帷幕。百姓 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道死者相望。盖天下始叛也。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地于边,闻匈奴聚代谷之

外而欲击之。御史成谏曰:“不可。夫匈奴兽聚而鸟 散,从之如搏景。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窃危之。”高帝不听,遂至代谷,果有平城之围。高帝悔 之,乃使刘敬往结和亲,然后天下亡干戈之事。 故兵法曰:“兴师十万,日费千金。”秦常积众数十万人,虽有覆军杀将,系虏单于,适足以结怨深 仇,不足以偿天下之费。夫匈奴行盗侵驱,所以为业,天性固然。上自虞、夏、殷、周,固不程督 ,禽兽畜之,不比为人。夫不上观虞、夏、殷、周之统,而下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以大恐,百姓所 疾苦也。且夫兵久则变生,事苦则虑易。使边境之民靡敝愁苦,将吏相疑而外市,故尉佗、章邯得成 其私,而秦政不行,权分二子,此得失之效也。故《周书》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愿陛 下孰计之而加察焉!
吾丘子赣

x0c臣闻古者作五兵,非以相害,以禁暴讨邪也。安居则以制猛兽而备非常,有事则以设守卫而施行阵。 及至周室衰微,上无明王,诸侯力政,强侵弱,众暴寡,海内抚敝,是以巧诈并生,智者陷愚,男者 威怯,苟以得胜为务,不顾义理。故机变械饰,所以相贼害之具不可胜数。于是秦兼天下,废王道 ,立私议,灭《诗》《书》而首法令,去仁恩而任刑戮,堕名城,杀豪桀,销甲兵,折锋刃。其后 ,民以耰鉏箠梃相挞击,犯法滋众,盗贼不胜,至于赭衣塞路,群盗满山,卒以乱亡。故圣王务教化 而省禁防,知其不足恃也。 今陛下昭明德,建太平,举俊材,兴学官,三公、有司或由穷巷,起白屋,裂地而封,宇内日化,方 外乡风。然而盗贼犹有者,郡国二千石之罪,非挟弓弩之过也。《礼》曰男子生,桑弧蓬矢以主之 ,明示有事也。孔子曰:“吾何执?执射乎?”大射之礼,自天子降及庶人,三代之道也。《诗》云 :“大侯既抗,弓矢斯张,射夫既同,献尔发功。”言贵中也。 愚闻圣王合射以明教矣,未闻弓矢之为禁也。且所为禁者,为盗贼之以攻夺也。攻夺之罪死,然而不 止者,大奸之于重诛固不避也。臣恐邪人挟之而吏不能止,良民以自备而抵法禁,是擅贼威而夺民救 也。窃以为无益于禁奸,而废先王之典,使学者不得习行其礼,大不便。
东方曼倩
臣闻谦逊静慤,天表之应,应之以福;骄溢靡丽,天表之应,应之以异。今陛下累郎台,恐其不高也 ;弋猎之处,恐其不广也。如天不为变,则三辅之地,尽可以为苑,何必盩屋、鄠、杜乎!奢侈越制 ,天为之变,上林虽小, 此谓本有之上林,萧相国所谓“上林中多空地,弃”是也。 臣尚以为大也 。
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

从汧、陇以东,商、以西,厥壤肥饶。汉兴 ,去三河之地,止霸、产以西,都泾、渭之南,此所谓天下陆海之地,秦之所以虏西戎兼山东者也。 其山出玉、石、金、银、铜、铁,豫章、檀、柘,异类之物,不可胜原,此百工所取给,万民所卬足 也。又有秔、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饶,土宜姜、芋,水多蛙鱼,贫者得以人给家足,无饥寒 之忧。故酆、镐之间号为土膏,其贾亩一金。今规以为苑,绝陂池水泽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 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弃成功,就败事,损耗五谷,是其不可一也。且盛荆棘之林,而长养麋鹿 ,广狐兔之苑,大虎狼之虚,又坏人冢墓,发人室庐,令幼弱怀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 也。斥而营之,垣而囿之,骑驰东西,车骛南北,又有深沟大渠,夫一日之乐亦足以危无隄之舆,是 其不可三也。故务苑囿之大,不恤农时,非所以强国富人也。 夫殷作九市之宫而诸侯畔,灵王起章华之台而楚民散,秦兴阿房之殿而天下乱。粪土愚臣,忘生触死 ,逆盛意,犯隆指,罪当万死,不胜大愿,愿陈《泰阶六符》,以观天变,不可不省。
东方曼倩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上古之事,经历数千载,尚难言也,臣不敢陈。愿近述孝文皇帝 之时,当世耆老皆闻见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身衣弋绨,足履革舄,以韦带剑,莞蒲为席,兵木 无刃,衣无文,集上书囊以为殿帷;以道德为丽,以仁义为准。于是天下望风成俗,昭然化之。今陛

x0c下以城中为小,图起建章,左凤阙,右神明,号称千门万户;木土衣绮绣,狗马被罽;宫人簪瑇瑁 ,垂珠玑;设戏车,教驰逐,饰文采,丛珍怪;撞万石之钟,击雷霆之鼓,作俳优,舞郑女。上为淫 侈如此,而欲使民独不奢侈失农,事之难者也。陛下诚能用臣朔之计,推甲乙之帐燔之于四通之衢 ,却走马示不复用,则尧、舜之隆宜可与比治矣。《易》曰:“正其本,万事理;失之豪氂,差以千 里。”愿陛下留意察之!
路长君
臣闻齐有无知之祸,而桓公以兴;晋有骊姬之难,而文公用伯。近世赵王不终,诸吕作乱,而孝文为 太宗。由是观之,祸乱之作,将以开圣人也。故桓、文扶微兴坏,尊文、武之业,泽加百姓,功润诸 侯,虽不及三王,天下归仁焉。文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义,省刑罚,通关梁,一远近,敬贤 如大宾,爱民如赤子,内恕情之所安,而施之于海内,是以囹圄空虚,天下太平。夫继变化之后,必 有异旧之恩,此圣贤所以昭天命也。往者,昭帝即世而无嗣,大臣览戚,焦心合谋,皆以昌邑尊亲 ,援而立之。然天不授命,

淫乱其心,遂以自亡。深察祸变之故,乃皇天之所以开至圣也。故大将军 受命武帝,股肱汉国,披肝胆,决大计,黜亡义,立有德,辅天而行,然后宗庙以安,天下咸宁。 臣闻《春秋》正即位,大一统而慎始也。陛下初登至尊,与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命之统 ,涤烦文,除民疾,存亡继绝,以应天意。 臣闻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秦之时,羞文学,好武勇,贱仁义之士,贵治狱之吏;正 言者谓之诽谤,遏过者谓之妖言。故盛服先生不用于世,忠良切言皆郁于胸,誉谀之声日满于耳;虚 美熏心,实祸蔽塞。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方今天下赖陛下厚恩,亡金革之危,饥寒之患,父子夫 妻勠力安家,然太平未洽者,狱乱之也。 夫狱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复生,绝者不可复属。《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今 治狱吏则不然,上下相驱,以刻为明;深者获公名,平者多后患。故治狱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 ,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离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计岁以万数,此仁圣之所 以伤也。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 夫人情安则乐生,痛则思死。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胜痛,则饰辞以视之;吏治者利其然 ,则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却,则锻炼而周内之。盖奏当之成,虽咎繇听之,犹以为死有余辜。何则 ?成练者众,文致之罪明也。是以狱吏专为深刻,残贼而亡极,偷为一切,不顾国患,此世之大贼也 。故俗语曰:“画地为狱,议不入;刻木为吏,期不对。”此皆疾吏之风,悲痛之辞也。故天下之患 ,莫深于狱,败法乱正,离亲塞道,莫甚乎治狱之吏。此所谓一尚存者也。 臣闻乌鸢之卵不毁,而后凤皇集;诽谤之罪不诛,而后良言进。故古人有言:“山薮藏疾,川泽纳汙 ,瑾瑜匿恶,国君含诟。”唯陛下除诽谤以招切言,开天下之口,广箴谏之路,扫亡秦之失,尊文、 武之德,省法制,宽刑罚,以废治狱,则太平之风可兴于世,永履和乐,与天亡极,天下幸甚!
张子高
臣闻公子季友有功于鲁,大夫赵衰有功于晋,大夫田完有功于齐,皆畴其官邑,延及子孙,终后田氏 篡齐,赵氏分晋,季氏颛鲁。故仲尼作《春秋》,迹盛衰,讥世卿最甚。

x0c乃者大将军决大计,安宗庙,定天下,功亦不细矣。夫周公,七年耳,而大将军二十岁,海内之命 ,断于掌握。方其隆时,感动天地,侵迫阴阳,月朓日蚀,昼明宵光,地大震裂,火生地中,天文失 度,袄祥变怪,不可胜记,皆阴类盛长,臣下颛制之所生也。朝臣宜有明言,曰陛下褒宠故大将军以 报功德足矣。间者辅臣

颛政,贵戚大盛,君臣之分不明,请罢霍氏三侯皆就第。及卫将军张安世,宜 赐几杖归休,时存问召见,以列侯为天子师。明诏以恩不听,群臣以义固争而后许,天下必以陛下为 不忘功德,而朝臣为知礼,霍氏世世无所患苦。今朝廷不闻直声,而令明诏自亲其文,非策之得者也 。 今两侯以出,人情不相远,以臣心度之,大司马及其枝属,必有畏惧之心。夫近臣自危,非完计也 ,臣敞愿于广朝白发其端,直守远郡,其路无由。夫心之精微,口不能言也;言之微眇,书不能文也 。故伊尹五就桀,五就汤,萧相国荐淮阴累岁乃得通,况乎千里之外,因书文谕事指哉!惟陛下省察 。
魏弱翁
臣闻之,救乱诛暴,谓之义兵,兵义者王;敌加于己,不得已而起者,谓之应兵,兵应者胜;争恨小 故,不忍愤怒者,谓之忿兵,兵忿者败;利人土地货宝者,谓之贪兵,兵贪者破;恃国家之大,矜民 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此五者,非但人事,乃天道也。 间者匈奴尝有善意,所得汉民,辄奉归之,未有犯于边境。虽争屯田车师,不足致意中。今闻诸将军 欲兴兵入其地,臣愚不知此兵何名者也! 今边郡困乏,父子共犬羊之裘,食草莱之实,常恐不能自存,难以动兵。“军旅之后,必有凶年 ”,言民以其愁苦之气,伤阴阳之和也。出兵虽胜,犹有后忧,恐灾害之变因此以生。今郡国守相多 不实选,风俗尤薄,水旱不时。案今年计,子弟杀父兄、妻杀夫者,凡二百二十二人,臣愚以为此非 小变也。今左右不忧此,乃欲发兵报纤介之忿于远夷,殆孔子所谓“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 墙之内”也。愿陛下与平昌侯、平恩侯及有识者详议乃可。
赵翁孙
目窃见骑都尉安国前幸赐书,择羌人可使使罕,谕告以大军当至,汉不诛罕,以解其谋。恩泽甚厚 ,非臣下所能及。臣独私美陛下盛德至计亡已,故遣幵豪雕库,宣天子至德,罕、幵之属皆闻知明诏 。今先零羌杨玉,此羌之首帅名王,将骑四千及煎巩骑五千,阻石山木,候便为寇,罕羌未有所犯。 今置先零,先击罕,释有罪,诛亡辜,起壹难,就两害,诚非陛下本计也。 臣闻兵法:“攻不足者守有余”,又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今罕羌欲为敦煌、酒泉寇,宜饬 兵马,练战士,以须其至,坐得致敌之术,以逸击劳,取胜之道也。今恐二郡兵少不足以守,而发之 行攻,释致虏之术而从为虏所致之道,臣愚以为不便。先零羌虏欲为背叛,故与罕、幵解仇结约,然 其私心,不能亡恐汉兵至而罕、幵背之也。臣愚以为其计常欲先赴罕、幵之急,以坚其约,先击罕羌 ,先零必

助之。今虏马肥,粮食方饶,击之恐不能伤害,适使先零得施德于罕羌,坚其约,合其党。 虏交坚党合,精兵二万余人,迫胁诸小种,附著者稍众,莫须之属不轻得离也。如是,虏兵寖多,诛 之用力数倍。臣恐国家忧累繇十年数,不二三岁而已。 臣得蒙天子厚恩,父子俱为显列。臣位至上卿,爵为列侯,犬马之齿七十六,为明诏填沟壑,死骨不 朽,亡所顾念。独思惟兵利害,至孰悉也,于臣之计,先诛先零已,则罕、幵之属不烦兵而服矣。先 零已诛,而罕、幵不服,涉正月击之,得计之理,又其时也。以今进兵,诚不见利。唯陛下裁察!

x0c赵翁孙
臣闻兵者,所以明德除害也,故举得于外,则福生于内,不可不慎。臣所将吏士、马牛食,月用粮谷 十九万九千六百三十斛,盐千六百九十三斛,茭藁二十五万二百八十六石。难久不解,繇役不息。又 恐它夷卒有不虞之变,相因并起,为明主忧,诚非素定庙胜之册。且羌虏易以计破,难用兵碎也。故 臣愚以为击之不便。计度临羌东至浩亹,羌虏故田及公田,民所未垦,可二千顷以上,其间邮亭多坏 败者。臣前部士入山,伐材木大小六万余枚,皆在水次。愿罢骑兵,留弛刑应募,及淮阳、汝南步兵 与吏士私从者,合凡万二百八十一人,用谷月二万七千三百六十三斛,盐三百八斛,分屯要害处。冰 解漕下,缮乡亭,浚沟渠,治湟陿以西道桥七十所,令可至鲜水左右。田事出,赋人二十亩。至四月 草生,发郡骑及属国胡骑伉健各千,倅马什二就草,为田者游兵。以充入金城郡,益积畜,省大费。 今大司农所转谷至者,足支万人一岁食。谨上田处及器用簿,唯陛下裁许。
臣闻帝王之兵,以全取胜,是以贵谋而贱战。战而百胜,非善之善者也,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蛮夷习俗,虽殊于礼义之国,然其欲避害就利,爱亲戚,畏死亡,一也。今虏亡其美地荐草,愁于 寄托远遁,骨肉离心,人有畔志,而明主般师罢兵,万人留田,顺天时,因地利,以待可胜之虏,虽 未即伏辜,兵决可期月而望。羌虏瓦解,前后降者万七百余人,及受言去者凡七十辈,此坐支解羌虏 之具也。臣谨条不出兵留田便宜十二事:步兵九校,吏士万人,留屯以为武备,因田致谷,威德并行 ,一也。又因排折羌虏,令不得归肥饶之地,贫破其众,以成羌虏相畔之渐,二也。居民得并田作 ,不失农业,三也。军马一月之食,度支田士一岁,罢骑兵以省大费,四也。至春省甲士卒,循河湟 漕谷至临羌,以视羌虏,扬威武,传世折冲之具,五也。以闲暇时下所伐材,缮治邮亭,充入金城 ,六也。兵出,乘危徼幸;不出,

令反畔之虏窜于风寒之地,离霜露疾疫瘃堕之患,坐得必胜之道 ,七也。亡经阻远追死伤之害,八也。内不损威武之重,外不令虏得乘间之势,九也。又亡惊动河南 大幵小幵,使生它变之忧,十也。治湟陿中道桥,令可至鲜水,以制西域,信威千里,从枕席上过师 ,十一也。大费既省,繇役豫息,以戒不虞,十二也。留屯田得十二便,出兵失十二利。臣充国材下 ,犬马齿衰,不识长册,唯明诏博详公卿议臣采择。
臣闻兵以计为本,故多算胜少算。先零羌精兵今馀不过七八千人,失地远客,分散饥冻。罕、幵、莫 须,又颇暴略其羸弱畜产,畔还者不绝,皆闻天子明令相捕斩之赏。臣愚以为虏破坏可日月冀,远在 来春,故曰兵决可期月而望。窃见北边白敦煌至辽东,万一千五百余里,乘塞列隧,有吏卒数千人 ,虏数大众攻之而不能害。今留步士万人屯田,地势平易,多高山远望之便。部曲相保,为堑垒木樵 ,校联不绝,便兵弩,饬斗具,烽火幸通,势及并力,以逸待劳,兵之利者也。臣愚以为屯田,内有 亡费之利,外有守御之备。骑兵虽罢,虏见万人留田,为必禽之具,其土崩归德,宜不久矣。从今尽 三月,虏马羸瘦,必不敢捐其妻子于他种中,远涉河山而来为寇。又见屯田之士,精兵万人,终不敢 复将其累重还归故地。是臣之愚计,所以度虏且必瓦解其处,不战而自破之册也。至于虏小寇盗,时 杀人民,其原未可卒禁。臣闻战不必胜,不苟接刃;攻不必取,不苟劳众。诚令兵出,虽不能灭先零 ,亶能令虏绝不为小寇,则出兵可也。即今同是而释坐胜之道,从乘危之势,往终不见利,空内自罢 敝,贬重而自损,非所以视蛮夷也。又大兵一出,还不可复留,湟中亦未可空,如是,繇役复发也。 且匈奴不可不备,乌桓不可不忧。今久转运烦费,倾我不虞之用以赡一隅,臣愚以为不便。校尉临众 幸得承威德,奉厚币,拊循众羌,谕以明诏,宜皆乡风。虽其前辞尝曰“得亡效五年”,宜亡它心 ,不足以故出兵。臣窃自惟念奉诏出塞,引军远击,穷天子之精兵,散车甲于山野,虽无尺寸之功 ,偷得避慊之便,而亡后咎余责,此人臣不忠之利,非明主社稷之福也。臣幸得奋精兵,讨不义,久 留天诛,罪当万死。陛下宽仁,未忍加诛,令臣数得孰计。愚臣伏计孰甚,不敢避斧钺之诛,昧死陈 愚,唯陛下省察。

x0c萧长倩
民函阴阳之气,有好义欲利之心,在教化之所助。虽尧在上,不能去民欲利之心,而能令其欲利不胜 其好义也;虽桀在上,不能去民好义之心,而能令其好义不胜其欲利也。故尧、桀之分,在于义利而 已,道民不可不慎

也。 今欲令民量粟以赎罪,如此则富者得生,贫者独死,是贫富异刑,而法不壹也。人情贫穷,父兄囚执 ,闻出财得以生活,为人子弟者,将不顾死亡之患,败乱之行,以赴财利,求救亲戚。一人得生,十 人以丧,如此,伯夷之行坏,公绰之名灭。政教壹倾,虽有周、召之佐,恐不能复。 古者臧于民,不足则取,有馀则予。《诗》曰“爰及矜人,哀此鳏寡。”上惠下也。又曰“雨我公田 ,遂及我私”,下急上也。今有西边之役,民失作业,虽户赋口敛,以赡其困乏,古之通义,百姓莫 以为非。以死救生,恐未可也。陛下布德施教,教化既成,尧、舜亡以加也。今议开利路以伤既成之 化,臣窃痛之!
贾君房
臣幸得遭明盛之朝,蒙危言之策,无忌讳之患,敢昧死竭卷卷。 臣闻尧、舜,圣之盛也,禹入圣域而不优,故孔子称尧曰“大哉”,《韶》曰“尽善”,禹曰“无间 ”。以三圣之德,地方不过数千里,西被流沙,东渐于海,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欲与声教则治之 ,不欲与者不强治也。故君臣歌德,含气之物各得其宜。 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地东不过江、黄,西不过氐、羌,南不过蛮荆,北不过朔方。是以 颂声并作,视听之类咸乐其生,越裳氏重九译而献,此非兵革之所能致。及其衰也,南征不还,齐桓 救其难,孔子定其文。以至乎秦,兴兵远攻,贪外虚内,务欲广地,不虑其害。然地南不过闽、越 ,北不过太原,而天下溃畔,祸卒在于二世之末,《长城》之歌至今未绝。 赖圣汉初兴,为百姓请命,平定天下。至孝文皇帝,闵中国未安,偃武行文,则断狱数百,民赋四十 ,丁男三年而一事。时有献千里马者,诏曰:“鸾旗在前,属车在后,吉行日五十里,师行三十里 ,朕乘千里之马,独先安之?”于是还马,与道里费,而下诏曰:“朕不受献也,其令四方毋求来献 。”当此之时,逸游之乐绝,奇丽之赂塞,郑、卫之倡微矣。夫后宫盛色,则贤者隐处;佞人用事 ,则诤臣杜口。而文帝不行,故谥为孝文,庙称太宗。至孝武皇帝元狩六年,太仓之粟,红腐而不可 食;都内之钱,贯朽而不可校。乃探平城之事,录冒顿以来数为边害,籍兵厉马,因富民以攘服之。 西连诸国至于安息,东过碣石以玄菟、乐浪为郡,北却匈奴万里,更起营塞,制南海以为八郡。则天 下断狱万数,民赋数百,造盐铁酒榷之利以佐用度,犹不能足。当此之时,寇贼并起,军旅数发,父 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女子乘亭障,孤儿号于道,老母寡妇饮泣巷哭,遥设虚祭,想魂乎万里之外 。淮南王盗写虎符,阴聘名士,关东公孙勇等诈为使

者。是皆廓地泰大,征伐不休之故也。 今天下独有关东,关东大者,独有齐、楚,民众久困,连年流离,离其城郭,相枕席于道路。人情莫 亲父母,莫乐夫妇,至嫁妻卖子,法不能禁,义不能止,此社稷之忧也。今陛下不忍悁悁之忿,欲驱 士众挤之大海之中,快心幽冥之地,非所以救助饥馑、保全元元也。《诗》云:“蠢尔蛮荆,大邦为 仇。”言圣人起则后服,中国衰则先畔;动为国家难,自古而患之久矣,何况乃复其南方万里之蛮乎 !骆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与禽兽无异,本不足郡县置也。颛颛独居一海之中,雾露 气湿,多毒草虫蛇水土之害,人未见虏,战士自死,又非独珠厓有珠犀瑇瑁也,弃之不足惜,不击不 损威。其民譬犹鱼鳖,何足贪也! 臣窃以往者羌军言之,暴师曾未一年,兵出不逾千里,费四十余万万,大司农钱尽,乃以少府禁钱续 之。夫一隅为不善,费尚如此,况于劳师远攻,亡土毋功乎?求之往古则不合,施之当今又不便。臣 愚以为非冠带之国,《禹贡》所及,《春秋》所治,皆可且无以为。愿遂弃珠厓,专用恤关东为忧。

x0c刘子政
臣前幸得以骨肉备九卿,奉法不谨,乃复蒙恩。窃见灾异并起,天地失常,征表为国。欲终不言,念 忠臣虽在畎亩,犹不忘君,惓惓之义也。况重以骨肉之亲,又加以旧恩未报乎!欲竭愚诚,又恐越职 ,然惟二恩未报,忠臣之义,一抒愚意,退就农亩,死无所恨。 臣闻舜命九官,济济相让,和之至也。众贤和于朝,则万物和于野,故箫《韶》九成,而凤皇来仪 ;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四海之内,靡不和宁。及至周文,开基西郊,杂遝众贤,罔不肃和,崇推让 之风,以销分争之讼。文王既没,周公思慕,歌咏文王之德,其诗曰:“於穆清庙,肃雍显相;济济 多士,秉文之德。”当此之时,武王、周公继政,朝臣和于内,万国欢于外,故尽得其欢心,以事其 先祖。其诗曰:“有来雍雍,至止肃肃;相维辟公,天子穆穆。”言四方皆以和来也。诸侯和于下 ,天应报于上,故《周颂》曰:“降福穰穰。”又曰:“饴我厘麰。”厘麰,麦也,始自天降。此皆 以和致和,获天助也。
下至幽、厉之际,朝廷不和,转相非怨,诗人疾而忧之曰:“民之无良,相怨一方。”众小在位而从 邪议,歙歙相是而背君子,故其诗曰:“歙歙,亦孔之哀!谋之其臧,则具是违;谋之不臧,则具是 依!”君子独处守正,不桡众枉,勉强以从王事,则反见憎毒谗愬,故其诗曰:“密勿从事,不敢告 劳,无罪无辜,谗口嗸嗸。”当是之时,日月薄蚀而无光,其诗曰:“朔日辛卯,日有蚀之

,亦孔之 丑。”又曰:“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又曰:“日月鞠凶,不用其行;四国 无政,不用其良!”天变见于上,地变动于下,水泉沸腾,山谷易处。其诗曰:“百川沸腾,山冢卒 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霜降失节,不以其时,其诗曰:“正月繁霜,我 心忧伤;民之讹言,亦孔之将!”言民以是为非,甚众大也。此皆不和、贤不肖易位之所致也。
自此之后,天下大乱,篡杀殃祸并作,厉王奔彘,幽王见杀。至乎平王末年,鲁隐之始即位也,周大 夫祭伯乖离不和,出奔于鲁,而《春秋》为讳,不言来奔,伤其祸殃自此始也。是后尹氏世卿而专恣 ,诸侯背畔而不朝,周室卑微。二百四十二年之间,日食三十六,地震五,山陵崩阤二,彗星三见 ,夜常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一,火灾十四。长狄入三国,五石陨坠,六退飞,多麋,有蜮、蜚,鹆 来巢者,皆一见。昼冥晦,雨木冰。李梅冬实。七月霜降,草木不死。八月杀菽。大雨雹。雨雪雷霆 失序相乘。水、旱、饥、蝝、螽、螟,蜂午并起。当是时,祸乱辄应,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 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也。周室多祸,晋败其师于贸戎,伐其郊;郑伤桓王;戎执其使 ;卫侯朔召不往,齐逆命而助朔;五大夫争权;三君更立,莫能正理。遂至陵夷不能复兴。由此观之 ,和气致祥,乖气致异;祥多者其国安,异众者其国危,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 今陛下开三代之业,招文学之士,优游宽容,使得並进。今贤不肖浑淆,白黑不分,邪正杂糅,忠谗 并进。章交公车,人满北军。朝臣舛午,胶戾乖剌,更相谗愬,转相是非。传授增加,文书纷纠,前 后错谬,毁誉浑乱。所以营惑耳目,感移心意,不可胜载。分曹为党,往往群朋,将同心以陷正臣。 正臣进者,治之表也;正臣陷者,乱之机也。乘治乱之机,未知孰任,而灾异数见,此臣所以寒心者 也。夫乘权借势之人,子弟麟集于朝,羽翼阴附者众,辐辏于前,毁誉将必用,以终乖离之咎。是以 日月无光,雪霜夏陨,海水沸出,陵谷易处,列星失行,皆怨气之所致也。夫遵衰周之轨迹,循诗人 之所刺,而欲以成太平,致雅、颂,犹却行而求及前人也。初元以来六年矣,案《春秋》六年之中

x0c,灾异未有稠如今者也。夫有《春秋》之异,无孔子之救,犹不能解纷,况甚于《春秋》乎?
原其所以然者,谗邪并进也。谗邪之所以并进者,由上多疑心,既已用贤人而行善政,如或谮之,则 贤人退而善政还。夫执狐疑之心者,来谗贼之口;持不断之意者,开群枉之门

。谗邪进则众贤退,群 枉盛则正士消。故《易》有《否》《泰》:小人道长,君子道消;君子道消,则政日乱,故为否,否 者,闭而乱也。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小人道消,则政日治,故为泰。泰者,通而治也。《诗》又云 “雨雪麃麃,见聿消”,与《易》同义。昔者鲧、共工、兜与舜、禹杂处尧朝,周公与管、蔡并居周 位,当是时,迭进相毁,流言相谤,岂可胜道哉!帝尧、成王能贤舜、禹、周公而消共工、管、蔡 ,故以大治,荣华至今。孔子与季、孟偕仕于鲁,李斯与叔孙通俱宦于秦,定公、始皇贤季孟、李斯 ,而消孔子、叔孙,故以大乱,污辱至今。故治乱荣辱之端,在所信任;信任既贤,在于坚固而不移 。《诗》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言守善笃也。《易》曰“涣汗其大号”,言号令如汗,汗出而 不反者也。今出善令,未能逾时而反,是反汗也;用贤未能三旬而退,是转石也。《论语》曰:“见 不善如探汤。”今二府奏佞谄不当在位,历年而不去,故出令则如反汗,用贤则如转石,去佞则如拔 山,如此望阴阳之调,不亦难乎!
是以群小窥见间隙,缘饰文字,巧言丑诋,流言飞文,哗于民间。故《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 小。”小人成群,诚足愠也。昔孔子与颜渊、子贡更相称誉,不为朋党;禹、稷与皋陶传相汲引,不 为比周。何则?忠于为国,无邪心也。故贤人在上位,则引其类而聚之于朝,《易》曰:“飞龙在天 ,大人聚也”。在下位则思与其类俱进,《易》曰:“拔茅茹以其汇,征吉”。在上则引其类,在下 则推其类,故汤用伊尹,不仁者远,而众贤至,类相致也。今佞邪与贤臣并在交戟之内,合党共谋 ,违善依恶,歙歙,数设危险之言,欲以倾移主上。如忽然用之,此天地之所以先戒,灾异之所以重 至者也。 自古明圣,未有无诛而治者也,故舜有四放之罚,而孔子有两观之诛,然后圣化可得而行也。今以陛 下明知,诚深思天地之心,迹察两观之诛,览《否》《泰》之卦,观雨雪之诗,历周、唐之所进以为 法,原秦、鲁之所消以为戒,考祥应之福,省灾异之祸,以揆当世之变,放远佞邪之党,坏散险诐之 聚,杜闭群枉之门,广开众正之路,决断狐疑,分别犹豫,使是非炳然可知,则百异消灭,而众祥并 至,太平之基,万世之利也。 臣幸得托肺附,诚见阴阳不调,不敢不通所闻。窃推《春秋》灾异以效今事一二,条其所以,不宜宣 泄。臣谨重封昧死上。 鼐按:《尔雅》“蠠没,勉也”。郭注:“犹黾勉。”此奏内“密勿从事 ”,颜师古注同郭说。盖所引者或齐、鲁、韩诗,而解之者以毛诗

也。世遂读“密勿”为黾勉,则非 是《尔雅》音义。蠠本或作蠠,《说文》曰:蠠古蜜字,《礼记》“恤勿”之勿,读“没”,亦勉义 。又“勿勿诸其欲其飨之也”,郑注:“勿勿”,犹“勉勉”。然则此“密勿”当依《尔雅》读“蜜 没”。“毁誉将必用,以终乖离之咎”,此东坡所谓“小人之党常胜”者也。元帝非不知君子、小人 之别,但疑君子未必无党护之习,欲间杂用小人,以伺察之,故此奏以“乖和”二字立案,以“去疑 ”为主,中以“灾异”为之征。
刘子政
郅支单于囚杀使者吏士以百数,事暴扬外国,伤威毁重,群臣皆闵焉。陛下赫然欲诛之,意未尝有忘 。西域都护延寿、副校尉汤,承圣指,倚神灵,总百蛮之君,揽城郭之兵,出百死,入绝域,遂蹈康 居,屠五重城,搴歙侯之旗,斩郅支之首,县旌万里之外,扬威昆山之西,扫谷吉之耻,立昭明之功 ,万夷慴伏,莫不惧震。呼韩邪单于见郅支已诛,且喜且惧,乡风驰义,稽首来宾,愿守北藩,累世 称臣。立千载之功,建万世之安,群臣之勋莫大焉。

x0c昔周大夫方叔、吉甫,为宣王诛猃狁,而百蛮从,其《诗》曰:“啴啴焞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 ,征伐猃狁,蛮荆来威。”《易》曰:“有嘉折首,获匪其丑。”言美诛首恶之人,而诸不顺者皆来 从也。今延寿、汤所诛震,虽《易》之折首,《诗》之雷霆,不能及也。论大功者,不录小过;举大 美者,不疵细瑕。《司马法》曰“军赏不逾月”,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盖急武功、重用人也。吉甫 之归,周厚赐之,其《诗》曰:“吉甫宴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千里之镐犹以为远 ,况万里之外,其勤至矣!延寿、汤既未获受祉之报,反屈捐命之功,久挫于刀笔之前,非所以劝有 功,厉戎士也。 昔齐桓前有尊周之功,后有灭项之罪,君子以功覆过,而为之讳行事。贰师将军李广利捐五万之师 ,靡亿万之费,经四年之劳,而仅获骏马三十匹,虽斩宛王毋鼓之首,犹不足以复费,其私罪恶甚多 。孝武以为万里征伐,不录其过,遂封拜两侯,三卿、二千石百有余人。今康居之国,强于大宛;郅 支之号,重于宛王;杀使者罪,甚于留马。而延寿、汤不烦汉士,不费斗粮,比于贰师,功德百之。 且常惠随欲击之乌孙,郑吉迎自来之日逐,犹皆裂土受爵。故言威武勤劳,则大于方叔、吉甫;列功 覆过,则优于齐桓、贰师;近事之功,则高于安远、长罗。而大功未著,小恶数布,臣窃痛之!宜以 时解县通籍,除过勿治,尊宠爵位,以劝有功。
刘子政
臣闻《易》曰:“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国家可

保也。”故贤圣之君,博观终始,究极事 情,而是非分明。王者必通三统,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也。孔子论《诗》,至于“殷士肤敏 ,祼将于京”,喟然叹曰:“大哉天命!善不可不传于子孙,是以富贵无常;不如是,则王公其何以 戒慎,民萌何以劝勉?”盖伤微子之事周,而痛殷之亡也。虽有尧、舜之圣,不能化丹朱之子,虽有 禹、汤之德,不能训末孙之桀、纣。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也。昔高皇帝既灭秦,将都洛阳,感寤 刘敬之言,自以德不及周,而贤于秦,遂徙都关中,依周之德,因秦之阻。世之长短,以德为效,故 常战栗,不敢讳亡。孔子所谓“富贵无常”,盖谓此也。
孝文皇帝居霸陵,北临厕,意凄怆悲怀,顾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絮斮陈漆其间,岂 可动哉!”张释之进曰:“使其中有可欲,虽锢南山犹有隙;使其中无可欲,虽无石椁,又何戚焉 ?”夫死者无终极,而国家有废兴,故释之之言,为无穷计也。孝文寤焉,遂薄葬,不起山坟。 《易》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藏之中野,不封不树。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棺椁之作,自 黄帝始。黄帝葬于桥山,尧葬济阴,丘垅皆小,葬具甚微。舜葬苍梧,二妃不从。禹葬会稽,不改其 列。殷汤无葬处,文、武、周公葬于毕,秦穆公葬雍橐泉宫祈年馆下,樗里子葬于武库,皆无丘垅之 处。此圣帝明王、贤君智士远览独虑无穷之计也。其贤臣孝子亦承命顺意而薄葬之,此诚奉安君父 ,忠孝之至也。 夫周公,武王弟也,葬兄甚微。孔子葬母于防,称古墓而不坟。曰:“丘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不识 也。”为四尺坟,遇雨而崩。弟子修之,以告孔子。孔子流涕曰:“吾闻之,古者不修墓。”盖非之 也。延陵季子适齐而反,其子死,葬于嬴、博之间,穿不及泉,敛以时服,封坟掩坎,其高可隐,而 号曰:“骨肉归复于土,命也,魂气则无不之也。”夫嬴、博去吴,千有余里,季子不归葬。孔子往 观曰:“延陵季子于礼合矣。”故仲尼孝子,而延陵慈父,舜、禹忠臣,周公弟弟,其葬君亲骨肉皆 微薄矣;非苟为俭,诚便于体也。宋桓司马为石椁,仲尼曰:“不如速朽。”秦相吕不韦集知略之士 而造《春秋》,亦言薄葬之义,皆明于事情者也。 逮至吴王阖闾,违礼厚葬,十有余年,越人发之。及秦惠、文、武、昭、严襄五王,皆大作丘陇,多 其瘗臧,咸尽发掘暴露,甚足悲也。秦始皇帝葬于骊山之阿,下锢三泉,上崇山坟,其高五十余丈 ,周回五里有余;石椁为游馆,人膏为灯烛,水银为江海,黄金为凫雁。珍宝之臧,机械之变,棺椁 之丽

,宫馆之盛,不可胜原。又多杀宫人,生薶工匠,计以万数。天下苦其役而反之,骊山之作未成 ,而周章百万之师至其下矣。项籍燔其宫室营宇,往者咸见发掘。其后牧儿亡羊,羊入其凿,牧者持

x0c火照求羊,失火烧其臧椁。自古至今,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数年之间,外被项籍之灾,内离牧竖之 祸,岂不哀哉! 是故德弥厚者葬弥薄,知愈深者葬愈微。无德寡知,其葬愈厚,丘陇弥高,宫庙甚丽,发掘必速。由 是观之,明暗之效,葬之吉凶,昭然可见矣。周德既衰而奢侈,宣王贤而中兴,更为俭宫室,小寝庙 ,诗人美之,《斯干》之诗是也,上章道宫室之如制,下章言子孙之众多也。及鲁严公刻饰宗庙,多 筑台囿,后嗣再绝,《春秋》刺焉。周宣如彼而昌,鲁、秦如此而绝,是则奢俭之得失也。 陛下即位,躬亲节俭,始营初陵,其制约小,天下莫不称贤明。及徙昌陵,增埤为高,积土为山,发 民坟墓,积以万数。营起邑居,期日迫卒,功费大万百余。死者恨于下,生者愁于上,怨气感动阴阳 ,因之以饥馑,物故流离,以十万数,臣甚惽焉。以死者为有知,发人之墓,其害多矣;若其无知 ,又安用大?谋之贤知则不说,以示众庶则苦之,若苟以说愚夫淫侈之人,又何为哉!陛下慈仁笃美 甚厚,聪明疏达盖世,宜弘汉家之德,崇刘氏之美,光昭五帝、三王,而顾与暴秦乱君竞为奢侈,比 方丘陇,说愚夫之目,隆一时之观,违贤知之心,亡万世之安,臣窃为陛下羞之!唯陛下上览明圣黄 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仲尼之制,下观贤知穆公、延陵、樗里、张释之之意。孝文皇 帝,去坟薄葬,以俭安神,可以为则;秦昭、始皇增山厚臧,以侈生害,足以为戒。初陵之樵,宜从 公卿大臣之议,以息众庶。 此文风韵颇与相如《谏猎》相近。姜坞先生云:子政之文,如睹古之君 子,右徵、角,左宫、羽,趋以《采荠》,行以《肆夏》,规矩揖扬,玉声锵鸣之容。昌黎屈指古之 文章仅数人,孟子、汉两司马、刘子政、扬子云而已,虽贾生不及也。南宋乃有称董生而抑刘者,岂 知言哉!《谏昌陵疏》,浑融遒逸,当为第一,《灾异》《封事》次之。
刘子政
臣闻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常危;莫不欲存,然而常亡,失御臣之术也。夫大臣操权柄,持国政,未有 不为害者也。昔晋有六卿,齐有田、崔,卫有孙、宁,鲁有季、孟,常掌国事,世执朝柄。终后田氏 取齐;六卿分晋;崔杼弑其君光;孙林父、宁殖出其君衎,弑其君剽;季氏八佾舞于庭,三家者以《 雍》彻,并专国政,卒逐昭公。周大夫尹氏筦朝事,浊乱王室,子朝、子猛

更立,连年乃定。故经曰 “王室乱”,又曰“尹氏杀王子克”,甚之也。《春秋》举成败,录祸福,如此类甚众,皆阴盛而阳 微,下失臣道之所致也。故《书》曰:“臣之有作威作福,害于而家,凶于而国。”孔子曰“禄去公 室,政逮大夫”,危亡之兆。秦昭王舅穰侯及泾阳、叶阳君专国擅势,上假太后之威,三人者权重于 昭王,家富于秦国,国甚危殆,赖寤范雎之言,而秦复存。二世委任赵高,专权自恣,壅蔽大臣,终 有阎乐望夷之祸,秦遂以亡,近事不远,即汉所代也。 汉兴,诸吕无道,擅相尊王,吕产、吕禄席太后之宠,据将相之位,兼南北军之众,拥梁、赵王之尊 ,骄盈无厌,欲危刘氏,赖忠正大臣绛侯、朱虚侯等竭诚尽节以诛灭之,然后刘氏复安。今王氏一姓 乘朱轮华毂者二十三人,青紫貂蝉,充盈幄内,鱼鳞左右。大将军秉事用权,五侯骄奢僭盛,并作威 福,击断自恣,行污而寄治,身私而托公,依东宫之尊,假甥舅之亲,以为威重。尚书、九卿、州牧 、郡守,皆出其门,管执枢机,朋党比周。称誉者登进,忤恨者诛伤;游谈者助之说,执政者为之言 。排摈宗室,孤弱公族,其有智能者,尤非毁而不进。远绝宗室之任,不令得给事朝省,恐其与己分 权;数称燕王、盖主以疑上心,避讳吕、霍而弗肯称。内有管、蔡之萌,外假周公之论,兄弟据重 ,宗室磐互。历上古至秦、汉,外戚僭贵未有如王氏者也。虽周皇甫、秦穰侯、汉武安、吕、霍、上 官之属,皆不及也。 物盛必有非常之变先见,为其人征象。孝昭帝时,冠石立于泰山,仆柳起于上林。而孝宣帝即位,今 王氏先祖坟墓在济南者,其梓柱生枝叶,扶疏上出屋,根插地中,虽立石起柳,无以过此之明也。事 势不两大,王氏与刘氏亦且不并立,如下有泰山之安,则上有累卵之危。陛下为人子孙,守持宗庙 ,而令国祚移于外亲,降为皂隶,纵不为身,奈宗庙何!妇人内夫家,外父母家,此亦非皇太后之福 也。孝宣皇帝不与舅平昌、乐昌侯权,所以全安之也。 夫明者起福于无形,销患于未然。宜发明诏,吐德音,援近宗室,亲而纳信,黜远外戚,毋授以政 ,皆罢令就第,以则效先帝之所行,厚安外戚,全其宗族,诚东宫之意,外家之福也。王氏永存,保

x0c其爵禄,刘氏长安,不失社稷,所以褒睦外内之姓,子子孙孙无疆之计也。如不行此策,田氏复见于 今,六卿必起于汉,为后嗣忧。昭昭甚明,不可不深图,不可不蚤虑。《易》曰:“君不密,则失臣 ;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唯陛下深留圣思,审固几密,览往事之戒。以折中取信 ,居万

安之实,用保宗庙,久承皇太后,天下幸甚!
刘子政
臣闻帝舜戒伯禹,毋若丹朱敖;周公戒成王,毋若殷王纣。《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亦 言汤以桀为戒也。圣帝明王常以败乱自戒,不讳废兴,故臣敢极陈其愚,惟陛下留神察焉。 谨按春秋二百四十二年,日蚀三十六,襄公尤数,率三岁五月有奇而壹食。汉兴讫竟宁,孝景帝尤数 ,率三岁一月而壹食。臣向前数言日当食,今连三年比食。自建始以来,二十岁间而八食,率二岁六 月而一发,古今罕有。异有小大希稠,占有舒疾缓急,而圣人所以断疑也。《易》曰:“观乎天文 ,以察时变。”昔孔子对鲁哀公,并言夏桀、殷纣暴虐天下,故历失则摄提失方,孟陬无纪,此皆易 姓之变也。秦始皇之末至二世时,日月薄食,山陵沦亡,辰星出于四孟,太白经天而行,无云而雷 ,枉矢夜光,荧惑袭月,火烧宫,野禽戏廷,都门内崩,长人见临洮,石陨于东郡,星孛大角,大角 以亡。观孔子之言,考暴秦之异,天命信可畏也。及项籍之败,亦孛大角。汉之入秦,五星聚于东井 ,得天下之象也。孝惠时,有雨血,日食于冲,灭光星见之异。孝昭时,有泰山卧石自立,上林僵柳 复起,大星如月西行,众星随之,此为特异,孝宣兴起之表,天狗夹汉而西,久阴不雨者二十余日 ,昌邑不终之异也:皆著于《汉纪》。观秦、汉之易世,览惠、昭之无后,察昌邑之不终,视孝宣之 绍起,天之去就,岂不昭昭然哉!高宗、成王亦有雊雉、拔木之变,能思其故,故高宗有百年之福 ,成王有复风之报,神明之应,应若景向,世所同闻也。 臣幸得托末属,诚见陛下宽明之德,冀销大异,而兴高宗、成王之声,以崇刘氏,故豤豤数奸死亡之 诛。今日食尤屡,星孛东井,摄提炎及紫宫,有识长老,莫不震动。此变之大者也。其事难一二记 ,故《易》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是以设卦指爻,而复说义。《书》曰:“伻来以图。”天 文难以相晓,臣虽图上,犹须口说,然后可知,愿赐清燕之间,指图陈状。
匡稚圭
臣闻五帝不同礼,三王各异教,民俗殊务,所遇之时异也。陛下躬圣德,开太平之路,闵愚吏民触法 抵禁,比年大赦,使百姓得改行自新,天下幸甚。臣窃见大赦之后,奸邪不为衰止,今日大赦,明日 犯法,相随入狱,此殆导之未得其务也。盖保民者,“陈之以德义”,“示之以好恶”,观其失而制 其宜,故动之而和,绥之而安。今天下俗贪财贱义,好声色,上侈靡,廉耻之节薄,淫辟之意纵,纲 纪失序,疏者逾内,亲戚之恩薄,婚姻之党隆,苟合徼幸,以身没利。不改其原,虽

岁赦之,刑犹难 使错而不用也。 臣愚以为宜壹旷然大变其俗。孔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朝廷者,天下之桢干也。公卿 大夫相与循礼恭让,则民不争;好仁乐施,则下不暴;上义高节,则民兴行;宽柔和惠,则众相爱。 四者,明王之所以不严而成化也。何者?朝有变色之言,则下有争斗之患;上有自专之士,则下有不 让之人;上有克胜之佐,则下有伤害之心;上有好利之臣,则下有盗窃之民:此其本也。今俗吏之治 ,皆不本礼让,而上克暴,或忮害,好陷人于罪,贪财而慕势,故犯法者众,奸邪不止,虽严刑峻法 ,犹不为变。此非其天性,有由然也。 臣窃考《国风》之诗,《周南》《召南》被贤圣之化深,故笃于行而廉于色。郑伯好勇,而国人暴虎 ;秦穆贵信,而士多从死;陈夫人好巫,而民淫祀;晋侯好俭,而民畜聚;太王躬仁,邠国贵恕。由 此观之,治天下者审所上而已。今之伪薄忮害,不让极矣。臣闻教化之流,非家至而人说之也。贤者

x0c在位,能者在职,朝廷崇礼,百僚敬让,道德之行,由内及外,自近者始,然后民知所法,迁善日进 而不自知。是以百姓安,阴阳和,神灵应,而嘉祥见。《诗》曰:“商邑翼翼,四方之极。寿考且宁 ,以保我后生。”此成汤所以建至治,保子孙,化异俗而怀鬼方也。今长安,天子之都,亲承圣化 ,然其习俗无以异于远方,郡国来者无所法则,或见侈靡而放效之。此教化之原本,风俗之枢机,宜 先正者也。 臣闻天人之际,精祲有以相荡,善恶有以相推,事作乎下者,象动乎上,阴阳之理各应其感。阴变则 静者动,阳蔽则明者暗,水旱之灾随类而至。今关东连年饥馑,百姓乏困,或至相食,此皆生于赋敛 多,民所共者大,而吏安集之不称之效也。陛下祗畏天戒,哀闵元元,大自减损,省甘泉、建章宫卫 ,罢珠厓,偃武行文,将欲度唐、虞之隆,绝殷、周之衰也。诸见罢珠厓诏书者,莫不欣欣,人自以 将见太平也。宜遂减宫室之度,省靡丽之饰,考制度,修外内,近忠正,远巧佞,放郑卫,进《雅》 《颂》,举异材,开直言,任温良之人,退刻薄之吏,显絜白之士,昭无欲之路,览《六艺》之意 ,察上世之务,明自然之道,博和睦之化,以崇至仁,匡失俗,易民视,令海内昭然咸见本朝之所贵 ,道德弘于京师,淑问扬乎疆外,然后大化可成,礼让可兴也。
匡稚圭
臣闻治乱安危之机,在乎审所用心。盖受命之王务在创业垂统传之无穷,继体之君心存于承宣先王之 德而褒大其功。昔者成王之嗣位,思述文、武之道以养其心,休烈盛美皆归之二后而不敢专其名,是 以

上天歆享,鬼神祐焉。其《诗》曰:“念我皇祖,陟降廷止。”言成王常思祖考之业,而鬼神祐助 其治也。 陛下圣德天覆,子爱海内,然阴阳未和、奸邪未禁者,殆论议者未丕扬先帝之盛功,争言制度不可用 也,务变更之,所更或不可行,而复复之,是以群下更相是非,吏民无所信。臣窃恨国家释乐成之业 ,而虚为此纷纷也。愿陛下详览统业之事,留神于遵制扬功,以定群下之心。《大雅》曰:“无念尔 祖,聿修厥德。”孔子著之《孝经》首章,盖至德之本也。传曰:“审好恶,理情性,而王道毕矣。 ”能尽其性,然后能尽人物之性;能尽人物之性,可以赞天地之化。治性之道,必审己之所有余,而 强其所不足。盖聪明疏通者戒于大察,寡闻少见者戒于雍蔽,勇猛刚强者戒于大暴,仁爱温良者戒于 无断,湛静安舒者戒于后时,广心浩大者戒于遗忘。必审已之所当戒而齐之以义,然后中和之化应 ,而巧伪之徒,不敢比周而望进。唯陛下戒之,所以崇圣德也。 臣又闻室家之道修,则天下之理得,故《诗》始《国风》,《礼》本《冠婚》。始乎《国风》,原情 性而明人伦也;本乎《冠婚》,正基兆而防未然也。福之兴莫不本乎室家,道之衰莫不始乎梱内。故 圣王必慎妃后之际,别嫡长之位。礼之于内也,卑不逾尊,新不先故,所以统人情而理阴气也。其尊 嫡而卑庶也,嫡子冠乎阼,礼之用醴,众子不得与列,所以贵正体而明嫌疑也。非虚加其礼文而已 ,乃中心与之殊异,故礼探其情而见之外也。圣人动静游燕所亲,物得其序;得其序,则海内自修 ,百姓从化。如当亲者疏,当尊者卑,则佞巧之奸因时而动,以乱国家。故圣人慎防其端,禁于未然 ,不以私恩害公义。陛下圣德纯备,莫不修正,则天下无为而治。《诗》云:“于以四方,克定厥家 。”《传》曰:“正家而天下定矣。”
匡稚圭
陛下秉至孝,哀伤思慕不绝于心,未有游虞弋射之宴,诚隆于慎终追远,无穷已也,窃愿陛下虽圣性 得之,犹复加圣心焉。《诗》云“茕茕在疚”,言成王丧毕思慕,意气未能平也。盖所以就文、武之 业,崇大化之本也。

x0c臣又闻之师曰:“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论《 诗》以《关雎》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 。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 意不形乎动静, 鼐按:稚圭本学齐诗,齐诗以《关雎》为刺宴起,故云“情欲之感”,“宴私之意 ”。朱子善其语,取入

《集传》,然其说诗实不同。 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 ,王教之端也,自上世已来,三代兴废,未有不由此者也。愿陛下详览得失盛衰之效以定大基,采有 德,戒声色,近严敬,远技能。 窃见圣德纯茂,专精《诗》《书》,好乐无厌。臣衡材驽,无以辅相善义,宣扬德音。臣闻六经者 ,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著善恶之归,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其本性者也。故审《六艺 》之指,则天人之理可得而和,草木昆虫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易之道也。及《论语》《孝经》,圣人 言行之要,宜究其意。 臣又闻圣王之自为动静周旋,奉天承亲,临朝飨臣,物有节文,以章人伦。盖钦翼祗栗,事天之容也 ;温恭敬逊,承亲之礼也;正躬严恪,临众之仪也;嘉惠和说,飨下之颜也。举错动作,物遵其仪 ,故形为仁义,动为法则。孔子曰:“德义可尊,容止可观,进退可度,以临其民,是以其民畏而爱 之,则而象之。”《大雅》云:“敬慎威仪,惟民之则。”诸侯正月朝觐天子,天子惟道德昭穆穆以 视之,又观以礼乐,飨醴乃归。故万国莫不获赐祉福,蒙化而成俗。今正月初幸路寝,临朝贺,置酒 以飨万方,传曰:“君子慎始。”愿陛下留神动静之节,使群下得望盛德休光,以立基桢,天下幸甚 !
侯应
周、秦以来,匈奴暴桀,寇侵边境,汉兴尤被其害。臣闻北边塞至辽东,外有阴山,东西千余里,草 木茂盛,多禽兽,本冒顿单于依阻其中,治作弓矢,来出为寇,是其苑囿也。至孝武世,出师征伐 ,斥夺此地,攘之于幕北。建塞徼,起亭隧,筑外城,设屯戍以守之,然后边境得用少安。幕北地平 ,少草木,多大沙,匈奴来寇,少所敝隐。从塞以南,径深山谷,往来差难。边长老言匈奴失阴山之 后,过之未尝不哭也。如罢备塞戍卒,示夷狄之大利,不可一也。今圣德广被,天覆匈奴,匈奴得蒙 全活之恩,稽首来臣。夫夷狄之情,困则卑顺,强则骄逆,天性然也。前以罢外城,省亭隧,今裁足 以候望通烽火而已。古者安不忘危,不可复罢,二也。中国有礼义之教,刑罚之诛,愚民犹尚犯禁 ,又况单于能必其众不犯约哉!三也。自中国尚建关梁以制诸侯,所以绝臣下之觊欲也。设塞徼,置 屯戍,非独为匈奴而已,亦为诸属国降民,本故匈奴之人,恐其思旧逃亡,四也。近西羌保塞,与汉 人交通,吏民贪利,侵盗其畜产妻子,以此怨恨,起而背畔,世世不绝。今罢乘塞,则生嫚易分争之 渐,五也。往者从军多没不还者,子孙贫困,一旦亡出,从其亲戚,六也。又边人奴婢愁苦,欲亡者 多,曰“闻匈奴中乐,无奈

候望急何”,然时有亡出塞者,七也。盗贼桀黠,群辈犯法,如其窘急 ,亡走北出,则不可制,八也。起塞以来百有余年,非皆以土垣也,或因山岩石,木柴僵落,溪谷水 门,稍稍平之,卒徒筑治,功费久远,不可胜计。臣恐议者不深虑其终始,欲以壹切省繇戍,十年之 外,百岁之内,卒有他变,障塞破坏,亭隧灭绝,当更发屯缮治,累世之功,不可卒复,九也。如罢 戍卒,省候望,单于自以保塞守御,必深德汉,请求无已,小失其意,则不可测,开夷狄之隙,亏中 国之固,十也。非所以永持至安,威制百蛮之长策也。
谷子云
臣闻楚有子玉、得臣,文公为之仄席而坐;赵有廉颇、马服,强秦不敢窥兵井陉;近汉有郅都、魏尚 ,匈奴不敢南乡沙幕。由是言之,战克之将,国之爪牙,不可不重也。

x0c盖“君子闻鼓鼙之声,则思将率之臣”。窃见关内侯陈汤,前使副西域都护,忿郅支之无道,闵王诛 之不加,策虑愊亿,义勇奋发,卒兴师奔逝,横厉乌孙,逾集都赖,屠三重城,斩郅支首,报十年之 逋诛,雪边吏之宿耻,威震百蛮,武畅西海,汉元以来,征伐方外之将,未尝有也。今汤坐言事非是 ,幽囚久系,历时不决,执宪之吏欲致之大辟。昔白起为秦将,南拔郢都,北坑赵括,以纤介之过 ,赐死杜邮,秦民怜之,莫不陨涕。今汤亲秉钺,席卷喋血万里之外,荐功祖庙,告类上帝,介胄之 士靡不慕义,以言事为罪,无赫赫之恶。《周书》曰:“记人之功,忘人之过,宜为君者也。”夫犬 马有劳于人,尚加帷盖之报,况国之功臣者哉? 窃恐陛下忽于鼓鼙之声,不察《周书》之意,而忘帷盖之施,庸臣遇汤,卒从吏议,使百姓介然有秦 民之恨,非所以厉死难之臣也。
耿育
延寿、汤为圣汉扬深致远之威,雪国家累年之耻,讨绝域不羁之君,系万里难制之虏,岂有比哉!先 帝嘉之,仍下明诏,宣著其功,改年垂历,传之无穷。应是南郡献白虎,边陲无警备。会先帝寝疾 ,然犹垂意不忘,数使尚书责问丞相,趣立其功。独丞相匡衡排而不予,封延寿、汤数百户,此功臣 战士所以失望也。 孝成皇帝承建业之基,乘征伐之威,兵革不动,国家无事。而大臣倾邪,谗佞在朝,曾不深惟本末之 难,以防未然之戒,欲专主威,排妒有功,使汤块然被冤拘囚,不能自明,卒以无罪,老弃燉煌,正 当西域通道,令威名折冲之臣旋踵及身,复为郅支遗虏所笑,诚可悲也!至今奉使外蛮者,未尝不陈 郅支之诛以扬汉国之盛。夫援人之功以惧敌,弃人之身以快谗,岂不痛哉! 且安不忘危,盛必虑衰,今国家素无文帝累年节俭富饶之畜,又无武帝荐延枭

俊禽敌之臣,独有一陈 汤耳!假使异世不及陛下,尚望国家追录其功,封表其墓,以劝后进也。汤幸得身当圣世,功曾未久 ,反听邪臣鞭逐斥远,使亡逃分窜,死无处所。远览之士,莫不计度,以为汤功累世不可及,而汤过 人情所有,汤尚如此,虽复破绝筋骨,暴露形骸,犹复制于唇舌,为嫉妒之臣所系虏耳!此臣所以为 国家尤戚戚也!
贾让
治河有上、中、下策。古者立国居民,疆理土地,必遗川泽之分,度 水势所不及。大川亡防,小水得入,陂障卑下,以为污泽,使秋水多,得有所休息,左右游波,宽缓 而不迫。夫土之有川,犹人之有口也。治土而防其川,犹止儿啼而塞其口,岂不遽止?然其死可立而 待也。故曰:“善为川者,决之使道;善为民者,宣之使言。”盖堤防之作,近起战国,雍防百川 ,各以自利。齐与赵、魏,以河为竟。赵、魏濒山,齐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东抵齐堤 ,则西泛赵、魏;赵、魏亦为堤去河二十五里。虽非其正,水尚有所游荡,时至而去,则填淤肥美 ,民耕田之。或久无害,稍筑室宅,遂成聚落。大水时至漂没,则更起堤防以自救,稍去其城郭,排 水泽而居之,湛溺自其宜也。今堤防狭者去水数百步,远者数里。近黎阳南故大金堤,从河西西北行 ,至西山南头,乃折东,与东山相属。民居金堤东,为庐舍,住十余岁,更起堤,从东山南头直南与 故大堤会。又内黄界中,有泽方数十里,环之有堤,往十余岁太守以赋民,民今起庐舍其中,此臣亲 所见者也。东郡白马故大堤,亦复数重,民皆居其间。从黎阳北尽魏界,故大堤去河远者数十里,内 亦数重,此皆前世所排也。河从河内,北至黎阳,为石堤,激使东抵东郡平刚;又为石堤,使西北抵

x0c黎阳观下;又为石堤,使东北抵东郡津北;又为石堤,使西北抵魏郡昭阳;又为石堤,激使东北。百 余里间,河再西三东,迫厄如此,不得安息。 今行上策,徙冀州之民当水冲者,决黎阳遮害亭,放河使北入海。河西薄大山,东薄金堤,势不能远 泛滥,期月自定。难者将曰:“若如此,败坏城郭田庐冢墓以万数,百姓怨恨。”昔大禹治水,山陵 当路者毁之,故凿龙门,辟伊阙,析底柱,破碣石,堕断天地之性。此乃人功所造,何足言也!今濒 河十郡治堤,岁费且万万,及其大决,所残亡数。如出数年治河之费,以业所徙之民,遵古圣之法 ,定山川之位,使神、人各处其所而不相奸。且以大汉方制万里,岂其与水争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 ,河定民安,千载亡患,故谓之上策。 若乃多穿漕渠于冀州地,使民得以溉田,分杀水怒,虽非圣人法

,然亦救败术也。难者将曰:“河水 高于平地,岁增堤防,犹尚决溢,不可以开渠。”臣窃按视遮害亭西十八里,至淇水口,乃有金堤 ,高一丈。自是东,地稍下,堤稍高,至遮害亭,高四五丈。往五六岁,河水大盛,增丈七尺,坏黎 阳南郭门,入至堤下。水未逾堤二尺所,从堤上北望,河高出民屋,百姓皆走上山。水留十三日,堤 溃二所,吏民塞之。臣循堤上,行视水势,南七十余里,至淇口,水适至堤半,计出地上五尺所。今 可从淇口以东为石堤,多张水门。初元中,遮害亭下河去堤足数十步,至今四十余岁,适至堤足。由 是言之,其地坚矣。恐议者疑河大川难禁制,荥阳漕渠足以卜之,其水门但用木与土耳,今据坚地作 石堤,势必完安。冀州渠首尽当卬此水门。治渠非穿地也,但为东方一堤,北行三百余里,入漳水中 ,其西因山足高地,诸渠皆往往股引取之,旱则开东方下水门溉冀州,水则开西方高门分河流。通渠 有三利,不通有三害。民常罢于救水,半失作业;水行地上,凑润上彻,民则病湿气,木皆立枯,卤 不生谷;决溢有败,为鱼鳖食:此三害也。若有渠溉,则盐卤下隰,填淤加肥;故种禾麦,更为粳稻 ,高田五倍,下田十倍;转漕舟船之便:此三利也。今濒河堤吏卒郡数千人,伐买薪石之费岁数千万 ,足以通渠成水门;又民利其灌溉,相率治渠,虽劳不罢。氏田适治,河堤亦成,此诚富国安民,兴 利除害,支数百岁,故谓之中策。 若乃缮完故堤,增卑倍薄,劳费亡已,数逢其害,此最下策也。
扬子云
臣闻《六经》之治,贵于未乱;兵家之胜,贵于未战。二者皆微,然而大事之本,不可不察也。今单 于上书求朝,国家不许而辞之,臣愚以为汉与匈奴从此隙矣。本北地之狄,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 能制,其不可使隙甚明。臣不敢远称,请引秦以来明之。 以秦始皇之强,蒙恬之威,带甲四十余万,然不敢窥西河,乃筑长城以界之。会汉初兴,以高祖之威 灵,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士或七日不食。时奇谲之士、石画之臣甚众,卒其所以脱者,世莫得而言也 。又高皇后常忿匈奴,群臣庭议,樊哙请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季布曰:“哙可斩也,妄阿顺指。 ”于是大臣权书遗之,然后匈奴之结解,中国之忧平。及孝文时,匈奴侵暴北边,候骑至雍甘泉,京 师大骇,发三将军屯细柳、棘门、霸上以备之,数月乃罢。孝武即位,设马邑之权,欲诱匈奴,使韩 安国将三十万众徼于便地,匈奴觉之而去,徒费财劳师,一虏不可得见,况单于之面乎!其后深惟社 稷之计,规恢万载之策,乃大兴师数十万,使卫青、霍去病操

兵,前后十余年。于是浮西河,绝大幕 ,破窴颜,袭王庭,穷极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以临瀚海,虏名王贵人以百数。 自是之后,匈奴震怖,益求和亲,然而未肯称臣也。 且夫前世岂乐倾无量之费,役无罪之人,快心于狼望之北哉?以为不壹劳者不久佚,不暂费者不永宁 ,是以忍百万之师以摧饿虎之喙,运府库之财填卢山之壑而不悔也。至本始之初,匈奴有桀心,欲掠 乌孙,侵公主,乃发五将之师十五万骑猎其南,而长罗侯以乌孙五万骑震其西,皆至质而还。时鲜有 所获,徒奋扬威武,明汉兵若雷风耳。虽空行空反,尚诛两将军。故北狄不服,中国未得高枕安寝也 。逮至元康、神爵之间,大化神明,鸿恩溥洽,而匈奴内乱,五单于争立,日逐、呼韩邪携国归死 ,扶伏称臣,然尚羁縻之,计不颛制。自此之后,欲朝者不拒,不欲者不强。何者?外国天性忿鸷 ,形容魁健,负力怙气,难化以善,易隶以恶,其强难诎,其和难得。故未服之时,劳师远攻,倾国 殚货,伏尸流血,破坚拔敌,如彼之难也;既服之后,慰荐抚循,交接赂遗,威仪俯仰,如此之备也

x0c。往时常屠大宛之城,蹈乌桓之垒,探姑缯之壁,籍汤姐之场,艾朝鲜之旃,拔两越之旗,近不过旬 月之役,远不离二时之劳,固已犂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云彻席卷,后无余灾。惟北狄为不然 ,真中国之坚敌也,三垂比之悬矣,前世重之兹甚,未易可轻也。 今单于归义,怀款诚之心,欲离其庭,陈见于前,此乃上世之遗策,神灵之所想望,国家虽费,不得 已者也。奈何距以来厌之辞,疏以无日之期,消往昔之恩,开将来之隙!夫款而隙之,使有恨心,负 前言,缘往辞,归怨于汉,因以自绝,终无北面之心,威之不可,谕之不能,焉得不为大忧乎?夫明 者视于无形,聪者听于无声,诚先于未然,即蒙恬、樊哙不复施,棘门、细柳不复备,马邑之策安所 设,卫、霍之功何得用,五将之威安所震?不然,壹有隙之后,虽智者劳心于内,辨者毂击于外,犹 不若未然之时也。且往者图西域,制车师,置城郭都护三十六国,费岁以大万计者,岂为康居、乌孙 能逾白龙堆而寇西边哉?乃以制匈奴也。夫百年劳之,一日失之,费十而爱一,臣窃为国不安也。唯 陛下少留意于未乱未战,以遏边萌之祸。 子云此奏,颇似《信陵谏伐韩书》。
刘子骏
臣闻周室既衰,四夷并侵,猃狁最强,于今匈奴是也。至宣王而伐之,诗人美而颂之曰:“薄伐猃狁 ,至于太原。”又曰:“啴啴推推,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猃狁,荆蛮来威。”故称中兴。及至 幽王,犬戎来伐

,杀幽王,取宗器。自是之后,南夷与北夷交侵,中国不绝如线。《春秋》纪齐桓南 伐楚,北伐山戎,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是故弃桓之过而录其功,以为伯首。及汉 兴,冒顿始强,破东胡,禽月氏,并其土地,地广兵强,为中国害;南越尉佗,总百粤,自称帝。故 中国虽平,犹有四夷之患,且无宁岁,一方有急,三面救之,是天下皆动而被其害也。孝文皇帝厚以 货赂,与结和亲,犹侵暴无已。甚者兴师十余万众,近屯京师,及四边,岁发屯备虏,其为患久矣 ,非一世之渐也。诸侯郡守,连匈奴及百粤以为逆者,非一人也,匈奴所杀郡守、都尉,略取人民 ,不可胜数。孝武皇帝悯中国罢劳,无安宁之时,乃遣大将军、骠骑、伏波、楼船之属,南灭百粤 ,起七郡;北攘匈奴,降昆邪十万之众,置五属国,起朔方,以夺其肥饶之地;东伐朝鲜,起玄菟、 乐浪,以断匈奴之左臂;西伐大宛,并三十六国,结乌孙,起敦煌、酒泉、张掖,以鬲婼羌,裂匈奴 之右肩。单于孤特,远遁于幕北。四垂无事,斥地远境,起十余郡。功业既定,乃封丞相为富民侯 ,以大安天下,富实百姓,其规模可见。又招集天下贤俊,与协心同谋,兴制度,改正朔,易服色 ,立天地之祠,建封禅,殊官号,存周后,定诸侯之制,永无逆争之心,至今累世赖之。单于守藩 ,百蛮服从,万世之基也。中兴之功,未有高焉者也。 高帝建大业,为太祖;孝文皇帝德至厚也,为文太宗;孝武皇帝,功至著也,为武世宗;此孝宣帝所 以发德音也。《礼记•王制》及《春秋谷梁传》: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士二;天子七日而殡 ,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此丧事尊卑之序也,与庙数相应。其文曰:“天子三昭三穆 ,与太祖之庙而七;诸侯二昭二穆,与太祖之庙而五。”故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春秋左氏传 》曰:“名位不同,礼亦异数。”自上以下,降杀以两,礼也。七者其正法,数可常数者也,宗不在 此数中。宗变也,苟有功德则宗之,不可预为设数。故于殷太甲为太宗,太戊曰中宗,武丁曰高宗。 周公为“毋逸”之戒,举殷三宗以劝成王。由是言之,宗无数也。然则所以劝帝者之功德博矣。以七 庙言之,孝武皇帝未宜毁;以所宗言之,则不可谓无功德。《礼记•祀典》曰:“夫圣王之制祀也 ,功施于民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救大灾则祀之。”窃观孝武皇帝,功德皆兼而有焉,凡在于 异姓,犹将特祀之,况于先祖? 或说天子五庙无见文,又说中宗、高宗者,宗其道而毁其庙。名与实异,非尊德贵功之意也。《诗》

云:“蔽芾甘棠,勿翦勿伐,邵伯所茇。”思其人犹爱其树,况宗其道而毁其庙乎?迭毁之礼,自有 常法,无殊功异德,固以亲疏相推。及至祖宗之序,多少之数,经传无明文,至尊至重,难以疑文虚 说定也。孝宣皇帝举公卿之议,用众儒之谋,既以为世宗之庙,建之万世,宣布天下,臣愚以为孝武 皇帝功烈如彼,孝宣皇帝崇立之如此,不宜毁。

x0c诸葛孔明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罢毙,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 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 ,恢宏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 陛下平明之治,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 ,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 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 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穆,优劣得所也。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 ;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 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亮死节之臣也,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狂屈,三顾臣于 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 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 ,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帅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 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之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 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 咎,以彰其慢。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 ,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此文乃似刘子政,东汉奏议,蔑有逮者。
韩退之
右今月十六日敕旨:“宜令百僚议,限五日内奏闻者。”将仕郎、守国子监四门博士臣韩愈谨献议曰 : 伏以陛下追孝祖宗,肃敬祀事

,凡在拟议,不敢自专,聿求厥中,延访群下。然而礼文繁漫,所执各 殊,自建中之初迄至今岁,屡经禘、祫,未合适从。臣生遭圣明,涵泳恩泽,虽贱不及议,而志切效 忠,今辄先举众议之非,然后申明其说。
一曰:“献、懿庙主,宜永藏之夹室。”臣以为不可。夫祫者合也,毁庙之主,皆当合食于太祖。献 、懿二祖,即毁庙主也,今虽藏于夹室,至禘、祫之时,岂得不食于太庙乎?名曰合祭,而二祖不得

x0c祭焉,不可谓之合矣。二曰:“献、懿庙主,宜毁之瘗之。”臣又以为不可。谨按《礼记》天子立七 庙,一坛一,其毁庙之主,皆藏于祧庙,虽百代不毁,祫则陈于太庙而飨焉。自魏、晋以降,始有毁 瘗之议,事非经据,竟不可施行。今国家德厚流光,创立九庙,以周制推之,献、懿二祖,犹在坛之 位,况于毁瘗而不禘、祫乎?三曰:“献、懿庙主,宜各迁于其陵所。”臣又以为不可。二祖之祭于 京师,列于太庙也,二百年矣。今一朝迁之,岂惟人听疑惑,抑恐二祖之灵眷顾依迟,不即飨于下国 也,四曰:“献、懿庙主,宜附于兴圣庙而不禘、祫。”臣又以为不可。《传》曰:“祭如在。”景 皇帝虽太祖,其于属乃献、懿之子孙也。今欲正其子东向之位,废其父之大祭,固不可为典矣。五曰 :“献、懿二祖,宜别立庙于京师。”臣又以为不可。夫礼有所降,情有所杀,是故去庙为祧,去祧 为坛,去坛为,去为鬼,渐而之远,其祭益稀。昔者鲁立炀宫,《春秋》非之,以为不当取已毁之庙 ,既藏之主,而复筑宫以祭。今之所议,与此正同。 又虽违礼立庙,至于禘、祫也,合食则禘无其所,废祭则于义不通,此五说者,皆所不可。故臣博采 前闻,求其折中。以为殷祖玄王,周祖后稷,太祖之上皆自为帝。又其代数已远,不复祭之,故太祖 得正东向之位,子孙从昭穆之列。礼所称者,盖以纪一时之宜,非传于后代之法也。《传》曰:“子 虽齐圣,不先父食。”盖言子为父屈也。景皇帝虽太祖也,其于献、懿则子孙也。当禘袷之时,献祖 宜居东向之位,景皇帝宜从昭穆之列,祖以孙尊,孙以祖屈,求之神道,岂远人情?又常祭甚众,合 祭甚寡,则是太祖所屈之祭太少,所伸之祭至多,比于伸孙之尊,废祖之祭,不亦顺乎?事异殷、周 ,礼从而变,非所失礼也。 朱子云:“所”字疑衍。 臣伏以制礼作乐者,天子之职也。陛下以臣议有可采,粗合天心,断而行之,是则为礼。如以为犹或 可疑,乞召臣对,面陈得失,庶有发明。谨议。
韩退之
右伏奉今月五日敕:“复仇,据《礼》经则义不同天,征法令则杀人者死。礼、

法二事,皆王教之端 ,有此异同,必资论辨。宜令都省集议闻奏者。”朝议郎、行尚书职方员外郎、上骑都尉韩愈议曰: 伏以子复父仇,见于《春秋》,见于《礼记》,又见《周官》,又见诸子史,不可胜数,未有非而罪 之者也。最宜详于律,而律无其条,非阙文也。盖以为不许复仇,则伤孝子之心,而乖先王之训;许 复仇,则人将倚法专杀,无以禁止其端矣。夫律虽本于圣人,然执而行之者,有司也;经之所明者 ,制有司者也。丁宁其义于经,而深没其文于律者,其意将使法吏一断于法,而经术之士,得引经而 议也。《周官》曰:“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义,宜也,明杀人而不得其宜者,子得 复仇也,此百姓之相仇者也。《公羊传》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不受诛者,罪不当诛也。 诛者,上施于下之辞,非百姓之相杀者也。又《周官》曰:“凡报仇雠者,书于士,杀之无罪。”言 将复仇,必先言于官,则无罪也。 今陛下垂意典章,思立定制,惜有司之守,怜孝子之心,示不自专,访议群下,臣愚以为复仇之名虽 同,而其事各异:或百姓相仇,如《周官》所称,可议于今者。或为官所诛,如《公羊》所称,不可 行于今者。又《周官》所称,将复仇先告于士则无罪者,若孤稚羸弱,抱微志而伺敌人之便,恐不能 自言于官,未可以为断于今也。然则杀之与赦,不可一例。宜定其制曰:“凡有复父仇者,事发,具 其事申尚书省,尚书省集议奏闻,酌其宜而处之。”则经、律无失其指矣。谨议。
韩退之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 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 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

x0c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 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 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 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 ,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尽日一食 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 ,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材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

,推阐圣明,以救斯弊 ,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已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 ,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 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 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 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 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 ,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 ,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 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 ,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 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侯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后进吊。今无故 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 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 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 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谨奉表以闻。
韩退之
臣某言:臣以狂妄戆愚,不识礼度,上表陈佛骨事,言涉不敬,正名定罪,万死犹轻。陛下哀臣愚忠 ,恕臣狂直,谓臣言虽可罪,心亦无他,特屈刑章,以臣为潮州刺史。既免刑诛,又获禄食,圣恩宏 大,天地莫量,破脑刳心,岂足为谢!臣某诚惶诚恐,顿首顿首。 臣以正月十四日,蒙恩除潮州刺史,即日奔驰上道,经涉岭海,水陆万里,以今月二十五日到州上讫 。与官吏百姓等相见,具言朝廷治平,天子神圣,威武慈仁,子养亿兆人庶,无有亲疏远迩,虽在万 里之外,岭海之陬,待之一如畿甸之间,辇毂之下。有善必闻,有恶必见,早朝晚罢,兢兢业业,惟 恐四海之内、天地之中,一物不得其所,故遣刺史面问百姓疾苦,苟有不便,得以上陈。国家宪章完 具,为治日久,守令承奉诏条,违犯者鲜,虽在蛮荒,无不安泰。闻臣所

称圣德,惟知鼓舞欢呼,不 劳施为,坐以无事。臣某诚惶诚恐,顿首顿首。 臣所领州,在广府极东界上,去广府虽云才二千里,然来往动皆经月。过海口,下恶水,涛泷壮猛 ,难计程期,飓风鳄鱼,患祸不测。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氛,日夕发作。臣少多病,年才五 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加以罪犯至重,所处又极远恶,忧惶惭悸,死亡无日。单立一身,朝无亲 党,居蛮夷之地,与魑魅为群,苟非陛下哀而念之,谁肯为臣言者? 臣受性愚陋,人事多所不通,惟酷好学问文章,未尝一日暂废,实为时辈所见推许。臣于当时之文 ,亦未有过人者。至于论述陛下功德,与诗书相表里,作为歌诗,荐之郊庙,纪泰山之封,镂白玉之 牒,铺张对天之闳休,扬厉无前之伟绩。编之乎诗书之策而无愧,措之乎天地之间而无亏,虽使古人 复生,臣亦未肯多让。

x0c伏以大唐受命有天下,四海之内,莫不臣妾;南北东西,地各万里。白天宝之后,政治少懈,文致未 优,武克不刚。孽臣奸隶,蠹居棋处,摇毒自防,外顺内悖,父死子代,以祖以孙,如古诸侯,自擅 其地,不贡不朝,六七十年。四圣传序,以至陛下。陛下即位以来,躬亲听断,旋乾转坤,关机阖辟 ,雷厉风飞,日月清照,天戈所麾,莫不宁顺,大宇之下,生息理极。高祖创制天下,其功大矣,而 治未太平也;太宗太平矣,而大功所立,咸在高祖之代,非如陛下承天宝之后,接因循之馀,六七十 年之外,赫然兴起,南面指麾,而致此巍巍之治功也。宜定乐章,以告神明,东巡泰山,奏功皇天 ,具著显庸,明示得意。使永永年代,服我成烈。当此之际,所谓千载一时,不可逢之嘉会。而臣负 罪婴衅,自拘海岛,戚戚嗟嗟,日与死迫;曾不得奏薄伎于从官之内、隶御之间,穷思毕精,以赎罪 过,怀痛穷天,死不闭目。 瞻望宸极,魂神飞去。伏惟皇帝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怜之,无任感恩恋阙,惭惶恳迫之至。谨附表 陈谢以闻。
柳子厚
臣伏见天后时,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者,父爽,为县尉赵师韫所杀,卒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当时 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且请编之于令,永为国典。臣窃独过之。 臣闻礼之大本,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子者杀无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乱也,若曰 :“无为贼虐,凡为治者杀无赦。”其本则合,其用则异,旌与诛莫得而并焉。诛其可旌兹谓“滥 ”,黩刑甚矣!旌其可诛兹谓“僭”,坏礼甚矣!果以是示于天下,传于后代,趋义者不知所向,违 害者不知所立,以是为典,可乎? 盖圣人之制,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

贬,统于一而已矣。向使刺谳其诚伪,考正其曲直,原始而 求其端,则刑、礼之用,判然离矣。何者?若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 ,虐于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吁号不闻,而元庆能以戴天为大耻,枕戈为得礼 ,处心积虑,以冲仇人之胸,介然自克,即死无憾,是守礼而行义也,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不暇 ,而又何诛焉?其或元庆之父不免于罪,师韫之诛,不愆于法,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法其可 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而凌上也,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 且其议曰:“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是惑于礼也甚矣!礼之所谓仇者,盖以 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非谓抵罪触法,陷于大戮,而曰“彼杀之,我乃杀之”。不议曲直,暴寡胁弱 而已,其非经背圣,不亦甚哉!《周礼》调人掌司万人之仇,“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 ”,“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又安得亲亲相仇也?《春秋公羊传》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 也;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之道,复仇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则合于礼矣。 且夫不忘仇,孝也;不爱死,义也。元庆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夫达理闻道 之人,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议者反以为戮,黩刑坏礼,其不可以为典明矣!请下臣议附于令,有 断斯狱者,不宜以前议从事。谨议。 海峰先生云:子厚此等文,虽精悍,然失之过密,神气拘滞 ,少生动飞扬之妙,不可不辨。
欧阳永叔

x0c臣闻自古有天下者,莫不欲为治君而常至于乱,莫不欲为明主而常至于昏者,其故何哉?患于好疑而 自用也。 夫疑心动于中,则视听惑于外。视听惑,则忠邪不分而是非错乱;忠邪不分而是非错乱,则举国之臣 皆可疑;既尽疑其臣,则必自用其所见。夫以疑惑错乱之意,而自用则多失,多失,则其国之忠臣必 以理而争之。争之不切,则人主之意难回;争之切,则激其君之怒心,而坚其自用之意。然后君臣争 胜,于是邪佞之臣得以因隙而入,希旨顺意,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惟人主之所欲者,从而助之。夫 为人主者,方与其臣争胜,而得顺意之人,乐其助己,而忘其邪佞也,乃与之并力以拒忠臣。夫为人 主者,拒忠臣而信邪佞,天下无不乱,人主无不昏也。自古人主之用心,非恶忠臣而喜邪佞也,非恶 治而好乱也,非恶明而欲昏也,以其好疑自用,而与臣下争胜也。使为人主者,豁然去其疑心,而回 其自用之意,则邪佞远而忠言入;忠言入,则聪明不惑,而万事得

其宜,使天下尊为明主,万世仰为 治君,岂不臣主俱荣而乐哉!其与区区自执,而与臣下争胜,用心益劳而事益惑者,相去远矣。臣闻 《书》载仲虺称汤之德曰:“改过不恡。”又戒汤曰:“自用则小。”成汤,古之圣人也,不能无过 ,而能改过,此其所以为圣也。以汤之聪明,其所为不至于缪戾矣,然仲虺犹戒其自用。则自古人主 ,惟能改过而不敢自用,然后得为治君、明主也。 臣伏见宰臣陈执中,自执政以来,不叶人望,累有过恶,招致人言,而执中迁延,尚玷宰府。陛下忧 勤恭俭,仁爱宽慈,尧、舜之用心也。推陛下之用心,天下宜至于治者久矣,而纪纲日坏,政令日乖 ,国日益贫,民日益困,流民满野,滥官满朝,其亦何为而致此?由陛下用相不得其人也。 近年宰相多以过失因言者罢去,陛下不悟宰相非其人,反疑言事者好逐宰相。疑心一生,视听既惑 ,遂成自用之意。以谓宰相当由人主自去,不可因言者而罢之,故宰相虽有大恶显过,而屈意以容之 ;彼虽惶恐自欲求去,而屈意以留之;虽天灾水旱,饥民流离,死亡道路,皆不暇顾,而屈意以用之 。其故非他,直欲沮言事者尔。言事者何负于陛下哉?使陛下上不顾天灾,下不恤人言,以天下之事 ,委一不学无识、谗邪很愎之执中而甘心焉,言事者本欲益于陛下,而反损圣德者多矣。然而言事者 之用心,本不图至于此也,由陛下好疑自用而自损也。今陛下用执中之意益坚,言事者攻之愈切,陛 下方思有以取胜于言事者,而邪佞之臣得以因隙而入。必有希合陛下之意者,将曰:执中宰相,不可 以小事逐,不可使小臣动摇。甚者则诬言事者欲逐执中而引用他人。陛下方患言事者上忤圣聪,乐闻 斯言之顺意,不复察其邪佞而信之,所以拒言事者益峻,用执中益坚。夫以万乘之尊,与三数言事小 臣角必胜之力,万一圣意必不可回,则言事者益当知难而止矣。然天下之人与后世之议者,谓陛下拒 忠言,庇愚相,以陛下为何如主也?前日御史论梁适罪恶,陛下赫怒,空台而逐之;而今日御史又复 敢论宰相,不避雷霆之威,不畏权臣之祸。此乃至忠之臣也,能忘其身而爱陛下者也,陛下嫉之恶之 ,拒之绝之。执中为相,使天下水旱流亡,公私困竭,而又不学无识,憎爱挟情,除改差缪,取笑中 外,家私秽恶,流闻道路,阿意顺旨,专事逢君,此乃谄上傲下、愎戾之臣也,陛下爱之重之,不忍 去之。陛下睿智聪明,群臣善恶,无不照见,不应倒置如此。直由言事者太切,而激成陛下之疑惑尔 。执中不知廉耻,复出视事,此不足论;陛下岂忍因执中上累圣德,而使忠臣直士

卷舌于明时也? 臣愿陛下廓然回心,释去疑虑,察言事者之忠,知执中之过恶,悟用人之非,法成汤改过之圣,遵仲 虺自用之戒,尽以御史前后章疏,出付外廷,议正执中之过恶,罢其政事,别用贤材,以康时务,以 拯斯民,以全圣德,则天下幸甚!臣以身叨恩遇,职在论思,意切言狂,罪当万死。
曾子固
臣闻基厚者势崇,力大者任重,故功德之殊,垂光锡祚,舄奕繁衍,久而弥昌者,盖天人之理,必至 之符。然生民以来,能跻登兹者,未有如大宋之隆也。夫禹之绩大矣,而其孙太康乃坠厥绪;汤之烈 盛矣,而其孙太甲既立不明。周自后稷十有五世,至于文王,而大统未集;武王、成王,始收太平之 功,而康王之子昭王,难于南狩,昭王之子穆王,殆于荒服;及于幽、厉,陵夷尽矣。及秦以累世之 智并天下,然二世而亡。汉定其乱,而诸吕、七国之祸相寻以起。建武中兴,然冲、质以后,世故多

x0c矣。魏之患,天下为三。晋、宋之患,天下为南北。隋文始一海内,然传子而失。唐之治,在于贞观 、开元之际,而女祸世出,天宝以还,纲纪微矣。至于五代,盖五十有六年,而更八姓十有四君,其 废兴之故甚矣。
宋兴,太祖皇帝为民去大残,致更生,兵不再试,而粤、蜀、吴、楚五国之君生致阙下,九州来同 ,复禹之迹。内辑师旅,而齐以节制;外卑藩服,而约以绳墨。所以安百姓,御四夷,纲理万事之具 ,虽创始经营,而弥纶已悉。莫贵于为天子,莫富于有天下,而舍子传弟,为万世策造邦受命之勤 ,为帝太祖,功未有高焉者也。太宗皇帝遹求厥宁,既定晋疆,钱俶自归,作则垂宪,克绍克类,保 世靖民。丕丕之烈,为帝太宗,德未有高焉者也。真宗皇帝继统遵业,以涵煦生养,藩息齐民,以并 容遍覆,扰服异类。盖自天宝之末,宇内板荡,及真人出,天下平,而西北之虏,犹间入窥边,至于 景德,二百五十余年,契丹始讲和好,德明亦受约束,而天下销锋灌燧,无鸡鸣犬吠之警,以迄如今 。故于是时,遂封泰山,禅社首,荐告功德,以明示万世不祧之庙,所以为帝真宗。仁宗皇帝宽仁慈 恕,虚心纳谏,慎注措,谨规矩,早朝晏退,无一日之懈。在位日久,明于群臣之贤不肖忠邪,选用 政事之臣,委任责成;然公听并观,以周知其情伪。其用舍之际,一稽于众,故任事者亦皆警惧,否 辄罢免,世以谓得驭臣之体。春秋未高,援立有德,付畀惟允,故传天下之日,不陈一兵,不宿一士 ,以戒非常,而上下晏然,殆古所未有。其岂弟之行,足以附众者,非家施而人悦之也,积之以诚心 。民皆有父之尊,有母之亲,故弃

群臣之日,天下闻之,路祭巷哭,人人感动欷歔,其得人之深,未 有知其所由然者。故皇祖之庙,为宋仁宗。英宗皇帝,聪明睿智,言动以礼,上帝眷相,大命所集 ,而称疾逊避,至于累月。自践东朝,渊默恭慎,无所言施议为,而天下传颂称说,德号彰闻。及正 南面,勤劳庶政,每延见三事,省决万机,必咨访旧章,考求古义,闻者惕然,皆知其志在有为,虽 早遗天下,成功盛烈,未及宣究,而明识大略,足以克配前人之休。故皇考之庙,为宋英宗。
陛下神圣文武,可谓有不世出之姿;仁孝恭俭,可谓有君人之大德。悯自晚周、秦、汉以来,世主率 皆不能独见于众人之表,其政治所出,大抵踵袭卑近,因于世俗而已。于是慨然以上追唐虞三代荒绝 之迹,修列先王法度之政为其任在己,可谓有出于数千载之大志。变易因循,号令必信,使海内观听 ,莫不奋起,群下遵职,以后为羞,可谓有能行之效。今斟酌损益,革弊兴坏,制作法度之事,日以 大备,非因陋就寡、拘牵常见之世所能及也。继一祖四宗之绪,推而大之,可谓至矣。盖前世或不能 附其民者,刑与赋役之政暴也。宋兴以来,所用者鞭扑之刑,然犹详审反复,至于缓过纵之诛,重误 入之辟,盖未尝用一暴刑也;田或二十而税一,然岁时省察,数议宽减之宜,下蠲除之令,盖未尝加 一暴赋也;民或老死不知力政,然犹忧怜恻怛,常谨复除之科,急擅兴之禁,盖未尝兴一暴役也。所 以附民者如此。前世或失其操柄者,天下之势,或在于外戚,或在于近习,或在于大臣;宋兴以来 ,戚里宦臣,曰将曰相,未尝得以擅事也。所以谨其操柄者如此。而况辑师旅于内,天下不得私尺兵 一卒之用;卑藩服于外,天下不得专尺土一民之力。其自处之势如此。至于畏天事神,仁民爱物之际 ,未尝有须臾懈也。其忧劳者又如此。盖不能附其民,而至于失其操柄,又怠且忽,此前世之所以危 且乱也。民附于下,操柄谨于上,处势甚便,而加之以忧劳,此今之所以治且安也。故人主之尊,意 谕色授,而六服震动;言传号涣,而万里奔走;山岩窟穴之氓,不待期会,而时输岁送以供其职者 ,惟恐在后;航浮索引之国,非有发召,而籯赍橐负以致其贽者,惟恐不及。西北之戎,投弓纵马 ,相与袨服而戏豫;东南之夷,正冠束衽,相与挟册而吟诵。至于六府顺叙,百嘉鬯遂,凡在天地之 内,含气之属,皆裕如也。盖远莫懿于三代,近莫盛于汉唐,然或四三年,或一二世,而天下之变 ,不可胜道也。岂有若今五世六圣,百有二十余年,自通邑大都,至于荒陬海聚,无变容动色之虑 ,萌于其心

;无援枹击柝之戒,接于耳目。臣故曰生民以来,未有如大宋之隆也。
窃观于《诗》,其在《风》《雅》,陈大王、王季、文王致王迹之所由,与武王之所以继代,而成王 之兴,则“美”有《假乐》《凫鹥》,“戒”有《公刘》《泂酌》,其所言者,盖农夫女工、筑室治 田、师旅祭祀、饮尸受福,委曲之常务,至于《兔罝》之武夫,行修于隐,牛羊之牧人,爱及微物 ,无不称纪。所以论功德者,由小以及大,其详如此。后嗣所以昭先人之功,当世之臣子所以归美其 上,非徒荐告鬼神、觉悟黎庶而已也。
《书》称劝之以九歌,俾勿坏,盖歌其善者,所以兴其向慕兴起之意,防其怠废难久之情,养之于听 ,而成之于心,其于劝帝者之功美,昭法戒于将来,圣人之所以列之于经,垂为世教也。今大宋祖宗 兴造功业,犹大王、王季、文王,陛下承之以德,犹武王、成王,而群臣之于考次论撰,列之简册 ,被之金石,以通神明,昭法戒者,阙而不图,此学士大夫之过也。盖周之德,盛于文、武,而雅、 颂之作,皆在成王之世。今以时考之,则祖宗神灵,固有待于陛下。臣诚不自揆,辄冒言其大体,至 于寻类取称,本隐以之显,使莫不究悉,则今文学之臣充于列位,惟陛下之所使。

x0c至若周之积仁累善,至成王、周公为最盛之时,而《泂酌》言皇天亲有德、飨有道,所以为成王之戒 。盖履极盛之势,而动之以戒惧者,明之至,智之尽也。如此者,非周独然。唐、虞,至治之极也 ,其君臣相饬曰:“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则处至治之极,而保之以祇慎,唐、虞之所同也。 今陛下履祖宗之基,广太平之祚,而世世治安,三代所不及,则宋兴以来全盛之时,实在今日。陛下 仰探皇天所以亲有德、飨有道之意,而奉之以夤畏,俯念一日二日万几之不可以不察,而处之以兢兢 ,使休光美实,日新岁益,闳远崇侈,循之无穷,至千万世,永有法则,此陛下之素所蓄积。臣愚区 区爱君之心,诚不自揆,欲以庶几诗人之义也。惟陛下之所择!
苏子瞻
臣近者不度愚贱,辄上封章言买灯事。自知渎犯天威,罪在不赦,席藁私室,以待斧钺之诛。而侧听 逾旬,威命不至,问之府司,则买灯之事寻已停罢。乃知陛下不惟赦之,又能听之,惊喜过望,以至 感泣。何者?改过不吝,从善如流,此尧、舜、禹、汤之所勉强而力行,秦、汉以来之所绝无而仅有 。顾此买灯毫发之失,岂能上累日月之明?而陛下翻然改命,曾不移刻,则所谓智出天下而听于至愚 ,威加四海而屈于匹夫。臣今知陛下可与为尧、舜,可与为汤、武,可与富民而措刑,可与强兵而

伏 戎虏矣!有君如此,其忍负之!惟当披露腹心,捐弃肝脑,尽力所至,不知其他。乃者,臣亦知天下 之事有大于买灯者矣,而独区区以此为先者,盖未信而谏,圣人不与,交浅言深,君子所戒,是以试 论其小者,而其大者固将有待而后言。今陛下果赦而不诛,则是既已许之矣;许而不言,臣则有罪 ,是以愿终言之。 臣之所欲言者三: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而已。 人莫不有所恃。人臣恃陛下之命,故能役使小民;恃陛下之法,故能胜伏强暴。至于人主所恃者谁与 ?《书》曰:“予临兆民,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言天下莫危于人主也。聚则为君臣,散则为仇雠 ,聚、散之间,不容毫厘,故天下归往谓之王,人各有心谓之独夫。由此观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 而已。人心之于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灯之有膏,如鱼之有水,如农夫之有田,如商贾之有财。木 无根则槁,灯无膏则灭,鱼无水则死,农夫无田则饥,商贾无财则贫,人主失人心则亡。此必然之理 也,不可逭之灾也,其为可畏,从古以然。苟非乐祸好亡,狂易丧志,孰敢肆其胸臆,轻犯人心乎 ?昔子产焚载书以弭众言,赂伯石以安巨室,以为众怒难犯,专欲难成;而孔子亦曰:“信而后劳其 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惟商鞅变法,不顾人言,虽能骤致富强,亦以召怨天下,使其民知利而不 知义,见刑而不见德,虽得天下,旋踵而亡。至于其身,亦卒不免,负罪出走而诸侯不纳,车裂以徇 而秦人莫哀。君臣之间,岂愿如此!宋襄公虽行仁义,失众而亡;田常虽不义,得众而强。是以君子 未论行事之是非,先观众心之向背。谢安之用诸桓未必是,而众之所乐,则国以乂安;庾亮之召苏峻 未必非,而势有不可,则反为危辱。自古迄今,未有和易同众而不安,刚果自用而不危者也。 今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悦矣,中外之人,无贤不肖,皆言祖宗以来治财用者,不过三司使副判官,经今 百年,未尝阙事。今者无故又创一司,号曰制置三司条例司。六七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余 辈,分行营干于外。造端宏大,民实惊疑;创法新奇,吏皆惶惑。贤者则求其说而不可得,未免于忧 ;小人则以其意度于朝廷,遂以为谤。谓陛下以万乘之主而言利,谓执政以天子之宰而治财。商贾不 行,物价腾踊。近自淮甸,远及川、蜀,喧传万口,论说百端:或言京师正店,议置监官;夔路深山 ,当行酒禁;拘收僧尼常住,减克兵吏廪禄。如此等类,不可胜言,而甚者至以为欲复肉刑。斯言一 出,民且狼顾。陛下与二三大臣亦闻其语矣,然而莫之顾者,徒曰:“我无其事,又无其

意,何恤于 人言?”夫人言虽未必皆然,而疑似则有以致谤。人必贪财也,而后人疑其盗;人必好色也,而后人 疑其淫。何者?未置此司,则无此谤,岂去岁之人皆忠厚,而今岁之士皆虚浮!孔子曰:“工欲善其 事,必先利其器。”又曰:“必也正名乎!”今陛下操其器而讳其事,有其名而辞其意,虽家置一喙

x0c以自解,市列千金以购人,人必不信,谤亦不止。夫制置三司条例司, 一作“使”。 求利之名也 ;六七少年与使者四十余辈,求利之器也。驱鹰犬而赴林薮,语人曰我非猎也,不如放鹰犬而兽自驯 ;操网罟而入江湖,语人曰我非渔也,不如捐网罟而人自信。故臣以为消谗慝而召和气,复人心而安 国本,则莫若罢制置三司条例司。夫陛下之所以创此司者,不过以兴利除害也,使罢之而利不兴,害 不除,则勿罢;罢之而天下悦,人心安,兴利除害,无所不可,则何苦而不罢?陛下欲去积弊而立法 ,必使宰相熟议而后行,事若不由中书,则是乱世之法。圣君贤相,夫岂其然!必若立法不免由中书 ,熟议不免使宰相,此司之设,无乃冗长而无名!
智者所图,贵于无迹。汉之文、景,纪无可书之事;唐之房、杜,传无可载之功。而天下之言治者与 文、景,言贤者与房、杜,盖事已立而迹不见,功已成而人不知。故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 ”岂惟用兵,事莫不然!今所图者万分未获其一也,而迹之布于天下,已若泥中之斗兽,亦可谓拙谋 矣。陛下诚欲富国,择三司官属与漕运使副,而陛下与二三大臣孜孜讲求,磨以岁月,则积弊自去而 人不知,但恐立志不坚,中道而废。孟子有言:“其进锐者其退速。”若有始有卒,自可徐徐,十年 之后,何事不立?孔子曰:“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使孔子而非圣人,则此言亦不可用 。《书》曰:“谋及卿士,至于庶人,翕然大同,乃底元吉。”若逆多而从少,则静吉而作凶。今自 宰相大臣,既已辞免不为,则外之议论,断亦可知。宰相,人臣也,且不欲以此自污,而陛下独安受 其名而不辞,非臣愚之所识也。 鼐按:此处有抵相倾习气。
君臣宵旰,几一年矣,而富国之效,茫如捕风,徒闻内帑出数百万缗,祠部度五千余人耳,以此为术 ,其谁不能?且遣使纵横,本非令典。汉武遣绣衣直指,桓帝遣八使,皆以守宰狼籍,盗贼公行,出 于无术,行此下策。宋文帝元嘉之政,比于文、景,当时责成郡县,未尝遣使,及至孝武,以郡县迟 缓,始命台使督之,以至萧齐,此弊不革。故景陵 “竟”字避宋讳改“景”。 王子良上疏极言其事 ,以为此等朝辞禁门,情态即异,暮宿

州县,威福便行,驱迫邮传,折辱守宰,公私烦扰,民不聊生 。唐开元中,宇文融奏置劝农判官,使裴宽等二十九人并摄御史,分行天下,招携户口,检责漏田。 时张说,杨玚、皇甫璟、杨相如皆以为不便,而相继罢黜。虽得户八十余万,皆州县希旨,以主为客 ,以少为多。及使百官集议都省,而公卿以下,惧融威势,不敢异辞。陛下试取其传读之,观其所行 ,为是为否。近者均税宽恤,冠盖相望,朝廷亦旋觉其非,而天下至今以为谤。曾未数岁,是非较然 。臣恐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且其所遣,尤不适宜,事少而员多,人轻而权重。夫人轻而权重,则 人多不服,或致侮慢以兴争;事少而员多,则无以为功,必须生事以塞责。陛下虽严赐约束,不许邀 功,然人臣事君之常情,不从其令而从其意。今朝廷之意,好动而恶静,好同而恶异,指意所在,谁 敢不从?臣恐陛下赤子自此无宁岁矣!
至于所行之事,行路皆知其难。何者?汴水浊流,自生民以来,不以种稻。秦人之歌曰:“泾水一石 ,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何尝曰长我粳稻耶?今欲陂而清之,万顷之稻,必用千顷之陂 ,一岁一淤,三岁而满矣。陛下遽信其说,即使相视地形,万一官吏苟且顺从,真谓陛下有意兴作 ,上糜帑廪,下夺农时,堤防一开,水失故道,虽食议者之肉,何补于民!天下久平,民物滋息,四 方遗利,盖略尽矣。今欲凿空寻访水利,所谓即鹿无虞,岂惟徒劳,必大烦扰!凡所擘画利害,不问 何人,小则随事酬劳,大则量才录用。若官私格沮,并行黜降,不以赦原;若材力不办兴修,便许申 奏替换。赏可谓重,罚可谓轻,然并终不言诸色人妄有申陈,或官私误兴功役,当得何罪。如此,则 妄庸轻剽浮浪奸人,自此争言水利矣。成功则有赏,败事则无诛,官司虽知其疎,岂可便行抑退?所 在追集老少,相视可否,吏卒所过,鸡犬一空。若非灼然难行,必须且为兴役。何则?格沮之罪重 ,而误兴之过轻,人多爱身,势必如此。且古陂废堰,多为侧近冒耕,岁月既深,已同永业,苟欲兴 复,必尽追收,人心或摇,甚非善政。又有好讼之党,多怨之人,妄言某处司作陂渠,规坏所怨田产 ,或指人旧业,以为官陂,冒佃之讼,必倍今日。臣不知朝廷本无一事,何苦而行此哉?
自古役人,必用乡户,犹食之必用五谷,衣之必用麻丝,济川之必用舟楫,行地之必用牛马,虽其间 或有以他物充代,然终非天下所可常行。今者徒闻江浙之间,数郡雇役,而欲措之天下,是犹见燕、 晋之枣栗,岷、蜀之蹲鸱,而欲以废五谷,岂不难哉!又欲官卖所在坊

场,以充衙前雇直,虽有长役 ,更无酬劳。长役所得既微,自此必渐衰散,则州郡事体,憔悴可知。士大夫捐亲戚,弃坟墓,以从 官于四方者,宣力之余,亦欲取乐,此人之至情也。若凋弊太甚,厨传萧然,则似危邦之陋风,恐非 太平之盛观。陛下诚虑及此,必不肯为。且今法令莫严于御军,军法莫严于逃窜,禁军三犯,厢军五 犯,大率处死,然逃军常半天下。不知雇人为役,与厢军何异?若有逃者,何以罪之?其势必轻于逃 军,则其逃必甚于今日,为其官长,不亦难乎!

x0c近者虽使乡户颇得雇人,然至于所雇逃亡,乡户犹任其责。今遂欲于两税之外,别立一科,谓之庸钱 ,以备官雇,则雇人之责,官所自任矣。自唐杨炎废租、庸、调以为两税,取大历十四年应于赋敛之 数,以定两税之额,则是租调与庸,两税既兼之矣,今两税如故,奈何复欲取庸?圣人立法,必虑后 世,岂可于两税之外,别立科名?万一不幸后世有多欲之君,辅之以聚敛之臣,庸钱不除,差役仍旧 ,使天下怨,推所从来,则必有任其咎者矣。又欲使坊郭等第之民,与乡户均役;品官形势之家,与 齐民并事。其说曰:《周礼》田不耕者出屋粟,宅不毛者有里布,而汉世宰相之子不免戍边。此其所 以借口也。古者官养民,今者民养官,给之以田而不耕,劝之以农而不力,于是乎有里布、屋粟、夫 家之征。而民无以为生,去为商贾,事势当尔,何名役之?且一岁之戍,不过三日,三日之雇,其直 三百。今世三大户之役,自公卿以降无得免者,其费岂特三百而已!大抵事若可行,不必皆有故事 ,若民所不悦,俗所不安,纵有经典明文,无补于怨。若行此二者,必怨无疑。女户单丁,盖天民之 穷者也,古之王者,首务恤此。而今陛下首欲役之,此等苟非户将绝而未亡,则是家有丁而尚幼,若 假之数岁,则必成丁而就役,老死而没官。富有四海,忍不加恤?孟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春秋》书作丘甲,用田赋,皆重其始为民患也。
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 保之与?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且东南买绢,本用见钱;陕西粮草 ,不许折兑,朝廷既有著令,职司又每举行,然而买绢未尝不折盐,粮草未尝不折钞,乃知青苗不许 抑配之说,亦是空文。只如治平之初,拣刺义勇,当时诏旨慰谕,明言永不戍边,著在简书,有如盟 约。于今几日,论议已摇,或以代还东军,或欲抵换弓手,约束难恃,岂不明哉!纵使此令决行,果 不抑配,计其间愿请之户

,必皆孤贫不济之人,家若自有赢余,何至与官交易?此等鞭挞已急,则继 之逃亡;逃亡之余,则均之邻保;势有必至,理有固然。且夫常平之为法也,可谓至矣,所守者约 ,而所及者广,借使万家之邑,止有千斛,而谷贵之际,千斛在市,物价自平;一市之价既平,一邦 之食自足,无操瓢乞丐之弊,无里正催驱之劳。今若变为青苗,家贷一斛,则千户之外孰救其饥?且 常平宫钱,常患其少,若尽数收籴,则无借贷;若留充借贷,则所籴几何?乃知常平、青苗,其势不 能两立,坏彼成此,所丧愈多,亏官害民,虽悔何逮!臣窃计陛下欲考其实,则必亦问人。人知陛下 方欲力行,必谓此法有利无害。以臣愚见,恐未可凭。何以明之?臣顷在陕西,见刺义勇提举诸县 ,臣尝亲行,愁怨之民,哭声振野。当时奉使还者,皆言民尽乐为,希合取容,自古如此。不然,则 山东之盗,二世何缘不觉;南诏之败,明皇何缘不知?今虽未至于斯,亦望陛下审听而已。
昔汉武之世,财力匮竭,用贾人桑宏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于时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 于乱。孝昭既立,学者争排其说,霍光顺民所欲,从而予之,天下归心,遂以无事。不意今者此论复 兴,立法之初,其说尚浅,徒言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然而广置官属,多出缗钱,豪商大贾,皆疑而 不敢动,以为虽不明言贩卖,然既以许之变易,变易既行,而不与商贾争利者,未之闻也。夫商贾之 事,曲折难行,其买也,先期而予钱;其卖也,后期而取直。多方相济,委曲相通,倍称之息,由此 而得。今官买是物,必先设官置吏,簿书廪禄,为费已厚;非良不售,非贿不行,是以官买之价,比 民必贵,及其卖也,弊复如前,商贾之利,何缘而得?朝廷不知虑此,乃捐五百万缗以与之。此钱一 出,恐不可复,纵使其间薄有所获,而征商之额,所损必多。今有人为其主牧牛羊者,不告其主,以 一牛而易五羊,一牛之失,则隐而不言,五羊之获,则指为劳绩。陛下以为坏常平而言青苗之功,亏 商税而取均输之利,何以异此!
陛下天机洞照,圣略如神,此事至明,岂有不晓?必谓已行之事,不欲中变,恐天下以为执德不一 ,用人不终,是以迟留岁月,庶几万一。臣窃以为过矣。古之英主,无出汉高。郦生谋挠楚权,欲复 六国,高祖曰“善”,趣刻印,及闻留侯之言,吐哺而骂曰“趣销印”。夫称善未几,继之以骂,刻 印销印,有同儿戏,何尝累高祖之知人,适足以明圣人之无我。陛下以为可而行之,知其不可而罢之 ,至圣至明,无以加此。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故劝陛

下坚执不顾,期于必行。此乃战国 贪功之人行险侥幸之说,陛下若信而用之,则是徇高论而逆至情,持空名而邀实祸,未及乐成而怨已 起矣。臣之所愿结人心者,此之谓也。
士之进言者为不少矣,亦尝有以国家之所以存亡,历数之所以长短告陛下者乎?夫国家之所以存亡者 ,在道德之浅深,而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与贫。道德诚深 ,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强且富,不救于短而亡。人主知此 ,则知所轻重矣。是以古之贤君,不以弱而忘道德,不以贫而伤风俗。而智者观人之国,亦必以此察 之。齐,至强也,周公知其后必有篡弑之臣;卫,至弱也,季子知其后亡;吴破楚入郢,而陈大夫逢

x0c滑知楚之必复;晋武既平吴,何曾知其将乱;隋文既平陈,房乔知其不久;元帝斩郅支,朝呼韩,功 多于武、宣矣,偷安而王氏之衅生;宣宗收燕、赵,复河湟,力强于宪、武矣,销兵而庞勋之乱起。 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使陛下富如隋,强如秦,西取灵武,北取 燕、蓟,谓之有功可也,而国之长短则不在此。夫国之长短,如人之寿夭,人之寿夭在元气,国之长 短在风俗。世有尫羸而寿考,亦有盛壮而暴亡。若元气犹存,则尫羸而无害,及其已耗,则盛壮而愈 危。是以善养生者,慎起居,节饮食,导引关节,吐故纳新。不得已而用药,则择其品之上、性之良 ,可以久服而无害者,则五藏和平而寿命长。不善养生者,薄节慎之功,迟吐纳之效,厌上药而用下 品,伐真气而助强阳,根本已空,僵仆无日。天下之势,与此无殊。故臣愿陛下爱惜风俗,如护元气 。
古之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齐众,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阔,老成初若迟钝。然终 不肯以彼而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丧大也。曹参,贤相也,曰:“慎无扰狱市。”黄霸,循吏也 ,曰:“治道去泰甚。”或讥谢安以清谈废事,安笑曰:“秦用法吏,二世而亡。”刘晏为度支,专 用果锐少年,务在急速集事,好利之党,相师成风。德宗初即位,擢崔祐甫为相,祐甫以道德宽大推 广上意,故建中之政,其声翕然,天下想望,庶几贞观。及卢杞为相,讽上以刑名整齐天下,驯致浇 薄以及播迁。我仁祖之御天下也,持法至宽,用人有叙,专务掩覆过失,未尝轻改旧章。然考其成功 ,则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则十出而九败;以言其府库,则仅足而无余。徒以德泽在人,风俗知义 ,是以升遐之日,天下如丧考妣。社稷长远,终必赖之。则仁祖可谓知本矣。今议

者不察,徒见其末 年吏多因循,事不振举,乃欲矫之以苛察,齐之以智能,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未 享其利,浇风已成。且天时不齐,人谁无过?国君含垢,至察无徒。若陛下多方包容,则人材取次可 用,必欲广置耳目,务求瑕疵,则人不自安,各图苟免,恐非朝廷之福,亦岂陛下所愿哉!汉文欲用 虎圈啬夫,释之以为利口伤俗,今若以口舌捷给而取士,以应对迟钝而退人,以虚诞无实为能文,以 矫激不仕为有德,则先王之泽,遂将散微。
自古用人,必须历试,虽有卓异之器,必有已成之功。一则使其更变而知难,事不轻作;一则待其功 高而望重,人自无辞。昔先主以黄忠为后将军,而诸葛亮忧其不可,以为忠之名望,素非关、张之伦 ,若班爵遽同,则必不悦。其后关羽果以为言。以黄忠豪勇之姿,以先主君臣之契,尚复虑此,而况 其他?世常谓汉文不用贾生,以为深恨,臣尝推究其旨,窃谓不然。贾生固天下之奇才,所言亦一时 之良策。然请为属国,欲系单于,则是处士之大言,少年之锐气。昔高祖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 时将相群臣,岂无贾生之比?三表、五饵,人知其疏,而欲以困中行说,尤不可信。兵,凶器也,而 易言之,正如赵括之轻秦,李信之易楚。若文帝亟用其说,则天下殆将不安。使贾生尝历艰难,亦必 自悔其说,用之晚岁,其术必精,不幸丧亡,非意所及。不然,文帝岂弃才之主,绛、灌岂蔽贤之士 !至于晁错,尤号刻薄,文帝之世,止于太子家令,而景帝既立,以为御史大夫。申屠贤相,发愤而 死,更法改令,天下骚然,及至七国发难,而错之术亦穷矣。文、景优劣,于此可见。大抵名器爵禄 ,人所奔趋,必使积劳而后迁,以明持久而难得,则人各安其分,不敢躁求。今若多开骤进之门,使 有意外之得,公卿侍从,跬步可图,其得者既不以侥幸自名,则不得者必皆以沉沦为恨,使天下常调 ,举生妄心,耻不若人,何所不至,欲望风俗之厚,岂可得哉!
选人之改京官,常须十年以上,荐更险阻,计析毫厘,其间一事聱牙,常至终身沦弃。今乃以一人之 荐举而予之,犹恐未称,章服随至,使积劳久次而得者,何以厌服哉?夫常调之人,非守则令,员多 阙少,久已患之,不可复开多门以待巧进。若巧者侵夺已甚,则拙者迫怵无聊,利害相形,不得不察 ,故近来朴拙之人愈少,而巧进之士益多,惟陛下重之惜之,哀之救之。如近日三司献言,使天下郡 选一人,催驱三司文字,许之先次指射以酬其劳,则数年之后,审官吏部,又有三百余人,得先占阙 ,常调待次,不其愈难!此外

勾当发运均输,按行农田水利,已据监司之体,各怀进用之心,转对者 望以称旨而骤迁,奏课者求为优等而速化,相胜以力,相高以言,而名实乱矣。惟陛下以简易为法 ,以清净为心,使奸无所缘,而民德归厚。臣之所愿厚风俗者,此之谓也。
古者建国,使内外相制,轻重相权,如周、如唐,则外重而内轻;如秦、如魏,则外轻而内重。内重 之蔽,必有奸臣指鹿之患;外重之蔽,必有大国问鼎之忧。圣人方盛而虑衰,常先立法以救蔽。国家 租赋总于计省,重兵聚于京师,以古揆今,则似内重。恭惟祖宗所以预图而深计,固非小臣所能臆度 而周知。然观其委任台谏之一端,则是圣人过防之至计。历观秦汉以及五代,谏争而死,盖数百人 ,而自建隆以来,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风采所系,不问尊卑 。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故仁宗之世,议者讥宰相但奉行台谏风旨而已。

x0c圣人深意,流俗岂知?擢用台谏,固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借之重权者,岂徒 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而救内重之弊也。夫奸臣之始,以台谏折之而有余;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 而不足。今法令严密,朝廷清明,所谓奸臣,万无此理。然养猫以去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 ;畜狗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为子孙立万一之防?朝 廷纪纲,孰大于此!臣自幼小所记,及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公议所与,台谏 亦与之;公议所击,台谏亦击之。及至英庙之初,始建称亲之议,本非人主大过,亦无典礼明文,徒 以众心未安,公议不允,当时台谏以死争之。今者物论沸腾,怨交至,公议所在,亦可知矣,而相顾 不发,中外失望。夫弹劾积威之后,虽庸人亦可以奋扬;风采消委之余,虽豪杰有不能振起。臣恐自 兹以往,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何事不生?孔子曰:“鄙夫可与事君 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不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臣始读此书,疑其太 过,以为鄙夫之患失,不过备位而苟容。及观李斯忧蒙恬之夺其权,则立二世以亡秦;卢杞忧怀光之 数其恶,则误德宗以再乱。其心本生于患失,而其祸乃至于丧邦,孔子之言,良不为过。是以知为国 者,平居必常有忘躯犯颜之士,则临难庶几有徇义守死之臣。苟平居尚不能一言,则临难何以责其死 节?人臣苟皆如此,天下亦曰殆哉!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如和羹,同如济水,故孙宝有 言:“周公上圣

,召公大贤,犹不相悦,著于经典,两不相损。”晋之王导,可谓元臣,每与客言 ,举坐称善,而王述不悦,以为“人非尧舜,安得每事尽善”。导亦敛衽谢之。若使言无不同,意无 不合,更唱迭和,何者非贤?万一有小人居其间,则人主何缘得以知觉?臣之所谓愿存纪纲者,此之 谓也。 臣非敢历诋新政,苟为异论。如近日裁减皇族恩例,刊定任子条式,修完器械,阅习鼓旗,皆陛下神 算之至明,乾刚之必断,物议既允,臣敢有辞?然至于所献三言,则非臣之私见,中外所病,其谁不 知!昔禹戒舜曰:“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舜岂有是哉!周公戒成王曰:“无若殷王受之迷乱 ,酗于酒德哉!”成王岂有是哉!周昌以汉高为桀、纣,刘毅以晋武为桓、灵,当时人君曾莫之罪 ,书之史册以为美谈。使臣所献三言,皆朝廷未尝有此,则天下之幸,臣与有焉;若有万一似之,则 陛下安可不察?然而臣之为计,可谓愚矣!以蝼蚁之命,试雷霆之威,积其狂愚,岂可屡赦?大则身 首异处,破坏家门;小则削籍投荒,流离道路。虽然,陛下必不为此。何也?臣天赋至愚,笃于自信 ,向者与议学校贡举,首违大臣本意,已期窜逐,敢意自全?而陛下独然其言,曲赐召对,从容久之 ,至谓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虽朕过失,指陈可也。”臣即对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 ,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速,进人太锐,听言太广。”又俾述其所以然之状。 陛下颔之曰:“卿所献三言,朕当熟思之。”臣之狂愚,非独今日,陛下容之久矣!岂有容之于始 ,而不赦之于终?恃此而言,所以不惧。臣之所惧者,讥刺既众,怨仇实多,必将诋臣以深文,中臣 以危法,使陛下虽欲赦臣而不得,岂不殆哉!死亡不辞,但恐天下以臣为戒,无复言者。是以思之经 月,夜以继日,书成复毁,至于再三。感陛下听其一言,怀不能已,卒吐其说,惟陛下怜其愚忠而卒 赦之,不胜俯伏待罪忧恐之至! 茅顺甫云:指陈利害似贾谊,明切事情似陆贽。海峰先生云:虽自 宣公奏议来,而笔力雄伟,抒词高朗,宣公不及也。宣公止敷陈条达明白,足动人主之听,故欧、苏 咸效其体。
苏子瞻
臣闻好兵犹好色也,伤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贼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此理之必然者也 。夫惟圣人之兵,皆出于不得已,故其胜也,享安全之福;其不胜也,必无意外之患。后世用兵,皆 得已而不已,故其胜也,则变迟而祸大;其不胜也,则变速而祸小。是以圣人不计胜负之功,而深戒 用兵之祸。何者?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内外骚动,

殆于道路者七十万家。内则府库空虚,外则百姓 穷匮,饥寒逼迫,其后必有盗贼之忧;死伤愁怨,其终必致水旱之报。上则将帅拥众,有跋扈之心

x0c;下则士众久役,有溃叛之志。变故百出,皆由用兵。至于兴事首议之人,冥谪尤重,盖以平民无故 缘兵而死,怨气充积,必有任其咎者。是以圣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
自古人主好动干戈,由败而亡者,不可胜数。臣今不敢复言,请为陛下言其胜者。秦始皇既平六国 ,复事胡越,戍役之患,被于四海。虽拓地千里,远过三代,而坟土未干,天下怨叛。二世被害,子 婴就擒,灭亡之酷,自古所未尝有也。汉武帝承文、景富溢之余,首挑匈奴,兵连不解,遂使侵寻及 于诸国,岁岁调发,所至成功。建元之间,兵祸始作,是时蚩尤旗出,长与天等,其春戾太子生,自 是师行三十余年,死者无数,及巫蛊事起,京师流血,僵尸数万,太子父子皆败。故班固以为太子生 长于兵,与之终始,帝虽悔悟自克,而殁身之恨,已无及矣。隋文帝既下江南,继事夷狄,炀帝嗣位 ,此志不衰,皆能诛灭强国,威震万里,然而民怨盗起,亡不旋踵。唐太宗神武无敌,尤喜用兵,既 已破灭突厥、高昌、吐谷浑等,犹且未厌,亲驾辽东,皆志在立功,非不得已而用。其后武氏之难 ,唐室陵迟,不绝如线。盖用兵之祸,物理难逃。不然,太宗仁圣宽厚,克己裕人,几至刑措,而一 传之后,子孙涂炭,此岂为善之报也哉!由此观之,汉、唐用兵于宽仁之后,故胜而仅存;秦、隋用 兵于残暴之余,故胜而遂灭。臣每读书至此,未尝不掩卷流涕,伤其计之过也。若使此四君者,方其 用兵之初,随即败衂,惕然戒惧,知用兵之难,则祸败之兴,当不至此。不幸每举辄胜,故使狃于功 利,虑患不深。臣故曰:胜则变迟而祸大,不胜,则变速而祸小,不可不察也。
昔仁宗皇帝覆育天下,无意于兵,将士惰偷,兵革朽钝。元昊乘间,窃发西鄙,延安、泾原、麟、府 之间,败者三四,所丧动以万计,而海内晏然;兵休事已,而民无怨言,国无遗患。何者?天下臣庶 ,知其无好兵之心,天地鬼神,谅其有不得已之实故也。今陛下天锡勇智,意在富强,即位以来,缮 甲治兵,伺候邻国,群臣百僚,窥见此指,多言用兵。其始也,弼臣执国命者,无忧深思远之心;枢 臣当国论者,无虑害持难之识;在台谏之职者,无献替纳忠之议;从微至著,遂成厉阶。既而薛向为 横山之谋,韩绛效深入之计,陈升之、吕公弼等阴与之协力,师徒丧败,财用耗屈,较之宝元、庆历 之败,不及十一,然而天怒人怨,边兵背叛,京师骚然

,陛下为之旰食者累月。何者?用兵之端,陛 下作之,是以吏士无怒敌之意,而不直陛下也。尚赖祖宗积累之厚,皇天保佑之深,故使兵出无功 ,感悟圣意。然浅见之士,方且以败为耻,力欲求胜,以称上心。于是王韶构祸于熙河,章惇造衅于 梅山,熊本发难于渝泸。然此等皆戕贼已降,俘累老弱,困弊腹心,而取空虚无用之地以为武功,使 陛下受此虚名,而忽于实祸,勉强砥砺,奋于功名。故沈起、刘彝复发于安南,使十余万人暴露瘴毒 ,死者十而五六,道路之人毙于输送,赀粮器械,不见敌而尽。以为用兵之意,必且少衰。而李宪之 师,复出于洮州矣!今师徒克捷,锐气方盛,陛下喜于一胜,必有轻视四夷、陵侮敌国之意,天意难 测,臣实畏之!
且夫战胜之后,陛下可得而知者,凯旋捷奏,拜表称贺,赫然耳目之观耳。至于远方之民,肝脑屠于 白刃,筋骨绝于馈饷,流离破产,鬻卖男女,薰眼折臂自经之状,陛下必不得而见也;慈父、孝子、 孤臣、寡妇之哭声,陛下必不得而闻也。譬犹屠杀牛羊,刳脔鱼鳖以为膳羞,食者甚美,死者甚苦 ,使陛下见其号呼于梃刃之下,宛转于刀几之间,虽八珍之美,必将投筯而不忍食,而况用人之命以 为耳目之观乎!且使陛下将卒精强,府库充实,如秦、汉、隋、唐之君,既胜之后,祸乱方兴,尚不 可救;而况所任将吏罢软凡庸,较之古人万万不逮。而数年以来,公私窘乏,内府累世之积,扫地无 余;州郡征税之储,上供殆尽;百官廪俸,仅而能继;南郊赏给,久而未办。以此举动,虽有智者 ,无以善其后矣。且饥疫之后,所在盗贼蜂起,京东河北,尤不可言。若军事一兴,横敛随作,民穷 而无告,其势不为大盗,无以自全。边事方深,内患复起,则胜、广之形,将在于此。此老臣所以终 夜不寐,临食而叹,至于痛哭而不能自止也。
且臣闻之,凡举大事,必顺天心。天之所向,以之举事必成;天之所背,以之举事必败。盖天心向背 之迹,见于灾祥丰歉之间。今自近岁日蚀星变,地震山崩,水旱疠疫,连年不改,民死将半,天心之 向背可以见矣!而陛下方且断然不顾,兴事不已。譬如人子得过于父母,惟有恭顺静默,引咎自责 ,庶几可解。今乃纷然诘责奴婢,恣行箠楚,以此事亲,未有见赦于父母者。故臣愿陛下远览前世兴 亡之迹,深察天心向背之理,绝意兵革之事,保疆睦邻,安静无为,为社稷长久之计,上以安二宫朝 夕之养,下以济四方亿兆之命。则臣虽老死沟壑,瞑目于地下矣。
昔汉祖破灭群雄,遂有天下;光武百战百胜,祀汉配天。然至白登被围,则讲和亲之议;西

域请吏 ,则出谢绝之言。此二帝者,非不知兵也,盖经变既多,则虑患深远。今陛下深居九重,而轻议讨伐 ,老臣庸懦,私窃以为过矣。然而人臣纳说于君,因其既厌而止之,则易为力;迎其方锐而折之,则 难为功。凡有血气之伦,皆有好胜之意。方其气之盛也,虽布衣贱士,有不可夺,自非智识特达,度 量过人,未有能于勇锐奋发之中,舍己从人,惟义是听者也。今陛下盛气于用武,势不可回,臣非不

x0c知,而献言不已者,诚见陛下圣德宽大,听纳不疑,故不敢以众人好胜之常心,望于陛下。且意陛下 他日亲见用兵之害,必将哀痛悔恨,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尝一言,臣亦将老且死,见先帝于地下,亦有 以借口矣。惟陛下哀而察之! 余尝谓东坡此书是子虚乌有之事。盖东坡在黄州,既闻永乐徐禧之败 ,神宗悔痛,乃追作是文,聊以发挥已意。其以烹宰禽兽为譬,乃是在黄州戒杀后议论也。史言神宗 于永乐事后,恨昔无人言其不可,又言:“在内惟吕公著,在外惟赵卨,言用兵非好事耳。”吾度公 著、卨之言,未必能及东坡此言之痛快。若果先代方平,而方平上之,帝安得忘之哉!近毕秋帆《续 资治通鉴》取东坡书,为方平实事,载于元丰四年,又载帝述吕公著、赵卨事于元丰六年,是矛盾之 说也。又方平乃佥人,屡为司马温公所弹,毕书据苏氏私怀作志之美而嘉予之,皆非实也。
苏子瞻
按公黄州上文潞公书,则此奏具稿而未及上也。
臣以庸材,备员册府,出守两郡,皆东方要地。私窃以为守法令、治文书、赴期会,不足以报塞万一 ;辄伏思念东方之要务、陛下之所宜知者,得其一二,草具以闻,而陛下择焉。 臣前任密州建言:自古河北与中原离合,常系社稷存亡;而京东之地,所以灌输河北,瓶竭则罍耻 ,唇亡则齿寒。而其民喜为盗贼,为患最甚,因为陛下画所以待盗贼之策。及移守徐州,览观山川之 形势,察其风俗之所上,而考之于载籍,然后又知徐州为南北之襟要,而京东诸郡安危所寄也。昔项 羽入关,既烧咸阳而东归,则都彭城。夫以羽之雄略,舍咸阳而取彭城,则彭城之险固形便,足以得 志于诸侯者可知矣。臣观其地,三面被山,独其西平川数百里,西走梁、宋,使楚人开关而延敌,材 官驺发,突骑云纵,真若屋上建瓴水也。地宜粟麦,一熟而饱数岁。其城三面阻水,楼堞之下以汴、 泗为池,独其南可通车马,而戏马台在焉。其高十仞,广袤百步,若用武之世,屯千人其上,聚檑木 炮石凡战守之具,以与城相表里,而积三年粮于城中,虽用十万人不易取也。其民皆长大,胆力绝人 ,喜为剽掠,小不适意

,则有飞扬跋扈之心,非止为盗而已。汉高祖沛人也,项羽宿迁人也,刘裕彭 城人也,朱全忠砀山人也,皆在今徐州数百里间耳。其人以此自负,凶桀之气,积以成俗。魏太武以 三十万众攻彭城不能下;而王智兴以卒伍庸材,恣睢于徐,朝廷亦不能讨,岂非以其地形便利,人卒 勇悍故耶?州之东北七十余里,即利国监,自古为铁官商贾所聚,其民富乐。凡三十六冶,冶户皆大 家,藏镪巨万,常为盗贼所窥,而兵卫寡弱,有同儿戏。臣中夜以思,即为寒心:使剧贼致死者十余 人白昼入市,则守者皆弃而走耳。地既产精铁,而民皆善锻,散冶户之财以啸召无赖,则乌合之众 ,数千人之仗,可以一夕具也。顺流南下,辰发巳至,而徐有不守之忧矣。不幸而贼有过人之才,如 吕布、刘备之徒,得徐而逞其志,则东京之安危未可知也。 近者河北转运司奏乞禁止利国监铁,不许入河北,朝廷从之。昔楚人忘弓不能忘楚,孔子犹小之,况 天下一家,东北二冶皆为国兴利,而夺彼与此,不已隘乎?自铁不北行,冶户皆有失业之忧,诣臣而 诉者数矣。臣欲因此以征冶户,为利国监之捍屏。今三十六冶,冶各百余人,采矿伐炭,多饥寒亡命 强力鸷忍之民也。臣欲使冶户每冶各择有材力而忠谨者保任十人,籍其名于官,授以却刃刀槊,教之 击刺,每月两衙集于知监之庭而阅试之,藏其刃于官以待大盗,不得役使,犯者以违制论。冶户为盗 所拟久矣,民皆知之,使冶出十人以自卫,民所乐也;而官又为除近日之禁,使铁得北行,则冶户皆 悦而听命,奸猾破胆而不敢谋矣。 徐城虽险固,而楼橹敝恶,又城大而兵少,缓急不可守,今战兵千人耳。臣欲乞移南京新招骑射两指 挥于徐,此故徐人也,尝屯于徐,营垒材石既具矣,而迁于南京,异时转运使分东、西路,畏馈饷之 劳而移之西耳。今两路为一,其去来无所损益,而足以为徐之重。城下数里,颇产精石无穷,而奉化 厢军,见阙数百人。臣愿募石工以足之,听不差出使,此数百人者,常采石以甃城,数年之后,举为 金汤之固。要使利国监不可窥,则徐无事;徐无事,则京东无虞矣。沂州山谷重阻,为逋逃渊薮,盗 贼每入徐州界中,陛下若采臣言,不以臣为不肖,愿复三年守徐,且得兼领沂州兵甲,巡检公事,必 有以自效。

x0c京东恶盗,多出逃军。逃军为盗,民则望风畏之,何也?技精而法重也。技精则难敌,法重则致死 ,其势然也。自陛下置将官,修军政,士皆精锐,而不免于逃者,臣尝考其所由,盖自近岁以来,部 送罪人配军者,皆不使役人而使禁军。军士当部送者,受牒即行,往返常不下

十日,道路之费,非取 息钱不能办。百姓畏法不敢贷,贷亦不可复得,惟所部将校,乃敢出息钱与之,归而刻其粮赐。以故 上下相持,军政不修,博弈饮酒,无所不至,穷苦无聊,则逃去为盗。臣自至徐,即取不系省钱百余 千别储之,当部送者,量远近裁取,以三月刻纳,不取其息;将吏有敢贷息钱者,痛以法治之;然后 严军政,禁酒、博。比期年,士皆饱暖,练熟技艺,等第为诸郡之冠。陛下遣敕使按阅,所具见也。 臣愿下其法诸郡,推此行之,则军政修而逃者寡,亦去盗之一端也。 臣闻之汉相王嘉曰:“孝文时,二千石长吏安官乐职,上下相望,莫有苟且之意。其后稍稍变易,公 卿以下转相促急,司隶部刺史发扬阴私,吏或居官数月而退。二千石益轻贱,吏民慢易之,知其易危 ,小失意则起离畔之心。前山阳亡徒苏令纵横,吏士临难,莫肯仗节死义者,以守相威权素夺故也。 国家有急,取办于二千石,二千石尊重难危,乃能使下。”以王嘉之言而考之于今,郡守之威权,可 谓素夺矣。上有监司伺其过失,下有吏民持其长短,未及按问,而差替之命已下矣。欲督捕盗贼,法 外求一钱以使人且不可得。盗贼凶人,情重而法轻者,守臣辄配流之,则使所在法司复按其状,劾以 失入。惴惴如此,何以得吏士死力,而破奸人之党乎?由此观之,盗贼所以滋炽者,以陛下守臣权太 轻故也。臣愿陛下稍重其权,责以大纲,阔略其小故。凡京东多盗之郡,自青、郓以降,如徐、沂、 齐、曹之类,皆慎择守臣,听法外处置强盗,颇赐缗钱,使得以布设耳目,畜养爪牙。然缗钱多赐则 难常,少又不足于用。臣以为每郡可岁别给一二百千,使以酿酒,凡使人葺捕盗贼,得以酒与之,敢 以为他用者坐赃论。赏格之外,岁得酒数百斛,亦足以使人矣。此又治盗之一术也。然此皆其小者 ,其大者非臣之所当言,欲默而不发,则又私自念遭值陛下英圣特达如此,若有所不尽,非忠臣之义 ,故昧死复言之。 昔者以诗赋取士,今陛下以经术用人,名虽不同,然皆以文词进耳。考其所得,多吴、楚、闽、蜀之 人。至于京东、西、河北、河东、陕西五路,盖自古豪杰之场,其人沉鸷勇悍,可任以事,然欲使治 声律,读经义,以与吴、楚、闽、蜀之人争得失于毫厘之间,则彼有不仕而已,故其得人常少。夫惟 忠孝礼义之士,虽不得志,不失为君子;若德不足而才有余者,困于无门,则无所不至矣。故臣愿陛 下特为五路之士,别开仕进之门。汉法:郡县秀民,推择为吏,考行察廉,以次迁补,或至二千石 ,入为公卿。古者不专以文词取人,故得士为多。

黄霸起于卒史,薛宣奋于书佐,朱邑选于啬夫,邴 吉出于狱吏,其余名臣循吏由此而进者,不可胜数。唐自中叶以后,方镇皆选列校以掌牙兵。是时四 方豪杰不能以科举自达者,皆争为之,往往积功以取旄钺,虽老奸巨盗,或出其中,而名卿贤将如高 仙芝、封常清、李光弼、来瑱、李抱玉、段秀实之流,所得亦已多矣。王者之用人如江河,江河所趋 ,百川赴焉,蛟龙生之;及其去而之他,则鱼鳖无所还其体,而鲵鳅为之制。今世胥史、牙校皆奴仆 庸人者,无他,以陛下不用也。今欲用胥史、牙校,而胥史行文书,治刑狱钱谷,其势不可废鞭挞 ,鞭挞一行,则豪杰不出于其间,故凡士之刑者不可用,用者不可刑。故臣愿陛下采唐之旧,使五路 监司、郡守,共选士人以补牙职,皆取人材心力有足过人而不能从事于科举者,禄之以今之庸钱,而 课之镇税场务、督捕盗贼之类,自公罪杖以下听赎。依将校法,使长吏得荐其才者,第其功阀,书其 岁月,使得出仕比任子,而不以流外限其所至。朝廷察其尤异者擢用数人,则豪杰英伟之士渐出于此 途,而奸猾之党可得而笼取也。其条目委曲,臣未敢尽言,惟陛下留神省察。 昔晋武平吴之后,诏天下罢军役,州郡悉去武备,惟山涛论其不可。帝见之曰“天下名言也”,而不 能用。及永宁之后,盗贼蜂起,郡国皆以无备不能制,其言乃验。今臣于无事之时,屡以盗贼为言 ,其私忧过计亦已甚矣,陛下纵能容之,必为议者所笑。使天下无事而臣获笑可也,不然,事至而图 之,则已晚矣。干犯天威,罪在不赦。 茅顺甫曰:此等文字,识见、笔力,并入西汉。
苏子瞻
臣伏见九月二十二日诏书节文:俟郊礼毕,集官详议祠皇地祗事,及郊祀之岁庙享典礼闻奏者。臣恭 睹陛下近者至日亲祀郊庙,神祗飨答,实蒙休应。然则圜丘合祭,允当天地之心,不宜复有改更。

x0c臣窃为议者欲变祖宗之旧,圜丘祀天而不祀地,不过以谓冬至祀天于南郊,阳时阳位也;夏至祀地于 北郊,阴时阴位也,以类求神,则阳时阳位,不可以求阴也。是大不然。冬至南郊,既祀上帝,则天 地百神,莫不从也。古者秋分夕月于西郊,亦可谓阴位矣,至于从祀上帝,则以冬至而祀月于南郊 ,议者不以为疑。今皇地祗亦从上帝,而合祭于圜丘,独以为不可,则过矣。《书》曰:“肆类于上 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舜之受禅也,自上帝、六宗、山川、群神,莫不毕告,而独 不告地祗,岂有此理哉?武王克商,庚戌,柴望。柴,祭上帝也;望,祭山川也。一日之间,自上帝 而及山川,必无南、北郊之别也,而独略

地祗,岂有此理哉?臣以知古者祀上帝,则并祀地祗矣。何 以明之?《诗》之序曰:“昊天有成命,郊祀天地也。”此乃合祭天地,经之明文,而说者乃以比之 “丰年,秋冬报”也,曰:“秋、冬各报,而皆歌《丰年》;则天、地各祀,而皆歌《昊天有成命》 也。”是大不然。《丰年》之诗曰:“丰年多黍多徐,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 ,以洽百礼,降福孔皆。”歌于秋可也,歌于冬亦可也。《昊天有成命》之诗曰:“昊天有成命,二 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於缉熙,单厥心,肆其靖之。”终篇言天而不及地,颂所以告 神明也,未有歌其所不祭,祭其所不歌也。今祭地于北郊,歌天而不歌地,岂有此理哉?臣以此知周 之世祀上帝,则地祗在焉,歌天而不歌地,所以尊上帝,故其《序》曰“郊祀天地也”。《春秋》书 “不郊,犹三望”。《左氏传》曰:“望,郊之细也。”说者曰,三望,泰山、河、海。或曰,淮海 也。又或曰,分野之星及山川也。鲁,诸侯也,故郊之细,及其分野山川而已。周有天下,则郊之细 ,独不及五岳、四渎乎?岳渎犹得从祀,而地祇独不得合祭乎?秦焚诗书,经籍散亡,学者各以意推 类而已。王、郑、贾、服之流,未必皆得其真。
臣以《诗》《书》《春秋》考之,则天地合祭久矣。议者乃谓合祭天地,始于王莽,以为不足法。臣 窃谓礼当验其是非,不当以人废。光武皇帝,亲诛莽者也,尚采用元始合祭故事。谨按《后汉书•郊 祀志》:建武二年,初制郊兆于洛阳,为圜坛八陛,中又为重坛,天地位其上,皆南乡,西上。此则 汉世合祭天地之明验也。又按《水经注》:伊水东北至洛阳县圜丘东,大魏郊天之所,准汉故事为圜 坛八陛,中又为重坛,天地位其上。此则魏世合祭天地之明验也。唐睿宗将有事于南郊,贾曾议曰 :“有虞氏褚黄帝而郊喾,夏后氏稀黄帝而郊鲧,郊之与庙皆有禘。禘于庙,则祖宗合食于太祖;禘 于郊,则地祇群望,皆合于圜丘,以始祖配享,盖有事祭,非常祀也。三辅故事,祭于圜丘,上帝后 土,位皆南面,则汉尝合祭矣。”时褚无量、郭山恽等皆以曾言为然。明皇天宝元年二月敕曰:“凡 所祠享,必在躬亲,朕不亲祭,礼将有阙。其皇地祗宜于南郊合祭。”是月二十日,合祭天地于南郊 ,自后有事于圜丘皆合祭。此则唐世合祭天地之明验也。
今议者欲冬至祀天,夏至祀地,盖以为用周礼也。臣请言周礼与今礼之别。古者一岁,祀天者三,明 堂飨帝者一,四时迎气者五,祭地者二,飨宗庙者四。为此十五者,皆天子亲祭也;而又朝日夕

月 ,四望山川,社稷五祀,及群小祀之类,亦皆亲祭,此周礼也。太祖皇帝受天眷命,肇造宋室,建隆 初郊,先飨宗庙,并祀天地;自真宗以来,三岁一郊,必先有事景灵,遍飨太庙,乃祀天地:此国朝 之礼也。夫周之礼,亲祭如彼其多,而岁行之,不以为难;今之礼,亲祭如此其少,而三岁一行,不 以为易,其故何也?古者天子出入,仪物不繁,兵卫甚简,用财有节,而宗庙在大门之内,朝诸侯 ,出爵赏,必于太庙,不止时祭而已。天子所治,不过王畿千里,唯以斋祭礼乐为政事。能守此,则 天下服矣,是故岁岁行之,率以为常。至于后世,海内为一,四方万里,皆听命于上,机务之繁,亿 万倍于古。日力有不能给。自秦、汉以来,天子仪物日以滋多,有加无损,以至于今,非复如古之简 易也。今所行皆非周礼:三年一郊,非周礼也;先郊二日而告原庙,一日而祭太庙,非周礼也;郊而 肆赦,非周礼也;优赏诸军,非周礼也;自后妃以下至文武官,皆得荫补亲属,非周礼也;自宰相宗 室以下至百官,皆有赐赉,非周礼也。此皆不改,而独于地祇则曰:“周礼不当祭于圜丘。”此何义 也?
议者必曰:今之寒暑,与古无异,而宣王薄伐狁,六月出师,则夏至之日,何为不可祭乎?臣将应之 曰:舜一岁而巡四岳,五月方暑,南至衡山,十一月方寒,而北至常山,亦今之寒暑也,后世人主能 行之乎?周所以十二岁一巡者,惟不能如舜也。夫周已不能行舜之礼,而谓今可以行周之礼乎?天之 寒暑虽同,而礼之繁简则异。是以有虞氏之礼,夏商有所不能行;夏商之礼,周有所不能用,时不同 故也。宣王以六月出师,驱逐狁,盖非得已,且吉甫为将,王不亲行也。今欲定一代之礼,为三岁常 行之法,岂可以六月出师为比乎?

x0c议者必又曰:夏至不能行礼,则遣官摄祭祀,亦有故事。此非臣之所知也。《周礼•大宗伯》“若王 不与则摄位”,郑氏注曰:“王有故,则代行其祭事。”贾公彦疏曰:“有故,谓王有疾及哀惨皆是 也。”然则摄事非安吉之礼也。后世人主,不能岁岁亲祭,故命有司行事,其所从来久矣。若亲郊之 岁,遣官摄事,是无故而用有故之礼也。 议者必又曰:省去繁文末节,则一岁可以再郊。臣将应之曰:古者以亲郊为常礼,故无繁文;今世以 亲郊为大礼,则繁文有不能省也。若帷城幔屋,盛夏则有风雨之虞。陛下白宫入庙,出郊,冠通天 ,乘大辂,日中而舍,百官卫兵暴露于道,铠甲具装,人马喘汗,皆非夏至所能堪也。王者父事天 ,母事地,不可偏也。事天则备,事地则简,是于父母有隆杀也。岂得以为繁

文末节,而一切欲损去 乎?国家养兵,异于前世。自唐之时,未有军赏,犹不能岁岁亲祠。天子出郊,兵卫不可简省,大辂 一动,必有赏给。今三年一郊,倾竭帑藏,犹恐不足,郊赉之外,岂可复加?若一年再赏,国力将何 以给?分而与之,人情岂不失望? 议者必又曰:三年一祀天,又三年一祀地。此又非臣之所知也。三年一郊,已为疏阔,若独祭地而不 祭天,是因事地而愈疏于事天,自古未有六年一祀天者。如此则典礼愈坏,欲复古而背古益远,神祇 必不顾飨,非所以为礼也。 议者必又曰:当郊之岁,以十月神州之祭,易夏至方泽之祀,则可以免方暑举事之患。此又非臣之所 知也。夫所以议此者,为欲举从周礼也。今以十月易夏至,以神州代方泽,不知此周礼之经耶?抑变 礼之权耶?若变礼从权而可,则合祭圜丘,何独不可?十月亲祭地,十一月亲祭天,先地后天,古无 是礼,而一岁再郊,军国劳费之患,尚未免也。 议者必又曰:当郊之岁,以夏至祀地祇于方泽,上不亲郊而通爟火,天子于禁中望祀。此又非臣之所 知也。《书》之望秩,《周礼》之四望,《春秋》之三望,皆谓山川在境内而不在四郊者,故远望而 祭也。今所在之处,俯则见地,而云望祭,是为京师不见地乎? 此六议者,合祭可不之决也。夫汉之郊礼,尤与古戾,唐亦不能如古。本朝祖宗钦崇祭祀,儒臣礼官 讲求损益,非不知圜丘、方泽皆亲祭之为是也。盖以时不可行,是故参酌古今,上合典礼,下合时宜 ,较其所得,已多于汉、唐矣。天、地、宗庙之祭,皆当岁遍,今不能岁遍,是故遍于三年当郊之岁 ;又不能于一岁之中,再举大礼,是故遍于三日。此皆因时制宜,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今并祀不 失亲祭,而北郊则必不能亲往,二者孰为重乎?若一年再郊,而遣官摄事,是长不亲祀地也。三年间 郊,当行郊地之岁,而暑雨不可亲行,遣官摄事,则是天、地皆不亲祭也。夫分祀天、地,决非今世 之所能行,议者不过欲于当郊之岁,天、地、宗庙,分而为三耳。分而为三,有三不可:夏至之日 ,不可以动大众,举大礼,一也;军赏不可复加,二也;自有国以来,天、地、宗庙,惟享此祭,累 圣相承,惟用此礼,此乃神祇所歆,祖宗所安,不可轻动,动之则有吉凶祸福,不可不虑,三也。凡 此三者,臣熟计之,无一可行之理。伏请从旧为便。昔西汉之衰,元帝纳贡禹之言毁宗庙,成帝用丞 相衡之议改郊位,皆有殃咎,著于史策,往鉴甚明,可为寒心。伏望陛下详览臣此章,则知合祭天地 乃是古今正礼,本非权宜,不独初郊之岁所当施行,实为无穷

不刊之典。愿陛下谨守太祖建隆、神宗 熙宁之礼,无更改易郊祀庙享,以敉宁上下神祇。仍乞下臣此章,付有司集议,如有异论,即须画一 解破臣所陈六议,使皆屈伏,上合周礼,下不为当今军国之患。不可固执,更不论当今可与不可施行 ,所贵严祀大典,蚤以时定。取进止。
王介甫
臣愚不肖,蒙恩备使一路,今又蒙恩召还阙廷,有所任属,而当以使事归报陛下,不自知其无以称职 ,而敢缘使事之所及,冒言天下之事。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处其中,幸甚!

x0c臣窃观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夙兴夜寐,无一日之懈;声色狗马观游玩好之事,无纤芥 之蔽,而仁民爱物之意孚于天下;而又公选天下之所愿以为辅相者,属之以事,而不弍于谗邪倾巧之 臣。此虽二帝、三王之用心,不过如此而已,宜其家给人足,天下大治。而效不至于此。顾内则不能 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四方有志之士,然常 恐天下之久不安。此其故何也?患在不知法度故也。今朝廷法严令具,无所不有,而臣以谓无法度者 何哉?方今之法度,多不合乎先王之政故也。孟子曰:“有仁心仁闻而泽不加于百姓者,为政不法于 先王之道故也。”以孟子之说,观方今之失,正在如此而已。夫以今之世去先王之世远,所遭之变所 遇之势不一,而欲一一修先王之政,虽甚愚者犹知其难也。然臣以谓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以 谓当法其意而已。夫二帝、三王,相去盖千有余载,一治一乱,其盛衰之时具矣。其所遭之变、所遇 之势亦各不同,其施设之方亦皆殊,而其为天下国家之意,本末先后,未尝不同也。臣故曰:当法其 意而已。法其意,则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政矣。
虽然,以方今之势揆之,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势必不能也。陛下有恭俭之 德,有聪明睿知之才,有仁民爱物之意,诚加之意,则何为而不成?何欲而不得?然而臣顾以谓陛下 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势必不能者,何也?以方今天下之人才不足故也。臣尝试 窃观天下在位之人,未有乏于此时者也。夫人才乏于上,则有沈废伏匿在下,而不为当时所知者矣。 臣又求之于闾巷草野之间,而亦未见其多焉,岂非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而然乎?
臣以谓方今在位之人才不足者,以臣使事之所及则可知矣。今以一路数千里之间,能推行朝廷之法令 ,知其所缓急,而一切能使民以修其职事者甚少。而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至不可胜数;其能讲先王之 意以合当时之变

者,盖阉郡之间往往而绝也。朝廷每一令下,其意虽善,在位者犹不能推行,使膏泽 加于民,而吏辄缘之为奸,以扰百姓。臣故曰:在位之人才不足,而草野闾巷之间亦未见其多也。夫 人才不足,则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以合先王之意,大臣虽有能当陛下之意而欲领此者,九州之 大,四海之远,孰能称陛下之旨,以一二推行此,而人人蒙其施者乎?臣故曰:其势必未能也。孟子 曰:“徒法不能以自行。”非此之谓乎!然则方今之急,在于人才而已。诚能使天下之才众多,然后 在位之才,可以择其人而取足焉。在位者得其才矣,然后稍视时势之可否,而因人情之患苦,变更天 下之弊法,以趋先王之意,甚易也。
今之天下,亦先王之天下,先王之时,人才尝众矣,何至于今而独不足乎?故曰陶冶而成之者,非其 道故也。商之时,天下尝大乱矣,在位贪毒祸败,皆非其人,及文王之起,而天下之才尝少矣。当是 时,文王能陶冶天下之士,而使之皆有士君子之才,然后随其才之所有而官使之。《诗》曰:“岂弟 君子,遐不作人。”此之谓也。及其成也,微贱兔罝之人,犹莫不好德,《兔罝》之诗是也。又况于 在位之人乎?夫文王惟能如此,故以征则服,以守则治。《诗》曰:“奉璋峩峩,髦士攸宜。”又曰 :“周王于迈,六师及之。”言文王所用,文武各得其材,而无废事也。及至夷、厉之乱,天下之才 又尝少矣,至宣王之起,所与图天下之事者,仲山甫而已。故诗人叹之曰:“德犹如毛,维仲山甫举 之,爱莫助之。”盖闵人士之少,而山甫之无助也。宣王能用仲山甫,推其类以新美天下之士,而后 人才复众,于是内修政事,外讨不庭,而复有文、武之境土。故诗人美之曰:“薄言采芑,于彼新田 ,于此菑亩。”言宣王能新美天下之士,使之有可用之才,如农夫新美其田,而使之有可采之芑也。 由此观之,人之才未尝不自人主陶冶而成之者也。所谓人主陶冶而成之者何也?亦教之、养之、取之 、任之有其道而已。
所谓教之之道何也?古者天子诸侯,自国至于乡党皆有学,博置教导之官而严其选,朝廷礼乐刑政之 事,皆在于学;士所观而习者,皆先王之法言德行治天下之意。其材亦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苟不可 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则不教也,苟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者,则无不在于学。此教之之道也。
所谓养之之道何也?饶之以财,约之以礼,裁之以法也。何谓饶之以财?人之情,不足于财,则贪鄙 苟得,无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其制禄,自庶人之在官者,其禄已足以代其耕矣。由此等而上之 ,每有加焉,使其足以养

廉耻而离于贪鄙之行;犹以为未也,又推其禄以及其子孙,谓之世禄,使其 生也,既于父母、兄弟、妻子之养,婚姻朋友之接,皆无憾矣;其死也,又于子孙无不足之忧焉。何 谓约之以礼?人情足于财,而无礼以节之,则又放僻邪侈,无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为之制度 ,婚丧祭养燕享之事,服食器用之物,皆以命数为之节,而齐之以律度量衡之法;其命可以为之,而 财不足以具,则弗具也,其财可以具,而命不得为之者,不使有铢两分寸之加焉。何谓裁之以法?先 王于天下之士,教之以道艺矣,不帅教,则待之以屏弃远方、终身不齿之法;约之以礼矣,不循礼

x0c,则待之以流、杀之法。《王制》曰:“变衣服者其君流。”《酒诰》曰:“厥或诰曰:群饮,汝勿 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夫群饮、变衣服,小罪也;流、杀,大刑也;加小罪以大刑,先王 所以忍而不疑者,以为不如是,不足以一天下之俗而成吾治。夫约之以礼,裁之以法,天下所以服从 无抵冒者,又非独其禁严而治察之所能致也,盖亦以吾至诚恳恻之心,力行而为之倡,凡在左右通贵 之人,皆顺上之欲而服行之,有一不帅者,法之加,必自此始。夫上以至诚行之,而贵者知避上之所 恶矣,则天下之不罚而止者众矣。故曰此养之之道也。
所谓取之之道者何也?先王之取人也,必于乡党,必于痒序,使众人推其所谓贤能,书之以告于上而 察之。诚贤能也,然后随其德之大小、才之高下,而官使之。所谓察之者,非专用耳目之聪明,而听 私于一人之口也。欲审知其德,问以行;欲审知其才,问以言;得其言行则试之以事。所谓察之者 ,试之以事是也,虽尧之用舜,不过如此而已,又况其下乎?若夫九州之大,四海之远,万官亿丑之 贱,所须士大夫之才则众矣。有天下者,又不可以一一自察之也,又不可偏属于一人,而使之于一日 二日之间,考试其行能而进退之也。盖吾已能察其才行之大者以为大官矣,因使之取其类以持久试之 ,而考其能者以告于上,而后以爵命禄秩予之而已。此取之之道也。
所谓任之之道者何也?人之才德,高、下、厚、薄不同,其所任有宜有不宜,先王知其如此,故知农 者以为后稷,知工者以为共工,其德厚而才高者以为之长,德薄而才下者以为之佐属。又以久于其职 ,则上狃习而知其事,下服驯而安其教,贤者则其功可以至于成,不肖者则其罪可以至于著,故久其 任而待之以考绩之法。夫如此,故智能才力之士,则得尽其智以赴功,而不患其事之不终、其功之不 就也。偷惰苟且之人,虽欲取容于一时,而顾僇辱在其后,安

敢不勉乎!若夫无能之人,固知辞避而 去矣,居职任事之日久,不胜任之罪,不可以幸而免故也。彼且不敢冒而知辞避矣,尚何有比周谗谄 争进之人乎?取之既已详,使之既已当,处之既已久,至其任之也又专焉,而不一一以法束缚之,而 使之得行其意。尧、舜之所以理百官而熙众工者,以此而已。《书》曰:“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 明。”此之谓也。然尧、舜之时,其所黜者,则闻之矣,盖四凶是也。其所陟者,则皋陶、稷、契 ,皆终身一官而不徙。盖其所谓陟者,特加之爵命、禄赐而已耳。此任之之道也。
夫教之、养之、取之、任之之道如此,而当时人主又能与其大臣悉其耳目心力,至诚恻怛,思念而行 之,此其人臣之所以无疑,而于天下国家之事无所欲为而不得也。
方今州县虽有学,取墙壁具而已,非有教导之官,长育人才之事也。唯太学有教导之官,而亦未尝严 其选。朝廷礼乐刑政之事,未尝在于学,学者亦漠然自以礼乐刑政为有司之事,而非己所当知也。学 者之所教,讲说章句而已,讲说章句,固非古者教人之道也。近岁乃始教之以课试之文章。夫课试之 文章,非博诵强学穷日之力则不能;及其能工也,大则不足以用天下国家,小则不足以为天下国家之 用。故虽白首于庠序,穷日之力以帅上之教,及使之从政,则茫然不知其方者皆是也。
盖今之教者,非特不能成人之材而已,又从而困苦毁坏之,使不得成材者,何也?夫人之才,成于专 而毁于杂,故先王之处民才,处工于官府,处农于畎亩,处商贾于肆,而处士于庠序,使各专其业而 不见异物,惧异物之足以害其业也。所谓士者,又非特使之不得见异物而已,一示之以先王之道,而 百家诸子之异说,皆屏之而莫敢习者焉。今士之所宜学者,天下国家之用也,今悉使置之不教,而教 之课试之文章,使其耗精疲神,穷日之力以从事于此;及其任之以官也,则又悉使置之,而责之以天 下国家之事。夫古之人以朝夕专其业于天下国家之事,而犹才有能有不能;今乃移其精神,夺其日力 ,以朝夕从事于无补之学,及其任之以事,然后卒然责之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宜其才之足以有为者少 矣。臣故曰非特不能成人之才,又从而困苦毁坏之,使不得成才也。
又有甚害者,先王之时,士之所学者,文武之道也。士之才有可以为公卿大夫,有可以为士,其才之 大小宜不宜则有矣。至于武事,则随其才之大小,未有不学者也。故其大者,居则为六官之卿,出则 为六军之将也;其次则比闾族党之师,亦皆卒伍师旅之帅也。故边疆宿卫,皆得士大夫为之,而小人 不得奸其任。今

之学者,以为文武异事,吾知治文事而已,至于边疆宿卫之任,则推而属之于卒伍。 往往天下奸悍无赖之人,苟其才行足以自托于乡里者,亦未有肯去亲戚而从召募者也。边疆宿卫,此 乃天下之重任,而人主之所当慎重者也。故古者教士,以射御为急,其他技能则视其人才之所宜而后 教之,其才之所不能,则不强也。至于射,则为男子之事,人之生有疾则已,苟无疾,未有去射而不 学者也。在庠、序之间,固当从事于射也,有宾客之事则以射,有祭祀之事则以射,别士之行同能偶 则以射。于礼乐之事未尝不寓以射,而射亦未尝不在于礼乐祭祀之间也。《易》曰:“弧矢之利,以 威天下。”先王岂以射为可以习揖让之仪而已乎?固以为射者武事之尤大,而威天下守国家之具也。

x0c居则以是习礼乐,出则以是从战伐,士既朝夕从事于此,而能者众,则边疆宿卫之任,皆可以择而取 也。夫士尝学先王之道,其行义尝见推于乡党矣,然后因其才而托之以边疆宿卫之事,此古之人君所 以推干戈以属之人,而无内外之虞也。今乃以夫天下之重任、入主所当至慎之选,推而属之奸悍无赖 、才行不足自托于乡里之人,此方今所以然常抱边疆之忧,而虞宿卫之不足恃以为安也。今孰不知边 疆宿卫之士不足恃以为安哉?顾以为天下学土以执兵为耻,而亦未有能骑射行阵之事者,则非召募之 卒伍,孰能任其事者乎?夫不严其教,高其选,则士之以执兵为耻而未尝有能骑射行阵之事,固其理 也。凡此皆教之非其道故也。
方今制禄,大抵皆薄,自非朝廷侍从之列,食口稍众,未有不兼农商之利而能充其养者也。其下州县 之吏,一月所得,多者钱八九千,少者四五千,以守选待除守阙通之,盖六七年而后得三年之禄,计 一月所得,乃实不能四五千,少者乃实不能及三四千而已,虽厮养之给,亦窘于此矣。而其养生、丧 死、婚姻、葬送之事,皆当于此出。夫出中人之上者,虽穷而不失为君子;出中人之下者,虽泰而不 失为小人。唯中人不然,穷则为小人,泰则为君子。计天下之士,出中人之上下者,千百而无十一 ,穷而为小人,泰而为君子者,则天下皆是也。先王以为众不可以力胜也,故制行不以己,而以中人 为制,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以为中人之所能守,则其制可以行乎天下,而推之后世。以今之制禄 ,而欲士之无毁廉耻,盖中人之所不能也。故今官大者,往往交赂遗,营资产,以负贪污之毁;官小 者,贩鬻乞丐,无所不为。夫士已尝毁廉耻以负累于世矣,则其偷惰取容之意起,而矜奋自强之心息 ,则职业安得而不弛,治道何从而兴乎?又况

委法受赂,侵牟百姓者,往往而是也。此所谓不能饶之 以财也。
婚丧、奉养、服食、器用之物,皆无制度以为之节,而天下以奢为荣,以俭为耻。苟其财之可以具 ,则无所为而不得,有司既不禁,而人又以此为荣;苟其财不足,而不能自称于流俗,则其婚丧之际 ,往往得罪于族人亲姻,而人以为耻矣。故富者贪而不知止,贫者则勉强其不足以追之,此士之所以 重困,而廉耻之心毁也。凡此所谓不能约之以礼也。
方今陛下躬行俭约,以率天下,此左右通贵之臣所亲见,然而其闺门之内,奢靡无节,犯上之所恶 ,以伤天下之教者,有已甚者矣,未闻朝廷有所放绌以示天下。昔周之人拘群饮而被之以杀刑者,以 为酒之末流生害,有至于死者众矣,故重禁其祸之所自生。重禁其祸之所自生,故其施刑极省,而人 之抵于祸败者少矣。今朝廷之法,所尤重者独贪吏耳。重禁贪吏而轻奢靡之法,此所谓禁其末而弛其 本。 自“陛下躬行”至“弛其本”,与后段“法严令具”至“不能裁之以刑也”两段,当前后互易 。《荆公集》见一南宋雕本,极多舛错,世亦无佳本正之。盖“世之识者”一段,补“饶财”之馀意 ,“陛下躬行”一段,补“约以礼裁以刑”之馀意。均当在“不能裁之以刑也”结句之后,而为刊本 舛误,遂无觉其文势之不顺者。至“然而世之议者”上,仍有脱字。
然而世之议者,以为方今官冗,而县官财用已不足以供之, 下有脱文。 其亦蔽于理矣。今之入官诚 宂矣,然而前世置员盖甚少,而赋禄又如此之薄,则财用之所不足,盖亦有说矣,吏禄岂足计哉!臣 于财利固未尝学,然窃观前世治财之大略矣。盖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 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不足为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耳。今天下不见兵革之具,而元元安 土乐业,各致己力以生天下之财,然而公私常以困穷为患者,殆以理财未得其道,而有司不能度世之 宜而通其变耳。诚能理财以其道而通其变,臣虽愚,固知增吏禄不足以伤经费也。
方今法严令具,所以罗天下之士,可谓密矣,然而亦尝教之以道艺,而有不帅教之刑以待之乎?亦尝 约之以制度,而有不循理之刑以待之乎?亦尝任之以职事,而有不任事之刑以待之乎?夫不先教之以 道艺,诚不可以诛其不帅教;不先约之以制度,诚不可以诛其不循礼;不先任之以职事,诚不可以诛 其不任事。此三者,先王之法所尤急也,今皆不可得诛。而薄物细故,非害治之急者,为之法禁,月 异而岁不同,为吏者至于不可胜记,又况能一一避之而无犯者乎?此法令所以玩而不行,小人有

幸而 免者,君子有不幸而及者焉,此所谓不能裁之以刑也。凡此皆治之非其道也。 “治”当作“养”。
方今取士,强记博诵而略通于文辞。谓之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者,公卿之选也 。记不必强,诵不必博,略通于文辞,而又尝学诗赋,则谓之进士;进士之高者,亦公卿之选也。夫 此二科所得之技能,不足以为公卿,不待论而后可知。而世之议者,乃以为吾常以此取天下之士,而 才之可以为公卿者,常出于此,不必法古之取人而后得士也。其亦蔽于理矣。先王之时,尽所以取人 之道,犹惧贤者之难进,而不肖者之杂于其间也。今悉废先王所以取士之道,而驱天下之才土悉使为 贤良、进土,则土之才可以为公卿者,固宜为贤良、进士,而贤良、进士亦固宜有时而得才之可以为 公卿者也。然而不肖者,苟能雕虫篆刻之学,以此进至乎公卿;才之可以为公卿者,困于无补之学 ,而以此绌死于岩野,盖十八九矣。夫古之人有天下者,其所以慎择者公卿而已。公卿既得其人,因

x0c使推其类以聚于朝廷,则百司庶物无不得其人也。今使不肖之人幸而至乎公卿,因得推其类聚之朝廷 ,此朝廷所以多不肖之人,而虽有贤智,往往困于无助,不得行其意也。且公卿之不肖,既推其类以 聚于朝廷;朝廷之不肖,又推其类以备四方之任使;四方之任使者,又各推其不肖以布于州郡,则虽 有同罪举官之科,岂足恃哉!适足以为不肖者之资而已。
其次九经、五经、学究、明法之科,朝廷固已尝患其无用于世,而稍责之以大义矣。然大义之所得 ,未有以贤于故也。今朝廷又开明经之选,以进经术之士,然明经之所取,亦记诵而略通于文辞者 ,则得之矣。彼通先王之意,而可以施于天下国家之用者,顾未必得与于此选也。
其次则恩泽子弟,庠序不教之以道艺,官司不考问其才能,父兄不保任其行义,而朝廷辄以官予之 ,而任之以事。武王数纣之罪,则曰“官人以世”。夫官人以世,而不计其才行,此乃纣之所以乱亡 之道,而治世之所无也。
又其次曰“流外”,朝廷固已挤之于廉耻之外,而限其进取之路矣,顾属之以州县之事,使之临士民 之上,岂所谓以贤治不肖者乎!以臣使事之所及,一路数千里之间,州县之吏出于流外者,往往而有 ;可属任以事者,殆无二三,而当防闲其奸者皆是也。盖古者有贤不肖之分,而无流品之别,故孔子 之圣,而尝为季氏吏,盖虽为吏,而亦不害其为公卿。及后世有流品之别,则凡在流外者,其所成立 固尝自置于廉耻之外,而无高人之意矣。夫以近世风俗之流靡,自虽士大夫之才,势足以进取,

而朝 廷尝奖之以礼义者,晚节末路,往往怵而为奸;况又其素所成立,无高人之意,而朝廷固已挤之于廉 耻之外,限其进取者乎?其临人亲职,放僻邪侈,固其理也。至于边疆宿卫之选,则臣固已言其失矣 。凡此皆取之非其道也。
方今取之既不以其道,至于任之,又不问其德之所宜,而问其出身之后先;不论其才之称否,而论其 历任之多少。以文学进者,且使之治财;已使之治财矣,又转而使之典狱;已使之典狱矣,又转而使 之治礼:是则一人之身,而责之以百官之所能备,宜其人才之难为也!夫责人以其所难为,则人之能 为者少矣;人之能为者少,则相率而不为。故使之典礼,未尝以不知礼为忧,以今之典礼者,未尝学 礼故也;使之典狱,未尝以不知狱为耻,以今之典狱者,未尝学狱故也。天下之人,亦已渐渍于失教 ,被服于成俗,见朝廷有所任使非其资序,则相议而讪之,至于任使之不当其才,未尝有非之者也。 且在位者数徙,则不得久于其官,故上不能狃习而知其事,下不肯服驯而安其教;贤者则其功不可以 及于成,不肖者则其罪不可以至于著。若夫迎新将故之劳,缘绝簿书之弊,固其害之小者,不足悉数 也。设官大抵皆当久于其任,而至于所部者远,所任者重,则尤宜久于其官,而后可以责其有为。而 方今尤不得久于其官,往往数日辄迁之矣。取之既已不详,使之既已不当,处之既已不久,至于任之 则又不专,而又一一以法束缚之,不得行其意。臣故知当今在位多非其人,稍假借之权,而不一一以 法束缚之,则放恣而无不为。
虽然,在位非其人,而恃法以为治,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即使在位皆得其人矣,而一一以法束 缚之,不使之得行其意,亦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夫取之既已不详,使之既已不当,处之既已不 久,任之又不专,而又一一以法束缚之,故虽贤者在位,能者在职,与不肖而无能者,殆无以异。夫 如此,故朝廷明知其贤能,足以任事,苟非其资序,则不以任事而辄进之;虽进之,士犹不服也。明 知其无能而不肖,苟非有罪为在事者所劾,不敢以其不胜任而辄退之;虽退之,士犹不服也。彼诚不 肖无能,然而士不服者何也?以所谓贤能者任其事,与不肖而无能者亦无以异故也。臣前以谓不能任 人以职事,而无不任事之刑以待之者,盖谓此也。
夫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一非其道,则足以败天下之人才,又况兼此四者而有之,则在位不才 苟简贪鄙之人至于不可胜数,而草野闾巷之间亦少可任之才,固不足怪。《诗》曰:“国虽靡止,或 圣或否;民虽靡,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如彼

泉流,无沦胥以败。”此之谓也。
夫在位之人才不足矣,而闾巷草野之间亦少可用之才,则岂特行先王之政而不得也?社稷之托,封疆 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盖汉之张角,三十六万同日而起,所在郡国莫能发 其谋;唐之黄巢,横行天下,所至将吏无敢与之抗者。汉、唐之所以亡,祸自此始。唐既亡矣,陵夷 以至五代,而武夫用事,贤者伏匿消沮而不见,在位无复有知君臣之义、上下之礼者也。当是之时 ,变置社稷,盖甚于弈棋之易,而元元肝脑涂地,幸而不转死于沟壑者无几耳。夫人才不足,其患盖 如此,而方今公卿大夫莫肯为陛下长虑后顾,为宗庙万世计,臣窃惑之。昔晋武帝趋过目前,而不为 子孙长远之谋。当时在位,亦皆偷合苟容,而风俗荡然,弃礼义,捐法制,上下同失,莫以为非。有 识固知其将必乱矣,而其后果海内大扰,中国列于夷狄者二百余年。伏惟三庙祖宗神灵所以付属陛下

x0c,固将为万世血食,而大庇元元于无穷也。臣愿陛下鉴汉、唐、五代之所以乱亡,惩晋武苟且因循之 祸,明诏大臣,思所以陶成天下之才,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期为合于当世之变,而无负 于先王之意,则天下之人才不胜用矣。人才不胜用,则陛下何求而不得,何欲而不成哉!
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成天下之才甚易也。臣始读《孟子》,见孟子言王政之易行 ,心则以为诚然。及见与慎子论齐、鲁之地,以为先王之制国,大抵不过百里者,以为今有王者起 ,则凡诸侯之地,或千里,或五百里,皆将损之,至于数十百里而后止。于是疑孟子虽贤,其仁智足 以一天下,亦安能毋劫之以兵革,而使数百千里之强国,一旦肯损其地之十八九,比于先王之诸侯。 至其后,观汉武帝用主父偃之策,令诸侯王地悉得推恩封其子弟,而汉亲临定其号名,辄别属汉,于 是诸侯王之子弟各有分土,而势强地大者卒以分析、弱小。然后知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 ,则大者固可使小,强者固可使弱,而不至乎倾骇变乱败伤之衅,孟子之言不为过。又况今欲改易更 革,其势非若孟子所为之难也。臣故曰: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其为甚易也。
然先王之为天下,不患人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何谓不患人之不为 ,而患人之不能?人之情,所愿得者,善行、美名、尊爵、厚利也,而先王能操之以临天下之士,天 下之士有能遵之以治者,则悉以其所愿得者以与之。士不能则已矣,苟能则孰肯舍其所愿得,而不自 勉以为才?故曰:不患人之不为,患人之不能。

何谓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先王之法,所以 待人者尽矣,自非下愚不可移之才,未有不能赴者也。然而不谋之以至诚恻怛之心,力行而先之,未 有能以至诚恻怛之心,力行而应之者也。故曰: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 之才,则臣愿陛下勉之而已。
臣又观朝廷异时欲有所施为变革,其始计利害未尝不熟也,顾有一流俗侥幸之人不悦而非之,则遂止 而不敢。夫法度立则人无独蒙其幸者,故先王之政,虽足以利天下,而当其承敝坏之后,侥幸之时 ,其创法立制,未尝不艰难也。使其创法立制,而天下侥幸之人亦顺悦以趋之,无有龃龉,则先王之 法,至今存而不废矣。惟其创法立制之艰难,而侥幸之人不肯顺悦而趋之,故古之人欲有所为,未尝 不先之以征诛而后得其意。《诗》曰:“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四方以无拂。”此言文王先征诛而后 得意于天下也。夫先王欲立法度以变衰坏之俗,而成人之才,虽有征诛之难,犹忍而为之,以为不若 是,不可以有为也。及至孔子,以匹夫游诸侯,所至则使其君臣捐所习,逆所顺,强所劣,憧憧如也 ,卒困于排逐。然孔子亦终不为之变,以为不如是,不可以有为,此其所守,盖与文王同意。夫在上 之圣人,莫如文王,在下之圣人,莫如孔子,而欲有所施为变革,则其事盖如此矣。今有天下之势 ,居先王之位,创立法制,非有征诛之难也,虽有侥幸之人不悦而非之,固不胜天下顺悦之人众也。 然而一有流俗侥幸不悦之言,则遂止而不敢为者,惑也。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则臣又愿断之而 已。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而又勉之以成,断之以果,然而犹不能成天下之才,则以臣 所闻,盖未有也。
然臣之所称,流俗之所不讲,而今之议者以谓迂阔而熟烂者也。窃观近世士大夫,所欲悉心力耳目 ,以补助朝廷者有矣。彼其意非一切利害,则以为当世所能行者,士大夫既以此希世,而朝廷所取于 天下之士亦不过如此;至于大伦大法,礼义之际,先王之所力学而守者,盖不及也。一有及此,则群 聚而笑之,以为迂阔。今朝廷悉心于一切之利害,有司 脱字 法令于刀笔之间,非一日也,然其效可 观矣。则夫所谓迂阔而熟烂者,惟陛下亦可以少留神而察之矣。昔唐太宗正观之初,人人异论,如封 德彝之徒,皆以为非杂用秦汉之政不足以为天下,能思先王之事开太宗者,魏文正公一人耳。其所施 设,虽未能尽当先王之意,抑其大略可谓合矣,故能以数年之间,而天下几致刑措,中国安宁,蛮夷 顺服,自三王以来,未有如此盛时也。唐太宗之初,天下之俗,

犹今之世也。魏文正公之言,固当时 所谓迂阔而熟烂者也,然其效如此。贾谊曰:“今或言德教之不如法令,胡不引商、周、秦、汉以观 之?”然则唐太宗之事,亦足以观矣。
臣幸以职事归报陛下,不自知其驽下,无以称职,而敢及国家之大体者,以臣蒙陛下任使,而当归报 。窃谓在位之人才不足,而无以称朝廷任使之意,而朝廷所以任使天下之士者,或非其理,而士不得 尽其才。此亦臣使事之所及,而陛下之所宜先闻者也。释此不言,而毛举利害之一二,以污陛下之聪 明,而终无补于世,则非臣所以事陛下惓惓之意也。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天下幸甚!

x0c王介甫
臣前蒙陛下问及本朝所以享国百年、天下无事之故,臣以浅陋,误承圣问,迫于日晷,不敢久留,语 不及悉,遂辞而退。窃惟念圣问及此,天下之福,而臣遂无一言之献,非近臣所以事君之义,故敢冒 昧而粗有所陈。 伏惟太祖,躬上智独见之明,而周知人物之情伪,指挥付托,必尽其材,变置设施,必当其务,故能 驾驭将帅,训齐士卒,外以扞夷狄,内以平中国;于是除苛赋,止虐刑,废强横之藩镇,诛贪残之官 吏,躬以简俭为天下先;其于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安利元元为事。太宗承之以聪武,真宗守之以谦仁 ,以至仁宗、英宗,无有逸德,此所以享国百年,而天下无事也。仁宗在位,历年最久,臣于时实备 从官,施为本末。臣所亲见,尝试为陛下陈其一二,而陛下详择其可,亦足以申鉴于方今。 伏惟仁宗之为君也,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出于自然,而忠恕诚悫,终始如一。未尝妄兴一役 ,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而特恶吏之残扰;宁屈己弃财于夷狄,而终不忍加兵。刑平而公 ,赏重而信。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因任众人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 坐之法。盖监司之吏,以至州县,无敢暴虐残酷,擅有调发,以伤百姓;自夏人顺服,蛮夷遂无大变 ,边人父子夫妇得免于兵死;而中国之人安逸藩息,以至今日者: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 狱务在生之而特恶吏之残扰,宁屈己弃财于夷狄而不忍加兵之效也。大臣贵戚,左右近习,莫敢强横 犯法,其自重慎,或甚于闾巷之人:此刑平而公之效也。募天下骁雄横猾以为兵,几至百万,非有良 将以御之,而谋变者辄败;聚天下财物,虽有文籍委之府史,非有能吏以钩考,而断盗者辄发;凶年 饥岁,流者填道,死者相枕,而寇攘者辄得:此赏重而信之效也。大臣贵戚,左右近习,莫能大擅威 福,广私货赂,一有奸慝,随辄上闻,贪邪横猾,虽间或见用,未尝得久:此

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 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之效也。自县令京官,以至监司台阁,陞擢之任,虽不皆得人,然一时之所谓 才士,亦罕蔽塞而不见收举者:此因任众人之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坐之法之效也。升遐之日 ,天下号恸,如丧考妣。此宽仁恭俭,出于自然,忠恕诚悫,终始如一之效也。 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群臣之议。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又不过有 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 ,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 邪说亦有时而用。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士,而无学校养成之法;以科名资历叙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 试之方。监司无检察之人,守将非选择之吏,转徙之亟,既难于考绩;而游谈之众,因得以乱真。交 私养望者,多得显官;独立营职者,或见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虽有能者在职,亦无以异于庸 人。农民坏于徭役,而未尝特见救恤,又不为之设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杂于疲老,而未尝申敕训 练,又不为之择将,而久其疆埸之权。宿卫则聚卒伍无赖之人,而未有以变五代姑息羁縻之俗。宗室 则无教训选举之实,而未有以合先王亲疏隆杀之宜。其于理财,大抵无法,故虽俭约,而民不富;虽 忧勤,而国不强。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 天助也。盖累圣相继,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忠恕诚悫,此其所以获天助也。 伏惟陛下,躬上圣之质,承无穷之绪,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终,则大有为之时,正在 今日。臣不敢辄废将明之义,而苟逃讳忌之诛,伏惟陛下幸赦而留神,则天下之福也。取进止。
王介甫
臣某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臣窃以为陛下既终亮阴,考之于经,则群臣进戒之时,而臣待罪近司 ,职当先事有言者也。 窃闻孔子论为邦,先“放郑声”,而后曰“远佞人”。仲虺称汤之德,先“不迩声色,不殖货利 ”,而后曰“用人惟己”。盖以谓不淫耳目于声色玩好之物,然后能精于用志;能精于用志,然后能 明于见理;能明于见理,然后能知人;能知人,然后佞人可得而远。忠臣良士与有道之君子,类进于 时,有以自竭,则法度之行,风俗之成,甚易也。若夫人主虽有过人之材,而不能早自戒于耳目之欲 ,至于过差以乱其心之所思,则用志不精;用志不精,则见理不明;见理不明,则邪说诐行,必窥间

x0c乘殆而作,则其至于危乱也,岂难哉! 伏惟陛下

即位以来,未有声色玩好之过闻于外,然孔子圣人之盛,尚自以为七十而后敢从心所欲也。 今陛下以鼎盛之春秋,而享天下之大奉,所以惑移耳目者为不少矣,则臣之所豫虑,而陛下之所深戒 ,宜在于此。天之生圣人之材甚吝,而人之值圣人之时甚难;天既以圣人之材付陛下,则人亦将望圣 人之泽于此时。伏惟陛下自爱以成德,而自强以赴功,使后世不失圣人之名,而天下皆蒙陛下之泽 ,则岂非可愿之事哉! 臣愚不胜惓惓,惟陛下恕其狂妄,而幸赐省察。
董子
制曰:朕获承至尊休德,传之亡穷,而施之罔极,任大而守重,是以夙夜不皇康宁,永惟万事之统 ,犹惧有阙。故广延四方之豪俊,郡国诸侯公选贤良修絜博习之士,欲闻大道之要,至论之极。今子 大夫褎然为举首,朕甚嘉之。子大夫其精心致思,朕垂听而问焉。
盖闻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乐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当虞氏之乐莫盛于《韶》,于周莫盛于《勺》 。圣王已没,钟鼓管弦之声未衰,而大道微缺,陵夷至乎桀、纣之行,王道大坏矣。夫五百年之间 ,守文之君,当涂之士,欲则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众,然犹不能反,日以仆灭,至后王而后止 ,岂其所持操或缪而失其统与?固天降命不可复反,必推之于大衰而后息与?呜呼!凡所为屑屑,夙 兴夜寐,务法上古者,又将无补与?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异之变,何缘而起?性命之情,或天或 寿,或仁或鄙,习闻其号,未烛厥理。伊欲风流而令行,刑轻而奸改,百姓和乐,政事宣昭,何修何 饬而膏露降,百谷登,德润四海,泽臻草木,三光全,寒暑平,受天之祜,享鬼神之灵,德泽洋溢 ,施乎方外,延及群生? 子大夫明先圣之业,习俗化之变、终始之序,讲闻高谊之日久矣,其明以谕朕。科别其条,勿猥勿并 ,取之于术,慎其所出。乃其不正不直,不忠不极,枉于执事,书之不泄,兴于朕躬,毋悼后害。子 大夫其尽心,靡有所隐,朕将亲览焉。 仲舒对曰: 陛下发德音,下明诏,求天命与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 ,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 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 尽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强勉而已矣。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 :此皆可使还至而立有效者也。 以策之次第,当先对“作乐”,然语非切要,故从非天降命,不可 反意说起,以“强勉行道”对“夙兴夜寐”,非无补以警

动之,下乃从“行道”引入“作乐”,科条 不并,而意自贯通。 《诗》曰“夙夜匪解。”《书》云:“茂哉茂哉?”皆强勉之谓也。
道者,所由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故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 化之功也。王者未作乐之时,乃用先王之乐宜于世者,而以深入教化于民。教化之情不得,雅颂之乐 不成,故王者功成作乐,乐其德也。乐者,所以变民风,化民俗也;其变民也易,其化人也著。故声 发于和而本于情,接于肌肤,臧于骨髓。故王道虽微缺,而管弦之声未衰也。夫虞氏之不为政久矣 ,然而乐颂遗风犹有存者,是以孔子在齐而闻《韶》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恶危亡,然而政乱国危 者甚众,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由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灭也。夫周道衰于幽、厉,非道亡也,幽、

x0c厉不由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兴滞补弊,明文、武之功业,周道粲然复兴,诗人美之而作 ,上天祐之,为生贤佐,后世称诵,至今不绝。此夙夜不解行善之所致也。孔子曰:“人能弘道,非 道弘人也。”故治乱废兴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谬失其统也。
臣闻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申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归之,若归 父母,故天瑞应诚而至。《书》曰:“白鱼入于王舟,有火复于王屋,流为乌。”此盖受命之符也。 周公曰:“复哉复哉!”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皆积善累德之效也。及至后世,淫佚衰微 ,不能统理群生,诸侯背畔,残贼良民以争壤土,废德教而任刑罚。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 下,怨恶积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戾,而妖孽生矣。此灾异所缘而起也。
臣闻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质也,情者,人之欲也。或夭或寿,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 粹美,有治乱之所生,故不齐也。孔子曰:“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风必偃。 ”故尧、舜行德则民仁寿;桀、纣行暴则民鄙夭。夫上之化下,下之从上,犹泥之在钧,惟甄者之所 为;犹金之在熔,惟冶者之所铸。“绥之斯俫,动之斯和”,此之谓也。
臣谨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 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然则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 天。 此段专对“何修何饬”,至篇末皆一意。 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 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

刑也。天使阳出布施于上而主岁功,使阴入伏于下而时出佐阳;阳不得阴之助,亦不能独成岁。终阳 以成岁为名,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犹阴之不可任 以成岁也。为政而任刑,不顺于天,故先王莫之肯为也。今废先王德教之官,而独任执法之吏治民 ,毋乃任刑之意与!孔子曰:“不教而诛谓之虐。”虐政用于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难成也。
臣谨案《春秋》谓一元之意,一者,万物之所从始也,元者,辞之所谓大也。谓一为元者,视大始而 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贵者始。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 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壹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 策问内“不正 不直”一层,董子所不对,而寓意于此。谓人君正已,固无取以察察为明也。 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 ,群生和而万民殖,五谷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间被润泽而大丰美,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徕臣,诸福之 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
孔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贱不得致也。今陛下贵为天子 ,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势,又有能致之资,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爱民而好士,可 谓谊主矣。然而天地未应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 上段言人君“正心以 正朝廷”,德也,下段皆言教也。所当修饬二者而已,而以福祥可致间其中,不截然分两段,固是古 人文字变化多有如此,而德、教相因,亦非两事也。 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 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废而奸邪并出,刑罚不能胜者,其堤防 坏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太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 ,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
圣王之继乱世也,埽除其迹而悉去之,复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习俗已成,子孙循之,行五六 百岁尚未败也。至周之末世,大为亡道以失天下。秦继其后,独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学,不得 挟书,弃捐礼谊而恶闻之,其心欲尽灭先圣之道,而颛为自恣苟简之治,故立为天子十四岁而国破亡 矣。自古以来,未尝有以乱济乱,大败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遗毒余烈,至今未灭,使习俗薄恶,人 民嚚顽,抵冒殊扞,孰烂如此之甚者也。孔子曰:“腐朽之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今汉 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之

,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抱薪 救火,愈甚亡益也。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 之,乃可理也。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 。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临渊羡 鱼,不如退而结网。”今临政而愿治七十余岁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则可善治,善治则灾害日去 ,福禄日来。诗云:“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为政而宜于民者,固当受禄于天。夫仁、义、礼、知 、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修饬也;五者修饬,故受天之祐,而享鬼神之灵,德施于方外,延及群生 也。

x0c董子
制曰:盖闻虞舜之时,游于岩郎之上,垂拱无为,而天下太平。周文王至于日昃不暇食,而宇内亦治 。夫帝王之道,岂不同条共贯与?何逸劳之殊也?
盖俭者不造玄黄旌旗之饰。及至周室,设两观,乘大路,朱干玉戚,八佾陈于庭,而颂声兴。夫帝王 之道岂异指哉?或曰良玉不瑑,又云非文亡以辅德,二端异焉。
殷人执五刑以督奸,伤肌肤以惩恶。成、康不式,四十余年天下不犯,囹圄空虚。秦国用之,死者甚 众,刑者相望,耗矣哀哉!
呜呼!朕夙寤晨兴,惟前帝王之宪,永思所以奉至尊,章洪业,皆在力本任贤。今朕亲耕藉田以为农 先,劝孝弟,崇有德,使者冠盖相望;问勤劳,恤孤独,尽思极神,功烈休德未始云获也。今阴阳错 缪,氛气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济,廉耻贸乱,贤不肖浑淆,未得其真,故详延特起之士,意庶几 乎?今子大夫待诏百有余人,或道世务而未济,稽诸上古而不同,考之于今而难行,毋乃牵于文系而 不得骋与?将所由异术,所闻殊方与?各悉对,著于篇,毋讳有司。明其指略,切磋究之,以称朕意 。
仲舒对曰:
臣闻尧受命,以天下为忧,而未以位为乐也,故诛逐乱臣,务求贤圣,是以得舜、禹、稷、卨、咎繇 。众圣辅德,贤能佐职,教化大行,天下和洽,万民皆安仁乐谊,各得其宜,动作应礼,从容中道。 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此之谓也。尧在位七十载,乃逊于位以禅虞舜。尧崩,天下不 归尧子丹朱而归舜。舜知不可辟,乃即天子之位,以禹为相,因尧之辅佐,继其统业,是以垂拱无为 而天下治。孔子曰“《韶》尽美矣,又尽善也”,此之谓也。至于殷纣,逆天暴物,杀戮贤知,残贼 百姓。伯夷、太公,皆当世贤者,隐处而不为臣,守职之人皆奔走逃亡,入于河海。天下秏乱,万民 不安,故天下去殷而从周。

文王顺天理物,师用贤圣,是以闳夭、大颠、散宜生等亦聚于朝廷。爱施 兆民,天下归之,故太公起海滨而即三公也。当此之时,纣尚在上,尊卑昏乱,百姓散亡,故文王悼 痛而欲安之,是以日昃而不暇食也。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万事,见素王之文焉。由此观之 ,帝王之条贯同,然而劳逸异者,所遇之时异也。孔子曰“《武》尽美矣,未尽善也”,此之谓也。
臣闻制度文采玄黄之饰,所以明尊卑,异贵贱,而劝有德也。故《春秋》受命所先制者,改正朔,易 服色,所以应天也。然则宫室旌旗之制,有法而然者也。故孔子曰:“奢则不逊,俭则固。”俭非圣 人之中制也。臣闻良玉不瑑,资质润美,不待刻瑑,此亡异于达巷党人不学而自知也。然则常玉不瑑 ,不成文章;君子不学,不成其德。
臣闻圣王之治天下也,少则习之学,长则材诸位,爵禄以养其德,刑罚以威其恶,故民晓于礼谊而耻 犯其上。武王行大谊,平残贼,周公作礼乐以文之,至于成、康之隆,囹圄空虚四十余年,此亦教化 之渐而仁谊之流,非独伤肌肤之效也。至秦则不然。师申、商之法,行韩非之说,憎帝王之道,以贪 狼为俗,非有文德以教训于天下也。诛名而不察实,为善者不必免,而犯恶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 饰空言虚辞而不顾实,外有事君之礼,内有背上之心,造伪饰诈,趣利无耻。又好用憯酷之吏,赋敛 亡度,竭民财力,百姓散亡,不得从耕织之业,群盗并起。是以刑者甚众,死者相望,而奸不息,俗 化使然也。故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此之谓也。
今陛下并有天下,海内莫不率服,广览兼听,极群下之知,尽天下之美,至德昭然,施于方外,夜郎 、康居,殊方万里,说德归谊,此太平之致也。然而功不加于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曾子曰:“尊 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于它,在乎加之意而已。”愿陛下因用所 闻,设诚于内而致行之,则三王何异哉?
陛下亲耕藉田以为农先,夙寤晨兴,忧劳万民,思惟往古,而务以求贤,此亦尧、舜之用心也,然而 未云获者,士素不厉也。 此篇亦应前篇“设诚于内,德也”,“厉士求贤长吏,教也”。从贤长吏 内又推出选郎吏之法及官不计日月两层,亦如介甫上仁宗书,纲中有目,目中有细目,但汉人文法自 浑古耳。 夫不素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瑑玉而求文采也。故养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学。太学者 ,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国之众,对亡应书者,是王道往往而绝也。臣愿陛下兴 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

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县令,民之师帅,所

x0c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师帅不贤,则主德不宣,恩泽不流。今吏既亡教训于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 虐百姓,与奸为市,贫穷孤弱,冤苦失职,甚不称陛下之意。是以阴阳错缪,氛气充塞,群生寡遂 ,黎民未济,皆长吏不明,使至于此也。 夫长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选郎吏,又以富訾,未必贤也。 按郎中比三百石,盖出为 令;中郎比六百石,盖出为守。其选此者,以吏二千石子弟及富訾二途,汉初制盖如此。若爰盎以兄 哙任为郎中,是吏二千石子弟也。张释之、司马相如,皆以訾为郎。惟冯唐以孝著,为郎中署长,意 其比甚少,故董子云“未必贤也”。自元光九年举孝廉,元朔五年予博士弟子,嗣后郎选乃出此二途 。班固所云“总礼官之甲科,群百郡之廉孝”,其原自董子发之。此固郎选之盛矣。然汉初所云“以 訾为郎”者,訾算十以上得就选耳,去取犹决于上,有市籍者,犹不得官。及武帝元鼎以后,株送徒 入财得补郎,则市侩以财贿自操仕进之权矣。是郎选之盛衰,皆当武帝之世也。 且古所谓功者,以 任官称职为差,非所谓积日累久也。故小材虽累日,不离于小官;贤材虽未久,不害为辅佐。是以有 司竭力尽知,务治其业而以赴功。今则不然。累日以取贵,积久以致官,是以廉耻贸乱,贤不肖浑淆 ,未得其真。臣愚以为使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择其吏民之贤者,岁贡各二人以给宿卫,且以观大 臣之能;所贡贤者有赏,所贡不肖者有罚。夫如是,诸侯、吏二千石,皆尽心于求贤,天下之士可得 而官使也。遍得天下之贤人,则三王之盛易为,而尧舜之名可及也。毋以日月为功,实试贤能为上 ,量材而授官,录德而定位,则廉耻殊路,贤不肖异处矣。陛下加惠,宽臣之罪,令勿牵制于文,使 得切磋究之,臣敢不尽愚?
董子
制曰:盖闻“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故朕垂问乎天人之应,上嘉唐、虞,下 悼桀、纣,寖微寖灭、寖明寖昌之道,虚心以改。今子大夫明于阴阳所以造化,习于先圣之道业,然 而文采未极,岂惑乎当世之务哉?条贯靡竟,统纪未终,意朕之不明与?听若眩与?夫三王之教所祖 不同,而皆有失,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意岂异哉?今子大夫既已著大道之极,陈治乱之端矣,其悉 之究之,孰之复之。《诗》不云乎“嗟尔君子,毋常安息,神之听之,介尔景福”?朕将亲览焉,子 大夫其茂明之。 前两策问,遍问诸贤良。此策盖独问董子,故策首谢此意。 仲舒复对曰: 臣闻《论语》曰:“有始有卒者,其

为圣人乎?”今陛下幸加惠,留听于承学之臣,复下明册以切其 意,而究尽圣德,非愚臣之所能具也。前所上对,条贯靡竟,统纪不终,辞不别白,指不分明,此臣 浅陋之罪也。 册曰:“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臣闻天者,群物之祖也,故遍覆包函而无所 殊,建日月风雨以和之,经阴阳寒暑以成之。故圣人法天而立道,亦溥爱而亡私,布德施仁以厚之 ,设谊立礼以导之。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爱也;夏者,天之所以长也;德者,君之 所以养也;霜者,天之所以杀也;刑者,君之所以罚也。由此言之,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孔子作 《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质诸人情,参之于古,考之于今。故《春秋》之所讥,灾害之所加也;《 春秋》之所恶,怪异之所施也。书邦家之过,兼灾异之变,以此见人之所为,其美恶之极,乃与天地 流通而往来相应,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古者修教训之官,务以德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后,天下常亡一 人之狱矣。今世废而不修,亡以化民,民以故弃仁谊而死财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岁之狱以万千数 。以此见古之不可不用也,故《春秋》变古则讥之。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非 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度制不节。是故王者上谨于承天意,以顺命也;下务明教化民,以成性 也;正法度之宜,别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举矣。人受命于天,固超然异于群生 ,入有父子兄弟之亲,出有君臣上下之谊,会聚相遇,则有耆老长幼之施;粲然有文以相接,欢然有 恩以相爱,此人之所以贵也。生五谷以食之,桑麻以衣之,六畜以养之,服牛乘马,圈豹槛虎,是其 得天之灵,贵于物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明于天性,知自贵于物;知自贵于物,然后 知仁谊;知仁谊,然后重礼节;重礼节,然后安处善;安处善,然后乐循理;乐循理,然后谓之君子 。故孔子曰“不知命,亡以为君子”,此之谓也。

x0c册曰:“上嘉唐、虞,下悼桀、纣,寖微寖灭寖明寖昌之道,虚心以改。”臣闻众少成多,积小致巨 ,故圣人莫不以暗致明,以微致显。是以尧发于诸侯,舜兴乎深山,非一日而显也,盖有渐以致之矣 。言出于己,不可塞也;行发于身,不可掩也。言行,治之大者,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故尽小者大 ,慎微者著。《诗》云:“唯此文王,小心翼翼。”故尧兢兢日行其道,而舜业业日致其孝,善积而 名显,德章而身尊,此其寖明寖昌之道也。积善在身,犹长日加益,而人不知也;积恶在身,犹火之 销膏,而人不见也。非明乎情性

、察乎流俗者,孰能知之?此唐、虞之所以得令名,而桀、纣之可为 悼惧者也。夫善恶之相从,如景乡之应形声也。故桀、纣暴谩,谗贼并进,贤知隐伏,恶日显,国日 乱,晏然自以如日在天,终陵夷而大坏。夫暴逆仁者,非一日而亡也,亦以渐至。故桀、纣虽亡道 ,然犹享国十余年,此其寖微寖灭之道也。
册曰:“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意岂异哉?”臣闻夫乐而不乱、复 而不厌者谓之道,道者万世亡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处,故政有眊而不行 ,举其偏者以补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将以救溢扶衰,所遭之变然也。故孔子 曰:“亡为而治者,其舜乎!”改正朔,易服色,以顺天命而已。其余尽循尧道,何更为哉!故王者 有改制之名,亡变道之实。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继之救,当用此也。孔子曰:“殷因于 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此言百王之用。 以此三者矣。夏因于虞,而独不言所损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 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损益也。由是观之 ,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
陛下有明德嘉道,愍世俗之靡薄,悼王道之不昭,故举贤良方正之士,论谊考问,将欲兴仁谊之休德 ,明帝王之法制,建太平之道也。臣愚不肖,述所闻,诵所学,道师之言,仅能勿失耳。若乃论政事 之得失,察天下之息秏,此大臣辅佐之职,三公九卿之任,非臣仲舒所能及也。然而臣窃有怪者。 此篇末陈不夺民利、罢绌百家二事,非策所及,而自发之,亦因册有“悉之究之”语也。然皆贯以天 人古今,故首尾一线。 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亦大治,上下 和睦,习俗美盛,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亡奸邪,民亡盗贼,囹圄空虚,德润草木,泽被四海,凤 皇来集,麒麟来游,以古准今,壹何不相逮之远也!安所胶盭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与 ?有所诡于天之理与?试迹之古,返之于天,党可得见乎?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禄者,不食 于力,不动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与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乎 !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 安能如

之哉!是故众其奴婢,多其牛羊,广其田宅,博其产业,畜其积委,务此而亡已,以迫蹵民 ,民日削月朘,寖以大穷。富者奢侈羡溢,贫者穷急愁苦;穷急愁苦而上不救,则民不乐生;民不乐 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罚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胜者也。故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 ,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为制,大夫之所当循以 为行也。故公仪子相鲁,之其家见织帛,怒而出其妻,食于舍而茹葵,愠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禄 ,又夺园夫红女利乎!”古之贤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是故下高其行而从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贪鄙 。及至周室之衰,其卿大夫缓于谊而急于利,亡推让之风而有争田之讼。故诗人疾而刺之曰:“节彼 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尔好谊,则民乡仁而俗善;尔好利,则民好邪而俗败。由 是观之,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视效,远方之所四面而内望也。近者视而放之,远者望而效之,岂可 以居贤人之位而为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财利常恐乏匮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谊常恐不能化民者 ,大夫之意也。《易》曰:“负且乘,致寇至。”乘车者君子之位也,负担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 君于之位而为庶人之行者,其祸患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当君子之行,则舍公仪休之相鲁,亡可为 者矣。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 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 。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x0c苏子瞻
宋时制科,有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有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有博学鸿词科。子瞻此对,乃仁宗 嘉祐五年问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也。子由为兄墓志云“欧阳公以直言举之”,而《宋史》本传乃云 “以才识兼茂举之”,盖史误也。
臣谨对曰:臣闻天下无事,则公卿之言轻于鸿毛;天下有事,则匹夫之言重于泰山。非智有所不能 ,而明有所不察,缓急之势异也。方其无事也,虽齐桓之深信其臣,管仲之深得其君,以握手丁宁之 间,将死深悲之言,而不能去其区区之三竖;及其有事且急也,虽唐代宗之庸,程元振之用事,柳伉 之贱且疏,而一言以入之,不终朝而去其腹心之疾。夫言之于无事之世者,足以有所改为,而常患于 不信;言之于有事之世者,易以见信,而常患于不及改为。此忠臣志士之所以深悲,天下之所以乱亡 相寻,而世主之所以不悟也。今陛下处积安之时,乘不拔之

势,拱手垂裳而天下向风,动容变色而海 内震恐,虽有一事之失常,一物之不获,固未足以忧陛下也。所为亲策贤良之士者,以应故事而已 ,岂以臣言为真足以有感于陛下耶!虽然,君以名求之,臣以实应之,陛下为是名也,臣敢不为是实 也。
伏惟制策有:“念祖宗先帝大业之重,而自处于寡昧,以为志勤道远,治不加进。臣窃以为陛下即位 以来,岁历三纪,更于事变,审于情伪,不为不熟矣,而治不加进,虽臣亦疑之;然以为志勤道远 ,则虽臣至愚,亦未敢以明诏为然也。夫志有不勤,而道无远。陛下苟知勤矣,则天下之事,粲然无 不毕举,又安以访臣为哉!今也犹以道远为叹,则是陛下未知勤也。臣请言勤之说。夫天以日运故健 ,日月以日行故明,水以日流故不竭,人之四肢以日动故无疾,器以日用故不蠹。天下者,大器也 ,久置而不用,则委靡废放,日趋于弊而已矣。陛下深居法官之中,其忧勤而不息邪?臣不得而知也 ;其宴安而无为邪?臣不得而知也。然所以知道远之叹由陛下之不勤者,诚见陛下以天下之大,欲轻 赋税则财不足,欲威四夷则兵不强,欲兴利除害则无其人,欲敦世厉俗则无其具。大臣不过遵用故事 ,小臣不过谨守簿书,上下相安,以苟岁月。此臣所以妄论陛下之不勤也。臣又窃闻之:自顷岁以来 ,大臣奏事,陛下无所诘问,直可之而已。臣始闻而大惧,以为不信,及退而观其效见,则臣亦不敢 谓不信也。何则?人君之言,与士庶不同,言脱于口,而四方传之,捷于风雨。故太祖、太宗之世 ,天下皆讽诵其言语,以为耸动之具。今陛下之所震怒而赐谴者,何人也?合于圣意诱而进之者,何 人也?所与朝夕论议深言者,何人也?越次躐等召而问讯之者,何人也?四者臣皆未之闻焉,此臣所 以妄论陛下之不勤也。臣愿陛下条天下之事,其大者有几,可用之人有几,某事未治,某人未用。鸡 鸣而起,曰:“吾今日为某事,用某人。”他日又曰:“吾所为某事,其果济矣乎?所用某人,其人 果才矣乎?如是孜孜焉,不违于心,屏去声色,放远善柔,亲近贤达,远览古今,凡此者勤之实也 ,而道何远乎?
伏惟制策有:“夙兴夜寐,于今三纪,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阙政尚多,和气或盭。田野虽辟 ,民多亡聊;边境虽安,兵不得撤;利入已浚,浮费弥广;军冗而未练,官冗而未澄;庠序比兴,礼 乐未具;户罕可封之俗,士忽胥让之节。此所以讼未息于虞、芮,刑未措于成、康,意在位者不以教 化为心,治民者多以文法为拘;禁防繁多,民不知避;法叙宽滥,吏不知惧;累系者众,愁叹者多。 ”凡此

陛下之所忧数十条者,臣皆能为陛下历数而备言之,然而未敢为陛下道也。何者?陛下诚得御 臣之术,而固执之,则向之所忧数十条者,皆可以捐之大臣,而己不与;今陛下区区以向之数十条为 己忧者,则是陛下未得御臣之术也。天下所谓贤者,陛下皆得而用之矣。方其未用也,常若有余;而 其既用也,则不足。是岂其才之有变乎?古之用人者,日夜提策之。武王用太公,其相与问答百余万 言,今之《六韬》是也。桓公用管仲,其相与问答亦百余万言,今之《管子》是也。古之人君,其所 以反复穷究其臣者若此。今陛下默默而听其所为,则夫向之所忧数十条者,无时而举矣。古之忠臣 ,其受任也,必先自度曰:“吾能办是矣乎?”度能办是也,则又曰:“吾君能忘己而任我乎?能无 以小人间我乎?”度其能忘己而任我也,能无以小人间我也,然后受之。既已受之矣,则以身任天下 之责而不辞,享天下之利而不愧。今也内不度己,外不度君,而轻受之;受之而众不与也,则引身而 求去;陛下又为美辞而遣之,加之重禄而慰之。夫引身而求退者,非果廉节而有让也,是邀君以自固 也,是自明其非我之欲留以逃谤也,是不能办其事而以其患遗后人也,陛下奈何听之!臣故曰陛下未

x0c得御臣之术也。
若夫“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者,此实不至也。德之必有以著其德之之形,教之必有以显其教之 之状。德之之形,莫著于轻赋;教之之状,莫显于去杀。此二者,今皆未能焉,故曰实不至也。夫以 选举之重而不取才行,官吏之众而不行考课,农末之相倾而平籴之法不立,贫富之相役而占田之数无 限,天下之阙政,则莫大乎此,而和气安得不盭乎?
田野辟者,民之所以富足之道也;其所以无聊,则吏政之过也。然臣闻天下之民,常偏聚而不均:吴 蜀有可耕之人,而无其地;荆襄有可耕之地,而无其人。由此观之,则田野亦未可谓尽辟也。夫以吴 、蜀、荆、襄之相形,而饥寒之民终不能去狭而就宽者,世以为怀土而重迁,非也。行者无以相群 ,则不能行;居者无以相友,则不能居;若辈徙饥寒之民,则无有不听矣。
“边境已安,而兵不得撤”者,有安之名,而无安之实也。臣欲小言之,则自以为愧;大言之,则世 俗以为笑。臣请略言之:古之制北狄者,未始不通西域,今之所以不能通者,是夏人为之障也。朝廷 置灵武于度外几百年矣,议者以为绝域异方,曾不敢近,而况于取之乎?然臣以为事势有不可不取者 。不取灵武,则无以通西域;西域不通,则契丹之强未有艾也。然灵武之所以不可取者,非以数郡之 能抗吾中国,吾中国

自困而不能举也。其所以自困而不能举者,以不生不息之财,养不耕不战之兵 ,块然如巨人之病膇,非不枵然大矣,而手足不能以自举。欲去是疾也,则莫若捐秦以委之,使秦人 断然如战国之世,不待中国之援,而中国亦若未始有秦者。有战国之全利,而无战国之患,则夏人举 矣。其便莫如稍徙缘边之民不能战守者于空闲之地,而以其地益募民为屯田。屯田之兵稍益,则向之 戍卒,可以稍减,使数岁之后,缘边之民尽为耕战之夫,然后数出兵以苦之,要以使之厌战而不能支 ,则折而归吾矣。如此而北狄始有可制之渐,中国始有息肩之所。不然,将济师之不暇,而又何撤乎 !
所谓“利入已浚,而浮费弥广”者,臣窃以为外有不得已之二虏,内有得已而不已之后宫。后宫之费 ,不下一敌国,金玉锦绣之工,日作而不息,朝成夕毁,务以相新;主帑之吏,日夜储其精金良帛而 别异之,以待仓卒之命,其为费岂可胜计哉!今不务去此等,而欲广求利之门,臣知所得之不如所丧 也。
“军冗而未澄”者,臣尝论之曰,此将不足恃之过也。然以其不足恃之故,而拥之以多兵,不蒐去其 无用,则多兵适所以为败也。
“官冗而未澄”者,臣尝论之曰,此审官吏部与职司无法之过也。夫审官吏部,是古者考绩黜陟之所 也,而特以日月为断。今纵未能复古,可略分其郡县,不以远近为差,而以难易为等,第其人之所堪 而别异之,才者常为其难,而不才者常为其易;及其当迁也,难者常速,而易者常久。然而为此者固 有待也。内之审官吏部,与外之职司,常相关通。而为职司者,不惟举有罪、察有功而已,必使尽第 其属吏之所堪,以诏审官吏部。审官吏部常从内等其任使之难易,职司常从外第其人之优劣,才者常 用,不才者常闲,则冗官可澄矣。
“庠序兴而礼乐未具”者,臣盖以为庠序者,礼乐既兴之所用,非所以兴礼乐也。今礼乐鄙野而未完 ,则庠序不知所以为教,又何以兴礼乐乎?如此而求其可封,责其胥让,将以息讼而措刑者,是却行 而求前也。夫上之所向者,下之所趋也,而况从而赏之乎?上之所背者,下之所去也,而况从而罚之 乎!今陛下责在位者不务教化,而治民者多拘文法,臣不知朝廷所以为赏罚者何也!无乃或以教化得 罪,而多以文法受赏与?夫禁防未至于繁多而民不知避者,吏以为市也,叙法不为宽滥而吏不知惧者 ,不论其能否,而论其久近也。缧系者众,愁叹者多,凡以此也。
伏惟制策有:“仍岁以来,灾异数见,乃六月壬子,日食于朔,淫雨过节,暖气不效,江河溃决,百 川腾溢,永思厥咎,深切在予,变不虚生

,缘政而起。”此岂非陛下厌闻诸儒牵合之论,而欲闻其自 然之说乎?臣不敢复取《洪范传》《五行志》以为对,直以意推之。夫日食者,是阳气不能履险也。 何谓阳气不能履险?臣闻五月二十三分月之二十,是为一交,交当朔则食。交者,是行道之险者也 ,然而或食或不食,则阳气之有强弱也。今有二人并行而犯雾露,其疾者必其弱者也;其不疾者必其 强者也。道之险,一也,而阳气之强弱异。故夫日之食,非食之日而后为食,其亏也久矣,特遇险而 见焉。陛下勿以其未食也为无灾,而其既食而复也为免咎,臣以为未也,特出于险耳。
夫淫雨大水者,是阳气融液汗漫而不能收也。诸儒或以为阴盛,臣请得以理折之。夫阳动而外,其于 人也为嘘,嘘之气,温然而为湿;阴动而内,其于人也为噏,噏之气,冷然而为燥。以一人推天地 ,天地可见也。故春夏者,其一嘘也;秋冬者,其一噏也,夏则川泽洋溢,冬则水泉收缩,此燥湿之 效也。是故阳气汗漫融液而不能收,则常为淫雨大水,犹人之嘘而不能吸也。今陛下以至仁柔天下

x0c,兵骄而益厚其赐,戎狄桀傲而益加其礼,荡然与天下为咻呴温暖之政,万事堕坏,而终无威刑以坚 凝之,亦如人之嘘而不能吸,此淫雨大水之所由作也。天地告戒之意,阴阳消复之理,殆无以易此矣 。
而制策又有:“五事之失,六沴之作,刘向所传,吕氏所纪,五行何修而得其性?四时何行而顺其令 ?非正阳之月,伐鼓救变,其合于经乎?方盛夏之时,论囚报重,其考于古乎?”此陛下畏天恐惧求 端之过,而流入于迂儒之说,此皆愚臣之所学于师而不取者也。夫五行之相沴,本不至于六。六沴者 ,起于诸儒欲以六极分配五行,于是始以皇极附益而为六。夫皇极者,五事皆得,不极者,五事皆失 ,非所以与五事并列而别为一者也。是故有眊而又有蒙,有极而无福。曰五福皆应,此亦自知其疏也 。吕氏之时令,则柳宗元之论备矣,以为有可行者,有不可行者,其可行者皆天事也,其不可行者皆 人事也。若夫萗社伐鼓,本非有益于救灾,特致其尊阳之意而已。《书》曰:“乃季秋月朔,辰弗集 于房,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由此言之,则亦何必正阳之月,而后伐鼓救变,如左氏之说乎 ?盛夏报囚,先儒固已论之,以为仲尼诛齐优之月,固君子之所无疑也。
伏惟制策有“京师诸夏之根本,王教之渊源,百工淫巧无禁,豪右僭差不度”。此在陛下身率之耳。 后宫有大练之饰,则天下以罗纨为羞;大臣有脱粟之节,则四方以膏粱为污。虽无禁令,又何忧乎?
伏惟制策有:“治当先内,或曰何以为京

师?政在擿奸;或曰不可挠狱市。”此皆一偏之说,不可以 不察也。夫见其一偏而辄举以为说,则天下之说,不可以胜举矣。自通人而言之,则曰治内所以为京 师也。不挠狱市,所以为擿奸也。如使不挠狱市而害其为擿奸,则夫曹参者是为逋逃主也。
伏惟制策有:“推寻前世,深观治迹,孝文尚老子而天下富殖,孝武用儒术而天下虚秏,道非有弊 ,治奚不同?”臣窃以为不然。孝文之所以为得者,是儒术略用也;其所以得而未尽者,是用儒之未 纯也;而其所以为失者,是用老也。何以言之?孝文得贾谊之说,然后待大臣有礼,御诸侯有术;而 至于兴礼乐,系单于,则曰“未暇”。故曰儒术略用而未纯也。若夫用老之失,则有之矣。始以区区 之仁,坏三代之肉刑,而易之以髠笞;髠笞不足以惩中罪,则又从而杀之。用老之失,岂不过甚矣哉 !且夫孝武亦未可谓用儒之主也。博延方士而多兴妖祠,大兴宫室而甘心远略,此岂儒者教之?今夫 有国者,徒知徇其名而不考其实,见孝文之富殖,而以为老子之功;见孝武之虚秏,而以为儒者之罪 ,则过矣。此唐明皇之所以溺于晏安,撤去禁防,而为天宝之乱也。
伏惟制策有:“王政所由,形于诗道,周公《豳诗》,王业也,而系之《国风》;宣王北伐,大事也 ,而载之《小雅》。”臣闻《豳诗》言后稷、公刘所以致王业之艰难者也,其后累世而至文王。文王 之时,则王业既以大成矣,而其诗为二《南》。二《南》之诗,犹列于《国风》,而至于《豳》,独 何怪乎?昔季札观周乐,以为《大雅》曲而有直体,《小雅》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夫曲而有直体者 ,宽而不流也;思而不贰、怨而不言者,狭而不迫也。由此观之,则《大雅》《小雅》之所以异者 ,取其辞之广狭,非取其事之大小也。
伏惟制策有:“周以冢宰制国用,唐以宰相兼度支;钱谷,大计也,兵师,大众也,何陈平之对,谓 当责之内史,韦贤之言,不宜兼于宰相?”臣以为宰相虽不亲细务,至于钱谷、兵师,固当制其赢虚 、利害,陈平所谓责之内史者,特以宰相不当治其簿书多少之数耳。昔唐之初,以郎官领度支,而职 事以治;及兵兴之后,始立使额,参佐既众,簿书益繁,百弊之源,自此而始。其后裴延龄、皇甫镈 皆以剥下媚上,至于希世用事,以宰相兼之,诚得防奸之要。而韦贤之议,特以其权过重欤!故李德 裕以为贱臣不当议令,臣常以为有宰相之风矣。
伏惟制策有:“钱货之制,轻重之相权;命秩之差,虚实之相养。水旱蓄积之备,边陲守御之方,圜 法有九府之名,乐语有五均之义。此六者,亦方今之所

当论也。”昔单穆公曰:“民患轻,则多作重 以行之;若不堪重,则多作轻以行之,亦不废重。轻可改而重不可废,不幸而过,宁失于重。”此制 钱货之本意也。命者,人君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秩者,民力之所供,取于府而有限。以无穷养有 限,此虚实之相养也。水旱蓄积之备,则莫若复隋、唐之义仓;边陲守御之方,则莫若依秦、汉之更 卒。《周官》有太府、天府、泉府、玉府、内府、外府、职内、职金、职币,是谓九府,太公之所行 以致富。古者天子取诸侯之士以为国均,则市不弍价,四民常均,是谓五均。献王之所致以为法,皆 所以均民而富国也。
凡陛下之所以策臣者,大略如此。而于其末复策之曰:“富人强国,尊君重朝,弭灾致祥,改薄从厚 ,此皆前世之急政,而当今之要务。”此臣有以知陛下之圣意,以为向之所以策臣者,各指其事,恐 臣不得尽其辞,是以复举其大体而概问焉。又恐其不能切至也,故又诏之曰:“悉意以陈,而无悼后 害。”臣是以敢复进其猖狂之说。夫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陛下念祖宗之重,思百姓

x0c之可畏,欲进一人,当同天下之所欲进;欲退一人,当同天下之所欲退。今者每进一人,则人相与诽 曰:是进于某也,是某之所欲也;每退一人,则又相与诽曰:是出于某也,是某之所恶也。臣非敢以 此为举信也,然而致此言者,则必有由矣。今无知之人相与谤于道曰:圣人在上,而天下之所以不尽 被其泽者,便嬖小人附于左右,而女谒盛于内也。为此言者,固妄矣,然而天下或以为信者,何也 ?徒见谏官御史之言,矻矻乎难入,以为必有间之者也;徒见蜀之美锦,越之奇器,不由方贡而入于 宫也。如此而向之所谓急政要务者,陛下何暇行之?臣不胜愤懑,谨复列之于末,惟陛下宽其万死 ,幸甚!幸甚!
苏子瞻
臣闻天下治、乱,皆有常势,是以天下虽乱,而圣人以为无难者,其应之有术也。水旱盗贼,人民流 离,是安之而已也;乱臣割据,四分五裂,是伐之而已也;权臣专制,擅作威福,是诛之而已也;四 夷交侵,边鄙不宁,是攘之而已也。凡此数者,其于害民蠹国为不少矣,然其所以为害者有状,是故 其所以救之者有方也。 天下之患,莫大于不知其然而然;不知其然而然者,是拱手而待乱也。国家无大兵革几百年矣,天下 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有可忧之势而无可忧之形,此其有未测者也。方今天下非有水旱盗贼、人 民流离之祸,而咨嗟怨愤,常若不安其生;非有乱臣割据、四分五裂之忧,而休养生息,常若不足于 用;非有权臣专制、擅作威福之弊,而上下不

交,君臣不亲;非有四夷交侵、边鄙不宁之灾,而中国 皇皇,常有外忧:此臣所以大惑也。今夫医之治病,切脉观色,听其声音,而知病之所由起,曰此寒 也,此热也,或曰此寒热之相搏也,及其他无不可为者。今且有人恍然而不乐,问其所苦,且不能自 言,则其受病有深而不可测者矣。其言语、饮食、起居、动作,固无以异于常人,此庸医之所以为无 足忧,而扁鹊、仓公之所以望而惊也。其病之所由起者深,则其所以治之者,固非卤莽因循苟且之所 能去也。而天下之士,方且掇拾三代之遗文,补葺汉、唐之故事,以为区区之论,可以济世,不已疏 乎?方今之势,苟不能涤荡振刷,而卓然有所立,未见其可也。 臣尝观西汉之衰,其君皆非有暴鸷淫虐之行,特以怠惰弛废,溺于晏安,畏期月之劳,而忘千载之患 ,是以日趋于亡而不自知也。天君者,天也,仲尼赞《易》,称天之德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 息。”由此观之,天之所以刚健而不屈者,以其动而不息也。惟其动而不息,是以万物杂然各得其职 而不乱,其光为日月,其文为星辰,其威为雷霆,其泽为雨露,皆生于动者也。使天而不知其动,则 其块然者将腐坏而不能自持,况能以御万物哉!苟天子一日赫然奋其刚明之威,使天下明知人主欲有 所立,则智者愿效其谋,勇者乐致其死,纵横颠倒,无所施而不可。苟人主不先自断于中,群臣虽有 伊、吕、稷、契,无如之何。故臣特以人主自断而欲有所立为先,而后论所以为立之要云。
苏子瞻
天子与执政之大臣,既已相得而无疑,可以尽其所怀,直己而行道,则夫当今之所宜先者,莫如破庸 人之论,以开功名之门,而后天下可为也。 夫治天下譬如治水,方其奔冲溃决、腾涌漂荡而不可禁也,虽欲尽人力之所至,以求杀其尺寸之势而 不可得;及其既衰且退也,骎骎乎若不足以终日。故夫善治水者,不惟有难杀之忧,而又有易衰之患 。导之有方,决之有渐,疏其故而纳其新,使不至于壅阏腐败而无用。嗟夫!人知江河之有水患也

x0c,而以为沼沚之可以无忧,是乌知舟楫灌溉之利哉!夫天下未平,英雄豪杰之士,务以其所长,角奔 而争利,惟恐天下一日无事也。是以人人各尽其材,虽不肖者亦自淬厉而不至于怠废。故其勇者相吞 ,智者相贼,使天下不安其生。为天下者,知夫大乱之本,起于智勇之士,争利而无厌,是故天下既 平,则削去其具,抑远天下刚健好名之士,而奖用柔懦谨畏之人,不过数十年,天下靡然无复往时之 喜事也。于是能者不自愤发,而无以见其能;不能者益以弛废而无用。当是之时,人君欲有所为

,而 左右前后,皆无足使者,是以纲纪日坏而不自知,此其为患,岂特英雄豪杰之士,趦趄而已哉?圣人 则不然,当其久安于逸乐也,则以术起之,使天下之心,翘翘然常喜于为善,是故能安而不衰。且夫 人君之所恃以为天下者,天下皆为而己不为。夫使天下皆为而己不为者,开其利害之端,而辨其荣辱 之等,使之踊跃奔走,皆为我役而不自知,夫是以坐而收其功也。如使天下皆欲不为而得,则天子谁 与共天下哉?今者治平之日久矣,天下之患,正在此也。臣故曰破庸人之论,开功名之门,而后天下 可为也。 今夫庸人之论有二:其上之人务为宽深不测之量,而下之士好言中庸之道。此二者,皆庸人相与议论 ,举先贤之言,而猎取其近似者,以自解说其无能而已矣。夫宽深不测之量,古人所以临大事而不乱 ,有以镇世俗之躁,盖非以隔绝上下之情,养尊而自安也。誉之则劝,非之则沮,闻善则喜,见恶则 怒,此三代圣人之所共也,而后之君子必曰誉之不劝,非之不沮,闻善不喜,见恶不怒,斯以为不测 之量,不已过乎!夫有劝有沮,有喜有怒,然后有间而可入;有间而可入,然后智者得为之谋,才者 得为之用。后之君子,务为无间,夫天下谁能入之? 古之所谓中庸者,尽万物之理而不过,故亦曰皇极。夫极,尽也。后之所谓中庸者,循循焉为众人之 所能为,斯以为中庸矣,此孔子、孟子之谓乡原也。“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同 乎流俗,合乎污世”,“曰古之人”,“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谓其近 于中庸而非,故曰“德之贼也”。孔子、孟子恶乡原之贼夫德也,欲得狂者而见之,狂者又不可得见 ,欲得狷者而见之,曰:“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今日之患,惟不取于狂者狷者,皆取于乡 原,是以若此靡靡不立也。孔子,子思之所从受中庸者也;孟子,子思之所授以中庸者也,然皆欲得 狂者狷者而与之。然则淬厉天下,而作其怠惰,莫如狂者狷者之贤也。臣故曰破庸人之论,开功名之 门,而后天下可为也。 东坡策论,其笔势多取于《庄子•外篇》。
苏子瞻
臣闻天子者,以其一身寄之乎巍巍之上,以其一心运之乎茫茫之中,安而为泰山,危而为累卵,其间 不容毫厘。是故古之圣人不恃其有可畏之资,而恃其有可爱之实;不恃其有不可拔之势,而恃其有不 忍叛之心。何则?其所居者,天下之至危也。天子恃公卿以有其天下,公卿大夫士以至于民转相属也 ,以有其富贵。苟不得其心,而欲羁之以区区之名,控之以不足恃之势者,其平居无事,犹有以相制 ,一旦有急,

是皆行道之人,掉臂而去,尚安得而用之!古之失天下者,皆非一日之故,其君臣之欢 ,去已久矣,适会其变,是以一散而不可复收。方其未也,天子甚尊,大夫士甚贱,奔走万里,无敢 后先,俨然南面以临其臣曰:“天何言哉!”百官俯首就位,敛足而退,兢兢惟恐有罪。群臣相率为 苟安之计,贤者既无所施其才,而愚者亦有所容其不肖,举天下之事,听其自为而已。及乎事出于非 常,变起于不测,视天下莫与同其患,虽欲分国以与人而且不及矣。秦二世、唐德宗盖用此术,以至 于颠沛而不悟,岂不悲哉! 天下者,器也;天子者,有此器者也。器久不用而置诸箧笥,则器与人不相习,是以扞格而难操。良 工者,使手习知其器,而器亦习知其手,手与器相信而不相疑,夫是故所为而成也。天下之患,非经 营祸乱之足忧,而养安无事之可畏。何者?惧其一旦至于扞格而难操也。昔之有天下者,日夜淬厉其 百官,抚摩其人民,为之朝聘、会同、燕享,以交诸侯之欢;岁时月朔,致民读法饮酒蜡腊,以遂万 民之情;有大事,自庶人以上,皆得至于外朝以尽其词。犹以为未也,而五载一巡狩,朝诸侯于方岳 之下,亲见其耆老贤士大夫,以周知天下之风俗。凡此者,非以为苟劳而已,将以驯致服习天下之心 ,使不至于扞格而难操也。及至后世,坏先王之法,安于逸乐而恶闻其过,是以养尊而自高,务为深 严,使天下拱手,以貌相承而心不服。其腐儒老生又出而为之说曰:“天子不可以妄有言也,吏且书 之,后世且以为讥。”使其君臣相视而不相知,如此,则偶人而已矣。天下之心既已去,而伥伥焉抱

x0c其空器,不知英雄豪杰已议其后。臣尝观西汉之初,高祖创业之际,事变之兴亦已繁矣,而高祖以项 氏创残之余,与信、布之徒争驰于中原。此六七公者,皆以绝人之姿,据有土地、甲兵之众,其势足 以为乱,然天下终以不摇,卒定于汉。传十数世矣,而至于元、成、哀、平,四夷向风,兵革不试 ,而王莽一竖子乃举而移之,不用寸兵尺铁,而天下屏息,莫敢或争。此其故何也?创业之君,出于 布衣,其大臣将相,皆有握手之欢,凡在朝廷者,皆有尝试挤掇,以知其才之短长,彼其视天下如一 身,苟有疾痛,其手足不期而自救。当此之时,虽有近忧而无远患。及其子孙,生于深宫之中,而狃 于富贵之势,尊卑阔绝而上下之情疏,礼节繁多而君臣之义薄,是故不为近忧,而常为远患。及其一 旦,固已不可救矣。圣人知其然,是以去苛礼而务至诚,黜虚名而求实效,不爱高位重禄,以致山林 之士,而欲闻切直不隐之言者,凡皆以通上

下之情也。昔我太祖、太宗,既有天下,法令简约,不为 崖岸,当时大臣将相,皆得从容终日,欢如平生;下至士、庶人,亦得以自效。故天下称其言至今 ,非有文采缘饰,而开心见诚,有以入人之深者。此英主之奇术,御天下之大权也。 方今治平之日久矣,臣愚以为宜日新盛德,以激昂天下久安怠惰之气,故陈其五事,以备采择。其一 曰:将相之臣,天子所恃以为治者,宜日夜召论天下之大计,且以熟观其为人。其二曰:太守刺史 ,天子所寄以远方之民者,其罢归,皆当问其所以为政,民情风俗之所安,亦以揣知其才之所堪。其 三曰:左右扈从、侍读、侍讲之人,本以论说古今兴衰之大要,非以应故事备数而已,经籍之外,苟 有以访之,无伤也。其四曰:吏民上书,苟小有可观者,宜皆召问优游,以养其敢言之气。其五曰 :天下之吏,自一命以上,虽其至贱,无以自通于朝廷,然人主之为,岂有所不可哉!察其善者,卒 然召见之,使不知其所从来。如此,则远方之贱吏,亦务自激发为善,不以位卑禄薄,无由自通于上 ,而不修饰;使天下习知天子乐善亲贤恤民之心,孜孜不倦。如此,翕然皆有所感发,知爱于君,而 不可与为不善;亦将贤人众多,而奸吏衰少,刑法之外,有以大慰天下之心焉耳。 按:此篇立论极 善,而文不免于冗长,此东坡少年体有未成处。
苏子瞻
所贵乎朝廷清明,而天下治平者,何也?天下不诉而无冤,不谒而得其所欲,此尧、舜之盛也。其次 不能无诉,诉而必见察;不能无谒,谒而必见省。使远方之贱吏,不知朝廷之高,而一介之小民,不 识官府之难,而后天下治。 今夫一人之身,有一心两手而已。疾痛疴痒动于百体之中,虽其甚微,不足以为患,而手随至。夫手 之至,岂其一一而听之心哉?心之所以素爱其身者深,而手之所以素听于心者熟,是故不待使命而卒 然以自至。圣人之治天下,亦如此而已百官之众,四海之广,使其关节脉理相通为一,叩之而必闻 ,触之而必应。夫是以天下司使为一身,天子之贵、士民之贱可使相爱,忧患可使同,缓急可使救。 今也不然,天下有不幸而诉其冤,如诉之于天;有不得已而谒其所欲,如谒之于鬼神;公卿大臣不能 究其详悉,而付之于胥吏。故凡贿赂先至者,朝请而夕得,徒手而来者,终年而不获。至于故常之事 ,人之所当得而无疑者,莫不务为留滞,以待请属。举天下一毫之事,非金钱无以行之。昔者汉、唐 之弊,患法不明而用之不密,使吏得以空虚无据之法,而绳天下,故小人以无法为奸。今也法令明具 而用之至密,举天下惟法之知,所欲排者

,有小不如法而可指以为瑕,所欲与者,虽有所乖戾而可借 法以为解,故小人以法为奸。 今夫天下所为多事者,岂事之诚多耶?吏欲有所鬻而未得,则新故相仍,纷然而不决,此王化之所以 壅遏而不行也。昔桓、文之霸,百官承职,不待教令而办,四方之宾至,不求有司。王猛之治秦,事 至纤悉,莫不尽举,而人不以为烦。盖史之所记,麻思还冀州,请于猛。猛曰:“速装,行矣。”至 暮而符下,及出关,郡县皆已被符。其令行禁止,而无留事者,至于纤悉,莫不皆然。苻坚以戎狄之 种,至为霸王,兵强国富,垂及升平者,猛之所为,固宜其然也。今天下治安,大吏奉法,不敢顾私 ,而府史之属,招权鬻法,长吏心知而不问,以为当然,此其弊有二而已。事繁而官不勤,故权在胥 吏。欲去其弊也,莫如省事而励精。省事莫如任人,励精莫如自上率之。 今之所谓至繁,天下之事,关于其中,诉者之多,而谒者之众,莫如中书与三司。天下之事,分于百 官,而中书听其治要;郡县钱币,制于转运使,而三司受其会计,此宜若不至于繁多。然中书不待奏

x0c课以定其黜陟,而关与其事,则是不任有司也;三司之吏,推析赢虚,至于毫毛,以绳郡县,则是不 任转运使也。故曰省事莫如任人。 古之圣王,爱日以求治,辨色而视朝,苟少安焉,而至于日出,则终日为之不给。以少而言之,一日 而废一事,一月则可知也,一岁则事之积者不可胜数矣。欲事之无繁,则必劳于始而逸于终。晨兴而 晏罢,天子未退,则宰相不敢归安于私第;宰相日昃而不退,则百官莫不震悚,尽力于王事而不敢宴 游。如此,则纤悉隐微,莫不举矣。天子求治之勤过于先王,而议者不称王季之晏朝,而称舜之无为 ;不论文王之日昃,而论始皇之量书。此何以率天下之怠耶!臣故曰励精莫如自上率之,则壅蔽决矣 。
苏子瞻
昔者先王之为天下,必使天下欣欣然常有无穷之心,力行不倦,而无 自弃之意。夫惟自弃之人,则其为恶也甚毒而不可解,是以圣人畏之,设为高位重禄以待能者,使天 下皆得踊跃自奋,扳援而来。惟其才之不逮,力之不足,是以终不能至于其间,而非圣人塞其门、绝 其途也。夫然,故一介之贱吏,闾阎之匹夫,莫不奔走于善,至于老死而不知休息,此圣人以术驱之 也。天下苟有甚恶而不可忍也,圣人既已绝之,则屏之远方,终身不齿。此非独不仁也,以为既已绝 之,彼将一旦肆其忿毒,以残害吾民。是故绝之则不用,用之则不绝;既已绝之,又复用之,则是驱 之于不善,而又假之以其具也。无所望而为善,无所爱惜而不为恶者,天下一人

而已矣。以无所望之 人,而责其为善;以无所爱惜之人,而求其不为恶,又付之以人民,则天下知其不可也。 世之贤者,何常之有?或出于贾竖贱人,甚者至于盗贼,往往而是;而儒生贵族,世之所望为君子者 ,或至于放肆不轨,小民之所不若。圣人知其然,是故不逆定于其始进之时,而徐观其所试之效,使 天下无必得之由,亦无必不可得之道。天下知其不可必得也,然后勉强于功名,而不敢侥幸;知其不 至于必不可得而可勉也,然后有以自慰其心,久而不懈。嗟夫!圣人之所以鼓舞天下之人,日化而不 自知者,此其为术欤! 后之为政者则不然:与人以必得,而绝之以必不可得,此其意以为进贤而退不肖。然天下之弊,莫甚 于此!今夫制策之及等,进士之高第,皆以一日之间而决取终身之富贵,此虽一时之文词,而未知其 临事之能否,则其用之不已太遽乎? 天下有用人而绝之者三:州县之吏,苟非有大过而不可复用,则其他犯法皆可使竭力为善以自赎。而 今世之法,一陷于罪戾则终身不迁,使之不自聊赖而疾视其民,肆意妄行而无所顾惜。此其初未必小 人也,不幸而陷于其中,途穷而无所入,则遂以自弃。府史贱吏,为国者知其不可阙也,是故岁久则 补以外官,以其所从来之卑也,而限其所至,则其中虽有出群之才,终亦不得齿于士大夫之列。夫人 出身而仕者,将以求贵也,贵不可得而至矣,则将惟富之求,此其势然也。如是,则虽至于鞭笞戮辱 ,而不足以禁其贪。今夫此二者,苟不可以遂弃,则宜有以少假之也。入资而仕者,皆得补郡县之吏 ,彼知其终不得迁,亦将逞其一时之欲,无所不至。夫此诚不可以迁也,则是用之之过而已。臣故曰 绝之则不用,用之则不绝,此三者之谓也。
苏子瞻
夫天下未尝无财也。昔周之兴,文王、武王之国不过百里,当其受命,四方之君长交至于其廷,军旅 四出,以征伐不义之诸侯,而未尝患无财。方此之时,关市无征,山泽不禁,取于民者不过十一,而 财有余。及其衰也,内食千里之租,外收千八百国之贡,而不足于用。由此观之,夫财岂有多少哉 ?人君之于天下,俯己以就人,则易为功;仰人以援己,则难为力。是故广取以给用,不如节用以廉

x0c取之为易也。 臣请得以小民之家而推之。夫民方其穷困时,所望不过十金之资,计其衣食之费、妻子之奉,出入于 十金之中,宽然而有余。及其一旦稍稍蓄聚,衣食既足,则心意之欲日以渐广;所入益众,而所欲益 以不给,不知罪其用之不节,而以为求之未至也。是以富而愈贪,求愈多而财愈不供,此其为惑,未 可以知其所终也。盍

亦反其始而思之?夫向者岂能寒而不衣、饥而不食乎?今天下汲汲乎以财之不足 为病,何以异此!国家创业之初,四方割据,中国之地至狭也,然岁岁出师,以诛讨僭乱之国,南取 荆楚,西平巴蜀,而东下并潞,其费用之众,又百倍于今可知也。然天下之士,未尝思其始,而惴惴 焉患今世之不足,则亦甚惑矣! 夫为国有三计:有万世之计,有一时之计,有不终月之计。古者三年耕,必有一年之蓄,以三十年之 通计,则可以九年无饥也。岁之所入,足用而有余,是以九年之蓄,常间而无用,卒有水旱之变,盗 贼之忧,则官可以自办而民不知。如此者,天不能使之灾,地不能使之贫,四夷、盗贼不能使之困 ,此万世之计也。而其不能者,一岁之入,才足以为一岁之出;天下之产,仅足以供天下之用。其平 居虽不至于虐取其民,有急则不免于厚赋。故其国可静而不可动,可逸而不可劳,此亦一时之计也。 至于最下而无谋者,量出以为入,用之不给,则取之益多,天下宴然无大患难,而尽用衰世苟且之法 ,不知有急则将何以加之,此所谓不终月之计也。今天下之利莫不尽取,山陵林麓莫不有禁,关有征 ,市有租,盐铁有榷,酒有课,茶有算,则凡衰世苟且之法,莫不尽用矣。譬之于人,其少壮之时 ,丰健勇武,然后可以望其无疾,以至于寿考;今未至于五六十,而衰老之候,具见而无遗,若八九 十者,将何以待其后耶?然天下之人方且穷思竭虑,以广求利之门;且人而不思,则以为费用不可复 省,使天下而无盐、铁、酒、茗之税,将不为国乎?臣有以知其不然也。 天下之费,固有去之甚易而无损,存之甚难而无益者矣。臣不能尽知,请举其所闻,而其余可以类求 焉。夫无益之费,名重而实轻,以不急之实,而被之以莫大之名,是以疑而不敢去。三岁而郊,郊而 赦,赦而赏,此县官有不得已者;天下吏士数日而待赐,此诚不可以卒去。至于大吏,所谓股肱耳目 ,与县官同其忧乐者,此岂亦不得已而有所畏耶?天子有七庙,今又饰老、佛之宫而为之祠,固已过 矣,又使大臣以使领之,岁给以巨万计,此何为者也!天下之吏,为不少矣,将患未得其人;苟得其 人,则凡民之利,莫不备举,而其患莫不尽去。今河水为患,不使滨河州郡之吏亲行其灾,而责之以 救灾之术,顾为都水监。夫四方之水患,岂其一人坐筹于京师而尽其利害?天下有转运使足矣,今江 淮之间,又有发运,禄赐之厚,徒兵之众,其为费岂胜计哉!盖尝闻之,里有畜马者,患牧人欺之而 盗其刍菽也,又使一人焉为之厩长,厩长立而马益癯。今为政不求其本而治

其末,自是而推之,天下 无益之费,不为不多矣!臣以为凡若此者,日求而去之,自毫厘以往,莫不有益,惟无轻其毫厘而积 之,则天下庶乎少息也。
苏子瞻
夫今之所患兵弱而不振者,岂士卒寡少而不足使与?器械钝弊而不足用与?抑为城郭不足守与?廪食 不足给与?此数者皆非也。然所以弱而不振,则是无材用也。
夫国之有材,譬如山泽之有猛兽,江河之有蛟龙,伏乎其中,而威乎其外,悚然有所不可狎者。至于 蝾蚖之所蟠,豚之所伏,虽千仞之山,百寻之溪,而人易之。何则?其见于外者,不可欺也。天下之 大,不可谓无人;朝廷之尊,百官之富,不可谓无才。然以区区之二虏,举数州之众以临中国,抗天 子之威,犯天下之怒,而其气未尝少衰,其词未尝少挫,则是其心无所畏也。主忧则臣辱,主辱则臣 死。今朝廷之上不能无忧,而大臣恬然,未有拒绝之议。非不欲绝也,而未有以待之,则是朝廷无所 恃也。缘边之民西顾而战慄;牧马之士不敢弯弓而北向,吏士未战而先期于败,则是民轻其上也。外 之蛮夷无所畏,内之朝廷无所恃,而民又自轻其上,此犹足以为有人乎? 天下未尝无才,患所以求才之道不至。古之圣人,以无益之名而致天下之实,以可见之实而较天下之 虚名,二者相为用而不可废。是故其始也,天下莫不纷然奔走从事于其间,而要之以其终,不肖者无

x0c以欺其上。此无他,先名而后实也。不先其名,而惟实之求,则来者寡;来者寡,则不可以有所择。 以一旦之急,而用不择之人,则是不先名之过也。天子之所向,天下之所奔也。今夫孙、吴之书,其 读之者,未必能战也;多言之士,喜论兵者,未必能用也;进之以武举,试之以骑射,天下之奇才 ,未必至也。然将以求天下之实,则非此三者不可以致,以为未必然而弃之,则是其必然者终不可得 而见也。往者西师之兴,其先也,惟不以虚名多致天下之才而择之,以待一旦之用,故其兵兴之际 ,四顾惶惑而不知所措。于是设武举,购方略,收勇悍之士,而开猖狂之言,不爱高爵重赏,以求强 兵之术。当此之时,天下嚣然莫不自以为知兵也。来者日多,而其言益以无据,至于临事,终不可用 ,执事之臣亦遂厌之,而知其无益,故兵休之日,举从而废之。今之论者,以为武举、方略之类,适 足以开侥幸之门,而天下之实才终不可以求得。此二者皆过也。夫既已用天下之虚名,而不较之以实 ,至其弊也,又举而废其名,使天下之士不复以兵术进,亦已过矣!
天下之实才,不可以求之于言语,又不可以较之于武力,独见之于战耳!战不可以得而试也,是故

见 之于治兵。子玉治兵于,终日而毕,鞭七人,贯三人耳。贾观之,以为刚而无礼,知其必败。孙武始 见,试以妇人,而犹足以取信于阖闾,使知其可用。故凡欲观将帅之才否,莫如治兵之不可欺也。今 夫新募之兵,骄而难令,勇悍而不知战,此真足以观天下之才也。武举、方略之类以来之,新兵以试 之,观其颜色和易,则足以见其气;约束坚明,则足以见其威;坐作进退,各得其所,则足以见其能 。凡此者,皆不可强也。故曰先之以无益之虚名,而较之以可见之实,庶乎可得而用也。
苏子瞻
三代之兵,不待择而精,其故何也?兵出于农,有常数而无常人,国有事,要以一家而备一正卒,如 斯而已矣。是故老者得以养,疾病者得以为闲民,而役于官者莫不皆其壮子弟。故其无事而田猎,则 未尝发老弱之民;师行而馈粮,则未尝食无用之卒。使之足轻险阻,而手易器械,聪明足以察旗鼓之 节,强锐足以犯死伤之地,千乘之众,而人人足以自捍,故杀人少而成功多,费用省而兵卒强。盖春 秋之时,诸侯相并,天下百战,其《经》《传》所见谓之败绩者,如城濮、鄢陵之役,皆不过犯其偏 师而猎其游卒,敛兵而退,未有僵尸百万、流血于江河如后世之战者,何也?民各推其家之壮者以为 兵,则其势不可得而多杀也。 及至后世,兵、民既分,兵不得复而为民,于是始有老弱之卒。夫既已募民而为兵,其妻子屋庐既已 托于营伍之中,其姓名既已书于官府之籍,行不得为商,居不得为农,而仰食于官,至于衰老而无归 ,则其道诚不可以弃去。是故无用之卒,虽薄其资粮,而皆廪之终身。凡民之生,自二十以上,至于 衰老,不过四十余年之间,勇锐强力之气足以犯坚冒刃者,不过二十余年。今廪之终身,则是一卒凡 二十年无用而食于官也。自此而推之,养兵十万,是五万人可去也;屯兵十年,则是五年为无益之费 也。民者,天下之本;而财者,民之所以生也。有兵而不可使战,是谓弃财;不可使战而驱之战,是 谓弃民。臣观秦、汉之后,天下何其残败之多耶!其弊皆起于分民而为兵。兵不得休,使老弱不堪之 卒拱手而就戮,故有以百万之众,而见屠于数千之兵者,其良将善用,不过以为饵,委之啖贼。嗟夫 !三代之衰,民之无罪而死者,其不可胜数矣! 今天下募兵至多。往者陕西之役,举籍平民以为兵;加之明道、宝元之间天下旱、蝗,以及近岁青、 齐之饥与河、朔之水灾,民急而为兵者日以益众,举籍而按之。近岁以来,募兵之多,无如今日者 ,然皆老弱不教,不能当古之十五,而衣食之费百倍于古。此甚非所以长久而不变

者也。凡民之为兵 者,其类多非良民,方其少壮之时,博弈饮酒,不安于家,而后能捐其身;至其少衰而气沮,盖亦有 悔而不可复者矣。臣以谓五十以上,愿复为民者宜听;自今以往,民之愿为兵者,皆三十以下则收 ,限以十年而除其籍。民三十而为兵,十年而复归,其精力思虑,犹可以养生送死,为终身之计。使 其应募之日,心知其不出十年,而为十年之计,则除其籍而不怨。以无用之兵终身坐食之费,而为重 募,则应者必众。如此,县官长无老弱之兵,而民之不任战者,不至于无罪而死。彼皆知其不过十年

x0c而复为平民,则自爱其身而重犯法,不至于叫呼无赖,以自弃于凶人。 今夫天下之患,在于民不知兵,故兵常骄悍,而民常怯,盗贼攻之而不能御,戎狄掠之而不能抗。今 使民得更代而为兵,兵得复还而为民,则天下之知兵者众,而盗贼、戎狄将有所忌。然犹有言者,将 以为十年而代,故者已去,而新者未教,则缓急有所不济。夫所谓十年而代者,岂其举军而并去之 ?有始至者,有既久者,有将去者,有当代者,新故杂居而教之,则缓急可以无忧矣。
苏子瞻
臣闻战以勇为主,以气为决。天子无皆勇之将,而将军无皆勇之士,是故致勇有术。致勇莫先乎倡 ,倡莫善乎私。此二者,兵之微权,英雄豪杰之士所以阴用而不言于人,而人亦莫之识也。臣请得以 备言之。 夫倡者何也?气之先也。有人人之勇、怯,有三军之勇、怯。人人而较之,则勇、怯之相去若莛与楹 ,至于三军之勇怯则一也。出于反复之间,而差于毫厘之际,故其权在将与君。人固有暴猛兽而不操 兵、出入于白刃之中而色不变者,有见虺蜴而却走、闻钟鼓之声而战慄者,是勇、怯之不齐至于如此 。然闾阎之小民,争斗戏笑,卒然之间,而或至于杀人。当其发也,其心翻然,其色勃然,若不可以 已者,虽天下之勇夫,无以过之;及其退而思其身,顾其妻子,未始不恻然悔也。此非必勇者也,气 之所乘,则夺其性而忘其故。故古之善用兵者,用其翻然、勃然于未悔之间;而其不善者,沮其翻然 、勃然之心,而开其自悔之意,则是不战而先自败也。故曰致勇有术。 致勇莫先乎倡。均是人也,皆食其食,皆任其事,天下有急,而有一人焉奋而争先,而致其死,则翻 然者众矣。弓矢相及,剑盾相交,胜负之势未有所决,而三军之士,属目于一夫之先登,则勃然者相 继矣。天下之大,可以名劫也;三军之众,可以气使也。谚曰:“一人善射,百夫决拾。”苟有以发 之,及其翻然勃然之间而用其锋,是之谓倡。 倡莫善乎私。天下之人,怯者居其百,勇者居其一,

是勇者难得也。捐其妻子,弃其身以蹈白刃,是 勇者难能也。以难得之人,行难能之事,此必有难报之恩者矣。天子必有所私之将,将军必有所私之 士,视其勇者而阴厚之。人之有异材者,虽未有功,而其心莫不自异;自异而上不异之,则缓急不可 以望其为倡。故凡缓急而肯为倡者,必其上之所异也。昔汉武帝欲观兵于四夷,以逞其无厌之求,不 爱通侯之赏,以招勇士,风告天下,以求奋击之人,卒然无有应者。于是严刑峻法,致之死地,而听 其以深入赎罪,使勉强不得已之人驰骤于死亡之地,是故其将降而兵破败,而天下几至于不测。何者 ?先无所异之人,而望其为倡,不已难乎?私者,天下之所恶也,然而为己而私之,则私不可用;为 其贤于人而私之,则非私无以济。盖有无功而可赏、有罪而可赦者,凡所以媿其心而责其为倡也。 天下之祸,莫大于上作而下不应;上作而下不应,则上亦将穷而自止。方西戎之叛也,天子非不欲赫 然诛之,而将帅之臣谨守封略,外视内顾,莫有一人先奋而致命,而士卒亦循循焉莫肯尽力;不得已 而出,争先而归,故西戎得以肆其猖狂,而吾无以应,则其势不得不重赂而求和。其患起于天子无同 忧患之臣,而将军无腹心之士。西师之休,十有余年矣,用法益密,而进人益难。贤者不见异,勇者 不见私,天下务为奉法循令,要以如式而止。臣不知其缓急,将谁为之倡哉? 此文体势辞气,俱似 明允。
苏子瞻
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其患不见于今,而将见于他日 ,今不为之计,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

x0c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虽平,不敢忘战。秋冬之隙,致民田猎以讲武,教之以进退坐作 之方,使其耳目习于钟鼓旌旗之间而不乱,使其心志安于斩刈杀伐之际而不慑,是以虽有盗贼之变 ,而民不至于惊溃。及至后世,用迂儒之议,以去兵为王者之盛节,天下既定,则卷甲而藏之。数十 年之后,甲兵顿弊,而人民日以安于佚乐,卒有盗贼之警,则相与恐惧讹言,不战而走。开元、天宝 之际,天下岂不大治?惟其民安于太平之乐,酣豢于游戏酒食之间,其刚心勇气,消耗钝眊,痿蹷而 不复振。是以区区之禄山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兽奔鸟窜,乞为囚虏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因以 微矣。 盖尝试论之。天下之势,譬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于多疾,至于 农夫小民终岁勤苦,而未尝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风雨、霜露、寒暑之变,此疾之所由生也。农夫小 民,盛夏力作,而穷冬暴露,其筋骸之所冲犯,肌肤

之所浸渍,轻霜露而狎风雨,是故寒暑不能为之 毒。今王公贵人处于重屋之下,出则乘舆,风则袭裘,雨则御盖,凡所以虑患之具,莫不备至,畏之 太甚,而养之太过,小不如意,则寒暑入之矣。是故善养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劳,步趋动作,使其四 体狃于寒暑之变,然后可以刚健强力,涉险而不伤。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 ,如妇人孺子不出于闺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慄;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而士大夫亦 未尝言兵,以为生事扰民,渐不可长。此不亦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与!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见四方之无事,则以为变故无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国家所以奉西 、北二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于 我,则先于彼,不出于西,则出于北,所不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天下苟不免于 用兵,而用之不以渐,使民于安乐无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则其为患必有所不测。故曰天下之 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臣所谓大患也。 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讲习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阵之节;役民之司盗者,授以击刺之术。 每岁终则聚于郡府,如古都试之法,有胜负,有赏罚,而行之既久,则又以军法从事。然议者必以为 无故而动民,又挠以军法,则民将不安。而臣以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则其一旦将以不 教之民而驱之战。夫无故而动民,虽有小怨,然孰与夫一旦之危哉?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 ,陵压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为天下之知战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习于兵,彼知有 所敌,则固已破其奸谋,而折其骄气,利害之际,岂不亦甚明与?
苏子瞻
臣闻用兵有可以逆为数十年之计者,有朝不可以谋夕者。攻守之方,战斗之术,一日百变,犹以为拙 。若此者,朝不可以谋夕者也。古之欲谋人之国者,必有一定之计。句践之取吴,秦之取诸侯,高祖 之取项籍,皆得其至计而固执之,是故有利有不利,有进有退,百变而不同,而其一定之计未始易也 。句践之取吴,是骄之而已;秦之取诸侯,是散其“从”而已;高祖之取项籍,是间疏其君臣而已。 此其至计不可易者,虽百年可知也。今天下宴然未有用兵之形,而臣以为必至于战,则其攻守之方 ,战斗之术,固未可以豫论而臆断也。然至于用兵之大计,所以固执而不变者,臣请得以豫言之。 夫西戎、北胡,皆为中国之患,而西戎之患小,北胡之患大,此天下之所明知也。管仲曰:“攻坚则 瑕者坚,攻瑕

则坚者瑕。”故二者皆所以为忧,而臣以为兵之所加,宜先于西,故先论所以治御西戎 之大略。 今夫邹与鲁战,则天下莫不以为鲁胜,大小之势异也。然而势有所激,则大者失其所以为大,而小者 忘其所以为小,故有以邹胜鲁者矣。夫大有所短,小有所长,地广而备多,备多而力分,小国聚而大 国分,则强弱之势将有所反。大国之人,譬如千金之子,自重而多疑;小国之人,计穷而无所恃,则 致死而不顾。是以小国常勇,而大国常怯。恃大而不戒,则轻战而屡败;知小而自畏,则深谋而必克

x0c。此又其理然也。夫民之所以守战至死而不去者,以其君臣上下欢欣相得之际也。国大则君尊而上下 不交,将军贵而吏士不亲,法令繁而民无所措其手足。若夫小国之民,截然其若一家也,有忧则相恤 ,有急则相赴。凡此数者,是小国之所长,而大国之所短也。大国而不用其所长,使小国常出于其所 短,虽百战而百屈,岂足怪哉!且夫大国则固有所长矣,长于战而不长于守。夫守者,出于不足而已 。譬之于物,大而不用,则易以腐败。故凡击搏进取,所以用大也。孙武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 ,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自敌以上者,未尝有不战也。自敌以上而不 战,则是以有余而用不足之计,固已失其所长矣。凡大国之所恃,吾能分兵而彼不能分,吾能数出而 彼不能应,譬如千金之家,日出其财以罔市利,而贩夫小民,终莫能与之竞者,非智不若,其财少也 。是故贩夫小民,虽有桀黠之才,过人之智,而其势不得不折而入于千金之家。何则?其所长者,不 可以与较也。 西戎之于中国,可谓小国矣。向者惟不用其所长,是以聚兵连年而终莫能服。今欲用吾之所长,则莫 若数出,数出莫若分兵。臣之所谓分兵者,非分屯之谓也,分其居者与行者而已。今河西之戍卒,惟 患其多,而莫之适用,故其便莫若分兵,使其十一而行,则一岁可以十出;十二而行,则一岁可以五 出。十一而十出,十二而五出,则是一人而岁一出也。吾一岁而一出,彼一岁而十被兵焉,则众寡之 不侔,劳逸之不敌,亦已明矣。夫用兵必出于敌人之所不能,我大而敌小,是故我能分而彼不能,此 吴之所以肄楚,而隋之所以狃陈与!夫御戎之术,不可以逆知其详,而其大略,臣未见有过此者也。
苏子瞻
古者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然所以能敌之者,其国无君臣上下朝觐会同之节,其民五谷米丝麻耕 作织之劳。其法令以言语为约,故无文书符传之繁;其居处以逐水草为常,故无城郭邑居聚落守望之 助。其旃裘肉酪,足以为养生送死之

具,故战则人人自斗,败则驱牛羊远徙,不可得而破。盖非独古 圣人法度之所不加,亦其天性之所安者,犹狙猿之不可使冠带,虎豹之不可被以羁绁也。故中行说教 单于无爱汉物,所得缯絮,皆以驰草棘中,使衣袴弊裂,以示不如旃裘之坚善也;得汉食物皆去之 ,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由此观之,中国以法胜,而匈奴以无法胜。 圣人知其然,是故精修其法而谨守之,筑为城郭,堑为沟池,大仓廪,实府库,明烽燧,远斥候,使 民知金鼓进退坐作之节,胜不相先,败不相弃,此其所以谨守其法而不敢失也。一失其法,则不如无 法之为便也。故夫各辅其性而安其生,则中国与胡本不能相犯。惟其不然,是故皆有以相制。胡人之 不可从中国之法,犹中国之不可从胡人之无法也。今夫佩玉服韨冕而垂旒者,此宗庙之服,所以登降 揖让折旋俯仰为容者也,而不可以骑射。今夫蛮夷而用中国之法,岂能尽如中国哉!苟不能尽如中国 ,而杂用其法,则是佩玉服韨冕而垂旒,而欲以骑射也。昔吴之先,断发文身,与鱼鳖龙蛇居者数十 世,而诸侯不敢窥也。其后楚申公巫臣,始教以乘车射御,使出兵侵楚,而阖庐、夫差又逞其无厌之 求,开沟通水,与齐、晋争强。黄池之会,强自冠带,吴人不胜其弊,卒入于越。夫吴之所以强者 ,乃其所以亡也。何者?以蛮夷之资,而贪中国之美,宜其可得而图之哉!西晋之亡也,匈奴、鲜卑 、氐、羌之类,纷纭于中国,而其豪杰间起,为之君长,如刘元海、苻坚、石勒、慕容隽之俦,皆以 绝异之姿,驱驾一时之贤俊,其强者至有天下大半,然终于覆亡相继,远者不过一传再传而灭,何也 ?其心固安于无法也,而束缚于中国之法;中国之人,固安于法也,而苦其无法。君臣相戾,上下相 厌,是以虽建都邑,立宗庙,而其心岌岌然,常若寄居于其间,而安能久乎? 且人而弃其所得于天之分,未有不亡者也。契丹自五代南侵,乘石晋之乱,奄至京师,睹中原之富丽 、庙社宫阙之壮而悦之,知不可以留也,故归而窃习焉。山前诸郡,既为所并,则中国士大夫有立其 朝者矣。故其朝廷之仪,百官之号,文武选举之法,都邑郡县之制,以至于衣服饮食,皆杂取中国之 象。然其父子聚居,贵壮而贱老,贪得而忘失,胜不相让,败不相救者,犹在也。其中未能革其犬羊 豺狼之性,而外牵于华人之法,此其所以自投于陷阱网罗之中。而中国之人犹曰“今之匈奴非古也 ,其措置规画,皆不复蛮夷之心”,以为不可得而图之,亦过计矣。

x0c且夫天下固有沈谋阴计之士也,昔先王欲图大事,立奇功,则非斯人莫之与共。

秦之尉缭,汉之陈平 ,皆以樽俎之间,而制敌国之命,此亦王者之心,期以纾天下之祸而已。彼契丹者,有可乘之势三 ,而中国未之思焉,则亦足惜矣。臣观其朝廷百官之众,而中国士大夫交错于其间,固亦有贤俊慷慨 不屈之士,而诟辱及于公卿,鞭扑行于殿陛,贵为将相,而不免囚徒之耻,宜其有惋愤郁结而思变者 ,特未有路耳。凡此皆可以致其心,虽不为吾用,亦以间疏其君臣,此由余之所以入秦也。幽、燕之 地,自古号多雄杰,名于图史者,往往而是。自宋之兴,所在贤俊,云合响应,无有远迩,皆欲洗濯 磨淬,以观上国之光,而此一方,独陷于非类。昔太宗皇帝亲征幽州,未克而班师,闻之谍者曰 :“幽州士民谋欲执其帅以城降者,闻乘舆之还,无不泣下。”且胡人以为诸郡之民,非其族类,故 厚敛而虐使之,则其思内附之心,岂待深计哉!此又足为之谋也,使其上下相猜,君民相疑,然后可 攻也。语有之曰:“鼠不容穴,衔窭薮也。”彼僭立四都,分置守宰,仓廪府库,莫不备具。有一旦 之急,适足以自累,守之不能,弃之不忍,华、夷杂居,易以生变。如此,则中国之长,足以有所施 矣。然非特如此而已也。中国不能谨守其法,彼慕中国之法而不能纯用,是以胜负相持,而未有决也 。夫蛮夷者,以力攻,以力守,以力战,顾力不能则逃。中国则不然,其守以形,其攻以势,其战以 气,故百战而力有余。形者有所不守,而敌人莫不忌也;势者有所不攻,而敌人莫不惫也;气者有所 不战,而敌人莫不慑也。苟去此三者,而角之于力,则中国固不敌矣,尚何云乎!伏惟国家留意其大 者而为之计,其小者臣未敢言焉。 唐应德云:此文极其变化横发,而不可羁绁。
苏子由
臣闻事有若缓而其变甚急者,天下之势是也。天下之人,幼而习之,长而成之,相咻而成风,相比而 成俗,纵横颠倒,纷纷而不知以自定。当此之时,其上之人,刑之则惧,驱之则听,其势若无能为者 ,然及其为变,常至于破坏而不可御。故夫天子者,观天下之势,而制其所向,以定所归者也。 夫天下之人,弛而纵之,拱手而视其所为,则其势无所不至。其状如长江大河,日夜浑浑,趋于下而 不能止;抵曲则激,激而无所泄,则咆勃溃乱,荡然而四出,坏堤防,包陵谷,汗漫而无所制。故善 治水者,因其所入而导之,则其势不至于激怒坌涌而不可收;既激矣,又有徐徐而泄之,则其势不至 于破决荡溢而不可止。然天下之人,常狎其安流无事之不足畏也,而不为去其所激;观其激作相蹙溃 乱未发之际,而以为不至于大惧,不能徐泄其怒,是以遂至

横流于中原,而不可卒治。 昔者天下既安,其人皆欲安坐而守之,循循以为敦厚,默默以为忠信。忠臣义士之气,愤闷而不得发 ,豪俊之士不忍其郁郁之心,起而振之,而世之士大夫好勇而轻进、喜气而不慑者,皆乐从而群和之 ,直言忤世而不顾,直行犯君而不忌。今之君子,累累而从事于此矣。然天下犹有所不从,其馀风故 俗犹众而未去,相与抗拒,而胜负之数未有所定,邪正相搏,曲直相犯,二者溃溃而不知其所终极。 盖天下之势已少激矣,而上之人不从而遂决其壅,臣恐天下之贤人,不胜其忿,而自决之也。夫惟天 子之尊,有所欲为,而天下从之。今不为决之于上,而听其自决,则天下之不同者,将悻然而不服。 而天下之豪俊,亦将奋踊不顾,而力决之,发而不中,故大者伤,小者死,横溃而不可救。譬如东汉 之士,李膺、杜密、范涝、张俭之党,慷慨议论,本以矫拂世俗之弊,而当时之君,不为分别天下之 邪正,以决其气,而使天下之士发愤而自决之,而天下遂以大乱。 由此观之,则夫英雄之士,不可以不少遂其意也。是以治水者,惟能使之日夜流注而不息,则虽有蛟 龙鲸鲵之患,亦将顺流奔走,奋迅悦豫,而不暇及于为变。苟其潴畜浑乱壅闭而不决,则水之白怪皆 将勃然放肆,求以自快其意而不可御。故夫天下亦不可小为少决,以顺适其意也。
苏子由

x0c臣闻天下有权臣,有重臣,二者其迹相近而难明。天下之人知恶夫权臣之专,而世之重臣,亦遂不容 于其间。夫权臣者,天下不可一日而有,而重臣者,天下不可一日而无也。天下徒见其外,而不察其 中,见其皆侵天子之权,而不察其所为之不类,足以举皆嫉之,而无所喜,此亦已太过也。 今夫权臣之所为者,重臣之所切齿;而重臣之所取看,权臣之所不顾也。将为权臣耶?必将内悦其君 之心,委曲听顺而无所违戾,外窃其生杀予夺之柄,黜陟天下,以见己之权,而没其君之威惠;内能 使其君欢爱悦怿,无所不顺,而安为之上,外能使其公卿大夫百官庶吏无所不归命,而争为之腹心 :上爱下顺,合而为一,然后权臣之势遂成而不可拔。至于重臣则不然,君有所为不呵则必争;争之 不能,而其事有所必不可听,则专行而不顾。待具成败之迹著,则上之心将释然而自解。其在朝廷之 中,天子为之踧然而有所畏,士大夫不敢安肆怠惰于其侧。爵禄庆赏,己得以议其可否,而不求以为 己之私惠;刀锯斧钺,己得以参其轻重,而不求以为己之私势。要以使天子有所不可必为,而群下有 所震惧,而己不与其利。何者?为重臣者不待天下之归己,而为权臣者亦无斯事天

子之畏己也。故各 因其行事,而观其意之所在,则大下谁呵欺者?臣故曰为天下安可一日无重臣也。 且今使天下而无重臣,则朝廷之事,惟天子之所为,而无所可否。虽天子有纳谏之明,而百官畏惧战 栗,无平昔尊重之势,谁肯触忌讳、冒罪戾而为天下言者?惟其小小得失之际,乃敢上章,欢哗而无 所惮,至于国之大事,安危存亡之所系,则将卷舌而去,谁敢发而受其祸?此人主之所大患也。悲夫 !后世之君,徒见天下之权臣出入唯唯,以为有礼,而不知此乃所以潜溃其国;徒见天下之重臣刚毅 果敢,喜逆其意,则以为不逊,而不知其有社稷之虑。二者淆乱于心,而不能辨其邪正,是以丧乱相 仍而不悟,何足伤也!昔者卫太子聚兵以诛江充,武帝震怒,发兵而攻之,京师至使丞相、太子相与 交战,不胜而走,又使天下极其所往,而翦灭其迹。当此之时,苟有重臣出身而当之,拥护太子,以 待上意之少解,徐发其所蔽,而开其所怒,则其父子之际,尚可得而全也。惟无重臣,故天下皆知之 而不敢言。臣愚以为凡为天下宜有以养其重臣之威,使天下百官有所畏忌,而缓急之间,能有所坚忍 持重而不可夺者。窃观方今四海无变,非常之事,宜其息而不作。然及今日而虑之,则可以无异日之 患。不然者,谁能知其果无有也而不为之计哉? 抑臣闻之:今世之弊,在于法禁太密,一举足不如律令,法吏且以为言,而不问其意之所属,是以虽 天子之大臣,亦安敢有所为于法律之外,以安天下之大事?故为天子之计,莫若少宽其法,使大臣得 有所守,而不为法之所夺。昔申屠嘉为丞相,至召天子之幸臣邓通立之堂下,而诘责其过,是时通几 至于死而不救。天子知之,亦不以为怪,而申屠嘉亦卒非汉之权臣。由此观之,重臣何损于天下哉!
苏子由
臣闻王道之至于民也,其亦深矣。贤人君子自洁于上,而民不免为小 人;朝廷之间,揖让如礼,而民不免为盗贼。礼行于上,而淫僻邪放之风起于下而不能止,此犹未免 为王道之未成也。王道之本,始于民之自喜,而成于民之相爱。而王者之所以求之于民者,其粗始于 力田,而其精极于孝悌、廉耻之际。力田者,民之最劳,而孝悌、廉耻者,匹夫匹妇之所不悦。强所 最劳,而使之有自喜之心;劝所不悦,而使之有相爱之意。故夫王道之成,而及其至于民,其亦深矣 。古者天下之灾,水旱相仍,而上下不相保,此其祸起于民之不自喜于力田。天下之乱,盗贼放恣 ,兵革不息,而民不乐业,此其祸起于民之不相爱,而弃其孝悌廉耻之节。夫自喜,则虽有太劳,而 其事不迁;相爱,则虽有强很之心

,而顾其亲戚之乐,以不忍自弃于不义。此二者,王道之大权也。 方今天下之人,狃于工商之利,而不喜于农。惟其最愚下之人,自知其无能,然后安于田亩而不去。 山林饥饿之民,皆有盗跖趦趄之心,而闺门之内,父子交忿而不知反。朝廷之上,虽有贤人,而其教 不逮于下。是故士大夫之间,莫不以为王道之远而难成也。然臣窃观三代之遗文,至于《诗》,而以 为王道之成,有所易而不难者,夫人之不喜乎此,是未得为此之味也。故圣人之为诗,道其耕耨播种 之勤,而述其岁终仓廪丰实,妇子喜乐之际,以感动其意。故曰:“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 ,实函斯活。或来瞻女,载筐及筥,其饷伊黍,其笠伊纠,其镈斯赵,以薅荼蓼。”当此时也,民既 劳矣,故为之言其室家来馌而慰劳之者,以勉卒其事。而其终章曰:“荼蓼朽止,黍稷茂止。获之捏 挃,积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杀时犉牡,有救其角。以似

x0c以续,续古之人。”当此之时,岁功既毕,民之劳者,得以与其妇子皆乐于此,休息闲暇,饮酒食肉 ,以自快于一岁。则夫勤者有以自忘其勤,尽力者有以轻用其力,而很戾无亲之人有所慕悦,而自改 其操。此非独于《诗》云尔,导之使获其利,而教之使知其乐,亦如是也。且民之性,固安于所乐 ,而悦于所利,此臣所以为王道之无难者也。 盖臣闻之,诱民之势,远莫如近,而近莫如其所与竞。今行于朝廷之中,而田野之民无迁善之心,此 岂非其远而难至者哉!明择郡县之吏,而谨法律之禁,刑者布市,而顽民不悛。夫乡党之民,其视郡 县之吏,自以为非其比肩之人,徒能畏其用法,而袒背受笞于其前不为之愧,此其势可以及民之明罪 ,而不可以及其隐慝。此岂非其近而无所与竞者耶?惟其里巷亲戚之间,幼之所与同戏,而壮之所与 共事,此其所与竞者也。臣愚以谓古者郡县有三老、啬夫,今可使推择民之孝悌无过、力田不惰、为 民之素所服者为之。无使治事,而使讥诮教诲其民之怠惰而无良者,而岁时伏腊,郡县颇致礼焉,以 风天下,使慕悦其事,使民皆有愧耻勉强不服之心。今不从民之所与竞而教之,而从其所素畏,夫其 所素畏者,彼不自以为伍,而何敢求望其万一?故教天下,自所与竞者始,而王道可以渐至于下矣。 中间引《诗》一段,文字甚佳,而于后半“民所与竞”,义不甚联贯,是子由精神短处。
苏子由
臣闻三代之盛时,天下之人,自匹夫以上,莫不务自修洁,以求为君子。父子相爱,兄弟相悦,孝弟 忠信之美,发于士大夫之间,而下至于田亩,朝

夕从事,终身而不厌。至于战国,王道衰息,秦人驱 其民而纳之于耕耘战斗之中,天下翕然而从之,南亩之民而皆争为干戈旗鼓之事。以首争首,以力搏 力,进则有死于战,退则有死于将,其患无所不至。周、秦之间,其相去不数十百年,周之小民,皆 有好善之心,而秦人独喜于战攻,虽其死亡,而不肯以自存。此二者,臣窃知其故也。夫天下之人 ,不能尽知礼义之美,而亦不能奋不自顾以陷于死伤之地。其所以能至于此者,上之人实使之然也。 然而闾巷之民,劫而从之,则可以与之侥幸于一时之功,而不可以望其久远。而周、秦之风俗,皆累 世而不变,此不可不察其术也。 盖周之制,使天下之士,孝悌忠信,闻于乡党,而达于国人者,皆得以登于有司。而秦之法,使其武 健壮勇能斩捕甲首者,得以自复其役。上者优之以爵禄,而下者皆得役属其邻里,天下之人知其利之 所在,则皆争为之,而尚安知其他?然周以之兴,而秦以之亡,天下遂皆尤秦之不能,而不知秦之所 以使天下者,亦无以异于周之所以使天下。何者?至便之势,所以奔走天下,万世之所不易也,而特 论其所以使之者何如焉耳。 今者,天下之患实在于民昏而不知教。然臣以谓其罪不在于民,而上之所以使之者或未至也。且天子 之所求于天下者,何也?天下之人,在家欲得其孝,而在国欲得其忠,兄弟欲其相与为爱,而朋友欲 其相与为信,临财欲其思廉,而患难欲其思义。此诚天子之所欲于天下者。古之圣人,所欲而遂求之 ,求之以势,而使之自至。是以天下争为其所求,以求称其意。今有人,使人为之牧其牛羊,将责之 以其牛羊之肥,则因其肥瘠而制其利害,使夫牧者趋其所利而从之,则可以不劳而坐得其所欲。今求 之以牛羊之肥瘠,而乃使之尽力于樵苏之事,以其薪之多少而制其赏罚之轻重,则夫牧人将为牧耶 ?将为樵耶?为樵则失牛羊之肥,而为牧则无以得赏,故其人举皆为樵,而无事于牧。吾之所欲者牧 也,而反樵之为得,此无足怪也。今夫天下之人所以求利于上者,果安在哉?士大夫为声病剽略之文 ,而治苟且记问之学,曳裾束带,俯仰周旋,而皆有意于天子之爵禄。夫天子之所求于天下者,岂在 是也!然天子之所以求之者唯此,而人之所由以有得者亦唯此,是以若此不可却也。嗟夫!欲求天下 忠信孝悌之人,而求之于一日之试,天下尚谁知忠信孝悌之可喜,而一日之试之可耻而不为者?《诗 》云:“无言不酬,无德不报。”臣以为欲得其所求,宜遂以其所欲而求之,开之以利,而作其怠 ,则天下必有应者。今间岁而一收天下之才,奇人

善士,固宜有起而入于其中。然天下之人不能深明 天子之意,而以为所为求之者,止于其目之所见,是以尽力于科举,而不知自反于仁义。 臣欲复古者孝悌之科,使州县得以与今之进士同举而皆进,使天下之人,时获孝悌忠信之利,而明知 天子之所欲如此,则天下宜可渐化,以副上之所求。然臣非谓孝悌之科,必多得天下之贤才,而要以 使天下知上意之所在,而各趋于其利,则庶乎不待教而忠信之俗可以渐复。此亦周、秦之所以使人之

x0c术欤!
周显王三十年,秦孝公二十三年
赵良见商君。商君曰:“鞅之得见也,从孟兰皋,今鞅请得交,可乎?” 赵良曰:“仆弗敢愿也。孔丘有言曰:‘推贤而戴者进,聚不肖而王者退。’ 鼐按:王者言推尊之 ,《庄子》“彼兀者而王先生”。 仆不肖,故不敢受命。仆闻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非其 名而有之曰贪名。’仆听君之义,则恐仆贪位贪名也,故不敢闻命。”商君曰:“子不说吾治秦与 ?” 赵良曰:“反听之谓聪,内视之谓明,自胜之谓强。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君不若道虞舜之 道,无为问仆矣。”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 女之别,大筑冀阙,营如鲁、卫矣。子观我治秦也,孰与五羖大夫贤?” 赵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以亡 。君若不非武王乎,则仆请终日正言而无诛,可乎?”商君曰:“语有之矣:貌言,华也;至言,实 也;苦言,药也;甘言,疾也。夫子果肯终日正言,鞅之药也。鞅将事子,子又何辞焉!” 赵良曰:“夫五羖大夫,荆之鄙人也。闻秦缪公之贤,而愿望见,行而无资,自粥于秦客,被褐食牛 。期年,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国莫敢望焉。相秦六七年,而东伐郑三置晋 国之君,一救荆国之祸。发教封内,而巴人致贡;施德诸侯,而八戎来服。由余闻之,款关请见。五 羖大夫之相秦也,劳不坐乘,暑不张盖,行于国中,不从车乘,不操干戈,功名藏于府库,德行施于 后世。五羖大夫死,秦国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今君之见秦王也 ,因嬖人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也。相秦不以百姓为事,而大筑冀阙,非所以为功也。刑黥太子之 师傅。残伤民以骏刑,是积怨畜祸也。教之化民也深于命,民之效上也捷于令。今君又左建外易, 人臣车盖,不建车上,雨则拥之,其程直,若左建,则曲柄建于车上,即左纛矣。“易”当为“昜 ”,即马额之锡,其言侈于臣礼,不但坐乘

张盖而已。 非所以为教也。君又南面也而称寡人,日绳 秦之贵公子。《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以《诗》观之,非所以为 寿也。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杀祝欢而黥公孙贾。《诗》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此 数事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后车十数,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持矛而操闟戟者 ,旁车而趋。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 延年益寿乎?则何不归十五都,灌园于鄙,劝秦王显岩穴之士,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 ,可以少安。君尚将贪商於之富,宠秦国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秦国之所以 收君者,岂其微哉!亡可翘足而待。”商君弗从。
显王四十六年,楚怀王六年
楚使柱国昭阳将兵而攻魏,破之于襄陵,得入邑。又移兵而攻齐,齐王患之。陈轸适为秦使齐,齐王 曰:“为之奈何?”陈轸曰:“王勿忧,请令罢之。”即往见昭阳军中,曰:“愿闻楚国之法,破军 杀将者,何以贵之?”昭阳曰:“其官为上柱国,封上爵执珪。”陈轸曰:“其有贵于此者乎?”昭 阳曰:“令尹。”陈轸曰:“今君已为令尹矣,此国冠之上。臣请得譬之。人有遗其舍人一卮酒者

x0c,舍人相谓曰:‘数人饮此,不足以遍,请遂画地为蛇,蛇先成者独饮之。一人曰:‘吾蛇先成。 ’举酒而起,曰:‘吾能为之足。’及其为之足而后成人夺之酒而饮之,曰:‘蛇固无足,今为之足 ,是非蛇也。今君相楚而攻魏,破军杀将,功莫大焉。冠之上不可以加矣。今又移兵而攻齐,攻齐胜 之,官爵不加于此;攻之不胜,身死爵夺,有毁于楚:此为蛇为足之说也。不若引兵而去以德齐,此 持满之术也。”昭阳曰:“善。”引兵而去。
楚怀王十六年
秦欲伐齐,而楚与齐从亲,秦惠王患之,乃宣言张仪免相,使张仪南见楚王,谓楚王曰:“敝邑之王 所甚说者,无先大王,虽仪之所甚愿为门阑之厮者,亦无先大王。敝邑之王所甚憎者,无先齐王,虽 仪之所甚憎者,亦无先齐王。而大王和之,是以敝邑之王不得事王,而令仪亦不得为门阑之厮也。王 为仪闭关而绝齐,今使使者从仪西,取故秦所分楚商於之地方六百里,如是则齐弱矣。是北弱齐,西 德于秦,私商於以为富,此一计而三利俱至也。”怀王大悦,乃置相玺于张仪,日与置酒,宣言“吾 复得吾商於之地”。群臣皆贺,而陈轸独吊。怀王曰:“何故?”陈轸对曰:“秦之所为重王者,以 王之有齐也。今地未可得,而齐交先绝,是楚孤也。夫秦又何重孤国

哉?必轻楚矣。且先出地而后绝 齐,则秦计不为。先绝齐而后责地,则必见欺于张仪。见欺于张仪,则王必怨之。怨之,是西起秦患 ,北绝齐交。西起秦患,北绝齐交,则两国之兵必至。臣故吊。”楚王弗听。
《大事记》载显王四十七年,齐宣二十一年。吴师道疑在赧王十六年
秦伐魏,陈轸合三晋而东,谓齐王曰:“古之王者之伐也,欲以正天下而立功名以为后世也。今齐、 楚、燕、赵、韩、梁六国之递甚也,不足以立功名,适足以强秦而自弱也,非山东之上计也,能危山 东者,强秦也。不忧强秦,而递相罢弱,而两归其国于秦,此臣之所以为山东之患。天下为秦相割 ,秦曾不出力;天下为秦相烹,秦曾不出薪。何秦之智,而山东之愚邪?愿大王之察也。古之五帝、 三王、五伯之伐也,伐不道者;今秦之伐天下不然,必欲反之,主必死辱,民必死虏。今韩、梁之目 未尝干,而齐民独不也。非齐亲而韩、梁疏也,齐远秦而韩、梁近,今齐将近矣!今秦欲攻梁绛、安 邑,秦得绛、安邑以东下河,必表里河山,而东攻齐,举齐属之海,南面而孤楚、韩,梁,北向而孤 燕,赵,齐无所出其计矣。愿王熟虑之。今三晋已合矣,复为兄弟约,而出锐师以戍梁绛、安邑,此 万世之计也。齐非急以锐师合三晋,必有后忧。三晋合,秦必不敢攻梁,必南攻楚。楚、秦构难,三 晋怒齐不与己也,必东攻齐。此臣之所谓齐必有大忧。不如急以兵合于三晋一。”齐王敬诺,果以兵 合于三晋。
周显王三十五年,燕文公二十八年
苏秦将为从,北说燕文侯曰:“燕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滹沱、 易水,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车七百乘,骑六千匹,粟支二年。南有碣石、雁门之饶, 鼐按 :碣石在燕东,海中之货,自此入河;雁门在西北,沙漠之货,自此入。路皆达于燕南,故南有其饶 也。 北有枣栗之利,民虽不田作,枣栗之实,足食于你矣。此所谓天府也。

x0c“夫安乐无事,不见覆军杀将之忧,无过燕矣。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兵者,以赵 之为蔽于其南也。秦、赵五战,秦再胜而赵三胜,秦、赵相敝,而王以全燕制其后,此燕之所以不犯 难也。且夫秦之攻燕也,逾云中、九原,过代、上谷,弥地踵道数千里,虽得燕城,秦计固不能守也 。秦之不能害燕亦明矣。今赵之攻燕也,发号出令,不至十日,而数十万之众,军于东垣矣。度滹沱 ,涉易水,不至四五日而距国都矣。故曰秦之攻燕也,战于千里之外;赵之攻燕也,战于百里之内。 夫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计无过于此者。是故愿大

王与赵从亲,天下为一,则国必无患矣。 ” 燕王曰:“寡人国小,西迫强秦,促近齐、赵,齐、赵强国,今主君幸教诏之,合从以安燕,敬以国 从。”于是赍苏秦车马金帛以至赵。
恐即苏秦说燕之年,肃侯之十六年
苏秦从燕之赵,始合从,说赵王曰:“天下之卿相人臣,乃至布衣之士,莫不高贤大王之行义,皆愿 奉教陈忠于前之日久矣。虽然,奉阳君妒,大王不得任事,是以外宾客、游谈之士无敢尽忠于前者。 今奉阳君捐馆舍,大王乃今然后得与士民相亲,臣故敢尽其愚忠。 “为大王计,莫若安民无事,请无庸有为也。安民之本,在于择交,择交而得则民安;择交不得,则 民终身不得安。请言外患:齐、秦为两敌,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齐,而民不得安,倚齐攻秦,而民不 得安。故夫谋人之主,伐人之国,常苦出辞断绝人之交。愿大王慎无出于口也。请屏左右,白言所以 异阴阳而已矣。大王诚能听臣,燕必致毡裘狗马之地,齐必致海隅鱼盐之地,楚必致桔柚云梦之地 ,韩、魏皆可使致封地汤沐之邑。贵戚父兄,皆可以受封侯。夫割地效实,五霸之所以覆军禽将而求 也;封侯贵戚,汤、武之所以放杀而争也。今大王垂拱而两有之,是臣之所以为大王愿也。 “大王与秦,则秦必弱韩、魏;与齐,则齐必弱楚、魏。魏弱则割河外,韩弱则效宜阳,宜阳效则上 郡绝, 此上郡是韩地,在河北者,平阳、上党皆是。非魏西河之外地后入于秦之上郡。 河外割则道 不通,楚弱则无援。此三策者,不可不熟计也。 “夫秦下轵道,则南阳动,劫韩包周,则赵自销铄;据卫取淇,则齐必入朝。秦欲已得行于山东,则 必举甲而向赵。秦甲涉河逾漳,据番吾,则兵必战于邯郸之下矣。此臣之所以为大王患也。 “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如赵强。赵地方三千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西 有常山,南有河、漳,东有清河,北有燕国。燕固弱国,不足畏也。且秦之所畏害于天下者莫如赵 ,然而秦不敢举兵甲而伐赵者,何也?畏韩、魏之议其后也。然则韩、魏,赵之南蔽也。秦之攻韩、 魏也则不然,无有名山大川之限,稍稍蚕食之,傅之国都而止矣。韩、魏不能支秦,必入臣于秦。秦 无韩、魏之隔,祸必中于赵矣。此臣之所以为大王患也。 “臣闻尧无三夫之分,舜无咫尺之地,以有天下;禹无百人之聚,以王诸侯;汤、武之卒,不过三千 人,车不过三百乘,而为天子:诚得其道也。是故明主外料其敌国之强弱,内度其士卒之众寡、贤与 不肖,不待两军相当,而胜败存亡之机节,固已见于胸中矣。岂掩于众人之言,而以冥冥决事

哉! “臣窃以天下地图按之,诸侯之地,五倍于秦,料诸侯之卒,十倍于秦,六国并力为一,西面攻秦 ,秦破必矣。今西面而事之,见臣于秦。夫破人之与破于人也,臣人之与臣于人也,岂可同日而言之 哉!夫横人者,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与秦成;与秦成,则高台榭,美宫室,听竽笙琴瑟之音,察五味之 和,前有轩辕,后有长庭,美人巧笑,卒有秦患而不与其忧。是故横人日夜务以秦权恐猖诸侯,以求 割地,愿大王之熟计也。 “臣闻明主绝疑去谗,屏流言之迹,塞朋党之门,故尊主、广地、强兵之计臣,得陈忠于前矣。故窃 为大王计,莫如一韩、魏、齐、楚、燕、赵六国从亲以摈秦,令天下之将相,相与会于洹水之上,通 质,刑白马以盟之。约曰:‘秦攻楚,齐、魏各出锐师以佐之,韩绝食道,赵涉河、漳,燕守常山之 北。秦攻韩、魏,则楚绝其后,齐出锐师以佐之,赵涉河、漳,燕守云中。秦攻齐,则楚绝其后,韩 守成皋,魏塞午道,赵涉河、漳、博关,燕出锐师以佐之。秦攻燕,则赵守常山,楚军武关,齐涉渤 海,韩、魏出锐师以佐之。秦攻赵,则韩军宜阳,楚军武关,魏军河外,齐涉清河, 秦攻赵,齐不

x0c应远涉渤海,盖清河之误耳。《史记》是 。燕出锐师以佐之。诸侯有先背约者,五国共伐之。’六 国从亲以摈秦,秦必不敢出兵于函谷关,以害山东矣。如是,则霸业成矣。” 赵王曰:“寡人年少,莅国之日浅,未尝得闻社稷之长计。今上客有意存天下,安诸侯,寡人敬以国 从。”乃封苏秦为武安君,饬车百乘,黄金千镒,白璧百双,锦绣千纯,以约诸侯。
《史记》作说宣惠王
苏秦为赵合从说韩王曰:“韩北有巩、洛、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商阪之塞, “商”字依《史记》 ,《策》作“常”。 东有宛穰、洧水,南有陉山,地方千里,带甲数十万,天下之强弓劲弩,皆自 韩出。溪子、少府时力、距来皆射六百步之外。韩卒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远者达胸,近者掩心。 韩卒之剑戟,皆出于冥山、棠溪、墨阳、合伯、邓师、宛冯、龙渊、太阿,皆陆断马牛,水击鹄雁 ,当敌即斩。坚甲铁幕,革抉吠芮,无不毕具。 《国策》“甲”下有“盾鞮鍪”字。按“”读“伐 ”,即是盾,不当重及,故从《史记》去三字。又下文“被坚甲”三句,乘上三项,则“坚甲”属下 句读,与“即斩”属下为句者非是。 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跖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 。夫以韩之劲,与大王之贤,乃欲西面事秦,称东藩,筑帝宫,受冠带,祠春秋,交臂而服焉,夫羞 社稷而为天下笑,无过此者矣。是故愿大王之熟计之也

。 “大王事秦,秦必求宜阳、成皋。今兹效之,明年又益求割地,与之,即无地以给之;不与,则弃前 功而后更受其祸。且夫大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夫以有尽之地,而逆无已之求,此所谓市怨而 买祸者也,不战而地已削矣。臣闻鄙语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今大王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 以异于牛后乎?夫以大王之贤,挟强韩之兵,而有牛后之名,臣窃为大王羞之。” 韩王忿然作色,攘臂按剑,仰天太息曰:“寡人虽死,必不能事秦。今主君以赵王之教诏之,敬奉社 稷以从。”
显王三十六年,魏襄二年
苏子为赵合从,说魏王曰:“大王之地,南有鸿沟、陈、汝南、许、鄢、昆阳、邵陵、舞阳、新郪, 《后汉•郡国志》:汝南,宋公国,周名郪邱,汉改名新郪。然则此“新”字衍,抑当依《史记》新 都。 东有淮、颍、沂、黄、煮枣、无疏,西有长城之界,北有河外、卷、衍、酸枣, 《史记》正义 谓河外为河南地,此犹未明。盖大梁正河南地,若言其北,当言河内矣。盖魏以大梁、邺夹河南北 ,并以为都,其正北乃韩之上党,不可举也。此云河外,乃河既折而北流,为东河,其东南曰外,乃 秦汉之东郡地,在大梁东北者耳。卷、衍不知何处,必不如注家以汉河南郡之卷为解。盖卷县,正是 上文长城之一界,非此卷、衍。此卷、衍亦东郡左右地耳,以张仪说魏“秦下河外,拔卷、衍,则赵 不南,魏不北”语证之,尤明。又苏秦说赵,“河外割,则道不通”。亦指此,并非正南河之南地。 地方千里,名虽小,然而庐田庑舍,曾无所刍牧牛马之地,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殷 殷,若有三军之众。臣窃料之,大王之国不下于楚,然横人王外交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国患 ,不被其祸。夫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罪无过此者。且魏,天下之强国也,大王,天下之贤主也 。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称东藩,筑帝宫,祠春秋,臣窃为大王愧之。 “臣闻越王勾践,以散卒三千,禽夫差于干遂;武王卒三千人,革车三百乘,斩纣于牧之野。岂其士 卒众哉?诚能振其威也。今窃闻大王之卒,武力二十余万,苍头二十万,奋击二十万,厮徒十万,车

x0c六百乘,骑五千匹,此其过越王勾践、武王远矣,今乃劫于群臣之说,而欲臣事秦。夫事秦,必割地 效质,故兵未用而国已亏矣。凡群臣之言事秦者,皆奸臣,非忠臣也。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 ,偷取一旦之功,而不顾其后,破公家而成私门,外挟强秦之势,而内劫其主,以求割地。愿大王之 熟察之也。 “《周书》曰:‘绵绵不绝,蔓蔓若何?毫毛不拔,将成

斧柯。前虑不定,后有大患,将奈之何 ?’大王诚能听臣,六国从亲,专心并力,则必无强秦之患。故敝邑赵王使使臣献愚计,奉明约,在 大王诏之。” 魏王曰:“寡人不肖,未尝得闻明教。今主君以赵王之诏诏之,敬以国从。”
齐宣十年
苏秦为赵合从,说齐宣王曰:“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 齐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粟如邱山。齐车之良,五家之兵,疾如锥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即 有军役,未尝倍泰山,绝清河,涉渤海也。临淄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 ,不待发于远县,而临淄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 鸡走狗,六博蹹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袵成帏,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 高气扬。夫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强,天下不能当。今乃西面事秦,窃为大王羞之。 “且夫韩、魏所以畏秦者,以与秦接界也。兵出而相当,不十日,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韩、魏战而 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以亡随其后。是故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今 秦攻齐则不然,倍韩、魏之地,至卫阳晋之道,经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马不得并行,百人守险 ,千人不能过也。秦虽欲深入,则狼顾,恐韩、魏之议其后也。是故恫疑虚喝,高跃而不敢进,则秦 不能害齐亦明矣。夫不料秦之不奈我何也,而欲西面事秦,是群臣之计过。今臣无事秦之名,而有强 国之实,臣固愿大王少留计。” 齐王曰:“寡人不敏,今主君以赵王之诏告之,敬奉社稷以从。”
人有毁苏秦者曰:“左右卖国反覆之臣也,将作乱。”苏秦恐得罪,归而燕王不复官也。苏秦见燕王 曰:“臣,东周之鄙人也,无有分寸之功,而王亲拜之于庙,而礼之于廷。今臣为王却齐之兵,而攻 得十城,宜以益亲。今来而王不听臣者,人必有以不信伤臣于王者。臣之不信,王之福也。臣闻忠信 者所以自为也,进取者所以为人也。且臣之说齐王,曾非欺之也。臣弃老母于东周,固去自为而行进 取也。今有孝如曾参,廉如伯夷,信如尾生,得此三人者,以事大王,何若?”王曰:“足矣。”苏 秦曰:“孝如曾参,义不离其亲一宿于外,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事弱燕之危主哉?廉如伯夷 ,义不为孤竹君之嗣,不肯为武王臣,不受封侯,而饿死首阳山下。有廉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 里,而行进取于齐哉?信如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有信如此,王 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却齐之强兵哉?

臣所谓以忠信得罪于上者也。” 燕王曰:“若不忠信耳,岂有以忠信而得罪者乎?”苏秦曰:“不然。臣闻客有远为吏,而其妻私于 人者,其夫将来,其私者忧之。妻曰:‘勿忧,吾已作药酒待之矣。’居三日,其夫果至,妻使妾举 药酒进之。妾欲言酒之有药,则恐其逐主母也;欲勿言乎,则恐其杀主父也。于是乎详僵而弃酒。主 父大怒,笞之五十。故妾一僵而覆酒,上存主父,下存主母,然而不免于笞。恶在乎忠信之无罪也 ?夫臣之过,不幸而类是乎!”燕王曰:“先生复就故官。”益厚遇之。

x0c孟尝君将入秦,止者千数而弗听。苏代欲止之。孟尝君曰:“人事者吾已尽知之矣,吾所未闻者独鬼 事耳。”苏代曰:“臣之来也,固不敢言人事也,固且以鬼事见君。”孟尝君见之。谓孟尝君曰 :“今者臣来过于淄上,有土偶人与桃梗相与语。桃梗谓土偶人曰:‘子西岸之土也,埏子以为人 ,至岁八月,降雨下,淄水至,则汝残矣。’土偶曰:‘不然。吾西岸之土也,残则复西岸耳。今子 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则子漂漂者将何如耳?’今秦四塞之国 ,譬如虎口,而君入之,则臣不知君所出矣。”孟尝君乃止。
苏子说齐王曰:“齐、秦立为两帝,王以天下为尊秦乎?且尊齐乎?”王曰:“尊秦。”“释帝,则 天下爱齐乎?且爱秦乎?”王曰:“爱齐而憎秦。”“两帝立,约伐赵,孰与伐宋之利也?” 姚宏 曰:刘本有“王日不如伐宋”六字。 对曰:“夫约均,然与秦为帝,而天下独尊秦而轻齐;齐释帝 ,则天下爱齐而憎秦。伐赵不如伐宋之利。故臣愿王明释帝以就天下,倍约摈秦,勿使争重,而王以 其间举宋。夫有宋,则卫之阳城危;有淮北,则楚之东国危;有济西,则赵之河东危;有陶、平陆 ,则梁门不启。故释帝而贰之以伐宋之事,则国重而名尊。燕、楚以形服,天下不敢不听,此汤、武 之举也。敬秦以为名,而后使天下憎之,此所谓以卑易尊者也。愿王之熟虑之也。”
齐伐宋,宋急,苏代乃遗燕昭王书曰: 夫列在万乘,而寄质于齐,名卑而权轻;奉齐助之伐宋, 《史》作“奉万乘助齐伐宋”,今从《国 策》。 民劳而实费;夫破宋,残楚淮北,肥大齐,仇强而国害:此三者,皆国之大败也。然且王行 之者,将以取信于齐也。齐加不信于王,而忌燕愈甚,是王之计过矣。夫以宋加之淮北,强万乘之国 也,而齐并之,是益一齐也。北夷方七百里,加之以鲁、卫,强万乘之国也,而齐并之,是益二齐也 。夫一齐之强,燕犹狼顾而不能支,今以三齐临燕,其祸必大矣。 虽然,智者举事

,因祸为福,转败为功。齐紫,败素也,而贾十倍;越王勾践栖于会稽,复残强吴而 霸天下:此皆因祸为福,转败为功者也。今王若欲因祸为福,转败为功,则莫若遥 《史》作“挑” 霸齐而尊之,使使盟于周室,焚秦符,曰:“其大上计破秦,其次必长摈之。”秦挟摈以待破,秦王 必患之。秦五世伐诸侯,今为齐下,秦王之志,苟得穷齐,不惮以国为功。然则王何不使辩士以此言 说秦王曰:“燕、赵破宋肥齐,尊之,为之下者,燕、赵非利之也。燕、赵不利而势为之者,以不信 秦王也。然则王何不使可信者接收燕、赵,令泾阳君、高陵君先于燕、赵?秦有变,因以为质,则燕 、赵信秦。秦为西帝,燕为北帝,赵为中帝,立三帝以令于天下。韩、魏不听,则秦伐之,齐不听 ,则燕、赵伐之,天下孰敢不听?天下服听,因驱韩、魏以伐齐,曰:‘必反宋地,归楚淮北。’反 宋地,归楚淮北,燕、赵之所利也;并立三帝,燕、赵之所愿也。夫实得所利,尊
得所愿,燕、赵弃齐,如脱矣。今不收燕、赵,齐霸必成。诸侯赞齐而王不从,是国伐也;诸侯赞齐 而王从之,是名卑也。今收燕、赵,国安而名尊;不收燕、赵,国危而名卑。夫去尊安而取危卑,智 者不为也。”秦王闻若说,必若刺心。然则王何不使辩士以此若言说秦?秦必取,齐必伐矣。夫取秦 ,厚交也;伐齐,正利也。尊厚交,务正利,圣王之事也。

x0c燕昭王善其书,曰:“先人尝有德苏氏,子之之乱,而苏氏去燕。燕欲报仇于齐,非苏氏莫可。”乃 召苏代,复善待之,与谋伐齐。竟破齐,齐湣王出走。
当在赧王三十六七年,燕昭末年,秦拔楚鄢、郢时
秦召燕王,燕王欲往。苏代约燕王曰:“楚得枳而国亡,齐得宋而国亡,齐、楚不得以有枳、宋事秦 者,何也?是则有功者,秦之深仇也。秦取天下,非行义也,暴也。秦之行暴,正告天下。 “告楚曰:‘蜀地之甲,轻舟 《史》作乘船。 浮于汶,乘夏水而下江,五日而至郢。汉中之甲,轻 舟出于巴,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五渚。寡人积甲宛,东下随,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寡人如 射隼矣。王乃待天下之攻函谷,不亦远乎?’楚王为是之故,十七年事秦。 “秦正告韩曰:‘我起乎少曲,一日而断太行;我起乎宜阳,而触平阳,二日而莫不尽繇;我离两周 而触郑,五日而国举。’韩氏以为然,故事秦。 “秦正告魏曰:‘我举安邑,塞女戟,韩氏、 此韩氏,河东地名,属魏。 太原卷。下轵道, 徐广 曰:霸陵有轵道亭。鼐按:此谓河内轵县,徐误。 道南阳、封、冀,兼包两周。乘夏水,浮轻舟 ,强弩在前,铦戟在

后。决荥口,魏无大梁;决白马之口,魏无黄、 黄有三,在河内者曰内黄,在 陈留者曰外黄,在曹州者曰小黄,与济阳连。此黄,小黄也。《史记》本有外字,非是。 济阳;决 宿胥之口,魏无虚、顿邱。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魏以为然,故事秦。 “秦欲攻安邑,恐齐据 《史》作救。 之,则以宋委于齐,曰:‘宋王无道,为木人以象寡人,射其 面。寡人地绝兵远,不能攻也,王苟能破宋有之,寡人如自得之。’已得安邑,塞女戟,因以破宋为 齐罪。 “秦欲攻韩,恐天下救之,则以齐委于天下。曰:‘齐王四与寡人约,四欺寡人,必率天下以攻寡人 者三。有齐无秦,有秦无齐,必伐之,必亡之。’已得宜阳、少曲,致蔺、离 《史》无离字。 石 ,因以破齐为天下罪。 “秦欲攻魏重楚,则以南阳委于楚。曰:‘寡人固与韩且绝矣,残均陵,塞黾厄,苟利于楚,寡人如 自有之。’魏弃与国而合于秦,因以塞黾阨为楚罪。 “兵困于林中,重燕、赵,以胶东委于燕,以济西委于赵。已得讲于魏,质 《史》作至 。公子延 ,因犀首属行而攻赵。 “兵伤于离 《史》作谯。 石,遇败于马陵, 《史》作阳马。 而重魏,则以叶、蔡委于魏。已得讲 于赵,则劫魏,魏不为割。困则使太后、穰侯为和,赢则兼欺舅与母。 “适燕者曰以胶东,适赵者曰以济西,适魏者曰以叶、蔡,适楚者曰以塞黾厄,适齐者曰以宋。必令 其言如循环,用兵如刺蜚,母不能制,舅不能约。 “龙贾之战,岸门之战,封陵之战,高商之战,赵庄之战,秦之所杀三晋之民数百万。今其生者,皆 死秦之孤也。西河之外,上洛之地,三川晋国 晋国,谓安邑。晋末,独有绛、曲沃,而魏居安邑近 之,赵、韩皆远,故谓为晋国。苏厉曰:韩亡三川,魏亡晋国。 之祸,三晋之半,秦祸如此其大 ,而燕、赵之秦者,皆以争事秦说其主,此臣之所大患也。” 奇峻之气,有过季子。
臣闻古之贤君,其德行非布于海内也,教顺非洽于人民也,祭祀时享非数常于鬼神也。甘露降,时雨 至,年丰谷熟,民不疾疫,众人善之,然而贤主图之。 《国策》作“恶之”。 今足下之贤行功力

x0c,非数加于秦也;怨毒积怒,非素深于齐也。秦、赵与国,以强征兵于韩,秦诚爱赵乎?其实憎齐乎 ?物之甚者,贤主察之,秦非爱赵而憎齐也,欲亡韩而吞二周,故以齐 天下。 “憎齐”及“以齐 ”,《国策》作“韩”。吴师道乃疑厉为韩说,而“齐”字为司马子长所改。此大误也。苏代云 :“秦欲攻韩,恐天下救之,则以齐委于天下。”正此时情事。故为齐说,而语及韩《国策》误本 ,乃尽以

“齐”字作“韩”,岂可据耶?事当在齐湣败走,燕未尽取齐七十城时。《大事记》疑非此 时事,亦不然也。 恐事之不合,故出兵以劫魏、赵;恐天下畏己也,故出质以为信;恐天下亟反也 ,故征兵于韩以威之。声以德与国,而实伐空韩。臣以秦计为必出于此。 夫物固有势异而患同者。楚久伐而中山亡,今齐久伐而韩必亡。破齐,王与六国分其利也;亡韩,秦 独擅之。收二周西,取祭器,秦独私之。赋田计功,王之获利,孰与秦多?说士之计曰:韩亡三川 ,魏亡晋国,市朝未变,而祸已及矣。燕尽齐之北地,去沙丘、巨鹿,敛三百里; 《策》有“秦尽 ”二字。 韩之上党,去邯郸百里;燕、秦谋王之河山,间三百里而通矣。秦之上郡,近挺关, 《策 》作扞关。《大事记》云:“扞”者,扞敌之“扞”,非关名,故楚、赵皆有之。 至于榆中者,千 五百里,秦以三郡, 《策》作军。 攻王之上党,羊肠之西,句注之南,非王有已。逾句注、斩常山 而守之,三百里而通于燕, 鼐按:上党,盖韩、赵各有分地。韩之上党在南,赵之上党在北,燕尽 齐之北地以下,言秦兵之从南路者。秦之上郡以下,言秦兵之从北路者。两路皆通燕,则赵断为三矣 。 代马、胡犬不东下,昆山之玉不出,此三宝者,亦非王有已。王久伐齐,从强秦攻韩,其祸必至 于此。愿王孰虑之。 且齐之所以伐者以事王也,天下属行以谋王也。燕、秦之约成,而兵出有日矣。五国三分王之地,齐 倍五国之约,而殉王之患,西兵而禁强秦,秦废帝请服,反高平、根柔于魏,反茎分、先俞于赵,齐 之事王,宜为上佼。 《策》作“交”。 而今乃抵罪,臣恐天下后事王者之不敢自必也。愿王孰计之 也。今王毋与天下攻齐,天下必以王为义,齐抱社稷而厚事王,天下必尽重王义。王以天下善秦,秦 暴;王以天下禁之,是一世之名宠制于王也。
苏厉谓周君曰:“败韩、魏,杀犀武,攻赵取蔺、离石、祁者,皆白起。是攻用兵,又有天命也。今 攻梁,梁必破,破则周危,君不若止之。”谓白起曰:‘楚有养由基者善射,去柳叶者百步而射之 ,百发百中,左右皆曰善。有一人过曰:“善射,可教射也矣。”养由基曰:‘人皆善,子乃曰可教 射,子何不代我射之也?’客曰:‘我不能教子支左屈右。夫射柳叶者百发百中,而不以善息。少焉 气力倦,弓拨矢钩,一发不中,前功尽矣。’今公破韩、魏,杀犀武,而北攻赵,取蔺、离石、祁者 ,公也,公之功甚多。今公又以秦兵出塞,过两周,践韩,而以攻梁,一攻而不得,前功尽灭。公不 若称病不出也。”
张仪为秦连横,说魏

王曰:“魏地方不至千里,卒不过三十万人。地四平,诸侯四通,条达辐凑,无 有名山大川之阻。从郑至梁不过百里,从陈至梁二百余里,马驰人趋,不待倦而至。梁南与楚境,西 与韩境,北与赵境,东与齐境,卒戍四方,守亭障者参列,粟粮漕庾,不下十万。魏之地势,故战场 也。魏南与楚而不与齐,则齐攻其东;东与齐而不与赵,则赵攻其北;不合于韩,则韩攻其西;不亲 于楚,则楚攻其南:此所谓四分五裂之道也。

x0c“且夫诸侯之为从者,以安社稷、尊主、强兵、显名也。今从者一天下,约为兄弟,刑白马以盟于洹 水之上,以相坚也。夫亲昆弟同父母,尚有争钱财,而欲恃诈伪反覆苏秦之余谋,其不可以成亦明矣 。 “大王不事秦,秦下兵攻河外,拔卷、衍、燕、酸枣,劫卫取阳晋, 《策》作“晋阳”,误,今从 《史记》。 则赵不南:赵不南则魏不北,魏不北则从道绝,从道绝则大王之国欲求无危,不可得也 。秦挟韩而攻魏,韩劫于秦,不敢不听。秦、韩为一国,魏之亡可立而须也。此臣之所以为大王患也 。为大王计,莫如事秦。事秦则楚、韩必不敢动。无楚、韩之患,则大王高枕而卧,国必无忧矣。 “且夫秦之所欲弱莫如楚,而能弱楚者莫若魏。楚虽有富大之名,其实空虚;其卒虽众多,然而轻走 易北,不敢坚战。悉魏之兵南面而伐,胜楚必矣。夫亏楚而益魏,攻楚而适秦,乃嫁祸安国,此善事 也。大王不听臣,秦甲出而东伐,虽欲事秦,而不可得也。 “且夫从人多奋辞而寡可信,说一诸侯之王,出而乘其车,约一国而成,反而取封侯之基,是故天下 之游士,莫不日夜搤腕瞋目切齿,以言从之便,以说人主。人主览其辞、牵其说,恶得无眩哉!臣闻 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故愿大王之孰计之也!” 魏王曰:“寡人蠢愚,前计失之,请称东藩,筑帝宫,受冠带,祠春秋,效河外。”
张仪为秦破从连衡,说楚王曰:“秦地半天下,兵敌四国,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虎贲之士百余万 ,车千乘,骑万匹,粟如丘山。法令既明,士卒安难乐死,主严以明,将智以武,虽无出兵甲,席卷 常山之险,折天下之脊,天下后服者先亡。且夫为从者,无以异于驱群羊而攻猛虎也。夫虎之与羊 ,不格明矣。今大王不与猛虎而与群羊,窃以为大王之计过矣。 “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敌侔交争,其势不两立。而 “凡天下”以下二十五字 ,系“从人”语,与下文义不贯,疑衍。 大王不与秦,秦下甲兵据宜阳,韩之上地不通。下河东 ,取成皋,韩必入臣于秦。韩入臣,魏则从风而动。秦攻楚之

西,韩、魏攻其北,社稷岂得无危哉? “且夫约从者,聚群弱而攻至强也。夫以弱攻强,不料敌而轻战,国贫而骤举兵,此危亡之术也。臣 闻之,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夫从人者饰辩虚辞,高主之节行,言其利而不言其害 ,卒有秦祸,无及为已。是故愿大王之孰计之也。 “秦西有巴蜀,方船积粟,起于汶山,循江而下,至郢三千余里。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 粮,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里数虽多,不费汗马之劳,不至十日,而距扞关。扞关惊,则从竟 陵以东尽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已。秦举甲出之武关,南面而攻,则北地绝。秦兵之攻楚也 ,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恃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不相及也。夫恃弱国之救,而忘强秦之祸 ,此臣之所以为大王患也。 “且大王尝与吴人五战三胜而亡之,陈卒尽矣;有偏守新城,而居民苦矣。臣闻之,功 《策》作攻 。 大者易危,而民敝者怨于上。夫守易危之功而逆强秦之心,臣窃为大王危之! “且夫秦之所以不出甲于函谷关十五年以攻诸侯者,阴谋有吞天下之心也。楚尝与秦构难,战于汉中 ,楚人不胜,通侯执珪死者七十余人,遂亡汉中。楚王大怒,兴师袭秦,与秦战于蓝田又却。此所谓 两虎相搏者也。夫秦楚相敝,而韩、魏以全制其后,计无过于此者矣。是故愿大王孰计之也。 秦下兵攻卫阳晋,必扃天下之匈,大王悉起兵以攻宋,不至数月,而宋可举。举宋而东指,则泗上十 二诸侯,尽王之有已。 “凡天下所信约从亲坚者苏秦,封为武安君而相燕,即阴与燕王谋破齐共分其地;乃佯有罪出奔入齐 ,齐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觉,齐王大怒,车裂苏秦于市。夫以一诈伪反覆之苏秦,而欲经营天下 ,混一诸侯,其不可成也亦明矣。 “今秦之与楚也,接境壤界,固形亲之国也。大王诚能听臣,臣请秦太子入质于楚,楚太子入质于秦 ,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效万家之都以为汤沐之邑,长为昆弟之国,终身无相攻击。臣以为计无 便于此者,故敝邑秦王使使臣献书大王之从车下风,须以决事。”

x0c楚王曰:“楚国僻陋,托东海之上,寡人年幼,不习国家之长计,今上客幸教以明制,寡人闻之,敬 以国从。”乃遣使车百乘,献鸡骇之犀、夜光之璧于秦王。 苏、张之说,多非当日本辞,为纵横学 者为之耳。为此文者,盖以为说顷襄王,若面对怀王,不应云“楚王大怒”云云也。又东海之上,乃 楚迁寿春后语,于怀王时不合,盖为此文者,未计张仪之年,不能及怀王后也。
张仪为秦连横说韩王曰:“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非麦而豆

,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一岁不 收,民不厌糟糠。地方不满九百里,无二岁之所食。料大王之卒,悉之不过三十万,而厮徒负养在其 中矣。为除守徼亭障塞,见卒不过二十万而已。秦带甲百余万,车千乘,骑万匹,虎鸷之士跿跔、科 头、贯颐、奋戟者,至不可胜计也。秦马之良,戎兵之众,探前趹后、蹄间三寻者,不可胜数也。山 东之卒被甲冒胄以会战,秦人捐甲徒裎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夫秦卒之与山东之卒也,犹孟 贲之与怯夫也。以重力相压,犹乌获之与婴儿也。夫率孟贲、乌获之士,以攻不服之弱国,无以异于 堕千钧之重集于鸟卵之上,必无幸矣。 “诸侯不料兵之弱,食之寡,而听从人之甘言好辞,比周以相饰也,皆言曰‘听吾计,则可以强霸天 下’。夫不顾社稷之长利,而听须臾之说,诖误人主者,无过于此者矣。 “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据宜阳,断绝韩之上地,东取成皋、宜阳,则鸿台之宫、桑林之苑非王之有也 。夫塞成皋,绝上地,则王之国分矣。先事秦则安矣,不事秦则危矣。夫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 ,逆秦而顺赵,虽欲无亡,不可得也。故为大王计,莫如事秦。秦之所欲,莫如弱楚,而能弱楚者 ,莫如韩,非以韩能强于楚也,其地势然也。今王西面而事秦以攻楚,敝邑秦王必喜。夫攻楚而私其 地,转祸而说秦,计无便于此者也。是故秦王使使臣献书大王御史,须以决事。” 韩王曰:“客幸而教之,请比郡县,筑帝宫,祠春秋,称东藩,效宜阳。”
淳于髡一日而见七人于宣王。王曰:“子来!寡人闻之,千里而一士,是比肩而立;百世而一圣,若 随踵而至也。今子一朝而见七士,则士不亦众乎?”淳于髡曰:“不然。夫鸟同翼者而聚居,兽同足 者而俱行。今求柴胡、桔梗于沮泽,则累世不得一焉,及之睪黍、梁父之阴,则郄车而载耳。夫物各 有俦,今髡贤者之俦也。王求士于髡,譬若挹水于河,而取火于燧也。髡将复见之,岂特七士也?”
齐欲伐魏。淳于髡谓齐王曰:“韩子卢者,天下之疾犬也。东郭逡者,海内之狡兔也。韩子卢逐东郭 逡,环山者三,腾山者五,兔极于前,犬废于后,犬、兔俱罢,各死其处。田父见之,无劳倦之苦 ,而擅其功。今齐、魏久相持以顿其兵,敝其众,臣恐强秦、大楚承其后,有田父之功。”齐王惧 ,谢将休士。

x0c齐欲伐魏,魏使人谓淳于髡曰:“齐欲伐魏,能解魏患,唯先生也。敝邑有宝璧二双,文马二驷,请 致之先生。”淳于髡曰:“诺。” 入说齐王曰:“楚,齐之仇敌也;魏,齐之与国也。夫伐与国,使仇敌制其馀敝,名丑而实危,为王 弗取也。”

齐王曰:“善。”乃不伐魏。 客谓齐王曰:“淳于髡言不伐魏者,受魏之璧、马也。”王以谓淳于髡曰:“闻先生受魏之璧、马 ,有诸?”曰:“有之。”“然则先生之为寡人计之何如?”淳于髡曰:“伐魏之事, 伐魏之事者 ,髡所说不伐魏之事也。 不便,魏虽刺髡,于王何益?若诚便,魏虽封髡,于王何损?且夫王无伐 与国之诽,魏无见亡之危,百姓无被兵之患,髡有璧、马之宝,于王何伤乎?”
顷襄王三十年,秦白起拔楚西陵,或拔鄢、郢、夷陵,烧先王之墓。王徙东北,保于陈城,楚遂削弱 ,为秦所轻。于是白起又将兵来伐。 楚人有黄歇者,游学博闻,襄王以为辩,故使于秦,说昭王曰:“天下莫强于秦、楚。今闻大王欲伐 楚,此犹两虎相斗,而驽犬受其敝,不如善楚。臣请言其说。 “臣闻之:物至而反,冬夏是也;致至而危,累棋是也。今大国之地,半天下,有二垂,此从生民以 来,万乘之地未尝有也。先帝文王、武王、王之身,三世而不忘接地于齐, 《史》“之身”上,不 重“王”字,《策》“接地”上无“忘”字,以文义,皆应有之。 以绝从亲之要。今王使成桥守事 于韩,成桥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伸威,而出百里之地。王可谓能矣。王又举甲兵而攻魏,杜 大梁之门,举河内,拔燕酸枣,虚桃人,楚、燕之兵,云翔而不敢校,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众 ,二年然后复之,又取蒲衍、首垣,以临仁、平丘、小黄、济阳、婴城,而魏氏服矣。王又割濮、磨 之北属之燕,断齐、秦之要,绝楚、赵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也,王之威亦殚矣。王若能持功 守威,省攻伐之心,而肥仁义之地,使无复后患,三王不足四,五霸不足六也。王若负人徒之众,恃 甲兵之强,乘毁魏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臣恐有后患。 “《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 何以知其然也?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也;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也。此二国 者,非无大功也,没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吴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还为越王禽 于三江之浦。智氏信韩、魏,从而伐赵,攻晋阳之城,胜有日矣,韩、魏反之,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上 。今王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强韩、魏也。臣为大王虑而不取。 “《诗》云:‘大武远宅不涉。’从此观之,楚,国援也;邻,国敌也。《诗》云:‘他人有心,予 忖度之。跃跃毚兔,遇犬获之。’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此正吴之信越也。臣闻敌不可易 ,时不可失,臣恐韩、魏之

卑辞虑患,而实欺大国也。何则?王既无重世之德于韩、魏,而有累世之 怨焉。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本国残,社稷坏,宗庙隳。刳腹折颐,首身分 离,暴骨草泽,头颅僵仆。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虏相随于路;鬼神狐祥, 言鬼无所归,而为妖 祥,如狐也。《史》作“狐伤”。 无所食。百姓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臣妾满海内矣。韩、魏 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资之攻楚,不亦失乎! “且王攻楚之日,则恶出兵?王将借路于仇雠之韩、魏乎?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反也,是王以兵资 于仇雠之韩、魏也。王若不借路于仇雠之韩、魏,必攻隋阳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 地,王虽有之,不为得地。是王有毁楚之名,无得地之实也。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应王。秦、 楚之兵构而不离,魏氏将出兵而攻留、方与、铚、胡陵、砀、萧、相,故宋必尽。齐人南面,泗北必 举。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也,而王使之独攻。王破楚,于以肥韩、魏于中国而劲齐。韩、魏之强 ,足以校于秦矣。而齐南以泗为境,东负海,北倚河,而无后患。天下之国,莫强于齐、魏,齐、魏 得地葆利而详事下吏,一年之后,为帝若未能,于以禁王之为帝有余。 “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众,兵革之强,而注地于楚,诎令韩、魏, “注地”,言地偏注于楚也 。《史》作“树怨于楚”。诎令,言令下而韩魏不听,为所诎也。《史》作“还令”,一作“迟令 ”。 归帝重于齐,是王失计也。臣为王虑,莫若善楚。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授首。王襟以 东山之险,带以曲河之利, 东山,河内山在秦东者。《策》作山东,非。曲河,《策》作河曲,亦

x0c非。盖言“带以”,则于义当谓河水,非谓河曲之地也。 韩必为关中之侯。若是王以十万戍郑,梁 氏寒心,许、鄢陵婴城,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王一善楚,而关内二万乘之主 ,注地于齐,齐之右壤可拱手而取也。是王之地一经两海,要绝天下也,是燕、赵无齐、楚,齐、楚 无燕、赵也。然后危动燕、赵,持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
范子因王稽入秦,献书昭王曰:“臣闻明主莅政,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 ,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故不能者,不敢当其职焉,能者亦不得蔽隐。使以臣之言为可 ,则行而益利其道;若将弗行,则久留臣无谓也。语曰:‘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明主则不然,赏必 加于有功,刑必断于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要不足以待斧钺,岂敢以疑事尝试于王乎?虽

以臣为贱而轻辱臣,独不重任臣者后无反覆于王前者耶? “臣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悬黎,楚有和璞,此四宝者,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名器。然则圣 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臣闻善厚家者取之于国,善厚国者取之于诸侯。天下有明主,则诸 侯不得擅厚者,何也?为其凋荣也。良医知病人之死生,圣主明于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 ,疑则少尝之,虽尧、舜、禹、汤复生,弗能改已。语之至者,臣不敢载之于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 。意者臣愚而不阖于王心耶?亡其言臣者将贱而不足听耶?非若是也,则臣之志,愿少赐游观之间 ,望见足下而入之。” 书上,秦王说之,因谢王稽说,使人持车召之。
范雎上书秦昭王,大说,使以传车召范雎,于是范雎乃得见于离宫,佯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王来而 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雎缪为曰:“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 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会义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请太 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是日观范雎之见者 ,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 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间,秦王 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 人耶?”范雎曰:“非敢然也。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滨耳。若是者,交疏也 。已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于吕尚,而卒王天下。乡使文王疏吕尚而 不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 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愿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臣非有畏而不 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不敢避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 ,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为厉,被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 ,五伯之贤焉而死,乌获、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 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又何患哉!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 行昼伏,至于陵水,无以糊其口,膝行蒲伏,稽首肉袒,鼓腹吹篪,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 伯。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说行也,臣又何忧?箕子、接舆漆身为 厉,被发

为狂,无益于主。假使臣得同行于箕子,可以有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臣 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肯乡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 严,下惑于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之手,终身迷惑,无与昭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 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于生。”秦王 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辟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于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 之宗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是!事无大小,上及

x0c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拜,秦王亦拜。 范雎曰:“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奋击百万 ,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此王者之民也。王并 此二者而有之。夫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以治诸侯,譬若驰韩卢而搏蹇兔也,霸王之业可致也,而 群臣莫当其位。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 ”秦王跽曰:“寡人愿闻失计。” 然左右多窃听者,范雎恐,未敢言内,先言外事,以观秦王之俯仰。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 齐刚寿,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于秦。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 ,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亲也,越人之国而攻,可乎?其于计疏矣。且昔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 ,再辟地千里,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弊、君臣之不 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士辱兵顿,皆咎其王,曰:‘谁为此计者乎?’王曰:‘文子为之。 ’大臣作乱,文子出走。故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王 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释此而远攻,不亦缪乎!且昔者中山之国地 方五百里,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 ,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楚强则附赵,赵强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 。齐惧,必卑词重币以事秦。齐附而韩、魏因可虏也。” 昭王曰:“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请问亲魏奈何?”对曰:“王卑词重币以 事之;不可,则割地而赂之;不可,因举兵而伐之。”王曰:“寡人敬闻命矣。”乃拜范雎为客卿 ,

谋兵事。卒听范雎谋,使五大夫绾伐魏,拔怀。后二岁,拔邢丘。
范雎曰:“臣居山东,闻齐之内有田单,不闻其有王;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径阳、华阳,不闻其有 王。夫擅国之谓王,能专利害之谓王,制生杀之威之谓王。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泾阳、 华阳击断无讳,高陵进退不请。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者下,乃所谓无王已。然则权 焉得不倾,而令焉得从王出乎? “臣闻善为国者,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裂诸侯,剖符于天下,征敌伐国,莫 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敝御于诸侯;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诗》曰 :“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淖齿管齐之权,缩闵 王之箸,悬之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用赵,减食主父,百日而饿死。今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泾 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臣今见王独立于庙朝矣。且臣将恐后世之有秦国者,非 王之子孙也。” 秦王惧,于是乃废太后,逐穰侯,出高陵,走泾阳于关外。昭王谓范雎曰:“昔者齐公得管仲时以为 仲父,今吾得子,亦以为父。”
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今足下使人数 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 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之心,故假节于魏,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 ,厕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以为亚卿。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 ,故受命而不辞。

x0c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臣曰:“夫齐,霸国之余业,而最 胜之遗事也,练于兵甲,习于战攻。王若欲伐之,必与天下图之。与天下图之,莫若结于赵。且又淮 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以为然,具符节,南使臣于 赵。顾反命,起兵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济上。济上之军受命击齐,大 败齐人。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遁而走莒,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燕。齐器设 于宁台,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磨室,蓟丘之植植于汶篁。自五霸以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 以为慊于志,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国诸侯。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命承教,可幸无罪,是以受命

不辞。 臣闻贤圣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 雪耻,夷万乘之强国,收八百岁之蓄积,及至弃群臣之日,馀教未衰,执政任事之臣,修法令,慎庶 孽,施及乎萌隶,皆可以教后世。 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伍子胥说听于阖闾,而吴王远迹至郢。夫差弗是也 ,赐之鸱夷而浮之江。吴王不寤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不悔;子胥不早见主之不同量, “主 不同量”,谓夫差非其父之伦。或有“臣”字,非。 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 之迹,臣之上计也。离毁辱之诽谤,隳先王之名,臣之所以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 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左 右之说,不察疏远之行。故敢献书以闻,惟君王之留意焉。
秦败魏于华,魏王且入朝于秦。周谓王曰:“宋人有学者,三年反,而名其母。其母曰:‘子学三年 反而名我者何也?’其子曰:‘吾所贤者无过尧、舜,尧、舜名;吾所大者无大天、地,天、地名 ;今母贤不过尧、舜,母大不过天、地,是以名母也。’其母曰:‘子之于学者,将尽行之乎?愿子 之有以易名母也;子之于学也,将有所不行也,愿子之且以名母为后也。’今王之事秦,尚有可以易 入朝者乎?愿王之有以易之,而以入朝为后。”魏王曰:“子患寡人入而不出耶?许绾为我祝曰,入 而不出,请殉寡人以头。”周对曰:“如臣之贱也,今人有谓臣曰‘入不测之渊而必出,不出,请以 一鼠首为汝殉’者,臣必不为也。今秦不可知之国也,犹不测之渊也,而许绾之首,犹鼠首也。内王 于不可知之秦,而殉王以鼠首,臣窃为王不取也。且无梁,孰与无河内急?”王曰:“梁急。”“无 梁孰与无身急?”王曰:“身急。”曰:“以三者身上也,河内其下也,秦未索其下,而王效其上 ,可乎?” 王尚未听也,支期曰:“王视楚王。楚王入秦,王以三乘先之。楚王不入,楚、魏为一,尚足以捍秦 。”王乃止。王谓支期曰:“吾始已诺于应侯矣,今不行者欺之矣。”支期曰:“王勿忧也。臣使长 信侯请无内王,王待臣也。”支期说于长信侯曰:“王命召相国。”长信侯曰:“王何以臣为?”支 期曰:“臣不知也,王急召君。”长信侯曰:“吾内王于秦者,宁以为秦耶?吾以为魏也。”支期曰 :“君无为魏计,君其自为计,且安死乎?安生乎?安穷乎?安贵乎?君其先自为计,后为魏计。 ”长信侯曰:“楼公将入矣,臣今从。”支

期曰:“王急召君,君不行,血溅君襟矣。” 长信侯行,支期随其后,且见王。支期先入,谓王曰:“伪病者乎而见之,臣已恐之矣。”长信侯入 见王,王曰:“病甚,奈何?吾始已诺于应侯矣,意虽道死,行乎?”长信侯曰:“王毋行矣,臣能 得之于应侯矣。愿王无忧。”
《史记》以为苏代

x0c华阳之战,魏不胜秦,明年,将使段干崇割地而讲。孙臣谓魏王曰:“魏不以败之上割,可谓善用不 胜矣;而秦王不以胜之上割,可谓不善用胜矣。今处期年乃欲割,是群臣之私,而王不知也。且夫欲 玺者段干子也,王使之割地;欲地者,秦也,而王因使之授玺。夫欲玺者制地,而欲地者制玺,其势 必无魏矣。且夫奸人固皆欲以地事秦,以地事秦,譬犹抱薪而救火也。薪不尽,则火不止。今王之地 有尽,而秦求之无穷,是薪火之说也。” 魏王曰:“善!虽然,吾已许秦矣,不可以革也。”对曰:“王独不见夫博者之用枭耶?欲食则食 ,欲握则握。今君劫于群臣而许秦,因曰不可革,何用智之不若枭也?”魏王曰:“善!”乃按其行 。
秦围赵之邯郸,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荡阴,不进。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间入邯郸 ,因平原君谓赵王曰:“秦所以急围赵者,前与齐闵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以齐故。今齐闵王 二字衍 益弱,方今惟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 二字亦衍 为帝 ,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豫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矣?”平原君曰 :“胜也何敢言事!百万之众折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去。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 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仲连曰:“始吾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 也。梁客辛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先生。”平原君遂 见辛垣衍曰:“东国有鲁连先生,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将军。”辛垣衍曰:“吾闻鲁连 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连先生也。”平原君曰:“胜已泄之矣。 ”辛垣衍许诺。 鲁连见辛垣衍而无言。辛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视先生之玉貌 ,非有求于平原君者,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也?”鲁连曰:“世以鲍焦无从容而死者,皆非也 。今众人不知,则为一身。彼秦弃礼义,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则肆然而为帝,过 而遂正于天下,则连有赴 《史记》:“蹈” 东海而死耳,吾

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 赵也。” 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固助之矣。”辛垣衍曰:“燕 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耶?”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也 。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辛垣衍曰:“秦称帝之害将奈何?”鲁仲连曰:“昔齐威王尝 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余,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 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斮之。’威王勃然怒曰 :‘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 怪。” 辛垣衍曰:“先生独未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智不若耶?畏之也。”鲁仲连曰 :“呜呼! 二字《国策》作“然”。 梁之比于秦若仆耶?”辛垣衍曰:“然。”鲁仲连曰:“然则 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辛垣衍怏然不悦,曰:“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 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待吾言之。昔者鬼 《史记》“九”,二字通。 侯、鄂侯、文王,纣 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于纣,纣以为恶,醢鬼侯。鄂侯争之急,辩之疾,故脯鄂侯。文王 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于牖里之库百日,而欲令之死。曷为与人具称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齐闵 王将之鲁,夷维子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 ’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避舍,纳管键,摄衽抱几 ,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籥,不果纳,不得入于鲁。将之薛,假涂于邹

x0c。当是时,邹君死,闵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柩,设北面于南方 ,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故不敢入于邹。邹、鲁之臣,生 则不能事养,死则不得饭含, 《史》作赙襚。 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 邹、鲁之臣,不果纳。邹、鲁 两国,是时俱亡矣。是于其君不能奉养、饭含也。当齐闵经过两国,两国距其亡无几时耳,亦微甚矣 ,而尚不肯以天子奉人也。《史记》《国策》凡注家皆失其解。 今秦万乘之国,梁亦万乘之国。俱 据万乘之国,交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且 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谓不肖而予其所谓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 使其子女谗妾为

诸侯妃姬,处粱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于是辛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去,不敢复言 帝秦。”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适会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秦军引而去。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仲连,鲁仲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 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即有所取者,是商贾之人也 ,仲 鲁仲,氏也,连,其名也。《国策》误有“仲”字。 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 复见。
田单将攻狄,往见鲁仲子。仲子曰:“将军攻狄,不能下也。”田单曰:“臣以五里之城,七里之郭 ,破亡余卒,破万乘之燕,复齐墟。攻狄而不下,何也?”上车弗谢而去。遂攻狄,三月而不克之也 。齐婴儿谣曰:“大冠若箕,修剑拄颐,攻狄不能下,垒枯骨成丘。”田单乃惧,问鲁仲子曰:“先 生谓单不能下狄,请闻其说。” 鲁仲子曰:“将军之在即墨,坐而织蒉,立则杖插,为仕卒倡,曰:‘可 当作“何”字往矣? 宗庙 亡矣?亡日尚矣!归于何党矣!’当此之时,将军有死之心,而士卒无生之气,闻若言,莫不挥泣奋 臂而欲战。此所以破燕也。当今将军东有夜邑之奉,西有菑上之虞,黄金横带,而驰乎淄、渑之间 ,有生之乐,无死之心,所以不胜者也。”田单曰:“单有心,先生志之矣。” 明日,乃厉气循城,立于矢石之所及,援袍鼓之,狄人乃下。
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怯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后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 无臣,非忠也;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于齐,非勇也;功败名灭,后世无称焉,非智也。三者世主不 臣,说士不载,故智者不再计,勇士不怯死。今死生荣辱,贵贱尊卑,此时不再至,愿公详计而无与 俗同。 且楚攻齐之南阳,魏攻平陆,而齐无南面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济北之利大,故定计审处 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衡秦之势成,楚国之形危;齐弃南阳,断右壤,定济北,计犹且为之 也。且夫齐之必决于聊城,公勿再计。今楚、魏交退于齐,而燕救不至,以全齐之兵,五天下之规 ,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且燕国大乱,君臣失计,上下迷惑,栗腹以十万之众 五折于外,以万乘之国被围于赵,壤削主困,为天下僇笑,国敝而祸多,民无所归心。今公又以敝聊 之民距全齐之兵,是墨翟之守也。食人炊骨,士无反外之心,是孙膑之兵也,能见于天下。虽然,为 公计者,不

如全车甲以报于燕。车甲全而归燕,燕王必喜;身全而归于国,士民如见父母,交游攘臂 而议于世,功业可明。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矫国更俗,功名可立也。亡意亦捐燕 弃世,东游于齐乎?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世世称孤,与齐久存,又一计也。此两计者,显名厚 实也。愿公详计而审处一焉。 且吾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篡也;遗公子纠 不能死,怯也;束缚桎梏,辱也。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乡使管仲幽囚而不出,身死而

x0c不反于齐,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臧获且羞与之同名矣,况世俗乎!故管子不耻身在缧绁之中 ,而耻天下之不治,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于诸侯,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 光烛邻国。曹子为鲁将,三战三北,而亡地五百里。乡使曹子计不反顾,议不还踵,刎颈而死,则亦 名不免为败军禽将矣。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桓公朝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枝 桓公之心于坛坫之上,颜色不变,辞气不悖,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 吴、越。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后,功名不立,非智也。故 去感忿之怨,立终身之名;弃忿悁之节,定累世之功,是以业与三王争流,而名与天壤相弊也。愿公 择一而行之。 鼐按:鲁仲连此书,《史记》本传所叙载为当,《国策》则误矣。鲁连不肯帝秦之后 ,乃有与燕将书之事,而不肯帝秦事,在赵孝成王九年,齐王建八年,上距齐襄王五年。田单杀燕骑 劫,中间二十二年矣。《国策》谓《与燕将书》在杀骑劫之时,其舛已甚。鲍彪不悟《国策》之误 ,反疑杀骑劫后二十余年,当燕王喜时,乃有赵杀栗腹之事,仲连不当豫言栗腹,遂谓是书为后人拟 为之者,是尤非也。若《史记》所载则不然,其云燕将攻下聊城,是燕王喜时,偶以兵攻齐,才得一 城耳。燕将死而齐田单复取聊城,其与襄王法章时复齐七十余城事,不相及也。《史记》单《传》 ,止载复齐七十余城事,其后赵孝成王请单为将而攻燕,明年田单为赵相,又后十余年,单乃为齐复 聊城,《史》皆杂见他传。太史公文简而事备,往往若此,其皆为单事固无疑也。吴文正注《国策》 ,谓单相赵后,必不还齐而复聊城,此何据而云然耶?仲连是书,意颇滑稽,其劝燕将反国,及东游 于齐,皆非其诚语。仲连,战国奇伟士也,不必绳以圣贤制行,且彼以齐为本国,谊当为齐,夫何爱 于燕将?吴氏乃谓排难解纷者,必不迫人于

穷而致之死,谓《史记》言燕将得书自杀为不可信,其说 尤迂。不知仲连之意,不足为《史记》难也。惟考《廉颇传》,邯郸围解五年,廉颇杀栗腹而围燕。 《赵世家》《六国表》所记,则解围至杀栗腹,凡七年;而《仲连传》则谓解邯郸围后,二十余年值 聊城事,而有栗腹兵折燕被围之语,则相去时益远矣。此似传之误,或传写者失之。
鼐按:赵太后即齐女威后,欲杀於陵子仲者。左师言固善矣,亦会值赵太后明智,易以理喻耳。 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 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左师触詟愿见,太后盛气而揖之。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 。窃自恕。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故愿望见。”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曰:“日食饮得无衰 乎?”曰:“恃鬻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和于身。”曰 :“老妇不能。”太后之色少解。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补黑衣之数, 古者军礼上下服 同色,玄衣玄裳,故曰袀服。宿卫者用军礼,故皆黑衣。 以卫王宫,没死以闻。”太后曰:“敬诺 。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 ?”对曰:“甚于妇人。”太后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 ”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 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 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王之子 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 ”“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 器多也。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长 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 之。”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子义闻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以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 臣乎!”

x0c平原君谓冯忌曰:“吾欲北伐上党,出兵攻燕,何如?”冯忌

对曰:“不可。夫以秦将武安君公孙起 乘七胜之威,而与马服子战于长平之下,大败赵师,因以其余兵围邯郸之城。赵以七败之余,收破军 之敝,而秦罢于邯郸之下,赵守而不可拔者,以攻难而守者易也。今赵非有七克之威也,而燕非有长 平之祸也。今七败之祸未复,而欲以罢赵攻强燕,是使弱赵为强秦之所以攻,而使强燕为弱赵之所以 守,而强秦以休兵承赵之敝,此乃强吴之所以亡,而弱越之所以霸,故臣未见燕之可攻也。”平原君 曰:“善哉!”
蔡泽见逐于赵,而入韩、魏,遇夺釜鬲于涂。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应侯内惭,乃西入 秦。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燕客蔡泽,天下骏雄弘辩之士也,彼一见秦王,秦王必相之 ,而夺君位。”应侯闻之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彼恶 能困我而夺我位乎?”使人召蔡泽。蔡泽入则揖应侯,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应侯因让之曰 :“子尝宣言代我相秦,岂有此乎?”对曰:“然。”应侯曰:“请闻其说。”蔡泽曰:“吁,君何 见之晚也!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夫人生手足坚强,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所愿与?”应侯 曰:“然。”蔡泽曰:“质仁秉义,行道施德,得志于天下,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皆愿以为君王 ,岂不辩智之期与?”应侯曰:“然。”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万物 二字《史》作 “使” 各得其所,性命寿长,终其天年而不夭伤;天下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名实纯粹,泽 流千里,世世称之而无绝:岂非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与?”应侯曰:“然。” 泽曰:“若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其卒 《史》有“然”字 亦可愿与?”应侯知蔡泽之 欲困己以说,复缪曰:“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虑,尽公而不顾 《策》作“还 ” 私,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竭智能, 《史》作“披腹心”。 示情素,蒙怨咎,欺旧 交,虏 《史》作“夺” 魏公子印,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 《策》有“军”字。 攘 地千里。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 《史》有“不 为危易行”句。 行义不顾毁誉, 《史》作“不辟难”。 必欲霸主强国,不辞祸凶。大夫种之事越 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不解,主虽亡绝,尽能而不离,多 《史》作“成” 功而不矜,贵富不骄怠 。若此三子者,义之至也,忠之节也。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士固有 杀身以成名,义之所在,身虽

死无憾。何为而不可哉!”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福也;君明臣忠,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妇贞,家之福也。故比干 忠不能存殷,子胥智不能存吴,申生孝而晋国 《策》作“惑” 乱。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 ,何也?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戮辱而怜其臣子。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是 也,其君非也。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岂慕不遇世死乎? 《国策》无以上四句,《史》有。 夫 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夫人之立功,岂不期于成全耶 ?身与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于是应侯称善。 蔡泽得少间,因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愿矣。闳夭事文王,周公辅成 王也,岂不亦忠圣乎?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愿孰与闳夭、周公哉?”应侯曰:“商 君、吴起、大夫种不若也。”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旧故,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 ,义不倍功臣,孰与秦孝、楚悼、越王乎?”应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泽曰:“今主亲忠臣,不 过秦孝、越王、楚悼,君之设智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强兵,批患折难,广地殖谷,富国足家,强 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盖震海内,功彰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于千世 ,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应侯曰:“不若。”

x0c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勾践;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 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过于三子,而身不退,恐患之甚于三子,窃为君 危之。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之常数也。进退盈缩变化,圣人之常道也。故 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圣人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今 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也。且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 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饵也。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贪利不止 也。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 ,故天下承而不绝。 以上二十七句,《策》俱无之。 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至葵丘之会 ,有骄矜之志,畔者九国。吴王夫差,兵无敌于天下,勇强以轻诸侯,陵齐、晋,遂以杀身亡国。夏 育、太史启, 《史》作“噭”。 叱呼骇三军,而身死于庸夫。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

不居卑退处 俭约之患也。夫商君为孝公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 阡陌,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劝民耕农利土,一室无二事,力田蓄积,习战陈之事,是以兵动而地 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功已成矣,遂以车裂。楚地方数千里 ,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又越韩、魏攻 强赵,北坑马服,诛屠四十馀万之众,尽之于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遂入围邯郸,使秦有 帝业。 《策》作“业帝”。 楚、赵,天下之强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后,赵、楚慑服不敢攻秦者 ,白起之势也。身所服者七十余城,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于杜邮。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 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禁游客 《史》作“说” 之民,精 耕战之士,南攻扬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禁朋党以厉百姓,定楚国之 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功已成矣,而卒支解。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以亡为存 ,因辱为荣,垦草创 《史》作“入” 邑,辟地殖谷,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辅勾践之贤,报夫 差之仇, 《策》无二句。 卒禽劲吴,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勾践终负 《策》作“拮”,姚宏 本作“捂” 而杀之。此四子者,功成而不去,祸至于此,此所谓信而不能屈,往而不能反者也。范 蠡知之,超然避世,长为陶朱。君独不观博者乎?或欲大投,或欲分功,此皆君之所明知也。今君相 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坐制诸侯,利施三川,以实宜阳,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口,又斩范、 中行之途,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 之分功之时也。如是不退,则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是也。吾闻之‘鉴于水者见面之容,鉴于人 者知吉与凶’。《书》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 《史》有“四子之祸,君何居焉”八字。 君 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世世称孤,而有许由、 延陵季子之让,乔松之寿,孰与以祸终哉!此则君何居焉!” 此处《史》仍有“忍不能自离,疑不 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易》曰:‘亢龙有梅’,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 者也。愿君孰计之”九句。 应侯曰:“善。”乃延入坐为上客。
天下合从,赵使魏加见楚春申君,曰:“君有将乎?”曰:“有矣,仆欲将临武君。”魏加曰

:“臣 少之时好射,臣愿以射譬之可乎?”春申君曰:“可。”加曰:“异日者,更羸与魏王处京台之下 ,仰见飞鸟,更羸谓魏王曰:‘臣为君引弓虚发而下鸟。’魏王曰:‘然则射可至此乎?’更羸曰 :‘可。’有间雁从东方来,更羸以虚发而下之。魏王曰:‘然则射可至此乎?’更羸曰:‘此孽也 。’王曰:‘先生何以知之?’对曰:‘其飞徐而鸣悲。飞徐者,故疮痛也;鸣悲者,久失群也。故 疮未息,而惊心未去也,闻弦者音烈而高飞,故疮陨也。’今临武君尝为秦孽,不可为拒秦之将也。 ”

x0c汗明见春申君,候问三月,而后得见。谈卒,春申君大说之。汗明欲复谈,春申君曰:“仆已知先生 ,先生大息矣。”汗明憱焉曰:“明愿有问君,而恐,固不审君之圣孰与尧也?”春申君曰:“先生 过矣,臣何足以当尧!”汗明曰:“然则君料臣孰与舜?”春申君曰:“先生即舜也。”汗明日 :“不然,臣请为君终言之。君之贤实不如尧,臣之能不及舜。夫以贤舜事圣尧三年,而后乃相知也 ,今君一旦而知臣,是君圣于尧,而臣贤于舜也。”春申君曰:“善!”召门吏为汗先生著客籍,五 日一见。汗明曰:“君亦闻骥乎?夫骥之齿至矣,服盐车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胕溃,漉汁洒地 ,白汗交流,外坂迁延,负棘而不能上。伯乐遭之,下车攀而哭之,解纻衣以幂之,骥于是俯而喷 ,仰而鸣,声达于天,若出金石声者何也?彼见伯乐之知己也。今仆之不肖,厄于州部,堀穴穷巷 ,沉污鄙俗之日久矣,君独无意湔祓仆,使得为君高鸣屈于梁乎?”
白起为秦将,南征鄢、郢,北坑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 死。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何者?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今 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滋益多,彼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诛 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夫将军居外久,多内邵,有功亦诛,无功亦诛 。且天之亡秦,无愚知皆知之,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独立而欲常存,岂不哀哉!将 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此孰与身伏铁质、妻子为僇乎?
邹阳
臣闻秦倚曲台之宫,县衡天下,画地而不犯,兵加胡越;至其晚节末路,张耳、陈胜,连从兵之据 ,以叩函谷,咸阳遂危。何则?列郡不相亲,万室不相救也。今胡数涉北河之外,上覆飞鸟,下不见 伏兔,斗城不休,救兵不止,死者相随,辇车相属,转粟流输,千里不绝。何则?强赵责于河间,六 齐望于惠后,城阳顾于

卢博,三淮南之心思坟墓。大王不忧,臣恐救兵之不专,胡马遂进窥于邯郸 ,越水长沙,还舟青阳。虽使梁并淮阳之兵,下淮东,越广陵,以遏越人之粮,汉亦折西河而下,北 守漳水,以辅大国,胡亦益进,越亦益深。此臣之所为大王患也。 臣闻交龙襄首奋翼,则浮云出流,雾雨咸集。圣王底节修德,则游谈之士归义思名。今臣尽智毕议 ,易精极虑,则无国不可奸;饰固陋之心,则何王之门不可曳长裾乎?然臣所以历数王之朝,背淮千 里而自致者,非恶臣国而乐吴民也,窃高下风之行,尤说大王之义,故愿大王之无忽,察听其志。 臣闻鸷鸟累百,不如一鹗。夫全赵之时,武力鼎士,袨服丛台之下者,一旦成市,而不能止幽王之湛 患。淮南连山东之侠,死士盈朝,不能还厉王之西也。然而计议不得,虽诸、贲不能安其位亦明矣。 故愿大王审画而已。 始孝文皇帝据关入立,寒心销志,不明求衣。自立天子之后,使东牟、朱虚、东褒义父之后,深割婴 儿王之壤,子王梁、代,益以淮阳,卒仆济北、囚弟于雍者,岂非象新垣平等哉!今天子新据先帝之 遗业,左规山东,右制关中,变权易势,大臣难知。大王弗察,臣恐周鼎复起于汉,新垣过计于朝 ,则我吴遗嗣,不可期于世矣。高皇帝烧栈道,水章邯,兵不留行,收弊民之倦,东驰函谷,西楚大 破。水攻则章邯以亡其城,陆击则荆王以失其地,此皆国家之不几者也,愿大王孰察之!

x0c邹阳
臣闻忠天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 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夫精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 ,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愿大王孰 察之!昔玉人 《史记》作“卞和” 献宝,楚王诛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佯狂,接舆避 世,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 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以上一段言忠信而不见知。
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借利轲首以奉丹事;王 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 死两君者,行合于志,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 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人恶之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 ,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魏文 侯。文侯赐

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 ;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范雎拉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 ,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 负石入海,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缪公委之以政;宁 戚饭牛车下,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者,岂素宦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 行,坚于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任 子冉 《史》作“子罕” 之计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白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 铄金,积毁销骨也。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国;齐用越人子臧, 二字《史》作“蒙” 而强威、宣。 此二国岂系于俗,牵于世,系奇 《史》作“阿” 偏之辞哉!公听并观,垂明当世,故意合则胡、越 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 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为也。 以上一段言新仕羁旅,故为左右所谮。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说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覆于天下。何则 ?欲善亡厌也。夫晋文亲其仇,强伯诸侯;齐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 可以虚辞借也。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 二字《史》作“魏兵” 强天下,卒车裂之,越 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而伯中国,遂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 。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 ,则桀之犬可使吠尧,跖之客可使刺由。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湛七族,要离燔 妻子,岂足为大王道哉? 以上乘第一段,欲王知其忠信而终任之。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 囷离奇, 《史》作“诡”。 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随珠和璧, 《史》作“随侯之珠,夜光之璧”。 只结怨而不见德。有人先游,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 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虽蒙 《史》作“包” 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 意, 《史》有“欲尽忠当世之君” 。而素无根底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 《史》作 “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

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乎卑辞 《史》作“乱” 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故 秦皇帝任中庶子蒙 《史》有“嘉” 字之言,以信荆轲,而七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归,以 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乎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沉谄谀之辞,牵帷墙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此鲍焦所以愤于世 《史》有“而不 留富贵之乐 ”也。 以上承第二段,欲王知其新任羁旅,而勿信左右。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砥厉名号者,不以利伤行。故里 《史》作“县” 名胜母,曾子不入 ;邑号朝歌,墨子回车。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 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穴岩薮《史》作“岩岩”之中耳,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x0c末段兼承前两层意,言忠信之士必不以新任羁旅之故,而屈志于左右者也。
枚叔
臣闻得全者全昌,失全者全亡。舜无立锥之地,以有天下;禹无十户之聚,以王诸侯。汤、武之土 ,不过百里,上不绝三光之明,下不伤百姓之心者,有王术也。故父子之道,天性也。忠臣不避重诛 以直谏,则事无遗策,功流万世。臣乘愿披腹心而效愚忠,唯大王少加意念恻怛之心于臣乘言。 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悬无极之高,下垂不测之渊,虽甚愚之人,犹知哀其将绝也。马方骇 ,鼓而惊之,系方绝,又重镇之;系绝于天,不可复结,队入深渊,难以复出。其出不出,间不容发 。能听忠臣之言,百举必脱。必若所欲为,危于累卵,难于上天;变所欲为,易于反掌,安于太山。 今欲极天命之寿,敝无穷之乐,究万乘之势,不出反掌之易;以居泰山之安,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 天之难,此愚臣之所大惑也。
人性有畏其景而恶其迹者,却背而走,迹愈多,景愈疾,不知就阴而止,景灭迹绝。欲人勿闻,莫若 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欲汤之,一人炊之,百人扬之,无益也,不如绝薪止火而已。不绝之于 彼,而救之于此,譬犹抱薪而救火也。养由基,楚之善射者也,去杨叶百步,百发百中。杨叶之大 ,加百中焉,可谓善射矣。然其所止,乃百步之内耳,比于臣乘,未知操弓持矢也。
福生有基,祸生有胎,纳其基,绝其胎,祸何自来?泰山之霤穿石,单极之 断干。水非石之钻,索 非木之锯,渐靡使之然也。夫铢铢而称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过。石称丈量,径而寡失 。夫十围之木,始生如蘖,足可搔而

绝,手可擢而拔,据其未生,先其未形也。磨砻底厉,不见其损 ,有时而尽;种树畜养,不见其益,有时而大;积德累行,不知其善,有时而用;弃义背理,不知其 恶,有时而亡。臣愿大王孰计而身行之,此百世不易之道也。
枚叔
昔者秦西举胡、戎之难,北备榆中之关,南拒羌、榨之塞,东当六国之从。六国乘信陵之籍,明苏秦 之约,厉荆轲之威,并力一心以备秦。然秦卒禽六国,灭其社稷而并天下,是何也?则地利不同,而 民轻重不等也。今汉据全秦之地,兼六国之众,修戎狄之义,而南朝羌、榨,此其与秦地相十而民相 百,大王之所明知也。今夫谗谀之臣,为大王计者,不论骨肉之义,民之轻重,国之大小,以为吴祸 ,此臣所以为大王患也。 夫举吴兵以訾于汉,譬犹蝇蚋之附群牛,腐肉之齿利剑,锋接必无事矣。天子闻吴率失职诸侯,愿责 先帝之遗约,今汉亲诛其三公以谢前过,是大王之威加于天下,而功越于汤、武也。夫吴有诸侯之位 ,而实富于天子;有隐匿之名,而居过于中国。夫汉并二十四郡,十七诸侯,方输错出,运行数千里 ,不绝于道,其珍怪不如东山之府;转粟西乡,陆行不绝,水行满河,不如海陵之仓;修治上林,杂 以离宫,积聚玩好,圈守禽兽,不如长洲之苑;游曲台,临上路,不如朝夕之池;深壁高垒,副以关 城,不如江淮之险。此臣之所以为大王乐也。 今大王还兵疾归,尚得十半。不然,汉知吴之有吞天下之心也,赫然加怒,遣羽林黄头循江而下,袭 大王之都;鲁东海绝吴之饷道;梁王饬车骑,习战射,积粟固守,以备荥阳,待吴之饥。大王虽欲反 都,亦不得已。夫三淮南之计,不负其约,齐王杀身以灭其迹,四国不得出兵其郡,赵囚邯郸,此不 可掩,亦已明矣。大王已去千里之国,而制于十里之内矣。张、韩将北地,弓高宿左右,兵不得下壁

x0c,军不得大息,臣窃哀之。愿大王孰察焉。
司马子长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 《汉书》无此十二字。鼐疑太史公“公”字乃“令”字,《文选》 传本误耳。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 ,而用 《汉书》作“用而” 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 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无 《文选》作“与” 谁语。谚曰:“谁为为之 ?孰令听之?”盖锤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 《汉书》无“者”字 用,女为 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 书

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志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 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上 《文选》少一“上”字 雍,恐卒然不可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 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 ,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 ,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馀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 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有关 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俊哉!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 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 ;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 见如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纲维,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 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 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技,出入周卫之 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壹心营职,以求 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 鼐按:李陵少为侍中,侍中得入宫门,故谓之门下。 太史令盖亦入宫门者 ,故俱居们下。素非 《选》有“能”字 相善也。趋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馀欢。然仆观其为 人,自 《选》有“守”字 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 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 ,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 “糵”依《李陵传》 其短,仆诚私心痛 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抑亿万之师,与单于 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半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 ,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

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 《选》有“自”字 流涕,沫血饮泣,张空弮, 《选》作“拳”, 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 《汉 》无“者”字。 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 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 《汉书》作“凄” 怛悼 ,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少分甘, 《汉书》作“绝甘分少”, 能得人 《汉书 》有“之”字 死力,虽古之 《汉》无“之”字 名将,不能 《汉》无“能”字 过也。身虽陷败 ,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 《选》有“于”字 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 矣。 《汉》无“矣”字。 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 《汉》无“之”字 。 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 深《选》无“深”字 晓,以为仆沮贰师 ,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 ,交游莫救, 《选》有“视”字。 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

x0c,谁可告诉者?此正 《选》作“真” 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 《选》作“乎”。 李陵既生 降,其家声;而仆又佴之 《汉》作“茸以” 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 言也。 此下自耻辱引入立名,如江河之上风起水涌,怒涛万变,而卒输于海,天下之至奇也。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人主所戏弄,倡优畜之, 《选》作“所 蓄”。 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 《汉》无“以”字 异!而世 俗又不与能死节者次 《汉》无“次” 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 立使然也。 《汉》无“也”。 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 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 楚受辱,其次剔 《汉》作鬄 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 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 《汉》无“勉” 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 《汉 》有“其” 在槛井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 《汉》无“可 ”,下同 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 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巨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

。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是,言不辱者 ,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 《汉》无“于”字 羡 《汉》作“牗” 里;李斯相也 ,具于 《汉》作“于” 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 《汉》作“乡” 称孤,系 狱抵 《汉》作“具” 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 《汉》无 “衣”。 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 加,不能引决自裁。 《汉》作“财”。 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 ,势也,强弱,形也,审矣,曷足怪乎?夫 《汉》作“且” 人不能早裁绳墨之外,已 《选》作 “以” 稍陵迟, 《汉》作“夷”。 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 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 《汉》作“亲戚”。 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 。今仆不幸早失父母, 《汉》作“二亲”。 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直哉?且勇 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 《汉》作“耎”。 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 ,何至自湛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 《汉 》作“函”,无“于”字 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 《汉》无“陋” 没世而文采 不表于后世 《汉》无“世” 也。
古者富贵而名磨 《汉》作“摩” 灭,不可胜记,惟倜 《汉》作“俶” 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 《汉》作“西伯” 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 ,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 《汉》有“作”字 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 ,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 《选》无“明”字 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 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 《汉》无“略”字 考其行事,综其终始, 《汉》无此句。 稽其成败兴坏之纪, 《汉》作“理” 。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 ,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 以上二十六字《汉书》无。 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 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 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 言也。
且负 《汉》作“贫” 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里所戮笑,以污辱先人 ,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 不知其所 《汉》有“如”字 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 《汉》有“于”字 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沈,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 与仆私心剌 《汉》作“之私指” 谬乎?今虽欲自雕琢 《汉》作“瑑” 曼辞以自饰, 《汉》作 “解”。 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 拜。

x0c庶子王生
明主知君絜白公正,不畏强御,故命君以司察之位。擅君以奉使之权,尊官厚禄,已施于君矣。君宜 夙夜惟思当世之务,奉法宣化,忧劳天下,虽日有益,月有功,犹未足以称职而报恩也。自古之治 ,三王之术,各有制度。今君不务循职而已,乃欲以太古久远之事,匡拂天子,数进不用难听之语 ,以摩切左右,非所以扬令名、全寿命者也。 方今用事之人,皆明习法令,言足以饰君之辞,文足以成君之过。君不惟蘧氏之高踪,而慕子胥之末 行,用不訾之躯,临不测之险,窃为君痛之!夫君子直而不挺,曲而不诎。《大雅》云:“既明且哲 ,以保其身。”狂夫之言,圣人择焉,惟裁省览。
杨子幼
恽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遭遇时变,以获爵位,终非其任,卒与祸会。 足下哀其愚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窃恨足下不深惟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言鄙 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过,默而息乎,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意,故敢略陈其愚,唯君子察焉。 恽家方隆盛时,乘朱轮者十人,位在列卿,爵为通侯,总领从官,与闻政事。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 ,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廷之遗忘,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怀禄贪势,不能自 退,遭遇变故,横被口语,身幽北阙,妻、子满狱。当此之时,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岂意得全首领 ,复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君子游道,乐以忘忧;小人全躯,说以忘罪。窃自 思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 ,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 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

数人 ,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呜呜。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 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褎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恽幸 有余禄,方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恽亲行之。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 而栗,虽雅知恽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 大夫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 而责仆哉?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兴,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凛然皆有节概,知去就之分。顷者足下离旧土 ,临安定。安定山谷之间,昆戎旧壤,子弟贪鄙,岂习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方当盛汉之 隆,愿勉旃,毋多谈。
刘子骏
昔唐虞既衰,而三代迭兴,圣帝明王,累起相袭,其道甚著。周室既微,而礼乐不正,道之难全也如 此。是故孔子忧道之不行,历国应聘,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乃得其所,修《易》序《 书》,制作《春秋》,以纪帝王之道。及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终而大义乖,重遭战国,弃笾豆之 礼,理军旅之陈,孔氏之道抑,而孙、吴之术兴。陵夷至于暴秦,焚经书,杀儒士,设挟书之法,行 是古之罪,道术由是遂灭。

x0c汉兴,去圣帝明王遐远,仲尼之道又绝。法度无所因袭,时独有一叔孙通,略定礼仪,天下唯有《易 》卜,未有它书。至孝惠之世,乃除挟书之律,然公卿大臣绛、灌之属,咸介胄武夫,莫以为意。至 孝文皇帝,始使掌故晁错从伏生受《尚书》。《尚书》初出于屋壁,朽折散绝,今其书见在,时师传 读而已。《诗》始萌牙。天下众书,往往颇出,皆诸子传说,犹广立于学官,为置博士。在汉朝之儒 ,唯贾生而已。至孝武皇帝,然后邹、鲁、梁、赵颇有《诗》《礼》《春秋》先师,皆起于建元之间 。当此之时,一人不能独尽其经,或为《雅》,或为《颂》,相合而成。《泰誓》后得,博士集而读 之。故诏书称曰:“礼坏乐崩,书缺简脱,朕甚闵焉。”时汉兴已七八十年,离于全经,固已远矣。 及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书》十六篇。天汉之后 ,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旧书,多者二十余通 ,臧于秘府,伏而未发。孝成皇帝闵学残文缺,稍离其真,乃陈发秘藏,校理旧文,得此三事,以考 学官所传,经或脱简,传或间编。传问民间,则有鲁国桓公、赵国贯公、胶东庸

生之遗学与此同,抑 而未施。此乃有识者之所惜闵,土君子之所嗟痛也。 先慨叹作一顿,下乃实说其抑而未施处,情最 深郁。 往者缀学之土,不思废绝之阙,苟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 一艺。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至于国家将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禅、巡狩之仪,则幽冥 而莫知其原。犹欲保残守缺,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或怀妒嫉,不考情实,雷同相 从,随声是非,抑此三学,以《尚书》为备,谓左氏为不传《春秋》,岂不哀哉! 今圣上德通神明,继统扬业,亦闵文学错乱,学士若兹,虽昭其情,犹依违谦让,乐与士君子同之。 故下明诏,试左氏可立不,遣近臣奉指衔命,将以辅弱扶微,与二三君子比意同力,冀得废遗。今则 不然,深闭固距而不肯试,猥以不诵绝之,欲以杜塞馀道,绝灭微学。夫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此乃 众庶之所为耳,非所望士君子也。且此数家之事,皆先帝所亲论,今上所考视,其古文旧书,皆有征 验,外内相应,岂苟而已哉! 夫礼失求之于野,古文不犹愈于野乎?往者博士,《书》有欧阳,《春秋》公羊,《易》则施、孟 ,然孝宣皇帝犹复广立《谷梁春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书》,义虽相反,犹并置之。何则 ?与其过而废之也,宁过而立之。《传》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志其大者,不贤者志 其小者。”今此数家之言,所以兼包大小之义,岂可偏绝哉!若必专己守残,党同门,妒道真,违明 诏,失圣意,以陷于文吏之议,甚为二三君子不取也。
韩退之
愈白:行官自南回,过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书数番,忻悚兼至。未审入秋来眠食何似?伏惟万福 。 来示云: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此传之者妄也。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 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 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服为别,乃 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孔子云:“丘之祷久矣。”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圣贤 事业,具在方册,可效可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积善积恶,殃庆自各以其类至。何有 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诗》不云乎:“恺悌君子,求福不回。 ”《传》又曰:“不为威惕,不为利疚。”假如释氏能与人为祸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惧也,况万万无 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耶?小人耶?若君子也

,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小人 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天地神祗,昭布森列,非可诬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 !进退无所据,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x0c且愈不助释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说。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杨墨交乱,而圣贤之道不 明,则三纲沦而九法斁,礼乐崩而夷狄横,几何其不为禽兽也!故曰:“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扬子云云:“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夫杨墨行,正道废,且将数百年以至于 秦,卒灭先王之法,烧除其经,坑杀学士,天下遂大乱。及秦灭,汉兴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 ,其后始除挟书之律,稍求亡书,招学士,经虽少得,尚皆残缺,十亡二三。故学士多老死,新者不 见全经,不能尽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见为守,分离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于是 大坏。后之学者无所寻逐,以至于今泯泯也。其祸出于杨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虽贤圣,不得位 ,空言无施,虽切何补?然赖其言,而今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其大经大法皆亡 灭而不救,坏烂而不收,所谓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 。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汉氏已来,群儒区区修补,百孔千疮,随乱随失 ,其危如一发引千钧,绵绵延延,浸以微灭。于是时也,而倡释老于其间,鼓天下之众而从之。呜呼 !其亦不仁甚矣!释老之害,过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 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 ,虽灭死,万万无恨。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旁,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 籍、湜辈,虽屡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辱吾兄眷厚而不获承命,惟增惭惧。死罪死罪!愈再拜。
韩退之
淮右残孽,尚守巢窟,环寇之师,殆且十万。瞋目语难,自以为武人,不肯循法度,颉颃作气势,窃 爵位自尊大者,肩相摩、地相属也。不闻有一人援桴鼓誓众而前者,但日令走马来求赏给,助寇为声 势而已。 阁下,书生也,诗、书、礼、乐是习,仁义是修,法度是束。一旦去文就武,鼓三军而进之,陈师鞠 旅,亲与为辛苦,慷慨感激,同食下卒,将二州之牧以壮士气,斩所乘马以祭踶死之士,虽古名将 ,何以加兹?此由天资忠孝,郁于中而大作于外,动皆中于机会,以取胜于当世,而为戎臣师,岂常 习于威暴之事,而乐其斗战之危也哉?愈诚怯弱,不适于用,听于下风,

窃自增气,夸于中朝稠人广 众会集之中,所以羞武夫之颜,令议者知将国兵而为人之司命者,不在彼而在此也。 临敌重慎,诫轻出入,良食自爱,以副见慕之徒之心,而果为国立大功也。幸甚!幸甚!
韩退之
愈愚不能量事势可否,比常念淮右以靡弊困顿三州之地,蚊蚋蚁虫之聚,感凶竖煦濡饮食之惠,提童 子之手坐之堂上,奉以为帅,出死力以抗明诏,战天下之兵,乘机逐利,四出侵暴,屠烧县邑,贼杀 不辜,环其地数千里,莫不被其毒,洛、汝、襄、荆、许、颍、淮、江,为之骚然。丞相、公卿、士 大夫,劳于图议;握兵之将,熊罴虎之士,畏懦蹙蹜,莫肯杖戈为士卒前行者。独阁下奋然率先,扬 兵界上,将二州之守,亲出入行间,与士卒均辛苦,生其气势。见将军之锋颖,凛然有向敌之意,用 儒雅文字章句之业,取先天下武夫,关其口而夺之气。愚初闻时方食,不觉弃匕箸起立,岂以为阁下 真能引孤军单进,与死寇角逐,争一旦侥幸之利哉?就令如是,亦不足贵。其所以服人心,在行事适 机宜,而风采可畏爱故也。是以前状辄述鄙诚,眷惠手翰还答,益增忻悚。 夫一众人心力耳目,使所至如时雨,三代用师,不出是道。阁下果能充其言,继之以无倦,得形便之 地,甲兵足用,虽国家故所失地,旬岁可坐而得,况此小寇,安足置齿牙间?勉而卒之,以俟其至 ,幸甚!幸甚!

x0c夫远征军士,行者有羁旅离别之思,居者有怨旷骚动之忧,本军有馈饷烦费之难,地主多姑息形迹之 患,急之则怨,缓之则不用命,浮寄孤悬,形势销弱,又与贼不相谙委,临敌恐骇,难以有功。若召 募土人,必得豪勇,与贼相熟,知其气力所极,无望风之惊,爱护乡里,勇于自战。征兵满万,不如 召募数千。阁下以为何如?傥可上闻行之否? 计已与裴中丞相见,行营事宜,不惜时赐示及。幸甚!不宣。
韩退之
自足下离东都,凡两度枉问,寻承已达。宣州主人仁贤,同列皆君子,虽抱羁旅之念,亦且可以度日 。无人而不自得,乐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御外物者也,况足下度越此等百千辈,岂以出处近远累 其灵台耶!宣州虽称清凉高爽,然皆大江之南,风土不并于北,将息之道,当先理其心;心闲无事 ,然后外患不入,风气所宜,可以审备,小小者亦当自不至矣。足下之贤,虽在穷约,犹能不改其乐 ,况地至近,官荣禄厚,亲爱尽在左右者耶!所以如此云云者,以为足下贤者,宜在上位,托于幕府 ,则不为得其所,是以及之,乃相亲重之道耳,非所以待足下者也。 仆自少至今,从事于往还朋友间,一十七年矣,日月不为不久,所与交往相

识者千百,人非不多,其 相与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或以事同,或以艺取,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而与之 已密,其后无大恶,因不复决舍;或其人虽不皆入于善,而于己已厚,虽欲悔之不可。凡诸浅者固不 足道,深者止如此。至于心所仰服,考之言行而无瑕尤,窥之阃奥而不见畛域,明白淳粹,辉光日新 者,惟吾崔君一人。仆愚陋无所知晓,然圣人之书,无所不读,其精粗巨细,出入明晦,虽不尽识 ,抑不可谓不涉其流者也,以此而推之,以此而度之,诚知足下出群拔萃,无谓仆何从而得之也,与 足下情义,宁须言而后自明耶!所以言者,惧足下以为吾所与深者多,不置白黑于胸中耳。既谓能粗 知足下,而复惧足下之不我知,亦过也。
比亦有人说足下诚尽善尽美,抑犹有可疑者。仆谓之曰:“何疑?”疑者曰:“君子当有所好、恶 ,好、恶不可不明。如清河者,人无贤愚,无不说其善,伏其为人,以是而疑之耳。”仆应之曰 :“凤皇、芝草,贤愚皆以为美瑞;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譬之食物,至于遐方异味,则有 嗜者,有不嗜者,至于稻也、粱也、脍也、也,岂闻有不嗜者哉?”疑者乃解。解不解,于吾崔君无 所损益也。 自古贤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已来,又见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青紫;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 志满气得;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不贤者或至眉寿。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无乃所好、恶与人异 心哉!又不知无乃都不省记,任其死生寿夭耶!未可知也。人固有薄卿相之官、千乘之位,而甘陋巷 菜羹者。同是人也,犹有好恶如此之异者,况天之与人,当必异其所好、恶无疑也。合于天而乖于人 ,何害?况又时有兼得者耶!崔君崔君,无怠无怠! 仆无以自全活者,从一官于此,转困穷甚,思自放于伊、颍之上,当亦终得之。近者尤衰惫,左车第 二牙无故动摇脱去;目视昏花,寻常间便不分人颜色;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须亦有一茎两 茎白者。仆家不幸,诸父诸兄皆康强早世,如仆者又可以图于久长哉!以此忽忽思与足下相见,一道 其怀,小儿女满前,能不顾念?足下何由得归北来?仆不乐江南,官满便终老嵩下,足下可相就,仆 不可去矣。珍重自爱,慎饮食,少思虑,惟此之望!愈再拜。
韩退之

x0c斯立足下:仆见险不能止,动不得时,颠顿狼狈,失其所操持,困不知变,以至辱于再三,君子、小 人之所悯笑,天下之所背而驰者也。足下犹复以为可教,贬损道德,乃至手笔以问之,扳援古昔,辞 义高远,且进且劝,足下之于故旧之道得矣。虽仆亦固望于吾子

,不敢望于他人者耳。然尚有似不相 晓者,非故欲发余乎?不然,何子之不以丈夫期我也?不能默默,聊复自明。 仆始年十六七时,未知人事,读圣人之书,以为人之仕者皆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时,苦 家贫,衣食不足,谋于所亲,然后知仕之不唯为人耳。及来京师,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仆诚乐 之。就求其术,或出礼部所试赋、诗、策等以相示,仆以为可无学而能,因诣州县求举。有司者好恶 出于其心,四举而后有成,亦未即得仕。闻吏部有以博学宏词选者,人尤谓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 术,或出所试文章,亦礼部之类。私怪其故,然犹乐其名,因又诣州府求举。凡二试于吏部,一既得 之,而又黜于中书,虽不得仕,人或谓之能焉。退自取所试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颜忸怩而心不 宁者数月。既已为之,则欲有所成就,书所谓耻过作非者也。因复求举,亦无幸焉,乃复自疑,以为 所试与得之者不同其程度。及得观之,余亦无甚愧焉。 夫所谓博学者,岂今之所谓者乎?夫所谓宏辞者,岂今之所谓者乎?诚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孟 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进于是选,必知其怀惭,乃不自进而已耳。设使与夫今之善进取者竞于 蒙昧之中,仆必知其辱焉。然彼五子者,且使生于今之世,其道虽不显于天下,其自负何如哉?肯与 夫斗筲者决得失于一夫之目而为之忧乐哉!故凡仆之汲汲于进者,其小得,盖欲以具裘葛,养穷孤 ;其大得,盖欲以同吾之所乐于人耳。其他可否,自计已熟,诚不待人而后知。今足下乃复比之献玉 者,以为必俟工人之剖,然后见知于天下,虽两刖足不为病,且无使勍者再克,诚足下相勉之意厚也 。然仕进者,岂舍此而无门哉?足下谓我必待是而后进者,尤非相悉之辞也。仆之玉固未尝献,而足 固未尝刖,足下无为为我戚戚也。 方今天下风俗尚有未及于古者,边境尚有被甲执兵者,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为忧。仆虽不贤,亦且 潜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荐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犹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犹将耕 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诛奸谀 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二者将必有一可。足下以为仆之玉凡几献,而足凡几刖也?又所谓勍者果谁 哉?再克之刑,信如何也?士固信于知己,微足下无以发吾之狂言。
韩退之
愈白:辱惠书,语高而旨深,三四读,尚不能通晓,茫然增愧赧;又不以其浅弊无过人知识,且喻以 所守,幸甚!愈敢不吐情实,然自识其不足补吾子所须也。 齐王好竽。有求仕

于齐者,操瑟而往,立王之门,三年不得人,叱曰:“吾瑟鼓之,能使鬼神上下 ,吾鼓瑟合轩辕氏之律吕。”客骂之曰:“王好竽,而子鼓瑟,瑟虽工,如王不好何?”是所谓工于 瑟而不工于求齐也。今举进士于此世,求禄利行道于此世,而为文必使一世人不好,得无与操瑟立齐 门者比欤!文虽工,不利于求;求不得,则怒且怨;不知君子必尔为不也?故区区之心,每有来访者 ,皆有意于不肖者也。 略不辞让,遂尽言之,惟吾子谅察!愈白。
韩退之
愈白:故友李观元宾,十年之前,示愈别吴中故人诗六章,其首章则吾子也,盛有所称引。元宾行峻 洁清,其中狭隘,不能包容,于寻常人不肯苟有论说,因究其所以,于是知吾子非庸众人。时吾子在 吴中,其后愈出在外,无因缘相见。元宾既没,其文益可贵重。思元宾而不见,见元宾之所与者,则

x0c如元宾焉。今者辱惠书及文章,观其姓名,元宾之声容恍若相接,读其文辞,见元宾之知人,交道之 不污。甚矣!子之心有似于吾元宾也。 子之言以愈所为不违孔子,不以雕琢为工,将相从于此。愈敢自爱其道,而以辞让为事乎?然愈之所 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读吾子之辞,而得其所用心,将复有深于是者,与吾子乐之 ,况其外之文乎!愈顿首。
韩退之
愈白:惠书责以不能如信陵执辔者。夫信陵,战国公子,欲以取士声势倾天下而然耳。如仆者,自度 若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以吾子始自山出,有朴茂之美意,恐未砻磨以世事。又自周后文弊 ,百子为书,各自名家,乱圣人之宗,后生习传,杂而不贯,故设问以观吾子。其已成熟乎?将以为 友也;其未成熟乎?将以讲去其非而趋是耳,不如六国公子有市于道者也。 方今天下入仕,惟以进士、明经及卿大夫之世耳。其人率皆习熟时俗,工于语言,识形势,善候人主 意。故天下靡靡,日入于衰坏,恐不复振起,务欲进足下趋死不顾利害去就之人于朝,以争救之耳 ,非谓当今公卿间无足下辈文学知识也,不得以信陵比。 然足下衣破衣,系麻鞋,率然叩吾门。吾待足下,虽未尽宾主之道,不可谓无意者。足下行天下,得 此于人盖寡,乃遂能责不足于我,此真仆所汲汲求者。议虽未中节,其不肯阿曲以事人灼灼明矣。方 将坐足下三浴而三熏之,听仆之所为,少安无躁。 茅顺甫云:奇气。
韩退之
愈少驽怯,于他艺能,自度无可努力,又不通时事,而与世多龃龉,念终无以树立,遂发愤笃专于文 学。学不得其术,凡所辛苦而仅有之者,皆符于空言,而不适于实用,又重以自废。是故学成而道益 穷,年老而智愈困。今

又以罪,黜于朝廷,远宰蛮县,愁忧无聊,瘴疠侵加,惴惴焉无以冀朝夕。 足下年少才俊,辞雅而气锐,当朝廷求贤于不及之时,当道者又皆良有司,操数寸之管,尽盈尺之纸 ,高可以钓爵位,循序而进,亦不失万一于甲科。今乃乘不测之舟,入无人之地,以相从问文章为事 ,身勤而事左,辞重而请约,非计之得也。虽使古之君子,积道藏德,遁其光而不曜,胶其口而不传 者,遇足下之请恳恳,犹将倒廪倾困,罗列而进也。若愈之愚不肖,又安敢有爱于左右哉? 顾足下之能足以自奋,愈之所有如前所陈,是以临事愧耻而不敢答也。钱财不足以贿左右之匮急,文 章不足以发足下之事业,稇载而往,垂橐而归,足下亮之而已。
韩退之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 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耶?虽然 ,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将蕲至 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

x0c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 ,其言蔼如也。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 ,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 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 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 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 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 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气,水也;言,浮物也 ;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 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已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 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

,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 白。 此文学《庄子》。
韩退之
愈白进士刘君足下:辱笺教以所不及,既荷厚赐,且愧其诚然,幸甚幸甚!凡举进士者,于先进之门 何所不往?先进之于后辈,苟见其至,宁可以不答其意邪?来者则接之,举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 不幸独有接后辈名。名之所存,谤之所归也。 有来问者,不敢不以诚答。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 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又问曰:文宜易宜难?必谨对曰 :“无难易,惟其是尔。”如是而已。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 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夫文岂异于是乎?汉朝人莫不能为 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然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若皆与世沈浮,不自树 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 君子之于文,岂异于是乎?今后进之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圣贤人为法者,虽未必皆是,要若 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之徒出,必自于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 ,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有文字来,谁不为文?然其存于今者,必 其能者也。顾常以此为说耳。 愈于足下,忝同道而先进者,又常从游于贤尊给事,既辱厚赐,又安敢不进其所有以为答也!足下以 为何如?愈白。
韩退之
愈白尉迟生足下: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末 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馀。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 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愈之所闻者如是,有问于愈者,亦以是对。 今吾子所为皆善矣,谦谦然若不足,而以征于愈,愈又敢有爱于言乎?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 道,不足以取于今。吾子何其爱之异也!贤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进之贤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 ,必有以取之也。子欲仕乎?其往问焉,皆可学也。若独有爱于是而非仕之谓,则愈也尝学之矣,请

x0c继今以言。
韩退之
辱示《初筮赋》,实有意思,但力为之,古人不难到。但不知直似古人,亦何得于今人也? 仆为文久,每自测意中以为好,则人必以为恶矣。小称意,人亦小怪之;大称意,即人必大怪之也。 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

小好;大惭者,即必 以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然以俟知者知耳。昔扬子云著《太玄》,人皆笑之,子云之 言曰:“世不我知,无害也。后世复有扬子云,必好之矣。”子云死近千载,竟未有扬子云,可叹也 !其时桓谭,亦以为雄书胜老子。老子未足道也,子云岂止与老子争强而已乎?此未为知雄者。其弟 子侯芭颇知之,以为其师之书胜《周易》,然侯之他文,不见于世,不知其人果如何耳。以此而言 ,作者不祈人之知也明矣,直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无疑耳。足下岂不谓然乎? 近李翱从仆学文,颇有所得。然其人家贫多事,未能卒其业。有张籍者,年长于翱,而亦学于仆,其 文与翱相上下,一二年业之,庶几乎至也。然闵其弃俗尚,而从于寂寞之道,以争名于时也。 久不谈,聊感足下能自进于此,故复发愤一道。愈再拜。
韩退之
大受足下:辱书为赐甚大,然所称道过盛,岂所谓诱之而欲其至于是欤?不敢当,不敢当。其中择其 一二近似者而窃取之,则于交友忠而不反于背面者,少似近焉,亦其心之所好耳。行之不倦,则未敢 自谓能尔也,不敢当,不敢当。至于汲汲于富贵,以救世为事者,皆圣贤之事业,知其智能谋力能任 者也,如愈者又焉能之? 始相识时,方甚贫,衣食于人,其后相见于汴、徐二州,仆皆为之从事,日月有所入,比之前时,丰 约百倍,足下视吾饮食衣服,亦有异乎?然则仆之心,或不为此汲汲也。其所不忘于仕进者,亦将小 行乎其志耳,此未易遽言也。 凡祸福吉凶之来,似不在我。惟君子得祸为不幸,而小人得祸为恒;君子得福为恒,而小人得福为幸 。以其所为,似有以取之也。必曰“君子则吉,小人则凶”者,不可也。贤、不肖存乎己,贵与贱、 祸与福存乎天,名声之善、恶存乎人。存乎己者吾将勉之,存乎天、存乎人者吾将任彼而不用吾力焉 。其所守者,岂不约而易行哉?足下曰:“命之穷通,自我为之。”吾恐未合于道,足下征前世而言 之,则知矣。若曰以道德为己任,穷通之来,不接吾心,则可也。 穷居荒凉,草树茂密,出无驴马,因与人绝,一室之内,有以自娱。足下喜吾复脱祸乱,不当安安而 居、迟迟而来也。
韩退之
与足下别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各以事牵,不可合并,其于人人,非足下之为 见,而日与之处,足下知吾心乐否也?吾言之而听者谁与?吾唱之而和者谁与?言无听也,唱无和也 ,独行而无徒也,是非无所与同也,足下知吾心乐否也?

x0c足卜才高气清,行古道,处今世,无田而衣食,事亲左右无违。足下之用心勤矣,

足下之处身劳且苦 矣,混混与世相浊,独其心追古人而从之,足下之道,其使吾悲也! 去年春,脱汴州之乱,幸不死,无所于归,遂来于此。主人与吾有故,哀其穷,居吾于符离睢上。及 秋,将辞去,因被留以职事。默默在此,行一年矣。到今年秋,聊复辞去。江湖,余乐也,与足下终 ,幸矣。 李习之娶吾亡兄之女,期在后月,朝夕当来此。张籍在和州居丧,家甚贫,恐足下不知,故具此白 ,冀足下一来相视也,自彼至此虽远,要皆舟行可至,速图之,吾之望也。 春且尽,时气向热,惟侍奉吉庆。愈眼疾比剧,甚无聊。不复一一,愈再拜。
韩退之
六月九日,韩愈白秀才刘君足下:辱问见爱,教勉以所宜务,敢不拜赐。愚以为凡史氏褒贬大法,《 春秋》已备之矣,后之作者,在据事迹实录,则善恶自见。然此尚非浅陋偷惰者所能就,况褒贬邪 !孔子圣人,作《春秋》,辱于鲁、卫、陈、宋、齐、楚,卒不遇而死。齐太史氏兄弟几尽;左丘明 纪春秋时事以失明,司马迁作《史记》刑诛,班固瘐死,陈寿起又废,卒亦无所至,王隐谤退死家 ,习凿齿无一足,崔浩、范晔亦族诛,魏收夭绝,宋孝王诛死。足下所称吴兢,亦不闻身贵而今其后 有闻也。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 唐有天下二百年矣,圣君、贤相相踵,其余文武士,立功名、跨越前后者不可胜数,岂一人卒卒能纪 而传之邪?仆年志已就衰退,不可自敦率,宰相知其无他才能不足用,哀其老穷,龃龉无所合,不欲 令四海内有戚戚者,猥言之上,苟加一职荣之耳,非必督责迫蹙,令就功役也。贱不敢逆盛指,行且 谋引去。且传闻不同,善恶随人所见,甚者附党憎爱不同,巧造语言,凿空构立善恶事迹,于今何所 承受取信,而可草草作传记,令传万世乎?若无鬼神,岂可不自心惭愧?若有鬼神,将不福人?仆虽 呆,亦粗知自爱,实不敢率尔为也。 夫圣唐巨迹,及贤士大夫事,皆磊磊轩天地,决不沈没,今馆中非无人,将必有作者勤而纂之。后生 可畏,安知不在足下?亦宜勉之!
韩退之
愈白李生:生之自道其志可也,其所疑于我者非也。人之来者,虽其心异于生,其于我也皆有意焉。 君子之于人,无不欲其入于善,宁有不可告而告之,孰有可进而不进也!言辞之不酬,礼貌之不答 ,虽孔子不得行于互乡,宜乎余之不为也。苟来者,吾斯进之而已矣,乌待其礼逾而情过乎?虽然 ,生之志,求知于我邪?求益于我邪?其思广圣人之道邪?其欲善其身而使人不可及邪?其何汲汲于 知而求待之殊也!贤、不肖固有分矣,生其急乎其所自立,而

无患乎人不己知,未尝闻有响大而声微 者也,况愈之于生恳恳邪! 属有腹疾,无聊,不果自书。愈白。
韩退之

x0c愈少鄙钝,于时事都不通晓;家贫不足以自活,应举觅官,凡二十年矣。薄命不幸,动遭谗谤,进寸 退尺,卒无所成。性本好文学,因困阨悲愁,无所告语,遂得究穷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沉潜 乎训义,反覆乎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乎文章。凡自唐虞以来,编简所存,大之为河海,高之为 山岳,明之为日月,幽之为鬼神,纤之为珠玑华实,变之为雷霆风雨,奇辞奥旨,靡不通达。惟是鄙 钝,不通晓于时事,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益困。私自怜悼,悔其初心,发秃齿豁,不见知己。夫 牛角之歌,辞鄙而义拙;堂下之言,不书于传记。齐桓举以相国,叔向携手以上,然则非言之者难为 ,听而识之者难遇也。
伏以阁下内仁而外义,行高而德巨,尚贤而与能,哀穷而悼屈,自江而西,既化而行矣。今者入守内 职,为朝廷大臣,当天子新即位,汲汲于理化之日,出言举事,宜必施设。既有听之之明,又有振之 之力,宁戚之歌,鬷明之言,不发于左右,则后而失其时矣。谨献旧文一卷,扶树教道,有所明白 ;南行诗一卷,舒忧娱悲,杂以怪之言、时俗之好,所以讽于口而听于耳也。如赐览观,亦有可采。 干黩严尊,伏增惶恐。
韩退之
月、日,愈再拜:天池之滨,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汇匹俦也。其得水,变化风 雨,上下于天不难也;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也,然其 穷涸不能自致乎水,为獭之笑者,盖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 ,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若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 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焉,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 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实有类于是 ,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说焉,阁下其亦怜察之。
韩退之
某闻木在山,马在肆,遇之而不顾者,虽日累千万人,未为不材与下乘也。及至匠石过之而不睨,伯 乐遇之而不顾,然后知其非栋梁之材、超逸之足也。以某在公之宇下非一日,而又辱居姻娅之后,是 生于匠石之园,长于伯乐之厩者也。于是而不得知,假有见知者千万人,亦何足云?今幸赖天子每岁 诏公卿大夫贡士,若某等比,咸得以荐闻,是以冒进其说以累于

执事,亦不自量已。然执事其知某如 何哉?昔人有鬻马不售于市者,知伯乐之善相也,从而求之。伯乐一顾,价增三倍。某与其事颇相类 ,是故终始言之耳。愈再拜。

x0c韩退之
愈再拜: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其后 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 。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始之以日隔 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听忌者之说,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 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属乎其言,若闵其穷也。退而喜也,以告于 人。其后于东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继见。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 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惧也,不敢复进。 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 诛,无所逃避。不敢遂进,辄自疏其所以,并献近所为《复志赋》已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送 孟郊序》一首,生纸写,不加装饰。皆有揩字、注字处,急于自解而谢,不能俟更写,阁下取其意而 略其礼可也。愈恐惧再拜。
韩退之
正月二十七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伏光范门下,再拜献书相公阁下: 《诗》之序曰:“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其诗曰:“菁菁者莪 ,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说者曰:“菁菁者,盛也。莪,微草也。阿,大陵也。言君子 之长育人材,若大陵之长育微草,能使之菁菁然盛也。‘既见君子,乐且有仪’云者,天下美之之辞 也。”其三章曰:“既见君子,锡我百朋。”说者曰:“百朋,多之之辞也。言君子既长育人材,又 当爵命之,赐之厚禄以宠贵之云尔。”其卒章曰:“汎汎扬舟,载沈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说者曰:“载,载也。沈浮者,物也。言君子之于人才,无所不取,若舟之于物,浮沈皆载之云尔 。‘既见君子,我心则休’云者,言若此,则天下之心美之也。”君子之于人也,既长育之,又当爵 命宠贵之,而于其才无所遗焉。孟子曰:“君子有三乐,王天下不与存焉。”其一曰“乐得天下之英 才而教育之”。此皆圣人贤士之所极言至论,古今之所宜法者也。然则孰能长育天下之人材,将非吾 君与吾相乎?孰能教育天下之英才,将非吾君与吾相乎?幸今天下无事,小大之官,各守其职,钱谷 、甲兵之问,不至于庙堂,论道经邦

之暇,舍此宜无大者焉。 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名不著于农、工、商贾之版,其业则读书著文,歌颂尧、舜之道,鸡鸣而起 ,孜孜焉亦不为利。其所读皆圣人之书,杨、墨、释、老之学,无所入于其心。其所著皆约六经之旨 而成文,抑邪与正,辨时俗之所惑;居穷守约,亦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以求知于天下,亦不悖于 教化,妖淫谀佞诪张之说无所出于其中。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九品之位其可望 ,一亩之宫其可怀,遑遑乎四海无所归,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滨于死而益固,得其所者争笑 之。忽将弃其旧而新是图,求老农老圃而为师,悼本志之变化,中夜涕泗交颐,虽不足当诗人、孟子 之谓,抑长育之使成材,其亦可矣;教育之使成才,其亦可矣。抑又闻古之君子相其君也,一夫不获 其所,若己推而内之沟中。今有人生七年而学圣人之道以修其身,积二十年,不得已一朝而毁之,是 亦不获其所矣。伏念今有仁人在上位,若不往告之而遂行,是果于自弃,而不以古之君子之道待吾相 也,其可乎?宁往告焉,若不得志,则命也,其亦行矣。 《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而康而 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是皆与善之辞也。抑又闻古之人有自进者,而君子不逆之矣。曰 “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之谓也。抑又闻上之设官制禄,必求其人而授之者,非苟慕其才而富贵其 身也,盖将用其能理不能,用其明理不明者耳。下之修己立诚,必求其位而居之者,非苟没于利而荣 于名也,盖将推己之所余,以济其不足者耳。然则上之于求人,下之于求位,交相求而一其致焉耳。 苟以是而为心,则上之道不必难其下,下之道不必难其上,可举而举焉,不必让其自举也;可进而进 焉,不必廉于自进也。抑又闻上之化下得其道,则劝赏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从焉,因人之所欲为 而遂推之之谓也。今天下不由吏部而仕进者几希矣,主上感伤山林之士有逸遗者,屡诏内外之臣,旁

x0c求于四海,而其至者盖阙焉。岂其无人乎哉?亦见国家不以非常之道礼之而不来耳。彼之处隐就间者 亦人耳,其耳目鼻口之所欲,其心之所乐,其体之所安,岂有异于人乎哉!今所以恶衣食,穷体肤 ,麋鹿之与处,猿狖之与居,固自以其身不能与时从顺俯仰,故甘心自绝而不悔焉。而方闻国家之仕 进者,必举于州县,然后升于礼部、吏部,试之以绣绘雕琢之文,考之以声势之逆顺,章句之短长 ,中其程式者,然后得从下士之列;虽有化俗之方,安边之策,不由是而稍进,万

不有一得焉。彼惟 恐入山之不深,入林之不密,其影响昧昧,惟恐闻于人也。今若闻有以书进宰相而求仕者,而宰相不 辱焉,而荐之天子而爵命之,而布其书于四方,枯槁沉溺魁閎宽通之士,必且洋洋焉动其心,峩峩焉 缨其冠,于于焉而来矣。此所谓劝赏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从焉者也,因人之所欲为而遂推之之谓 者也。 伏惟览《诗》《书》《孟子》之所指,念育才、锡福之所以,考古之君子相其君之道,而忘自进自举 之罪,思设官制禄之故,以诱致山林逸遗之士,庶天下之行道者知所归焉。小子不敢自幸,其尝所著 文,辄采其可者若干首,录在异卷,冀辱赐观焉。干渎尊严,伏地待罪。愈再拜。
韩退之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 ,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 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 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 毛发,救之而不辞也。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 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其将往 而全之欤?抑将安而不救欤?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 救也。”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 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愈窃谓之不知言者,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 之举耳。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 擢者,与今岂异时哉?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 ;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今布衣虽贱,犹足 以方于此。情隘辞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察焉。愈再拜。
韩退之
右其人,为文甚古,立志甚坚,行止取舍,有士君子之操。家贫亲老,无援于朝,在举场十余年,竟 无知遇。愈常慕其才,而恨其屈,与之还往,岁月已多,尝欲荐之于主司,言之于上位,名卑官贱 ,其路无由。观其所为文,未尝不掩卷长叹。 去年愈从调选,本欲携持同行,适遇其人自有家事,迍邅坎坷,又废一年。

及春末自京还,怪其久绝 消息。五月初至此,自言为阁下所知,辞气激扬,面有矜色。曰:“侯喜死不恨矣!喜辞亲入关,羁 旅道路,见王公数百,未尝有如卢公之知我也。比者分将委弃泥涂,老死草野,今胸中之气,勃勃然 复有仕进之路矣。”愈感其言,贺之以酒,谓之曰:“卢公,天下之贤刺史也。未闻有所推引,盖难 其人而重其事。今子郁为选首,其言‘死不恨’固宜也,古所谓知己者正如此耳。身在贫贱,为天下 所不知,独见遇于大贤,乃可贵耳。若自有名声,又托形势,此乃市道之事,又何足贵乎!子之遇知

x0c于卢公,真所谓知己者也。士之修身立节,而竟不遇知己,前古以来,不可胜数。或日接膝而不相知 ,或异世而相慕,以其遭逢之难,故曰‘士为知己者死’,不其然乎?不其然乎?” 阁下既已知侯生,而愈复以侯生言于阁下者,非为侯生谋也。感知己之难遇,大阁下之德,而怜侯生 之心,故因其行而献于左右焉。谨状。
柳子厚
宗元再拜五丈座前:伏蒙赐书诲谕,微悉重厚,欣踊恍惚,疑若梦寐,捧书叩头,悸不自定。伏念得 罪来五年,未尝有故旧大臣肯以书见及者。何则?罪、谤交积,群疑当道,诚可怪而畏也。是以兀兀 忘行,尤负重忧,残骸馀魂,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非 独瘴疠为也。忽奉教命,乃知幸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肓沉没,复起为人。夫何素望,敢以及此!
宗元早岁与负罪者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过不自料,勤勤勉励,惟以中正信义 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不知愚陋不可力强,其素意如此也。末路阨塞臲兀 ,事既壅隔,很忤贵近,狂疏缪戾,蹈不测之辜,群言沸腾,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贱,暴起领事,人 所不信。射利求进者填门排户,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以此大罪之外,诋诃万端,旁午构扇 ,使尽为敌仇,协心同攻,外连强暴失职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闻见,不敢为他人道说。怀不能已 ,复载简牍,此人虽万被诛戮,不足塞责,而岂有赏哉!今其党与幸获宽贷,各得善地,无公事坐食 俸禄,明德至渥也,尚何敢更俟除弃废痼,以希望外之泽哉?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不知当不,但欲 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 宗元于众党人中,罪状最甚,神理降罚,又不能即死,犹对人言语,求食自活,迷不知耻,日复一日 。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来二千五百年,代为冢嗣。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乡,卑湿昏霿,恐一日 填委沟壑,旷坠先绪,以是怛然痛恨,心骨沸热。

茕茕孤立,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人女子,无与为 婚,世亦不肯与罪人亲昵,以是嗣续之重,不绝如缕。每常春秋时飨,孑立捧奠,顾眄无后继者,懔 懔然欷歔惴惕,恐此事便已,摧心伤骨,若受锋刃。此诚丈人所共悯惜也。先墓在城南,无异子弟为 主。独托村邻,自谴逐来,消息存亡,不一至乡闾,主守者固以益怠,昼夜哀愤,惧便毁伤松柏,刍 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礼重拜扫,今已阙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则北向长号,以首顿地,想田野道 路,士女遍满,皂隶庸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马医、夏畦之鬼,无不受子孙追养者,然此已息望,又 何以云哉?城西有数顷田,树果数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秽,恐便斩伐,无复爱惜。家有赐 书三千卷,尚在善和里旧宅,宅今已三易主,书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系心腑,然无可为者。 立身一败,万事瓦裂,身残家破,为世大僇,复何敢更望大君子抚慰收恤,尚置人数中邪?是以当食 ,不知辛咸节适;洗沐盥漱,动逾岁时;一搔皮肤,尘垢满爪。诚忧恐悲伤,无所告诉,以至此也。
自古贤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谤议不能自明者,仅以百数。 姜坞先生云:韩、柳文及唐人诗内,凡 用“仅”字,每以“多”为义。《晋书•刘颂传》:“三代延祚久长,近者五六百岁,远者仅将千载 。”《赵王伦传》:“战所杀害仅十万人。”以“仅”为“多”,亦不始唐人矣。 故有无兄盗嫂、 娶孤女云挝妇翁者,然赖当世豪杰,分明辨别,卒光史籍;管仲遇盗,升为功臣;匡章被不孝之名 ,孟子礼之。今已无古人之实,为而有诟,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直不疑买金以偿同舍,刘宽 下车归牛乡人,此诚知疑似之不可辩,非口舌所能胜也。郑詹束缚于晋,终以无死;锺仪南音,卒获 返国;叔向囚虏,自期必免;范痤骑危,以生易死;蒯通据鼎耳,为齐上客;张苍、韩信伏斧锧,终 取将相;邹阳狱中,以书自活;贾生斥逐,复召宣室;倪宽摈死,后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刘向下狱

x0c当诛,为汉儒宗:此皆伟博辨奇壮之士,能自解脱。今以恇怯洪涊,下才末伎,又婴恐惧痼病,虽欲 慷慨攘臂,自同昔人,愈疏阔矣。
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务此,然力薄才劣,无异能解,虽欲秉 笔缕,神志荒耗,前后遗忘,终不能成章。往时读书,自以不至觝滞,今皆顽然无复省录,每读古人 一传,数纸以后,则再三伸卷,复观姓氏,旋又废失。假令万一除刑部囚籍,复为士列,亦不堪当世 用矣。 伏惟兴哀于无用之地,垂德于不报之所,但以通家宗祀为念,有可

动心者,操之勿失。不敢望归扫茔 域,退托先人之庐,以尽馀齿;姑遂少北,益轻瘴疠,就婚娶,求胤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长辞,如 得甘寝,无复恨矣。书辞繁委,无以自道,然即文以求其志,君子固得其肺肝焉,无任恳恋之至!不 宣。宗元再拜。
柳子厚
思谦兄足下:昨祁县王师范过永州,为仆言得张左司书,道思谦蹇然有当官之心,乃诚助太平者也 ,仆闻之喜甚。然微王生之说,仆岂不素知邪?所喜者耳与心叶,果于不谬焉尔。
仆不幸,向者进当臲不安之势,平居闭门,口舌无数;况又有久与游者乃岌岌而操其间,其求进而退 者皆聚为仇怨,造作粉饰,蔓延益肆,非的然昭晰,自断于内,则孰能了仆于冥冥之间哉!然仆当时 年三十三,甚少,自御史里行得礼部员外郎,超取显美,欲免世之求进者怪怒媢嫉,其可得乎?凡人 皆欲自达,仆先得显处,才不能逾同列,名木能压当世,世之怒仆,宜也。与罪人交十年,官又以是 进,辱在附会,圣朝弘大,贬黜甚薄,不能塞众人之怒,谤语转侈,嚣嚣嗷嗷,渐成怪民。饰智求仕 者更言仆以悦仇人之心,日为新奇,务相喜可,自以速援引之路,而仆辈坐益困辱,万罪横生,不知 其端。伏自思念,过大恩甚,乃以致此。悲夫!人生少得六七十者,今已三十七矣。长来觉日月益促 ,岁岁更甚,大都不过数十寒暑,则无此身矣,是非荣辱,又何足道!云云不已,只益为罪,兄知之 ,勿为他人言也。居蛮夷中久,惯习炎毒,昏眊重膇,意以为常。忽遇北风晨起,薄寒中体,则肌革 惨懔,毛发萧条,瞿然注视,怵惕以为异候,意绪殆非中国人。楚、越间声音特异,鴂舌啴噪,今听 之怡然不怪,已与为类矣。家生小童,皆自然哓哓,昼夜满耳,闻北人言,则啼呼走匿,虽病夫亦怛 然骇之。出门见适州闾市井者,其十有八九,杖而后兴,自料居此,尚复几何,岂可更不知止,言说 长短,重为一世非笑哉!读《周易》困卦,至“有言不信,尚口乃穷也”,往复益喜,曰:嗟乎!余 虽家置一喙以自称道,诟益甚耳!用是更乐瘖默,思与木石为徒,不复致意。今天子兴教化,定邪正 ,海内皆欣欣怡愉,而仆与四五子者,独沦陷如此,岂非命与!命乃天也,非云云者所制,余又何恨 ? 独喜思谦之徒,遭时言道。道之行,物得其利,仆诚有罪,然岂不在一物之数邪?身被之,目睹之 ,足矣,何必攘袂用力而矜自我出邪?果矜之,又非道也。事诚如此,然居理平之世,终身为顽人之 类,犹有少耻,未能尽忘。傥因贼平庆赏之际,得以见白,使受天泽余润,虽朽枿败腐,不能生植 ,犹足蒸出芝菌,以

为瑞物;一释废锢,移数县之地,则世必曰罪稍解矣。然后收召魂魄,买土一鄽 为耕甿,朝夕歌谣,使成文章,庶木铎者采取,献之法官,增圣唐大雅之什,虽不得位,亦不虚为太 平之人矣。此在望外,然终欲为兄一言焉。宗元再拜。

x0c柳子厚
杓直足下:州传遽至,得足下书,又于梦得处得足下前次一书,意皆勤厚。庄周言逃蓬藋者,闻人足 音则跫然喜。仆在蛮夷中,比得足下二书,及致药饵,喜复何言!仆自去年八月来,痞疾稍已,往时 间一二日作,今一月乃二三作,用南人槟榔余甘,破决壅隔太过,阴邪虽败,已伤正气,行则膝颤 ,坐则髀痹;所欲者补气丰血,强筋骨,辅心力,有与此宜者,更致数物。得良方偕至,益善。
永州于楚为最南,状与越相类。仆闷即出游,游复多恐。涉野则有蝮、大蜂,仰空视地,寸步劳倦 ;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痏。时到幽树好石,暂得一笑,已复不乐。何 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负墙搔摩,伸展支体,当此之时,亦以为适,然顾地窥天,不过寻丈 ,终不得出,岂复能久为舒畅哉?明时百姓,皆获欢乐。仆士人,颇识古今理道,独怆怆如此,诚不 足为理世下执事,至比愚夫愚妇又不可得,窃自悼也。 仆曩时所犯,足下适在禁中,备观本末,不复一一言之。今仆癃残顽鄙,不死幸甚,苟为尧人,不必 立事程功,唯欲为量移官,差轻罪累,即便耕田艺麻,取老农女为妻,生男育孙,以供力役,时时作 文,以咏太平。摧伤之余,气力可想。假令病尽已,身复壮,悠悠人世,越不过为三十年客耳。前过 三十七年,与瞬息无异,复所得者,其不足把玩,亦已审矣。杓直以为诚然乎?仆近求得经史诸子数 百卷,尝候战悸稍定,时即伏读,颇见圣人用心、贤士君子立志之分。著书亦数十篇。心病,言少次 第,不足远寄,但用自释。贫者士之常,今仆虽羸馁,亦甘如饴矣。 足下言已白常州煦仆,仆岂敢众人待常州邪?若众人即不复煦仆矣。然常州未尝有书遗仆,仆安敢先 焉?裴应叔、萧思谦,仆各有书,足下求取观之,相戒勿示人。敦诗在近地,简人事,今不能致书 ,足下默以此书见之,勉尽志虑,辅成一王之法,以宥罪戾。不悉。某白。 子厚永州与诸故人书 ,茅顺甫比之司马子长、韩退之,诚为不逮远甚。而方侍郎遽云:相其风格,不过如《与山巨源绝交 书》。则评亦失公矣。子厚气格紧健,自有得于古人,若叔夜文,虽有韵致,而轻弱不出魏、晋文格 ,如子厚水山记,间用《水经注》兴象,然岂郦道元所能逮耶?
柳子厚
某白:向得秀才书及文章,类前

时所辱远甚,多贺多贺!秀才志为文章,又在族父处,蚤夜孜孜,何 畏不日日新又日新也!虽间不奉对,苟文益日新,则若亟见矣。夫观文章,宜若悬衡然,增之铢两则 俯,反是则仰,无可私者。秀才诚欲令吾俯乎?则莫若增重其文。今观秀才所增益者,不啻铢两,吾 固伏膺而俯矣;愈重,则吾俯兹甚,秀才其懋焉!苟增而不已,则吾首惧至地耳,又何间疏之患乎 ?还答不悉。宗元白。
欧阳永叔
某顿首师鲁十二兄书记:前在京师相别时,约使人如河上。既受命,便遣白头奴出城,而还言不见舟 矣。其夕又得师鲁手简,乃知留船以待,怪不如约,方悟此奴懒去而见绐。临行,台吏催苛百端,不

x0c比催师鲁人长者有礼,使人惶迫不知所为,是以又不留下书在京师,但深托君贶因书道修意以西。始 谋陆赴夷陵,以大暑,又无马,乃作此行。沿汴绝淮,泛大江,凡五千里,用一百一十程,才至荆南 。在路无附书处,不知君贶曾作书道修意否?及来此问荆人,云去郢止两程,方喜得作书以奉问。又 见家兄,言有人见师鲁过襄州,计今在郢久矣。师鲁欣戚,不问可知。所渴欲问者,别来安否?及家 人处之如何?莫苦相尤否?六郎旧疾平否?
修行虽久,然江湖皆昔所游,往往有亲旧留连,又不遇恶风水。老母用术者言,果以此行为幸。又闻 夷陵有米、面、鱼如京、洛,又有梨、栗、橘、柚、大笋、茶荈,皆可饮食,益相喜贺。昨日因参转 运作庭趋,始觉身是县令矣,其余皆如昔时。师鲁简中,言疑修有自疑之意者,非他,盖惧责人太深 以取直耳。今而思之,自决不复疑也。然师鲁又云于朋友,此似未知修心。当与高书时,盖已知其非 君子,发于极愤而切责之,非以朋友待之也,其所为何足惊骇?洛中来,颇有人以罪出不测见吊者 ,此皆不知修心也。师鲁又云非忘亲,此又非也。得罪虽死,不为忘亲,此事须相见可尽其说也。五 六十年来,天生此辈,沈默畏慎,布在世间,相师成风,忽见吾辈作此事,下至灶门老婢,亦相惊怪 ,交口议之,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但问所言当否而已。又有深相赏叹者,此亦是不惯见事人也。 可嗟世人,不见如往时事久矣。往时砧斧、鼎镬,皆是烹斩人之物,然士有死不失义,则趋而就之 ,与几席枕藉之无异。有义君子在旁,见其就死,知其当然,亦不甚叹赏也。史册所以书之者,盖特 欲警后世愚懦者,使知事有当然,而不得避尔,非以为奇而诧人也。幸今世用刑至仁慈,无此物,使 有而一人就之,不知作何等怪骇也。然吾辈亦自当绝口,不可及前事也。居间僻处,日知进道而已。 此事不须言,然

师鲁以修有自疑之言,要知修处之如何,故略道也。安道与余在楚州,谈祸福事甚详 ,安道亦以为然。俟到夷陵写去,然后得知修所以处之之心也。 又常与安道言: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 ,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 文。师鲁察修此语,则处之之心又可知矣。近世人因言事,亦有被贬者,然或傲逸狂醉,自言我为大 不为小,故师鲁相别,自言益慎职无饮酒,此事修今亦遵此语。咽喉自出京愈矣,至今不曾饮酒,到 县后勤官,以惩洛中时懒慢矣。夷陵有一路,只数日可至郢,白头奴足以往来。秋寒矣,千万保重 !不宣。
曾子固
巩顿首载拜舍人先生: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铭,反复观诵,感与惭并。 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 、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 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而善人喜于见传 ,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 为后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 及世之衰,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 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所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常 观其人。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 ,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与?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 之,于众人则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 于名,有名侈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 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 !

x0c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 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 后无疑也。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其所可感,则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

也,况其子 孙也哉!况巩也哉!其追晞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由,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其感与报 ,宜若何而图之? 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显之,则世之魁閎豪杰不世出之 土,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 ,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既拜赐之辱,且敢 进其所以然。所谕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详焉。愧甚!不宣。
曾子固
伏念昔者,方巩之得祸罚于河滨,去其家四千里之远,南向而望,迅河大淮,埭堰湖江,天下之险 ,为其阻阨。而以孤独之身,抱不测之疾,茕茕路隅,无攀缘之亲,一见之旧以为之托,又无至行上 之可以感人,利势下之可以动俗,惟先人之医药与凡丧之所急,不知所以为赖;而旅榇之重,大惧无 以归者。明公独于此时,闵闵勤勤,营救护视,亲屈车骑,临于河上,使其方先人之病,得一意于左 右,而医药之有与谋。至其既孤,无外事之夺其哀,而毫发之私,无有不如其欲,莫大之丧,得以卒 致而南。其为存全之恩、过越之义如此。 窃惟明公相天下之道,吟颂推说者穷万世,非如曲士汲汲一节之善,而位之极,年之高,天子不敢烦 以政;岂乡闾新学,危苦之情,丛细之事,宜以彻于视听,而蒙省察?然明公存先人之故,而所以尽 于巩之德如此。盖明公虽不可起而寄天下之政,而爱育天下之人才,不忍一夫失其所之道,出于自然 ,推而行之,不以进退,而巩独幸遇明公于此时也。 在丧之日,不敢以世俗浅意,越礼进谢;丧除,又惟大恩之不可名,空言之不足陈,徘徊迄今,一书 之未进,顾其惭生于心,无须臾废也,伏惟明公终赐亮察。夫明公存天下之义而无有所私,则巩之所 以报于明公者,亦为天下之义而已。誓心则然,未敢谓能也。 王明清《挥塵录》云:曾密公讳易占 ,字不疑。为信州玉山令。有过客杨南仲,公厚赆其行。郡将钱仙芝捃摭,以客所受贿。公不自辨 ,除名徙英州,以赦自便。将诉其事于朝,行次南都而卒。适公子南丰先生在京师,而杜祁公以故相 居宋,自来逆旅,为办后事。鼐按:如书所云,“方先人之病,一意于左右”,是密公卒时,子固在 侧,王语亦小异也。
苏明允
太尉执事;洵著书夫他长,及言兵事,论古今形势,至自比贾谊。所献《权书》,虽古人已往成败之 迹,苟深晓其义,施之于今,无所不可。昨因请见,求进末议,太尉许诺,谨撰其说,言语朴直,非 有惊世绝俗之谈,甚高难行之论。太

尉取其大纲,而无责其纤悉。 盖古者非用兵决胜之为难,而养兵不用之可畏。今夫水,激之山,放之海,决之为沟塍,壅之为沼址 ,是天下之人能之;委江、河,注淮、泗,汇为洪波,瀦为太湖,万世而不溢者,自禹之后未之见也 。夫兵者,聚天下不义之徒,授之以不仁之器,而教之以杀人之事。夫惟天下之未安,盗贼之未殄 ,然后有以施其不义之心,用其不仁之器,而试其杀人之事。当是之时,勇者无余力,智者无余谋 ,巧者无余技。故其不义之心变而为忠,不仁之器加之于不仁,而杀人之事施之于当杀。及夫天下既 平,盗贼既殄,不义之徒聚而不散,勇者有余力,则思以为乱;智者有余谋,则思以为奸;巧者有余 技,则思以为诈。于是天下之患,杂然出矣。 此段文字,子瞻兄弟策论常拟之,然精爽劲悍,终不 逮此。 盖虎豹终日而不杀,则跳踉大叫以发其怒;蝮蝎终日而不螫,则噬啮草木以致其毒。其理固

x0c然,无足怪者。昔者刘、项奋臂于草莽之间,秦、楚无赖子弟,千百为辈争起而应者,不可胜数。转 斗五六年,天下厌兵,项籍死,而高祖亦已老矣。方是时,分王诸将,改定律令,与天下休息。而韩 信、黥布之徒,相继而起者七国,高祖死于介胄之间,而莫能止也,连延及于吕氏之祸,讫孝文而后 定。是何起之易而收之难也?刘、项之势,初若决河顺流而下,诚有可喜;及其崩溃四出,放乎数百 里之间,拱手而莫能救也。呜呼!不有圣人,何以善其后? 太祖、太宗,躬擐甲胄,跋涉险阻,以斩刈四方之蓬蒿,用兵数十年,谋臣猛将满天下。一旦卷甲而 休之,传四世而天下无变。此何术也?荆、楚、九江之地,不分于诸将,而韩信、黥布之徒,无以启 其心也。虽然,天下无变,而兵久不用,则其不义之心,蓄而无所发,饱食优游,求逞于良民。观其 平居无事,出怨言以邀其上,一日有急,是非人得千金不可使也。往年诏天下缮完城池,西川之事 ,洵实亲见。凡郡县之富民,举而籍其名,得钱数百万,以为酒食馈饷之费,杵声未绝,城辄随坏 ,如此者数年而后定。卒事,官吏相贺,卒徒相矜,若战胜凯旋而待赏者。比来京师,游阡陌间,其 曹往往偶语,无所讳忌,闻之土人,方春时尤不忍闻,盖时五六月矣。会京师忧大水,锄耰畚筑,列 于两河之壖,县官日费千万,传呼劳问之声不绝者数十里,犹且睊睊狼顾,莫肯效用。且夫内之如京 师之所闻,外之如西川之所亲见,天下之势今何如也? 御将者,天子之事也;御兵者,将之职也。天子者,养尊而处优,树恩而收名,与天下为喜乐者也 ,故其道不可以御兵。人

臣执法而不求情,尽心而不求名,出死力以捍社稷,使天下之心系于一人 ,而己不与焉。故御兵者人臣之事,不可以累天子也。今之所患,大臣好名而惧谤,好名则多树私恩 ,惧谤则执法不坚,是以天下之兵,豪纵至此,而莫之或制也。 顷者狄公在枢府,号为宽厚爱人,狎昵士卒,得其欢心,而太尉适承其后。彼狄公者,知御外之术 ,而不知治内之道,此边将材也。古者兵在外,爱将军而忘天子;在内,爱天子而忘将军。爱将军所 以战,爱天子所以守。狄公以其御外之心而施诸其内,太尉不反其道,而何以为治?或者以为兵久骄 不治,一旦绳以法,恐因以生乱。昔者郭子仪去河南,李光弼实代之,将至之日,张用济斩于辕门 ,三军股慄。夫以临淮之悍,而代汾阳之长者,三军之士,竦然如赤子之脱慈母之怀,而立乎严师之 侧,何乱之敢生?且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将相者,天下之师也。师虽严,赤子不敢以怨其父母 ;将相虽厉,天下不敢以咎其君。其势然也。天子者,可以生人,可以杀人,故天下望其生;及其杀 之也,天下曰是天子杀之,故天子不可以多杀。人臣奉天子之法,虽多杀,天下无所归怨。此先王所 以威怀天下之术也。 伏惟太尉思天下所以长久之道,而无幸一时之名;尽至公之心,而无恤三军之多言。夫天子推深仁以 结其心,太尉厉威武以振其惰。彼其思天子之深仁,则畏而不至于怨;思太尉之威武,则爱而不至于 骄。君臣之体顺,而畏、爱之道立。非太尉吾谁望邪?
苏明允
洵布衣穷居,常窃自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不肖。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 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而范公在相府,富公为枢密副使,执事与余公、蔡公为谏官,尹公驰骋 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之才,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而洵也自度 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 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洵时在 京师,亲见其事,忽忽仰天叹息,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既复自思念:往者众 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犬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间之。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则已矣,如其 不然也,吾何忧焉!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退而处十年,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然 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异。而余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于朝,富公复自外入为宰 相,其势将复合为一。喜且自贺,以为

道既已粗成,而果将有以发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 悦之而不得见之者,盖有六人焉。今将往见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则又为之潸 然出涕以悲。呜呼!二人者不可复见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犹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 人也,则又汲汲欲一识其面,以发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为天子之宰相,远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

x0c于其前;而余公、蔡公,远者又在万里外;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不甚贵,可以叫呼扳援而闻之 以言,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庭。夫以慕望爱悦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 见,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则四人者之中,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 已也! 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约 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 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 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 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 态;陆贽之文,遣言措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 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夫乐道人之善而不谄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彼不知者,则以为 誉人以求其悦己也;夫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 ,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也。虽然,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而洵也不 幸堕在草野泥涂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欲徒手奉咫尺之书,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从 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 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 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 大异,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其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 》《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 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 ,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

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 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观其如何?噫嘻!区区 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苏子瞻
荆州,南北之交,而士大夫往来之冲也。执事以高才盛名,作牧于此,盖亦尝有以相马之说,告于左 右者乎? 闻之曰:骐骥之马,一日行千里而不殆,其脊如不动,其足如无所著,升高而不轾,走下而不轩。其 伎艺卓绝,而效见明著,至于如此,而天下莫有识者,何也?不知其相而责其伎也。夫马者,有昂首 而丰臆,方蹄而密睫,捷乎若深山之虎,旷乎若秋后之兔,远望目若视日,而志不存乎刍粟,若是者 飘忽腾踔,去而不知所止。是故古之善相者,立于五达之衢,一目而眄之,闻其一鸣,顾而循其色 ,马之技尽矣。何者?其相溢于外而不可蔽也。士之贤不肖,见于面颜而发泄于辞气,卓然其有以存 乎耳目之间,而必曰久居而后察,则亦名相士者之过矣。 夫轼,西川之鄙人,而荆之过客也。其足迹偶然而至于执事之门,其平生之所治以求闻于后世者,又 无所挟持以至于左右,盖亦易疏而难合也。然自蜀至于楚,舟行六十日,过郡十一,县二十有六,取 所见郡县之吏数十百人,莫不孜孜论执事之贤,而教之以求通于下吏。且执事何修而得此称也?轼非 敢以求知而望其所以先后于仕进之门者,亦徒以为执事立于五达之衢,而庶几乎一目之眄,或有以信 其平生尔。夫今之世,岂惟王公择士,士亦有所择。轼将自楚游魏,自魏无所不游,恐他日以不见执 事为恨也,是以不敢不进。不宣。
苏子瞻

x0c轼顿首再拜:闻足下名久矣,又于相识处往往见所作诗文,虽不多,亦足仿佛其为人矣。寻常不通书 问,怠慢之罪,犹可阔略。及足下斩然在疚,亦不能以一字奉慰,舍弟子由至,先蒙惠书,又复懒不 即答。顽钝废礼,一至于此,而足下终不弃绝,递中再辱手书,待遇益隆,览之面热汗下也。 足下才高识明,不应轻许与人,得非用黄鲁直、秦太虚辈语,真以为然邪?不肖为人所憎,而二子独 喜见誉,如人嗜昌歜、羊枣,未易诘其所以然者。以二子为妄则不可,遂欲以移之众口,又大不可也 。
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 直言极谏,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 至今,坐此得罪几死。所谓“齐虏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然世人遂以轼为欲立异同,则过矣。妄 论利害,

搀说得失,此正制科人习气,譬之候虫、时鸟,自鸣自己,何足为损益?轼每怪时人,待轼 过重,而足下又复称说如此,愈非其实。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 ,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足下又复创相推与,甚非所望。
木有,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 其病者,足下所见皆故我,非今我也。无乃闻其声不考其情,取其华而遗其实乎?抑将又有取于此也 ?此事非相见不能尽。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书虽非文,然信笔书意,不觉累幅,亦不须示人 ,必喻此意。岁行尽,寒苦,惟万万节哀强食。不次。
苏子由
太尉执事: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 ,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 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 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 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 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 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 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 叔、召虎,而辙也未之见焉。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 ,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 观而无憾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 优游数年之间,将归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x0c王介甫
某启:伏蒙再赐书,示及先君韶州之政,为吏民称颂,至今不绝。伤今之士大夫不尽知,又恐史官不 能记载以次前世良吏之后,此皆不肖之孤,言行不足信于天下,不

能推扬先人之功绪余烈,使人人得 闻知之。所以夙夜愁痛、疚心疾首而不敢息者,以此也。先人之存,某尚少,不得备闻为政之迹,然 尝侍左右,尚能记诵教诲之余。盖先君所存,尝欲大润泽于天下,一物枯槁,以为身羞。大者既不得 试,已试,乃其小者耳。小者又将泯没而无传,则不肖之孤,罪大衅厚矣,尚何以自立于天地之间邪 ?阁下勤勤恻恻,以不传为念,非夫仁人君子乐道人之善,安能以及此? 自三代之时,国各有史,而当时之史,多世其家,往往以身死职,不负其意,盖其所传,皆可考据。 后既无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虽雄奇俊烈,道德满衍,不幸不为朝廷所称,辄不得见于史。 而执笔者,又杂出一时之贵人,观其在廷论议之时,人人得讲其然不,尚或以忠为邪,以异为同,诛 当前而不慄,讪在后而不羞,苟以餍其忿好之心而止耳。而况阴挟翰墨以裁前人之善恶,疑可以贷褒 ,似可以附毁,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赏罚谤誉,又不施其间,以彼其私,独安能无欺 于冥昧之间邪?善既不尽传,而传者又不可尽信如此,唯能言之君子,有大公至正之道,名实足以信 后世者,耳目所遇,一以言载之,则遂以不朽于无穷耳。伏惟阁下,于先人非有一日之雅,馀论所及 ,无党私之嫌,苟以发潜德为己事,务推所闻,告世之能言而足信者,使得论次以传焉,则先君之不 得列于史官,岂有恨哉!
王介甫
俞跗,疾医之良者也。其足之所经,耳目之所接,有人于此,狼疾焉而不治,则必欿然以为己病也。 虽人也,不以病俞跗焉则少矣。隐而虞俞跗之心,其族姻旧故有狼疾焉,则何如也?末如之何其已 ,未有可以治焉而忽者也。 今有人于此,弱而孤,壮而屯蹶困塞,先大父弃馆舍于前,而先人从之,两世之柩,窭而不能葬也。 尝观传记,至《春秋》过时而不葬,与子思所论未葬不变服,则戚然不知涕之流落也。窃悲夫古之孝 子慈孙,严亲之终,如此其甚也。今也乃独以窭故,犯《春秋》之义,拂子思之说,郁其为子孙之心 而不得伸,犹人之狼疾也,奚有间哉? 伏惟执事性仁而躬义,闵艰而悼厄,穷人之俞跗也,而又有先人一日之雅焉,某之疾,庶几可以治焉 者也。是故不谋于龟,不介于人,跋千里之途,犯不测之川,而造执事之门,自以为得所归也。执事 其忽之欤!
王介甫
某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 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覆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 实或见恕也。 盖儒者所争,尤

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 、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为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 ;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 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 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

x0c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 ,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亦自劲悍,而不如昌黎《答吕毉山人》之奇变。
韩退之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吾知其必有合 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 ,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 ,可以出而仕矣。”
韩退之
吾少时读《醉乡记》,私怪隐居者无所累于世,而犹有是言,岂诚旨于味邪?及读阮籍、陶潜诗,乃 知彼虽偃蹇不欲与世接,然犹未能平其心,或为事物是非相感发,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若颜氏子操 瓢与箪,曾参歌声若出金石,彼得圣人而师之,汲汲每若不可及,其于外也固不暇,尚何麹糵之托而 昏冥之逃邪?吾又以为悲醉乡之徒不遇也。 建中初,天子嗣位,有意贞观、开元之丕绩,在廷之臣争言事,当此时,醉乡之后世又以直废,吾既 悲醉乡之文辞,而又嘉良臣之烈,思识其子孙。今子之来见我也,无所挟,吾犹将张之,况文与行不 失其世守,浑然端且厚,惜乎吾力不能振之,而其言不见信于世也。于其行,姑与之饮酒。 海峰先 生云:含蓄深婉,颇近子长。退之文以雄奇胜人,独《董邵南》及此篇,深微屈曲,读之觉高情远韵 ,可望不可及。
韩退之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 ,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 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

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 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 冬,四时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x0c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皋 陶、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以鸣。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 ,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 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楚,大国也 ,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 、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 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 ,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 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 ,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 ,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 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 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韩退之
苟可以寓其巧智,使机应于心,不挫于气,则神完而守固,虽外物至,不胶于心。 机应于心,故物 不胶于心;不挫于气,故神完守固。韩公此言,本自状所得于文事者,然以之论道亦然。牢笼万物之 态,而物皆为我用者,技之精也;曲应万事之情,而事循其天者,道之至也。必离去事物而后静其心 ,是韩公所斥“解外胶”“泊然”“淡然”者也。以是为道,其道浅矣;以是为技,其术粗矣。 尧 、舜、禹、汤治天下,养叔治射,庖丁治牛,师旷治音声,扁鹊治病,僚之于丸,秋之于弈,伯伦之 于酒,乐之终身不厌,奚暇外慕!夫外慕徙业者,皆不造其堂,不哜其胾者也。 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伎,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 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 ,天地事物

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 。 今闲之于草书,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迹,未见其能旭也。为旭有道,利害必明,无遗锱铢 ,情炎于中,利欲斗进,有得有丧,勃然不释,然后一决于书,而后旭可几也。今闲师浮屠氏,一死 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遭,颓堕委靡溃败,不可 收拾,则其于书,得无象之然乎? 然吾闻浮屠人善幻,多技能,闲如通其术,则吾不能知矣。
韩退之
五岳于中州,衡山最远;南方之山,巍然高而大者以百数,独衡为宗,最远而独为宗,其神必灵。 衡之南,八九百里,地益高,山益峻,水清而益驶,其最高而横绝南北者岭。郴之为州,在岭之上 ,测其高下,得三之二焉,中州清淑之气,于是焉穷。气之所穷,盛而不过,必蜿嬗扶舆,磅礴而郁 积。衡山之神既灵,而郴之为州又当中州清淑之气,蜿嬗扶舆,磅礴而郁积,其水土之所生,神气之 所感,白金、水银、丹砂、石英、钟乳,橘柚之包,竹箭之美,千寻之名材,不能独当也,意必有魁 奇忠信材德之民生其间,而吾又未见也,其无乃迷惑溺没于老佛之学而不出邪?

x0c廖师郴民,而学于衡山,气专而容寂,多艺而善游,岂吾所谓魁奇而迷溺者邪?廖师善知人,若不在 其身,必在其所与游。访之而不吾告,何也?于其别,申以问之。
韩退之
逾瓯闽而南,皆百越之地,于天文其次星纪,其星牵牛,连山隔其阴,巨海歊其阳,是维岛居卉服之 民,风气之殊,著自古昔,唐之有天下,号令之所加,无异于远近;民俗既迁,风气亦随;雪霜时降 ,疠疫不兴;濒海之饶,固加于初。是以人之之南海者,若东西州焉。 皇帝临天下二十有二年,诏工部侍郎赵植为广州刺史,尽牧南海之民,署从事扶风窦平,平以文辞进 ,于其行也,其族人殿中侍御史牟,合东都交游之能文者二十有八人,赋诗以赠之。于是昌黎韩愈嘉 赵南海之能得人,壮从事之答于知我,不惮行之远也;女乐贻周之爱其族叔父,能合文辞以宠荣之 ,作《送窦从事少府平序》。 海峰先生曰:起得雄直,惟退之有此。
韩退之
昔疏广、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辞位而去,于时公卿设供张,祖道都门外,车数百两,道旁观者多叹 息泣下,共言其贤,汉史既传其事,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国子司业杨君巨源,方以其能诗训后进,一旦以年满七十,亦白丞相,去归其乡,世常说古今人不相 及,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予忝在公卿后,遇病不能出,不知杨侯去时

,城门外送者几人,车几 两,马几匹,道旁观者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以否; 姜坞先生云:“以”、“与”字古通用。《乡射礼 》“主人以宾揖”,郑注:“以”犹“与”也。又见《召南》诗笺。 而太史氏又能张大其事为传 ,继二疏踪迹否,不落莫否。见今世无工画者,而画与不画,固不论也。然吾闻杨侯之去,丞相有爱 而惜之者,白以为其都少尹,不绝其禄;又为歌诗以劝之,京师之长于诗者,亦属而和之。又不知当 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杨侯始冠,举于其乡,歌《鹿鸣》而来也。今之归,指其树曰 :“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时所钓游也。”乡人莫不加敬,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 乡为法。古之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者,其在斯人与!其在斯人与! 唐应德云:前后照应,而错 综变化不可言。此等文字,苏、曾、王集内无之。海峰先生云:驰骤跌荡,生动飞扬,曲尽行文之妙 。
韩退之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 ;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 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 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 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 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x0c“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 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 ,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秽污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 。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 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可以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 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殃。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则 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

,终吾生以徜徉。
韩退之
阳山,天下之穷处也。陆有丘陵之险,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横波之石,廉利侔剑戟,舟上下失势 ,破碎沦溺者往往有之。县郭无居民,官无丞、尉,夹江荒茅篁竹之间,小吏十余家,皆鸟言夷面。 始至,言语不通,画地为字,然后可告以出租赋,奉期约。是以宾客游从之士,无所为而至。 愈待罪于斯,且半岁矣。有区生者,誓言相好,自南海挐舟而来。升自宾阶,仪观甚伟,坐与之语 ,文义卓然。庄周云:“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况如斯人者,岂易得哉?入吾室,闻诗 书仁义之说欣然喜,若有志于其间也。与之翳嘉林,坐石矶,投竿而渔,陶然以乐,若能遗外声利 ,而不厌乎贫贱也。 岁之初吉,归拜其亲,酒壶既倾,序以识别。
韩退之
岭之南,其州七十。其二十二隶岭南节度府,其四十余分四府,府各置帅,然独岭南节度为大府。大 府始至,四府必使其佐启问起居、谢守地不得即贺以为礼;岁时必遣贺问,致水土物。大府帅或道过 其府,府帅必戎服,左握刀,右属弓矢,帕首挎靴,迎郊。及既至,大府帅先入据馆,帅守屏,若将 趋入拜庭之为者。大府与之为让,至一再,乃敢改服,以宾主见。适位执爵,皆兴拜,不许乃止。虔 若小侯之事大国,有大事,谘而后行。 隶府之州,离府远者至三千里,悬隔山海,使必数月而后能至。蛮夷悍轻,易怨以变。其南州皆岸大 海,多洲岛,帆风一日踔数千里,漫澜不见踪迹。控御失所,依险阻,结党仇,机毒矢,以待将吏 ,撞搪呼号,以相和应。蜂屯蚁杂,不可爬梳。好则人,怒则兽。故常薄其征入,简节而疏目,时有 所遗漏,不究切之,长养以儿子。至纷不可治,乃草薙而禽弥之,尽根株痛断乃止。其海外杂国,若 耽浮罗、流求、毛人、夷亶之州,林邑、扶南、真腊、干陀利之属,东南际天地以万数。或时候风潮 朝贡,蛮胡贾人,舶交海中。若岭南帅得其人,则一边尽治,不相寇盗贼杀,无风鱼之灾、水旱厉毒 之患。外国之货日至,珠、香、象、犀、玳瑁奇物,溢于中国,不可胜用。故选帅常重于他镇,非有 文武威风、知大体、可畏信者,则不幸往往有事。 长庆三年四月,以工部尚书郑公为刑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往践其任。郑公尝以节镇襄阳,又帅沧、 景、德、棣,历河南尹、华州刺史,皆有功德可称道,入朝为金吾将军、散骑常侍、工部侍郎、尚书 。家属百人,无数亩之宅,僦屋以居,可谓贵而能贫,为仁者不富之效也。及是命,朝廷莫不悦。将 行,公卿大夫士苟能诗者,咸相率为诗,以美朝政,以慰公南行之思。韵必以“来

”字者,所以祝公 成政而来归疾也。

x0c韩退之
唐受天命为天子,凡四方万国,不问海内外,无小大,咸臣顺于朝。时节贡水土百物,大者特来,小 者附集。 元和睿圣文武皇帝既嗣位,悉治方内就法度。十二年,诏曰:“四方万国,惟回鹘于唐最亲,奉职尤 谨。丞相其选宗室四品一人,持节,往赐君长,告之朕意。又选学有经法、通知时事者一人,与之为 贰。”由是殷侯侑自太常博士迁尚书虞部员外郎,兼侍御史,朱衣象笏,承命以行。 朝之大夫,莫不出饯。酒半,右庶子韩愈执盏言曰:“殷大夫:今人适数百里,出门惘惘,有离别可 怜之色。持被入直三省,丁宁顾婢子,语刺刺不能休。今子使万里外国,独无几微出于言面,岂不真 知轻重大丈夫哉!丞相以子应诏,真诚知人。士不通经,果不足用。”于是相属为诗,以道其行云。
韩退之
元年,今相国李公为吏部员外郎,愈尝与偕朝,道语幽州司徒公之贤。曰:“某前年被诏,告礼幽州 ,入其地,迓劳之使里至,每进益恭。及郊,司徒公红帓首靴袴,握刀在左,右杂佩, 朱子《考异 》云:方从杭本,“刀”下有“在”字,而读连下文“左”字为句。今按:若如方意,则当云“左握 刀,右杂佩”矣。不应握刀在左,亦不应惟右有佩也。“在”为衍字无疑,杭本误也,“左右杂佩 ”当自为一句。《内则》所谓“左右佩用”是也。鼐按:此当从杭本,作“握刀在左”。盖握刀者 ,其佩刀之名,若不连“在左”二字,则真为手持刀而见,无是理也。此杂佩,止是戎事之用,如射 决之类,与《内则》之杂佩不同。右有而左无,无害。弓矢亦在右,“右杂佩,弓 服,矢插房”九 字相连,《送郑尚书序》“左握刀,右属弓矢”文,正与此同。弓服,矢插房,俯立迎道左。某礼辞 日:‘公天子之宰,礼不可如是。’及府,又以其服即事。某又曰:‘公,三公,不可以将服承命。 ’卒不得辞,上堂,即客阶,坐必东向。”愈曰:“国家失太平于今六十年。夫十日、十二子相配 ,数穷六十,其将复平,平必自幽州始,乱之所出也。今天子大圣,司徒公勤于礼,庶几帅先河南北 之将,来觐奉职,如开元时乎?”李公曰:“然。”今李公既朝夕左右,必数数为上言,元年之言殆 合矣。 端公岁时来寿其亲东都,东都之大夫士莫不拜于门。其为人佐甚忠,意欲司徒公功名流千万岁,请以 愈言为使归之献。
韩退之
吾尝以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门弟子不能遍观而尽识也,故学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后离散分处诸 侯之国,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远而末益分。盖子夏之学,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

,流而为庄周

x0c,故周之书,喜称子方之为人。荀卿之书,语圣人必曰孔子、子弓。子弓之事业不传,惟太史公书《 弟子传》,有姓名字曰臂子弓,子弓受《易》于商瞿。孟轲师子思,子思之学,盖出曾子。自孔子殁 ,群弟子莫不有书,独孟轲氏之传得其宗,故吾少而乐观焉。 太原王埙,示予所为文,好举孟子之所道者。与之言,信悦孟子,而屡赞其文辞。夫沿河而下,苟不 止,虽有迟疾,必至于海;如不得其道也,虽疾不止,终莫幸而至焉。故学者必慎其所道。道于杨、 墨、老、庄、佛之学,而欲之圣人之道,犹航断港绝潢以望至于海也。故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 。今埙之所由,既几于知道,如又得其船与楫,知沿而不止,呜呼,其可量也哉! 海峰先生云:韩 公序文,扫除枝叶,体简辞足。
韩退之
天下之以明二经举于礼部者,岁至三千人。始自县考试,定其可举者,然后升于州若府,其不能中科 者不与是数焉。州若府总其属之所升,又考试之如县,加察详焉,定其可举者,然后贡于天子而升之 有司,其不能中科者不与是数焉,谓之乡贡。有司者,总州府之所升而考试之,加察详焉,第其可进 者,以名上于天子而藏之,属之吏部,岁不及二百人,谓之出身。能在是选者,厥惟艰哉!二经章句 仅数十万言,其传注在外,皆诵之,又约知其大说。繇是举者,或远至十余年,然后与乎三千之数 ,而升于礼部矣;又或远至十余年,然后与乎二百之数,而进于吏部矣。斑白之老半焉,昏塞不能及 者,皆不在是限,有终身不得与者焉。 张童子生九年,自州县达礼部,一举而进立于二百之列;又二年,益通二经,有司复上其事,繇是拜 卫兵曹之命。人皆谓童子耳目明达,神气以灵,余亦伟童子之独出于等夷也。童子请于其官之长,随 父而宁母,岁八月,自京师道陕南,至虢,东及洛师,北过大河之阳,九月始来及郑。自朝之闻人 ,以及五都之伯长、群吏,皆厚其饩赂,或作歌诗以嘉童子,童子亦荣矣。 虽然,愈将进童子于道,使人谓童子求益者,非欲速成者。夫少之与长也异观:少之时,人惟童子之 异;及其长也,将责成人之礼焉。成人之礼,非尽于童子所能而已也。然则童子宜暂息乎其已学者 ,而勤乎其未学者可也。愈与童子俱陆公之门人也,慕回、路二子之相请赠与处也,故有以赠童子。
韩退之
人固有儒名而墨行者,问其名则是,校其行则非,可以与之游乎?如有墨名而儒行者,问其名则非 ,校其行则是,可以与之游乎?扬子云称“在门墙则挥之,在夷狄则进之”,吾取以为法焉。 浮屠师文畅,喜文章。其周游天下

,凡有行,必请于缙绅先生,以求咏歌其所志。贞元十九春,将行 东南,柳君宗元为之请,解其装,得所得序、诗累百余篇,非至笃好,其何能致多如是邪?惜其无以 圣人之道告之者,而徒举浮屠之说赠焉。夫文畅,浮屠也,如欲闻浮屠之说,当自就其师而问之,何 故谒吾徒而来请也?彼见吾君臣父子之懿,文物事为之盛,其心有慕焉,拘其法而未能入,故乐闻其 说而请之。如吾徒者,宜当告之以二帝、三王之道,日月星辰之行,天地之所以著,鬼神之所以幽 ,人物之所以蕃,江河之所以流而语之,不当又为浮屠之说而渎告之也。 民之初生,固若禽兽夷狄然。圣人者立,然后知宫居而粒食,亲亲而尊尊,生者养而死者藏。是故道 莫大乎仁义,教莫正乎礼乐刑政。施之于天下,万物得其宜;措之于其躬,体安而气平。尧以是传之 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文、武以是传之周公、孔子,书之于册,中 国之人世守之。今浮屠者,孰为而孰传之邪?夫鸟,俯而啄,仰而四顾;夫兽,深居而简出,惧物之 为己害也:犹且不脱焉,弱之肉,强之食。今吾与文畅,安居而暇食,优游以生死,与禽兽异者,宁 可不知其所自邪?夫不知者,非其人之罪也。知而不为者,惑也;悦乎故,不能即乎新者,弱也;知

x0c而不以告人者,不仁也;告而不以实者,不信也。余既重柳请,又嘉浮屠能喜文辞,于是乎言。
韩退之
河阳军节度、御史大夫乌公为节度之三月,求士于从事之贤者。有荐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 ?”曰:“先生居嵩、邙、瀍、谷之间,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人与之钱则辞 ,请与出游,未尝以事辞,劝之仕,不应。坐一室,左右图书。与之语道理,辩古今事当否,论人高 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若烛照、数 计而龟卜也。”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邪?”从事曰:“大夫文武忠孝 ,求士为国,不私于家。方今寇聚于恒,师环其疆,农不耕收,财粟殚亡。吾所处地,归输之途,治 法征谋,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于是撰书词,具马、币,卜 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 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宵则沐浴,戒行事,载书册,问道所 由,告行于常所来往。晨则毕至,张上东门外。酒三行,且起,有执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义取 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去就。为先生别。”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处何常?惟

义之归。遂以为 先生寿。”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无味 于谄言,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又祝曰:“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 。”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蚤夜以求从祝规。”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 成也,遂各为歌诗六韵。退,愈为之序云。
韩退之
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 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伯乐知马,遇其良辄取之,群无留良焉。苟无良,虽谓无马,不为虚 语矣。” 东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大夫乌公,以鈇 钺镇河阳之三月,以石生为才,以礼为罗,罗而致之幕下。未数月也,以温生为才,于是以石生为媒 ,以礼为罗,又罗而致之幕下。东都虽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 河南尹以及百司之执事,与吾辈二县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谘而处焉?士大夫之去 位而巷处者,谁与嬉游?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问业焉?缙绅之东西行过是都者,无所礼于其庐。若 是而称曰:“大夫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土之庐无人焉。”岂不可也? 夫南面而听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与将耳。相为天子得人于朝廷,将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 ,求内外无治,不可得也。愈縻于兹,不能自引去,资二生以待老;今皆为有力者夺之,其何能无介 然于怀邪!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留守相 公,首为四韵诗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意含滑稽而文特嫖姚。
韩退之

x0c有地数百里,趋走之吏,自长史、司马已下数十人。其禄足以仁其三族,及其朋友故旧,乐乎心,则 一境之人喜;不乐乎心,则一境之人惧。丈夫官至刺史,亦荣矣。 虽然,幽远之小民,其足迹未尝至城邑,苟有不得其所,能自直于乡里之吏者鲜矣,况能自辨于县吏 乎!能自辨于县吏者鲜矣,况能自辨于刺史之庭乎!由是刺史有所不闻,小民有所不宣。赋有常而民 产无恒,水旱疠疫之不期,民之丰约悬于州,县令不以言,连帅不以信,民就穷而敛愈急,吾见刺史 之难为也。 崔君为复州,其连帅则于公。崔君之仁,足以苏复人;于公之贤,足以庸崔君。有刺史之荣,而无其 难为者,将在于此乎!愈尝辱于公之知,而旧游于崔君,庆复人之将蒙其休泽也,于是乎言。
韩退之
六年冬,振武军吏走驿马诣阙告饥。公卿廷议,以

转运使不得其人,宜选才干之士往换之, 鼐按 :“换”字,见《薛宣传》。 吾族子重华适当其任。 至则出赃罪吏九百余人,脱其桎梏,给耒耜与牛,使耕其傍便近地,以偿所负;释其粟之在吏者四十 万斛不征。吏得去罪死,假种粮,齿平人有以自效,莫不涕泣感奋,相率尽力以奉其令。而又为之奔 走经营,相原隰之宜,指授方法,故连二岁大熟,吏得尽偿其所亡失四十万斛者,而私其赢余,得以 苏息,军不复饥。君曰:“此未足为天子言。请益募人为十五屯,屯置百三十人,而种百顷。令各就 高为堡,东起振武,转而西过云州界,极于中受降城,出入河山之际,六百余里,屯堡相望,寇来不 能为暴,人得肆耕其中,少可以罢漕挽之费。”朝廷从其议,秋果倍收,岁省度支钱千三百万。 八年,诏拜殿中侍御史,锡服朱银。其冬来朝,奏曰:“得益开田四千顷,则尽可以给塞下五城矣。 田五千顷,法当用人七千。臣令吏于无事时督习弓矢,为战守备,因可以制虏,庶几所谓兵农兼事 ,务一而两得者也。”大臣方持其议。吾以为边军皆不知耕作,开口望哺,有司常僦人以车船自他郡 往输,乘沙逆河,远者数千里,人畜死,蹄踵交道,费不可胜计,中国坐耗,而边吏恒苦食不继。今 君所请田,皆故秦、汉时郡县地,其课绩又已验白,若从其言,其利未司遽以一二数也。今天子方举 群策,以收太平之功,宁使士有不尽用之叹,怀奇见而不得施设也,君又何忧?而中台士大夫亦同言 :侍御韩君前领三县,纪纲二州,奏课常为天下第一;行其计于边,其功烈又赫赫如此。使尽用其策 ,西北边故所没地,可指期而有也。 闻其归,皆相勉为诗以推大之,而属余为序。
韩退之
贞元中,愈从太傅陇西公平汴州,李生之尊府以侍御史管汴之盐铁,日为酒杀羊享宾客,李生则尚与 其弟学,读书习文辞,以举进士为业。愈于太傅府年最少,故得交李生父子间。公薨,军乱,军司马 、从事皆死,侍御亦被谗,为民日南。其后五年,愈又贬阳山令。今愈以都官郎守东都省,侍御自衡 州刺史为亲王长史,亦留此掌其府事。李生自湖南从事,请告来觐。于时太傅府之士,惟愈与河南司 录周君独存,其外则李氏父子,相与为四人。离十三年,幸而集处,得燕而举一觞相属,此天也,非 人力也。 侍御与周君,于今为先辈成德;李生温然为君子,有诗八百篇,传咏于时。惟愈也业不益进,行不加 修,顾惟未死耳。往拜侍御,谒周君,抵李生,退未尝不发愧也。 往时侍御有无尽费于朋友,及今则又不忍其三族之寒饥,聚而馆之,疏远毕至,禄不足以养,李

生虽 欲不从事于外,其势不可得已也。重李生之还者,皆为诗,愈最故,故又为序云。

x0c韩退之
左右前后皆正人也,欲其身之不正,乌可得邪?吾观李生,在南阳公之侧,有所不知,知之未尝不为 之思;有所不疑,疑之未尝不为之言。勇不动于气,义不陈乎色。南阳公举措施为,不失其宜,天下 之所窥观称道洋洋者,抑亦左右前后有其人乎! 凡在此趋公之庭,议公之事者,吾既从而游矣;言而公信之者,谋而公从之者,四方之人,则既闻而 知之矣。李生,南阳公之甥也。人不知者,将曰李生之托婚于贵富之家,将以充其所求而止耳,故吾 乐为天下道其为人焉。 今之从事于彼也,吾为南阳公爱之;又未知人之举李生于彼者何辞,彼之所以待李生者何道?举不失 辞,待不失道,虽失之此足爱惜,而得之彼为欢忻,于李生道犹若也;举之不以吾所称,待之不以吾 所期,李生之言,不可出诸其口矣,吾重为天下惜之!
韩退之
秘书,御府也,天子犹以为外且远,不得朝夕视,始更聚书集贤殿,别置校雠官,曰学士,曰校理 ,常以宠丞相为大学士,其它学士,皆达官也。校理则用天下之名能文学者,苟在选,不计其秩次 ,惟所用之。由是集贤之书盛积,尽秘书所有,不能处其半,书日益多,官日益重。 四年,郑生涵始以长安尉选为校理。人皆曰是宰相子,能恭俭,守教训,好古义,施于文辞者,如是 而在选,公卿大夫家之子弟,其劝耳矣! 愈为博士也,始事相公于祭酒;分教东都生也,事相公于东太学;今为郎于都官也,又事相公于居守 。三为属吏,经时五年,观道于前后,听教诲于左右,可谓亲薰而炙之矣。其高大远密者,不敢隐度 论也;其勤己而务博施,以己之有,欲人之能,不知古君子何如耳。今生始进仕,获重语于天下,而 慊慊若不足,真能守其家法矣,其在门者可进贺也。求告来宁,朝夕侍侧,东都士大夫不得见其面 ,于其行日,分司吏与留守之从事,窃载酒肴,席定鼎门外,盛宾客以饯之。既醉,各为诗五韵,且 属愈为序。
韩退之
其行异,其情同,君子与其进可也。令纵,释氏之秀者,又善为文,浮游徜徉,迹接于天下,藩维大 臣、文武豪士,令纵未始不褰衣而负业,往造其门下。其有尊行美德,建功树业,令纵从而为之歌颂 ,典而不谀,丽而不淫,其有中古之遗风与!乘间致密,促席接膝,讥评文章,商较人士,浩浩乎不 穷,愔愔乎深而有归,于是乎吾忘令纵之为释氏之子也。其来也云凝,其去也风休;方欢而已辞,虽 义而不求。吾于今纵不知其不可也,盍赋诗以道其行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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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0c卷三十二 赠序类一 送董邵南

序 / 韩退之 送王秀才含序 / 韩退之 送孟东野序 / 韩退之 送高闲上人序 / 韩退之 送廖道士序 / 韩退之 送窦从事序 / 韩退之 送杨少尹序 / 韩退之 送李愿归盘谷序 / 韩退之 送区册序 / 韩退之 送郑尚书序 / 韩退之 送殷员外序 / 韩退之 送幽州李端公序 / 韩退之 送王秀才埙序 / 韩退之 赠张童子序 / 韩退之 与浮屠文畅师序 / 韩退之 送石处士序 / 韩退之 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 / 韩退之 赠崔复州序 / 韩退之 送水陆运使韩侍御归所治序 / 韩退之 送湖南李正字序 / 韩退之 爱直赠李君房别 / 韩退之 送郑十校理序 / 韩退之 送浮屠令纵西游序 / 韩退之
卷三十三 赠序类二 送杨寘序 / 欧阳永叔 送田画秀才宁亲万州序 / 欧阳永叔 送徐无党南归序 / 欧阳永叔 郑荀改名序 / 欧阳永叔 送周屯田序 / 曾子固 赠黎安二生序 / 曾子固 送江任序 / 曾子固 送傅向老令瑞安序 / 曾子固 送石昌言为北使引 / 苏明允 仲兄文甫说 / 苏明允 名二子说 / 苏明允 太息 / 苏子瞻 日喻 / 苏子瞻 稼说 / 苏子瞻

x0c送孙正之序 / 王介甫
卷三十四 赠序类三 周弦斋寿序 / 归熙甫 戴素庵七十寿序 / 归熙甫 王母顾孺人六十寿序 / 归熙甫 顾夫人八十寿序 / 归熙甫 守耕说 / 归熙甫 二石说 / 归熙甫 张雄字说 / 归熙甫 二子字说 / 归熙甫 送王篛林南归序 / 方灵皋 送刘函三序 / 方灵皋 送左未生南归序 / 方灵皋 送李雨苍序 / 方灵皋 送张闲中序 / 刘才甫 送沈茮园序 / 刘才甫 送姚姬传南归序 / 刘才甫
卷三十五 诏令类一 初并天下议帝号令 / 秦始皇 入关告谕 / 汉高帝 二年发使者告诸侯伐楚 / 汉高帝 五年赦天下令 / 汉高帝 令吏善遇高爵诏 / 汉高帝 六年上太公尊号诏 / 汉高帝 十一年求贤诏 / 汉高帝 二年议犯法相坐诏 / 汉文帝 议振贷诏 / 汉文帝 赐南粤王赵佗书 / 汉文帝 二年除诽谤法诏 / 汉文帝 日食诏 / 汉文帝 十三年除肉刑诏 / 汉文帝 十四年增祀无祈诏 / 汉文帝 后元年求言诏 / 汉文帝 前六年遗匈奴书 / 汉文帝 后二年遗匈奴书 / 汉文帝 后二年令二千石修职诏 / 汉景帝
卷三十六 诏令类二

x0c元朔元年议不举孝廉者罪诏 / 汉武帝 元狩二年报李广诏 / 汉武帝 元狩六年封齐王策 / 汉武帝 封燕王策 / 汉武帝 封广陵王策 / 汉武帝 元鼎六年敕责杨仆书 / 汉武帝 赐严助书 / 汉武帝 元封五年求贤诏 / 汉武帝 赐燕刺王旦玺书 / 汉昭帝 地节四年子首匿父母等勿坐诏 / 汉宣帝 元康二年令二千石察官属诏 / 汉宣帝 神爵三年益小吏禄诏 / 汉宣帝 议律令诏 / 汉元帝 建昭四年议封甘延寿陈汤诏 / 汉元帝 赐窦融玺书 / 汉光武帝 建武二十七年报臧宫诏 / 汉光武帝
卷三十七 诏令类三 谕巴蜀檄 / 司马长卿 祭鳄鱼文 / 韩退之
卷三十八

传状类一 故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
下平章事、兼汴州刺史、充宣武军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 管内支度营田汴宋亳颍等州观察处置等使、上柱国、 陇西郡开国公、赠太傅董公行状 / 韩退之 圬者王承福传 / 韩退之 种树郭橐驼传/ 柳之厚 方山子传 / 苏子瞻 兵部知制诰谢公行状 / 王介甫
卷三十九 传状类二 通议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公行状 / 归熙甫 归氏二孝子传 / 归熙甫 筠溪翁传 / 归熙甫 陶节妇传 / 归熙甫 王烈妇传 / 归熙甫 韦节妇传 / 归熙甫 先妣事略 / 归熙甫 白云先生传 / 方灵皋

x0c二贞妇传 / 方灵皋 樵髯传 / 刘才甫 胡孝子传 / 刘才甫 章大家行略 / 刘才甫 毛颖传 / 韩退之
卷四十 碑志类上编一 二十八年泰山刻石文 / 秦始皇 琅邪台立石刻文 / 秦始皇 二十九年之罘刻石文 / 秦始皇 东观刻石文 / 秦始皇 三十二年刻碣石门 / 秦始皇 三十七年会稽立石刻文 / 秦始皇 封燕然山铭 / 班孟坚 大唐中兴颂 / 元次山
卷四十一 碑志类上编二 平淮西碑 / 韩退之 处州孔子庙碑 / 韩退之 南海神庙碑 / 韩退之 衢州徐偃王庙碑 / 韩退之 柳州罗池庙碑 / 韩退之 袁氏先庙碑 / 韩退之 乌氏庙碑 / 韩退之 表忠观碑 / 苏子瞻
卷四十二 碑志类下编一 曹成王碑 / 韩退之 清边郡王杨燕奇碑 / 韩退之 唐故相权公墓碑 / 韩退之 赠太尉许国公神道碑铭 / 韩退之 清河郡公房公墓碣铭 / 韩退之 殿中少监马君墓志铭 / 韩退之 尚书库部郎中郑君墓志铭 / 韩退之
卷四十三 碑志类下编二 柳子厚墓志铭 / 韩退之 河南令张君墓志铭 / 韩退之 太原王公墓志铭 / 韩退之 尚书左仆射、右龙武军统军刘公墓志铭 / 韩退之

x0c国子监司业窦公墓志铭 / 韩退之 给事中清河张君墓志铭 / 韩退之 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 / 韩退之 孔司勋墓志铭 / 韩退之
卷四十四 碑志类下编三 唐故朝散大夫商州刺史除名徙封州董府君墓志铭 / 韩退之 集贤院校理石君墓志铭 / 韩退之 河南少尹裴君墓志铭 / 韩退之 李元宾墓志铭 / 韩退之 施先生墓志铭 / 韩退之 南阳樊绍述墓志铭 / 韩退之 贞曜先生墓志铭 / 韩退之 唐河中府法曹张君墓碣铭 / 韩退之 扶风郡夫人墓志铭 / 韩退之 河南府法曹参军卢府君夫人苗氏墓志铭 / 韩退之 女挐圹铭 / 韩退之 故襄阳丞赵君墓志铭 / 柳子厚
卷四十五 碑志类下编四 资政殿学士文正范公神道碑铭 / 欧阳永叔 太尉文正王公神道碑铭 / 欧阳永叔
卷四十六 碑志类下编五 河南府司录张君墓表 / 欧阳永叔 胡先生墓表 / 欧阳永叔 连处士墓表 / 欧阳修 集贤校理丁君墓表 / 欧阳永叔 太常博士周君墓表 / 欧阳永叔 石曼卿墓表 / 欧阳永叔 永春县令欧君墓表 / 欧阳永叔 右班殿直赠右羽林

军将军唐君墓表 / 欧阳永叔 泷冈阡表 / 欧阳永叔
卷四十七 碑志类下编六 张子野墓志铭 / 欧阳永叔 徂徕石先生墓志铭 / 欧阳永叔 太常博士尹君墓志铭 / 欧阳永叔 黄梦升墓志铭 / 欧阳永叔 孙明复先生墓志铭 / 欧阳永叔

x0c尹师鲁墓志铭 / 欧阳永叔 梅圣俞墓志铭 / 欧阳永叔 江邻几墓志铭 / 欧阳永叔 湖州长史苏君墓志铭 / 欧阳永叔 大理寺丞狄君墓志铭 / 欧阳永叔 蔡君山墓志铭 / 欧阳永叔 集贤院学士刘公墓志铭 / 欧阳永叔 翰林侍读学士给事中梅公墓志铭 / 欧阳永叔 尚书都官员外郎欧阳公墓志铭 / 欧阳永叔 尚书职方郎中分司南京欧阳公墓志铭 / 欧阳永叔 南阳县君谢氏墓志铭 / 欧阳永叔 北海郡君王氏墓志铭 / 欧阳永叔
卷四十八 碑志类下编七 虞部郎中赠卫尉卿李公神道碑 / 王介甫 广西转运使孙君墓碑 / 王介甫 宝文阁待制常公墓表 / 王介甫 处士征君墓表 / 王介甫
卷四十九 碑志类下编八 给事中孔公墓志铭 / 王介甫 太子太傅田公墓志铭 / 王介甫 荆湖北路转运判官尚书屯田郎中
刘君墓志铭并序 / 王介甫 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 / 王介甫 王深甫墓志铭 / 王介甫 建安章君墓志铭 / 王介甫 孔处士墓志铭 / 王介甫 秘阁校理丁君墓志铭 / 王介甫 叔父临川王君墓志铭 / 王介甫 兵部员外郎马君墓志铭 / 王介甫 赠光禄少卿赵君墓志铭 / 王介甫 大理丞杨君墓志铭 / 王介甫
卷五十 碑志类下编九 尚书屯田员外郎仲君墓志铭 / 王介甫 广西转运使苏君墓志铭 / 王介甫 临川吴子善墓志铭 / 王介甫 葛兴祖墓志铭 / 王介甫 金溪吴君墓志铭 / 王介甫

x0c仙源县太君夏侯氏墓碣 / 王介甫 曾公夫人万年县太君黄氏墓志铭 / 王介甫 仙居县太君魏氏墓志铭 / 王介甫 郑公夫人李氏墓志铭 / 王介甫
卷五十一 碑志类下编十 亡友方思曾墓表 / 归熙甫 赵汝渊墓志铭 / 归熙甫 沈贞甫墓志铭 / 归熙甫 归府君墓志铭 / 归熙甫 女二二圹志 / 归熙甫 女如兰圹志 / 归熙甫 寒花葬志 / 归熙甫 杜苍略先生墓志铭 / 方灵皋 李抑亭墓志铭 / 方灵皋 舅氏杨君权厝志 / 刘才甫
卷五十二 杂记类一 郓州溪堂诗并序 / 韩退之 蓝田县丞厅壁记 / 韩退之 新修滕王阁记 / 韩退之 燕喜亭记 / 韩退之 河南府同官记 / 韩退之 汴州东西水门记 / 韩退之 画记 / 韩退之 题李生壁 / 韩退之
卷五十三 杂记类二 游黄溪记 / 柳之厚 永州万石亭记 / 柳之厚 始得西山宴游记 / 柳之厚
钴 潭记 / 柳之厚
钴 潭西小丘记 / 柳之厚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 柳之厚 袁家渴记 / 柳之厚 石渠记 / 柳之厚 石涧记 / 柳之厚

x0c小石城山记 / 柳之厚 柳州东亭记 / 柳之厚 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 / 柳之厚
卷五十四 杂记类三 零陵郡复乳穴记 / 柳之厚 零陵

三亭记 / 柳之厚 馆驿使壁记 / 柳之厚 陪永州崔使君游宴南池序 / 柳之厚 序饮 / 柳之厚 序棋 / 柳之厚 来南录 / 李习之
卷五十五 杂记类四 仁宗御飞白记 / 欧阳永叔 襄州谷城县夫子庙记 / 欧阳永叔 有美堂记 / 欧阳永叔 岘山亭记 / 欧阳永叔 游鲦亭记 / 欧阳永叔 丰乐亭记 / 欧阳永叔 菱溪石记 / 欧阳永叔 真州东园记 / 欧阳永叔 浮槎山水记 / 欧阳永叔 李秀才东园亭记 / 欧阳永叔 樊侯庙灾记 / 欧阳永叔 丛翠亭记 / 欧阳永叔
卷五十六 杂记类五 宜黄县学记 / 曾子固 筠州学记 / 曾子固 徐孺子祠堂记 / 曾子固 襄州宜城县长渠记 / 曾子固 越州赵公救灾记 / 曾子固 拟岘台记 / 曾子固 广德军重修鼓角楼记 / 曾子固 学舍记 / 曾子固 齐州二堂记 / 曾子固 墨池记 / 曾子固 序越州鉴湖图 / 曾子固

x0c卷五十七 杂记类六 木假山记 / 苏明允 张益州画像记 / 苏明允 石钟山记 / 苏子瞻 超然台记 / 苏子瞻 游桓山记 / 苏子瞻 醉白堂记 / 苏子瞻 灵璧张氏园亭记 / 苏子瞻 武昌九曲亭记 / 苏子由 东轩记 / 苏子由
卷五十八 杂记类七 慈溪县学记 / 王介甫 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 / 王介甫 游褒禅山记 / 王介甫 芝阁记 / 王介甫 伤仲永 / 王介甫 新城游北山记 / 晁无咎
卷五十九 杂记类八 项脊轩记 / 归熙甫 思子亭记 / 归熙甫 见村楼记 / 归熙甫 野鹤轩壁记 / 归熙甫 畏垒亭记 / 归熙甫 吴山图记 / 归熙甫 长兴县令题名记 / 归熙甫 遂初堂记 / 归熙甫 浮山记 / 刘才甫 窦祠记 / 刘才甫 游凌云图记 / 刘才甫
卷六十 箴铭类一 州箴十二首 / 扬子云 酒箴 / 扬子云 座右铭 / 崔子玉 剑阁铭 / 张孟阳 五箴 / 韩退之 行已箴 / 李习之 西铭 / 张子

x0c徐州莲华漏铭 / 苏子瞻 九成台铭 / 苏子瞻
卷六十一 颂赞类一 赵充国颂/ 扬子云 子产不毁乡校颂 / 韩退之 伊尹五就桀赞 / 柳之厚 韩干画马赞 / 苏子瞻 文与可飞白赞 / 苏子瞻
卷六十二 辞赋类一 淳于髡讽齐威王 离骚 / 屈原 九章 / 屈原
卷六十三 辞赋类二 远游 / 屈原 卜居 / 屈原 渔父 / 屈原
卷六十四 辞赋类三 九辩 / 宋玉 风赋 / 宋玉 高唐赋 / 宋玉 神女赋 / 宋玉 登徒子好色赋 / 宋玉 对楚王问 / 宋玉 楚人以弋说顷襄王 庄辛说襄王
卷六十五 辞赋类四 惜誓 / 贾生
鸟赋有序 / 贾生 七发 / 枚叔 秋风辞 / 汉武帝 瓠子歌 / 汉武帝 招隐士 / 淮南小山 客难 / 东方曼倩 非有先生论 / 东方曼倩

x0c卷六十六 辞赋类五 子虚赋 / 司马长卿 上林赋 / 司马长卿
卷六十七 辞赋类六 哀二世赋 / 司马长卿 大人赋 / 司马长卿 长门赋有序 / 司马长卿 难蜀父老 / 司马长卿 封禅文 / 司马长卿
卷六十八 辞赋类七 甘泉赋 / 扬子云 河东赋 / 扬子云 羽猎赋 / 扬子云 长杨赋 / 扬子云 解嘲 / 扬子

云 解难 / 扬子云 反离骚 / 扬子云
卷六十九 辞赋类八 两都赋 / 班孟坚 舞赋 / 傅武仲
卷七十 辞赋类九 二京赋 / 张平之 思玄赋 / 张平之
卷七十一 辞赋类十 鲁灵光殿赋 / 王子山 登楼赋 / 王仲宣 鹪鹩赋 / 潘安仁 秋兴赋 / 潘安仁 笙赋 / 潘安仁 射雉赋 / 潘安仁 酒德颂 / 刘伯仁 归去来辞 / 陶渊明 芜城赋 /鲍明远

x0c卷七十二 辞赋类十一 讼风伯 / 韩退之 进学解 / 韩退之 送穷文 / 韩退之 释言 / 韩退之 前赤壁赋 / 苏子瞻 后赤壁赋 / 苏子瞻
卷七十三 哀祭类一 九歌 / 屈原 招魂 / 宋玉 大招 / 景差 吊屈原赋 / 贾生 悼李夫人赋 / 汉武帝
卷七十四 哀祭类二 祭田横墓文 / 韩退之 潮州祭神文 / 韩退之 祭张员外文 / 韩退之 祭柳子厚文 / 韩退之 祭侯主簿文 / 韩退之 祭薛助教文 / 韩退之 祭虞部张员外文 / 韩退之 祭穆员外文 / 韩退之 祭房君文 / 韩退之 独孤申叔哀辞 / 韩退之 欧阳生哀辞 / 韩退之 祭韩侍郎文 / 李习之
卷七十五 哀祭类三 祭资政范公文 / 欧阳永叔 祭尹师鲁文 / 欧阳永叔 祭石曼卿文 / 欧阳永叔 祭苏子美文 / 欧阳永叔 祭梅圣俞文 / 欧阳永叔 祭欧阳文忠公文 / 苏子瞻 祭柳子玉文 / 苏子瞻 代三省祭司马丞相文 / 苏子由 祭范颍州文 / 王介甫 祭欧阳文忠公文 / 王介甫

x0c祭丁元珍学士文 / 王介甫 祭高师雄主簿文 / 王介甫 祭曾博士易占文 / 王介甫 祭李省副文 / 王介甫 祭周几道文 / 王介甫 祭束向元道文 / 王介甫 祭张安国检正文 / 王介甫 宣左人哀辞 / 方灵皋 武季子哀辞 / 方灵皋 祭史秉中文 / 刘才甫 祭吴文肃公文 / 刘才甫 祭舅氏文 / 刘才甫
附录 校刊《古文辞类纂》后序 康刻《古文辞类纂》后序 吴刻《古文辞类纂》序
欧阳永叔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疾之 在其体也。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 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其忧深思 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叹也。喜怒哀乐,动人必深 ,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其能听之 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写其幽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反从荫调,为尉于剑浦。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 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风俗、饮食异宜。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 ,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

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故余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 酒进琴以为别。
欧阳永叔

x0c五代之初,天下分为十三四,及建隆之际,或灭或微,其在者犹七国,而蜀与江南地最大。以周世宗 之雄,三至淮上,不能举李氏。而蜀亦恃险为阻,秦、陇、山南,皆被侵夺,而荆人缩手归、峡,不 敢西窥以争故地。及太祖受天命,用兵不过万人,举两国如一郡县吏,何其伟欤! 当此时,文初之祖,从诸将西平成都,及南攻金陵,功最多,于时语名将者称田氏。田氏功书史官 ,录世于家,至今而不绝。及天下已定,将卒无所用其武,士君子争以文儒进。故文初将家子,反衣 白衣,从乡进士举于有司。彼此一时,亦各遭其势而然也。 文初辞业通敏,为人敦洁可喜。岁之仲春,自荆南西拜其亲于万州,维舟夷陵。予与之登高以望远 ,遂游东山,窥绿萝溪,坐磐石,文初爱之,数日乃去。夷陵者,其地志云:“北有夷山以为名。 ”或曰:“巴峡之险,至此地始平夷。”盖今文初所见,尚未为山川之胜者。由此而上泝江湍,入三 峡,险怪奇绝,乃可爱也。 当王师伐蜀时,兵出两道:一自凤州以入,一自归州以取忠、万以西。今之所经,皆王师向所用武处 ,览其山川,可以慨然而赋矣。 茅顺甫云:风韵跌宕。
欧阳永叔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澌尽泯灭而已。而众人之中 ,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间,而独异于草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也。其所以为 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 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自《诗》《书》 《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 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其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然自 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后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 施于事,况于言乎?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见其所列,自三代、秦、汉以来,著书之士,多者至百余篇 ,少者犹三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 ,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而忽焉以 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 朽,而勤一世以尽

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东阳徐生,少从予学为文章,稍稍见称于人。既去,而与群士试于礼部,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辞 日进,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故于其归,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 因以自警焉。
欧阳永叔
三代之衰,学废而道不明,然后诸子出。自老子厌周之乱,用其小见,以为圣人之术止于此,始非仁 义而诋圣智,诸子因之,益得肆其异说。至于战国,荡而不反,然后山渊、齐秦、坚白异同之论兴 ,圣人之学几乎其息。最后荀卿子,独用诗书之言,贬异扶正,著书以非诸子,尤以劝学为急。荀卿 ,楚人,尝以学干诸侯不用,退老兰陵,楚人尊之。及战国平,三代诗书未尽出,汉诸大儒贾生、司 马迁之徒,莫不尽用荀卿子。盖其为说最近于圣人而然也。 荥阳郑昊,少为诗赋,举进士,已中第,遂弃之,曰:“此不足学也。”始从先生长者学问,慨然有 好古不及之意。郑君年尚少,而性淳明,辅以强力之志,得其是者而师焉,无不至也。将更其名,数 以请,予使之自择,遂改曰“荀”,于是又见其志之果也。夫荀卿者,未尝亲见圣人,徒读其书而得

x0c之,然自子思、孟子已下,意皆轻之。使其与游、夏并进于孔子之门,吾不知其先后也。世之学者 ,苟如荀卿,可谓学矣,而又进焉,则孰能御哉?余既嘉君善自择而慕焉,因为之字曰“叔希”,且 以勖其成焉。
曾子固
士大夫登朝廷,年七十,上书去其位,天子官其一子而听之,亦可谓荣矣,然而有若不释然者。
余为之言曰:“古之士大夫倦而归者,安居几杖,膳羞被服、百物之珍好自若,天子养以燕、飨、饮 食、乡射之礼,自比子弟,袒韝鞠,以荐其物,咨其辞说,不于庠序于朝廷;时节之赐,与缙绅之礼 于其家者,不以朝则以夕。上之听其休,为不敢勤以事;下之自老,为无为而尊荣也。今一日辞事 ,返其庐,徒御散矣,宾客去矣,百物之顺其欲者不足,人之群嬉属好之交不与,约居而独游,散弃 乎山墟、林莽、僻巷、穷闾之间。如此其于长者薄也,亦曷能使其不欿然于心邪!虽然,不及乎尊事 ,可以委蛇其身而益闲;不享乎珍好,可以窒烦除薄而益安。不去乎深山长谷,岂不足以易其庠序之 位;不居其荣,岂有患乎其辱哉!然则古之所以殷勤奉老者,皆世之任事者所自为,于士之倦而归者 ,顾为烦且劳也。今之置古事者,顾有司为少耳。士之老于其家者,独得其自肆也。然则何为动其意 邪?” 余为之言者,尚书屯田员外郎周君中复。周君与先人俱天圣二年进士,与余旧且好也。既为之辨其不 释然者,又欲其有以处而

乐也。读余言者,可无异周君,而病今之失矣。南丰曾巩序。 姜坞先生云 :仁宗时,文武官年七十以上,不自请致仕者,司马池、贾昌朝、包拯、吴奎,皆相继被纠劾。周君 想亦迫迮而退,非止足而甘引年者也。子固文殆为释讥。文内“乡射”字,疑讹,或易作“大射 ”,或作“天子养以燕飨食饮射之礼”皆可。《记》云:“有虞氏以燕礼,夏后氏以飨礼,殷人以食 礼,周人修而兼用之。”又《行苇》之诗,言饮射而继之以祈黄耉。郑氏《笺》云:周之先王,将养 老,先与群臣行射礼,择其可与者为宾。若乡射,则天子无由亲与其间矣。茅顺甫云:议论似属典刑 ,而文章烟波驰骤不足,读昌黎所送杨少尹致仕序,天壤矣。
曾子固
赵郡苏轼,余之同年友也。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余,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 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余。读其文,诚闳壮隽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材力之放 纵,若不可极者也。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 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将行,请余言以为赠。余曰:“余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 相求于外邪?”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 人。”余闻之,自顾而笑。 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余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余所以困于今 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余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 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庸讵止于笑乎!然则若余之于生,将何言哉!谓余之迂 为善,则其患若此;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生其无急于解 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 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

x0c曾子固
均之为吏,或中州之人,用于荒边侧境山区海聚之间,蛮夷异域之处;或燕、荆、越、蜀海外万里之 人,用于中州,以至四遐之乡。相易而往,其山行水涉沙莽之驰,往往则风霜冰雪瘴雾之毒之所侵加 ,蛇龙虺蜴虎豹之群之所抵触,冲波急洑、隤崖落石之所覆压。其进也,莫不籯粮裹药,选舟易马 ,刀兵曹伍而后动,戒朝奔夜,变更寒暑而后至。至则宫庐、器械、被服、饮食之具,土风、气候之 宜,与夫人民谣俗、语言、习尚之务,其变难遵而其情难得也,则多愁居惕处,叹息而思归。及其久 也,所习已安,所蔽已解,则岁月有期,可引而去矣。故不得专一精思,修治具,以宣布天子及下之 仁,而为后世可守之法也。或九

州之人,各用于其土,不在西封在东境,士不必勤,舟车舆马不必力 ,而已傅其邑都,坐其堂奥,道途所次,升降之倦,凌冒之虞,无有接于其形,动于其虑。至则耳、 目、口、鼻百体之所养,如不出乎其家;父兄六亲故旧之人,朝夕相见,如不出乎其里。山川之形 ,土田市井,风谣习俗,辞说之变,利害得失,善恶之条贯,非其童子之所闻,则其少长之所游览 ;非其自得,则其乡之先生老者之所告也。所居已安,所有事之宜,皆已习熟如此,故能专虑致勤 ,营职事,以宣上恩,而修百姓之急。其施为先后,不待旁咨久察,而与夺损益之几,已断于胸中矣 。岂累夫孤客远寓之忧,而以苟且决事哉! 临川江君任,为洪之丰城。此两县者,牛羊之牧相交,树木、果蔬、五谷之垄相入也。所谓九州之人 ,各用于其土者,孰近于此?既已得其所处之乐,而厌闻饫听其人民之事,而江君又有聪明敏慧之才 ,廉洁之行,以行其政,吾知其不去图书讲论之适,宾客之好,而所为有馀矣。盖县之治,则民自得 于大山深谷之中,而州以无为于上,吾将见江西之幕府,无南向而虑者矣。于其行,遂书以送之。
曾子固
向老傅氏,山阴人,与其兄元老,读书知道理,其所为文辞可喜。太夫人春秋高,而其家故贫,然向 老昆弟尤自守,不苟取而妄交,太夫人亦忘其贫。余得之山阴,爱其自处之重,而见其进而未止也 ,特心与之。 向老用举者,令温之瑞安,将奉其太夫人以往。予谓向老学古,其为令当知所先后。然古之道,盖无 所用于今,则向老之所守,亦难合矣。故为之言,庶夫有知予为不妄者,能以此而易彼也。
苏明允
昌言举进士时,吾始数岁,未学也。忆与群儿戏先府君侧,昌言从旁取枣栗啖我,家居相近,又以亲 戚故甚狎。昌言举进士日有名,吾后渐长,亦稍知读书,学句读,属对声律,未成而废。昌言闻吾废 学,虽不言,察其意甚恨。后十余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闻。吾日以壮大,乃能感悟 ,摧折复学。又数年,游京师,见昌言长安,相与劳问,如平生欢,出文十数首,昌言甚喜称善。吾 晚学无师,虽日为文,中心自惭,及闻昌言说,乃颇自喜。 今十余年,又来京师,而昌言官两制,乃为天子出使万里外强悍不屈之虏廷,建大旆,从骑数百,送 车千乘,出都门,意气慨然。自思为儿时,见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 鼐按:此明允胸襟陋处 ,昌黎必不然也。 富贵不足怪,吾于昌言独自有感也:大丈夫生不为将,得为使,折冲口舌之间

x0c,足矣。 往年彭任从富公使还,为我言曰:“既出境,宿驿亭,闻介马数万骑

驰过,剑槊相摩,终夜有声,从 者怛然失色。及明,视道上马迹,尚心掉不自禁。”凡虏所以夸耀中国者,多此类也;中国之人不测 也,故或至于震惧而失辞,以为夷狄笑。呜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顿,壮士健马,皆 匿不见,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奴,吾知其无能为也。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况于夷狄,请 以为赠。 茅顺甫云:文有生色,直当与昌黎《送殷员外》等序相伯仲。海峰先生云:其波澜跌宕 ,极为老成,句调声响,中窾合节,几并昌黎,而与《殷员外序》实不相似。
苏明允
洵读《易》至《涣》之六四曰:“涣其群,元吉。”曰:嗟夫!群者,圣人之所欲涣以混一天下者也 。盖余仲兄名涣,而字公群,则是以圣人之所欲解散涤荡者以自命也,而可乎?他日以告。兄曰 :“子可无为我易之。”洵曰:“唯。”既而曰:“请以‘文甫’易之如何?” “且兄尝见夫水之与风乎?油然而行,渊然而留,渟洄汪洋,满而上浮者,是水也,而风实起之;蓬 蓬然而发乎太空,不终日而行乎四方,荡乎其无形,飘乎其远来,既往而不知其迹之所存者,是风也 ,而水实形之。今夫风水之相遭乎大泽之陂也,纡余委蛇,蜿蜒沦涟,安而相推,怒而相凌,舒而如 云,蹙而如鳞,疾而如驰,徐而如缅,揖让旋辟,相顾而不前;其繁如縠,其乱如雾,纷纭郁扰,百 里若一;汩乎顺流,至乎沧海之滨,磅礴汹涌,号怒相轧,交横绸缪,放乎空虚,掉乎无垠,横流逆 折,渍旋倾侧,宛转胶戾, 鼐按:此段形容风水处极工,惜太袭长卿《上林》耳。 回者如轮,萦者 如带,直者如燧,奔者如焰,跳者如鹭,跃者如鲤,殊状异态,而风水之极观备矣。故曰‘风行水上 ,涣’。此亦天下之至文也。然而此二物者,岂有求乎文哉?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 是其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风之文也,二物者,非能为文,而不能不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 其间也。故曰‘此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温然美矣,而不得以为文;刻镂组绣,非小文矣 ,而不可以论乎自然。故夫天下之无营而文生之者,唯水与风而已。 “昔者君子之处于世,不求有功,不得已而功成,则天下以为贤;不求有言,不得已而言出,则天下 以为口实。呜呼!此不可与他人道之,唯吾兄可也。”
苏明允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 外饰也。 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不及辙,是辙者,祸福之间。 辙乎!吾知免矣!
苏子瞻
孔北

海与曹公论盛孝章云:“孝章实丈夫之雄者也,游谈之士,依以成声。今之少年,喜谤前辈,或 讥评孝章,孝章要为有天下重名,九牧之人所共称叹。”吾读至此,未尝不废书太息也。曰:“嗟乎 ,英伟奇逸之士,不容于世俗也久矣。虽然,自今观之,孔北海、盛孝章犹在世,而向之讥评者,与

x0c草木同腐久矣。” 昔吾举进士,试于礼部,欧阳文忠公见吾文曰:“此我辈人也,吾当避之。”方是时,士以剽裂为文 ,聚而见讪,且讪公者,所在成市,曾未数年,忽焉若潦水之归壑,无复见一人者。此岂复待后世哉 !今吾衰老废学,自视缺然,而天下士不吾弃,以为可以与于斯文者,犹以文忠公之故也。 张文潜、秦少游,此两人者,士之超逸绝尘者也,非独吾云尔,二三子亦自以为莫及也。士骇于所未 闻,不能无异同,故纷纷之言,常及吾与二子。吾策之审矣,士如良金美玉,市有定价,岂可以爱憎 口舌贵贱之欤? 少游之弟少章,复从吾游,不及期年,而论议日新,若将施于用者,欲归省其亲,且不忍去。呜呼 !子行矣,归而求诸兄,吾何加焉!作《太息》一篇,以饯其行,使藏于家,三年然后出之。
苏子瞻
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槃。”扣槃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 。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籥,以为日也。日之与钟、籥亦远矣,而眇者 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 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眇。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槃与烛也。 自槃而之钟,自烛而之籥,转而相之,岂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 之,皆求道之过也。然则道卒不可求与?苏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谓致?孙武曰:“善战者 致人,不致于人。”孔子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莫之求而自至,斯以为致也 与! 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 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 而求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 昔者以声律取士,士杂学而不志于道;今也以经术取士,士知求道而不务学。渤海吴君彦律,有志于 学者也,方求举于礼部,作《日喻》以告之。
苏子瞻
曷尝观于富人之稼乎?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余。其田美而多,则可以更休,而地力得完;其食足 而有余,则种之常不后时,而敛之常及其熟。故富人

之稼常美,少秕而多实,久藏而不腐。今吾十口 之家,而共百亩之田,寸寸而取之,日夜以望之,锄耰铚艾相寻于其上者如鱼鳞,而地力竭矣。种之 常不及时,而敛之常不待其熟,此岂能复有美稼哉? 古之人,其才非有以大过今之人也。其平居所以自养,而不敢轻用,以待其成者,闵闵焉,如婴儿之 望长也。弱者养之以至于刚,虚者养之以至于充,三十而后仕,五十而后爵。信于久屈之中,而用于 至足之后;流于既溢之余,而发于持满之末。此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而今之君子所以不及也。 吾少也有志于学,不幸而早得与吾子同年,吾子之得亦不可谓不早也。吾今虽欲自以为不足,而众且 妄推之矣。呜呼!吾子其去此而务学也哉?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吾告子止于此矣。子归过京师 而问焉,有曰辙子由者,吾弟也,其亦以是语之。

x0c王介甫
时然而然,众人也;己然而然,君子也。己然而然,非私己也,圣人之道在焉尔。 夫君子有穷苦颠跌,不肯一失诎己以从时者,不以时胜道也。故其得志于君,则变时而之道若反手然 ,彼其术素修,而志素定也。时乎杨、墨,己不然者,孟轲氏而已;时乎释、老,己不然者,韩愈氏 而已。如孟、韩者,可谓术素修而志素定也,不以时胜道也。惜也不得志于君,使真儒之效,不白于 当世,然其于众人也卓矣。呜呼!予观今之世,圆冠峩如,大裙襜如,坐而尧言,起而舜趋,不以孟 、韩之心为心者,果异众人乎? 予官于扬,得友曰孙正之。正之行古之道,又善为古文,予知其能以孟、韩之心为心而不已者也。夫 越人之望燕为绝域也,北辕而首之,苟不已,无不至。孟、韩之道去吾党,岂若越人之望燕哉?以正 之之不已,而不至焉,予未之信也。一日得志于吾君,而真儒之效不白于当世,予亦未之信也。 正之之兄官于温,奉其亲以行,将从之,先为言以处予。予欲默,安得而默也?
归熙甫
弦斋先生,居昆山之千墩浦上,与吾母家周氏居相近也。异时周氏诸老人皆有厚德,饶于积聚,为子 弟延师,曲有礼意,而先生尝为之师,诸老人无不敬爱。久之,吾诸舅兄弟,无非先生弟子者。 余少时见吾外祖与先生游处,及吾诸舅兄弟之从先生游,今闻先生老,而强壮如昔,往来千墩浦上 ,犹能步行十余里。每余见外氏从江南来,言及先生,未尝不思少时之母家之室屋井里,森森如也 ;周氏诸老人之厚德,浑浑如也;吾外祖之与先生游处,恂恂如也;吾舅若兄弟之从先生游,龂龂如 也。今室屋井里非复昔时矣,吾外祖诸老人无存者矣。舅氏,惟长舅存耳,亦先生之弟子也,年七十 余矣。兄弟中

,河南行省参知政事子和最贵显,亦已解组而归,方日从先生于桑梓之间。俯仰今昔 ,览时事之变化,人生之难久长如是,是不可不举觞而为之贺也。 嘉靖丁巳某月日,先生八十之诞辰,子和既有文以发其潜德,余虽不见先生久,而少时所识其淳朴之 貌,如在目前。吾弟子静复来言于予,亦以予之知先生也。先生名果,字世高,姓周氏,别号弦斋云 。
归熙甫
戴素庵先生,与吾父同入学宫为弟子员,同为增广生,年相次也;皆以明经工于进士之业,数试京闱 不得第。予之为弟子员也,于班行中见先生辈数人,凝然古貌,行坐不敢与之列,有问则拱以对。先 生辈亦偃然自处,无不敢当之色。会予以贡入太学,而先生犹为弟子员。又数年,乃与吾父同谒告而 归也。 先生家在某所,渡娄江而北,有陂湖之胜,裕州太守龚西野之居在焉。裕州与先生为内外昆弟,然友 爱无异亲昆弟,一日无先生,食不甘,寝不安也。先生尝遘危疾,西野行坐视先生而哭之,疾竟以愈 ,日相从饮酒为欢。盖龚氏之居枕傀儡荡,溯荡而北,重湖相袭,汗漫沉浸,云树围映,乍合乍开

x0c,不可穷际,武陵桃源无以过之。西野既解缨组之累,先生亦释弦诵之负,相得于江湖之外,真可谓 肥遁者矣!其后西野既逝,先生落然无所向,然其子上舍君,犹严子弟之礼,事先生如父在时,故先 生虽家塘南,而常游湖上为多。 今年先生七十,吾族祖某,先生之子婿也,命予以文,为言先生平生甚详,然皆予之素所知者也。因 念往时在乡校中,先生与家君已追道前辈事,今又数年,不能复如先生之时矣。俗日益薄,其间有能 如龚裕州之与先生乎?而后知先生潜深伏隩,怡然湖水之滨,年寿乌得而不永也?先生长子某,今为 学生,而馀子皆向学,不坠其教云。
归熙甫
王子敬欲寿其母,而乞言于予。予方有腹心之疾,辞不能为,而诸友为之请者数四。则问子敬之所欲 言者,而子敬之言曰: “吾先人生长太平,吾祖为云南布政使,吾外祖为翰林,为御史,以文章、政事,并驰骋于一时。先 人在绮纨之间,读书之暇,饮酒博弈,甚乐也。已而吾母病痿,蓐处者十有八年;先人就选,待次天 官,卒于京邸。是时执礼生十年,诸姊妹四人皆少,而吾弟执法方在娠;比先人返葬,执法始生,而 吾母之疾亦瘳。自是抚抱诸孤,茕茕在疚。今二十年,少者以长,长者以壮,以嫁以娶,向之在娠者 ,今亦颀然成大矣。盖执礼兄弟知读书,不敢堕先世之训;而执法以岁之正月,冠而受室,吾母适当 六十之诞辰。回思二十年前,如梦如寐,如痛之方定。如涉大海,茫洋浩荡,颠顿于洪波

巨浪之中 ,篙橹俱失,舟人束手,相向号呼,及夫风恬浪息,放舟徐行,遵乎洲渚,举酒相酬,此吾母今日得 以少安,而执礼兄弟所以自幸者也。” 噫!子敬之言如是,诸友之所以贺,与予之所以言,亦无出于此矣。“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子 敬兄弟其念之哉!
归熙甫
太保顾文康公,以进士第一人,历事孝、武二朝。今天子由南服入继大统,恭上天地祖考徽号,定郊 丘之位,肇九庙,飨明堂,秩百神,稽古礼文,粲然具举。一时议礼之臣,往往拔自庶僚,骤登枢要 。而公以宿学元老,侍经幄,备顾问,从容法从,三十余年,晚乃进拜内阁,参与密勿。会天子南巡 湖湘,恭视显陵,付以留钥之重。盖上虽不遽用公,而眷注隆矣;至于居守大事,天下安危所系,非 公莫寄也。夫人主之恩如风雨,而怒如雷霆,有莫测其所以然者。土大夫遭际,承借贵势,恩宠狎至 ,天下之士,谁不扼腕跂踵而慕艳之?及夫时移事变,有不能自必者,而后知公为天下之全福也。 公薨之后九年,夫人朱氏,年八十,冢孙尚宝君称庆于家,请于其舅上舍梁君,乞一言以纪其盛。盖 夫人自笄而从公,与之偕老,寿考则又过之。公之德顺而厚,其《坤》之所以承《乾》乎?夫人之德 静而久,其《恒》之所以继《咸》乎?故曰天下之全福也。常以阴阳之数,论女子之致福尤难。自古 妇人不得所偶,有乖人道之常者多矣,况非常之宠渥,重之以康宁寿考乎?初公为谕德,有安人之诰 ;为侍读,有宜人之诰;进宫保,有一品夫人之诰。上崇孝养,册上昭圣皇太后、章圣皇太后徽号 ,夫人于是朝三宫,亲蚕之礼,旷千载不见矣,上考古事,宪周制,举三缫之礼,夫人陪侍翟车,煌 煌乎三代之典,岂不盛哉! 有光辱与公家世通姻好,自念初生之年,高大父作高玄嘉庆堂,公时在史馆,实为之记,所以勖我后 人者深矣!其后公予告家居,率乡人子弟释菜于学宫,有光亦与其间。丙申之岁,以计偕上春官,公 时以大宗伯领太子詹事,拜公于第,留与饮酒,问乡里故旧甚欢。天暑露坐庭中,酒酣乐作,夜分乃 散,可以见太平风流宰相。自惟不佞,荏苒岁年,德业无闻,多所自愧,独于文字少知好之,执笔以

x0c纪公之家庆,所不辞云。
归熙甫
嘉定唐虔伯,与予一再晤,然心独慕爱其为人。吾友潘子实、李浩卿,皆虔伯之友也。二君数为予言 虔伯,予因二君盖知虔伯也。虔伯之舅曰沈翁,以诚长者见称乡里,力耕六十年矣,未有子,得虔伯 为其女夫,予因虔伯盖知翁也。 翁名其居之室曰“守耕”,虔伯因二君使予为说。予曰:“耕稼之事,古之大圣大贤当其未

遇,不惮 躬为之。至孔子乃不复以此教人。盖尝拒樊迟之请,而又曰:‘耕也馁在其中矣。’谓孔子不耕乎 ?而钓而弋而猎较,则孔子未尝不耕也。孔子以为如适其时,不惮躬为之矣。然可以为君子之时,而 不可以为君子之学。君子之学,不耕将以治其耕者,故耕者得常事于耕,而不耕者亦无害于不耕。夫 其不耕,非晏然逸己而已也。今天下之事,举归于名,独耕者其实存耳。其余皆晏然逸己而已也。志 乎古者,为耕者之实耶?为不耕者之名耶?”作《守耕说》。
归熙甫
乐者仁之声,而生气之发也。孔子称《韶》尽美矣,又尽善也,在齐闻《韶》,则学之三月,不知肉 味。考之《尚书》,自尧克明峻德,至舜重华协于帝,四岳、九官、十二牧,各率其职。至于蛮夷率 服,若予上下草木鸟兽,至仁之泽,洋洋乎被动植矣。故曰:“虞宾在位,群后德让。”又曰:“庶 尹允谐,鸟兽跄跄,凤凰来仪。”又曰:“百兽率舞。”此唐虞太和之景象,在于宇宙之间,而特形 于乐耳。《传》曰:“夔始制乐,以赏诸侯。”《吕氏春秋》曰:“尧命夔击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 ,以舞百兽。”击石拊石,夔之所能也,百兽率舞,非夔之所能也,此唐、虞之际,仁治之极也。 颜子学于孔子,三月不违仁,而未至于化。孔子告之以为邦,而曰“乐则《韶》舞”,岂骤语以唐、 虞之极哉!亦教之礼乐之事,使其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而歌有虞氏之风,淫声、乱色 ,无以奸其间。是所谓非礼勿视、听、言、动,而为仁之用达矣。虽然,由其道而舞百兽,仪凤凰 ,岂远也哉!冉求欲富国足民,而以礼乐俟君子。孔子所以告颜子,即冉求所以俟君子也。欲富国足 民,而无俟于礼乐,其敝必至于聚敛。子游能以弦歌试于区区之武城,可谓圣人之徒矣。 自秦以来,长人者无意于教化之事,非一世也。江夏吕侯,为青浦令,政成而民颂之。侯名调音,字 宗夔,又自号二石,请予为二石之说,予故推本《尚书》《论语》之义,以达侯之志焉。
归熙甫
张雄既冠,请字于余。余辱为宾,不可以辞,则字之曰子溪。 闻之老子云:“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此言人有胜人之德,而操之 以不敢胜人之心;德处天下之上,而礼居天下之下,若溪之能受,而水归之也。不失其常德,而复归 于婴儿,人己之胜心不生,则致柔之极矣。人居天地之间,其才智稍异于人,常有加于愚不肖之心 ,其才智弥大,其加弥甚,故愚不肖常至于不胜,而求返之。天下之争,始于愚不肖之不胜,是以古 之君子,有高天下之才智,而退然不敢以

有所加,而天下卒莫之胜,则其致柔之极也。然则雄必能守 其雌,是谓天下之溪;不能守雌,不能为天下溪,不足以称雄于天下。

x0c归熙甫
予昔游吴郡之西山,西山并太湖,其山曰光福,而仲子生于家,故以福孙名之。其后三年,季子生于 安亭,而予在昆山之宣化里,故名曰安孙。于是福孙且冠娶,予因《尔雅》之义,字福孙以子祜,字 安孙以子宁。念昔与其母共处颠危困厄之中,室家欢聚之日盖少,非有昔人之勤劳天下,而弗能子其 子也。以是志之,盖出于其母之意云。 今母亡久矣,二子能不自伤,而思所以立身行道,求无愧于所生哉!抑此偶与古之羊叔子、管幼安之 名同,二公生于晋、魏之世,高风大节,邈不可及,使孔子称之,亦必以为夷、惠之俦。夫士期以自 修其身,至于富贵,非所能必,幼安之隐,叔子之仕,予难以拟其后。若其渊雅高尚,以道素自居 ,则士诚不可一日而无此。不然,要为流俗之人,苟得爵禄功名显于世,亦鄙夫也。
方灵皋
余与篛林交益笃,在辛卯、壬辰间。前此篛林家金坛,余居江宁,率历岁始得一会合。至是余以《南 山集》牵连系刑部狱,而篛林赴公车,间一二日必入视余。每朝餐罢,负手步阶除,则篛林推户而入 矣。至则解衣盘薄,咨经诹史,旁若无人。同系者或厌苦,讽余曰:“君纵忘此地为圜土,身负死刑 ,奈旁观者姗笑何?”然篛林至,则不能遽归,余亦不能畏訾謷而闭所欲言也。余出狱编旗籍,寓居 海淀。篛林官翰林,每以事入城,则馆其家。海淀距城往返近六十里,而使问朝夕通,事无细大,必 以关,忧喜相闻。每阅月逾时,检篛林手书必寸余。戊戌春,忽告余归有日矣。余乍闻,心忡惕,若 瞑行驻乎虚空之径,四望而无所归也。篛林曰:“子毋然,吾非不知吾归子无所向,而今不能复顾子 。且子为吾计,亦岂宜阻吾行哉?”篛林之归也,秋以为期,而余仲夏出塞门,数附书问息耗,而未 得也。今兹其果归乎?吾知篛林抵旧乡,春秋佳日,与亲懿游好,徜徉山水间,酣嘻自适,忽念平生 故人,有衰疾远隔幽、燕者,必为北乡惆然而不乐也。
方灵皋
道之不明久矣!士欲言中庸之言,行中庸之行,而不牵于俗,亦难矣哉!苏子瞻曰:“古之所谓中庸 者,尽万物之理而不过;今之所谓中庸者,循循焉为众人之所为。”夫能为众人之所为,虽谓之中庸 可也。自吾有知识,见世之苟贱不廉、奸欺而病于物者,皆自谓中庸,世亦以中庸目之。其不然者 ,果自桎焉,而众皆持中庸之论以议其后。
燕人刘君函三,令池阳,困长官诛求,弃而授徒江淮间。尝语余曰:“吾始不知吏之不

可一日以居也 。吾百有四十日而去官,食知甘而寝成寐,若昏夜涉江浮海而见其涯,若沉疴之霍然去吾体也。”夫 古之君子,不以道徇人,不使不仁加乎其身。刘君所行,岂非甚庸无奇之道哉!而其乡人往往谓君迂 怪不合于中庸。与亲昵者,则太息深,若哀其行之迷惑不可振救者。 虽然,吾愿君之力行而不惑也。无耳无目之人,贸贸然适于郁栖坑井之中,有耳目者当其前,援之不 克,而从以俱入焉,则其可骇诧也加甚矣。凡务为挠君之言者,自以为智,天下之极愚也。奈何乎不

x0c畏古之圣人贤人,而畏今之愚人哉!刘君幸藏吾言于心,而勿以示乡之人,彼且以为诪张颇僻,背于 中庸之言也。
方灵皋
左君未生,与余未相见,而其精神志趋、形貌辞气,早熟悉于刘北固古塘及宋潜虚。既定交,潜虚、 北固各分散,余在京师;及归故乡,惟与未生游处为久长。北固客死江夏,余每戒潜虚,当弃声利 ,与未生归老浮山,而潜虚不能用,余甚恨之。 辛卯之秋,未生自燕南附漕船东下,至淮阴,始知《南山集》祸作,而余已北发,居常自怼曰:“亡 者则已矣,其存者遂相望而永隔乎?”己亥四月,余将赴塞上,而未生至自桐。沈阳范恒庵高其义 ,为言于驸马孙公,俾偕行以就余。既至上营八日,而孙死,祁君学圃馆焉。每薄暮公事毕,辄与未 生执手溪梁间。因念此地出塞门二百里,自今上北巡,建行宫,始二十年前,此盖人迹所罕至也。余 生长东南,及暮齿,而每岁至此涉三时,其山川物色,久与吾精神相凭依,异矣!而未生复与余数晨 夕于此,尤异矣!盖天假之缘,使余与未生为数月之聚;而孙之死,又所以警未生而速其归也。 夫古未有生而不死者,亦未有聚而不散者。然常观子美之诗,及退之、永叔之文,一时所与游好,其 人之精神志趋、形貌辞气,若近在耳目间,是其人未尝亡,而其交亦未尝散也。余衰病多事,不可自 敦率。未生归,与古塘各修行著书,以自见于后世,则余所以死而不亡者有赖矣,又何必以别离为戚 戚哉!
方灵皋
永城李雨苍,力学治古文,自诸经而外,遍观周、秦以来之作者而慎取焉。凡无益于世教人心政法者 ,文虽工弗列也,言当矣,犹必其人之可。故虽扬雄氏无所录,而过以余之文次焉。 余故与雨苍之弟畏苍交,雨苍私论并世之文,舍余无所可,而守选逾年,不因其弟以通也。雍正六年 ,以建宁守承事来京师,又逾年,终不相闻。余因是意其为人必笃自信而不苟以悦人者,乃不介而过 之,一见如故旧。得余《周官》之说,时辍其所事而手录焉。以行之速,继见之难,固乞余言。 余惟古之为交也

,将以求益也。雨苍欲余之有以益也,其何以益余乎?古之治道术者,所学异,则相 为蔽而不见其是;所学同,则相为蔽而不见其非。吾愿雨苍好余文而毋匿其非也。 古之人得行其志,则无所为书。雨苍服官,虽历历著声绩,然为天子守大邦,疆域千里,昧爽盥沐 ,质明而莅事临民,一动一言,皆世教、人心、政法所由兴坏也,一念之不周,一物之不应,则所学 为之亏矣。君其并心于所事,而于文则暂辍可也。 高洁。
刘才甫
河流自昔为中国患,禹疏九河,过家门不入,而东南巨野无溃冒淹没之害者,七百七十余年。周定王 时,河徙砾溪,九河故道浸以湮灭。自是之后,秦穿漕渠,而汉时河决酸枣、瓠子、馆陶,泛溢淮、 泗、兖、豫、梁、楚诸郡,历魏、晋、唐、宋、元、明,数千百载,迄无宁岁。

x0c皇帝御极之元年,命山东按察使齐苏勒总督河务,吾友张君若矩,以通判河上事,效奔走淮水之南 ,乃畚乃筑,共职维勤,险阻艰虞,罔敢或避。河督称其能,以荐于天子,使署理兖之泇河。四年冬 ,题补入觐,而是时河水自河南陕州至江南之宿迁,千有余里,清可照烛须眉者,凡月余日不变。可 以见太平有道,元首股肱,联为一体,至治翔洽,感格幽冥,天心协而符瑞见,至于此也。 张君既入觐,卒判洳河,将归其官廨,于是吾徒夙与张君有兄弟之好者,各为歌诗以送之。 原注 :雄直似昌黎。
刘才甫
去父母、别兄弟妻子而游,既久而犹不欲归。阙,定省违,父母有子,如未尝有子焉者;有兄弟,如 未尝有兄弟焉者;有夫而其妻独处,有父而其子无怙,此鳏寡孤独穷民之无告者类也。虽幸而取万乘 之公相,亦奚以云? 余在京师五年矣,父母年皆逾六十,兄弟四人,在家者尚一兄一弟,幼子三人皆已死,寡妻在室,是 亦可以归矣而不归。嗟乎!余独安能无愧于沈君哉! 沈君,杭州人,其在京师亦数年。一日,其家人遗之书曰:“盍归乎来?”沈君不谋于朋友,秣马束 装载道。嗟乎!余独安能无愧于沈君哉!沈君行矣,余于沈君复何言! 原注:其来如潮水骤至,顷 刻之间,消归无有。此等神境,惟昌黎有之。
刘才甫
古之贤人,其所以得之于天者独全,故生而向学,不待壮而其道已成。既老而后从事,则虽其极日夜 之勤劬,亦将徒劳而鲜获。姚君姬传,甫弱冠,而学已无所不窥,余甚畏之。 姬传,余友季和之子,其世父则南青也。忆少时与南青游,南青年才二十,姬传之尊府方垂髫未娶。 太夫人仁恭有礼,余至其家,则太夫人必命酒,饮至夜分乃罢。其后余漂流在外,倏忽三十年,归与 姬传相见,则姬传之齿已过其尊

府与余游之岁矣。明年,余以经学应举,复至京师,无何则闻姬传已 举于乡而来,犹未娶也。读其所为诗赋古文,殆欲压余辈而上之。姬传之显名当世,固可前知,独余 之穷如曩时,而学殖将落,对姬传不能不慨然而叹也。 昔王文成公童子时,其父携至京师,诸贵人见之,谓宜以第一流自待。文成问何为第一流,诸贵人皆 曰:“射策甲科为显官。”文成莞尔而笑:“恐第一流当为圣贤。”诸贵人乃皆大惭。今天既赋姬传 以不世之才,而姬传又深有志于古人之不朽,其射策甲科为显官,不足为姬传道,即其区区以文章名 于后世,亦非余之所望于姬传。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以尧、舜为不足为,谓之悖天;有 能为尧、舜之资,而自谓不能,谓之慢天。若夫拥旄仗钺,立功青海万里之外,此英雄豪杰之所为 ,而余以为抑其次也。姬传试于礼部,不售而归,遂书之以为姬传赠。 原注:淋漓遒宕,欧公学《 史记》之文。

x0c秦始皇
秦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异日韩王纳地效玺,请为藩臣,已而倍约,与赵、魏合从畔秦,故 兴兵诛之,虏其王,寡人以为善,庶几息兵革。赵王使其相李牧来约盟,故归其质子,已而倍盟,反 我太原,故兴兵诛之,得其王。赵公子嘉乃自立为代王,故举兵击灭之。魏王始约服入秦,已而与韩 、赵谋袭秦,秦兵吏诛,遂破之。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畔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得其王,遂定 其荆地。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兵吏诛灭其国。齐王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兵 吏诛虏其王,平齐地。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 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
汉高帝
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耦语者弃市。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与父老 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馀悉除去秦法,吏民皆按堵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老 除害,非有所侵暴,毋恐!且吾所以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要束耳。
汉高帝
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今项羽放杀义帝于江南,大逆无道。寡人亲为发丧,诸侯皆缟素,悉发关 中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
汉高帝
兵不得休八年,万民与苦甚。今天下事毕,其赦天下殊死以下。
汉高帝
七大夫公乘以上,皆高爵也。诸侯子及从军归者,甚多高爵。吾数诏吏先与田宅,及所当求于吏者 ,亟与。爵或人君,上所尊礼,久立吏前,曾不为决,甚亡谓也。异日秦民爵公大夫以上,令、丞与 亢礼,今吾于爵非轻也,吏独安取此?且

法以有功劳,行田宅,今小吏未尝从军者多满,而有功者顾 不得,背公立私,守、尉、长吏教训甚不善。其令诸吏善遇高爵,称吾意。且廉问有不如吾诏者,以 重论之。

x0c汉高帝 人之至亲,莫亲于父子。故父有天下,传归于子;子有天下,尊归于父。此人道之极也。前日天下大 乱,兵革并起,万民苦殃。朕亲被坚执锐,自帅士卒,犯危难,平暴乱,立诸侯,偃兵息民,天下大 安。此皆太公之教训也。诸王、通侯、将军、群卿大夫,已尊朕为皇帝,而太公未有号,今上尊太公 曰“太上皇”。
汉高帝 盖闻王者莫高于周文,伯者莫高于齐桓,皆待贤人而成名。今天下贤者智能,岂特古之人乎?患在人 主不交故也,士奚由进?今吾以天之灵、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 也。贤人已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吾共安利之,可乎?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布告天 下,使明知朕意。御史大夫昌下相国,相国酂侯下诸侯王,御史中执法下郡守。其有意称明德者,必 身劝,为之驾,遣诣相国府,署行义年。有而弗言,觉,免。年老癃病勿遣。
汉文帝 法者,治之正,所以禁暴而卫善人也。今犯法者已论,而使无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及收,朕甚弗 取,其议! 朕闻之:法正则民悫,罪当则民从。且夫牧民而道之以善者吏也,既不能道,又以不正之法罪之,是 法反害于民,为暴者也。朕未见其便,宜孰计之。
汉文帝 方春和时,草木群生之物,皆有以自乐,而吾百姓鳏寡孤独穷困之人,或阽于死亡,而莫之省忧。为 民父母,将何如?其议所以振贷之。
汉文帝 皇帝谨问南粤王,甚苦心劳意。

x0c朕,高皇帝侧室之子,弃外,奉北藩于代。道里辽远,壅蔽朴愚,未尝致书。高皇帝弃群臣,孝惠皇 帝即世,高后自临事,不幸有疾,日进不衰,以故暴乎治。诸吕为变故乱法,不能独制,乃取它姓子 为孝惠皇帝嗣。赖宗庙之灵,功臣之力,诛之已毕。朕以王、侯、吏不释之故,不得不立,今即位。 乃者闻王遗将军隆虑侯书,求亲昆弟,请罢长沙两将军。朕以王书,罢将军博阳侯,亲昆弟在真定者 ,已遣人存问,修治先人冢。 前日闻王发兵于边,为寇灾不止。当其时,长沙苦之,南郡尤甚,虽王之国,庸独利乎?必多杀士卒 ,伤良将吏,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独人父母,得一亡十,朕不忍为也。朕欲定地犬牙相入者,以问 吏,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长沙土也。”朕不得擅变焉。吏曰:“得王之地,不足以为大;得王之财 ,不足以为富。”服领以南,王自治之。虽然,王之号为帝,两帝并立,亡一乘之使以通其

道,是争 也;争而不让,仁者不为也。愿与王分弃前患,终今以来,通使如故。故使贾驰谕告王朕意,王亦受 之,毋为寇灾矣。 上褚五十衣,中褚三十衣,下褚二十衣,遗王,愿王听乐娱忧,存问邻国。
汉文帝
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也。今法有诽谤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 尽情,而上无由闻过失也,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其除之! 民或祝诅上,以相约而后相谩,吏以为大逆;其有他言,吏又以为诽谤。此细民之愚,无知抵死,朕 甚不取。自今以来,有犯此者勿听治。 “以相约”者,“以”“已”字通。
汉文帝
朕闻之,天生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示之灾,以戒不治。乃十一月晦 ,日有食之,适见于天,灾孰大焉!朕获保宗庙,以微眇之身,托于士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乱,在予 一人。唯二三执政,犹吾股肱也。朕下不能治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令至,其悉思 朕之过失,及知见之所不及,丐以启告朕;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因各敕以 职任,务省徭费以便民,朕既不能远德,故恫然念外人之有非,是以设备未息。今纵不能罢边屯戍 ,又饬兵厚卫,其罢卫将军军。太仆见马遗财足,馀皆以给传置。
汉文帝
盖闻有虞氏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戮,而民弗犯,何治之至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 安在?毋乃朕德之薄,而教不明与?吾甚自愧。故夫训道不纯,而愚民陷焉。《诗》曰:“恺弟君子 ,民之父母。”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亡繇至。朕甚怜之!夫刑至断支 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岂称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

x0c汉文帝
朕获执牺牲珪币,以事上帝宗庙,十四年于今。历日弥长,以不敏不明,而久抚临天下,朕甚自愧。 其广增诸祀坛场珪币。昔先王远施不求其报,望祀不祈其福,右贤左戚,先民后己,至明之极也。今 吾闻祠官祝釐,皆归福于朕躬,不为百姓,朕甚愧之。夫以朕之不德,而专乡独美其福,百姓不与焉 ,是重吾不德也。其令祠官致敬,无有所祈。
汉文帝
间者数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灾,朕甚忧之。愚而不明,未达其咎,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 过与?乃天道有不顺,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废不享与?何以致此?将百官之奉养或费,无 用之事或多与?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夫度田非益寡,而计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犹有余,而食 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无乃百姓之从事于末以害农者蕃,为酒醪以靡谷者多

,六畜之食焉者众与 ?细大之义,吾未能得其中。其与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议之,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远思 ,无有所隐。
汉文帝
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使系虖浅遗朕书云:“愿寝兵休士,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世世平 乐。”朕甚嘉之。此古圣王之志也。汉与匈奴约为兄弟,所以遗单于甚厚。背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 匈奴。然右贤王事,已在赦前,勿深诛。单于若称书意,明告诸吏,使无负约有信,敬如单于书。使 者言单于自将并国有功,甚苦兵事。服绣袷绮衣,长襦、锦袍各一,比疏一,黄金饰具带一,黄金犀 毗一,绣十匹,锦二十匹,赤绨、绿缯各四十匹,使中大夫意、谒者令肩遗单于。
汉文帝
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使当户、且渠雕渠难,郎中韩辽,遗朕马二匹,已至,敬受。先帝制,长 城以北,引弓之国,受令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父子毋离 ,臣主相安,居无暴虐。今闻渫恶民,贪降其趋,背义绝约,忘万民之命,离两主之欢,然其事已在 前矣。书云:“二国已和亲,两主欢说,寝兵、休卒、养马,世世昌乐,翕然更始。”朕甚嘉之! 圣者日新,改作更始,使老者得息,幼者得长,各保其首领,而终其天年。朕与单于,俱由此道,顺 天恤民,世世相传,施之无穷,天下莫不咸嘉使。汉与匈奴邻敌之国, 仲冯疑“邻”字上有脱字。 鼐意衍“使”字。言与为邻国是以相恤遗之物耳。 匈奴处北地寒,杀气早降,故诏吏遗单于秫糵、 金帛、绵絮它物,岁有数。今天下大安,万民熙熙,独朕与单于为之父母,朕追念前事,薄物细故 ,谋臣计失,皆不足以离昆弟之欢。朕闻天不颇覆,地不偏载,朕与单于皆捐细故,俱蹈大道也。堕

x0c坏前恶,以图长久,使两国之民,若一家子。兀兀万民,下及鱼鳖,上及飞鸟,肢行、喙息、蠕动之 类,莫不就安利、避危殆。故来者不止,天之道也。俱去前事,朕释逃虏民,单于毋言章尼等。朕闻 古之帝王,约分明而不食言。单于留志,天下大安,和亲之后,汉过不先,单于其察之!
汉景帝 雕文刻镂,伤农事者也;锦绣纂组,害女红者也。农事伤,则饥之本也;女红害,则寒之原也。夫饥 寒并至,而能亡为非者寡矣。朕亲耕,后亲桑,以奉宗庙粢盛祭服,为天下先。不受献,减太官,省 徭赋,欲天下务农蚕,素有畜积,以备灾害。强毋攘弱,众毋暴寡,老耆以寿终,幼孤得遂长。 今岁或不登,民食颇寡,其咎安在?或诈伪为吏,吏以货赂为市,渔夺百姓,侵牟万民。县丞,长吏 也,奸法与盗盗,甚无谓也。其令二千石各

修其职。不事官职耗乱者,丞相以闻,请其罪。布告天下 ,使明知朕意。
汉武帝 公卿大夫,所使总方略,壹统类,广教化,美风俗也。夫本仁祖义,褒德录贤,劝善刑暴,五帝、三 王所由昌也。朕夙兴夜寐,嘉与宇内之士,臻于斯路。故旅耆老,复孝敬,选豪俊,讲文学,稽参政 事,祈进民心,深诏执事,兴廉举孝,庶几成风,绍休圣绪。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 有我师。今或至阖郡而不荐一人,是化不下究,而积行之君子,壅于上闻也。二千石官长,纪纲人伦 ,将何以佐朕烛幽隐,劝元元,厉蒸庶,崇乡党之训哉!且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古之道也。其 与中二千石、礼官博士,议不举者罪。
汉武帝 将军者,国之爪牙也。《司马法》曰:“登车不式,遭丧不服,振旅抚师,以征不服。”率三军之心 ,同战士之力,故怒形则千里竦,威振则万物伏。是以名声暴于夷貉,威稜憺乎邻国。夫报忿除害 ,捐残去杀,朕之所图于将军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颡请罪,岂朕之指哉?将军其率师东辕,弥节白 檀,以临右北平盛秋。
汉武帝

x0c惟元狩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汤,庙立子闳为齐王。曰:呜呼!小子闳,受兹青社。朕承 天序,惟稽古建尔国家,封于东土,世为汉藩辅。呜呼念哉!共朕之诏,惟命不于常。人之好德,克 明显光,义之不图,俾君子怠。悉尔心,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厥有愆不臧,乃凶于乃国,而害于尔 躬。呜呼!保国义民,可不敬与?王其戒之!
汉武帝
呜呼!小子旦,受兹玄社,建尔国家,封于北土,世为汉藩辅。呜呼!熏鬻氏虐老兽心,以奸巧边甿 ,朕命将率,徂征厥罪。万夫长,千夫长,三十有二帅,降旗奔师,熏鬻徙域,北州以妥。悉尔心 ,毋作怨,毋作棐德,毋废乃备,非教土不得从征。王其戒之。
汉武帝
呜呼!小子胥,受兹赤社,建尔国家,封于南土,世世为汉藩辅。古人有言曰:“大江之南,五湖之 间,其人轻心。”扬州保疆,三代要服,不及以正。呜呼!悉尔心,祗祗兢兢,乃惠乃顺;毋桐好逸 ,毋迩宵人,惟法惟则。《书》云:“臣不作福,不作威,靡有后羞。”王其戒之。
汉武帝
将军之功,独有先破石门、寻陋,非有斩将骞旗之实也,乌足以骄人哉!前破番禺,捕降者以为虏 ,掘死人以为获,是一过也。建德吕嘉,逆罪不容于天下,将军拥精兵不穷追,超然以东越为援,是 二过也。士卒暴露连岁,为朝会不置酒,将军不念其勤劳,而造佞巧;请乘传行塞,因用归家,怀银 、黄,垂三组,夸乡里,是三过也。失期内顾,以道恶为解,失尊尊之序,是四过也。

欲请蜀刀,问 君贾几何?对曰率数百;武库日出兵而阳不知,挟伪干君,是五过也。受诏不至兰池宫,明日又不对 。假令将军之吏,问之不对,令之不从,其罪何如?推此心以在外,江海之间,可得信乎?今东越深 入,将军能率众以掩过不?
汉武帝
制诏会稽太守。君厌承明之庐,劳侍从之事,怀故土,出为郡吏。会稽东接于海,南近诸越,北枕大 江,间者阔焉。久不闻问,具以《春秋》对,毋以苏秦纵横。

x0c汉武帝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跟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跅弛 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
汉昭帝 昔高皇帝王天下,建立子弟以藩屏社稷。先日诸吕阴谋大逆,刘氏不绝若发,赖绛侯等诛讨贼乱,尊 立孝文,以安宗庙,非以中外有人,表里相应故耶?樊、郦、曹、灌,携剑推锋,从高皇帝垦菑除害 ,耘锄海内,当此之时,头如蓬葆,勤苦至矣,然其赏不过封侯。今宗室子孙,曾亡暴衣露冠之劳 ,裂地而王之,分财而赐之,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今王骨肉至亲,敌吾一体,乃与他姓异族谋害社 稷,亲其所疏,疏其所亲,有逆悖之心,无忠爱之义。如使古人有知,当何面目复奉齐酎见高祖之庙 乎?
汉宣帝 父子之亲,夫妇之道,天性也。虽有患祸,犹蒙死而存之,诚爱结于心,仁厚之至也,岂能违之哉 !自今子首匿父母,妻匿夫,孙匿大父母,皆勿坐。其父母匿子,夫匿妻,大父母匿孙,罪殊死,皆 上请廷尉以闻。
汉宣帝 狱者,万民之命,所以禁暴止邪,养育群生也,能使生者不怨,死者不恨,则可谓文吏矣。今则不然 。用法或持巧心,析律贰端,深浅不平,增辞饰非,以成其罪,奏不如实,上亦亡由知。此朕之不明 ,吏之不称,四方黎民,将何仰哉?二千石各察官属,勿用此人,吏务平法。或擅兴徭役,饰厨传 ,称过使客,越职逾法以取名誉,譬犹践薄冰以待白日,岂不殆哉!今天下颇被疾疫之灾,朕甚愍之 。其令郡国被灾甚者,毋出今年租赋。
汉宣帝 吏不廉平,则治道衰。今小吏皆勤事,而奉禄薄,欲其毋侵渔百姓,难矣。其益吏百石以下奉十五。

x0c汉元帝
夫法令者,所以抑暴扶弱,欲其难犯而易避也。今律令烦多而不约,自典文者不能分明,而欲罗元元 之不逮,斯岂刑中之意哉!其议律令可蠲除轻减者条奏,惟在便安万姓而已。
汉元帝
匈奴郅支单于,背畔礼义,留杀汉使者吏士,甚逆道理,朕岂忘之哉!所以优游而不征者,重动师众 ,劳将卒,故隐忍而未有云也。今延寿、汤睹便宜,乘时利,结城郭诸国,擅兴

师矫制而征之,赖天 地宗庙之灵,诛讨郅支单于,斩获其首,及阏氏、贵人、名王以下千数。虽逾义干法,内不烦一夫之 役,不开府库之臧,因敌之粮,以赡军用,立功万里之外。威震百蛮,名显四海,为国除残。兵革之 原息,边竟得以安,然犹不免死亡之患,罪当在于奉宪。朕甚闵之,其赦延寿、汤罪勿治,诏公卿议 封焉。
汉光武帝
制诏行河西五郡大将军事属国都尉:劳镇守边五郡,兵马精强,仓库有蓄,民庶殷富,外则折挫羌、 胡,内则百姓蒙福。威德流闻,虚心相望,道路隔塞,邑邑何已!长史所奉书献马悉至,深知厚意。 今益州有公孙子阳,天水有隗将军,方蜀汉相攻,权在将军,举足左右,便有轻重。以此言之,欲相 厚岂有量哉?诸事具长史所见,将军所知。王者迭兴,千载一会,欲遂立桓、文,辅微国,当勉卒功 业;欲三分鼎足,连衡合从,亦宜以时定。天下未并,吾与尔绝域,非相吞之国。今之议者,必有任 嚣效尉佗制七郡之计,王者有分土,无分民,自适己事而已。今以黄金二百斤,赐将军,便宜辄言。
汉光武帝
《黄石公记》曰:“柔能制刚,弱能制强。”柔者,德也;刚者,贼也;弱者,仁之助也;强者,怨 之归也。故曰:“有德之君,以所乐乐人;无德之君,以所乐乐身。”乐人者其乐长,乐身者不久而 亡。舍近谋远者,劳而无功;舍远谋近者,逸而有终。逸政多忠臣,劳政多乱人。故曰:“务广地者 荒,务广德者强。有其有者安,贪人有者残。”残灭之政,虽成必败。今国无善政,灾变不息,百姓 惊惶,人不自保,而复欲远事边外乎?孔子曰:“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且北狄尚强,而屯田 警备,传闻之事,恒多失实。诚能举天下之半,以灭大寇,岂非至愿?苟非其时,不如息人。

x0c司马长卿
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抚天下,集安中国 ,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屈膝请和。康居西域,重译纳贡,稽首来享。移 师东指,闽越相诛;右吊番禺,太子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惰怠,延颈举踵 ,喁喁然,皆乡风慕义,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夫不顺者已诛,而为善者未赏 ,故遣中郎将往宾之,发巴、蜀之士各五百人以奉币,卫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战斗之患。今闻 其乃发军兴制,惊惧子弟,忧患长老,郡又擅为转粟运输,皆非陛下之意也。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 ,亦非人臣之节也。 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流汗相属,惟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

,议不反 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仇。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计深虑远 ,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之封,析圭而爵,位为通侯,居列东第。终则遗显号于 后世,传土地于子孙,事行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声施于无穷,功烈著而不灭。是以贤人君子,肝 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而不辞也。今奉币役至南夷,即自贼杀,或亡逃抵诛,身死无名,谥为至愚 ,耻及父母,为天下笑。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然此非独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 不谨,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晓谕百姓以发卒之事,因数之以不忠死亡之 罪,让三老孝弟以不教诲之过。方今田时,重烦百姓,已亲见近县,恐远所谿谷山泽之民不遍闻,檄 到,亟下县道,咸谕陛下意,毋忽!
韩退之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谿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 :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 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 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揜,扬州之近地,刺史、县 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刺史受天子 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麞,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 ,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 !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 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 ;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 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 ,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x0c鼐按:任彦昇《齐竟陵文宣王行状》列题:“南徐州南兰陵郡县中都乡中都里萧公年三十五行状。 ”何屺瞻云:《汉书》高祖诏云:“诸相国府,署行、义、年。”苏林曰:行状年纪也。

此行状所自 始。首行必书年几岁,犹其遗也。《柳河东集》中此体仅存。韩、李为人所刊削汩乱矣。鼐按:何论 太拘。昌黎业以董公乡邑年纪叙入行状之内,则知首行本未题列,非人汩乱也。惟《王荆公集》内行 状三篇,不载人祖、父,此必列文前,而雕本者乃妄削去之矣。
韩退之
曾祖仁琬,皇任梁州博士;祖大礼,皇赠右散骑常侍;父伯良,皇赠尚书左仆射。公讳晋,字混成 ,河中虞乡万岁里人。少以明经上第,宣皇帝居原州,公在原州,宰相以公善为文,任翰林之选闻 ,召见,拜秘书省校书郎,入翰林为学士,三年,出入左右,天子以为谨愿,赐绯鱼袋,累升为卫尉 寺丞。出翰林,以疾辞,拜汾州司马。崔圆为扬州,诏以公为圆节度判官,摄殿中侍御史。以军事如 京师朝,天子识之,拜殿中侍御史内供奉。由殿中为侍御史,入尚书省,为主客员外郎,由主客为祠 部郎中。 先皇帝时,兵部侍郎李涵如回纥立可敦,诏公兼侍御史,赐紫金鱼袋,为涵判官。回纥之人来日 :“唐之复土疆,取回纥力焉。约我为市,马既入,而归我贿不足,我于使人乎取之。”涵惧不敢对 ,视公。公与之言曰:“我之复土疆,尔信有力焉。吾非无马,而与尔为市,为赐不既多乎?尔之马 岁至,吾数皮而归赀。边吏请致诘也。天子念尔有劳,故下诏禁侵犯,诸戎畏我大国之尔与也,莫敢 校焉。尔之父子宁而畜马蕃者,非我谁使之!”于是其众皆环公拜。既又相率南面序拜,皆两举手曰 :“不敢复有意大国。”自回纥归,拜司勋郎中,未尝言回纥之事。迁秘书少监,历太府、太常二寺 亚卿,为左金吾卫将军。 今上即位,以大行皇帝山陵出财赋,拜太府卿。由太府为左散骑常侍,兼御史中丞,知台事三司使 ,选擢才俊,有威风。始公为金吾,未尽一月,拜太府,九日,又为中丞,朝夕入议事。于是宰相请 以公为华州刺史,拜华州刺史、潼关防御镇国军使。朱泚之乱,加御史大夫,诏至于上所,又拜国子 祭酒,兼御史大夫,宣慰恒州。于是朱滔自范阳以回纥之师助乱,人大恐。公既至恒州,恒州即日奉 诏出兵,与滔战,大破走之。 还至河中,李怀光反,上如梁州。怀光所率皆朔方兵,公知其谋与朱泚合也,患之。造怀光言曰 :“公之功,天下无与敌;公之过,未有闻于人。某至上所,言公之情,上宽明,将无不赦宥焉,乃 能为朱泚臣乎?彼为臣而背其君,苟得志,于公何有?且公既为太尉矣,彼虽宠公,何以加此?彼不 能事君,能以臣事公乎?公能事彼,而有不能事君乎?彼知天下之怒,朝夕戮死者也,故求其同罪而 与之比,公何所利焉?

公之敌彼有余力,不如明告之绝,而起兵袭取之,清官而迎天子,庶人服而请 罪有司,虽有大过,犹将掩焉,如公则谁敢议!”语已,怀光拜曰:“天赐公活怀光之命。”喜且泣 ,公亦泣。则又语其将卒,如语怀光者。将卒呼曰:“天赐公活吾三军之命。”拜且泣,公亦泣。故 怀光卒不与朱泚。当是时,怀光几不反。公气仁,语若不能出口,及当事,乃更疏亮捷给,其词忠 ,其容貌温然,故有言于人,无不信。

x0c明年,上复京师,拜左金吾卫大将军。由大金吾为尚书左丞,又为太常卿;由太常拜门下侍郎平章事 。在宰相位凡五年,所奏于上前者,皆二帝、三王之道,由秦、汉以降,未尝言。退归,未尝言所言 于上者于人。子弟有私问者,公曰:“宰相所职系天下,天下安危,宰相之能与否可见。欲知宰相之 能与否,如此视之其可,凡所谋议于上前者,不足道也。”故其事卒不闻。以疾病辞于上前者不记 ,退以表辞者八,方许之,拜礼部尚书。制曰:“事上尽大臣之节。”又曰:“一心奉公。”于是天 下知公之有言于上也。 初,公为宰相时,五月朔,会朝,天子在位,公卿百执事在廷,侍中赞,百僚贺,中书侍郎平章事窦 参摄中书令,当传诏,疾作不能事。凡将大朝会,当事者既受命,皆先日习仪。于时未有诏,公卿相 顾。公逡巡进,北面言曰:“摄中书令臣某,病不能事,臣请代某事。”于是南面宣致诏词,事已复 位,进退甚详。为礼部四年,拜兵部尚书,入谢,上语问日晏。复有入谢者,上喜曰:“董某疾且损 矣。”出语人曰:“董公且复相。”既二日,拜东都留守,判东都尚书省事,充东都畿汝州都防御使 ,兼御史大夫,仍为兵部尚书。由留守未尽五月,拜检校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汴州刺史、 宣武军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管内支度、营田、汴、宋、亳、颍等州观察处置等使。 汴州自大历来,多兵事,刘玄佐益其师至十万。玄佐死,子士宁代之,畋游无度,其将李万荣,乘其 畋也逐之。万荣为节度一年,其将韩惟清、张彦林作乱,求杀万荣不克。三年,万荣病风,昏不知事 。其子乃复欲为士宁之故。监军使俱文珍与其将邓惟恭执之,归京师,而万荣死。诏未至,惟恭权军 事。公既受命,遂行,刘宗经、韦弘景、韩愈实从,不以兵卫。及郑州,逆者不至,郑州人为公惧 ,或劝公止以待。有自汴州出者,言于公曰:“不可入。”公不对,遂行,宿圃田。明日,食中牟 ,逆者至,宿八角。明日,惟恭及诸将至,遂逆以入。及郛,三军缘道欢声,庶人壮者呼,老者泣 ,妇人啼,遂入以居。 初,玄佐死,吴凑

代之,及巩,闻乱归,土宁、万荣,皆自为而后命,军士将以为常,故惟恭亦有志 。以公之速也,不及谋,遂出逆。既而私其人,观公之所为以告,曰:“公无为。”惟恭喜,知公之 无害己也,委心焉。进见公者,退皆曰:“公仁人也。”闻公言者,皆曰:“公仁人也。”环以相告 ,故大和。初,玄佐遇军士厚,士宁惧,复加厚焉。至万荣,如士宁志;及韩、张乱,又加厚以怀之 ;至于惟恭,海加厚焉。故士卒骄不能御,则置腹心之士,幕于公庭庑下,挟弓执剑以须,日出而入 ,前者去,日入而出,后者至。寒暑时至,则加劳赐酒肉。公至之明日,皆罢之。贞元十二年七月也 。 八月,上命汝州刺史陆长源为御史大夫、行军司马,杨凝自左司郎中为检校吏部郎中、观察判官,杜 伦自前殿中侍御史为检校工部员外郎、节度判官,孟叔度自殿中侍御史为检校金部员外郎、专度营田 判官。职事修,人俗化,嘉禾生,白鹊集,苍乌来巢,嘉瓜同蒂联实。四方至者,归以告其帅,小大 威怀。有所疑,辄使来问;有交恶者,公与平之。累请朝,不许;及有疾,又请之,且曰:“人心易 动,军旅多虞,及臣之生,计不先定,至于他日,事或难期。”犹不许。十五年二月三日,薨于位。 上三日罢朝,赠太傅,使吏部员外郎杨於陵来祭,吊其子,赠布帛米有加。公之将薨也,命其子三日 敛,既敛而行,于行之四日,汴州乱。故君子以公为知人。公之薨也,汴州人歌之曰:“浊流洋洋 ,有辟其郛;阗道欢呼,公来之初,今公夕归,公在丧车。”又歌曰:“公既来止,东人以完,今公 殁矣,人谁与安?”始公为华州,亦有惠爱,人思之。 公居处恭,无妾媵,不饮酒,不谄笑,好恶无所偏。与友人交,泊如也。未尝言兵,有问者,曰 :“吾志于教化。”享年七十六。阶,累升为金紫光禄大夫。勋,累升为上柱国。爵,累升为陇西郡 开国公。娶南阳张氏夫人,后娶京兆韦氏夫人。皆先公终。四子,全道、溪、全素、澥。全道、全素 ,皆上所赐名。全道为秘书省著作郎,溪为秘书省秘书郎,全素为大理评事,澥为太常寺太祝,皆善 士,有学行。谨具历官行事状,伏请牒考功,并牒太常,议所谥;牒史馆,请垂编录。谨状。
韩退之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 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馀

x0c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有余,则以 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 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 者也。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 ,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 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 “嘻!吾操镘以入贵富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 ,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 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而怠其事,而得天殃者耶?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 称否而冒之者耶?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耶?将富贵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耶?抑丰悴有 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耶?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 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 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能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 ,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耶?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 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以济其生之 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柳子厚
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 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 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蚤实 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耳。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 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 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 “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焉。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恩,忧之 太勤,

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 。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 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蚤缲尔绪,蚤 织尔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 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嘻曰:“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苏子瞻

x0c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 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 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乌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 ,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 意。余既耸然异之。
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有九年,余在岐山,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 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 ,自谓一世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 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佯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与?

王介甫

“”

公讳绛,字希深,其先陈郡阳夏人。以试秘书省校书郎起家,中进士甲科,守太常寺奉礼郎,七迁 ,至尚书兵部员外郎以卒。尝知汝之颍阴县,检理秘书,直集贤院,通判常州、河南府,为开封府三 司度支判官,与修真宗史,知制诰,判吏部流内铨,最后,以请知邓州,遂葬于邓,年四十六,其卒 以宝元二年。
公以文章贵朝廷,藏于家凡八十卷。其制诰,世所谓常、杨、元、白,不足多也。而又有政事材,遇 事尤剧,尤若简而有余。所至,辄大兴学舍。庄懿明肃太后起二陵于河南,不取一物于民而足,皆公 力也。后河南闻公丧,有出涕者,诸生至今祠公像于学。邓州有僧某,诱民男

女数百人,以昏夜聚为 妖,积六七年不发。公至,立杀其首,弛其馀不问。又欲破美阳堰,废职田,复召信臣故渠,以水与 民而罢其岁役。以卒故,不就。于吏部所施置为后法。其在朝,大事或谏,小事或以其职言。郭皇后 失位,称《诗•白华》以讽,争者贬,公又救之。尝上书,论四民失业;献《大宝箴》;议昭武皇帝 不宜配上帝;请罢内作诸奇巧;因灾异,推天所以谴告之意;言时政,又论方士不宜入宫,请追所赐 诏;又以为诏令不宜偏出数易,请由中书、密院然后下。其所尝言甚众,不可悉数。及知制诰,自以 其近臣,上一有所不闻,其责今豫我,愈慷慨,欲以论谏为己事。故其葬也,卢陵欧阳公铭其墓,尤 叹其不寿,用不极其材云。卒之日,欧阳公入哭其室,椸无新衣;出视其家,库无余财。盖食者数十 人,三从孤弟妷皆在,而治衣栉才二婢。平居宽然,貌不自持,至其敢言自守,矫然壮者也。
谢氏,本姓任,自受氏至汉、魏,无显者,而盛于晋、宋之间,至公再世有名爵于朝,而四人皆以材 称于世。先人与公,皆祥符八年进士,而公子景初等,以历官行事来日:“愿有述也,将献之太史。 ”谨撰次如右。谨状。

归熙甫
曾祖茂。祖聪,赠通议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父玉,赠承德郎、吏部验封司主事,再赠奉政大夫 、吏部验封司郎中,三赠通议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公讳宪卿,字廉甫。世居苏州昆山之罗巷村

x0c,以耕农为业,通议始入居县城,独生公一子,令从博士学。山阴萧御史鸣凤,奇其姿貌,曰:“是 子他日必贵,吾无事阅其卷矣。”先辈吴中英有知人鉴,每称之以为瑚琏之器。公雅自修饬,好交名 俊,视庸辈不屑也。
举应天乡试,试礼部,不第。丁通议忧,服阕,再试,中式,赐进士出身。明年,选南京吏部验封司 主事,历迁郎中,吏在司者,莫不怀其恩。居九年,冢宰鄞闻公、奉新宋公皆当世名卿,咸赏识之 ,陞江西布政司左参议。江右田土不相悬,而税入多寡殊绝。如南昌、新建二县,仅百里,多山湖 ,税粮十六万;广信县六,赣州县十,粮皆六万;南安四县,粮二万。三郡二十县之粮,不及两县。 巡抚傅都御史议均之。公在粮储道,为法均派折衷,最为简易。盖国初以次削平僭伪,田赋往往因其 旧贯,论者谓苏州田不及淮安半,而吴赋十倍淮阴,松江二县粮与畿内八府百十七县埒,其不均如此 。吴郡异时尝均田,而均止于一郡,且破坏两税,阴有增羡,民病之。不若江右之善,而惜不及行也 。
升山东按察司副使,兵备临清。先是虏薄京城,又数声言:从井陉口入掠临清。临清绾

漕道,商贾所 凑,人情框惧,公处之宴然。或为公地,欲移任。公曰:“讵至于此?”境上屯兵数万,调度有方 ,虏亦竟不至。师尚诏反河南,至五河,兵败散,独与数骑走莘县,擒获之。在镇三年,商民称其简 静。瓯宁李尚书自吏部罢还,所过颇懈慢,公劳送,礼有加。李公甚喜,叹曰:“李君非世人情,吾 因以是识其人。”会召还,即日荐升湖广布政司右参政。景王封在汉东,未之国,诏命德安造王府 ,公董其役。又以承天修祾恩殿,升河南按察司按察使。受命四月,寻擢巡抚湖广、右佥都御史。奏 水灾,乞蠲贷,亲行鄂渚、云梦间拊循之。东南用兵御日本,军府檄至,调保靖、容美、桑植、麻寮 、镇溪、大剌土兵三万二千,所过牢廪无缺。公因奏土司各有分守,兵不可多调,且无益,徒縻粮廪 。其后土兵还,辄掠内地人口,公檄所至搜阅,悉送归乡里。显陵大水,冲坏二红门黄河便桥,而故 邸龙飞、庆云宫殿,多隳挠,奏加修理,建立元祐宫碑亭。是时奉天殿灾,敕命大臣开府江陵,总督 湖广、川、贵,采办大木,工部刘侍郎方受命,以忧去,上特旨升公左副都御史,代其任。
先是天子稽古制,建九庙,而西苑穆清之居,岁有兴造,颇写蜀、荆之材。公至,则近水无复峻干 ,乃行巴、庸、僰道,转荆、岳,至东南川,往来督责,钩之荒裔中,于是万山之木稍出。然帝室紫 宫,旧制瑰瑰,于永乐金柱,围长终不能合。公奏言:“臣督率郎中张国珍、李佑,副使张正和、卢 孝达,各该守、巡。参政游震得,副使周镐,佥事于锦,先后深入永顺卯峒、梭梭江;参政徐霈,佥 事崔都入容美;副使黄宗器入施州金峒;参政靳学颜入永宁迤东、兰州、儒溪;副使刘斯洁入黎州、 天全、建昌;董策入乌蒙;参政缪文龙入播州、真州、酉阳;佥事吴仲礼入永宁迤西落洪、班鸠井、 镇雄;程嗣功入龙州;参政张定入铜仁省溪;参议王重光入赤水猴峒;佥事顾炳入思南潮底;汪集入 永宁顺崖;而湖广巡抚、右佥都御史赵炳然,巡按御史吴百朋,各先后亲历荆、岳、辰、常;四川巡 抚、右副都御史黄光昇,历叙、马、重、夔;巡按御史郭民敬,历邛、雅;贵州巡抚、右副都御史高 翀,历思、石、镇、黎;巡按御史朱贤,历永宁、赤水;臣自趋涪州,六月,上泸、叙。而巨材所生 ,必于深林穷壑、崇冈绝箐、人迹不到之地,经数百年而至合抱,又鲜不空灌。昔尚书宋礼及近时尚 书樊继祖、侍郎潘鉴,采得逾寻丈者数株而已。今三省见采丈围以上楠杉二千余,丈四五以上亦一百 一十七,视前亦已超绝矣。第所派长巨非常,故围圆难合。

臣奉命初,恐搜索未遍,今则深入穷搜 ,知不可得,而先年营建,亦必别有所处。伏望皇上敕下该部计议,量材取用,庶臣等专心采办,而 大工早集矣。”上允其奏,命求其次者。其后木亦益出,自江、淮至于京师,簰筏相接。而天子犹以 皇祖时殿灾,后十年始成,今未六七载,欲待得巨材。故建殿未有期,而西工骤兴,漕下之木,多取 以为用。三省吏民,暴露三年,无有休息期。大臣以为言,天子亦自怜之,将作大匠又能规削胶附 ,极般、尔之巧,而见材度已足用。公恳乞兴工罢采,以休荆、蜀民,使者相望于道,词旨甚哀。而 工部大臣力任其事,天子从之,考卜兴工有日矣。其后漕数比先所下多有奇羡,凡得木一万一千二百 八十九章。公上最,推功于三巡抚,下至小官,莫不录其劳。今不载,独载其所奏两司涉历采取之地 。曰:“四川守、巡,督儒溪之木,播州之木,建昌、天全之木,镇雄、乌蒙之木,龙州、蔺州之木 ;湖广督容美之木,施州之木,永顺、卯峒之木,靖州之木,及督行湖南购木于九嶷,荆南购木于陕 西阶州,武昌、汉阳、黄州购木于施州、永顺;贵州则于赤水、猴峒、思南、潮底、永宁、顺崖,其 南出云南、金沙江云。大抵荆、楚虽广山木少,采伐险远,必俟雨水而出,而施州石坡乱滩,迂回千 里;贵阳穷险,山岭深峭,由川、辰大河以达城陵矶;蜀山悬隔千里,排岩批谷,滩急漩险,经时历 月,始达会河。而吏民冒犯瘴毒,林木蒙笼,与虺蛇虎豹错行,万人邪许,摧轧崩崒,鸟兽哀鸣,震 天岌地。”盖出入百蛮之中,穷南纪之地,其艰如此,故附著之,俾后有考焉。昔称雍州南山檀柘 ,而天水、陇西多材木,故丛台、阿房、建章、朝阳之作,皆因其所有。金源氏营汴新宫,采青峰山 巨木,犹以为汉、唐之所不能致。公乃获之山童木遁之时,发天地之藏,助成国家亿万年之丕图,其

x0c勤至矣。 是岁冬,征还内台。明年,考察天下官,已而病作,请告;病益侵,乞还乡。天子许之,行至东平安 山驿而薨,嘉靖四十一年四月乙亥也,年五十有七。 公仕宦二十余年,未尝一日居家。山东获贼,湖广营建,东南平倭,累有白金文绮之赐。而提督采运 之擢,旨从中下,盖上所自简也。祖、考、妣,皆受诰赠。母杜氏,封太淑人。所之官,必迎养,世 以为荣。公事太淑人孝谨,每巡行,日遣人问安;还,辄拜堂下。太淑人茹素,公跽以请者数,太淑 人不得已,为之进羞膳。平生未尝言人过,其所敬爱,与之甚亲;至其所不屑,然亦无所假借。在江 陵,有所使吏迟至,公问其故,言方食市肆中,又无马骑

。故事:台所使吏,廪食与马,为荆州夺之 。公曰:“彼少年欲立名耳。”竟不复问。周太仆还自滇南,公不出候,盖不知也。周公乡里前辈 ,以礼相责诮,公置酒仲宣楼,深自逊谢而已。为人美姿容,自少衣服鲜好,及贵,益称其志。至京 师,大学士严公迎,谓之曰:“公不独才望逾人,丰采亦足羽仪朝廷矣。”所居官,廉洁不苛,采办 银无虑数百万,先时堆积堂中,公绝不使入台门,第贮荆州府。募召商胡,尝购过当,人皆怀之。故 总督三年,地穷边裔,而民、虏不惊,以是为难。是岁奉天殿文武楼告成,上制名曰皇极殿,门曰皇 极门,而西宫亦不日而就。天子方加恩臣下,叙任事者之劳绩,而公不逮矣。 娶顾氏,封淑人。子男五:延植,国子生;延节、延芳、延英、延实,县学生。女四:适孟绍颜、管 梦周、王世训;其一尚幼。孙男七:世彦、官生、世良、世显、世达,馀未名。孙女六。 余与公少相知,诸子来请撰述,因就其家,得所遗文字,参以所见闻,稍加论次,上之史馆。谨状。
归熙甫
归氏二孝子,予既列之家乘矣,以其行之卓而身微贱,独其宗亲邻里知之,于是思以广其传焉。
孝子讳钺,字汝威。早丧母,父更娶后妻,生子,孝子由是失爱。父提孝子,辄索大杖与之,曰 :“毋徒手,伤乃力也。”家贫,食不足以赡,炊将熟,即罪过孝子。父大怒,逐之,于是母子得以 饱食。孝子数困,匍匐道中,比归,父母相与言曰:“有子不居家,在外作贼耳。”又复杖之,屡濒 于死。方孝子依依户外,欲入不敢,俯首窃泪下,邻里莫不怜也。父卒,母独与其子居,孝子摈不见 。因贩盐市中,时私其弟,问母饮食,致甘鲜焉。正德庚午,大饥,母不能自活,孝子往,涕泣奉迎 。母内自惭,终感孝子诚恳,从之。孝子得食,先母、弟,而已有饥色。弟寻死,终身怡然。孝子少 饥饿,面黄而体瘠小,族人呼为菜大人。嘉靖壬辰,孝子钺无疾而卒。孝子既老且死,终不言其后母 事也。 绣,字华伯,孝子之族子,亦贩盐以养母。已又坐市舍中卖麻,与弟纹、纬友爱无间。纬以事坐系 ,华伯力为营救,纬又不自检,犯者数四。华伯所转卖者,计常终岁无他故,才给蔬食,一经吏卒过 门辄耗,终始无愠容。华伯妻朱氏,每制衣必三袭,令兄弟均平。曰:“二叔无室,岂可使君独被完 洁耶?”叔某亡,妻有遗子,抚爱之如己出。然华伯人见之以为市人也。 赞曰:二孝子出没市贩之间,生平不识诗书,而能以纯懿之行,自饬于无人之地,遭罹屯变,无恒产 以自润,而不困折,斯亦难矣!华伯夫妇如鼓瑟,汝威卒变顽嚚,考其终

,皆有以自达。由是言之 ,士之独行而忧寡和者,视此可愧也!
归熙甫

x0c余居安亭,一日有来告云:“北五六里溪上,草舍三四楹,有筠溪翁居其间,日吟哦,数童子侍侧 ,足未尝出户外。”余往省之,见翁颀然皙白,延余坐,瀹茗以进,举架上书,悉以相赠,殆数百卷 。余谢而还,久之遂不相闻。然余逢人辄问筠溪翁所在,有见之者,皆云:“翁无恙。”每展所予书 ,未尝不思翁也。今年春,张西卿从江上来,言翁居南懈浦,年已七十,神气益清,编摩殆不去手。 侍婢生子,方呱呱。西卿状翁貌,如余十年前所见加少,亦异矣哉! 噫!余见翁时岁暮,天风憭栗,野草枯黄。日时晡,余循去径还,家妪、儿子以远客至,具酒,见余 挟书还,则皆喜。一二年,妻、儿皆亡,而翁与余别,每劳人问死生,余虽不见翁,而独念翁常在宇 宙间,视吾家之溘然而尽者,翁殆如千岁人。昔东坡先生为《方山子传》,其事多奇。余以为古之得 道者,常游行人间,不必有异,而人自不之见。若筠溪翁,固在吴淞烟水间,岂方山子之谓哉! 或曰:“筠溪翁非神仙家者流。”抑岩处之高士也与?
归熙甫
陶节妇方氏,昆山人陶子舸之妻。归陶氏期年,而子舸死,妇悲哀欲自经。或责以姑在,因俯默久之 ,遂不复言死,而事姑日谨。姑亦寡居,同处一室,夜则同衾而寝,姑、妇相怜甚,然欲死其夫,不 能一日忘也。为子舸卜葬地,名清水湾,术者言其不利。妇曰:“清水名美,何为不可以葬?”时夫 弟之西山买石,议独为子舸穴。妇即自买砖穴其旁。 已而姑病痢六十余日,昼夜不去侧。时尚秋暑,秽不可闻,常取中裙、厕牏自浣洒之,家人有顾而吐 。妇曰:“果臭耶?吾日在侧,诚不自觉。”然闻病人溺臭可得生,因自喜。及姑病日殆,度不可起 ,先悲哭不食者五日。姑死,含殓毕。 先是子舸兄弟三人,仲弟子舫亦前死,尚有少弟。于是诸妇在丧次,子舫妻言:“姑亡,不知所以为 身计。”妇曰:“吾与若,易处耳。独小婶共叔主祭,持陶氏门户,岁月遥遥不可知,此可念也。 ”因相向悲泣。顷之入室,屑金和水服之,不死。欲投井,井口隘,不能下。夜二鼓,呼小婢随行 ,至舍西,绐婢还,自投水。水浅,乍沉乍浮,月明中,婢从草间望见之。既死,家人得其尸,以面 没水,色如生,两手持茭根,牢甚不可解。 妇年十八嫁子舸,十九丧夫,事姑九年,而与其姑同日死。卒葬之清水湾,在县南千墩浦上。 赞曰:妇以从夫为义,假令节妇遂从子舸死,而世犹将贤之;独濡忍以俟其母之终,其诚孝概之于古 人,何愧哉!初妇父玉岗为蕲水令

,将之官,时子舸已病,卜嫁之大吉,遂归焉。人特以妇为不幸 ,卒其所成,为门户之光,岂非所谓吉祥者耶? 熙甫与人书云:班孟坚云,太史公质而不俚,人亦 易晓。柳子厚称马迁之峻,峻字不易知。近作《陶节妇传》,懋俭甚聪明,可并观之。又云:昨为《 陶节妇传》,李习之自谓为不在班孟坚、伯喈下也。得求郡中善书者入石,可摹百本,送连城,使海 内知有此奇节,亦知有此文也。又云:近于舟中作得《陶节妇传》,风雪中读之,一似嚼冰雪也。
归熙甫
王烈妇陆氏,其夫王土,家昆山之西盆渎村。昆故有薛烈妇、彭节妇尝居其地,舍旁今有薛冢焉,百 六十年间,三烈妇相望也。自烈妇入王土门,其墓园枯竹更青,三年三生芝,皆双茎。比四年,芝已 不生,而烈妇死。世谓芝为瑞草,芝之应恒于贵富、寿考、康宁,而于烈妇以死,是可以观天道也已 。

x0c时王土病且死,自怜贫无子,难为其妇计。烈妇指心以誓。土目瞑,为绝水浆,家人作糜强进之,烈 妇不得已一举,辄颦蹙曰:“视吾如此,能食否?”俯视地,喀喀吐出。每涕泣呼天,欲与俱去。家 人颇目属私语,然谓新死悲甚,不深疑。更八日,其舅他出,家无人,诸妇女在灶下,烈妇焚楮作礼 ,俯首窃泪下,然向夫语。见漆工涂棺,曰:“善为之。”徐步入房,闻阖户声,缢死矣。麻葛重袭 ,面土尸也。 归子曰:王土之祖父,旧为吾家比邻,世通游好。予髫年从师,土亦来,长与案等耳。不谓其后乃有 贤妇,异哉!一女子感慨自决,精通于鬼神。其舅云:“新妇,故淑婉仁孝人也。”嗟乎!是固然无 疑。然予不暇论,论其大者。
归熙甫
韦节妇,九江德化人,姓许氏,为同县韦起妻。节妇归韦氏八年,夫死,生子甫八月。父母怜之,意 欲令改适,然见其悲哀,终不敢言也。夫亡后,有所遗资,复失之,贫甚,几无以自存,而节操愈厉 。尤善哭其夫,哭必极哀,盖二十馀年,其哭如初丧之日。以故年四十而衰,发尽白,口中无齿,如 七十余岁人。 初,所生八月儿多病,死者数矣。节妇谓其姑曰:“儿病如此,奈何?吾所以不死,乃以此儿,今如 是,悔不从死。”因仰天呼曰:“天乎!不能为韦氏延此一息乎?”儿不食,即节妇亦不食,岁岁如 是。至六七岁犹病,后乃得无恙。既长,教之学,名曰必荣。已而为郡学弟子员,始有廪米之养。自 未入郡学,无廪米之养,非纺绩不给食也。议者以谓节妇之所处,视他妇人守节者,艰难盖百倍之 ,至于终身而毁,其诚盖出于天性,尤所难者。节妇既没,必荣以贡廷试,选为苏州嘉定学官。 赞曰:予尝从韦先生游

,问洞庭、彭蠡江水所汇处,及庐山白鹿洞,想见昔贤之遗迹,而后乃闻韦夫 人之节。然先生恂恂儒者,其夫人之教耶?
归熙甫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来归,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 ,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 。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 :“饮此,后妊不数矣。”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 ,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 画大姊。”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外曾祖讳明,外祖讳行,太学生。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 南直桥,并小港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资雄,敦尚简实,与人姁姁说村中语 ,见子弟甥侄无不爱。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绵,入城则缉,灯火荧荧,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问 遗,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 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洒然,遇僮奴有恩,虽至箠楚,皆不忍有后言。 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 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 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疴,舅母卒,四姨归 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

x0c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 者也。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馀则茫然矣。世乃有无 母之人,天乎,痛哉!
方灵皋
张怡,字瑶星,初名鹿徵,上元人也。父可大,明季总兵登、莱,会毛文龙将卒反,诱执巡抚孙元化 ,可大死之。事闻,怡以诸生授锦衣卫千户。甲申,流贼陷京师,遇贼将,不屈,械系将肆掠,其党 或义而逸之。久之,始归故里,其妻已前死,独身寄摄山僧舍,不入城市,乡人称白云先生。 当是时,三楚、吴、越耆旧,多立名义,以文术相高。惟吴中徐昭发、宣城沈眉生躬耕穷乡,虽贤士 大夫不得一见其面,然尚有楮墨流传人间。先生则躬樵汲,口不言诗书,学士词人,无所求取,四方 冠盖往来,日至兹山,而不知山中有是人也。先君子与余处士公佩

,岁时问起居,入其室,架上书数 十百卷,皆所著经说及论述史事,请贰之,弗许,曰:“吾以尽吾年耳,已市二瓮,下棺则并藏焉。 ” 卒年八十有八,平生亲故夙市良材,为具棺椁。疾将革,闻而泣曰:“昔先将军致命危城,无亲属视 含殓,虽改葬,亲身之椑,弗能易也,吾忍乎?”顾视从孙某,趣易棺,定附身衾衣,乃卒。时先君 子适归皖桐,反则已渴葬矣。 或曰:“书已入圹。”或曰:“经说有贰,尚存其家。”乾隆三年,诏修三礼,求遗书。其从孙某以 书诣郡。太守命学官集诸生缮写,久之未就。先生之书,余心向之,而惧其无传也久矣,幸其家人自 出之,而终不得一寓目焉。故并著于篇,俾乡之后进有所感发,守藏而传布之,毋使遂沉没也。
方灵皋
康熙乙亥,余客涿州,馆于滕氏,见僮某,独自异于群奴,怪之。主人曰:“其母方氏,歙人也。美 姿容,自入吾家,即涕泣请于主妇曰:‘某良家子,不幸夫无藉,凡役之贱且劳者不敢避也。但使与 男子杂居同役,则不能一日以生。’会孺子疾,使在视,兼旬睫不交。所养孺子凡六人,忠勤如始至 。自其夫自鬻,即誓不与同寝处;而夫死,疏食终其身。家人重其义,故于其子亦体貌焉。” 戊戌秋,天津朱乾御言:“里中节妇任氏,年十七,归符钟奇。逾岁,而钟奇死。姑杨氏,故孀也 ,阅六月,又死。时任氏仅遗腹一女子,而钟奇弟妹四人皆孩提,任氏保抱携持,为之母,为之师 ,又以其间修业而息之。凡二十年,各授室有家,而节妇死。族姻皆曰:‘亡者而有知也,杨氏可无 怼于其死,钟奇可无憾于其亲矣。’” 夫嫠之苦身以勤家,多为其子也。自有任氏,而承夫之义始备焉。妇人委身于夫,而方氏非生绝其夫 ,不能守其身以庇其子。是皆遭事之变,而曲得其时义,虽圣贤处此,其道亦无以加焉者也。凡士之 安常履顺,而自检其身,与所以施于家者,其事未若二妇人之艰难也,而乃苟于自恕,非所谓失其本 心者与?
刘才甫

x0c樵髯翁,姓程氏,名骏,世居桐城县之西鄙。性疏放,无文饰,而多髭须,因自号曰“樵髯”云。 少读书,聪颖拔出凡辈,于艺术、匠巧、嬉游之事,靡不涉猎,然皆不肯穷竟其学。曰:“吾以自娱 而已。”尤嗜弈棋,常与里人弈,翁不任苦思。里人或注局凝神,翁辄颦蹙曰:“我等岂真知弈者 !聊用为戏耳。乃复效小儿辈强为解事。”时时为人治病,亦不用以为意。诸富家尝与往来者,病作 ,欲得翁诊视,使僮奴候之,翁方据棋局哓哓然,竟不往也。 翁季父官建宁,翁随至建宁官廨,得以恣情山水,其言武夷九曲幽绝可爱,令人遗

弃世事,欲往游焉 。 刘子曰:余寓居张氏勺园中,翁亦以医至。余久与翁处,识其性情。翁见余为文,亟求余书其名氏 ,以传于无穷。余悲之,而作《樵髯传》。 原注:写出村野之态,如在目前,而文之高情远韵,自 见于笔墨蹊径之外。
刘才甫
孝子胡其爱者,桐城人也。生不识诗书,时时为人力佣,而以其佣之直奉母。母中岁遘罢癃之疾,长 卧床褥,而孝子常左右之无违。自卧起以至饮食溲便,皆孝子躬自扶抱,一身而百役,靡不为也。 孝子家无升斗之储,每晨起,为母盥沐烹饪进朝馔,乃敢出佣。其佣地稍远不及炊,则出勺米付邻媪 ,而叩首以祈其代爨。媪辞叩,则行数里外,遥致其拜焉。至夜必归,归则取母中裙秽污自浣涤之。 孝子衣履皆敝垢,而时致鲜肥供母。其在与佣者之家,遇肉食,即不食,而请归以遗其母。同列见其 然,而分以饷之,辄不受。平生无所取于人,有与之者必报。母又喜出观游,村邻有伶优之剧,孝子 每负母以趋,为藉草安坐,候至夜分人散,乃复负而还。时其和霁,母欲往宗亲里党之家,亦如之。 孝子以生业之微,遂不娶,惟单独一人,竭力以养终其身。 母陈氏,以雍正八年病,至乾隆二十七年,乃以天年终。盖前后三十余年,而孝子奉之如一日也。母 既没,负土成坟,即坟傍,挂片席而居。凄伤成疾,逾年癸未,孝子胡其爱卒。 赞曰:今之士大夫,游宦数千里外,父母没于家,而不知其时日。岂意乡里佣雇之间,怀笃行深爱之 德,有不忍一夕离其亲宿于外如胡君者哉!胡君,字汝彩,父曰志贤。又同里有潘元生者,入自外 ,而其家方火,其母闭在火中。元生奋身入火,取其母以出,头面皆灼烂,此亦人之至情无足异,然 愚夫或怯懦不进,则抱终身之痛无及矣。勇如元生,盖亦有足多者,余故为附著之。 原注:摹写极 真,质而不俚,直逼《史记》。
刘才甫
先大父侧室,姓章氏,明崇祯丙子十一月二十七日生。年十八来归,逾年,生女子一人,不育,又十 余年,而大父卒。先大母钱氏,大母早岁无子,大父因娶章大家。三年,大母生吾父,而章大家卒无 出。 大家生寒族,年少又无出。及大父卒,家人趣之使行,大家则慷慨号恸不食。时吾父才八岁,童然在 侧,大家挽吾父跪大母前,泣曰:“妾即去,如此小弱何?”大母曰:“若能志夫子之志,亦吾所荷 也。”于是与大母同处四十余年,年八十一而卒。大家事大母尽礼,大母亦善遇之,终身无间言。 櫆幼时,犹及事大母。值清夜,大母倚帘帷坐,櫆侍在侧,大母念往事,忽泪落。櫆见大母垂泪,问 何故?大母叹曰:“予不幸,汝

祖中道弃予,汝祖没时,汝父才八岁。”回首见章大家在室,因指谓 櫆曰:“汝父幼孤,以养以诲,俾至成人,以得有今日,章大家之力为多。汝年及长,则必无忘章大 家。”櫆时虽穉昧,见言之哀,亦知从旁泣。

x0c大家自大父卒,遂丧明,目虽无见,而操作不辍。櫆七岁,与伯兄、仲兄从塾师在外庭读书,每隆冬 阴风积雪,或夜分始归,僮奴皆睡去,独大家煨炉火以待。闻叩门,即应声策杖扶壁行,启门,且执 手问曰:“若书熟否?先生曾扑责否?”即应以书熟,未曾扑责,乃喜。 大家垂白,吾家益贫,衣食不足以养,而大家之晚节更苦。呜呼!其可痛也夫! 原注:真气淋漓 ,《史记》之文。
韩退之
毛颖者,中山人也。其先明际,佐禹治东方土,养万物有功,因封于卯地,死为十二神。尝曰:“吾 子孙神明之后,不可与物同,当吐而生。”已而果然。明际八世孙,世传当殷时,居中山,得神仙之 术,能匿光使物,窃姮娥骑蟾蜍入月,其后代遂隐不仕云。居东郭者曰魏,狡而善走,与韩卢争能 ,卢不及,卢怒,与宋鹊谋而杀之,醢其家。 秦始皇时,蒙将军恬南伐楚,次中山,将大猎以惧楚。召左右庶长与军尉,以《连山》筮之,得天与 人文之兆。筮者贺曰:“今日之获,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长须,八窍而趺居,独取其毛,简 牍是资,天下其同书,秦其遂兼诸侯乎!”遂猎,围毛氏之族,拔其豪,载颖而归,献俘于章台宫 ,聚其族而加束缚焉。秦皇帝使恬赐之汤沐,而封诸管城,号曰管城子,日见亲宠任事。 颖为人,强记而便敏,自结绳之代以及秦事,无不纂录。阴阳、卜筮、占相、医方、族氏、山经、地 志、字书、图画,九流、百家、天人之书,及至浮图、老子、外国之说,皆所详悉。又通于当代之务 ,官府簿书、市井货钱注记,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苏、胡亥、丞相斯、中车府令高,下及国 人,无不爱重。又善随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随其人。虽见废弃,终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 见请,亦时往。累拜中书令,与上益狎。上尝呼为“中书君”。上亲决事,以衡石自程,虽宫人不得 立左右,独颖与执烛者常侍,上休乃罢。颖与绛人陈玄、弘农陶泓及会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 处必偕。上召颖,三人者不待诏辄俱往,上未尝怪焉。后因进见,上将有任使,拂拭之,因免冠谢。 上见其发秃,又所摹画不能称上意,上嘻笑日:“中书君老而秃,不任吾用,吾尝谓君中书,君今不 中书耶?”对曰:“臣所谓尽心者。”因不复召,归封邑,终于管城。其子孙甚多,散处中国、夷狄 ,皆冒管城,惟

居中山者能继父祖业。 太史公曰:毛氏有两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于毛,所谓鲁、卫、毛、聃者也。战国时,有毛公、 毛遂。独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孙最为蕃昌。《春秋》之成,见绝于孔子,而非其罪。及蒙将 军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无闻。颖始以俘见,卒见任使;秦之灭诸侯 ,颖与有功。赏不酬劳,以老见疏,秦真少恩哉!
秦始皇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 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祗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 ,顺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训经宣达,远近毕

x0c理,咸承圣志。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 遗诏,永承重戒。
秦始皇
维二十六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以明人事,合同父子,圣智仁义,显白道理。东抚东 土,以省卒士,事已大毕,乃临于海。皇帝之功,勤劳本事,上农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抟心 揖志,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应时动事,是维皇帝,匡 饬异俗,陵水经地。忧恤黔首,朝夕不懈,除疑定法,咸知所辟。方伯分职,诸治经易,举错必当 ,莫不如画。皇帝之明,临察四方,尊卑贵贱,不逾次行。奸邪不容,皆务贞良,细大尽力,莫敢怠 荒。远迩辟隐,专务肃庄,端直敦忠,事业有常。皇帝之德,存定四极,诛乱除害,兴利致福。节事 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六亲相保,终无寇贼,欢欣奉教,尽知法式。六合之内,皇 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 ,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维秦王兼有天下,立名为皇帝,乃抚东土,至于琅邪。列侯武城侯王离、列侯通武侯王贲、伦侯建成 侯赵亥、伦侯昌武侯成、伦侯武信侯冯毋择、丞相隗林、丞相王绾、卿李斯、卿王戊、五大夫赵婴、 五大夫杨樛从,与议于海上。曰:“古之帝者,地不过千里,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相侵暴乱 ,残伐不止,犹刻金石,以自为纪。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远方 ,实不称名,故不久长。其身未殁,诸侯倍叛,法令不行。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 昭明宗庙,体道行德,尊号大成。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
秦始皇
维二十九年,时在中春,阳和方起。皇帝东

游,巡登之罘,临照于海。从臣嘉观,原念休烈,追诵本 始。大圣作治,建定法度,显著纲纪。外教诸侯,光施文惠,明以义理。六国回辟,贪戾无厌,虐杀 不已。皇帝哀众,遂发讨师,奋扬武德。义诛信行,威蝉旁达,莫不宾服。烹灭强暴,振救黔首,周 定四极。普施明法,经纬天下,永为仪则。大矣哉!宇县之中,承顺圣意。群臣诵功,请刻于石,表 垂于常式。
秦始皇
维二十九年,皇帝春游,览省远方。逮于海隅,遂登之罘,昭临朝阳。观望广丽,从臣咸念,原道至 明。圣法初兴,清理疆内,外诛暴强。武威旁畅,振动四极,禽灭六王。阐并天下,灾害绝息,永偃 戎兵。皇帝明德,经理宇内,视听不怠。作立大义,昭设备器,咸有章旗。职臣遵分,各知所行,事 无嫌疑。黔首改化,远迩同度,临古绝尤。常职既定,后嗣循业,长承圣治。群臣嘉德,祗诵圣烈 ,请刻之罘。

x0c秦始皇
遂兴师旅,诛戮无道,为逆灭息。武殄暴逆,文复无罪,庶心咸服。惠论功劳,赏及牛马,恩肥土域 。皇帝奋威,德并诸侯,初一泰平。堕坏城郭,决通川防,夷去险阻。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 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群臣诵烈,请刻此石,垂著 仪矩。
秦始皇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三十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齐 庄。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道高明。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章。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 恒常。六王专倍,贪戾慠猛,率众自强。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阴通间使,以事合从,行 为辟方。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圣德广密,六合之中 ,被泽无疆。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贵贱并通,善否陈 前,靡有隐情。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絜诚。夫为寄豭,杀之 无罪,男秉义程。凄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皆遵度轨,安 和敦勉,莫不顺令。黔首修洁,人乐同则,嘉保太平。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从臣诵烈 ,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班孟坚
惟永元元年秋七月,有汉元舅曰车骑将军窦宪,寅亮圣皇,登翼王室,纳于大麓,惟清缉熙。乃与执 金吾耿秉,述职巡御,治兵于朔方。鹰扬之校,螭虎之士,爰该六师,及南单于、东胡乌桓、西戎氐 羌、侯王君长之群,骁骑十万,元戎轻武,长毂四分,雷辎蔽路,万有三千余乘,勒以八阵,莅以威 神。玄甲耀日

,朱旗绛天,遂凌高阙,下鸡鹿,经碛卤,绝大漠,斩温禺以衅鼓,血尸逐以染锷。然 后四校横徂,星流彗扫,萧条万里,野无遗寇,于是域灭区殚,反旆而旋。考传验图,穷览其山川 ,遂逾涿邪,跨安侯,乘燕然,蹑冒顿之区落,焚老上之龙庭,将上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 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兹可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也。乃遂封山刊石 ,昭明盛德,其辞曰: 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敻其邈兮互地界,封神丘兮建隆蝎,熙帝载兮振万世。 序亦用 韵,即琅邪刻石体。
元次山
天宝十四载,安禄山陷洛阳,明年陷长安。天子幸蜀,太子即位于灵武。明年,皇帝移军凤翔,其年 复两京,上皇还京师。於戏!前代帝王,有盛德大业者,必见于歌颂。若今歌颂大业,刻之金石,非 老于文学,其谁宜为!颂曰:

x0c噫嘻前朝,孽臣奸骄,为惛为妖。边将骋兵,毒乱国经,群生失宁。大驾南巡,百僚窜身,奉贼称臣 。天将昌唐,繄睨我皇,匹马北方。独立一呼,千麾万旖,戎卒前驱。我师其东,储皇抚戎,荡攘群 凶。复服指期,曾不逾时,有国无之。事有至难,宗庙再安,二圣重欢。地辟天开,蠲除袄灾,瑞庆 大来。凶徒逆俦,涵濡天休,死生堪羞。功劳位尊,忠烈名存,泽流子孙。盛德之兴,山高日升,万 福是膺。能令大君,声容沄沄,不在斯文。湘江东西,中直浯溪,石崖天齐。可磨可镌,刊此颂焉 ,何千万年!
韩退之
天以唐克肖其德,圣子神孙,继继承承,于千万年,敬戒不怠,全付所覆,四海九州,罔有内外,悉 主悉臣。高祖、太宗,既除既治;高宗、中、睿,休养生息。至于玄宗,受报收功,极炽而丰,物众 地大,孽牙其间。肃宗、代宗,德祖、顺考,以勤以容。大慝适去,稂莠不薅,相臣将臣,文恬武嬉 ,习熟见闻,以为当然。 睿圣文武皇帝,既受群臣朝,乃考图数贡曰:“呜呼!天既全付予有家,今传次在予,予不能事事 ,其何以见于郊庙?”群臣震慑,奔走率职。明年平夏,又明年平蜀,又明年平江东,又明年平泽、 潞,遂定易、定,致魏、博、贝、卫、澶、相,无不从志。皇帝曰:“不可究武,予其少息。” 九年,蔡将死,蔡人立其子元济以请,不许。遂烧舞阳,犯叶、襄城,以动东都,放兵四劫。皇帝历 问于朝,一二臣外皆曰:“蔡帅之不廷授,于今五十年,传三姓四将,其树本坚,兵利卒顽,不与他 等,因抚而有,顺且无事。”大官臆决唱声,万口和附,并为一谈,牢不可破。皇帝曰:“惟天惟祖 宗,所以付任予者,庶其在此,予何敢不力!况一二臣

同,不为无助。”曰:“光颜!汝为陈、许帅 ,维是河东、魏博、邰阳三军之在行者,汝皆将之。”曰:“重胤!汝故有河阳、怀,今益以汝,维 是朔方、义成、陕、益、凤翔、延、庆七军之在行者,汝皆将之。”曰:“弘!汝以卒万二千,属而 子公武往讨之。”曰:“文通!汝守寿,维是宣武、淮南、宣歙、浙西四军之行于寿者,汝皆将之。 ”曰:“道古!汝其观察鄂、岳。”曰:“愬!汝帅唐、邓、随,各以其兵进战。”曰:“度!汝长 御史,其往视师。”曰:“度!惟汝予同,汝遂相予,以赏罚用命不用命。”曰:“弘!汝其以节都 统诸军。”曰:“守谦!汝出入左右,汝惟近臣,其往抚师。”曰:“度!汝其往衣服饮食予士,无 寒无饥,以既厥事,遂生蔡人。赐汝节斧、通天御带。卫卒三百,凡兹廷臣,汝择自从,惟其贤能 ,无惮大吏。庚申,予其临门送汝。”曰:“御史,予闵士大夫战甚苦,自今以往,非郊庙祠祀,其 无用乐。” 颜、胤、武合攻其北,大战十六,得栅城县二十三,降人卒四万。道古攻其东南,八战,降万三千 ,再入申,破其外城。文通战其东,十余遇,降万二千。恕入其西,得贼将,辄释不杀,用其策,战 比有功。十二年八月,丞相度至师,都统弘责战益急,颜、胤,武合战益用命。元济尽并其众洄曲以 备。十月壬申,恕用所得贼将,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驰百二十里,用夜半到蔡,破其门,取元济以献 ,尽得其属人卒。辛巳,丞相度入蔡,以皇帝命,赦其人。淮西平,大飨赉功,师还之日,因以其食 赐蔡人。凡蔡卒三万五千,其不乐为兵愿归为农者十九,悉纵之。斩元济京师。 册功:弘加侍中;恕为左仆射,帅山南东道;颜、胤皆加司空;公武以散骑常侍,帅鄜、坊、丹、延 ;道古进大夫;文通加散骑常侍。丞相度朝京师,道封晋国公,进阶金紫光禄大夫,以旧官相,而以 其副总为工部尚书,领蔡任。 既还奏,群臣请纪圣功,被之金石。皇帝以命臣愈,臣愈再拜稽首而献文曰: 唐承天命,遂臣万邦,孰居近土,袭盗以狂。往在玄宗,崇极而圮,河北悍骄,河南附起。四圣不宥 ,屡兴师征,有不能克,益戍以兵。夫耕不食,妇织不裳,输之以车,为卒赐粮。外多失朝,旷不岳

x0c狩,百隶怠官,事亡其旧。 帝时继位,顾瞻咨嗟,惟汝文武,孰恤予家?既斩吴、蜀,旋取山东,魏将首义,六州降从。淮、蔡 不顺,自以为强,提兵叫欢,欲事故常。始命讨之,遂连奸邻,阴遣刺客,来贼相臣。方战未利,内 惊京师,群公上言,莫若惠来。帝为不闻,与神为谋,乃相同德,以讫天诛。乃敕颜、胤

,愬、武、 古、通,咸统于弘,各奏汝功。三方分攻,五万其师,大军北乘,厥数倍之。常兵时曲,军士蠢蠢 ,既翦陵云,蔡卒大窘。胜之邵陵,郾城来降,自夏入秋,复屯相望。兵顿不励,告功不时,帝哀征 夫,命相往厘。士饱而歌,马腾于槽,试之新城,贼遇败逃。尽抽其有,聚以防我,西师跃入,道无 留者。额额蔡城,其疆千里,既入而有,莫不顺俟。 帝有恩言,相度来宣,诛止其魁,释其下人。蔡之卒夫,投甲呼舞;蔡之妇女,迎门笑语。蔡人告饥 ,船粟往哺;蔡人告寒,赐以缯布。始时蔡人,禁不往来,今相从戏,里门夜开。始时蔡人,进战退 戮,今旰而起,左飧右粥。为之择人,以收馀惫,选吏赐牛,教而不税。蔡人有言:始迷不知,今乃 大觉,羞前之为。蔡人有言:天子明圣,不顺族诛,顺保性命。汝不吾信,视此蔡方,孰为不顺,往 斧其吭!凡叛有数,声势相倚,吾强不支,汝弱奚恃?其告而长,而父而兄,奔走偕来,同我太平。 淮蔡为乱,天子伐之;既伐而饥,天子活之。 始议伐蔡,卿士莫随,既伐四年,小大并疑。不赦不疑,由天子明,凡此蔡功,惟断乃成。既定淮、 蔡,四夷毕来,遂开明堂,坐以治之。 茅顺甫云:颂文淋漓纵横,并合绳斧。
韩退之
自天子至郡邑守长,通得祀而遍天下者,惟社稷与孔子为然。而社祭土,稷祭谷,句龙与弃,乃其佐 享,非其专主。又其位所,不屋而坛,岂如孔子用王者事,巍然当座,以门人为配,白天子而下,北 面跪祭,进退诚敬,礼如亲弟子者!句龙、弃以功,孔子以德,固自有次第哉!自古多有以功德得其 位者,不得常祀;句龙、弃、孔子,皆不得位而得常祀,然其祀事,皆不如孔子之盛,所谓生人以来 ,未有如孔子者,其贤过于尧、舜远矣,此其效欤! 郡邑皆有孔子庙,或不能修事,虽设博士弟子,或役于有司,名存实亡,失其所业。独处州刺史邺侯 李繁至官,能以为先,既新作孔子庙,又令工改为颜子至子夏十人像;其馀六十子,及后大儒公羊高 、左丘明、孟轲、荀况、伏生、毛公、韩生、董生,高堂生、扬雄、郑玄等数十人,皆图之壁。选博 士弟子,必皆其人,又为置讲堂,教之行礼,肄习其中。置本钱廪米,令可继处以守。庙成,躬率吏 及博士弟子入学,行释菜礼。耆老叹嗟,其子弟皆兴于学。邺侯尚文,其于古记无不贯达,故其为政 ,知所先后,可歌也已。乃作诗曰: 惟此庙、学,邺侯所作。厥初庳下,神不以宇,生师所处,亦窘寒暑。乃新斯宫,神降其献,讲读有 常,不诫用劝。揭揭元哲,有师之尊,群圣严严,大法以存。像图孔肖,

咸在斯堂,以瞻以仪,俾不 或忘。后之君子,无废成美,琢词碑石,以赞攸始。
韩退之
海于天地间,为物最巨,自三代圣王,莫不祀事。考于传记,而南海神次最贵,在北、东、西三神、 河伯之上,号为祝融。天宝中,天子以为古爵莫贵于公侯,故海岳之祝,牺币之数,放而依之,所以 致崇极于大神。今王,亦爵也,而礼海岳,尚循公侯之事,虚王仪而不用,非致崇极之意也。由是册 尊南海神为广利王,祝号祭式,与次俱升。因其故庙,易而新之,在今广州治之东南,海道八十里 ,扶胥之口,黄木之湾。常以立夏气至,命广州刺史行事祠下,事讫,驿闻。而刺史常节度五岭诸军 ,仍观察其郡邑,于南方事无所不统,地大以远,故常选用重人。既贵而富,且不习海事,又当祀时

x0c,海常多大风,将往,皆忧戚,既进,观顾怖悸,故常以疾为解,而季事于其副,其来已久。故明宫 斋庐,上雨旁风,无所盖障;牲酒瘠酸,取具临时;水陆之品,狼籍笾豆,荐裸兴俯,不中仪式。吏 滋不供,神不顾享,盲风怪雨,发作无节,人蒙其害。 元和十二年,始诏用前尚书右丞、国子祭酒鲁国孔公为广州刺史,兼御史大夫,以殿南服。公正直方 严,中心乐易,祗慎所职,治人以明,事神以诚,内外单尽,不为表襮。至州之明年,将夏,祝册自 京师至,吏以时告。公乃斋祓视册,誓群有司曰:“册有皇帝名,乃上所自署,其文曰:‘嗣天子某 ,谨遣官某敬祭。’其恭且严扣是,敢有不承!明日吾将宿庙下,以供晨事。”明日,吏以风雨白 ,不听。于是州府文武吏士凡百数,交谒更谏,皆揖而退。公遂升舟,风雨少弛,棹夫奏功,云阴解 驳,日光穿漏,波伏不兴。省牲之夕,载畅载阴;将事之夜,天地开除,月星明概。五鼓既作,牵牛 正中,公乃盛服执笏,以入即事。文武宾属,俯首听位,各执其职。牲肥酒香,樽爵静洁,降登有数 ,神具醉饱。海之百灵秘怪,慌惚毕出,蜿蜿虵虵,来享饮食。阖庙旋舻,祥飚送帆,旗纛旄麾,飞 扬晻蔼。铙鼓嘲轰,高管噭噪,武夫奋棹,工师唱和。穹龟长鱼,踊跃后先,乾端坤倪,轩豁呈露。 祀之之岁,风灾熄灭,人厌鱼蟹,五谷胥熟。明年祀归,又广庙宫而大之,治其庭坛,改作东、西两 序,斋庖之房,百用具修。明年其时,公又固往,不懈益虔,岁仍大和,耋艾歌咏。 始公之至,尽除他名之税,罢衣食于官之可去者,四方之使,不以资交,以身为帅。燕享有时,赏与 以节,公藏私蓄,上下与足。于是免属州负逋之缗钱廿有四万,米三万二千斛。赋金之州,耗金一岁 八百,困不能偿,皆以丐之。加

西南守长之俸,诛其尤无良不听令者,由是皆自重慎法。人士之落南 不能归者,与流徙之胄百廿八族,用其才良而廪其无告者,其女子可嫁,与之钱财,令无朱时。刑德 并流,方地数千里,不识盗贼,山行海宿,不择处所。事神治人,其可谓备至耳矣。咸愿刻庙石以著 厥美,而系以诗。乃作诗曰: 南海阴墟,祝融之宅,即祀于旁,帝命南伯。吏惰不躬,正自今公,明用享锡,右我家邦。惟明天子 ,惟慎厥使,我公在官,神人致喜。海岭之陬,既足既濡,胡不均弘,俾执事枢。公行勿迟,公无遽 归,匪我私公,神人具依。
韩退之
徐与秦俱出柏翳,为赢姓,国于夏、殷、周世,咸有大功。秦处西偏,专用武胜,遭世衰,无明天子 ,遂虎吞诸国为雄。诸国既皆入秦为臣属,秦无所取利,上下相贼害,卒偾其国而沉其宗。徐处得地 中,文德为治,及偃王诞当国,益除刑争末事,凡所以君国、子民、待四方,一出于仁义。当此之时 ,周天子穆王无道,意不在天下,好道士说,得八龙,骑之西游,同王母宴于瑶池之上,歌讴忘归。 四方诸侯之争辩者,无所质正,咸宾祭于徐,贽玉帛死生之物于徐之庭者,三十六国。得朱弓赤矢之 瑞。穆王闻之恐,遂称受命,命造父御,长驱而归,与楚连谋伐徐。徐不忍斗其民,北走彭城武原山 下,百姓随而从之,万有余家。偃王死,民号其山为徐山,凿石为室,以祠偃王。偃王虽走死失国 ,民戴其嗣为君如初。驹王、章禹,祖孙相望。自秦至今,名公巨人继迹史书,徐氏十望,其九皆本 于偃王;而秦后迄兹无闻家。天于柏翳之绪,非偏有厚薄施,仁与暴之报,自然异也。
衢州,故会稽太末也,民多姓徐氏,支县龙丘,有偃王遗庙。或曰:“偃王之逃战,不之彭城,之越 城之隅,弃玉几研于会稽之水。”或曰:“徐子章禹既执于吴,徐之公族子弟,散之徐、扬二州间 ,即其居立先王庙云。”开元初,徐姓二人相属为刺史,帅其部之同姓,改作庙屋,载事于碑。后九 十年,当元和九年,而徐氏放,复为刺史。放,字达夫,前碑所谓今户部侍郎,其大父也。春行视农 ,至于龙丘,有事于庙。思惟本原,曰:“故制,觕朴下窄,不足以揭虔妥灵,而又梁桷赤白,陊剥 不治,图像之威,昧就灭,藩拔级夷,庭木秃缺,祈甿日慢,祥庆弗下,州之群支,不获荫庥。余惟 遗绍而尸其土,不即不图,以有资聚,罚其可辞?”乃命因故为新。众工齐事,惟月若日,工告讫功 ,大祠于庙,宗卿咸序,应是岁,州无怪风剧雨,民不夭厉,谷果完实。民皆曰:“耿耿祉哉,其不 可诬!”乃相与请辞京师,归而鑱之于

石。

x0c辞曰: 秦杰以颠,徐由逊绵;秦鬼久饥,徐有庙存。婉婉偃王,惟道之耽,以国易仁,为笑于顽。自初擅命 ,其实几姓。历短詈长,有不偿亡,课其利害,孰与王当?姑蔑之墟,太末之里,谁思王恩,立庙以 祀?王之闻孙,世世多有,唯临兹邦,庙土实守。坚、峤之后,达夫廓之,王殁万年,如始祔时。王 孙多孝,世奉王庙,达夫之来,先慎诏教。尽惠庙民,不主于神,维是达夫,知孝之元。太末之里 ,姑蔑之城,庙事时修,仁孝振声,宜宠其人,以及后生。嗟嗟维王,虽古谁亢?王死于仁,彼以暴 丧,文追作诔,刻示茫茫。
韩退之
罗池庙者,故刺史柳侯庙也。柳侯为州,不鄙夷其民,动以礼法。三年,民各自矜奋:“兹土虽远京 师,吾等亦天氓,今天幸惠仁侯,若不化服,我则非人。”于是老少相教语,莫违侯令。凡有所为于 其乡间及于其家,皆曰:“吾侯闻之,得无不可于意否?”莫不忖度而后从事。 凡令之期,民劝趋之,无有后先,必以其时。于是民业有经,公无负租。流逋四归,乐生兴事,宅有 新屋,步有新船,池园洁修,猪牛鸭鸡,肥大蕃息。子严父诏,妇顺夫指,嫁娶葬送,各有条法。出 相弟长,入相慈孝。先时民贫,以男女相质,久不得赎,尽没为隶。我侯之至,按国之故,以佣除本 ,悉夺归之。大修孔子庙。城郭巷道,皆治使端正,树以名木。柳民既皆悦喜。 尝与其部将魏忠、谢宁、欧阳翼饮酒驿亭,谓曰:“吾弃于时,而寄于此,与若等好也。明年,吾将 死,死而为神,后三年,为庙祀我。”及期而死,三年孟秋辛卯,侯降于州之后堂,欧阳翼等,见而 拜之。其夕,梦翼而告曰:“馆我于罗池。”其月景辰,庙成,大祭,过客李仪醉酒,慢侮堂上,得 疾,扶出庙门即死。明年春,魏忠、欧阳翼使谢宁来京师,请书其事于石。余谓柳侯生能泽其民,死 能惊动祸福之,以食其土,可谓灵也已。作迎享送神诗遗柳民,俾歌以祀焉,而并刻之。 柳侯,河东人,讳宗元,字子厚。贤而有文章。尝位于朝,光显矣,已而摈不用。其辞曰:
荔子丹兮蕉黄,杂肴蔬兮进侯堂。侯之船兮两旗,度中流兮风泊之。待侯不来兮,不知我悲。侯乘驹 兮入庙,慰我民兮不以笑。鹅之山兮柳之水,桂树团团兮,白石齿齿。侯朝出游兮暮来归,春与猿吟 兮,秋鹤与飞。北方之人兮,为侯是非。千秋万岁兮,侯无我违!福我兮寿我,驱厉鬼兮山之左。下 无苦湿兮高无干,秔稌充羡兮,蛇蛟结蟠。我民报事兮无怠其始,自今兮钦于世世。
韩退之
袁公滋既成庙,明岁二月,自荆南以旂节朝京师,留六日,得壬子春分,率宗亲

子属,用少牢于三室 。既事,退言曰:“呜呼远哉!维世传德,袭训集余,乃今有济。今祭既不荐金石音声,使工歌诗 ,载烈象容,其奚以饬稚昧于长久?唯敬系羊豕幸有石,如具著先人名迹,因为诗系之语下,于义其 可。虽然,余不敢,必属笃古而达于词者。”遂以命愈。愈谢非其人。不获命,则谨条袁氏本所以出 ,与其世系里居,起周历汉、魏、晋、拓拔魏、周、隋入国家以来,高曾祖考所以劬躬焘后,委祉于 公;公之所以逢将承应者,有概有详,而缀以诗。其语曰: 周树舜后陈,陈公子有为大夫食国之地袁乡者,其子孙世守不失,因自别为袁氏。春秋世,陈常压于 楚,与中国相加尤疏。袁氏犹班班见,可谱。常居阳夏,阳夏至晋,属陈郡,故号陈郡袁氏。博士固 ,申儒遏黄,唱业于前;至司徒安,怀德于身,袁氏遂大显。连世有人,终汉连魏、晋,分仕南、北 。始居华阴,为拓拔魏鸿胪。鸿胪讳恭,生周梁州刺史新县孝侯讳颖。孝侯生隋左卫大将军讳温,去

x0c官居华阴,武德九年,以大耋薨,始葬华州。左卫生南州刺史讳土政。南州生当阳令讳伦,于公为曾 祖。当阳生朝散大夫石州司马讳知玄。司马生赠工部尚书咸宁令讳晔,是为皇考。袁氏旧族,而当阳 以通经为儒,位止县令,石州用《春秋》持身治事,为州司马以终。咸宁备学而贯以一,文武随用 ,谋行功从,出入有立,不爵于朝。比三世宜达而窒,归成后人,数当于公。公惟曾大父、大父、皇 考比三世,存不大夫食,殁祭在子孙。惟将相能致备物,世弥远,礼则益不及,在慎德行业治,图功 载名,以待上可。无细大,无敢不敬畏;无早夜,无敢不思。成于家,进于外,以立于朝。自侍御史 历工部员外郎、祠部郎中、谏议大夫、尚书右丞、华州刺史、金吾大将军,由卑而巨,莫不官称,遂 为宰相,以赞辨章。仍持节将蜀、滑、襄、荆,略苞河山,秩登禄富,以有庙祀,具如其志。又垂显 刻,以教无忘,可谓大孝。 诗曰:
袁自陈分,初尚蹇连,越秦造汉,博士发论。司徒任德,忍不锢人,收功厥后,五公重尊。晋氏于南 ,来处华下,鸿胪、孝侯,用适操舍。南州勤治,取最不懈,当阳耽经,唯义之畏。石州烈烈,学专 《春秋》,懿哉咸宁,不名一休,趋难避成,与时泛浮。是生孝子,天子之宰,出把将符,群州承楷 。数以立庙,禄以备器,由曾及考,同堂异置,柏版松楹,其筵肆肆。维袁之庙,孝孙之为,顺势即 宜,以诹以龟,以平其,屋墙持持。孝孙来享,来拜庙廷,陟堂进室,亲登笾铏。肩臑胉骼,其尊玄 清,降登受胙,于庆尔成。维曾维祖,维考

之施,于汝孝嗣,以报以祗。凡我有今,非本曷思?刻诗 牲系,维以告之。
韩退之
元和五年,天子曰:“卢从史始立议,用师于恒,乃阴与寇连,夸谩凶骄,出不逊言,其执以来 !”其四月,中贵人承璀,即诱而缚之。其下皆甲以出,操兵趋哗。牙门都将乌公重胤,当军门叱曰 :“天子有命,从有赏,敢违者斩。”于是士皆敛兵还营,卒致从史京师。壬辰,诏用乌公为银青光 禄大夫、河阳军节度使,兼御史大夫,封张掖郡开国公。居三年,河阳称治。诏赠其父工部尚书,且 曰:“其以庙享。”即以其年营庙于京师崇化里。军佐窃议曰:“先公既位常伯,而先夫人无加命 ,号名差卑,于配不宜。”语闻,诏赠先夫人刘氏沛国太夫人。八年八月,庙成,三室同宇。祀自左 领府君而下,作主于第。乙巳,升于庙。 乌氏著于《春秋》,谱于《世本》,列于《姓苑》,在莒者存,在齐有余枝鸣,皆为大夫。秦有获 ,为大官,其后世之江南者家鄱阳,处北者家张掖,或入夷狄为君长。唐初,察为左武卫大将军,实 张掖人。其子曰令望,为左领军卫大将军;孙曰蒙,为中郎将,是生赠尚书讳承玼字某。乌氏自莒、 齐、秦大夫以来,皆以材力显。及武德以来,始以武功为名将家。开元中,尚书管平卢先锋军,属破 奚契丹,从战捺禄,走可突干。渤海扰海上,至马都山,吏民逃徙失业,尚书领所部兵塞其道,堑原 累石,绵四百里,深高皆三丈,寇不得进,民还其居,岁罢运钱三千万余。黑水、室韦以骑五千来属 麾下,边威益张。其后与耿仁智谋,说史思明降。思明复叛,尚书与兄承恩谋杀之,事发族夷,尚书 独走免。李光弼以闻,诏拜冠军将军,守右威卫将军,检校殿中监,封昌化郡王,石岭军使。积粟厉 兵,出入耕战。以疾去职。贞元十一年二月丁巳,薨于华阴告平里,年若干。即葬于其地。二子,大 夫为长,季曰重元,为某官。铭曰: 乌氏在唐,有家于初,左武左领,二祖绍居,中郎少卑,属于尚书,不偿其劳,乃相大夫,授我戎节 ,制有疆墟。数备礼登,以有宗庙,作庙天都,以致其孝,右祖左孙,爰飨其报。云谁无子,其有无 孙,克对无羞,乃惟有人。念昔平卢,为艰为瘁,大夫承之,危不弃义。四方其平,士有迨息,来觐 来斋,以馈黍稷。

x0c苏子瞻
熙宁十一年十月戊子,资政殿大学士、右谏议大夫、知杭州军州事臣抃言:“故吴越国王钱氏坟庙 ,及其父、祖、妃、夫人、子孙之坟,在钱塘者二十有六,在临安者十有一,皆芜废不治,父老过之 ,有流涕者。” “谨按故武肃王镠,始以乡兵破走黄巢,名闻江淮;复以八都

兵破刘汉宏,并越州以奉董昌,而自居 于杭。及昌以越叛,则诛昌而并越,尽有浙东西之地。传其子文穆王元璀,至其孙忠显王仁佐,遂破 李景兵,取福州。而仁佐之弟忠懿王俶又大出兵攻景,以迎周世宗之师,其后卒以国入觐。三世四王 ,与五代相终始。天下大乱,豪杰蜂起。方是时,以数州之地盗名字者不可胜数,既覆其族,延及于 无辜之民,罔有孑遗。而吴越地方千里,带甲十万,铸山煮海,象犀珠玉之富,甲于天下,然终不失 臣节,是以其民至于老死,不识兵革,四时嬉游,歌鼓之声相闻,至于今不废,其有德于斯民甚厚。 ” “皇宋受命,四方僭乱,以次削平。而蜀、江南,负其险远,兵至城下,力屈势穷,然后束手。而河 东刘氏,百战守死,以抗王师,积骸为城,酾血为池,竭天下之力,仅乃克之。独吴越不待告命,封 府库,籍郡县,请吏于朝,视去其国,如去传舍,其有功于朝廷甚大。昔窦融以河西归汉,光武诏右 扶风修理其父祖坟茔,祠以太牢。今钱氏功德,殆过于融,而未及百年,坟庙不治,行道伤嗟,甚非 所以劝奖忠臣、慰答民心之义也。 “臣愿以龙山废佛祠曰妙因院者为观,使钱氏之孙为道士曰自然者居之。凡坟庙之在钱塘者,以付自 然;其在临安者,以付其县之净土寺僧曰道微;岁各度其徒一人,使世掌之。籍其地之所入,以时修 其祠宇,封殖其草木。有不治者,县令丞察之,甚者易其人,庶几永终不坠,以称朝廷待钱氏之意。 臣抃昧死以闻。” 制曰:“可。”其妙因院,改赐名曰表忠观。 铭曰: 天目之山,苕水出焉,龙飞凤舞,萃于临安。笃生异人,绝类离群,奋梃大呼,从者如云。仰天誓江 ,月星晦蒙,强弩射潮,江海为东。杀宏诛昌,奄有吴越,金券玉册,虎符龙节。大城其居,包络山 川,左江右湖,控引岛蛮。岁时归休,以燕父老,晔如神人,玉带毬马。四十一年,寅畏小心,厥篚 相望,大贝南金。五朝昏乱,罔堪托国,三王相承,以待有德。既获所归,弗谋弗咨,先王之志,我 维行之。天胙忠孝,世有爵邑,允文允武,子孙千亿。帝谓守臣,治其祠坟,毋俾樵牧,愧其后昆。 龙山之阳,岿焉新宫,匪私于钱,唯以劝忠。非忠无君,非孝无亲,凡百有位,视此刻文。
韩退之
王姓李氏,讳皋,字子兰,谥曰“成”。其先王明,以太宗子,国曹,绝,复封。传五王,至成王 ,成王嗣封在玄宗世,盖于时年十七八。绍爵三年,而河南北兵作,天下震扰。王奉母太妃,逃祸民 伍,得间走蜀,从天子。天子念之,自都水使者,拜左领军卫将军,转贰国子秘书。王生十年而失先 王,哭泣

哀悲,吊客不忍闻。丧除,痛刮磨豪习,委己于学。稍长,重知人情,急世之要,耻一不通 。侍太妃,从天子于蜀,既孝既忠,持官持身,内外斩斩,由是朝廷滋欲试之于民。上元元年,除温 州长史,行刺史事。江东新刳于兵,郡旱饥,民交走死无吊。王及州,不解衣,下令掊锁扩门,悉弃 仓实与民,活数十万人。奏报,升秩少府,与平袁贼,仍徙秘书,兼州别驾。部告无事,迁真于衡。 法成令修,治出张施,声生势长,观察使噎媚不能出气,诬以过犯,御史助之,贬潮州刺史。杨炎起

x0c道州,相德宗,还王于衡,以直前谩。王之遭诬在理,念太妃老,将惊而戚,出则囚服就辩,入则拥 笏垂鱼,坦坦施施。即贬于潮,以迁入贺,及是,然后跪谢告实。 初,观察使虐使将国良往戍界,良以武冈叛,戍众万人,敛兵荆、黔、洪、桂,伐之二年,尤张。于 是以王帅湖南,将五万士,以讨良为事。王至,则屏兵,投良以书,中其忌讳。良羞畏乞降,狐鼠进 退。王即假为使者,从一骑,踔五百里,抵良壁,鞭其门大呼:“我曹王来受良降,良今安在?”良 不得已,错愕迎拜,尽降其军。 太妃薨,王弃部,随丧之河南葬。及荆,被诏责还。会梁崇义反,王遂不敢辞以还,升秩散骑常侍。
明年,李希烈反,迁御史大夫,授节帅江西,以讨希烈。命至,王出止外舍,禁无以家事关我。裒兵 ,大选江州,群能著职。王亲教之抟力、勾卒、赢越之法,曹诛五畀。舰步二万人,以与贼遌。嘬锋 蔡山,踣之;剜蕲之黄梅,大鞣长平;钹广济;掀蕲春;撇蕲水;掇黄冈;荚汉阳;行跐汊川;还大 膊蕲水界中;披安三县,拔其州,斩伪刺史;标光之北山;随、光化,拮其州,十抽一推;救兵州东 北属乡,还,开军受降。大小之战,三十有二,取五州十九县。民老幼妇女不惊,市贾不变,田之果 谷下无一迹。加银青光禄大夫、工部尚书,改户部,再换节临荆及襄,真食三百。王之在兵,天子西 巡于梁,希烈北取汴、郑,东略宋围陈,西取汝,薄东都。王坐南方,北向落其角距,贼死咋不能入 寸尺,亡将卒十万,尽输其南州。 王始政于温,终政于襄,恒平物估,贱敛贵出,民用有经。一吏轨民,使令家听户视,奸宄无所宿 ,府中不闻急步疾呼。治民用兵,各有条次,世传为法。任马彝、将慎、将锷、将潜,偕尽其力能。 薨,赠右仆射。元和初,以子道古在朝,更赠太子太师。 道古,进士、司门郎,刺利、随、唐、睦,征为少宗正,兼御史中丞,以节督黔中。朝京师,改命观 察鄂、岳、蕲、沔、安、黄,提其师以伐蔡。且行,泣曰:“先王讨蔡,实取

沔、蕲、安、黄,寄惠 未亡。今余亦受命有事于蔡,而四州适在吾封,庶其有集。先王薨,于今二十五年,吾昆弟在,而墓 碑不刻,无文,其实有待。子无用辞。”乃序而诗之。辞曰: 太支十三,曹于弟季,或亡或微,曹始就事。曹之祖王,畏塞绝迁,零王黎公,不闻仅存。子父易封 ,三王守名,延延百载,以有成王。成王之作,一自其躬,文被明章,武荐峻功。苏枯弱强,龈其奸 猖,以报于宗,以昭于王。王亦有子,处王之所,唯旧之视,蹶蹶陛陛,实取实似。刻诗其碑,为示 无止。
韩退之
公讳燕奇,字燕奇,弘农华阴人也。大父知古,祁州司仓。烈考文诲,天宝中,实为平卢衙前兵马使 ,位至特进、检校太子宾客,封弘农郡开国伯。世掌诸蕃互市,恩信著明,夷人慕之。禄山之乱,公 年几二十,进言于其父曰:“大人守官,宜不得去,王室在难,某其行矣。”其父为之请于戎帅,遂 率诸将校之子弟各一人,间道趋阙,变服诡行,日倍百里。天子嘉之,特拜左金吾卫大将军员外置 ,赐勋上柱国。宝应二年春,诏从仆射田公平刘展,又从下河北。大历八年,帅师纳戎帅勉于滑州。 九年,从朝于京师。建中二年,城汴州,功劳居多。三年,从攻李希烈,先登。贞元二年,从司徒刘 公复汴州。十二年,与诸将执以城叛者,归之于京师,事平,授御史大夫,食实封百户,赐缯彩有加 。十四年,年六十一,五月某日,终于家。自始命左金吾大将军,凡十五迁,为御史大夫,职为节度 押衙右厢兵马使兼马军先锋兵马使,阶为特进,勋为上柱国,爵为清边郡王。食虚邑自三百户至三千 户,真食五百户终焉。 公结发从军四十余年,敌攻无坚,城守必完。临危蹈难,歔欷感发,乘机应会,捷出神怪。不畏义死 ,不荣幸生。故其事君无疑行,其事上无间言。 初,仆射田公,其母隔于冀州。公独请往迎之,经营贼城,出入死地,卒致其母。田公德之,约为父 子。故公始姓田氏,田公终,而后复其族焉。

x0c嗣子通王属良祯,以其年十月庚寅,葬公于开封县鲁陵冈,陇西郡夫人李氏祔焉。夫人清夷郡太守佑 之孙,渔阳郡长史献之女,柔嘉淑明,先公而殂。有男四人,女三人。后夫人河南郡夫人雍氏,某官 之孙,某官之女,有男一人,女二人,咸有至性纯行,夫人同仁均养,亲族不知异焉。君子于是知杨 公之德,又行于家也。铭曰:
烈烈大夫,逢时之虞。感泣辞亲,从难于秦。维兹爰始,遂勤其事。四十余年,或裨或专。攻牢保危 ,爵位已。既明且慎,终老无隳。鲁陵之冈,蔡河在侧。烝烝孝子,思显勋绩。斫石于此,式垂后嗣 。
韩退


上之元和六年,其相曰权公,讳德舆,字载之。其本出自殷帝武丁,武丁之子降封于权,权,江、汉 间国也。周衰,入楚为权氏。楚灭徙秦,而居天水略阳。符秦之王中国,其臣有安丘公翼者,有大臣 之言。后六世至平凉公文诞,为唐上庸太守、荆州大都督长史,焯有声烈。平凉曾孙讳倕,赠尚书礼 部郎中,以艺学与苏源明相善,卒官羽林军录事参军,于公为王父。郎中生赠太子太保讳皋,以忠孝 致大名,去官,累以官征不起,追谥贞孝,是实生公。公在相位三年,其后以吏部尚书授节镇山南 ,年六十以薨,赠尚书左仆射,谥文公。 公生三岁,知变四声,四岁能为诗。七岁而贞孝公卒,来吊哭者,见其颜色声容,皆相谓权氏世有其 人。及长,好学,孝敬祥顺。贞元八年,以前江西府监察御史,征拜博士,朝士以得人相庆。改左补 阙,章奏不绝,讥排奸幸,与阳城为助。转起居舍人,遂知制诰,凡撰命词九年,以类集为五十卷 ,天下称其能。十八年,以中书舍人典贡士,拜尚书礼部侍郎。荐士于公者,其言可信,不以其人布 衣不用;即不可信,虽大官势人交言,一不以缀意。奏广岁所取进士、明经,在得人,不以员拘。转 户、兵、吏三曹侍郎,太子宾客,复为兵部迁太常卿,天下愈推为巨人长德。时天子以为宰相宜参用 道德人,因拜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公既谢辞,不许。其所设张举措,必本于宽大,以几教化 ,多所助与。维匡调娱,不失其正;中于和节,不为声章;因善与贤,不矜主己。以吏部尚书留守东 都,东方诸帅有利病不能自请者,公常与疏陈,不以露布。复拜太常,转刑部尚书,考定新旧令式为 三十编,举可长用。其在山南、河南,勤于选付,治以和简,人以宁便。以疾求还。十三年某月甲子 ,道薨于洋之白草。奏至,天子痌伤,为之不御朝,郎官致赠锡。官居野处,上下吊哭,皆曰:“善 人死矣。”其年某月日,葬河南北山,在贞孝东五里。 公由陪属升列,年除岁迁,以至公宰,人皆喜闻,若己与有,无忌嫉者。于頔坐子杀人,失位自囚 ,亲戚莫敢过门省顾,朝莫敢言者。公将留守东都,为上言曰:“頔之罪既贳不竟,宜因赐宽诏。 ”上曰:“然,公为吾行谕之。”頔以不忧死。前后考第进士,及庭所策试士,踵相蹑为宰相达官 ,与公相先后;其馀布处台、阁、外府,凡百余人。自始学至疾未病,未尝一日去书不观。公既以能 为文辞擅声于朝,多铭卿大夫功德。然其为家,不视簿书,未尝问有亡,费不偫余。 公娶清河崔氏女,其父造尝相德宗,号为名臣。既葬,其子监察御史璩,累然服丧来

,有请。乃作铭 文曰: 权在商、周,世无不存。灭楚、徙秦,嬴、刘之间。甘泉始侯,以及安丘,诋诃浮屠,皇极之扶。贞 孝之生,凤鸟不至,爵位岂多?半途以税;寿考岂多?四十而逝。惟其不有,以惠厥后,是生相君 ,为朝德首,行世祖之,文世师之。流连六官,出入屏毗,无党无仇,举世莫疵。人所惮为,公勇为 之,其所竞驰,公绝不窥。孰克知之?德将在斯。刻诗墓碑,以永厥垂。

x0c韩退之
韩,姬姓,以国氏。其先有自颍川徙阳夏者,其地于今为陈之太康。太康之韩,其称盖久,然自公始 大著。公讳宏,公之父曰海,为人魁伟沉塞,以武勇游仕许、汴之间,寡言自可,不与人交,众推以 为巨人长者。官至游击将军,赠太师,娶乡邑刘氏女,生公,是为齐国太夫人。夫人之兄曰司徒玄佐 ,有功建中、贞元之间,为宣武军帅,有汴、宋、亳、颍四州之地,兵士十万人。公少依舅氏,读书 习骑射,事亲孝谨,侃侃自将,不纵为子弟华靡遨放事,出入敬恭,军中皆目之。尝一抵京师,就明 经试。退曰:“此不足发名成业。”复去,从舅氏学,将兵数百人,悉识其材鄙怯勇,指付必堪其事 。司徒叹奇之,士卒属心,诸老将皆自以为不及。司徒卒,去为宋南城将,比六七岁,汴军连乱不定 。贞元十五年,刘逸淮死,军中皆曰:“此军司徒所树,必择其骨肉为士卒所慕赖者付之。今见在人 莫如韩甥,且其功最大,而材又俊。”即柄授之,而请命于天子。天子以为然,遂自大理评事拜工部 尚书,代逸淮为宣武军节度使,悉有其舅司徒之兵与地,众果大悦便之。 当此时,陈许帅曲环死,而吴少诚反,自将围许,求援于逸淮,啗之以陈归汴。使数辈在馆,公悉驱 出斩之,选卒三千人会诸军击少诚许下。少诚失势以走,河南无事。
公曰:“自吾舅没,五乱于汴者,吾苗薅而发栉之几尽,然不一揃刈,不足令震。”命刘锷以其卒三 百人待命于门,数之以数与于乱,自以为功,并斩之以徇,血流波道。自是讫公之朝京师,廿有一年 ,莫敢有呶叫号于城郭者。 李师古作言起事,屯兵于曹,以吓滑帅,且告假道。公使谓曰:“汝能越吾界而为盗耶?有以相待 ,无为空言。”滑帅告急,公使谓曰:“吾在此,公无恐。”或告曰:“翦棘夷道,兵且至矣,请备 之。”公曰:“兵来,不除道也。”不为应。师古诈穷变索,迁延旋军。少诚以牛皮鞵材遗师古,师 古以盐资少诚,潜过公界,觉,皆留,输之库曰:“此于法不得以私相馈。” 田弘正之开魏博,李师道使来告曰:“我代与田氏约相保援,今弘正非其族,又首变两河事,亦公之 所恶,我

将与成德合军讨之,敢告。”公谓其使曰:“我不知利害,知奉诏行事耳。若兵北过河,我 即东兵以取曹。”师道惧,不敢动,弘正以济。诛吴元济也,命公都统诸军,曰:“无自行以遏北寇 。”公请使子公武以兵万三千人会讨蔡下,归财与粮,以济诸军,卒擒蔡奸。于是以公为侍中,而以 公武为鄜、坊、丹、延节度使。 师道之诛,公以兵东下,进围考城,克之,遂进迫曹,曹寇乞降。郓部既平,公曰:“吾无事于此 ,其朝京师。”天子曰:“大臣不可以暑行,其秋之待。”公曰:“君为仁,臣为恭,可矣。”遂行 。既至,献马三千匹,绢五十万匹,他锦纨、绮、缬又三万,金银器千。而汴之库厩钱以贯数者尚余 百万,绢亦合百余万匹,马七千,粮三百万斛,兵械多至不可数。初公有汴,承五乱之后、掠赏之余 ,且敛且给,恒无宿储,至是公私充塞,至于露积不垣。 册拜司徒兼中书令,进见上殿,拜跪给扶,赞元经体,不治细微,天子敬之。元和十五年,今天子即 位,公为冢宰,又除河中节度使。在镇三年,以疾乞归,复拜司徒中书令。病不能朝,以长庆二年十 二月三日,薨于永崇里第,年五十八。天子为之罢朝三日。赠太尉,赐布粟,其葬物有司官给之,京 兆尹监护。明年七月某日,葬于万年县少陵原京城东南三十里,楚国夫人翟氏祔。子男二人,长曰肃 元,某官;次日公武,某官。肃元早死。公之将薨,公武暴病先卒,公哀伤之,月馀遂薨,无子,以 公武子孙绍宗为主后。 汴之南则蔡,北则郓,二寇患公居间,为己不利,卑身佞辞,求与公好,荐女请昏,使日月至。既不 可得,则飞谋钓谤,以间染我。公先事候情,坏其机牙,奸不得发。王诛以成,最功定次,孰与高下 。 公子公武,与公一时俱受弓钺,处藩为将,疆土相望。公武以母忧去镇,公母弟充自金吾代将渭北 ,公以司徒中书令治蒲。于时弟充,自郑滑节度平宣武之乱,以司空居汴,自唐以来,莫与为比。 公之为治,严不为烦,止除害本,不多教条,与人必信,吏得其职,赋入无所漏失,人安乐之,在所 以富。公与人有畛域,不为戏狎,人得一笑语,重于金帛之赐。其罪杀人,不发声色,问法何如,不 自为轻重,故无敢犯者。其铭曰:

x0c在贞元世,汴兵五猘;将得其人,众乃一偈。其人为谁?韩姓许公,磔其枭狼,养以雨风,桑谷奋张 ,厥壤大丰。贞元元孙,命正我宇,公为臣宗,处得地所。河流两壖,盗连为群,雄唱雌和,首尾一 身。公居其间,为帝督奸,察其 呻,与其睨旬。左顾失视,右顾而跽,蔡先郓鉏,三年而墟,槁干 四呼,终莫敢濡。常

山、幽都,孰陪孰扶?天施不留,其讨不逋,许公预焉,其赉何如?悠悠四方 ,既广既长,无有外事,朝廷之治。许公来朝,车马干戈,相乎将乎,威仪之多。将则是已,相则三 公,释师十万,归居庙堂。上之宅忧,公让太宰,养安蒲坂,万邦绝等。有弟有子,提兵守藩,一时 三侯,人莫敢攀。生莫与荣,殁莫与令,刻文此碑,以鸿厥庆。 观宏本传及《李光颜传》,载宏以 女子间挠光颜事,与志正相反。退之谀墓,亦已甚矣。而文则雄伟,首尾无一字懈,精神奕然。
韩退之
公讳启,字某,河南人。其大王父融,王父琯,仍父子为宰相。融相天后,事远不大传。琯相玄宗、 肃宗,处艰难中,与道进退,薨赠太尉,流声于兹。父乘,仕至秘书少监,赠太子詹事。公胚胎前光 ,生长食息,不离典训之内,目擩耳染,不学以能。始为凤翔府参军,尚少,人吏迎观,望见,咸曰 :“真房太尉家子孙也!”不敢弄以事。转同州澄城丞,益自饰理,同官惮伏。卫晏使岭南黜陟,求 佐得公,擢摘良奸,南土大喜。还,进昭应主簿。裴胄领湖南,表公为佐,拜监察御史,部无遗事。 胄迁江西,又以节镇江陵,公一随迁佐胄,累功进至刑部员外郎,赐五品服,副胄使事为上介。上闻 其名,征拜虞部员外,在省籍籍。迁万年令,果辩憿绝。 贞元末,王叔文用事,材公之为,举以为容州经略使,拜御史中丞,服佩视三品,管有岭外十三州之 地。林蛮洞蜒,守条死要,不相渔劫。税节赋时,公私有余,削衣贬食,不立资遗,以班亲旧朋友为 义。在容九年,迁领桂州。封清河郡公,食邑三千户。中人使授命书,应待失礼,客主违言,征贰太 仆,未至,贬虔州长史,而坐使者。以疾卒官,年五十九。其子越,能辑父事无失,谨谨致孝。既葬 ,碣墓请铭。铭曰: 房氏二相,厥家以闻,条叶被泽,况公其孙。公初为吏,亦以门庇,佐使于南,乃始已致。既办万年 ,命屏容服,功绪卓殊,氓獠循业。维不顺随,失署亡资,非公之怨,铭以著之。 依次纪述,是东 汉以来刻石文体。但出韩公手,自然简古清峻,其笔力不可强几也。
韩退之 古者书旌柩前,即谓之铭,故不必有韵之文,始可称铭。
君讳继祖。司徒、赠太师、北平庄武王之孙,少府监、赠太子少傅讳畅之子。生四岁,以门功拜太子 舍人。积三十四年,五转而至殿中少监,年三十七以卒。有男八人,女二人。 始余初冠,应进士贡,在京师,穷不自存,以故人稚弟,拜北平王于马前。王问而怜之,因得见于安 邑里第。王轸其寒饥,赐食与衣,召二子,使为之主,其季遇我特厚,少府监赠太子少傅者

也。姆抱 幼子立侧,眉眼如画,发漆黑,肌肉玉雪可念,殿中君也。当是时,见王于北亭,犹高山深林巨谷 ,龙虎变化不测,杰魁人也。退见少傅,翠竹碧梧,鸾鹄停峙,能守其业者也。幼子娟好静秀,瑶环 瑜珥,兰茁其芽,称其家儿也。 后四五年,吾成进士,去而东游,哭北平王于客舍。后十五六年,吾为尚书都官郎,分司东都,而分 府少傅卒,哭之。又十余年至今,哭少监焉。呜呼!吾未耄老,自始至今,未四十年,而哭其祖、子 、孙三世,于人世何如也!人欲久不死,而观居此世者,何也?

x0c韩退之
君讳群,字弘之,世为荥阳人。其祖于元魏时,有假封襄城公者,子孙因称以自别。曾祖匡时,晋州 霍邑令。祖千寻,彭州九陇丞。父迪,鄂州唐年令,娶河南独孤氏女,生二子,君其季也。以进士选 吏部考功,所试判为上等,授正字。自鄠县尉拜监察御史,佐鄂岳使。裴均之为江陵,以殿中侍御史 佐其军。均之征也,迁虞部员外郎。均镇襄阳,复以君为襄府左司马、刑部员外郎,副其支度使事。 均卒,李夷简代之,因以故职留君。岁余,拜复州刺史,迁祠部郎中。会衢州无刺史,方选人,君愿 行,宰相即以君应诏。治衢五年,复入为库部郎中,行及扬州,遇疾,居月馀,以长庆元年八月二十 四日卒,春秋六十。即以其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从葬于郑州广武原先人之墓次。 君天性和乐,居家事人,与待交游,初持一心,未尝变节,有所缓急、曲直、薄厚、疏数也。不为翕 翕热,亦不为崖岸斩绝之行。俸禄入门,与其所过逢吹笙弹筝,饮酒舞歌,诙调醉呼,连日夜不厌 ,费尽,不复顾问,或分挈以去,一无所爱惜,不为后日毫发计留也。遇其空无时,客至,清坐相看 ,或竟日不能设食,客主各自引退,亦不为辞谢。与之游者,自少及老,未尝见其言色有若忧叹者 ,岂列御寇、庄周等所谓近于道者耶!其治官守身,又极谨慎,不挂于过差,去官而人民思之,身死 而亲故无所怨议,哭之皆哀,又可尚也。 初娶吏部侍郎京兆韦肇女,生二女一男,长女嫁京兆韦词,次嫁兰陵萧瓒。后娶河南少尹赵郡李则女 ,生一女二男;其余男二人、女四人,皆幼。嗣子退思,韦氏生也。铭曰: 再鸣以文进途辟,佐三府治蔼厥迹。郎官郡守愈著白,洞然浑朴绝瑕谪,甲子一终反玄宅。 茅顺甫 云:隽才逸兴。
韩退之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 姜坞先生云:柳 庆仕终于宇文,又不为侍中 ,《周书》本传可考,封平齐公。其封济阴者,乃子厚六世祖旦,庆之子也。旦封济阴公,见柳传 ,《隋书》本传不载。 曾伯祖

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 ,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 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 其后以博学宏辞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 。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 ,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间,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耶!”因其土 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 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 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x0c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 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 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 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 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井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 ,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 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 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 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 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 ,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

,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 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 遵。遵,涿人,性谨顺,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 其家,庶几有始终者。铭曰: 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韩退之
君讳署,字某,河间人。大父利贞,有名玄宗世,为御史中丞,举弹无所避,由是出为陈留守,领河 南道采访处置使,数年卒官。皇考讳郇,以儒学进,官至侍御史。君方质有气,形貌魁硕,长于文词 ,以进士举博学宏词,为校书郎。自京兆武功尉拜监察御史,为幸臣所谗,与同辈韩愈、李方叔三人 ,俱为县令南方。二年,逢恩,俱徙掾江陵。半岁,邕管奏君为判官,改殿中侍御史,不行,拜京兆 府司录。诸曹白事,不敢平面视。 姜坞先生云:此言署能使诸曹严畏,不敢平视。茅顺甫以为署不 得意处,大误。《唐书•孙逖传》载孙简论品轶云:京兆河南司录及诸府州录事参军事,皆掺纪律 ,正诸曹与尚书省左右丞纪纲六曹略等。又李习之《与河南尹论复故事》有云:司录入院,诸官于堂 上序立,司录揖,然后坐。八九年来,司录使判司立东廊下,司录于西廊下得揖,然后就食。观此 ,是司录之驾于诸曹也。又宋孝武起兵讨元凶时,以颜竣领录事兼综内外,是州府重任在录事,由来 久矣。 共食公堂,抑首促促就哺歠,揖起趋去,无敢阑语。县令、丞、尉,畏如严京兆,事以办治 。京兆改凤翔尹,以节镇京西,请与君俱,改礼部员外郎,为观察使判官。帅它迁,君不乐久去京师 ,谢归,用前能拜三原令。岁余,迁尚书刑部员外郎,守法争议,棘棘不阿。改虔州刺史,民俗相朋 党,不诉杀牛,牛以大耗;又多捕鸟雀鱼鳖,可食与不可食相买卖,时节脱放,期为福祥。君视事 ,一皆禁督立绝。使通经吏与诸生之旁大郡,学乡饮酒、丧婚礼,张施讲说,民吏观听,从化大喜。 度支符州,折民户租,岁征绵六千屯。比郡承命惶怖,立期日,唯恐不及事被罪。君独疏言,治迫岭 下,民不识蚕桑。月余免符下,民相扶携,守州门叫欢为贺。改澧州刺史,民税出杂产物与钱,尚书 有经数,观察使牒州,征民钱倍经。君曰:“刺史可为法,不可贪官害民。”留噤不肯从,竟以代罢 。观察使使剧吏案簿书,十日不得毫毛罪。改河南令,而河南尹适君平生所不好者。君年且老,当日 日拜走仰望阶下,不得已就官,数月,大不适,即以病辞免。公卿欲其一至京师,君以再不得意于守 、令,恨曰:“义不可更辱,又奚为于京师间!”竟闭门死,

年六十。 君娶河东柳氏女,二子升奴、胡师,将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某所。其兄将作少监昔,请铭于右庶子韩愈 。愈前与君为御史被谗,俱为县令南方者也,最为知君。铭曰: 谁之不如,而不公卿?奚养之违,以不久生?唯其颃颃,以世厥声。

x0c韩退之
公讳仲舒,字宏中。少孤,奉其母居江南,游学有名。贞元十年,以贤良方正拜左拾遗,改右补阙 ,礼部、考功、吏部三员外郎,贬连州司户参军,改夔州司马,佐江陵使,改祠部员外郎,复除吏部 员外郎,迁职方郎中、知制诰,出为峡州刺史,迁庐州,未至,丁母忧。服阕,改婺州、苏州刺史 ,征拜中书舍人。既至,谓人曰:“吾老,不乐与少年治文书,得一道,有地六七郡,为之三年,贫 可富,乱可治,身安功立,无愧于国家可也。”日日语人。丞相闻问语验,即除江南西道观察使,兼 御史中丞。至则奏罢酒钱九千万,以其利与民;又罢军吏官债五千万,悉焚簿文书;又出库钱二千万 ,以丐贫民遭旱不能供税者。禁浮屠及老子, 五字当衍。 为僧道士,不得于吾界内因山野立浮屠老 子像,以其诳丐渔利,夺编人之产。在官四年,数其蓄积,钱余于库,米余于廪。朝廷选公卿于外 ,将征以为左丞,吏部已用薛尚书代之矣。长庆三年十一月十七日,未命而薨,年六十二,天子为之 罢朝,赠左散骑常侍,远近相吊。以四年二月某日葬于河南某县先茔之侧。 公之为拾遗,朝退,天子谓宰相曰:“第几人非王某邪?”是时公方与阳城更疏论裴延龄诈妄,士大 夫重之。 鼐按:此文已开王荆公志铭文法。 为考功吏部郎也,莫敢有欺犯之者。非其人,虽与同列 ,未尝比数收拾,故遭谗而贬。在制诰,尽力直友人之屈,不以权臣为意,又被谗而出。元和初,婺 州大旱,人饿死,户口亡十七八。公居五年,完富如初,按劾群吏,奏其赃罪,州部清整,加赐金紫 。其在苏州,治称第一。公所至,辄先求人利害废置所宜,闭阁草奏。又具为科条,与人吏约,事备 ,一旦张下,民无不忭叫喜悦。或初若小烦,旬岁皆称其便。公所为文章,无世俗气,其所树立,殆 不可学。 曾祖讳玄暕,比部员外郎;祖讳景肃,丹阳太守;考讳政,襄、邓等州防御使,鄂州采访使,赠工部 尚书。公先妣渤海李氏,赠渤海郡太君。公娶其舅女,有子男七人,初、哲、贞、弘、泰、复、回。 初,进士及第;哲,文学俱善,其馀幼也。长女婿刘仁师,高陵令;次女婿李行修,尚书刑部员外郎 。铭曰: 气锐而坚,又刚以严,哲人之常。爱人尽己,不倦以止,乃吏之方。与其友处,顺若妇女,何德之光 !墓之有石,我最

其迹,万世之藏。
韩退之
公讳昌裔,字光后,本彭城人。曾大父讳承庆,朔州刺史;大父巨敖,好读老子、庄周书,为太原晋 阳令,再世宦北方,乐其土俗,遂著籍太原之阳曲。曰:“自我为此邑人可也,何必彭城?”父诵 ,赠右散骑常侍。 公少好学问,始为儿时,重迟不戏,恒若有所思念计画。及壮自试,以开吐蕃说干边将,不售。入三 蜀,从道士游,久之,蜀人苦杨琳寇掠,公单船往说,琳感欷,虽不即降,约其徒不得为虐。琳降 ,公常随琳不去。琳死,脱身亡,沉浮河、朔之间。建中中,曲环招起之,为环檄李纳,指摘切刻 ,纳悔恐动心,恒、魏皆疑惑气懈。环封奏其本,德宗称焉。环之会下濮州,战白塔,救宁陵、襄邑 ,击李希烈陈州城下,公常在军间。环领陈、许军,公因为陈、许从事。以前后功劳,累迁检校兵部 郎中、御史中丞、营田副使。吴少诚乘环丧,引兵叩城,留后上官说咨公以城守所以,能擒诛叛将为 抗拒,令敌人不得其便。围解,拜陈州刺史。韩全义败,引军走陈州,求入保。公自城上揖谢全义曰 :“公受命诣蔡,何为来陈?公无恐,贼必不敢至我城下。”明日,领步骑十余,抵全义营。全义惊 喜,迎拜叹息,殊不敢以不见舍望公。改授陈、许军司马。上官说死,拜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工部尚 书,代说为节度使。命界上吏不得犯蔡州人,曰:“俱天子人,奚为相伤?”少诚吏有来犯者,捕得 ,缚送曰:“妄称彼人,公宜自治之。”少诚惭其军,亦禁界上暴者。两界耕桑交迹,吏不何问。封 彭城郡开国公,就拜尚书右仆射。

x0c元和七年,得疾,视政不时。八年五月,涌水出他界,过其地,防穿不补,没邑屋,流杀居人。拜疏 请去职即罪。诏还京师。即其日,与使者俱西,大热,旦暮驰不息,疾大发,左右手辔止之。公不肯 ,曰:“吾恐不得生谢天子。”上益遣使者劳问,敕无亟行。至则不得朝矣。天子以为恭,即其家拜 检校左仆射、右龙武军统军知军事。十一月某甲子薨,年六十二,上为之一日不视朝,赠潞州大都督 ,命郎吊其家。明年某月某甲子,葬河南某县某乡某原。 公不好音声,不大为居宅,于诸帅中独然。夫人邠国夫人武功苏氏,子四人。嗣子光禄主簿纵,学于 樊宗师,士大夫多称之。长子元一,朴直忠厚,便弓马,为淮南军衙门将;次子景阳、景长,皆举进 士。葬得日,相与遣使者哭拜阶上,使来乞铭。铭曰: 提将之符,尸我一方。配古侯公,维德不爽。我铭不亡,后人之庆。
韩退之
国子司业窦公,讳牟,字某。六代祖敬远,尝封西河公。大父同昌司马,比四代仍袭爵名。同

昌讳胤 ,生皇考讳叔向,官至左拾遗、溧水令,赠工部尚书。尚书于大历初,名能为诗文。及公为文,亦最 长于诗。孝谨厚重,举进士登第,佐六府五公,八迁至检校虞部郎中。元和五年,真拜尚书虞部郎中 ,转洛阳令、都官郎中、泽州刺史,以至司业。年七十四,长庆二年二月丙寅,以疾卒。其年八月某 日,葬河南偃师先公尚书之兆次。 初,公善事继母,家居末出,学问于江东,尚幼也,名声词章,行于京师,人迟其至。及公就进士且 试,其辈皆曰:“莫先窦生。”于时公舅袁高为给事中,方有重名,爱且贤公,然实未尝以干有司。 公一举成名而东,遇其党必曰:“非我之才,维吾舅之私。”其佐昭义军也,遇其将死,公权代领以 定其危。后将卢从史重公,不遣,奏进官职。公视从史益骄不逊,伪疾经年,舆归东都。从史卒败死 ,公不以觉微避去为贤告人。 公始佐崔大夫纵,留守东都,后佐留守司徒余庆,历六府、五公,文武细粗不同,自始及终,于公无 所悔望有彼此言者。六府从事,几且百人,有愿奸、易险、贤不肖不同,公一接以和与信,卒莫与公 有怨嫌者。其为郎官、令、守,慎法宽惠不刻。教诲于国学也,严以有礼,扶善遏过,益明上下之分 ,以躬先之,恂恂恺悌,得师之道。 公一兄三弟:常、群、庠、巩。常,进士,水部员外郎,朗、夔、江、抚四州刺史;群,以处士征 ,自吏部郎中拜御史中丞,出帅黔、容以卒;庠,三佐大府,自奉先令为登州刺史;巩,亦进士,以 御史佐淄、青府,皆有材名。公子三人,长曰周余,好善学文,能谨谨致孝,述父之志,曲而不黩 ;次曰某曰某,皆以进士贡。女子三人。愈少公十九岁,以童子得见,于今四十年,始以师视公,而 终以兄事焉。公待我一以朋友,不以幼壮先后致异,公可谓笃厚文行君子矣!其铭曰: 后缗窦逃闵腹子,夏以再家窦为氏,圣愕旋河犊引比,相婴拨汉纳孔轨。后去观津,而家平陵,遥遥 厥绪,夫子是承。我敬其人,我怀其德;作诗孔哀,质于幽刻。
韩退之
张君,名彻,字某,以进士累官至范阳府监察御史。长庆元年,今牛宰相为御史中丞,奏君名迹中御 史选,诏即以为御史,其府惜不敢留,遣之,而密奏“幽州 昌黎盖鄙张宏靖,故没其名。“噎喑以 为生”者,盖即谓之耶? 将父子继续,不廷选且久,今新收,臣又始至,孤怯,须强佐乃济”。发 半道,有诏以君还之。仍迁殿中侍御史,加赐朱衣银鱼。

x0c至数日,军乱,怨其府从事,尽杀之,而囚其帅,且相约:“张御史长者,毋侮辱轹蹙我事,毋庸杀 。”置之帅所。居月余,闻有中贵人自

京师至,君谓其帅:“公无负此土人,上使至,可因请见自辩 ,幸得脱免归。”即推门求出。守者以告其魁,魁与其徒皆骇曰:“必张御史!张御史忠义,必为其 帅告此余人, 余人非畔者党也。恐其以言动之。 不如迁之别馆。”即与众出君。君出门,骂众曰 :“汝何敢反!前日吴元济斩东市,昨日李师道斩军中,同恶者父母妻子皆屠死,肉狗、鼠、鸱、鸦 。汝何敢反!汝何敢反!”行且骂。众畏恶其言,不忍闻,且虞生变,即击君以死。君抵死,口不绝 骂。众皆曰:“义士义士!”或收瘗之以俟。 事闻,天子壮之,赠给事中。其友侯云长佐郓使,请于其帅马仆射,为之选于军中,得故与君相知张 恭、李元实者,使以币请之范阳。范阳人义而归之。以闻,诏所在给船舆传归其家,赐钱物以葬。长 庆四年四月某日,其妻子以君之丧,葬于某州某所。 君弟复,亦进士,佐汴、宋,得疾,变易丧心,惊惑不常。君得间即自视衣褥薄厚,节时其饮食,而 匕箸进养之,禁其家无敢高语出声。医饵之药,其物多空青、雄黄诸奇怪物,剂钱至十数万。营治勤 剧,皆自君手,不假之人。家贫,妻子常有饥色。 祖某,某官。父某,某官。妻韩氏,礼部郎中某之孙,汴州开封尉某之女,于余为叔父孙女。君常从 余学,选于诸生而嫁与之。孝顺祗修,群女效其所为。男若干人,曰某。女子曰某。铭曰:
呜呼彻也!世慕顾以行,子揭揭也。噎喑以为生,子独割也。为彼不清,作玉雪也。仁义以为兵,用 不缺折也。知死不失名,得猛厉也。自申于明,莫之夺也。我铭以贞之,不肖者之呾也。
韩退之
君讳适,姓王氏,好读书,怀奇负气,不肯随人后举选。见功业有道路可指取有,名节可以戾契致 ,困于无资地,不能自出,乃以干诸公贵人,借助声势。诸公贵人既志得,皆乐熟软媚耳目者,不喜 闻生语,一见辄戒门以绝。 上初即位,以四科募天下士。君笑曰:“此非吾时邪?”即提所作书,缘道歌吟,趋直言试。既至 ,对语惊人,不中第,益困。久之,闻金吾李将军,年少喜事可撼,乃踏门告曰:“天下奇男子王适 ,愿见将军白事。”一见语合意,往来门下。卢从史既节度昭义军,张甚,奴视法度士,欲闻无顾忌 大语。有以君生平告者,即遣客钩致。君曰:“狂子不足以共事。”立谢客。李将军由是待益厚,奏 为其卫胄曹参军,充引驾仗判官,尽用其言。将军迁帅凤翔,君随往,改试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 观察判官。栉垢爬痒,民获苏醒。 居岁余,如有所不乐。一旦载妻子入阌乡南山不顾。中书舍人王涯、独孤郁、吏部郎中张惟素、比部 郎

中韩愈,日发书问讯,顾不可强起,不即荐。明年九月疾病,舆医京师,某月某日卒,年四十四。 十一月某日,即葬京城西南长安县界中。曾祖爽,洪州武宁令。祖微,右卫骑曹参军。父嵩,苏州昆 山丞。妻上爷侯氏,处士高女。 高固奇士,自方阿衡太师。世莫能用吾言。再试吏,再怒去,发狂投江水。初,处士将嫁其女,惩曰 :“吾以龃龉穷,一女怜之,必嫁官人,不以与凡子。”君曰:“吾求妇氏久矣,惟此翁可人意,且 闻其女贤,不可以失。”即谩谓媒妪:吾明经及第,且选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许我,请进 百金为妪谢。诺许白翁,翁曰:“诚官人耶?取文书来。”君计穷吐实,妪曰:“无苦,翁大人不疑 人欺我,得一卷书,粗若告身者,我袖以往,翁见未必取视,幸而听我行其谋。”翁望见文书衔袖 ,果信不疑,曰:“足矣。”以女与王氏。生三子,一男二女,男三岁夭死,长女嫁亳州永城尉姚侹 ,其季始十岁。铭曰: 鼎也不可以柱车,马也不可使守间。佩玉长裾,不利走趋,祗系其逢,不系巧愚。不谐其须,有衔不 祛。钻石埋辞,以列幽墟。 茅顺甫云:澹宕多奇。

x0c韩退之
昭义节度卢从史,有贤佐曰孔君,讳戡,字君胜。从史为不法,君阴争,不从,则于会肆言以折之。 从史羞,面颈发赤,抑首伏气,不敢出一语以对。立为君更令改章辞者,前后累数十。坐则与从史说 古今君臣父子,道顺则受成福,逆辄危辱诛死。曰:“公当为彼,不当为此。”从史常耸听喘汗。居 五六岁,益骄,有悖语,君争,无改悔色,则悉引从事,空一府往争之。从史虽羞,退益甚。君泣语 其徒曰:“吾所为止于是,不能以有加矣。”遂以疾辞去,卧东都之城东,酒食伎乐之燕不与。当是 时,天下以为贤。论士之宜在天子左右者,皆曰“孔君孔君”云。会宰相李公镇扬州,首奏起君,君 犹卧不应。从史读诏曰:“是故舍我而从人邪?”即诬奏君前在军有某事。上曰:“吾知之矣。”奏 三上,乃除君卫尉丞,分司东都。诏始下门下,给事中吕元膺封还诏书,上使谓吕君曰:“吾岂不知 戡也?行用之矣。”明年元和五年正月,将浴临汝之汤泉,壬子,至其县食, 方侍郎云:此用《春 秋》“郑伯髡顽卒于鄵”书法,此发疑也。 遂卒,年五十七。公卿大夫士相吊于朝,处士相吊于家 。君卒之九十六日,诏缚从史送阙下,数以违命,流于日南。遂诏赠君尚书司勋员外郎,盖用尝欲以 命君者信其志。其年八月甲申,从葬河南河阴之广武原。 君于为义若嗜欲,勇不顾前后,于利与禄,则畏避退处,如怯夫然。始举进士第,自金吾卫

录事为大 理评事,佐昭义军。军帅死,从史自其军诸将代为帅,请君曰:“从史起此军行伍中,凡在幕府,唯 公无分寸私。公苟留,唯公之所欲为。”君不得已留,一岁再奏,自监察御史至殿中侍御史。从史初 听用其言,得不败,后不听信,其恶益闻,君弃去,遂败。 祖某,某官,赠某官。父某,某官,赠某官。君始娶弘农杨氏女,卒;又娶其舅宋州刺史京兆韦屺女 ,皆有妇道。凡生一男四女,皆幼。前夫人从葬舅姑兆次。卜人曰:“今兹岁未可以祔。”从卜人言 ,不祔。君母兄戣,尚书兵部员外郎;母弟戢,殿中侍御史,以文行称朝廷。将葬,以韦夫人之弟、 前进士楚材之状授愈,曰:“请为铭。”铭曰: 允义孔君,兹惟其藏。更千万年,无敢坏伤。
韩退之
公讳溪,字惟深,丞相赠太师陇西恭惠公第二子。十九岁明两经,获第有司,沉厚精敏,未尝有子弟 之过。宾接门下,推举人士,侍侧无虚口;退而见其人,淡若与之无情者。太师贤而爱之,父子间自 为知己,诸子虽贤,莫敢望之。太师累践大官,臻宰相,致平治,终始以礼,号称名臣,晨昏之助 ,盖有赖云。 太师之平汴州,年考益高,挈持维纲,锄削荒颣,纳之太和而已。其囊箧细碎,无所遗漏,繁公之功 。上介尚书左仆射陆公长源,齿差太师,标望绝人,闻其所为,每称举以戒其子。杨凝、孟叔度以材 德显名朝廷,及来佐幕府,诣门请交,屏所挟为。太师薨,始以秘书郎选参军京兆府法曹,日伏阶下 ,与大尹争是非,大尹屡黜己见。岁中,奏为司录参军,与一府政。以能,拜尚书度支员外郎,迁仓 部郎中、万年令。兵诛恒州,改度支郎中,摄御史中丞,为粮料使,兵罢,迁商州刺史。粮料吏有忿 争相牵告者,事及于公,因征下御史狱。公不与吏辨,一皆引伏受垢,除名徙封州。元和六年五月十 二日死湘中,年四十九。明年立皇太子,有赦令许归葬,其子居中始奉丧归。元和八年十一月甲寅 ,葬于河南河南县万安山下太师墓左。夫人郑氏祔。

x0c公凡再娶,皆郑氏女,生六子,四男二女。长曰全正,慧而早死;次曰居中,好学,善为诗,张籍称 之;次日从直,曰居敬,尚小。长女嫁吴郡陆畅,其季女后夫人之子。公之母弟全素,孝慈友弟,公 坐事,弃同官令归,公殁,比葬三年,哭泣如始丧者。大臣高其行,白为太子舍人。将葬,舍人与其 季弟澥问铭于太史氏韩愈,愈则为之铭。辞曰: 物以久弊,或以轹毁,考致要归,孰有彼此?由我者吾,不我者天。斯而以然,其谁使然?
韩退之
君讳洪,字溶川。其先姓乌石兰,九代祖猛,始从拓跋氏入夏,居河南,遂

去乌与兰,独姓石氏,而 官号大司空。后七世,至行褒,官至易州刺史,于君为曾祖。易州生婺州金华令讳怀一,卒葬洛阳北 山。金华生君之考讳平,为太子家令,葬金华墓东,而尚书水部郎刘复为之铭。 君生七年丧其母,九年而丧其父,能力学行,去黄州录事参军,则不仕,而退处东都洛上。十余年 ,行益修,学益进,交游益附,声号闻四海。故相国郑公馀庆留守东都,上言洪可付史笔。李建拜御 史,崔周祯为补阙,皆举以让。宣、歙、池之使与浙东使,交牒署君从事。河阳节度乌大夫重胤,间 以币先走庐下,故为河阳得,佐河阳军,吏治民宽。考功奏从事考,君独于天下为第一。元和六年 ,诏下河南,征拜京兆昭应尉校理集贤御书。明年六月甲午,疾卒,年四十二。娶彭城刘氏女,故相 国晏之兄孙,生男二人,八岁曰壬,四岁曰申。女子二人。顾言曰葬死所,七月甲申,葬万年白鹿原 。既病,谓其游韩愈曰:“子以吾铭。”铭曰: 生之艰,成之又艰;若有以为,而止于斯!
韩退之
公讳复,字茂绍,河东人。曾大父元简,大理正。大父旷,御史中丞、京畿采访使。父叫,以有气略 ,敢谏诤,为谏议大夫,引正大疑,有宠代宗朝。屡辞官不肯拜,卒,赠工部尚书。公举贤良,拜同 官尉。仆射南阳公开府徐州,召公主书记,三迁至侍御史。入朝,历殿中侍御史,累迁至刑部郎中。 疾病,改河南少尹,舆至官,若干日卒,实元和三年四月二十三日,享年五十。夫人博陵崔氏,少府 监颋之女。男三人,璟、质皆既冠,其季始六岁,曰充郎。卜葬,得公卒之四月壬寅,遂以其日葬东 都芒山之阴杜翟村。 公幼有文,年十四,上《时雨诗》,代宗以为能,将召入为翰林学士。尚书公请免,日:“愿使卒学 。”丁后母丧,上使临吊,又诏尚书公曰:“父忠而子果孝,吾加赐以厉天下,终丧必且以为翰林。 ”其在徐州府,能勤而有劳;在朝,以恭俭守其职。居丧必有闻。待诸弟友以善教,馆嫠妹,畜孤甥 ,能别而有恩。历十一官而无宅于都,无田于野,无遗资以为葬,斯其可铭也已。铭曰: 裴为显姓,入唐尤盛,支分族离,各为大家。惟公之系,德隆位细,日子曰孙,厥声世继。晋阳之邑 ,愉愉翼翼,无外无私,幼壮若一。何寿之不遐,而禄之不多?谓必有后,其又信然耶?
韩退之

x0c李观,字元宾,其先陇西人也。始来自江之东,年二十四,举进士,三年登上第,又举博学宏词,得 太子校书。一年,年二十九,客死于京师。既敛之三日,友人博陵崔宏礼葬之于国东门之外七里,乡 曰庆义,原日嵩原。友人韩愈书石以志之。辞曰

: 已乎元宾!寿也者吾不知其所慕,夭也者吾不知其所恶。生而不淑,谁谓其寿?死而不朽,谁谓之夭 ?已乎元宾!才高乎当世,而行出乎古人。已乎元宾!竟何为哉,竟何为哉!
韩退之
贞元十八年十月十一日,太学博士施先生士丐卒,其寮太原郭伉买石志其墓,昌黎韩愈为之辞曰: 先生明毛、邓《诗》,通《春秋左氏传》,善讲说,朝之贤士大夫从而执经考疑者继于门,太学生习 毛、郑《诗》,《春秋左氏传》者,皆其弟子。贵游之子弟,时先生之说二经来太学,帖帖坐诸生下 ,恐不卒得闻。先生死,二经生丧其师,仕于学者亡其朋,故自贤士大夫、老师宿儒、新进小生,闻 先生之死,哭泣相吊,归衣服货财。先生年六十九,在太学者十九年,由四门助教为太学助教,由助 教为博士。太学秩满当去,诸生辄拜疏乞留,或留或迁,凡十九年,不离太学。
祖曰旭,袁州宜春尉。父曰婼,豪州定远丞。妻曰太原王氏,先先生卒。子曰友直,明州县主簿;曰 友谅,太庙斋郎。系曰: 先生之祖,氏自施父。其后施常,事孔子以彰,仇为博士,延为太尉。太尉之孙,始为吴人,曰然曰 续,亦载其迹。先生之兴,公车是召,纂序前闻,于光有曜。古圣人言,其旨密微;笺注纷罗,颠倒 是非。闻先生讲论,如客得归,卑让肫肫,出言孔扬,今其死矣,谁嗣为宗!县曰万年,原曰神禾 ,高四尺者,先生墓耶?
韩退之
樊绍述既卒且葬,愈将铭之。从其家求书,得书号《魁纪公》者三十卷,曰《樊子》者又三十卷,《 春秋集传》十五卷,表、笺状、策、书、序、传记、纪志,说论、今文赞铭凡二百九十一篇,道路所 遇及器物门里杂铭二百二十,赋十,诗七百一十九。曰:多矣哉,古未尝有也。然而必出于己,不袭 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难也!必出入仁义,其富若生蓄,万物必具,海含地负,放恣横纵,无所统 纪,然而不烦于绳削而自合也。呜呼!绍述于斯术,其可谓至于斯极者矣。 生而其家贵富,长而不有其藏一钱,妻子告不足,顾且笑曰:“我道盖是也。”皆应曰:“然!”无 不意满。尝以金部郎中告哀南方,还,言某帅不治,罢之,以此出为绵州刺史。一年,征拜左司郎中 ,又出刺绛州。绵、绛之人,至今皆曰“于我有德”。以为谏议大夫,命且下,遂病以卒,年若干。 绍述讳宗师。父讳泽,尝帅襄阳、江陵,官至右仆射,赠某官。祖某官,讳泳。自祖及绍述三世,皆 以军谋堪将帅策上第以进。 绍述无所不学,于辞于声,天得也,在众若无能者。尝与观乐,问曰:“何如?”曰:“后当然。 ”已而果然。铭曰: 惟古于词必己

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寥寥久哉莫觉属,神徂圣伏 道绝塞。既极乃通发绍述,文从字顺各识职,有欲求之此其躅。

x0c韩退之
唐元和九年,岁在甲午,八月己亥,贞曜先生孟氏卒。无子,其配郑氏以告。愈走位哭,且召张籍会 哭。明日,使以钱如东都,供葬事。诸尝与往来者,咸来哭吊,韩氏遂以书告兴元尹故相馀庆。闰月 ,樊宗师使来吊,告葬期,征铭。愈哭曰:“呜呼!吾尚忍铭吾友也夫!”兴元人以币如孟氏赙,且 来商家事。樊子使来速铭,曰:“不则无以掩诸幽。”乃序而铭之。
先生讳郊,字东野。父廷玢,娶裴氏女,而选为昆山尉,生先生及二季酆、郢而卒。先生生六七年 ,端序则见,长而愈骞,涵而揉之,内外完好,色夷气清,可畏而亲。及其为诗,刿目心,刃迎缕解 ,钩章棘句,搯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唯其大玩于词,而与世抹,人皆劫劫,我独有余。有 以后时开先生者,曰:“吾既挤而与之矣,其犹足存耶?” 年几五十,始以尊夫人之命,来集京师,从进士试。既得,即去。间四年,又命来,选为溧阳尉,迎 侍溧上。去尉二年,而故相郑公尹河南,奏为水陆运从事,试协律郎。亲拜其母于门内。母卒五年 ,而郑公以节领兴元军,奏为其军参谋,试大理评事。挈其妻行,之兴元,次于阌乡,暴疾卒,年六 十四。买棺以敛,以二人舆归。酆、郢皆在江南。十月庚申,樊子合凡赠赙而葬之洛阳东其先人墓左 ,以馀财附其家而供祀。 将葬,张籍曰:“先生揭德振华,于古有光,贤者故事有易名,况士哉!如曰贞曜先生,则姓名字行 有载,不待讲说而明。”皆曰:“然。”遂用之。 初,先生所与俱学同姓简,于世次为叔父,由给事中观察浙东,曰:“生,吾不能举;死,吾知恤其 家。”铭曰: 於戏贞曜!维执不猗,维出不訾;维卒不施,以昌其诗。
韩退之
有女奴抱婴儿来,致其主夫人之语曰:“妾,张圆之妻刘也。妾夫常语妾云:‘吾常获私于夫子。 ’且曰:‘夫子,天下之名能文辞者,凡所言必传世行后。’今妾不幸,夫逢盗,死途中,将以日月 葬,妾重哀其生志不就,恐死遂沉泯,敢以其稚子汴见,先生将赐之铭,是其死不为辱,而名永长存 ,所以盖覆其遗胤子若孙,且死万一能有知,将不悼其不幸于土中矣。”又曰:“妾夫在岭南时,尝 疾病,泣语曰:‘吾志非不如古人,吾才岂不如今人,而至于是,而死于是耶!尔若吾哀,必求夫子 铭,是尔与吾不朽也。’”愈既哭吊辞,遂叙次其族世、名字、事始终而铭曰:
君字直之。祖,父孝新,皆为官汴、宋间

。君尝读书,为文辞有气,有吏才,尝感激欲自奋拔,树功 名以见世。初举进士,再不第,因去事宣武军节度使,得官至监察御史。坐事贬岭南,再迁至河中府 法曹参军。摄虞乡令,有能名,进摄河东令,又有名,遂署河东从事。绛州阙刺史,摄绛州事,能闻 朝廷。元和四年秋,有事适东方,既还,八月壬辰,死于汴城西双丘,年四十有七。明年二月日,葬 河南偃师。妻彭城人,世有衣冠。祖好顺,泗州刺史。父泳,卒蕲州别驾。女四人;男一人,婴儿 ,汴也。是为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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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姓卢氏,范阳人。亳州城父丞序之孙,吉州刺史彻之女,嫁扶风马氏,为司徒、侍中庄武公之冢 妇,少府监、西平郡王、赠工部尚书之夫人。 初,司徒与其配陈国夫人元氏,惟宗庙之尊重,继序之不易,贤其子之才。求妇之可与齐者,内外亲 咸曰:“卢某旧门,承守不失其初,其子女闻教训,有幽闲之德,为公子择妇,宜莫如卢氏。”媒者 曰然,卜者曰祥。夫人适年若干,入门而媪御皆喜,既馈而公姑交贺,克受成福,母有多子,为妇为 母,莫不法式。天资仁恕,左右媵侍常蒙假与颜色,人人莫不自在。杖婢使数未尝过二三,虽有不怿 ,未尝见声气。 元和五年,尚书薨,夫人哭泣成疾。后二年,亦薨。年四十有六。九年正月癸酉,祔于其夫之封。长 子殿中丞继祖,孝友以类,葬有日,言曰:“吾父友,惟韩丈人视诸孤,其往乞铭。”以其状来,愈 读曰:“尝闻乃公言然,吾宜铭。”铭曰: 阴幽坤从,维德之恒,出为辨强,乃匪妇能。淑哉夫人,夙有多誉,来嫔大家,不介母父。有事宾祭 ,酒食祗饬,协于尊章,畏我侍侧。及嗣内事,亦莫有施,齐其躬心,小大顺之。夫先其归,其室有 丘,合葬有铭,壶彝是攸。
韩退之
夫人姓苗氏,讳某,字某,上党人。曾大父袭夔,赠礼部尚书。大父殆庶,赠太子太师;父如兰,仕 至太子司议郎、汝州司马。夫人年若干,嫁河南法曹卢府君讳贻,有文章德行,其族世所谓甲乙者 ,先夫人卒。夫人生能配其贤,殁能守其法。男二人,於陵、浑;女三人,皆嫁为士妻。贞元十九年 四月四日,卒于东都敦化里,年六十有九。其年七月某日,祔于法曹府君墓,在洛阳龙门山。其季女 婿昌黎韩愈为之志。其词曰: 赫赫苗宗,族茂位尊,或毗于王,或贰于藩,是生夫人,载穆令闻。爰初在家,孝友惠纯,乃及于行 ,克媲德门,肃其为礼,裕其为仁。法曹之终,诸子实幼,茕茕其哀,介介其守,循道不违,厥声弥 劭。三女有从,二男知教,闾里叹息,母妇思效。岁时之嘉,嫁者来宁,累累外孙,有携有婴,扶床

坐膝,嬉戏欢争。既寿而康,既备而成,不歉于约,不矜于盈。伊昔淑哲,或图或书,嗟咨夫人,孰 与为俦?刻铭置墓,以赞硕休。
韩退之
女挐,韩愈退之第四女也,慧而早死。愈之为少秋官, 以刑部侍郎称少秋官,徇俗不典,虽昌黎为 之而不足法。 言佛夷鬼,其法乱治,梁武事之,卒有侯景之败,可一扫刮绝去,不宜使烂漫。天子 谓其言不祥,斥之潮州,汉南海揭扬之地。愈既行,有司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师,迫遣之。女挐年十二 ,病在席,既惊痛与其父诀,又舆致走道撼顿,失食饮节,死于商南层峰驿,即瘗道南山下。五年 ,愈为京兆,始令子弟与其姆易棺衾,归女挈之骨于河南之河阳韩氏墓葬之。女挈死,当元和十四年 二月二日,其发而归,在长庆三年十月之四日,其葬在十一月之十一日。铭曰: 汝宗葬于是,汝安归之,惟永宁。

x0c柳子厚
贞元十八年月日,天水赵公矜,年四十二,客死于柳州。官为敛葬于城北之野。元和十三年,孤来章 始壮,自襄州徒行,求其葬不得,征书而名其人,皆死,无能知者。来章日哭于野,凡十九日。惟人 事之穷,则庶于卜筮。五月甲辰,卜秦兆之,曰:“金食其墨,而火以贵,其墓直丑,在道之右。南 有贵神,冢土是守,乙巳于野,宜遇西人,深目而髯,其得实因。七日发之,乃覯其神。”明日求诸 野,有叟荷杖而东者,问之,曰:“是故赵丞儿耶?吾为曹信,是迩吾墓。噫!今则夷矣,直社之北 ,二百举武,吾为子焉。”辛亥,启土,有木焉,发之,绯衣衾,凡自家之物皆在。州之人皆为出涕 ,诚来章之孝,神付是叟,以与龟偶,不然,其协焉如此哉!六月某日,就道。月日,葬于汝州龙城 县期城之原。夫人河南源氏,先殁而祔之。
矜之父曰渐,南郑尉。祖曰倩之,郓州司马。曾祖曰安,金紫光禄大夫、国子祭酒。始矜由明经为舞 阳主簿,蔡帅反,犯难来归,擢授襄城主簿,赐绯鱼袋,后为襄阳丞。其墓自曾祖以下,皆族以位。 时宗元刺柳,用相其事,哀而旌之以铭。铭曰:
也挈之,信也蕝之,有朱其绂,神具列之。恳恳来章,神实恫汝!锡之老叟,告以兆语。灵其鼓舞 ,从而父祖,孝斯有终,宜福是与。百越蓁蓁,羁鬼相望,有子而孝,独归故乡。涕盈其铭,旌尔勿 忘。
欧阳永叔
皇祐四年五月甲子,资政殿学士、尚书户部侍郎、汝南文正公薨于徐州,以其年十有二月壬申,葬于 河南尹樊里之万安山下。 公讳仲淹,字希文。五代之际、世家苏州,事吴越。太宗皇帝时,吴越献其地,公之皇考从钱俶朝京 师,后为武宁军掌书记以卒。公生二岁而孤,母夫人贫无依,再适长

山朱氏。既长,知其世家,感泣 ,去之南都,入学舍,扫一室,昼夜讲诵,其起居饮食,人所不堪,而公自刻益苦。居五年,大通六 经之旨,为文章,论说必本于仁义。祥符八年,举进士,礼部选第一,遂中乙科,为广德军司理参军 ,始归迎其母以养。及公既贵,天子赠公曾祖苏州粮料判官讳梦龄为太保,祖秘书监讳赞时为太傅 ,考讳墉为太师,妣谢氏为吴国夫人。

x0c公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士当先天 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其事上遇人,一以自信,不择利害为趋舍。其所有为,必尽其方 ,曰:“为之自我者当如是;其成与否,有不在我者,虽圣贤不能必,吾岂苟哉!”
天圣中,晏丞相荐公文学,以大理寺丞为秘阁校理。以言事忤章献太后旨,通判河中府。 一有陈州 。 久之,上记其忠,召拜右司谏。当太后临朝听政时,以至日大会前殿,上将率百官为寿,有司已 具。公上疏,言“天子无北面,且开后世弱人主以强母后之渐”,其事遂已。又上书,请还政天子 ,不报。及太后崩,言事者希旨,多求太后时事,欲深治之。公独以谓太后受托先帝,保佑圣躬,始 终十年,未见过失,宜掩其小故,以全大德。初,太后有遗命立杨太妃,代为太后。公谏曰:“太后 ,母号也,自古无代立者。”由是罢其册命。是岁大旱蝗,奉使安抚东南。使还,会郭皇后废,率谏 官御史伏阁争,不能得,贬知睦州,又徙苏州。岁余,即拜礼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召还,益论时 政阙失,而大臣权倖,多忌恶之。居数月,以公知开封府。开封素号难治,公治有声,事日益简,暇 则益取古今治乱安危为上开说,又为百官图以献。曰:“任人各以其材,而百职修,尧、舜之治,不 过此也。”因指其迁进迟速次序,曰:“如此,而可以为公,可以为私,亦不可以不察。”由是吕丞 相怒,至交论上前。公求对辩,语切,坐落职,知饶州。明年,吕公亦罢,公徙润州,又徙越州。而 赵元昊反河西,上复召相吕公,乃以公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迁龙图阁直学士。是时新失大将,延州 危。公请自守鄜、延扞贼,乃知延州。元昊遣人遗书以求和,公以谓无事请和难信,且书有僭号,不 可以闻。乃自为书,告以逆顺、成败之说甚辩。坐擅复书,夺一官,知耀州,未逾月,徙知庆州。既 而四路置帅,以公为环庆路经略安抚招讨使、兵马都部署,累迁谏议大夫、枢密直学士。
公为将,务持重,不急近功、小利。于延州筑青涧城垦营田,复承平、永平废寨,熟羌归业者数万户 。于庆州城大顺以

据要害, 一本有“夺贼地而耕之”六字。 又城细腰胡芦,于是明珠、灭臧等大族 ,皆去贼为中国用。自边制久堕,至兵与将常不相识,公始分延州兵为六将,训练齐整,诸路皆用以 法。公之所在,贼不敢犯,人或疑公见敌应变为如何。至其城大顺也,一旦引兵出,诸将不知所向 ,军至柔远,始号令告其地处,使往筑城,至于版筑之用,大小毕具,而军中初不知。贼以骑三万来 争,公戒诸将,战而贼走,追勿过河,已而贼果走,追者不渡,而河外果有伏。贼 一有“既”字。 失计,乃引去。于是诸将皆服公为不可及。公待将吏,必使畏法而爱己,所得赐赉,皆以上意分赐诸 将,使自为谢。诸蕃质子,纵其出入,无一人逃者。蕃酋来见,召之卧内,屏人撤卫,与语不疑。公 居三岁,士勇、边实,恩信大洽,乃决策谋取横山,复灵武,而元昊数遣使称臣请和,上亦召公归矣 。初,西人籍为乡兵者十数万,既而黥以为军,惟公所部,但刺其手,公去兵罢,独得复为民。其于 两路,既得熟羌为用,使以守边,因徙屯兵就食内地,而纾西人馈輓之劳。其所设施,去而人德之 ,与守其法不敢变者,至今尤多。
自公坐吕公贬,群士大夫各持二公曲直。吕公患之,凡直公者皆指为党,或坐窜逐。及吕公复相,公 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欢然相约,戮力平贼。天下之士,皆以此多二公。然朋党之论,遂起而不能止 。上既贤公可大用,故卒置群议而用之。
庆历三年春,召为枢密副使,五让,不许,乃就道。既至数月,以为参知政事,每进见,必以太平责 之。公叹曰:“上之用我者至矣,然事有先后,而革弊于久安,非朝夕可也。”既而上再赐手诏,趣 使条天下事;又开天章阁,召见赐坐,授以纸笔,使疏于前。公惶恐避席,始退而条列时所宜先者十 数事上之。其诏天下兴学取士先德行不专文辞,革磨勘例迁以别能否,减任子之数而除滥官,用农桑 考课守宰等事,方施行,而磨勘、任子之法,侥幸之人皆不便,因相与腾口,而嫉公者,亦幸外有言 ,喜为之佐佑。会边奏有警,公即请行,乃以公为河东陕西宣抚使。至则上书愿复守边,即拜资政殿 学士,知邠州,兼陕西四路安抚使。其知政事,才一岁而罢,有司悉奏罢公前所施行,而复其故。言 者遂以危事中之,赖上察其忠,不听。是时夏人已称臣,公因以疾请邓州。守邓三岁,求知杭州,又 徙青州。公益病,又求知颍州,肩舁至徐,遂不起。享年六十有四。
方公之病,上赐药存问。既薨,辍朝一日,以其遗表无所请,使就问其家所欲, 一有“为”, 赠以 兵部尚书,所以哀恤之甚厚。
公为人

外和内刚,乐善泛爱。丧其母时尚贫,终身非宾客,食不重肉。临财好施,意豁如也。及退而 视其私,妻子仅给衣食。其为政,所至民多立祠画像。其行己临事,自山林、 一作“搢绅。” 处士 、里闾田野之人,外至夷狄,莫不知其名字,而乐道其事者甚众。及其世次官爵,志于墓,谱于家 ,藏于有司者,皆不论著,著其系天下国家之大者,亦公之志也与!铭曰:

x0c范于吴越,世实陪臣,俶纳山川,及其士民,范始来北,中间几息。公奋自躬,与时偕逢。事有罪功 ,言有违从,岂公必能?天子用公。其艰其劳,一其初终。夏童跳边,乘吏怠 一作“殆” 安,帝命 公往,问彼骄顽,有不听顺,锄其穴根。公居三年,怯勇堕完,儿怜兽扰,卒俾来臣。夏人在廷,其 事方议,帝趣公来,以就予治。公拜稽首,兹惟难 一作“艰” 哉!初匪其难,在其终之。群言营营 ,卒坏于成,匪恶其成,惟公是倾。不倾不危,天子之明。存有显荣,殁有赠谥,藏其子孙,宠及后 世。惟百有位,可劝无怠。 真西山云:按司马文正公《记闻》,景祐中,吕许公执政,范文正公知 开封,屡攻吕短,坐落职,知饶州、康定元年,复旧职,知永兴。会许公复相,言于仁宗曰:“仲淹 贤者,朝廷将用之,岂可但除旧职?”即除龙图阁直学士、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上以许公为长者,天 下亦以许公不念旧恶。又苏文定公《龙川志》:范文正自饶州还朝,出领西事,恐申公不为之地,无 以成功,乃为书自咎解仇而去。故欧阳公作《文正碑》有“二公晚年欢然相得”之语。后生不知,皆 咎欧阳公。予见张公安道言之,乃信。又《邵氏闻见录》:当时文正子尧夫,不以为然。从欧阳公辨 ,不可得,则自削去“然”“勠力”等语。公不乐,谓苏明允曰:“范公碑,为其子弟擅于石本改动 文字,令人恨之”。故今罗氏本于“坐落职知饶州”下,无“明年吕公亦罢”六字。“为陕西经略安 抚副使”上,无“上复召相吕公”六字。又无“自公坐吕公贬”已下至“故卒置群议而用之”一段。 以此观之,诸家本,乃当时定本也。罗氏本,尧夫改本也。今从众,而载尧夫所改如此。朱文公《答 周益公书》略云:盖尝窃谓吕公用事之时,举措之不合众心者,盖亦多矣,而又恶忠贤之异已,必力 排之,使不得容于朝廷而后已。逮其晚节,知天下之公议不可以终拂,亦以老病将归,而不复有所畏 忌。又虑夫天下之事,或终至于危乱不可如何,而彼众贤之排去者,或将起而复用,则其罪必归于我 ,而并及于吾之子孙,是以宁损故怨,以为收之桑榆之计。盖其虑患之意,虽未必尽出于至公

,而其 补过之善,天下实被其赐。则与世之遂非长恶,力战天下之公议,以贻患于国家者,相去远矣。至若 范公之心,则其正大光明,固无宿怨,而惓惓之义,实在国家,故承其善意,起而乐为之用。其自讼 之书,所谓“相公有汾阳之心之德,仲淹无临淮之才之力”者,亦不可不谓之倾倒而无余矣。此书今 不见于集中,恐亦以忠宣刊去而不传也。此最为范公之盛德,而他人之难者。欧阳公亦识其意而特书 之,摭实而言之,但曰:“吕公前日未免蔽贤之罪,而其后日诚有补过之功。”范、欧二公之心,则 其终始本末如青天白日,无一毫之可议。若范公所谓“平生无怨恶于一人”,尤足以见其心量之广大 高明,可为百世之师表。至于忠宣则所见虽狭,然亦不害其为守正,则不费词说,而名正言顺,无复 可疑矣。
欧阳永叔
至和二年七月乙未,枢密直学士右谏议大夫王素奏事殿中,已而泣且言曰:“臣之先臣旦,相真宗皇 帝十有八年,今臣素又得待罪侍从之臣,惟是先臣之训,其遗业余烈,臣实无似,不能显大,而墓碑 至今无辞以刻,惟陛下哀怜,不忘先帝之臣,以假宠于王氏,而勖其子孙。”天子曰:“呜呼!惟汝 父旦,事我文考真宗,叶德一心,克终厥位,有始有卒,其可谓全德元老矣。汝素以是刻于碑。”素 拜稽首泣而出。明日,有诏史馆修撰欧阳修曰:“王旦墓碑未立,汝可以铭。” 臣修谨按:故推诚保顺同德守正翊戴功臣、开府仪同三司、守太尉、充玉清昭应宫使、上柱国、太原 郡开国公、赠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追封魏国公、谥曰“文正”王公,讳旦,字子明,大名莘人也。 皇曾祖讳言,滑州黎阳令,追封许国公。皇祖讳彻,左拾遗,追封鲁国公。皇考讳祐,尚书兵部侍郎 ,追封晋国公。皆累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曾祖妣姚氏,鲁国夫人。祖妣田氏,秦国夫人。妣任 氏,徐国夫人;边氏,秦国夫人。公之皇考,以文章自显汉、周之际,逮事太祖、太宗为名臣,尝谕 杜重威使无反汉,拒卢多逊害赵普之谋,以百口明符彦卿无罪,故世多称王氏有阴德。公之皇考亦自 植三槐于庭曰:“吾之后世,必有为三公者。”此其所以志也。 公少好学有文,太平兴国五年进士及第,为大理评事,知平江县,监潭州银场。再迁著作佐郎,与编 《文苑英华》。迁殿中丞,通判郑、濠二州。王禹偁荐其材,任转运使。驿召至京师,辞不受,献其 所为文章,得试直史馆,迁右正言、知制诰,知淳化三年礼部贡举,迁虞部员外郎,同判吏部流内铨 ,知考课院。右谏议大夫赵昌言参知政事,公以壻避嫌,求解职,太宗嘉之,改礼部

郎中、集贤殿修 撰。昌言罢,复知制诰,仍兼修撰判院事,召赐金紫。久之,迁兵部郎中,居职。真宗即位,拜中书

x0c舍人。数日,召为翰林学士,知审官院通进银台封驳事。
公为人严重,能任大事,避远权势,不可干以私,由是真宗益知其贤。钱若水名能知人,常称公曰 :“真宰相器也。”若水为枢密副使,罢,召对苑中,问谁可大用者。若水言公可。真宗曰:“吾固 已知之矣。”咸平三年,又知礼部贡举,居数日,拜给事中,知枢密院事。明年,以工部侍郎参知政 事,再迁刑部侍郎。景德元年,契丹犯边,真宗幸澶州,雍王元份留守东京,得暴疾,命公驰自行在 ,代元份留守。二年,迁尚书左丞。三年,拜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监修国史 。是时契丹初请盟,赵德明亦纳誓约,愿守河西故地,二边兵罢不用,真宗遂欲以无事治天下。公以 谓宋兴三世,祖宗之法具在,故其为相,务行故事,慎所改作,进退能否,赏罚必当。真宗久而益信 之,所言无不听,虽他宰相大臣有所请,必曰:“王某以谓如何?”事无大小,非公所言不决。
公在相位十余年,外无夷狄之虞,兵革不用,海内富实,群工百司各得其职。故天下至今称为贤宰相 。公于用人,不以名誉,必求其实。苟贤且材矣,必久其官,众以为宜某职然后迁。其所荐引,人未 尝知。寇准为枢密使当罢,使人私公,求为使相。公大惊曰:“将相之任,岂可求耶?且吾不受私请 。”准深恨之。已而制出,除准武胜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准入见泣涕曰:“非陛下知臣 ,何以至此!”真宗具道公所以荐准者。准始愧叹,以为不可及。故参知政事李穆子行简,有贤行 ,以将作监丞居于家。真宗召见慰劳之,迁太子中允。初遣使者召,不知其所止,真宗命至中书问王 某,然后人知行简,公所荐也。公自知制诰至为相,荐士尤多。其后公薨,史官修《真宗实录》,得 内出奏章,乃知朝廷之士,多公所荐者。
公与人寡言笑,其语虽简,而能以理屈人。默然终日,莫能窥其际。及奏事上前,群臣异同,公徐一 言以定。今上为皇太子,太子谕德见公,称太子学书有法。公曰:“谕德之职止于是耶?”赵德明言 民饥,求粮百万斛,大臣皆曰:“德明新纳誓而敢违,请以诏书责之。”真宗以问公,公请敕有司具 粟百万于京师,诏德明来取。真宗大喜。德明得诏书,惭且拜曰:“朝廷有人。”大中祥符中,天下 大蝗,真宗使人于野得死蝗,以示大臣。明日,他宰相有袖死蝗以进者,曰:“蝗实死矣。”请示于 朝,率百官贺。公独以为不可。后数日,方奏事,飞

蝗蔽天。真宗顾公曰:“使百官方贺,而蝗如此 ,岂不为天下笑邪!”宦官刘承规以忠谨得幸,病且死,求为节度使。真宗以语公,曰:“承规待此 以瞑目。”公执以为不可,曰:“他日将有求为枢密使者,奈何?”至今内臣官不过留后。
公任事久,人有谤公于上者,公辄引咎,未尝自辩。至人有过失,虽人主盛怒,可辨者辩之,必得而 后已。荣王宫火延前殿,有言非天灾,请置狱劾火事,当坐死者百余人。公独请见曰:“始失火时 ,陛下以罪己诏天下,而臣等皆上章待罪。今反归咎于人,何以示信?且火虽有迹,宁知非天谴邪 ?”由是当坐者皆免。日者上书言宫禁事,坐诛,籍其家,得朝士所与往还占问吉凶之说。真宗怒 ,欲付御史问状。公曰:“此人之常情,且语不及朝廷,不足罪。”真宗怒不解。公因自取常所占问 之书进,曰:“臣少贱时,不免为此,必以为罪,愿并臣付狱。”真宗曰:“此事已发,何可免 ?”公曰:“臣为宰相,执国法,岂可自为之?幸于不发,而以罪人。”真宗意解。公至中书,悉焚 所得书。既而真宗悔,复驰取之,公曰:“臣已焚之矣。”由是获免者众。
公累官至太保,以病求罢,入见滋福殿。真宗曰:“朕方以大事托卿,而卿病如此!”因命皇太子拜 公。公言皇太子盛德,必任陛下事,因荐可为大臣者十余人,其后不至宰相者,李及、凌策二人而已 ,然亦皆为名臣。公屡以疾请,真宗不得已,拜公太尉,兼侍中,五日一朝视事,遇军国大事不以时 人参决。公益惶恐,因卧不起,以疾恳辞。册拜太尉、玉清昭应宫使。自公病,使者存问,日常三四 ,真宗手自和药赐之。疾亟,遽幸其第,赐以白金五千两,辞不受。以天禧元年九月癸酉,薨于家 ,享年六十有一。真宗临哭,辍视朝三日,发哀于苑中。其子弟、门人、故吏,皆被恩泽。即以其年 十一月庚申,葬公于开封府开封县新里乡大边村。
公娶赵氏,封荣国夫人,后公五年卒。子男三人:长曰司封郎中雍,次日赞善大夫冲,次日素。女四 人:长适太子太傅韩亿,次适兵部员外郎、直集贤院苏耆,次适右正言范令孙,次适龙图阁直学士、 兵部郎中吕公弼。诸孙十四人。
公事寡嫂谨,与其弟旭,友悌尤笃,任以家事,一无所问,而务以俭约率励子弟,使在富贵不知为骄 侈。兄子睦,欲举进士。公曰:“吾常以太盛为惧,其可与寒士争进?”至其薨也,子素犹未官,遗 表不求恩泽。有文集二十卷。乾兴元年,诏配享真宗庙庭。
臣修曰:景德、祥符之际盛矣,观公之所以相,而先帝之所以用公者,可谓至哉!是以君明臣贤,德 显名尊,生

而俱享其荣,殁而长配于庙,可谓有始有卒,如明诏所褒。昔者《烝民》《江汉》,推大 臣下之事,所以见任贤使能之功,虽曰山甫、穆公之诗,实歌宣王之德也。臣谨考国史实录,至于缙

x0c绅故老之传,得公终始之节,而录其可纪者,辄为铭诗,以彰先帝之明,以称圣恩褒显王氏、流泽子 孙、与宋无极之意。铭曰: 烈烈魏公,相我真宗。真庙翼翼,魏公配食。公相真宗,不言以躬。时有大事,事有大疑,匪卜匪筮 ,公为蓍龟。公在相位,终日如默,问其夷狄,包裹兵革;问其卿士,百工以职;问其庶民,耕织衣 食。相有赏罚,功当罪明;相有黜升,惟否惟能。执其权衡,万物之平。孰不事君,胡能必信?孰不 为相,其谁有终?公薨于位,太尉之崇。天子孝思,来荐清庙,侑我圣考,惟时元老。天子念功,报 公之隆,春秋从享,万祀无穷。作为诗歌,以谂庙工。
欧阳永叔
故大理寺丞、河南府司录张君,讳汝士,字尧夫,开封襄邑人也,明道二年八月壬寅,以疾卒于官 ,享年三十有七。卒之七日,葬洛阳北邙山下,其友人河南尹师鲁志其墓,而庐陵欧阳修为之铭。以 其葬之速也,不能刻石,乃得金谷古砖,命太原王顾以丹为隶书,纳于壙中。嘉祐二年某月某日,其 子吉甫、山甫,改葬君于伊阙之教忠乡积庆里。君之始葬北邙也,吉甫才数岁,而山甫始生。余及送 者相与临穴视窆,且封哭而去。今年春,余主试天下贡士,而山甫以进士试礼部,乃来告以将改葬其 先君,因出铭以示余。盖君之卒,距今二十有五年矣。 初,天圣、明道之间,钱文僖公守河南。公王家子,特以文学仕至贵显,所至多招集文士,而河南吏 属,适皆当时贤材知名士,故其幕府号为天下之盛,君其一人也。文僖公善待士,未尝责以吏职,而 河南又多名山水,竹林茂树,奇花怪石,其平台清池,上下荒墟草莽之间,余得日从贤人长者赋诗饮 酒以为乐。而君为人,静默修洁,常坐府治事,省文书,尤尽心于狱讼。初以辟为其府推官,既罢 ,又辟司录,河南人多赖之,而守尹屡荐其材。君亦工书,喜为诗,间则从余游,其语言简而有意 ,饮酒终日不乱,虽醉未尝颓堕。与之居者莫不服其德,故师鲁之志曰:“饬身临事,余尝愧尧夫 ,尧夫不余愧也。” 始君之葬,皆以其地不善,又葬速,其礼不备。君夫人崔氏有贤行,能教其子。而二子孝谨,克自树 立,卒能改葬君如吉卜,君其可谓有后矣。自君卒后,文僖公得罪,贬死汉东,吏属亦各引去。今师 鲁死且十馀年,王顾者,死亦六七年矣,其送君而临穴者,及与君同府而游者,十盖八九死矣。其幸 而在者

,不老则病且衰,如予是也。呜呼!盛衰、生死之际,未始不如是,是岂足道哉!惟为善者能 有后,而托于文字者可以无穷。故于其改葬也,书以遗其子,俾碣于墓,且以写余之思焉。 吉甫今为大理寺丞,知缑氏县,山甫始以进土赐出身云。 方侍郎云:空朗澄澈,无一滞笔。
欧阳永叔
先生讳瑗,字翼之,姓胡氏。其上世为陵州 一作“京兆” 人,后为泰州如皋 一作“海陵” 人。先 生为人师,言行而身化之,使诚明者达,昏愚者励,而顽傲者革。故其为法严而信,为道久而尊。师 道废久矣,自明道、景祐以来,学者有师,惟先生及泰山孙明复、石守道三人,而先生之徒最盛。其 在湖州之学,弟子去来常数百人,各以其经转相传授,其教学之法最备。行之数年,东南之士,莫不 以仁义礼乐为学。

x0c庆历四年,天子开天章阁,与大臣讲天下事,始慨然诏州县皆立学。于是建太学于京师,而有司请下 湖州,取先生之法,以为太学法,至今著为令。后十余年,先生始来居太学,学者自远而至,太学不 能容,取旁官署 一作“宇” 以为学舍。礼部贡举,岁所得士,先生弟子十常居四五。其高第者知名 当时,或取 一作“中” 甲科,居显仕。其余散在四方,随其人贤愚,皆循循雅饬,其言谈举止,遇 之 一无二字 不问可知为先生弟子。其学者相语称先生,不问可知为胡公也。 先生初以白衣见天子论乐,拜 一有“试”字 秘书省校书郎,辟丹州军事推官,改密州观察推官,丁 父忧去职。服除,为保宁军节度推官,遂居湖学。召为诸王宫教授,以疾免。已而以太子中舍致仕 ,迁殿中丞于家。皇祐中,驿召至京师议乐,复以为大理评事,兼太常寺主簿,又以疾辞。岁余为光 禄寺丞、国子监直讲,乃居太学,迁大理寺丞,赐绯衣银鱼。嘉祐元年,迁太子中允,充天章阁侍讲 ,仍居太学。已而病不能朝,天子数遣使者存问,又以太常博士致仕。东归之日,太学之诸生与朝廷 贤士大夫,送之东门,执弟子礼,路人嗟叹以为荣。以四年六月六日,卒于杭州,享年六十有七。以 明年十月五日,葬于乌程何山之原。其世次官邑,与其行事,莆阳蔡君谟具 一作“且” 志于幽堂。 呜呼!先生之德在乎人,不待表而见于后世,然非此无以慰学者之思,乃揭于其墓之原。
欧阳修
连处士,应山人也。以一布衣终于家,而应山之人至今思之。其长老教其子弟,所以孝友恭谨礼让而 温仁,必以处士为法,曰:“为人如连公足矣。”其矜寡、孤独、凶荒、饥馑之人,皆曰:“自连公 亡,使吾无所告依而生以为恨。”呜呼!处士居应山,非有政令恩威以亲其人,而能

使人如此,其所 谓行之以躬、不言而信者欤! 处士讳舜宾,字辅之,其先闽人。自其祖光裕,尝为应山令,后为磁、郢二州推官,卒而反葬应山 ,遂家焉。处士少举《毛诗》,一不中,而其父正以疾废于家,处士供养左右十余年,因不复仕进。 父卒,家故多貲,悉散以赒乡里,而教其二子以学,曰:“此吾貲也。”岁饥,出谷万斛以粜,而市 谷之价卒不能增,及旁近县之民皆赖之。盗有窃其牛者,官为捕之甚急。盗穷,以牛自归,处士为之 愧谢曰:“烦尔送牛。”厚遗以遣之。尝以事之信阻,遇盗于西关,左右告以处士。盗曰:“此长者 ,不可犯也。”舍之而去。 处士有弟居云梦,往省之,得疾而卒。以其柩归应山,应山之人去县数十里迎哭,争负其柩以还。过 县市,市人皆哭,为之罢市三日。曰:“当为连公 一作“当与处士” 行丧。”处士生四子,曰庶、 庠、庸、膺。其二子教以学者,后皆举进士及第。今庶为寿春令,庠为宜城令。 处士以天圣八年十二月某日卒,庆历二年某月日,葬于安陆蔽山之阳。自卒至今二十年,应山之长老 识处士者,与其县人尝赖以为生者,往往尚皆在,其子弟后生闻处士之风者,尚未远。使更三四世 ,至于孙曾,其所传闻,有时而失,则惧应山之人不复能知处士之详也,乃表其墓,以告于后人。 一作“云”。
欧阳永叔
君讳宝臣,字元珍,姓丁氏,常州晋陵人也。景祐元年,举进士及第,为峡州军事判官,淮南节度掌 书记,杭州观察判官,改太子中允,知剡县,徙知端州,迁太常丞博士。坐海贼侬智高陷城失守。夺 一官,徙置黄州。久之,复得太常丞,监湖州酒税,又复博士,知诸暨县,编校秘阁书籍,遂为校理 ,同知太常礼院。 君为人,外和怡而内谨立,望其容貌进趋,知其君子人也。居乡里,以文行称。少孤,与其兄笃于友 悌,兄亡,服丧三年。曰:“吾不幸幼失其亲,兄,吾父也。”庆历中,诏天下大兴学校,东南多学

x0c者,而湖、杭尤盛。君居杭学为教授,以其素所学问而自修于乡里者教其徒,久而学者多所成就。其 后天子患馆阁职废,特置编校八员,其选甚精,乃自诸暨召居秘阁。
君治州县,听决精明,赋役有法,民畏信而便安之。其始治剡也,如此。后治诸暨,剡邻邑也,其民 闻其来,曰:“此剡人爱而思之,谓不可复得者也。今吾民乃幸而得之。”而君亦以治剡者治之,由 是所至有声。及居阁下,淡然不以势利动其心,未尝走谒公卿,与诸学士群居恂恂,人皆爱亲之,盖 其召自诸暨,己以才行选。及在馆阁久,而朝廷益知其贤,英宗每论人物屡称之。 国家自削除僭

伪,东南遂无事,偃兵弛备者六十余年矣,而岭外尤甚。其山海荒阔,列郡数十,皆为 下州,朝廷命吏,常以一县视之,故其守无城,其戍无兵。一日,智高乘不备,陷邕州,杀将吏,有 众万余人,顺流而下,浔、梧、封,康诸小州,所过如破竹,吏民皆望而散走。独君犹率羸卒百余拒 战,杀六七人,既败亦走。初贼未至,君语其下曰:“幸得兵数千人伏小湘峡,扼至险以击骄兵,可 必胜也。”乃请兵于广州,凡九请不报。又尝得贼觇者一人斩之。贼既平,议者谓君文学,宜居台、 阁,备侍从,以承顾问,而眇然以一儒者守空城,提百十饥羸之卒,当万人卒至之贼,可谓不幸。而 天子亦以谓县官不素设备,而责守吏不以空手捍贼,宜原其情,故一切轻其法;而君以尝请兵不得 ,又能拒战杀贼,则又轻之。故他失守者皆夺两官,而君夺一官,已而知其贤,复召用。后十余年 ,御史知杂苏案,受命之明日,建言请复治君前事,夺其职而黜之。天子知君贤,不可以一眚废,而 先帝已察其罪而轻之矣,又数更大赦,且罪无再坐。然犹以御史新用,故屈君使少避而不伤之也,乃 用其校理岁满所当得者,即以君通判永州。方待阙于晋陵,以治平四年四月某甲子,暴中风眩,一夕 卒,享年五十有八。累官至尚书司封员外郎,阶朝奉郎,勋上轻车都尉。 曾祖讳某,祖讳某,皆不仕。父讳某,赠尚书工部侍郎。母张氏,仙游县太君。君娶饶氏,封晋陵县 君,先卒。子男四人,曰隅、曰除、曰隮,皆举进士。曰恩儿,才一岁。女一人,适著作佐郎集贤校 理胡宗愈。君既卒,天子悯然,推恩录其子隅,为太庙斋郎。 君之平生,履忧患而遭困厄,处之安焉,未尝见戚戚之色。其于穷达寿夭,知有命,固无憾于其心 ,然知君之贤,哀其志而惜其命止于斯者,不能无恨也。于是相与论著君之大节,伐石纪辞,以表见 于后世,庶几以慰其思焉。
欧阳永叔 有笃行君子曰周君者,孝于其亲,友于其兄弟,居父母丧,与其兄某弟某,居于倚庐,不饮酒食肉者 三年。其言必戚,其哭必哀,除丧而癯然不能胜人事者,盖久而后复。 自孔子在鲁,而鲁人不能行三年之丧,其弟子疑以为问,则非鲁而他国可知也;孔子殁,而其后世又 可知也。今世之人,知事其亲者多矣,或居丧而不哀者有矣;生能事而死能哀,或不知丧礼者有矣 ;或知礼,而以谓丧主于哀而已,不必合于礼者有矣。如周君者,事生尽孝,居丧尽哀,而以礼者也 。礼之失久矣,丧礼尤废也。今之居丧者,惟仕宦、婚嫁、听乐不为,此特法令之所禁尔。其衰麻之 数,哭泣之节,居处之别,饮食之变

,皆莫知夫有礼也。在上位者,不以身率其下,在下者,无所望 于其上,其遂废矣乎?故吾于周君有所取也。 君讳尧卿,字子俞,道州永明县人也。天圣二年,举进士,累官至太常博士。历连、衡二州司理参军 ,桂州司录,知高安、宁化二县。通判饶州,未行,以庆历五年六月朔日,卒于朝集之舍,享年五十 有一。皇祐五年某月日,葬于道州永明县之紫微冈。曾祖讳某,祖讳某,父讳某,赠某官。母唐氏 ,封某县太君。娶某氏,封某县君。君学长于毛、郑《诗》,
《左氏春秋》,家贫不事生产,喜聚书。居官禄虽薄,常分俸以赒宗族朋友。人有慢己者,必厚为礼 以愧之。其为吏,所居皆有能政。有文集二十卷。君有子七人,曰谕,鼎州司理参军;曰诜,湖州归 安主簿;曰谧,曰讽,曰,曰说,曰谊,皆未仕。

x0c呜呼!孝非一家之行也,所以移于事君而忠,仁于宗族而睦,交于朋友而信。始于一乡,推之四海 ,表于金石,示之后世而劝。考君之所施者,无不可以书也,岂独俾其子孙之不陨也哉!
欧阳永叔
曼卿讳延年,姓石氏。其上世为幽州人,幽州人于契丹,其祖自成始以其族间走南归。天子嘉其来 ,将禄之,不可,乃家于宋州之宋城。父讳补之,官至太常博士。 幽、燕俗劲武,而曼卿少亦以气自豪。读书不治章句,独慕古人奇节伟行、非常之功,视世俗屑屑无 足动其意者。自顾不合于时,乃一混于酒,然好剧饮大醉,颓然自放。由是益与时不合,而人之从其 游者,皆知爱曼卿落落可奇,而不知其才之有以用也。年四十八,康定二年二月四日,以太子中允、 秘阁校理,卒于京师。 曼卿少举进士不第,真宗推恩,三举进士,皆补奉职。曼卿初不肯就,张文节公素奇之,谓曰:“母 老乃择禄耶!”曼卿矍然起就之。迁殿直,久之,改太常寺太祝,知济州金乡县,叹曰:“此亦可以 为政也。”县有治声。通判乾宁军,丁母永安县君李氏忧。服除,通判永静军,皆有能名。充馆阁校 勘,累迁大理寺丞,通判海州,还为校理。庄献明肃太后临朝,曼卿上书请还政天子。其后太后崩 ,范讽以言见幸,引尝言太后事者,遽得显官,欲引曼卿。曼卿固止之,乃已。 自契丹通中国,德明尽有河南而臣属,遂务休兵养息,天下宴然,内外弛武,三十余年。曼卿上书言 十事,不报。已而元昊反,西方用兵,始思其言。召见,稍用其说,籍河北、河东、陕西之民,得乡 兵数十万。曼卿奉使籍兵河东,还,称旨,赐绯衣银鱼。天子方思尽其才,而且病矣。既而闻边将有 欲以乡兵捍贼者,笑曰:“此得吾粗也!夫不教之兵,勇怯相杂,若怯者见

敌而动,则勇者亦牵而溃 矣。今或不暇教,不若募其敢行者,则人人皆胜兵也。”其视世事蔑若不足为,及听其施设之方,虽 精思深虑,不能过也。状貌伟然,喜酒自豪,若不可绳以法度,退而质其平生趣舍大节,无一悖于理 者。遇人无贤愚,皆尽忻欢;及可否天下是非善恶,当其意者无几人。其为文章,劲健称其意气。 有子济、滋,天子闻其丧,官其一子,使禄其家。既卒之三十七日,葬于太清之先茔。其友欧阳修表 于其墓曰: 呜呼曼卿,宁自混以为高,不少屈以合世,可谓自重之士矣!士之所负者愈大,则其自顾也愈重;自 顾愈重,则其合愈难。然欲与共大事,立奇功,非得难合自重之士,不可为也。古之魁雄之人,未始 不负高世之志,故宁或毁身污迹,卒困于无闻。或老且死,而幸遇一,犹克少施于世。若曼卿者,非 徒与世难合,而不克所施,亦其不幸不得至乎中寿,其命也夫!其可哀也夫! 方侍郎云:章法极变 化,语亦不蔓。
欧阳永叔
君讳庆,字贻孙,姓欧氏。其上世为韶州曲江人,后徙均州之郧乡,又徙襄州之谷城。乾德二年,分 谷城之阴城镇为乾德县,建光化军,欧氏遂为乾德人。修尝为县令,问其故老乡闾之贤者,皆曰:有 三人焉。其一人曰太傅、赠太师、中书令邓文懿公,其一人曰尚书屯田郎中戴国忠,其一人曰欧君也 。 三人者,学问出处,未尝一日不同。其忠信笃于朋友,孝悌称于宗族,礼义达于乡闾,乾德之人,初 未识学者,见此三人,皆尊礼而爱亲之。既而皆以进士举于乡,而君独黜于有司。后二十年,始以同 三礼出身,为潭州湘潭主簿、陈州司法参军,监考城酒税,迁彭州军事推官,知泉州永春县事;而邓 公已贵显于朝,君尚为州县吏。所至上官多邓公故旧,君绝口不复道前事,至终其去,不知君为邓公 友也。

x0c君为吏廉,贫宗族之孤幼者,皆养于家。居乡里,有讼者多就君决曲直,得一言遂不复争,人至于今 传之。嗟夫!三人之为道无所不同,至其穷达何其异也!而三人者未尝有动于其心,虽乾德之人称三 人者,亦不以贵贱为异,则其幸不幸,岂足为三人者道哉?然而达者昭显于一时,而穷者泯没于无述 ,则为善者何以劝,而后世之来者何以考德于其先?故表其墓以示其子孙。君有子世英,为邓城县令 ;世绩,举进士。君以天圣七年卒,享年六十有四,葬乾德之西北广节山之原。
欧阳永叔
嘉祐四年冬,天子既受袷享之福,推恩群臣,并进爵秩;既又以及其亲,若在若亡,无有中外远迩。 于是天章阁待制、尚书户部员外郎唐君,得赠其皇考骁卫府君为右羽林将军。 府君讳拱,字某

。其先晋原人,后徙为钱塘人。曾祖讳休复,唐天复中举明经,为建威军节度推官。 祖讳仁恭,仕吴越王,为唐山县令,累赠谏议大夫。父讳谓,官至尚书职方郎中,累赠礼部尚书。府 君以父荫,补太庙斋郎,改三班借职,再迁右班殿直,监舒州孔城镇、澧州酒税,巡检泰州盐场,漳 州兵马监押。乾兴元年七月某日,以疾卒于官,享年四十有六。府君孝悌于其家,信义于其朋友,廉 让于其乡里。其居于官,名公巨人,皆以为材,而未及用也。享年不永,君子哀之。 有子曰介,字子方,举进士。皇祐中,尝为御史,以言事切直,贬春州别驾。当是时,子方之风竦动 天下。已而天子感悟,贬未至而复用之,今列侍从,居谏官。自子方为秘书丞,始赠府君为太子右清 道率府率。其为尚书主客员外郎、殿中侍御史里行,又赠府君为右监门卫将军。其为尚书工部员外郎 、直集贤院、权开封府判官,又赠府君为右屯卫将军。其迁户部员外郎、河东转运使,又赠府君为骁 卫将军。盖自登于朝,以至荣显,遇天子有事于天地宗庙,推恩必及焉。 府君初娶博陵崔氏,赠仙游县太君;后娶崔氏,赠清河县太君,皆卫尉卿仁冀之女。生一男,介也。 五女:长适太子中舍卢圭,次适欧阳昊,早卒,次适横州推官高定,次适进士陆平仲,次适著作佐郎 陈起。 庆历三年八月某日,以府君及二夫人之丧,合葬于江陵龙山之东原。后十有七年,庐陵欧阳修乃表于 其墓曰: 呜呼!余于此见朝廷所以褒宠劝励臣子之意,岂不厚哉!又以见士之为善者,虽湮没幽郁,其潜德隐 行,必有时而发,而迟速显晦,在其子孙。然则为人之子者,其可不自勉哉!盖古之为子者,禄不逮 养,则无以及其亲矣;今之为子者,有克自立,则尚有荣名之宠焉。其所以教人之孝者,笃于古也深 矣。子方进用于时,其所以荣其亲者,未知其止也,姑立表以待焉。
欧阳永叔
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贫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太夫人告之曰 :“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傣禄虽薄,常不使有馀,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 ,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 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 后也。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 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

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 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 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 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

x0c,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剑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戌将死 。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 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呜呼!其心厚 于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溥于物,要其心之 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又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 ,葬沙溪之泷冈。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 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 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其后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 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 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 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盖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 :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 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 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 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 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 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熙宁三年,岁次

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 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 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
欧阳永叔
吾友张子野既亡之二年,其弟充以书来请曰:“吾兄之丧,将以今年三月某日,葬于开封,不可以不 铭,铭之莫如子宜。”呜呼!予虽不能铭,然乐道天下之善以传焉,况若吾子野者,非独其善可铭 ,又有平生之旧,朋友之恩,与其可哀者,皆宜见于予文,宜其来请于予也。 初,天圣九年,予为西京留守推官,是时陈郡谢希深、南阳张尧夫与吾子野,尚皆无恙。于时一府之 士,皆魁杰贤豪,日相往来,饮酒欢呼,上下角逐,争相先后,以为笑乐。而尧夫、子野退然其间 ,不动声气,众皆指为长者。予时尚少,心壮志得,以为洛阳东西之冲,贤豪所聚者多,为适然耳。 其后去洛来京师,南走夷陵,并江、汉,其行万三四千里。山砠水厓,穷居独游,思从曩人,邈不可 得。然虽洛人,至今皆以为无如向时之盛,然后知世之贤豪不常聚,而交游之难得,为可惜也。初在 洛时,已哭尧夫而铭之;其后六年,又哭希深而铭之;今又哭吾子野而铭。于是又知非徒相得之难 ,而善人君子欲使幸而久在于世,亦不可得。呜呼!可哀也已。 子野之世,曰赠太子太师讳某,曾祖也;宣徽北院使、枢密副使,累赠尚书令讳逊,皇祖也;尚书比 部郎中讳敏中,皇考也。曾祖妣李氏,陇西郡夫人;祖妣宋氏,昭化郡夫人,孝章皇后之妹也;妣李 氏,永安县太君。子野家联后姻,世久贵仕,而被服操履,甚于寒儒。好学自力,善笔札。天圣二年 举进士,历汉阳军司理参军、开封府咸平主簿、河南法曹参军。王文康公、钱思公、谢希深与今参知 政事宋公,咸荐其能,改著作佐郎,监郑州酒税,知阆州阆中县,就拜秘书丞。秩满,知亳州鹿邑县 。宝元二年二月丁未,以疾卒于官,享年四十有八。子伸,郊社掌坐;次从;次幼,未名。女五人

x0c,一适人矣。妻刘氏,长安县君。 子野为人,外虽愉怡,中自刻苦,遇人浑浑不见圭角,而志守端直,临事果决。平居酒半,脱冠垂头 ,童然秃且白矣。予固已悲其早衰,而遂止于此,岂其中亦有不自得者邪! 子野讳先,其上世博州高堂人。自曾祖已来,家京师而葬开封,今为开封人也。铭曰: 嗟夫子野,质厚材良。孰屯其亨?孰短其长?岂其中有不自得,而外物有以戕!开封之原,新里之乡 ,三世于此,其归其藏。
欧阳永叔
徂徕先生姓石氏,名介,字守道,兖州奉符人也。徂徕,鲁东

山,而先生非隐者也,其仕尝位于朝矣 。鲁之人不称其官而称其德,以为徂徕鲁之望,先生鲁人之所尊,故因其所居山,以配其有德之称 ,曰徂徕先生者,鲁人之志也。 先生貌厚而气完,学笃而志大,虽在畎亩,不忘天下之忧,以谓“时无不可为,为之无不至。不在其 位,则行其言。吾言用,功利施于天下,不必出乎己;吾言不用,虽获祸咎,至死而不悔”。其遇事 发愤,作为文章,极陈古今治乱、成败,以指切当世贤愚、善恶、是是非非,无所讳忌。世俗颇骇其 言,由是谤议喧然,而小人尤嫉恶之,相与出力必挤之死。先生安然不惑不变,曰:“吾道固如是 ,吾勇过孟贲矣。”不幸遇疾以卒。既卒,而奸人有欲以奇祸中伤大臣者,犹指先生以起事,谓其诈 死而北走契丹矣,请发棺以验。赖天子仁圣,察其诬,得不发棺,而保全其妻子。 先生世为农家,父讳丙,始以仕进,官至太常博士。先生年二十六,举进士甲科,为郓州观察推官、 南京留守推官。御史台辟主簿,未至,以上书论赦,罢不召。秩满,迁某军节度掌书记,代其父官于 蜀,为嘉州军事判官。丁内外艰去官,垢面跣足,躬耕徂徕之下,葬其五世未葬者七十丧。服除,召 入国子监直讲。是时兵讨元昊久无功,海内重困,天子奋然思欲振起威德,而进退二三大臣,增置谏 官御史,所以求治之意甚锐。先生跃然喜曰:“此盛事也!雅颂吾职,其可已乎?”乃作《庆历圣德 诗》,以褒贬大臣,分别邪正,累数百言。诗出,太山孙明复曰:“子祸始于此矣。”明复,先生之 师友也。其后所谓奸人作奇祸者,乃诗之所斥也。 先生自闲居徂徕,后官于南京,常以经术教授。及在太学,益以师道自居,门人弟子从之者甚众。太 学之兴,自先生始。其所为文章,曰某集者若干卷,曰某集者若干卷。其斥佛、老、时文,则有《怪 说》《中国论》,曰:“去此三者,然后可以有为。”其戒奸臣、宦女,则有《唐鉴》,曰:“吾非 为一世监也。”其余喜怒哀乐,必见于文,其辞博辩雄伟,而忧思深远。其为言曰:“学者,学为仁 义也。惟忠能忘其身,惟笃于自信者,乃可以力行也。”以是行于己,亦以是教于人。所谓尧、舜、 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扬雄、韩愈氏者,未尝一日不诵于口;思与天下之士,皆为周 、孔之徒,以致其君为尧、舜之君,民为尧、舜之民,亦未尝一日少忘于心。至其违世惊众,人或笑 之,则曰:“吾非狂痴者也。”是以君子察其行而信其言,推其用心而哀其志。 先生直讲岁余,杜祁公荐之天子,拜太子中允。今丞相韩公又荐之,乃直集贤

院。又岁余,始去太学 ,通判濮州。方待次于徂徕,以庆历五年七月某日,卒于家,享年四十有一。友人庐陵欧阳修哭之以 诗,以谓待彼谤焰熄,然后先生之道明矣。 先生既殁,妻子冻馁不自胜。今丞相韩公与河阳富公,分俸买田以活之。后二十一年,其家始克葬先 生于某所。将葬,其子师讷与其门人姜潜、杜默、徐遁等来告曰:“谤焰熄矣,可以发先生之光矣。 敢请铭。”某曰:“吾诗不云乎子道自能久也,何必吾铭?”遁等曰:“虽然,鲁人之欲也。”乃为 之铭曰: 徂徕之岩岩,与子之德兮,鲁人之所瞻;汶水之汤汤,与子之道兮,逾远而弥长。道之难行兮,孔孟 亦云遑遑;一世之屯兮,万世之光。曰:吾不有命兮,安在夫桓魋与臧仓!自古圣贤皆然兮,噫,子 虽毁其何伤! 方侍郎云:笔阵酣恣,辞繁而不懈。

x0c欧阳永叔
君讳源,字子渐,姓尹氏,与其弟洙师鲁,俱有名于当世。其论议文章,博学强记,皆有以过人。而 师鲁好辩,果于有为;子渐为人刚简不矜饰,能自晦藏,与人居久而莫知,至其一有所发,则人必惊 伏。其视世事若不干其意,已而榷其情伪,计其成败,后多如其言。其性不能容常人,而善与人交 ,久而益笃。白天圣、明道之间,予与其兄弟交,其得于子渐者如此。其曾祖讳谊,赠光禄少卿。祖 讳文化,官至都官郎中,赠刑部侍郎。父讳仲宣,官至虞部员外郎,赠工部郎中。子渐初以祖荫,补 三班借职,稍迁左班殿直。天圣八年,举进士及第,为奉礼郎,累迁太常博士。历知芮城、河阳二县 ,佥署孟州判官事,又知新郑县,通判泾州、庆州,知怀州,以庆历五年三月十四日,卒于官。 赵元昊寇边,围定川堡,大将葛怀敏发泾原兵救之。君遗怀敏书曰:“贼举其国而来,其利不在城堡 ,而兵法有不得而救者。且吾军畏法,见敌必赴而不计利害,此其所以数败也。宜驻兵瓦亭,见利而 后动。”怀敏不能用其言,遂以败死。刘涣知沧州,杖一卒不服,涣命斩之以闻,坐专杀,降知密州 ,君上书为涣论直,得复知沧州。范文正公常荐君材可以居馆阁,召试不用,遂知怀州,至期月大治 。是时天子用范文正公,与今观文殿学士富公、武康军节度使韩公欲更置天下事,而权倖小人不便。 三公皆罢去,而师鲁与时贤士多被诬枉得罪。君叹息忧悲发愤,以谓生可厌而死可乐也,往往被酒哀 歌泣下,朋友皆窃怪之。已而以疾卒,享年五十。至和元年十有二月十三日,其子材葬君于河南府寿 安县甘泉乡龙洲里。其平生所为文章六十篇,皆行于世。子男四人:曰材、植、机、桴。 呜呼!师鲁常劳其智于事物,而卒

蹈忧患以穷死。若子渐者,旷然不有累其心,而无所屈其志,然其 寿考亦以不长。岂其所谓短长得失者,皆非此之谓与!其所以然者,不可得而知与!铭曰: 有韫于中不以施,一愤乐死其如归。岂其志之将衰?不然世果可嫉其如斯!
欧阳永叔
予友黄君梦升,其先婺州金华人,后徙洪州之分宁。其曾祖讳元吉,祖讳某,父讳中雅,皆不仕。黄 氏世为江南大族,自其祖父以来,乐以家资赈乡里,多聚书以招延四方之士。梦升兄弟皆好学,尤以 文章意气自豪。 予少家随州,梦升从其兄茂宗官于随,予为童子立诸兄侧,见梦升年十七八,眉目明秀,善饮酒谈笑 。予虽幼,心已独奇梦升。后七年,予与
梦升皆举进士于京师,梦升得丙科,初任兴国军永兴主簿,怏怏不得志,以疾去。久之,复调江陵府 公安主簿。时予谪夷陵令,遇之于江陵。梦升颜色憔悴,初不可识,久而握手嘘,相饮以酒,夜醉起 舞,歌呼大噱。予益悲梦升志虽衰,而少时意气尚在也。后二年,予徙乾德令,梦升复调南阳主簿 ,又遇之于邓。间尝问其平生所为文章几何,梦升慨然叹曰:“吾已讳之矣,穷达有命,非世之人不 知我,我羞道于世人也。”求之不肯出,遂饮之酒,复大醉起舞歌呼,因笑曰:“子知我者。”乃肯 出其文。读之,博辩雄伟,意气奔放,若不可御。予又益悲梦升志虽困,而文章未衰也。是时谢希深 出守邓州,尤喜称道天下士。予因手书梦升文一通,欲以示希深,未及而希深卒,予亦去邓。后之守 邓者皆俗吏,不复知梦升。梦升素刚不苟合,负其所有,常怏怏无所施,卒以不得志,死于南阳。 梦升讳注,以宝元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卒,享年四十有二。其平生所为文曰《破碎集》《公安集》《南 阳集》,凡三十卷。娶潘氏,生四男二女。将以庆历四年某月某日,葬于董坊之先茔,其弟渭泣而来 告曰:“吾兄患世之莫吾知,孰可为其铭?”予素悲梦升者,因为之铭曰:

x0c予尝读梦升之文,至于哭其兄子庠之词曰:“子之文章,电激雷震,雨雹忽止,阒然灭泯。”未尝不 讽诵叹息而不已。嗟夫梦升!曾不及庠,不震不惊,郁塞埋藏。孰予其有,不使其施?吾不知所归咎 ,徒为梦升而悲!
欧阳永叔
先生讳复,字明复,姓孙氏,晋州平阳人也。少举进士不中,退居泰山之阳,学《春秋》,著《尊王 发微》。鲁多学者,其尤贤而有道者石介,自介而下,皆以弟子事之。 先生年逾四十,家贫不娶,李丞相迪将以其弟之女妻之。先生疑焉。介与群弟子进曰:“公卿不下士 久矣,今丞相不以先生贫贱,而欲托以子,是高先生之行义也,先生宜因以成丞相之贤

名。”于是乃 许。孔给事道辅,为人刚直严重,不妄与人,闻先生之风,就见之。介执杖屦,侍左右,先生坐则立 ,升降拜则扶之,及其往谢也亦然。鲁人既素高此两人,由是始识师弟子之礼,莫不叹嗟之。而李丞 相、孔给事,亦以此见称于士大夫。 其后介为学官,语于朝曰:“先生非隐者也,欲仕而未得其方也。”庆历二年,枢密副使范仲淹、资 政殿学士富弼,言其道德经术,宜在朝廷,召拜校书郎、国子监直讲。尝召见迩英阁说《诗》,将以 为侍讲,而嫉之者言其讲说多异先儒,遂止。七年,徐州人孔直温以狂谋捕治,索其家得诗,有先生 姓名,坐贬监处州商税,徙泗州,又徙知河南府长水县,佥署应天府判官公事,通判陵州。翰林学士 赵概等十余人上言:孙某行为世法,经为人师,不宜弃之远方。乃复为国子监直讲。居三岁,以嘉祐 二年七月二十四日,以疾卒于家,享年六十有六,官至殿中丞。先生在太学时,为大理评事,天子临 幸,赐以绯衣银鱼,及闻其丧,恻然,予其家钱十万。而公卿大夫、朋友、太学之诸生,相与吊哭赙 治其丧。于是以其年十月二十七日,葬先生于郓州须城县卢泉乡之北扈原。 先生治《春秋》,不惑传注,不为曲说以乱经,其言简易,明于诸侯大夫功罪,以考时之盛衰,而推 见王道之治乱,得于经之本义为多。方其病时,枢密使韩琦言之天子,选书吏给纸笔,命其门人祖无 择就其家,得其书十有五篇,录之藏于秘阁。先生一子大年,尚幼。铭曰: 圣既殁经更战焚,逃藏脱乱仅传存。众说乘之汨其原,怪迂百出杂伪真。后生牵卑习前闻,有欲患之 寡攻群。往往止燎以膏薪,有勇夫子辟浮云。刮磨蔽蚀相吐吞,日月卒复光破昏。博哉功利无穷垠 ,有考其不在斯文!
欧阳永叔
师鲁,河南人,姓尹氏,讳洙。然天下之士识与不识,皆称之曰师鲁。盖其名重当世,而世之知师鲁 者,或推其文学,或高其议论,或多其材能;至其忠义之节,处穷达,临祸福无愧于古君子,则天下 之称师鲁者,未必尽知之。师鲁为文章,简而有法,博学强记,通知古今,长于《春秋》。其与人言 ,是是非非,务穷尽道理乃已,不为苟止而妄随,而人亦罕能过也。遇事无难易,而勇于敢为,其所 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故其卒穷以死。 师鲁少举进士及第,为绛州正平县主簿,河南府户曹参军,邵武军判官。举书判拔萃,迁山南东道掌 书记,知伊阳县。王文康公荐其才,召试充馆阁校勘,迁太子中允,天章阁待制。范公贬饶州,谏官 御史不肯言,师鲁上书言“仲淹,臣之师友,愿得俱贬”,贬监郢州酒税,

又徙唐州。遭父丧,服除 ,复得太子中允,知河南县。赵元昊反,陕西用兵,大将葛怀敏奏起为经略判官。师鲁虽用怀敏辟 ,而尤为经略使韩公所深知。其后诸将败于好水,韩公降知秦州,师鲁亦徙通判濠州。久之,韩公奏 得通判秦州,迁知泾州,又知渭州,兼泾原路经略部署。坐城水洛与边将异议,徙知晋州,又知潞州 。为政有惠爱,潞州人至今思之,累迁官至起居舍人,直龙图阁。

x0c师鲁当天下无事时,独喜论兵,为《叙燕》《息戍》二篇行于世。自西兵起凡五六岁,未尝不在其间 ,故其论议益精密,而于西事尤习其详。其为兵制之说,述战守胜败之要,尽当今之利害。又欲训土 兵代戍卒,以减边用,为御戎长久之策。皆未及施为,而元吴臣,西兵解严,师鲁亦去而得罪矣。然 则天下之称师鲁者,于其材能,亦未必尽知之也。初师鲁在渭州,将吏有违其节度者,欲按军法斩之 ,而不果。其后吏至京师,上书讼师鲁以公使钱贷部将,贬崇信军节度副使,徙监均州酒税。得疾 ,无医药,舁至南阳求医。疾革,凭几而坐,顾稚子在前,无甚怜之色;与宾客言,终不及其私。享 年四十有六以卒。 师鲁娶张氏,某县君。有兄源,字子渐,亦以文学知名,前一岁卒。师鲁凡十年间,三贬官,丧其父 ,又丧其兄。有子四人,连丧其三。女一,适人亦卒,而其身终以贬死。一子三岁,四女未嫁,家无 余貲,客其丧于南阳不能归。平生故人无远迩皆往赙之,然后妻子得以其柩归河南,以某年某月某日 ,葬于先茔之次。余与师鲁兄弟交,尝铭其父之墓矣,故不复次其世家焉。铭曰: 藏之深,固之密,石可朽,铭不灭。
欧阳永叔
嘉祐五年,京师大疫。四月乙亥,圣俞得疾,卧城东汴阳坊。明日,朝之贤士大夫往问疾者,驺呼属 路不绝。城东之人,市者废,行者不得往来,咸惊顾相语曰:“兹坊所居大人谁耶?何致客之多也 !”居八日癸未,圣俞卒。于是贤土大夫又走吊哭如前日益多,而其尤亲且旧者,相与聚而谋其后事 ,自丞相以下,皆有以赙恤其家。粤六月甲申,其孤增载其柩南归,以明年正月丁丑葬于宣州阳城镇 双归山。 圣俞,字也,其名尧臣,姓梅氏,宣州宣城人也。自其家世颇能诗,而从父询以仕显,至圣俞遂以诗 闻,自武夫、贵戚、童儿、野叟,皆能道其名字。虽妄愚人不能知诗义者,直曰“此世所贵也,吾能 得之”,用以自矜。故求者日踵门,而圣俞诗遂行天下。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 ,间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气完力余,益老以劲。其应于人者多,故辞非一体。至于他文章皆可喜,非 如唐诸子号

诗人者僻固而狭陋 也。圣俞为人,仁厚乐易,未尝忤于物。至其穷愁感愤,有所骂讥笑谑,一发于诗。然用以为欢,而 不怨怼,可谓君子者也。 初在河南,王文康公见其文,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其后大臣屡荐宜在馆阁。尝一召试,赐进 士出身,馀辄不报。嘉祐元年,翰林学士赵概等十余人列言于朝曰:“梅某经行修明,愿得留与国子 诸生讲论道德,作为雅颂以歌咏圣化。”乃得国子监直讲。三年冬,袷于太庙,御史中丞韩绛言 :“天子且亲祠,当更制乐章以荐祖考,惟梅某为宜。”亦不报。圣俞初以从父荫补太庙斋郎,历桐 城、河南、河阳三县主簿,以德兴县令,知建德县,又知襄城县,监湖州盐税,签署忠武、镇安两军 节度判官,监永济仓,国子监直讲,累官至尚书都官员外郎。尝奏其所撰《唐载》二十六卷,多补正 旧史阙缪,乃命编修《唐书》。书成,未奏而卒,享年五十有九。 曾祖讳远,祖讳邈,皆不仕。父讳让,太子中舍致仕,赠职方郎中。母曰仙游县太君束氏,又曰清河 县太君张氏。初娶谢氏,封南阳县君,再娶刁氏,封某县君。子男五人,曰增、曰墀、曰垌、曰龟儿 ,一早卒。女二人,长适太庙斋郎薛通,次尚幼。 圣俞学长于《毛诗》,为《小传》二十卷;其文集四十卷,注《孙子》十三篇。余尝论其诗曰:“世 谓诗人少达而多穷,盖非诗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圣俞以为知言。铭曰: 不戚其穷,不困其鸣;不踬于艰,不履于倾。养其和平,以发厥声。震越浑锽,众听以惊。以扬其清 ,以播其英;以成其名,以告诸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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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讳休复,字邻几。其为人外若简旷,而内行修饬,不妄动于利欲。其强学博览,无所不通,而不以 矜人。至有问辄应,虽好辩者不能穷也,已则默若不能言者。其为文章淳雅,尤长于诗。淡泊闲远 ,往往造人之不至。善隶书,喜琴、弈、饮酒。与人交,久而益笃。孝于宗族,事孀姑如母。天圣中 ,与尹师鲁、苏子美游,知名当时。举进士及第,调蓝山尉,骑驴赴官,每据鞍读书,至迷失道,家 人求得之乃觉。历信、潞二州司法参军,又举书判拔萃,改大理寺丞,知长葛县事,通判阆州,以母 丧去职。服除,知天长县事,迁殿中丞,又以父忧。终丧,献所著书,召试充集贤校理,判尚书刑部 。 当庆历时,小人不便大臣执政者,欲累以事去之。君友苏子美,杜丞相婿也,以祠神会饮得罪,一时 知名士皆被逐,君坐落职,监蔡州商税。久之,知奉符县事,改太常博士,通判睦州,徙庐州。复得 集贤校理,判吏部南曹登闻鼓院,为群牧判官。出知同州,提点陕西路刑

狱。入判三司盐铁局院,修 起居注,累迁刑部郎中。君于治人,则曰:“为政所以安民也,无扰之而已。”故所至民乐其简易 ,至辩疑折狱,则或权以术,举无不得,而不常用,亦不自以为能也。 君所著书,号《唐宜鉴》十五卷,《春秋世论》三十卷,文集二十卷。又作《神告》一篇,言皇嗣事 ,以谓皇嗣,国大事也,臣子以为嫌而难言,或言而不见纳,故假神告祖宗之意,务为深切,冀以感 悟。又尝言昭宪太后杜氏子孙宜录用。故翰林学士刘筠无后,而官没其貲,宜为立后,还其貲,刘氏 得不绝。君之论议颇多,凡与其游者莫不称其贤,而在上位者久未之用也。自其修起居注,士大夫始 相庆,以为在上者知将用之矣,而用君者亦方自以为得,而君亡矣。呜呼!岂非其命哉! 君以嘉祐五年四月乙亥,以疾终于京师,即以其年六月庚申,葬于阳夏乡之原。君享年五十有六。方 其无恙时,为《理命》数百言,已而疾且革,其子问所欲言,曰:“吾已著之矣。”遂不復言。 曾祖讳浚,殿中丞,赠驾部员外郎;妣李氏,始平县太君。祖讳日新,驾部员外郎,赠太仆少卿;妣 孙氏,富阳县太君。考讳中古,太常博士,赠工部侍郎;妣张氏,仁寿县太君。夫人夏侯氏,永安县 君,金部郎中彧之女,先君数月卒。子男三人:长曰懋简,并州司户参军;次日懋相,太庙斋郎;次 日懋迪。女三人,长适秘书丞钱衮,余尚幼。
君姓江氏,开封陈留人也。自汉阳侯德居于陈留之圉城,其后子孙分散,而君世至今居圉城不去,自 高祖而上七世葬圉南夏岡,由大王父而下三世,乃葬阳夏。 铭曰: 彼驰而我后,彼取而我不。岂用力者好先,而知命者不苟。嗟吾邻几兮,卒以不偶。举世之随兮,君 子之守;众人所亡兮,君子之有。其失一世兮,其存不朽。惟其自以为得兮,吾将谁咎?
欧阳永叔
故湖州长史苏君,有贤妻杜氏,自君之丧,布衣蔬食。居数岁,提君之孤子,敛其平生文章走南京 ,号泣于其父曰:“吾夫屈于生,犹可伸于死。”其父太子太师以告于予,予为集次其文而序之,以 著君之大节,与其所以屈伸得失,以深诮世之君子当为国家乐育贤材者,且悲君之不幸。其妻卜以嘉 祐元年十月某日,葬君于润州丹徒县义里乡檀山里石门村,又号泣于其父曰:“吾夫屈于人间,犹可 伸于地下。”于是杜公及君之子泌,皆以书来乞铭以葬。 君讳舜钦,字子美。其上世居蜀,后徙开封,为开封人。自君之祖讳易简,以文章有名太宗时,承旨 翰林为学士,参知政事,官至礼部侍郎。父讳耆,官至工部郎中,直集贤院。君少以父荫补太庙斋郎 ,调荥阳

尉,非所好也。已而锁其厅去,举进士中第,改光禄寺主簿,知蒙城县,丁父忧。服除,知

x0c长垣县,迁大理评事,监在京楼店务。君状貌奇伟,慷慨有大志。少好古,工为文章,所至皆有善政 。官于京师,位虽卑,数上疏论朝廷大事,敢道人之所难言。范文正公荐君,召试得集贤校理。 自元昊反,兵出无功,而天下殆于久安,尤困兵事。天子奋然用三四大臣,欲尽革众弊以纾民。于是 时范文正公与今富丞相,多所设施,而小人不便,顾人主方信用,思有以撼动,未得其根。以君文正 公之所荐,而宰相杜公婿也。乃以事中君,坐监进奏院祠神、奏用市故纸钱会客为自盗,除名。君名 重天下,所会客皆一时贤俊,悉坐贬逐,然后中君者喜曰:“吾一举网尽之矣。”其后三四大臣,相 继罢去,天下事卒不复施为。 君携妻子居苏州,买木石作沧浪亭,日益读书,大涵肆于六经,而时发其愤闷于歌诗,至其所激,往 往惊绝。又喜行草书,皆可爱,故其虽短章醉墨,落笔争为人所传。天下之士闻其名而慕,见其所传 而喜,往揖其貌而竦,听其论而惊以服,久与其居而不能舍以去也。居数年,复得湖州长史。庆历八 年十二月某日,以疾卒于苏州,享年四十有一。 君先娶郑氏,后娶杜氏。三子:长曰泌,将作监主簿;次日液,曰激。二女:长适前进士陈纮,次尚 幼。 初,君得罪时,以奏用钱为盗,无敢辩其冤者。自君卒后,天子感悟,凡所被逐之臣复召用,皆显列 于朝,而至今无复为君言者,宜其欲求伸于地下也!宜予述其得罪以死之详,而使后世知其有以也 !既又长言以为之辞,庶几并写予之所以哀君者。其辞曰: 谓为无力兮,孰击而去之?谓为有力兮,胡不反子之归!岂彼能兮此不为。善百誉而不进兮,一毁终 世以颠挤。荒孰问兮杳难知,嗟子之中兮,有韫而无施。文章发耀兮,星日交辉。虽冥冥以掩恨兮 ,不昭昭其永垂。
欧阳永叔
距长沙县西三十里新阳乡梅溪村,有墓曰狄君之墓者,乃予所记《谷城孔子庙碑》所谓狄君栗者也。 始君居谷城有善政,尝已见于予文。及其亡也。其子遵谊泣而请曰:“愿卒其详而铭之,以终先君死 生之赐。”呜呼!予哀狄君者,其寿止于五十有六,其官止于一卿丞。盖其生也,以不知于世而止于 是,若其殁而又无传,则后世遂将泯没,而为善者何以劝焉?此予之所欲铭也。 君字仲庄,世为长沙人。幼孤事母,乡里称其孝。好学自立,年四十,始用其兄棐荫补英州真阳主簿 ,再调安州应城尉,能使其县终君之去无一人为盗。荐者称其材任治民,乃迁谷城令。汉旁之民,惟 邓、谷为富县,尚书

铨吏,常邀厚赂以售贪令,故省中私语以一二数之,惜为奇货。而二邑之民,未 尝得廉吏,其豪猾习以赇贿污令而为自恣。至君一切以法绳之,奸民大吏不便君之政者,往往诉于其 上。虽按覆率不能夺君所为。其州所下文符有不如理,必辄封还,州吏亦切齿,求君过失不可得,君 益不为之屈。其后民有讼田而君误断者,诉之,君坐被劾。已而县籍强壮为兵,有告讼田之民隐丁以 规避者,君笑曰:“是尝诉我者,彼冤民能自伸,此令之所欲也,吾岂挟此而报以罪邪!”因置之不 问。县民繇是知君为爱我。是岁西北初用兵,州县既大籍强壮,而讹言相惊,云当驱以备边,县民数 万聚邑中。会秋大雨霖,米踊贵绝粒,君发常平仓赈之。有司劾君擅发仓廪,君即具伏。事闻,朝廷 亦原之。又为其民正共税籍之失,而吏得岁免破产之患。逾年,政大洽,乃修孔子庙,作礼器,与其 邑人春秋释奠而兴于学。时予为乾德令,尝至其县,与其民言,皆曰:“吾邑不幸,有生而未识廉吏 者,而长老之民所记才一人,而继之者,今君也。”问其一人者,曰:“张及也。”推及之岁至于君 ,盖三十余年,是谓一世矣。呜呼!使民更一世而始得一良令,吏其可不慎择乎!君其可不惜其殁乎 ?其政之善者可遗而不录乎? 君用谷城之绩,迁大理寺丞,知新州,至则丁母夫人郑氏忧。服除,赴京师,道病,卒于宿州,实庆 历五年七月二十四日也。曾祖讳崇谦,连州桂阳令。祖讳文蔚,全州清湘令。父讳杞,不仕。君娶荥 阳郑氏,生子男二人:遵谊、遵微,皆举进士。女四人,长适进士胡纯臣,其三尚幼。铭曰: 强而仕,古之道。终中寿,不为夭。善在人,宜有后。铭于石,著不朽。 茅顺甫云:逸调。

x0c欧阳永叔
予友蔡君谟之弟曰君山,为开封府太康主簿。时予与君谟皆为馆阁校勘,居京师,君山数往来其兄家 ,见其以县事决于其府。府尹吴遵路,素刚,好以严惮下吏。君山年少位卑,能不慑屈,而得尽其事 之详。吴公独喜,以君山为能。予始知君山敏于为吏,而未知其他也。明年,君谟南归拜其亲。夏 ,京师大疫,君山以疾卒于县。其妻程氏,一男二女皆幼。县之人哀其贫,以钱二百千为其赙。程氏 泣曰:“吾家素以廉为吏,不可以此污吾夫。”拒而不受。于是又知君山能以惠爱其县人,而以廉化 其妻妾也。 君山间尝语予曰:“天子以六科策天下士,而学者以记问应对为事,非古取士之意也。吾独不然。 ”乃昼夜自苦为学。及其亡也,君谟发其遗稿,得十数万言,皆当世之务。其后逾年,天子与大臣讲 天下利害为条目,其所改更,于君山之稿十

得其五六。于是又知君山果天下之奇才也。
君山景祐中举进士,初为长谿县尉。县媪二子渔于海而亡,媪指某氏为仇,告县捕贼。县吏难之,皆 曰:“海有风波,岂知其不水死乎?且虽果为仇所杀,若尸不得,则于法不可理。”君山独曰:“媪 色有冤,吾不可不为理。”乃阴察仇家得其迹,与媪约曰:“吾与汝宿海上,期十日不得尸,则为媪 受捕贼之责。”凡宿七日,海水潮,二尸浮而至,验之皆杀也,乃捕仇家伏法。民有夫妇偕出,而盗 杀其守舍子者。君山亟召里民毕会,环坐而熟视之,指一人曰:“此杀人者也。”之果伏。众莫知其 以何术得也。长谿人至今喜道君山事多如此,曰:“前史所载能吏,号如神明,不过此也。”自天子 与大臣条天下事,而屡下举吏之法,尤欲官无小大,必得其材,方求天下能吏,而君山死矣!此可为 痛惜者也。 君山讳高,享年二十有八,以某年某月某日卒。今年君谟又归迎其亲,自太康取其柩以归,将以某年 某月某日葬于某所。且谓余曰:“吾兄弟始去其亲而来京师,欲以仕宦为亲荣。今幸还家,吾弟独以 柩归,甚矣,老者之爱其子也!何以塞吾亲之悲?子能为我铭君山乎?”乃为之铭曰: 呜呼!吾闻仁义之行于天下也,可使父不哭子,老不哭幼。嗟夫君山,不得其寿。父母七十,扶行送 柩。退之有言:死孰谓夭?子墓予铭,其传不朽。庶几以此,慰其父母。
欧阳永叔
公讳敞,字仲原父,姓刘氏,世为吉州临江人。自其皇祖以尚书郎有声太宗时,遂为名家。其后多闻 人,至公而益显。公举庆历六年进士,中甲科,以大理评事通判蔡州,丁外艰。服除,召试学士院 ,迁太子中允,直集贤院判登闻鼓院,吏部南曹尚书考功。于是夏英公既薨,天子赐谥曰文正。公曰 :“此吾职也。”即上疏言:谥者,有司之事也,且竦行不应法,今百司各得守其职,而陛下侵臣百 。疏凡三上,天子嘉其守,为更其谥曰“文庄”。公曰:“姑可以止矣。”权判三司开拆司,又权度 支判官,同修起居注。至和元年九月,召试,迁右正言,知制诏。宦者石全彬,以劳迁宫苑使,领观 察使,意不满,退而有愠言。居三日,正除观察使,公封还辞头不草制,其命遂止。
二年八月,奉使契丹。公素知虏山川道里,虏人道自古北口,回曲千余里,至柳河。公问曰:“自古 松亭趋柳河甚直而近,不数日可至中京,何不道彼而道此?”盖虏人常故迂其路,欲以国地险远夸使 者,且谓莫习其山川。不虞公之问也,相与惊顾羞愧,即吐其实,曰:“诚如公言!”时顺州山中有 异兽如马,而食虎豹,虏人不识,以问,公曰:

“此所谓也。”为言其形状声音皆是。虏人益叹服。

x0c三年,使还,以亲嫌求知扬州。岁余,迁起居舍人,徙知郓州,兼京东西路安抚使。居数月,召还 ,纠察在京刑狱,修玉牒,知嘉祐四年贡举,称为得人。 是岁,天子卜以孟冬袷,既廷告,丞相用故事,率文武官加上天子尊号。公上书言:尊号非古也,陛 下自宝元之郊,止群臣毋得以请,迨今二十年无所加,天下皆知甚盛德,奈何一旦受虚名而损实美 ?上曰:“我意亦谓当如此。”遂不允群臣请。而礼官前祫,请祔郭皇后于庙,自孝章以下四后在别 庙者,请毋合食。事下议,议者纷然。公之议曰:“春秋之义,不薨于寝,不称夫人,而郭氏以废薨 。按景祐之诏,许复其号,而不许其谥与祔,谓宜如诏书。”又曰:“礼于祫,未毁庙之主皆合食 ,而无帝后之限,且祖宗以来用之。《传》曰:‘祭从先祖。’宜如故。”于是皆如公言。 公既骤屈廷臣之议,议者已多仄目。既而又论吕溱过轻而责重,与台谏异,由是言事者亟攻之,公知 不容于时矣。会永兴阙守,因自请行,即拜翰林侍读学士,充永兴军路安抚使,兼知永兴军府事。长 安多富人右族,豪猾难治,犹习故都时态。公方发大姓范伟事,狱未具而公召,由是狱屡变,连年吏 不能决。至其事闻,制取以付御史台乃决,而卒如公所发也。 公为三州,皆有善政。在扬州,夺发运使冒占雷塘田数百顷予民,民至今以为德。其治郓、永兴,皆 承旱歉,所至必雨雪,蝗辄飞去,岁用丰稔,流亡来归,令行民信,盗贼禁止,至路不拾遗。 公于学博,自六经、百氏、古今传记,下至天文、地理、卜、医、数术、浮屠、老庄之说,无所不通 。其为文章,尤敏赡。尝直紫微阁,一日追封皇子公主九人,公方将下直,为之立马却坐,一挥九制 数千言,文辞典雅,各得其体。公知制诰七年,当以次迁翰林学士者数矣,久而不迁。及居永兴岁余 ,遂以疾闻。八年八月,召还,判三班院太常寺。 公在朝廷,遇事多所建明,如古渭州可弃,孟阳河不可开,枢密使狄青宜罢以保全之之类,皆其语在 士大夫间者。若其规切人主,直言逆耳,至于从容进见,开导聪明,贤否人物,其事不闻于外廷者 ,其补益尤多。故虽不合于世,而特被人主之知。方嘉祐中,嫉者众而攻之急,其虽危而得无害者 ,仁宗深察其忠也。及侍英宗讲读,不专章句解诂,而指事据经,因以讽谏,每见听纳,故尤奇其材 。已而复得惊眩疾,告满百日,求便郡。上曰:“如刘某者,岂易得也?”复赐以告。上每宴见诸学 士,时时问公少间否?赐以新橙五十,劳其良苦。疾少间,复

求外补,上怅然许之。出知卫州,未行 ,徙汝州。治平三年,召还,以疾不能朝,改集贤院学士,判南京留司御史台。熙宁元年四月八日 ,卒于官舍,享年五十。 呜呼!以先帝之知公,使其不病,其所以用之者,岂一翰林学士而止哉!方公以论事忤于时也,又有 构为谤语以怒时相者。及归自雍,丞相韩公方欲还公学士,未及而公病,遂止于此,岂非其命也夫! 公累官至给事中,阶:朝散大夫,勋:上轻车都尉,爵:开国彭城公,邑:户二千一百,实食者三百 。曾祖讳琠,赠大理评事。祖讳式,尚书工部员外郎,赠户部尚书。考讳立之,尚书主客郎中,赠工 部尚书。公再娶伦氏,皆侍御史程之女,前夫人先公早卒,后夫人以公贵,累封河南郡君。子男四人 :长定国,郊社掌座,早卒;次奉世,大理寺丞;次当时,大理评事;次安上,太常寺太祝。女三人 ,长适大理评事韩宗直,二尚幼。公既卒,天子推恩,录其两孙望、旦,一族子安世,皆试将作监主 簿。 公为人磊落明白,推诚自信,不为防虑,至其屡见侵害,皆置而不较,亦不介于胸中。居家不问有无 ,喜赒宗族。既卒,家无余财。与其弟攽,友爱尤笃。有文集六十卷,其为《春秋》之说,曰《传》 ,曰《权衡》,曰《说例》,曰《文权》,曰《意林》,合四十一卷;又有《七经小传》五卷,《弟 子记》五卷。而《七经小传》,今盛行于学者。二年十月辛酉,其弟攽与其子奉世等,葬公于祥符县 魏陵乡,祔于先墓,以来请铭。乃为铭曰: 呜呼!惟仲原父,学强而博,识敏而明。坦其无疑一以诚,见利如畏义必争。触机履险危不倾,畜大 不施夺其龄。惟其文章粲日星,虽欲有毁知莫能。维古圣贤皆后亨,有如不信考斯铭。
欧阳永叔

x0c翰林侍读学士、给事中梅公既卒之明年,其孤及其兄之子尧臣,来请铭以葬,曰:“吾叔父病且亟矣 ,犹卧而使我诵子之文,今其葬,宜得子铭以藏。”公之名在人耳目五十余年,前卒一岁,予始拜公 于许。公虽衰且病,其言谈词气,尚足动人,嗟予不及见其壮也。然尝闻长老道公咸平、景德之初 ,一遇真宗,言天下事合意,遂以人主为知己。当时搢绅之士,望之若不可及,已而摈斥流离四十年 间,白首翰林,卒老一州。嗟夫!士果能自为材邪?惟世用不用尔!故予记公终始,至于咸平、景德 之际,尤为详焉,良以悲其志也。 公讳询,字昌言,世家宣城。年二十六,进士及第,试校书郎、利丰监判官,迁将作监丞,知杭州仁 和县,又迁著作佐郎,举御史台推勘官,时亦未之奇也。咸平三年,与考进士于崇政殿,真宗过殿庐 中,一见以为

奇材,召试中书,直集贤院,赐绯衣银鱼。是时契丹数寇河北,李继迁急攻灵州,天子 新即位,锐于为治。公乃上书,请以朔方授潘罗支,使自攻取,是谓以蛮夷攻蛮夷。真宗然其言,问 谁可使罗支者?公自请行,天子惜之,不欲使蹈兵间。公曰:“苟活灵州而罢西兵,何惜一梅询 !”天子壮其言,因遣使罗支,未至,而灵州没于贼。召还,迁太常丞、三司户部判官,数访时事 ,于是屡言西北事。时边将皆守境不能出师,公请大臣临边督战,募游兵击贼,论曹玮、马知节才可 用,又论傅潜、杨琼败绩当诛,而田绍斌、王荣等,可责其效以赎过,凡数十事。其言甚壮,天子益 器其材,数欲以知制诰,宰相有言不可者乃已。其后继迁卒为潘罗支所困,而朝廷以两镇授德明,德 明顿首谢罪。河西平,天子亦再幸澶渊盟契丹,而河北之兵解,天下无事矣。 公既见疏不用,初坐断田讼失实,通判杭州,徙知苏州;又徙两浙转运使,还判三司开拆司,迁太常 博士,用封禅恩,迁祠部员外郎。又坐事出知濠州,以刑部员外郎为荆湖北路转运使,坐擅给驿马与 人奔丧而马死,夺一官,通判襄州,徙知鄂州,又徙苏州。天禧元年,复为刑部员外郎、陕西转运使 。灵州弃已久,公与秦州曹玮得胡芦河路,可出兵,无沙行之阻,而能径趋灵州,遂请玮居环庆,以 图出师。会玮入为宣徽使,不克而止。迁工部郎中,坐朱能反,贬怀州团练副使,再贬池州。天圣元 年,拜度支员外郎,知广德军,徙知楚州,迁兵部员外郎,知寿州,又知陕府。六年,复直集贤院 ,又迁工部郎中,改直昭文馆,知荆南府。召为龙图阁待制,纠察在京刑狱,判流内铨,改龙图阁直 学士,知并州。未行,迁兵部郎中、枢密直学士以往,就迁右谏议大夫,入知通进银台司,复判流内 铨,改翰林侍读学士、群牧使,迁给事中,知审官院,以疾出知许州。康定二年六月某日,卒于官。 公好学有文,尤喜为诗。为人严毅修洁,而材辩敏明,少能慷慨见奇真宗。自初召试,感激言事,自 以谓君臣之遇。已而失职逾二十年,始复直于集贤,比登侍从,而门生故吏、曩时所考进士,或至宰 相,居大官,故其视时人常以先生长者自处,论事尤多发愤。其在许昌,继迁之孙复以河西叛,朝廷 出师西方,而公已老,不复言兵矣。享年七十有八以终。 梅氏远出梅伯,世久而谱不明。公之皇曾祖讳超,皇祖讳远,皆不仕。父讳邈,赠刑部侍郎。夫人刘 氏,彭城县君。子五人:长曰鼎臣,官殿中丞,次曰宝臣,皆先公卒;次日得臣,太子中舍;次曰辅 臣,前将作监丞;次日清臣,大理评事。公

之卒,天子赠赙优恤,加得臣殿中丞,清臣卫尉寺丞。明 年八月某日,葬公宣州之某县某乡某原。铭曰: 士之所难,有蕴无时。伟欤梅公,人主知之!勇无不敢,惟义之为。困于翼飞,中垂以敛,一失其途 ,进退而坎。理不终穷,既晚而通。惟其寿考,福禄之隆。
欧阳永叔
公讳晔,字日华,于检校工部尚书讳托、彭城县君刘氏之室为曾孙,武昌县令讳郴、兰陵夫人萧氏之 室为孙,赠太仆少卿讳偃、追封潘原县太君李氏之室为第三子,于修为叔父。修不幸幼孤,依于叔父 而长焉。尝奉太夫人之教曰:“尔欲识尔父乎?视尔叔父,其状貌、起居、言笑,皆尔父也。”修虽 幼,已能知太夫人言为悲,而叔父之为亲也。 欧阳氏世家江南,伪唐李氏时,为庐陵大族。李氏亡,先君昆弟同时而仕者四人,独先君早世,其后 三人皆登于朝以殁。公咸平三年举进士甲科,历南雄州判官,随、阆二州推官,江陵府掌书记,拜太 子中允、太常丞博士、尚书屯田、都官二员外郎,享年七十有九,最后终于家,以庆历四年三月十日 ,葬于安州应城县高风乡彭乐村。于其葬也,其素所养兄之子修,泣而书曰:“呜呼!叔父之亡,吾

x0c先君之昆弟无复在者矣。其长养教育之恩,既不可报,而至于状貌、起居、言笑之可思慕者,皆不得 而见焉矣。惟勉而纪吾叔父之可传于世者,庶以尽修之志焉。” 公以太子中允监兴国军盐酒税,太常丞知汉州雒县,博土知端州桂阳监,屯田员外郎知黄州,迁都官 知永州,皆有能政。坐举人夺官,复以屯田通判歙州,以本官分司西京,托家于随,复迁都官于家 ,遂致仕。景祐四年四月九日卒。 公为人严明方质,尤以廉洁自持,自为布衣,非其义不辄受人之遗。少而所与亲旧,后或甚贵,终身 不造其门。其莅官临事,长于决断。初为随州推官,治狱之难决者三十六。大洪山奇峰寺聚僧数百人 ,转运使疑其积物多,而僧为奸利,命公往籍之。僧以白金千两馈公,公笑曰:“吾安用此!然汝能 听我言乎?今岁大凶,汝有积谷六七万石,能尽以输官而赈民,则吾不籍汝。”僧喜曰:“诺。”饥 民赖以全活。陈尧咨以豪贵自骄,官属莫敢仰视,在江陵用私钱诈为官市黄金,府吏持帖,强僚佐署 。公呵吏曰:“官市金,当有文符。”独不肯署。尧咨虽惮而止,然讽转运使出公,不使居府中。鄂 州崇阳,素号难治,乃徙公治之。至则决滞狱百余事。县民王明,与其同母兄李通争产累岁,明不能 自理,至贫为人赁舂。公折之一言,通则具伏,尽取其产巨万归于明,通退而无怨言。桂阳民有争舟 而相殴至死者,狱久不决。公自临其狱

,出囚坐庭中,去其桎梏而饮食之。食讫,悉劳而还于狱,独 留一人于庭。留者色动惶顾,公曰:“杀人者汝也。”囚不知所以然。公曰:“吾视食者皆以右手持 匕,而汝独以左。今死者伤在右肋,此汝杀之明也。”囚即涕泣曰:“我杀也,不敢以累他人。”公 之临事明辩,有古良吏决狱之术多如此。所居人皆爱思之。 公娶范氏,封福昌县君。子男四人,长曰宗颜,次曰宗闵,其二早亡。女一人,适张氏,亦早亡。铭 曰: 公之明足以决于事,爱足以思于人,仁足以施其族,清足以洁其身,而铭之以此,足以遗其子孙。
欧阳永叔
公讳颍,字孝叔。咸平三年举进士中第,初任峡州军事判官,有能名,即州拜秘书省著作佐郎,知建 宁县。未半岁,峡路转运使薛颜巡部至万州,逐其守之不治者。以谓继不治非尤善治者不能,因奏自 建宁县往代之。以治闻,由万州相次九领州,而治之一再至曰鄂州,二辞不行,初彭州,以母夫人老 不果行,最后嘉州,以老告不行,实治七州。州大者繁广,小者俗恶而奸,皆世指为难治者。其尤甚 曰歙州,民习律令,性喜讼,家家自为簿书,凡闻人之阴私,毫发坐起语言日时皆记之,有讼则取以 证。其视入狴牢,就桎梏,犹冠带偃箦,恬如也。盗有杀其民董氏于市,三年捕不获,府君至,则得 之以抵法。又富家有盗夜入启其藏者,有司百计捕之甚急,且又大购之,皆不获,有司苦之。公曰 :“勿捕与购。”独召富家二子,械付狱鞫之。州之吏民皆曰:“是素良子也。”大怪之,更疑互谏 。公坚不回,鞫愈急,二子服。然吏民犹疑其不胜而自诬,及其取所盗某物于某所皆是,然后曰 :“公神明也。”其治尤难者若是,其易可知也。 公刚果有气,外严内明,不可犯,以是施于政,亦以是持其身。初,皇考侍郎为许田令,时丁晋公尚 少,客其县,皇考识之曰:“贵人也。”使与之游,待之极厚。及公佐峡州,晋公荐之,遂拜著作。 其后晋公居大位用事,天下之士往往因而登荣显,而公屏不与之接。故其仕也,自著作佐郎、秘书丞 、太常博士、尚书屯田都官职方三员外郎郎中,皆以岁月考课次第,升知万、峡、鄂、歙、彭、鄂、 阆、饶、嘉州,皆所当得。及晋公败,士多不免,惟公不及。 明道二年,以老乞分司,有田荆南,遂归焉。以景祐元年正月二十六日终于家,年七十有三。祖讳某 ,赠某官;皇妣李氏,赠某县君。夫人曾氏,某县君,先亡。 公平生强力少疾病,居家忽晨起,作遗戒数纸,以示其嗣子景昱曰:“吾将终矣。”后三日乃终,而 嗣子景昱,能守其家如其戒。 欧氏出于禹。禹之后有越

王句践,句践之后有无强者,为楚威王所灭。无强之子皆受楚封,封之乌程 欧阳亭者,为欧阳氏。汉世有仕为涿郡守者,子孙遂北,有居冀州之渤海,有居青州之千乘,而欧阳

x0c仕汉世为博士,所谓欧阳尚书者也。渤海之欧阳,有仕晋者曰建,所谓“渤海赫赫,欧阳坚石”者也 。建遇赵王伦之乱,其兄子质南奔长沙。自质十二世生询,询生通,仕于唐,皆为长沙之欧阳,而犹 以渤海为封。通又三世而生琮,琮为吉州刺史,子孙家焉。自琮八世生万,万生雅,雅生高祖讳效 ,高祖生曾祖讳托,曾祖生皇祖武昌令讳郴,皇祖生公之父赠户部侍郎讳倣,皆家吉州,又为吉州之 欧阳。及公遂迁荆南,且葬焉,又为荆南之欧阳。呜呼!公于修,叔父也,铭其叔父,宜于其世尤详 。铭曰: 寿孰与之?七十而老;禄则自取,于取犹少。扶身以方,亦以从公;不变其初,以及其终。
欧阳永叔
庆历四年秋,予友宛陵梅圣俞,来自吴兴,出其哭内之诗而悲,曰:“吾妻谢氏亡矣。”丐我以铭而 葬焉。予诺之未暇作,居一岁中,书七八至,未尝不以谢氏铭为言。且曰:“吾妻故太子宾客讳涛之 女,希深之妹也。希深父子为时闻人,而世显荣,谢氏生于盛族,年二十以归吾,凡十七年而卒。卒 之夕,敛以嫁时之衣,甚矣,吾贫可知也!然谢氏怡然处之,治其家有常法,其饮食器皿,虽不及丰 侈,而必精以旨;其衣无故新,而浣濯缝纫必洁以完;所至官舍虽卑陋,而庭宇洒扫必肃以严;其平 居语言容止,必从容以和。吾穷于世久矣,其出而幸与贤士大夫游而乐,入则见吾妻之怡怡而忘其忧 ,使吾不以富贵贫贱累其心者,抑吾妻之助也。吾尝与士大夫语,谢氏多从户屏窃听之,间则尽能商 榷其人才能贤否,及时事之得失,皆有条理。吾官吴兴,或自外醉而归,必问曰:‘今日孰与饮而乐 乎?’闻其贤者也,则悦:否,则叹曰:‘君所交皆一时贤俊,岂其屈己下之邪?惟以道德焉,故合 者尤寡。今与是人饮而欢邪!’是岁南方旱,仰见飞蝗而叹曰:‘今西兵未解,天下重困,盗贼暴起 于江淮,而天旱且蝗如此。我为妇人,死而得君葬我幸矣。’其所以能安居贫而不困者,其性识明而 知道理多此类。呜呼!其生也迫吾之贫;而没也又无以厚焉,谓惟文字可以著其不朽,且其平生尤知 文章为可贵,殁而得此,庶几以慰其魂,且塞予悲,此吾所以请铭于子之勤也。”若此,予忍不铭? 夫人享年三十七,用夫恩封南阳县君,二男一女。以其年七月七日,卒于高邮。梅氏世葬宛陵,以贫 不能归也,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润州之某乡某原。铭曰: 高崖断谷兮,

京口之原;山苍水深兮,土厚而坚。居之可乐兮,卜者曰然。骨肉归土兮,魂气则天。 何必故乡兮,然后为安。
欧阳永叔
太常丞致仕吴君之夫人,曰北海郡君王氏,濰州北海人也。皇考讳汀,举明经不中,后为本州助教。 夫人年二十三,归于吴氏。天圣元年六月二日,以疾卒,享年三十有七。
夫人为人,孝顺俭勤。自其幼时,凡于女事,其保傅皆曰:“教而不劳。”组织纴,其诸女皆曰 :“巧莫可及。”其归于吴氏也,其母曰:“自吾女适人,吾之内事无所助。”而吴氏之姑曰:“自 吾得此妇,吾之内事不失时。”及其卒也,太常君曰:“举吾里中有贤女者莫如王氏。”于是娶其女 弟以为继室,而今夫人戒其家曰:“凡吾吴氏之内事,惟吾女兄之法是守,至今而不敢失。” 夫人有贤子曰奎,字长文,初举明经,为殿中丞,后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今为翰林学士、尚书兵 部员外郎、知制诰。夫人初用子恩追封福昌县君。其后长文贵显,以夫人为请。天子曰:“近臣吾所 宠也,有请其可不从?”乃追封夫人为北海郡君。长文号泣顿首曰:“臣奎不幸,窃享厚禄,不得及 其母,而天子宠臣以此,俾以报其亲,臣奎其何以报?”当是时,朝廷之士大夫,吴氏之乡党邻里

x0c,皆咨嗟叹息曰:“吴氏有子矣。” 嘉祐四年冬,长文请告于朝,将以明年正月丁酉葬夫人于郓州之鱼山,以书来乞铭。夫人生三男,曰 奎、奄、胃;今夫人生一男,曰参。女三人。孙男女九人。曾孙女二人。铭曰: 奎显矣,奄早亡,胃与参,仕方强。以一子,荣一乡。生虽不及殁有光,孙曾多有后愈昌。
王介甫
嘉祐八年六月某甲子,制曰:“朕初即位,大赉群臣,升朝者及其父母。具官某,父具官某,率德蹈 义,不躬荣禄,能教厥子,并为才臣,加赐名命,序诸卿位,所以劝天下之为人父者,岂特以慰孝子 之心哉!可特赠卫尉卿。”翌日某甲子,中书下其书告第,又副其书赐宽等以待墓焚。宽等受书,焚 其副墓上,乃撰次卫尉官世行治始卒,来请曰:“先人赖天子庆施,赐之官三品矣;而墓碑未刻,惟 德善可以有辞于后世者,夫子实闻知。”某曰:“然。卫尉公墓隧,宜得铭久矣。”于是为序而铭焉 。序曰: 公姓李氏,故陇西人。七世祖讳某,始迁于光山;五世祖讳某,以其郡人王闽,从之,始为建安人。 曾祖讳某,祖讳某,皆不仕。考讳某,尝仕江南李氏,稍显矣,江南国除,又举进士,中等,以殿中 丞致仕,有学行,名能知人。赠其父大理评事,而己亦以子贵,赠至吏部尚书。游豫章,乐其湖山 ,曰:“吾必终于此。”于是又始为豫章人。尚书

之子,伯曰虚己,官至尚书工部侍郎,以才能闻天 下,其季则公也。 公讳某,字公济,少笃学,读书兼昼夜不息。一以进士举,不中,即以兄荫为郊社斋郎,再选福州闽 清、洪州靖安县尉,有能名。迁饶州余干县令,至则毁淫祠,取其材以为孔子庙,率县人之秀者兴于 学,豪宗大姓,敛手不敢犯法。州将、部使者,奏乞与京官,移之剧县,不报,而坐不觉狱卒杀人以 免。当是时,侍郎方以分司就第。公曰:“吾兄老矣,我得朝夕从之游,以洒扫先人庐冢,尚何求而 仕?”遂止不复言仕。侍郎之卒也,天子以公试秘书省校书郎,知江州德安县事,辞不就。后尝一至 京师,大臣交口劝说,欲官之,终以其不可强也。而晏元献公为公请,乃除太子洗马致仕。 初,尚书未老,弃其官以归。至侍郎,及公之退也,亦皆未老。自尚书至公,再世皆有子,而皆以严 治其家如吏治。江西士大夫慕其世德,称其家法。盖近世士多外自藩饰为声名,而内实罕能治其家。 及老,往往顾利冒耻,不知休息。公独父子兄弟能如此。呜呼!其可谓贤于人也已。 公事亲孝,比遭大丧,庐墓六年然后已。事兄与其寡姊,衣食药物,必躬亲之。及公老矣,二子就养 ,如公之为子弟也。宽,尝为江浙等路提点铸钱坑冶,又尝提点江南西路刑狱。定,亦再为洪州官 ,不去左右者十二年。皆以才能,为世闻人。以恩迁公官至尚书虞部郎中,阶至朝奉郎,勋至护军。 以嘉祐四年七月某甲子,卒于豫章之第室,年八十九。 夫人长寿县君赵氏,先公卒八年。既葬矣,五年某月某甲子,以公葬于夫人之墓左曰雷冈,在新建县 之桃花乡新里。夫人故衢州人,某官湘之女。湘有文行,尚书与为友,故为公娶其女。子三人:宽、 定、实。实守秘书省正字,早世。于公之葬也,宽为尚书司勋员外郎,定为尚书库部员外郎。女子二 人,已嫁。孙二十有一人,曾孙十有五人,皆率公教,无违者。公既葬,而二子以恩赠公卫尉卿云。 铭曰: 李世大家,陇西其先,于唐之季,再世光山,移遁于闽,岭海之间。乃生尚书,节行有伟,始来江南 ,考室章水。绳绳二子,隐显兼荣,孰多厚禄?其季维卿。幼壮躬孝,唯君之践。能不尽用,止于一 县。退以德义,厘身于家。外内肃雝,人不疵嗟。亦有二子,维天子使。父曰往矣,致而臣身;子曰 归哉,以宁吾亲。以率其妇,左右恂恂;以官就侍,天子之仁。既具祉福,考终大耄。追荣于幽,乃 赐卿号。伐石西山,作为螭龟。营之墓上,勒此铭诗。 鼐按:《挥塵录》载:李定,一扬州人,倾

x0c苏子瞻者;一洪州人,字仲求,欲与赛神会,苏子美

拒之,致兴大狱者。然则此卫尉卿,盖仲求之父 。此碑文作于嘉祐五年,即宝元元年。后七年,为庆历五年,乃有赛神会之事,宜荆公尚为作文也。 又按《李虚己传》,卫尉之名虚舟,其父名寅。又载:定官为司农少卿,为吏有能名,而不及其倾子 美事。意《宋史》亦取志状之类为之传,而不复考定耳。
王介甫
君少学问勤苦,寄食浮屠山中,步行借书数百里,升楼诵之,而去其阶,盖数年而具众经,后遂博极 天下之书。属文操笔布纸,谓为方思,而数百千言已就。以天圣五年,同学究出身,补滁州来安县主 簿,洪州右司理。再举进士甲科,迁大理寺丞,知常州晋陵县,移知浔州。浔当是时,人未趋学,乃 改作庙学,召吏民子弟之秀者,亲为据案讲说,诱劝以文艺。居未几,旁州士皆来学,学者由此遂多 。以选,通判耀州,兵士有讼财而不直者,安抚使以为直,君争之不得,乃奏决于大理;大理以君所 争为是,而用君议编于敕。 庆历二年,擢为监察御史里行,于是奏弹狄青不当沮败刘沪水洛城事;又因日食言阴盛,以后宫为戒 。仁宗大猎于城南,卫士不及整而归以夜;明日将复出,有雉陨于殿中。君奏疏,即是夜有诏止猎。 蛮唐和寇湖南,以君安抚,奏事有所不合,因自劾。乃知复州,又通判金州,知汉阳军、吉州,稍迁 至尚书都官员外郎,提点江南西路刑狱。有言常平岁凶,当稍贵其粟以利籴本者,诏从之。君言此非 常平本意也,诏又从之。依智高反,君即出兵二千于岭,以助英、韶,会除广西转运使,驰至所部 ,而智高方煽。天子出大臣、部诸将兵数万击之,君驱散亡残败之吏民,转刍米于惶扰卒急之间。又 以余力督守吏治城堑,修器械。属州多完,而师饱以有功,君劳居多。以劳,迁尚书司封员外郎。初 ,君请斩大将之北者,发骑军以讨贼。及后贼所以破灭,皆如君计策。军罢而人重困,方恃君绥抚 ,君乘险阻,冒瘴毒,经理出入,起居无时,以嘉祐二年二月七日卒于治所,年五十六。官至尚书工 部郎中,散官至朝奉郎,勋至上轻车都尉。 君所为州,整齐其大体,阔略其细故。与宾客谈说,弦歌饮酒,往往终日。而能听用佐属,尽其力 ,事以不废。在御史言事,计曲直利害如何,不顾望大臣,以此无助。所为文,自少及终,以类集之 ,至百卷。天德、地业、人事之治,掇拾贯穿,无所不言,而诗为多。 君讳抗,字和叔,姓孙氏,得姓于卫,得望于富春。其在黟县,自君之高祖弃广陵以避孙儒之乱。至 君曾大父讳师睦,以善治生致富。岁饥,贱出米谷,以斗升付籴者,得欢心于乡里。大父讳旦,始尽 弃其产

,而能招士以教子。父讳遂良,当终时,君始十余岁。后以君故赠尚书职方员外郎。君初娶张 氏,又娶吴氏,又娶舒氏,封太康县君。五男子,適、邈、迪、适、遘。適常从予游,年十四,论议 著书,足以惊人,终永州军事推官。邈,今潞州上党县令,亦好学能文。状君行以求铭者,邈也。君 之卒也,天子以适试秘书省校书郎。二女子,一嫁试秘书省校书郎 一本作“太庙斋郎” 李简夫,一 尚幼。 一本作“嫁进士郑安平”。 以其卒之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葬黟县怀远乡上林村。 歙之为州,在山岭涧谷崎岖之中。自去五代之乱百年,名士大夫亦往往而出,然不能多也。黟尤僻陋 ,中州能人贤士之所不至。君孤童子,徒步宦学,终以就立,为朝廷显用。论次终始,作为铭诗,岂 特以显孙氏而慰其子孙?乃亦以诒其乡里。铭曰: 在仁宗世,蛮跳不制,馈师牧民,实有肤使。践艰乘危,条变画奇。瘭毒既除,膏熨以治。方迁既陨 ,哀暨山夷。维此肤使,文优以仕,禄则不殖,其书满笥。书藏于家,铭在墓前,以告黟人,孙氏之 阡。
王介甫

x0c右正言、宝文阁待制、特赠右谏议大夫汝阴常公,以熙宁十年二月己酉卒,以五月壬申葬。临川王某 志其墓曰: 公学不期言也,正其行而已;行不期闻也,信其义而已。所不取也,可使贪者矜焉,而非雕斫以为廉 ;所不为也,可使弱者立焉,而非矫抗以为勇。官之而不事,召之而不赴,或曰必退者也,终此而已 矣。及为今天子所礼,则出而应焉。于是天子悦其至,虚己而问焉,使莅谏职以观其迪己也,使董学 政以观其造士也。公所言乎上者无传,然皆知其忠而不阿;所施乎下者无助,然皆见其正而不苟。《 诗》曰:“胡不万年。”惜乎既病而归死也!自周道隐,观学者所取舍,大抵时所好也。违俗而适己 ,独行而特起,呜呼!公贤远矣。传载公久,莫如以石。石可磨也,亦可泐也,谓公且朽,不可得也 。 秩为谏臣,无所献替,荆公以所亲厚为之饰词。然文特峻而曲。
王介甫
淮之南有善士三人,皆居于真州之扬子。 杜君者,寓于医,无贫富贵贱,请之辄往;与之财,非义,辄谢而不受。时时穷空,几不能以自存。 而未尝有不足之色,盖善言性命之理,而其心旷然无累于物。而予尝与之语,久之而不厌也。 徐君,忠信笃实,遇人至谨,虽疾病,召筮,不正衣巾不见。寓于筮,日得百数十钱则止,不更筮也 。能为诗,亦好属文,有集若干卷。两人者以医、筮,故多为贤士大夫所知,而征君独不闻于世。 征君者,讳某,字某,事其母夫人至孝。于乡里,恂恂恭谨,乐振人之穷急,而未尝与人校曲

直。好 蓄书,能为诗。有子五人,而教其三人为进士,某今为某官,某今为某官,某亦再贡于乡。征君与两 人者相为友,至欢而莫逆也。两人者,皆先征君以死,而征君以某年某月某甲子终于家,年七十七。 噫!古者一乡之善士,必有以贵于一乡,一国之善士,必有以贵于一国。此道亡也久矣,余独私爱夫 三人者,而乐为好事者道之。而征君之子又以请,于是书以遗之,使之镵诸墓上。 杜君讳婴,字太和。徐君讳仲坚,字某。
王介甫
宋故朝请大夫、给事中、知郓州军州事、兼管内河堤劝农同群牧使、上护军、鲁郡开国侯、食邑一千 六百户实封二百户、赐紫金鱼袋孔公者,尚书工部侍郎、赠尚书吏部侍郎讳勖之子,兖州曲阜县令、 袭封文宣公、赠兵部尚书讳仁玉之孙,兖州泗水县主簿讳光嗣之曾孙,而孔子之四十五世孙也。其仕 当今天子天圣、宝元之间,以刚毅谅直,名闻天下。尝知谏院矣,上书请明肃太后归政天子,而廷奏 枢密使曹利用、上御药罗崇勋罪状。当是时,崇勋操权利,与士大夫为市,而利用悍强不逊,内外惮 之。尝为御史中丞矣,皇后郭氏废,引谏官、御史伏阁以争,又求见上,皆不许,而固争之,得罪然 后已。盖公事君之大节如此。此其所以名闻天下,而士大夫多以公不终于大位,为天下惜者也。 公讳道辅,字厚济。初以进士释褐,补宁州军事推官。年少耳,然断狱议事,已能使老吏惮惊。遂迁 大理寺丞,知兖州仙源县事,又有能名。其后尝直史馆,待制龙图阁,判三司理欠凭由司,登闻检院 ,吏部流内铨,纠察在京刑狱,知许、徐、兖、郓、泰五州,留守南京,而兖、郓御史中丞皆再至。 所至官治,数以争职不阿,或绌或迁,而公持一节以终身,盖未尝自绌也。

x0c其在兖州也,近臣有献诗百篇者,执政请除龙图阁直学士。上曰:“是诗虽多,不如孔某一言。”乃 以公为龙图阁直学士。于是人度公为上所思,且不久于外矣。未几,果复召以为中丞,而宰相使人说 公稍折节以待迁。公乃告以不能,于是又度公且不得久居中,而公果出。初,开封府吏冯士元坐狱 ,语连大臣数人,故移其狱御史。御史劾士元罪,止于杖,又多更赦。公见上,上固怪士元以小吏与 大臣交私,污朝廷,而所坐如此,而执政又以谓公为大臣道地,故出知郓州。 公以宝元二年如郓,道得疾,以十二月壬申卒于滑州之韦城驿,享年五十四。其后诏追复郭皇后位号 ,而近臣有为上言公明肃太后时事者。上亦记公平生所为,故特赠公尚书工部侍郎。 公夫人金城郡君尚氏,尚书都官员外郎讳宾之女。生二男子:曰淘,今为尚书屯田员外

郎;曰宗翰 ,今为太常博士,皆有行治世其家。累赠公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兵部侍郎,而以嘉祐七年十月壬寅 ,葬公孔子墓之西南百步。
公廉于财,乐振施,遇故人子,恩厚尤笃。而尤不好鬼神祥事。在宁州,道士治真武像,有蛇穿其前 ,数出近人,人传以为神。州将欲视验以闻,故率其属往拜之,而蛇果出,公即举笏击蛇杀之。自州 将以下皆大惊,已而又皆大服,公由此始知名。然余观公数处朝廷大议,视祸福无所择,其智勇有过 人者,胜一蛇之妖,何足道哉!世多以此称公者,故余亦不得而略也。铭曰: 展也孔公,维志之求,行有险夷,不改其辀。权强所忌,谗谄所仇,考终厥位,宠禄优优。维皇好直 ,是锡公休,序行纳铭,为识诸幽。 茅顺甫云:荆公第一首志铭。须看他顿挫纡徐,往往序事中伏 议论,风神萧飒处。又云:于序事中一一点缀,而风韵焕发,若顺江流而看两岸之山,古人所谓“应 接不暇”。
王介甫
田氏故京兆人,后迁信都,晋乱,公皇祖太傅入于契丹。景德初,契丹寇澶州,略得数百人,以属皇 考太师,太师哀怜之,悉纵去,因自脱归中国,天子以为廷臣,积官至太子率府率以终。为人沉悍笃 实,不苟为笑语。生八男子,多知名,而公为长子。 公少卓荦有大志,好读书,书未尝去手,无所不读,盖亦无所不记。其为文章,得纸笔立成,而闳博 辨丽称天下。初举进士,赐同学究出身,不就。后数年,遂中甲科,补江宁府观察推官,以母英国太 夫人丧罢去。除丧,补楚州团练判官,用举者监转般仓,迁秘书省著作佐郎;又对贤良方正策为第一 ,迁太常丞,通判江宁府。数上书言事,召还,将以为谏官。方是时,赵元昊反,夏英公、范文正公 经略陕西,言臣等才力薄,使事恐不能独办,请得田某自佐。以公为其判官,直集贤院、参都总管军 事。自真宗弭兵,至是且四十年,诸老将尽死,为吏者不知兵法,师数陷败,士民震恐。二公随事镇 抚,其为世所善,多公计策。大将有欲悉数路兵出击贼者,朝廷许之矣,公极言其不可,乃止。又言 所以治边者十四事,多听用。 还为右正言,判三司理欠凭由司,权修起居注,遂知制诰,判国子监。于是陕西用兵未已,人大困 ,以公副今宰相枢密副使韩公宣抚。自宣抚归,判三班院,而河北告兵食阙,又以公往视。而保州兵 士杀通判,闭城为乱,又以公为龙图阁直学士、知成德军真定府定州安抚使,往执杀之。论功,迁起 居舍人,又移秦凤路都总管经略安抚使,知秦州。遭太师丧,辞起复者久之,上使中贵人手敕趣公 ,公不得已,则乞归葬然后起。既葬,托边事

求见上,曰:“陛下以孝治天下,方边鄙无事,朝廷不 为无人,而区区犬马之心,尚不得自从,臣即死,知不瞑矣。”因泫然泣数行下。上视其貌甚瘠,又 闻其言悲之,乃听终丧。盖帅臣得终丧,自公始。 服除,以枢密直学士为泾原路兵马都总管、经略安抚使知渭州,遂自尚书礼部郎中迁右谏议大夫,知 成都府,充蜀梓利夔兵马铃辖。西南夷侵边,公严兵惮之,而诱以恩信,即皆稽颡。蜀自王均、李顺 再乱,遂号为易动,往者得便宜决事,而多擅杀以为威,至虽小罪,犹并妻子迁出之蜀,流离颠倒 ,有以故死者。公拊循教诲,儿女子畜其人,至有甚恶,然后绳以法。蜀人爱公,以继张忠定,而谓 公所断治为未尝有误。岁大凶,宽赋减徭,发廪以救之,而无饿者。事闻,赐书奖谕,迁给事中,以

x0c守御史中丞充理检使召焉。未至,以为枢密直学士权三司使,既而又以为龙图阁学士、翰林学士,又 迁尚书礼部侍郎,正其使号。 自景德会计,至公始复钩考财赋,尽知其出入,于是人多景德矣,岁所出,乃或多于人。公以为厚敛 疾费如此,不可以持久。然欲有所扫除变更,兴起法度,使百姓得完其蓄积而县官亦以有余,在上与 执政所为,而主计者不能独任也。故为《皇祐会计录》上之,论其故,冀以寤上。上固恃公欲以为大 臣,居顷之,遂以为枢密副使,又以检校太傅充枢密使。公自常选数年,遂任事于时,及在枢密为之 使,又超其正,天下皆以为宜。顾尚有恨公得之晚者。 公行内修,于诸弟尤笃。为人宽厚长者,与人语款款若恐不得当其意。至其有所守,人亦不能移也。 自江宁归,宰相私使人招之,公谢不往。及为谏官,于小事近功,有所不言,独常从容为上言为治大 方而已。范文正公等,皆士大夫所望以为公卿,而其位未副。公得间,辄为上言之,故文正公等未几 皆见用。当是时,上数以天下事责大臣,慨然欲有所为,盖其志多自公发。公所设施,事趣可,功期 成,因能任善,不必己出,不为独行异言以峙声名,故功利之在人者多,而事迹可记者止于如此。 嘉祐三年十二月,暴得疾,不能兴。上闻悼骇,敕中贵人太医问视,疾加损辄以闻。公即辞谢求去位 ,奏至十四五,犹不许,而公求之不已,乃以为尚书右丞、观文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提举景灵宫 事,而公求去位终不已,于是遂以太子少傅致仕。致仕凡五年,疾遂笃,以八年二月乙酉薨于第,享 年五十九。号推诚保德功臣,阶特进,勋上柱国,爵开国京兆郡公,食邑三千五百户、实封八百户。 诏赠公太子太傅,而赙赐之甚厚。 公讳况,字元均。皇曾祖讳祐,赠

太保。皇祖讳行周,赠太傅。皇考讳延昭,赠太师。妻富氏,封永 嘉郡夫人,今宰相河南公之女弟也。无男子,以弟之子至安为主后。女子一人,尚幼。田氏自太师始 占其家开封,而葬阳翟,故今以公从太师葬阳翟之三封乡西吴里。于是公弟右赞善大夫洵来曰:“卜 葬公,利四月甲午,请所以志其圹者。”盖公自佐江宁以至守蜀,在所辄兴学,数亲临之以进诸生。 某少也与公弟游,而公所进以为可教者也,知公为审。铭曰: 田室于姜,卒如龟祥。后其孙子,旷不世史,于宋继显,自公攸始。奋其华蕤,配实之美。乃发帝业 ,深宏卓炜;乃兴佐时,宰饪调胹。文驯武克,内外随施,亦有厚仕,孰无众毁,公独使彼,若荣豫 己。维昔皇考,敢于活人,传祉在公,不集其身。公又多誉,公宜难老,胡此殆疾,不终寿考?掩诗 于幽,为告永久。 海峰先生云:直序作一气奔泻之势,而终有提掇起伏,故情事屈曲,而气势直达 。
王介甫
治平元年五月六日,荆湖北路转运判官、尚书屯田郎中刘君,年五十四,以官卒。三年,卜十月某日 ,葬真州扬子县蜀冈,而子洙以武宁章望之状来求铭。噫!余故人也。为序而铭焉。序曰: 君讳牧,字先之,其先杭州临安县人。君曾大父讳彦琛,为吴越王将有功,刺衢州,葬西安,于是刘 氏又为西安人。当太宗时,尝求诸有功于吴越者录其后,而君大父讳仁祚,辞以疾。及君父讳知礼 ,又不仕,而乡人称为君子。后以君故,赠官至尚书职方郎中。 君少则明敏,年十六,求举进士不中,曰:“有司岂枉我哉!”乃多买书,闭户治之。及再举,遂为 举首。起家饶州军事推官。与州将争公事,为所挤,几不免。及后将范文正公至,君大喜曰:“此吾 师也!”遂以为师。文正公亦数称君,勉以学。君论议仁恕,急人之穷,于财物无所顾计,凡以慕文 正公故也。弋阳富人为客所诬,将抵死,君得实,以告。文正公未甚信,然以君故,使吏杂治之,居 数日,富人得不死。文正公由此愈知君,任以事。岁终,将举京官,君以让其同官有亲而老者。文正 公为叹息许之,曰:“吾不可以不成君之善。”及文正公安抚河东,乃始举君可治剧,于是君为兖州 观察推官。又学《春秋》于孙复,与石介为友。州旱、蝗,奏便宜十余事,其一事请通登莱盐商,至 今以为赖。

x0c改大理寺丞,知大名府馆陶县,中贵人随契丹使往来多扰县,君视遇有理,人吏以无所苦。先是多盗 ,君用其党推逐,有发辄得,后遂无为盗者。诏集强壮刺其手为义勇,多惶怖,不知所为,欲走。君 谕以诏意,为言利害,皆就刺,欣然曰:“刘君不吾

欺也。”留守称其能,虽府事,往往咨君计策。 用举者通判广信军,以亲老不行,通判建州。当是时,今河阳宰相富公,以枢密副使使河北,奏君掌 机宜文字。保州兵士为乱,富公请君抚视,君自长垣乘驿至其城下,以三日,会富公罢出,君乃之建 州,方并属县诸里,均其徭役,人大喜,而遭职方君丧以去。通判青州,又以母夫人丧罢。又通判庐 州。 朝廷弛茶榷,以君使江西,议均其税,盖期年而后反。客曰:“平生闻君敏而敢为,今濡滞若此,何 故也?”君笑曰:“是固君之所能易也,而我则不能。且是役也,朝廷岂以为他?亦曰爱人而已。今 不深知其利害,而苟简以成之,君虽以吾为敏,而人必有不胜其弊者。”及奏事皆听,人果便之。除 广南西路转运判官,于是修险阨,募丁壮,以减戍卒,徙仓便输,考摄官功次,绝其行赇。居二年 ,凡利害无所不兴废。乃移荆湖北路,至,逾月卒。家贫无以为丧,自棺椁诸物,皆荆南士人为具。 君娶江氏,生五男二女。男曰洙、沂、汶,为进士。洙以君故,试将作监主簿,余尚幼。 初,君为范、富二公所知,一时士大夫争誉其材,君亦慨然自以当得意。已而迍邅流落,抑没于庸人 之中,几老矣,乃稍出为世用,若将有以为也。而既死,此爱君者所为恨惜,然士之赫赫为世所愿者 可睹矣。以君始终得丧相除,亦何负彼之有?铭曰: 嗟乎刘君,宜寿而显,何畜之久,而施之浅?虽或止之,亦或使之。唯其有命,故止于斯。
王介甫
君讳平,宇秉之,姓许氏。余尝谱其世家,所谓今泰州海陵县主簿者也。 君既与兄元相友爱称天下,而自少卓荦不羁,善辨说,与其兄俱以智略为当世大人所器。宝元时,朝 廷开方略之选,以招天下异能之士,而陕西大帅范文正公、郑文肃公,争以君所为书以荐。于是得召 试为太庙斋郎,已而选泰州海陵县主簿。贵人多荐君有大才,可试以事,不宜弃之州县。君亦常慨然 自许,欲有所为,然终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离世异俗,独行其意,骂讥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无众人之求,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其龃 龉固宜。若夫智谋功名之士,窥时俯仰,以赴势物之会,而辄不遇者,乃亦不可胜数。辨足以移万物 ,而穷于用说之时;谋足以夺三军,而辱于右武之国。此又何说哉!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 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之扬子县甘露乡某所之原。夫人李氏。子男环,不仕 ;璋,真州司户参军;琦,太庙斋郎;琳,进士。女子五人,已嫁二人,进士周奉先,泰州泰兴令陶 舜元。铭曰: 有拔而起

之,莫挤而止之。呜呼许君,而已于斯,谁或使之! 海峰先生云:以议论行序事,而感叹 深挚,跌荡昭朗,荆公此等志文最可爱。鼐按:《宋史•许元传》,元固趋势之士,平盖亦非君子 ,故介甫语含讥刺。
王介甫
吾友深父,书足以致其言,言足以遂其志,志欲以圣人之道为己任,盖非至于命弗止也。故不为小廉 曲谨以投众人耳目。而取舍、进退、去就,必度于仁义。世皆称其学问文章行治,然真知其人者不多 ,而多见谓迂阔,不足趣时合变。嗟乎!是乃所以为深父也。令深父而有以合乎彼,则必无以同乎此

x0c矣。 尝独以谓天之生夫人也,殆将以寿考成其才,使有待而后显,以施泽于天下,或者诱其言以明先王之 道,觉后世之民。呜呼!孰以为道不任于天,德不酬于人?而今死矣。甚哉!圣人君子之难知也。以 孟轲之圣,而弟子所愿止于管仲、晏婴,况馀人乎!至于扬雄,尤当世之所贱简,其为门人者,一侯 芭而已。芭称雄书以为胜《周易》。《易》,不可胜也。芭尚不为知雄者。而人皆曰古之人生无所遇 合,至其没久而后世莫不知,若轲、雄者,其没皆过千岁,读其书,知其意者甚少,则后世所谓知者 ,未必真也。夫此两人以老而终,幸能著书,书具在,然尚如此。嗟乎!深父!其智虽能知轲,其于 为雄,虽几可以无悔。然其志未就,其书未具,而既早死,岂特无所遇于今,又将无所传于后?天之 生夫人也,而命之如此,盖非余所能知也。 深父讳回,本河南王氏。其后自光州之固始,迁福州之侯官,为侯官人者三世。曾祖讳某,某官。祖 讳某,某官。考讳某,尚书兵部员外郎。兵部葬颍州之汝阴,故今为汝阴人。深父尝以进士补亳州卫 真县主簿,岁余自免去。有劝之仕者,辄辞以养母。其卒以治平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年四十三。于是 朝廷用荐者以为某军节度推官,知陈州南顿县事。书下而深父死矣。夫人曾氏,先若干日卒。子男一 人,女二人,皆尚幼。诸弟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深父某县某乡某里,以曾氏祔。铭曰: 呜呼深父!维德之仔肩,以迪祖武。厥艰荒遐,力必践取。莫吾知庸,亦莫吾侮。神则尚反,归形此 土。
王介甫
君讳友直,姓章氏。少则卓越自放不羁,不肯求选举,然有高节大度过人之材。其族人郇公为宰相 ,欲奏而官之,非其好,不就也。自江、淮之上,海、岭之间,以至京师,无不游。将相大人豪杰之 士,以至间巷庸人小子,皆与之交际,未尝有所忤,莫不得其欢心,卒然以是非利害加之,而莫能见 其喜愠。视其心,若不知富贵贫贱之可以择而取也,颓然而已矣。昔列御寇、庄周,当文、武

末世 ,哀天下之士,沉于得丧,陷于毁誉,离性命之情,而自托于人伪,以争须臾之欲,故其所称述,多 所谓天之君子。若君者似之矣。
君读书通大指,尤善相人,然讳其术,不多为人道之。知音乐、书画、弈棋,皆以知名于一时。皇祐 中,近臣言君文章,善篆,有旨召试,君辞焉。于是太学篆石经,又言君善篆,与李斯、阳冰相上下 ,又召君,君即往。经成,除试将作监主簿,不就也。嘉祐七年十一月甲子,以疾卒于京师,年五十 七。娶辛氏,生二男,存孺为进士。五女子:其长嫁常州晋陵县主簿侍其,早卒,又娶其中女;次适 苏州吴县黄元;二人未嫁。 君家建安者五世,其先则豫章人也。君曾祖考讳某,仕江南李氏,为建州军事推官。祖考讳某,皇著 作佐郎,赠工部尚书。考讳某,京兆府节度判官。君以某年某月某甲子,葬润州丹阳县金山之东园。 铭曰: 弗缋弗雕,弗跂以为高。俯以狎于野,仰以游于朝。中则有实,视铭其昭。 海峰先生云:其来如春 水之骤至,故佳。
王介甫

x0c先生讳旼,字宁极,睦州桐庐县尉讳询之曾孙,赠国子博士讳延滔之孙,尚书都官员外郎讳昭亮之子 。自都官而上至孔子,四十五世。 先生尝欲举进士,已而悔曰:“吾岂有不得已于此邪?”遂居于汝州之龙兴山,而上葬其亲于汝。汝 人争讼之不可平者,不听有司,而听先生之一言;不羞犯有司之刑,而以不得于先生为耻。庆历七年 ,诏求天下行义之士,而守臣以先生应诏。于是朝廷赐之米帛,又敕州县除其杂赋。嘉祐二年,近臣 多言先生有道德可用,而执政度以为不肯屈,除守秘书省校书郎致仕。四年,近臣又多以为言,乃召 以为国子监直讲。先生辞,乃除守光禄寺丞致仕。五年,大臣有请先生为其属县者,于是天子以知汝 州龙兴县事。先生又辞,未听,而六月某日,先生终于家,年六十七。大臣有为之请命者,乃特赠太 常丞。至七年月日,弟为葬先生于尧山都官之兆,而以夫人李氏祔。李氏故大理评事昌符之女,生一 女,嫁为士人妻,而先物故。 先生事父母至孝,居丧如礼。遇人恂恂,虽仆奴不忍以辞气加焉。衣食与田桑有余,辄以赒其乡里 ,贷而后不能偿者,未尝问也。未尝疑人,人亦以故不忍欺之。而世之传先生者多异,学士大夫有知 而能言者,盖先生孝弟忠信,无求于世,足以使其乡人畏服之如此,而先生未尝为异也。先生博学 ,尤喜《易》,未尝著书,独《大衍》一篇传于世。考其行治,非有得于内,其孰能致此耶? 当汉之东徙,高守节之士,而亦以故成俗。故当世处士之闻,独多于后世。乃至于今,知名为贤而处 者

,盖亦无有几人。岂世之所不尚,遂湮没而无闻?抑士之趋操亦有待于世邪?若先生固不为有待于 世,而卓然自见于时,岂非所谓豪杰之士者哉!其可铭也已。铭曰: 有入而不出,以身易物;有往而不反,以私其佚。呜呼先生!好洁而无尤,匪佚之为私,维志之求。
王介甫
朝奉郎、尚书司封员外郎、充秘阁校理、新差通判永州军州兼管内劝农事、上轻车都尉、赐绯鱼袋晋 陵丁君卒。临川王某曰:“噫!吾僚也。方吾少时,辅我以仁义者。”乃发哭吊其孤,祭焉,而许以 铭。越三月,君壻以状至,乃叙铭赴其葬。 叙曰:君讳宝臣,字元珍,少与其兄宗臣,皆以文行称乡里,号为“二丁”。景祐中,皆以进士起家 。君为峡州军事判官,与庐陵欧阳公游,相好也。又为淮南节度掌书记。或诬富人以博,州将,贵人 也,猜而专,吏莫敢议,君独力争正其狱。又为杭州观察判官,用举者兼州学教授,又用举者迁太子 中允。知越州剡县,盖其始至,流大姓一人,而县遂治,卒除弊兴利甚众,人至今言之。于是再迁为 太常博士,移知端州。侬智高反,攻至其治所,君出战,能有所捕斩,然卒不胜,乃与其州人皆去而 避之,坐免一官。徙黄州,会恩,除太常丞,监湖州酒,又以大臣有解举者,迁博士,就差知越州诸 暨县。其治诸暨如剡,越人滋以君为循吏也。英宗即位,以尚书屯田员外郎编校秘阁书籍,遂为校理 ,同知太常礼院。 君直质自守,接上下以恕,虽贫困,未尝言利。于朋友故旧,无所不尽。故其不幸废退,则人莫不怜 ;少进也,则皆为之喜。居无何,御史论君尝废矣,不当复用,遂出通判永州,世皆以咎言者谓为不 宜。夫驱未尝教之卒,临不可守之城,以战虎狼百倍之贼,议今之法,则独可守死尔;论古之道,则 有不去以死,有去之以生。吏方操法以责士,则君之流离穷困,几至老死,尚以得罪于言者,亦其理 也。 君以治平三年,待阙于常州,于是再迁尚书司封员外郎,以四年四月四日卒,年五十八。有文集四十 卷。明年二月二十九日,葬于武进县怀德北乡郭庄之原。
君曾祖讳辉,祖讳谅,皆弗仕。考讳柬之,赠尚书工部侍郎。夫人饶氏,封晋陵县君,前死。子男隅 ,太庙斋郎;除、为进士;其季恩儿尚幼。女嫁秘书省著作佐郎、集贤校理同县胡宗愈,其季未嫁 ,嫁胡氏者,亦又死矣。铭曰:

x0c文于辞为达,行于德为充。道于古为可,命于今为穷。呜呼已矣!卜此新宫。
王介甫
孔子论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之孝,固有等矣,至其以事亲为始,而能竭吾才,则自圣人 至于士,其可以无憾焉一也。 余叔父讳师

锡,字某,少孤则致孝于其母,忧悲愉乐,不主于己,以其母而已。学于他州,凡被服、 饮食、玩好之物,苟可以惬吾母而力能有之者,皆聚以归,虽甚劳窘,终不废。丰其母以及其昆弟姑 姊妹,不敢爱其力之所能得;约其身以及其妻子,不敢慊其意之所欲为。其外行,则自乡党邻里,及 其尝所与游之人,莫不得其欢心。其不幸而蚤死也,则莫不为之悲伤叹息。夫其所以事亲能如此,虽 有不至,其亦可以无憾矣。 自庠序聘举之法坏,而国论不及乎闺门之隐。士之务本者,常诎于浮华浅薄之材。故余叔父之卒,年 三十七,数以进士试于有司,而犹不得禄赐以宽一日之养焉。而世之论土也,以苟难为贤,而余叔父 之孝,又未有以过古之中制也,以故世之称其行者亦少焉。盖以叔父自为,则由外至者,吾无意于其 间可也。自君子之在势者观之,使为善者不得职,而无以成名,则中材何以勉焉!悲夫! 叔父娶朱氏,子男一人,某,女子一人,皆尚幼。其葬也,以至和四年,祔于真州某县某乡铜山之原 皇考谏议公之兆。为铭,铭曰: 夭孰为之?穷孰为之?为吾能为,已矣无悲!
王介甫
马君讳遵,字仲途,世家饶州之乐平。举进士,自礼部至于廷,书其等皆第一。守秘书省校书郎,知 洪州之奉新县,移知康州。当是时,天子更置大臣,欲有所为,求才能之士,以察诸路,而君自大理 寺丞,除太子中允、福建路转运判官,以忧不赴。忧除,知开封县,为江淮荆湖两浙制置发运判官。 于是君为太常博士,朝廷方尊宠其使事以监六路,乃以君为监察御史,又以为殿中侍御史,遂为副使 。已而还之台,以为言事御史。至则弹宰相之为不法者,宰相用此罢,而君亦以此出知宣州。至宣州 一日,移京东路转运使,又还台为右司谏,知谏院,又为尚书礼部员外郎,兼侍御史、知杂事,同判 流内诠。数言时政,多听用。 始君读书,即以文辞辨丽称天下。及出仕,所至号为办治。论议条鬯,人反覆之而不能穷。平居颓然 ,若与人无所谐。及遇事有所建,则必得其所守。开封常以权豪请托不可治,客至有所请,君辄善遇 之无所拒,客退视其事,一断以法。居久之,人知君之不可以私属也,县遂无事。及为谏官御史,又 能如此。于是士大夫叹曰:“马君之智,盖能时其柔刚以有为也。” 嘉祐二年,君以疾求罢职以出,至五六,乃以为尚书吏部员外郎直龙图阁,犹不许其出。某月某甲子 ,君卒,年四十七。天子以其子某官某为某官,又官其兄子持国某官。夫人某县君郑氏,以某年某月 某甲子,葬君信州之弋阳县归仁乡襄沙之原。 君故与余善,余尝爱

其智略,以为今士大夫多不能如,惜其不得尽用,亦其不幸早世,不终于贵富也 。然世方惩尚贤任智之弊,而操成法以一天下之士,则君虽寿考,且终于贵富,其所畜亦岂能尽用哉 !呜呼!可悲也已。既葬,夫人与其家人谋,而使持国来以请曰:“愿有纪也。”使君为死而不朽 ,乃为之论次而系之以辞曰: 归以才能兮,又予以时;投之远途兮,使骤而驰;前无御者兮,后有推之,忽税不驾兮,其然奚为 ?哀哀茕妇兮,孰慰其思?墓门有石兮,书以余辞。 海峰先生云:序次与田太傅同一机法。

x0c王介甫
侬智高反广南,攻破诸州,州将之以义死者二人,而康州赵君,余尝知其为贤者也。 君用叔祖荫,试将作监主簿,选许州阳翟县主簿,潭州司法参军。数以公事抗转运使,连劾奏君,而 州将为君讼于朝,以故得无坐。用举者为温州乐清县令,又用举者就除宁海军节度推官,知衢州江山 县。断治出己,当于民心,而吏不能得民一钱,弃物道上,人无敢取者。余尝至衢州,而君之去江山 盖已久矣。衢人尚思君之所为,而称说之不容口。又用举者改大理寺丞,知徐州彭城县。祀明堂恩 ,改太子右赞善大夫,移知康州。至二月而侬智高来攻,君悉其卒三百以战,智高为之少却。至夜 ,君顾夫人取州印佩之,使负其子以匿,曰:“明日贼必大至,吾知不敌,然不可以去,汝留死无为 也。”明日战不胜,遂抗贼以死。于是君年四十二。兵马监押马贵者,与卒三百人亦皆死,而无一人 亡者。初,君战时,马贵惶忧,至不能食饮,君独饱如平时。至夜,贵卧不能著寝,君即大鼾,比明 而后寤。夫死生之故亦大矣,而君所以处之如此。呜呼!其于义与命,可谓能安之矣。 君死之后二日,而州司理谭必始为之棺敛。又百日而君弟至,遂护其丧归葬。至江山,江山之人老幼 相携扶祭哭,其迎君丧有数百里者。而康州之人,亦请于安抚使,而为君置屋以祠。安抚使以君之事 闻天子,赠君光禄少卿,官其一子觐右侍禁,官其弟子试将作监主簿,又以其弟润州录事参军师陟为 大理寺丞,签书泰州军事判官厅公事。 君讳师旦,字潜叔,其先单州之成武人。曾祖讳晟,赠太师。祖讳和,尚书比部郎中,赠光禄少卿。 考讳应言,太常博士,赠尚书屯田郎中。自君之祖,始去成武而葬楚州之山阳,故今为山阳人。而君 弟以嘉祐五年正月十六日,葬君山阳上乡仁和之原。于是夫人王氏亦卒矣,遂举其丧以祔。铭曰: 可以无祸,有功于时。玩君安荣,相顾莫为。谁其视死,高蹈不疑?呜呼康州!铭以昭之。 茅顺甫 云:此篇如秋水可掬。又云:王公文敛散曲折处

有法,皆得之天授,非人所及。
王介甫
君讳忱,字明叔,华阴杨氏子。少卓荦,以文章称天下。治《春秋》,不守先儒传注,资他经以佐其 说,其说超厉卓越,世儒莫能难也。及为吏,披奸发伏,振擿利害,大人之以声名权势骄士者,常逆 为君自绌,盖君有以过人如此。然峙其能,奋其气,不治防畛以取通于世,故终于无所就以穷。 初,君以父荫守将作监主簿,数举进士不中。数上书言事,其言有众人所不敢言者。丁文简公且死 ,为君求职,君辞焉。复用大臣荐,召君试学士院,又久之不就。积官至朝奉郎、行大理寺丞、通判 河中府事、飞骑尉。而坐小法,绌监蕲州酒税,未赴,而以嘉祐七年四月辛巳,卒于河南,享年三十 九。顾言曰:“焚吾所为书无留也,以柩从先人葬。”八年四月辛卯,从其父葬河南府洛阳县平乐乡 张封村。 君曾祖讳津。祖讳守庆,坊州司马,赠尚书左丞。父讳偕,翰林侍读学士,以尚书工部侍郎致仕,特 赠尚书兵部侍郎。娶丁氏,清河县君,尚书右丞度之女。子男两人:景略,守太常寺太祝,好书学能 自立;景彦,早卒。君有文集十卷,又别为《春秋正论》十卷,《微言》十卷,《通例》二十卷。铭 曰: 芒乎其孰始?以有厥美;昧乎其孰止?以终于此。纳铭幽宫,以慰其子。

x0c王介甫
君仲氏,讳讷,字朴翁,广济军定陶人。曾祖讳环,祖讳祚,皆弗仕。而至君父讳尹,始仕至曹州观 察支使,赠右赞善大夫。 君景祐元年进士,起家莫州防御推官。年少初官,然上下无敢易者。时传契丹且大扰边,朝廷使中贵 人来问,知州张崇俊未知所对。君策契丹无他为,具奏论之。崇俊喜曰:“朝廷必知非吾能为此,然 亦当善我能听用君也。”又权博州防御判官,以母夫人丧去。去三年,复权明州节度推官。县送海贼 数十人,狱具矣,君独疑而辨之,数十人者皆得雪。用举者改大理寺丞,知大名府清平、邛州临溪两 县,又通判解州。于是三迁为尚书屯田员外郎,而以皇祐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卒,年五十五。 君厚重有大志,不妄言笑,喜读书,为古文章,晚而尤好为诗,诗尤称于世。所在有声绩,然直道自 信,于权贵人不肯有所屈,故好者少,然亦多知其非常人也。其在越、蜀,士多从之学。当宝元、康 定间,言者喜论兵,然计不过攻守而已,君独推《书》所谓“食哉惟时,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 任人,蛮夷率服”为《御戎议》二篇。嗟乎!此流俗所羞以为迂而弗言者也,非明于先王之义,则孰 知夫中国安富尊强之为必出于此?君知此矣,则其自信不屈,宜以有所负而然,惜乎其未试也。 君初娶王氏

,尚书驾部郎中兰之女;又娶李氏,尚书虞部员外郎宋卿之女。三男子:伯达,为太常博 士;次伯适、伯同为进士。三女子:嫁殿中丞任庾,并州交城县尉崔绛,兴元府户曹参军任膺。博士 以熙宁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葬君于定陶之闵丘县,而以余之闻君也,来求铭。铭曰: 於戏朴翁,天偶人觭。翔其德音,而踬于时。
王介甫
庆历五年,河北都转运使、龙图阁直学士信都欧阳修,以言事切直,为权贵人所怒,因其孤甥女子有 狱,诬以奸利事。天子使三司户部判官、太常博士武功苏君,与中贵人杂治。当是时,权贵人连内外 诸怨恶修者,为恶言,欲倾修锐甚。天下汹汹,必修不能自脱。苏君卒白上曰:“修无罪,言者诬之 耳。”于是权贵人大怒,诬君以不直,绌使为殿中丞、泰州监税。然天子遂寤,言者不得意,而修等 皆无恙。苏君以此名闻天下。嗟乎!以忠为不忠,而诛不当于有罪,人主之大戒。然古之陷此者相随 属,以有左右之谗,而无如苏君之救,是以卒至于败亡而不寤。然则苏君一动,其功于天下岂小也哉 !苏君既出逐,权贵人更用事。凡五年之间,再赦,而君六徙,东西南北,水陆奔走辄万里。其心恬 然,无有怨悔。遇事强果,未尝少屈。盖孔子所谓刚者,殆苏君矣。
君又尝通判陕府。当葛怀敏之败,边告急,枢密使使取道路戍还之卒再戍仪、渭。于是延州还者千人 ,至陕闻再戍,大恐,即,聚谋为变。吏白闭城,城中无一人敢出。君徐以一骑出卒间,谕慰止之 ,而以便宜还使者。戍卒喜曰:“微苏君,吾不得生。”陕人曰:“微苏君,吾其掠死矣。”有令刺 陕西之民以为兵,敢亡者死。既而亡者得,有司治之以死,而君辄纵去,言上曰:“令民以死者,为 事不集也。事集矣,而亡者犹不赦,恐其众相聚而为盗。惟朝廷幸哀怜愚民,使得自反。”天子以君 言为然,而三十州之亡者皆不死。其后知坊州,州税赋之无归者,里正代为之输,岁弊大家数十,君 悉钩治使归其主。坊人不忧为里正,自苏君始也。 苏君讳安世,字梦得,其先武功人。后徙蜀,蜀亡,归于京师,今为开封人也。曾大考讳进之,率府 副率。大考讳继,殿直。考讳咸熙,赠都官郎中;君以进士起家三十二年, 方侍郎云:“起家

x0c”,自家起而尊用也,自荆公误用,而明代人遂有云以《尚书》起家,以《毛诗》起家者。鼐按:在 家曰居,出仕曰起,非必尊用也。曰“起家三十二年”,犹言仕三十二年尔。义自可通,不可以明人 之误而追贬荆公也。 其卒年五十九。为广西转运使,而官止于屯田员外郎者,以君十五年不求磨勘 也。君娶南阳郭

氏,又娶清河某氏。子四人:台文,永州推官;祥文,太庙斋郎;炳文,试将作监主 簿;彦文,未仕。女子五人:适进士会稽江松,单州鱼台县尉江山赵扬,三人尚幼。君既卒之三年 ,嘉祐二年十月庚午,其子葬君扬州之江都东兴宁乡马坊村。而太常博士知常州军州事临川王安石 ,为之铭曰: 皇有四极,周绥以福。使维苏君,奠我南服。亢亢苏君,不圆其方,不晦其明,君子之刚。其枉在人 ,我得吾直。谁怼谁愠?祗天之役。日月有丘,其下冥冥,昭君无穷,安石之铭。 王铚《默记》云 :欧阳文忠庆历中为谏官,锐意言事,大忤权贵。除修起居注知制诰,未几,以龙图阁直学士为河北 部运,令内侍供奉官王昭明同往,相度河事。公言:“侍从出使,故事无内臣同行之理,臣实耻之。 ”朝廷从之。会公甥张氏幼孤,鞠育于家,嫁侄晟,与仆陈谏犯奸。事发,鞠于开封府右军巡院。张 惧罪,图自解免,语引及公。军巡判官、著作佐郎孙揆止勘张与谏通事,不复枝蔓。宰相闻之,怒 ,再命太常博士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勘之,又差王昭明者监勘,盖以公前事欲令释憾也。昭明至狱 ,见安世所勘案牍,骇曰:“昭明在官家左右,无三日不说欧阳修,今省判所勘,乃迎合宰相意,加 以大恶,异日昭明吃剑不得。”安世闻之,大惧,竟不易揆所勘,但劾欧公用张氏资买田产立户事奏 之。宰相大怒。公既降知制诰,知滁州,而安世坐牒三司取录问人吏不闻奏,降殿中丞、泰州监税 ,昭明降寿春监税。其后王荆公为苏安世埋铭,盛称能回此狱,而世殊不知揆守之于前,昭明主之于 后,使安世不能有变改迎合也,则二人可谓奇士矣。
王介甫
临川吴氏,有子兴宗,字子善,年二十丧母,而其父以生事付之,则先日出以作,后日人以息。日午 矣,家一人未饭,其夫妇必尚空腹;天寒矣,家一人未纩,其夫妇必尚单衣。盖如此者二十年而父父 终,三十年而己死。凡嫁五妹,办数丧,又以其筋力之余,及于乡党。苟有故,必我劳人佚,先往后 归。而尤笃于友爱,见弟有过,则颜色愈温,须饮酒欢极之间,乃微示以意。既而即泣下,曰:“吾 亲属我以汝,吾所以不避艰险者,保汝而已。”其弟终感悟悔改为善士,以文学名于世。此待其弟乃 尔,若于他人,则绝口不涉其非。然里中少年闻其謦咳之音,往往逃匿;若匿不及,则俯首恐愧。而 尝有所絓,一至讼庭,及著械,同絓数十人为之皆哭,掌狱者惊起白守,守立免焉,其见畏爱多此类 !某谓其父为诸舅,甚知其所为,故于其弟子经孝宗之求志以葬也,为道而不辞。 子善尝应进士举,后专于耕养

,遂不复应。其死以治平四年八月九日,而十二月十五日,与其母黄氏 共葬于灵源村父墓之域中。父讳偃,亦有行义,用疾弗仕。祖讳表微,尚书屯田员外郎。曾相讳英 ,殿中丞。初妻姓王氏,一男良弼,皆前卒。再娶杨氏,生荛、适、枉,荛始九岁。而四女幼者一岁 云。
王介甫
许州长社县主簿葛君,讳良嗣,字兴祖。其先处州之丽水人,而兴祖之父徙居明州之鄞,兴祖葬其父 润州之丹徒,故今又为丹徒人矣。曾大父讳遇,不仕。大父讳盱,赠尚书都官郎中。父讳源,以尚书 度支郎中,终仁宗时。度支君三子,当天圣、景祐之间,以文有声,赫然进士中。先人尝受其挚,阅 之终篇,而屡叹葛氏之多子也。既而三子者,伯、仲皆蚤死,独其季在,即兴祖。 兴祖博知多能,数举进士,角出其上;而刻励修洁,笃于亲友,慨然欲有所为,以效于世者也。年四 十馀,始以进士出仕州县。馀十年,而卒穷于无所遇以死。嗟乎!命不可控引,而才之难恃以自见盖

x0c久矣。然兴祖于仕未尝苟,闻人疾苦,欲去之如在己;其临视虽细故,人不以属耳目者,必皆致其心 。论者多怪之,曰:“兴祖且老矣,弊于州县,而服勤如此。”余曰:“是乃吾所欲于兴祖。夫大仕 之则奋,小仕之则怠忽以不治,非知德者也。”兴祖闻之,以余之言为然。
兴祖娶胡氏,又娶郑氏,其卒年五十三,实治平二年三月辛巳。其葬以胡氏祔,在丹徒之长乐乡显扬 村,即其年十一月某甲子也。兴祖三男子,蘩、蕴皆有文学,蘩许州临颍县主簿,蕴邓州穰县主簿, 尚幼也。四女子,皆未嫁云。铭曰: 蹇于仕以为人尤,不愁施以年,孰主孰谋?无大憾于德,又将何求!
王介甫
君和易罕言,外如其中,言未尝极人过失。至论前世善恶,其国家存亡、治乱、成败所由,甚可听也 。尝所读书甚众,尤好古而学其辞,其辞又能尽其议论。年四十三,四以进士试于有司,而卒困于无 所就。其葬也,以皇祐六年某月日,抚州之金溪县归德乡石廪之原,在其舍南五里。当是时,君母夫 人既老,而子世隆、世范皆尚幼。三女子,其一卒,其二未嫁云。 呜呼!以君之有,与夫世之贵富而名闻天下者计焉,其独歉彼耶?然而不得禄以行其意,以祭以养以 遗其子孙以卒,此其士友之所以悲也。夫学者将以尽其性,尽性而命可知也;知命矣,于君之不得意 ,其又何悲耶!铭曰: 蕃君名,字彦弼,氏吴其先自姬出。以儒起家世冕黻,独成之难幽以折,厥铭维甥订君实。
王介甫
仙源县太君夏侯氏,济州巨野人。尚书驾部员外郎讳晟之子,翰林侍读学士、尚书户部侍郎谯公讳峤 之孙,赠太子

太师讳浦之曾孙,尚书兵部员外郎、知制诰、知邓州军州事、阳夏公谢氏讳绛之夫人 ,太常博士、通判汾州军州事景初之母,年二十三卒。后五年,葬杭州之富阳。于是时,阳夏公为太 常丞秘阁校理,博士生五岁矣,而其女兄一人亦幼。又十五年康定二年,博士举夫人如邓,以合于阳 夏公之墓,而临川王某书其碣曰: 夫人以顺为妇,而交族亲以谨;以严为母,而抚媵御以宽。阳夏公之名,天下莫不闻,而曰:“吾不 以家为恤六年于此者,夫人之相我也。”故于其卒,闻者欲其有后,而夫人之子果以才称于世。呜呼 !阳夏公之事在太史,虽无刻石,吾知其不朽矣。若夫夫人之善,不有以表之隧上,其能与公之烈相 久而传乎?此博士所以属予之意也。予读《诗》,惟周士大夫侯公之妃,修身饬行,动止以礼,能辅 佐劝勉其君子,而王道赖以成,盖其法度之教非一日,而其习俗不得不然也。及至后世,自当世所谓 贤者,于其家不能以独化,而夫人卓然如此,惜乎其蚤世也。顾其行治,虽列之于风以为后世观,岂 愧也哉!
王介甫

x0c夫人江宁黄氏,兼侍御史知永安场讳某之子,南丰曾氏赠尚书水部员外郎讳某之妇,赠谏议大夫讳某 之妻。凡受县君封者四:萧山、江夏、遂昌、雒阳。受县太君封者二:会稽、万年。男子四,女子三 。以庆历四年某月日,卒于抚州,寿九十有二。明年某月,葬于南丰之某地。 夫人十四岁无母,事永安府君至孝,修家事有法。二十三岁归曾氏,不及舅水部府君之养,以事永安 之孝事姑陈留县君,以治父母之家治夫家。事姑之党,称其所以事姑之礼。事夫与夫之党,若严上然 。视子慈,视子之党若子然。每自戒不处白人善否。有问之,曰:“顺为正,妇道也,吾勤此而已。 处白人善否,靡靡然为聪明,非妇人宜也。”以此为女与妇,其传而至于没,与为女妇时弗差也。故 内外亲,无老幼疏近,无智不能,尊者皆爱,辈者皆附,卑者皆慕之。为女妇在其前者,多自叹不及 ,后来者皆曰可矜法也。其言色在视听,则皆得所欲;其离别则涕洟不能舍。有疾皆忧,及丧来吊哭 ,皆哀有余。於戏!夫人之德如是,是宜有铭者。铭曰: 女子之德,煦愿愉愉,教堕弗行,妇妾乘夫,趋为亢厉,励之颛愚。猗嗟夫人!惟德之经。媚于族姻 ,柔色淑声。其究女初,不倾不盈。谁疑不信,来监于铭。
王介甫
临川王某曰:俗之坏久矣。自学士大夫多不能终其节,况女子乎!当是时,仙居县太君魏氏,抱数岁 之孤,专屋而闲居,躬为桑麻以取衣食。穷苦困厄久矣,而无变志,卒就其子以能有家,受封于朝而 为里贤母。呜呼!

其可铭也,于其葬为序而铭焉。 序曰:魏氏其先江宁人。太君之曾祖讳某,光禄寺卿,祖讳某,池州刺史,考讳某,太子谕德,皆江 南李氏时也。李氏国除,而谕德易名居中,退居于常州,以太君为贤,而选所嫁,得江阴沈君讳某 ,曰:“此可以与吾女矣。”于是时,太君年十九,归沈氏。归十年,生两子,而沈君以进士甲科 ,为广德军判官以卒。太君亲以《诗》《论语》《孝经》教两子。两子就外学时,数岁耳,则已能诵 此三经矣。其后子回为进士,子遵为殿中丞、知连州军州,而太君年六十有四,以终于州之正寝,时 皇祐二年六月庚辰也。嘉祐二年十二月庚申,两子葬太君江阴申港之西怀仁里,于是遵为太常博士、 通判建州军州事,而沈君赠官至太常博士。铭曰: 山朝于跻,其下惟谷,缵我博士,夫人之淑。其淑维何?博士其家,二子翼翼,萼跗其华。诜诜诸孙 ,其实其葩。孰云其昌?其始萌芽。皇有显报,曰维在后。硕大蕃衍,刲牲以告。视铭考施,夫人之 效。
王介甫
尚书祠部郎中、赠户部侍郎安陆郑公讳纾之夫人,追封汝南郡太君李氏者,尚书驾部郎中、赠卫尉卿 文蔚之子也,光州仙居县令,赠工部员外郎讳岵之孙。以祥符九年嫁,至天圣九年,年三十二,以八 月壬辰,卒于其夫为安州应城县主簿之时。后三十七年,为熙宁元年八月庚申,祔于其夫安陆太平乡 进贤里之墓。于是夫人两子:狝为秘书丞,知潭州攸县;獬为翰林学士、尚书兵部员外郎,知制诰。 一女子,嫁郊社斋郎张蒙山。 夫人敏于德,详于礼,事皇姑称孝,内谐外附,上下裕如。郑公大姓,尝以其富主四方之游士。至侍 郎则始贫而专于学,夫人又故富家,尽其资以助宾祭。补纫浣濯,僖爨朝夕,人有不任其劳苦,夫人 欢终日,如未尝贫。故侍郎亦以自安于困约之时,如未尝富。郑氏盖将日显矣,而夫人不及其显禄。 呜呼!良可悲也。于其葬,临川人王某为铭曰: 于嗟夫人!归孔时兮。窈其为德,婉有仪兮。命云如何,壮则萎兮;烝烝令子,悲慕思兮。有严葬祔 ,祭配祗兮。告哀无穷,铭此诗兮。

x0c归熙甫
余友方思曾之殁,适岛夷来寇,权厝于某地。已而其父长史公官四方,子升幼,不克葬。某年月日 ,始祔于其祖侍御府君之墓,来请其墓上之文,亦以葬未有期,不果为,至是始畀其子升,俾勒之于 石。 盖天之生材甚难,其所以成就之尤难。夫其生之者,率数千百人之中得一人而已耳。其一人者果出于 数千百人之中,则其所处必有以自异,而不肯同于数千百人之为;而其所值又有以激之,是以不克安 居徐行以遽入于中庸之道,则天之所

以成材者其果尤难也。思曾少负奇逸之姿,年二十余,以《礼经 》为经闱首荐。既一再试春官不利,则自叱而疑曰:“吾所为以为至矣,而又不得,彼必有出于吾术 之外者。”则使人具书币走四方,求尝已得高第者,与夫邑里之彦,悉致之于家而馆饩之。其人亦有 为显官以去者,然思曾自负其才,顾彼之术实不能有加于吾,亦遂厌弃不能以久。方其试而未得也 ,则愤憾而有不屑之志。其后每偕计吏行,时时绝大江,徘徊北岸。辄返棹登金、焦二山,徜徉以归 ,与其客饮酒放歌,绝不与豪贵人通;间与之相涉,视其龌龊,必以气陵之。闻为佛之学于临安者 ,思曾往师之,作礼赞叹,求其解说。自是遇禅者,虽其徒所谓堕龙哑羊之流,即跪拜施舍,冀得真 乘焉。而人遂以思曾果溺于佛之说,不知其有所不得志而肆意于此。以是知古之毁服童发逃山林而不 处,未必皆积志于其教,亦有所愤而为之者耶!以思曾之材,有以置之,使之无愤憾之气,其果出于 是耶?然使假之以年以至于今,又安知愤憾不益甚,而将不出于是耶?抑彼其道,空荡翛然不与世竞 ,而足以消其愤憾之气耶?抑将平其气无待于外,安居徐行而至于中庸之途也?此吾所以叹天之成材 为难也。 思曾讳元儒,后更曰钦儒。曾祖曰麟,赠承德郎礼部主事。祖曰凤,朝列大夫、广东佥事、前监察御 史。父曰筑,今为唐府长史。侍御与兄鹏,同年举进士,侍御以忤权贵出,而兄为翰林春坊至太常卿 ,亦罢归。思曾后起,谓必光显于前之人,而竟不得位以殁,时嘉靖某年月日也。春秋四十。娶朱氏 ,福建都转运盐使司判官希阳之女。男一人,升;女三人,皆侧出。 思曾少善余,余与今李中丞廉甫,晚步城外隍桥,每望其庐,怅然而返,其相爱慕如此。后余同为文 会,又同举于乡,思曾治园亭田野中,至梅花开时,辄使相召,予多不至,而思曾时乘肩舆过安亭江 上,必尽醉而归。尝以余文示上海陆詹事子渊,有过奖之语,思曾陵晓乘船来告。余非求知于世者 ,而亦有以见思曾爱余之深也。思曾之葬也,陈吉甫既为铭,余独痛思曾之材,使不得尽其所至,亦 为之致憾于天而已矣。 海峰先生云:学荆公为文折旋有气。
归熙甫
宋熙陵九王子,其八为周恭肃王元俨。恭肃王生定王允良,定王生安康郡王宗绛,安康郡王生南阳侯 仲纩,南阳侯生处州兵马钤辖士翮,士翮始迁严陵。士翮生保义郎不玷,又自严陵徙浦江。不玷生三 观使武经郎善近,善近生武翼郎汝涅,汝涅生崇傒。自定王以后至崇傒,始失其官为士庶。崇傒生必 俊,必俊生良仁,始自浦江徙吴,今长洲之金庄也。良

仁生友端,友端生季永,季永生同芳,同芳生 巘。巘生四子:濂、潜、深、滨。潜者,汝渊讳也。汝渊于兄弟次在二,授室于昆山真义里朱氏。汝 渊年六十有六,卒嘉靖四十二年十二月某日。朱孺人年五十五,卒嘉靖三十八年正月某日。生子男一 人:世贞。孙男四人:和平、和顺、和德皆夭;最后生和敬。孙女一人。其葬以隆庆二年十二月某日

x0c,墓在长洲之某乡。 宋自青城之难,王子三千余人,尽为北俘。其散处四方,仅仅有存者,若周王之后,以诗书世其家 ,故谱系颇可考。其在长洲,同鲁其贤者也。同鲁于汝渊为再从父,汝渊夫妇孝敬,修士人之行。世 贞方将以进士起其家。世贞于余先妻魏氏,内外兄弟也,故属余铭。铭曰: 宋失维城,宗沦于朔。哀哉重昏,鼎折覆餗。不仁之殃,迨其九族,存者孑遗,逃窦而延。惟恭肃王 ,当世称贤,宜其孙子,百叶以传。宜君宜王,今为士庶,亦修于家,鱼菽以祭。曷以铭之?不愧其 世。
归熙甫
自余初识贞甫时,贞甫年甚少,读书马鞍山浮屠之偏。及余娶王氏,与贞甫之妻为兄弟,时时过内家 相从也。余尝入邓尉山中,贞甫来共居,日游虎山、西崦,上下诸山,观太湖七十二峰之胜。嘉靖二 十年,余卜居安亭,安亭在吴淞江上,界昆山、嘉定之壤,沈氏世居于此。贞甫是以益亲善,以文字 往来无虚日。以余之穷于世,贞甫独相信,虽一字之疑,必过余考订,而卒以余之言为然。盖余屏居 江海之滨二十年间,死丧忧患,颠顿狼狈,世人之所嗤笑,贞甫了不以人之说而有动于心,以与之上 下。至于一时富贵翕赫,众所观骇,而贞甫不余易也。嗟夫!士当不遇时,得人一言之善,不能忘于 心,余何以得此于贞甫邪?此贞甫之殁,不能不为之恸也。 贞甫为人伉厉,喜自修饬,介介自持,非其人未尝假以辞色。遇事激昂,僵仆无所避。尤好观古书 ,必之名山及浮图老子之宫,所至扫地焚香,图书充几。闻人有书,多方求之,手自抄写,至数百卷 。今世有科举速化之学,皆以通经学古为迂,贞甫独于书知好之如此,盖方进于古而未已也。不幸而 病,病已数年,而为书益勤。余甚畏其志,而忧其力之不继,而竟以病死。悲夫! 初,余在安亭,无事每过其精庐,啜茗论文,或至竟日。及贞甫殁,而余复往,又经兵燹之后,独徘 徊无所之,益使人有荒江寂莫之叹矣。 贞甫讳果,字贞甫。娶王氏,无子,养女一人。有弟曰善继、善述。其殁以嘉靖三十四年七月日,年 四十有二,即以是年某月日,葬于某原之先茔,可悲也已。铭曰: 天乎命乎不可知,其志之勤,而止于斯!
归熙甫
府君姓

归氏,讳椿,字天秀。大父讳仁,父讳祚,母徐氏。嘉靖十五年正月初八日卒,年七十一。娶 曹氏,父讳永太,母高氏,嘉靖十年三月十九日卒,年六十八。子男三:雷、霆、电;女一,适钱操 。孙男五:谏,县学生;谟、训,皆国学生;让,幼。女三,曾孙男六。以嘉靖二十六年十二月庚申 日,合葬于马泾实泾。 按归氏出春秋胡子,后灭于楚,其子孙在吴,世为吴中著姓。至唐宣公,仍世贵显,封爵官序,具载 《唐史》。宋湖州判官罕仁,居太仓,其别子居常熟之白茆,居白茆已数世矣。由湖州而下,差以昭 穆,府君,我曾大父城武公兄弟行也。 府君初为农,已乃延礼师儒,教训诸孙,彬彬向文学矣。府君少时,亦尝学书,后弃之,夫妇晨夜力 作。白茆在江海之壖,高仰瘠卤,浦水时浚时淤,无善田。府君相水远近,通溪置闸,用以灌溉。其 始居民鲜少,茅舍历落数家而已。府君长身古貌,为人倜傥,好施舍,田又日垦,人稍稍就居之,遂 为庐舍市肆,如邑居云。晚年,诸子悉用其法,其治数千亩如数十亩,役属百人如数人。吴中多利水

x0c田,府君家独以旱田。诸富室争逐肥美,府君选取其硗者,曰:“顾我力可不可,田无不可耕者。 ”人以此服府君之精。 盖古之王者之于田功勤矣,下至保介、田畯、遂师、遂大夫、县正、里宰、司稼,设官用人,如是悉 也。汉二千石遣令、长、三老力田,及里父老善田者,受田器,学耕种养苗状,时赵过、蔡癸之徒 ,皆以好农为大官。今天下田,独江南治耳,中原数千里,三代畎浍之迹未有复也。议者又欲放前元 海口万户之法,治京师濒海萑苇之田,以省漕壮国本。兹事行之实便,而久不行,岂不以任事者难其 人邪?或往往叹事功之不立,谓世无其人,若府君,岂非世之所须也?铭曰: 昔在颛顼,曰惟我祖。绵绵汝、颍,蹙于荆楚。迄唐而昌,鸣玉接武。湖州来东,海鱼为伍。亦有别 子,居白茆浦。旷然江海,寂无烟火。孰生聚之?府君之抚。府君颀颀,才无不可。实甽畮之,终古 泻卤。黍稷薿薿,有万斯亩。曷不虎符?藏于兹土。 叙为田处,极酣恣,似《货殖传》。
归熙甫
女二二,生之年月,戊戌戊午,其日时又戊戌戊午,予以为奇。今年予在光福山中,二二不见予,辄 常常呼予。一日予自山中还,见长女能抱其妹,心甚喜。及予出门,二二尚跃入予怀中也。既到山数 日,日将晡,予方读《尚书》,举首忽见家奴在前,惊问曰:“有事乎?”奴不即言,第言他事。徐 却立曰:“二二今日四鼓时已死矣。”盖生三百日而死,时为嘉靖己亥三月丁酉。予既归为棺敛,以 某月日

瘗于城武公之墓阴。呜呼!予自乙未以来多在外,吾女生既不知,而死又不及见,可哀也已!
归熙甫
须浦先茔之北累累者,故诸殇冢也。坎方封有新土者,吾女如兰也。死而埋之者,嘉靖乙未中秋日也 。女生逾周,能呼予矣。呜呼!母微而生之又艰,予以其有母也,弗甚加抚,临死乃一抱焉。天果知 其如是,而生之奚为也?
归熙甫
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丘。事我而不卒,命
也夫!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环,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火煮葧荠熟,婢削之盈瓯。余入自外 ,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余以为笑 。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x0c方灵皋
先生姓杜氏,讳岕,字苍略,号些山,湖广黄冈人。明季为诸生,与兄浚,避乱居金陵,即世所称茶 村先生也。二先生行身略同,而趣各异。茶村先生峻廉隅,孤特自遂,遇名贵人,必以气折之,于众 人未尝接语言,用此丛忌嫉;然名在天下,诗每出,远近争传诵之。先生则退然一同于众人,所著诗 歌、古文,虽子弟弗示也。方壮丧妻,遂不复娶。所居室漏且穿,木榻敝帷,数十年未尝易。室中终 岁不扫除。有子教授里巷间,窭艰,每日中不得食,男女啼号;客至,无水浆,意色间无几微不自适 者。间过戚友,坐有盛衣冠者,即默默去之。行于途,尝避人,不中道与人语,虽儿童、厮舆,惟恐 有伤也。 初,余大父与先生善,先君子嗣从游,苞与兄百川亦获侍焉。先生中岁道仆,遂跛,而好游,非雨雪 常独行,徘徊墟莽间。先君子暨苞兄弟暇则追随,寻花莳,玩景光,藉草而坐,相视而嘻,冲然若有 以自得,而忘身世之有系牵也。辛未、壬申间,苞兄弟客游燕、齐,先生悄然不怡,每语先君子曰 :“吾思二子,亦为君惜之。” 先生生于明万历丁巳四月初九日,卒于康熙癸酉七月十九日,年七十有七,后茶村先生凡七年,而得 年同。所著《些山集》藏于家。其子掞以某年月日卜葬某乡某原,来征辞。铭曰: 蔽其光,中不息也。虚而委蛇,与时适也。古之人与!此其的也。 有逸气,《望溪集》中所罕见。
方灵皋
雍正十年冬十月朔后九日,过吾友抑亭,遂赴海淀。次日归,闻抑亭蹶而瘖,日再往视,越六日而死 。 始余见君于其世父文贞公所,终日温温,非有问不言。及供事蒙养斋,始习而慕焉,期月而后,无贵 贱老少,背面皆曰:“李君,君子人也。”其后余移武英殿领修书事,首举君自助,殿中无贵贱老少 ,称之如蒙养斋。君自入翰林,再充顺天乡试同考官,典试云南,士论翕

然。视学江西,高安朱相国 每曰:“百年中无或并也。”按察司李兰,以咨革诸生,君常难之,劾君牵制有司之法,而弹章亦具 列其廉明。余自获交文贞,习于李氏族姻,及泉、漳间士大夫,其私论乡人,各有向背,而信君无异 辞。君被劾,当降补国子监丞,群士日夜望君之至。既受职,长官相庆,而涖事未弥月。用此六馆之 士,尤深痛焉。 往者岁在戊申,君弟钟旺蹶而瘖,卒于君寓,余既哭而铭之。君在江西,丧其良子清江,又为之铭 ,以塞君悲。而今复见君之死。古者亲旧相与宴乐,而乐歌之辞乃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有以 也。君在蒙养斋及殿中,与余共晨夕各一二年;返自江西,无兼旬不再三见者。辛亥春,余益病衰 ,凡公事必私引君自助,无旬日不再三见者。一日不见而君疾,一言不接而君死,故每欲铭君,则怆 然不能举其辞。丧归有日矣,乃力疾而就之。 君讳锺侨,字世邠,福建泉州安溪县人。康熙壬午举于乡,壬辰成进士,年五十有四。所著《论语孟 子讲蒙》十卷、《诗经测义》十卷、《易解》八卷,藏于家;《尚书》《周官》,皆有说未就。父讳 鼎征,康熙庚申举人,户部主事,诰授奉直大夫。母庄氏,赠宜人。兄弟五人,四举甲乙科。兄天宠 ,自入翰林十余年,与君相依,皆不取室人自随。痛两弟羁死,乃引疾送君之丧以归。君娶黄氏,敕 封孺人。子五人,四举甲乙科。长清载,庚戌进士,兵部武选司额外主事;次清芳,癸卯举人,拣选 知县;次清江,癸卯举人,拣选知县;次清恺,壬子副榜贡生;次清时,壬子举人,世父抚为己子。 女一,适士族。以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原。铭曰: 蓄之也深,而施者微;将踵武于儒先,而年命摧。悼余生之无成,犹有望者夫人,而今谁与归?

x0c刘才甫
舅氏杨君讳绍奭,字稚棠,于书无所不读。少工为科举之文,而郁不得志;既困无所合,而读书益奋 发不衰。年已老,头白且秃,犹依灯火坐读《礼经》,至城上三鼓不辍。盖君之于书,自其天性,而 非以求名声、利禄也。舅氏性刚直,于寻常人未尝苟有所酬答;与乡人处,虽贵显,有不善,即面责 无少依阿。临财廉,执事果,可谓好学有道君子者也。娶邱氏,累生男不育,而舅氏遂无子。以康熙 六十年六月二十七日,病痈而卒。呜呼!可痛也。 舅氏于诸甥中,尤爱怜櫆,尝抚予指吾父而言曰:“此子殆能大刘氏之门,然未知吾及见之否。”平 居设酒食,召櫆与饮,舅氏自提觞行趣令醉。櫆谢已醉,不能饮,舅氏笑曰:“予性嗜饮,每过从人 家饮酒,主饮者不趣予饮,吾意辄不乐,以此度人意皆然。乃者

舅氏实饮汝酒,当不使甥意不乐也。 ”酒半,仰首歔欷,徐顾谓櫆曰:“予穷于世,今老,旦暮且死,然未有子息。汝读书能为古文辞 ,其传于后世无疑,当为我作传,则吾虽无子,犹有子焉。”櫆受命而退,未及为,而舅氏遂舍予以 卒。悲夫! 君既卒之七日,其兄子某,以君之柩权厝于县城北月山之麓,櫆涕泣而为之志。
韩退之
宪宗之十四年,始定东平,三分其地,以华州刺史、礼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扶风马公为郓、曹、濮节度 观察等使,镇其地。既一年,褒其军号日“天平军”。上即位之二年,召公入,且将用之,以其人之 安公也,复归之镇。 上之三年,公为政于郓、曹、濮也适四年矣,治成制定,众志大固,恶绝于心,仁形于色,专心一力 ,以供国家之职。于时沂、密始分而残其帅;其后幽、镇、魏不悦于政,相扇继变,复归于旧;徐亦 乘势逐帅自置,同于三方。惟郓也截然中居,四邻望之,若防之制水,恃以无恐。然而皆曰:“郓为 虏巢且六十年,将强卒武,曹、濮于郓,州大而近,军所根柢,皆骄以易怨。而公承死亡之后,掇拾 之余,剥肤椎髓,公私扫地赤立,新旧不相保持,万目睽睽。公于此时能安以治之,其功为大。”若 幽、镇、魏、徐之乱,不扇而变,此功反小,何也?公之始至,众末熟化,以武则忿以憾,以恩则横 而肆,一以为赤子,一以为龙蛇,惫心罢精,磨以岁月,然后致之,难也。及教之行,众皆戴公为亲 父母,夫叛父母,从仇雠,非人之情,故曰易。 于是天子以公为尚书右仆射,封扶风县开国伯,以褒嘉之。公亦乐众之和,知人之悦,而侈上之赐也 ,于是为堂于其居之西北隅,号曰“溪堂”,以飨士大夫,通上下之志。既飨,其从事陈曾谓其众言 :“公之畜此邦,其勤不亦至乎!此邦之人,累公之化,惟所令之,不亦顺乎!上勤下顺,遂济登兹 ,不亦休乎!昔者人谓斯何?今者人谓斯何?虽然,斯堂之作,意其有谓,而喑无诗歌,是不考引公 德,而接邦人于道也。”乃使来请。其诗曰:
帝奠九廛,有叶有年。有荒不条,河岱之间。及我宪考,一收正之,视邦选侯,以公来尸。公来尸之 ,人始未信,公不饮食,以训以徇。孰饥无食,孰呻孰叹,孰冤不问,不得分愿?孰为邦蟊,节根之 螟,羊狠狼贪,以口覆城?吹之煦之,摩手拊之;箴之石之,膊而磔之。凡公四封,既富以强。谓公

x0c吾父,孰违公令?可以师征,不宁守邦。公作溪堂,播播流水,浅有蒲莲,深有蒹苇。公以宾燕,其 鼓骇骇。公燕溪堂,宾校醉饱,流有跳鱼,岸有集鸟,既歌以舞,其鼓考考。公在溪堂,公御琴瑟 ,公暨宾

赞,稽经诹律,施用不差,人用不屈。溪有苽,有龟有鱼,公在中流,右诗左书。无我遗 ,此邦是庥。
韩退之
丞之职所以贰于令,于一邑无所不当问。其下主簿、尉,主簿、尉乃有分职。丞位高而逼,例以嫌不 可否事。文书行,吏抱成案诣丞,卷其前,钳以左手,右手摘纸尾,雁鹜行以进。平立睨丞曰:“当 署。”丞涉笔占位署惟谨,目吏问可不可,吏曰:“得。”则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官虽尊 ,力势反出主簿、尉下。谚数慢,必曰丞,至以相訾謷。丞之设岂端使然哉! 博陵崔斯立,种学绩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日大以肆。贞元初,挟其能,战艺于京师,再进,再 屈千人。元和初,以前大理评事言得失黜官,再转而为丞兹邑。始至,喟曰:“官无卑,顾材不足塞 职。”既噤不得施用,又喟曰:“丞哉丞哉!余不负丞,而丞负余。”则尽枿去牙角,一蹑故迹,破 崖岸而为之。丞厅故有记,坏漏污不可读,斯立易桷与瓦,墁治壁,悉书前任人名氏。庭有老槐四行 ,南墙巨竹千梃,俨立若相持,水循除鸣。斯立痛扫溉,对树二松,日哦其间。有问者,辄对曰 :“余方有公事,子姑去。” 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记。
韩退之
愈少时,则闻江南多临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有瑰伟绝特之称。及得三王所为序、赋、记等, 王勃作游阁序,王绪作赋,今中丞王公为从事日作修阁记,并题在阁也。 壮其文辞,益欲往一观而 读之,以忘吾忧。系官于朝,愿莫之遂。 十四年,以言事斥守揭阳,便道取疾以至海上,又不得过南昌而观所谓滕王阁者。其冬,以天子进大 号,加恩区内,移刺袁州。袁于南昌为属邑,私喜幸自语,以为当得躬诣大府,受约束于下执事,及 其无事且还,倘得一至其处,窃寄目偿所愿焉。至州之七月,诏以中书舍人太原王公为御史中丞,观 察江南西道,洪、江、饶、虔、吉、信、抚、袁,悉属治所。八州之人,前所不便,及所愿欲而不得 者,公至之日,皆罢行之,大者驿闻,小者立变,春生秋杀,阳开阴闭,令修于庭户数日之间,而人 自得于湖山千里之外。吾虽欲出意见,论利害,听命于幕下,而吾州乃无一事可假而行者,又安得舍 己所事,以勤馆人?则滕王阁,又无因而至焉矣。 其岁九月,人吏浃和,公与监军使燕于此阁。文武宾士,皆与在席,酒半,合辞言曰:“此屋不修且 坏,前公为从事此邦,适理新之,公所为文,实书在壁。今三十年,而公来为邦伯,适及期月,公又 来燕于此,公乌得无情哉?”公应曰:“诺。”于是栋楹梁角板槛之腐黑挠折者,盖瓦级砖之破缺者 ,赤白之漫漶不鲜

者,治之则已,无侈前人,无废后观。工既讫功,公以众饮,而以书命愈曰:“子 其为我记之。”愈既以未得造观为叹,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乃不辞而承公命。 其江山之好,登望之乐,虽老矣,如获从公游,尚能为公赋之。

x0c韩退之
太原王弘中,在连州与学佛人景常、元慧游。异日,从二人者行于其居之后,丘荒之间,上高而望 ,得异处焉。斩茅而嘉树列,发石而清泉激,辇粪壤,燔椔翳,却立而视之,出者突然成丘,陷者呀 然成谷,洼者为池,而缺者为洞,若有鬼神异物阴来相之。 自是弘中与二人者,晨往而夕忘归焉,乃立屋以避风雨寒暑。既成,愈请名之。其丘曰俟德之丘,蔽 于古而显于今,有俟之道也。其石谷曰谦受之谷,瀑曰振鹭之瀑,谷言德,瀑言容也。其土谷曰黄金 之谷,瀑曰秩秩之瀑,谷言容,瀑言德也。洞曰寒居之洞,志其入时也。池曰君子之池,虚以钟其美 ,盈以出其恶也。泉之源曰天泽之泉,出高而施下也。合而名之以屋,曰燕喜之亭,取《诗》所谓 “鲁侯燕喜”者颂也。于是州民之老,闻而相与观焉。曰:“吾州之山水名天下,然而无与燕喜者比 。经营于其侧者相接也,而莫直其地。凡天作而地藏之,以遗其人乎?” 弘中自吏部郎贬秩而来,次其道途所经,自蓝田入商、洛,涉淅、湍,临汉水,升岘首,以望方城 ;出荆门,下岷江,过洞庭,上湘水,行衡山之下;繇郴逾岭,猿狖所家,鱼龙所宫,极幽遐瑰诡之 观,宜其于山水饫闻而厌见也。今其意乃若不足,《传》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弘中之德 ,与其所好,可谓协矣。智以谋之,仁以居之,吾知其去是而羽仪于天朝也不远矣。遂刻石以记。
韩退之
永贞元年,愈自阳山移江陵法曹参军,获事河东公。公尝与其从事言:建中初,天子始纪年更元,命 官司举贞观、开元之烈,群臣惕慄奉职,命材登良,不敢私违。当时自齿朝之士而上,以及下百执事 ,官阙一人,将补,必取其良。然而河南同时于天下称多,独得将相五人:故于府之参军,则得我公 ;于河南主簿,则得故相国范阳卢公;于汜水主簿,则得故相国今太子宾客荥阳郑公;于陆浑主簿 ,则得相国今吏部侍郎天水赵公;于登封主簿,则得故吏部尚书东都留守吴郡顾公。 卢公去河南为右补阙,其后由尚书左丞至宰相。郑公去汜水为监察御史,佐山南军,其后由工部侍郎 至宰相,罢而又为。赵公去陆浑为右拾遗,其后由给事中为宰相。顾公去登封为监察御史,其后由京 兆尹至吏部尚书东都留守。我公去府为长水尉,其后由膳部郎中为荆南节度行军司马,遂为

节度使。 自工部尚书至吏部尚书。三相国之劳在史册。顾吏部慎职小心,于时有声。我公愿洁而沉密,开亮而 卓伟,行茂于宗,事修于官,嗣绍家烈,不违其先。作帅荆南,厥闻休显,武志既扬,文教亦熙。登 槐赞元,其庆且至。故好语故事者,以为五公之始迹也同,其后进而偕大也亦同,其称名臣也又同 ;官职虽分,而功德有巨细,其有忠劳于国家也同。有若将同其后而先同其初也。有闻而问者,于是 焉书。既五年,始立石刻其语河南府参军舍庭中。 于是河东公为左仆射、宰相,出藩大邦,开府汉南;郑公以工部尚书留守东都;赵公以吏部尚书镇江 陵。汉南地连七州,戎士十万,其官宰相也;留守之官,居禁省中,岁时出旌旗,序留司文武百官于 宫城门外而衙之;江陵,故楚都也,戎士五万。三公同时,千里相望,可谓盛矣。河东公名均,姓裴 氏。 姜坞先生云:《记》中卢公者,卢迈;赵公者,赵宗儒;顾公者,顾少连;郑公,当即郑余庆 。《新书》不载其为汜水主簿及留守东都。公《送郑涵校理序》云:“为郎于都官,事相公于居守。 ”涵即余庆子,更名浣者也。此余庆为留守之证。方侍郎云:四番叙述,不觉其冗。
韩退之
贞元十四年正月戊子,陇西公命作东西水门。越三月辛巳朔,水门成。三日癸未,大合乐,设水嬉 ,会监军军司马宾佐僚属将校熊罴之士,肃四方之宾客以落之。士女和会,阗郭溢郛。既卒事,其从

x0c事昌黎韩愈请纪成绩。其词曰: 维汴州河水自中注,厥初距河为城,其不合者,诞置联锁于河,宵浮昼湛,舟不潜通。然其襟抱亏疏 ,风气宣泄,邑居弗宁,讹言屡腾。历载已来,孰究孰思? 皇帝御天下十有八载,此邦之人,遭逢疾威。嚚童噭呼,劫众阻兵,懔懔栗栗,若坠若覆。时维陇西 公受命作藩,爰自洛京,单车来临。遂拯其危,遂去其疵;弗肃弗厉,薰为太和。神应祥福,五谷穰 熟。既庶而丰,人力有余,监军是咨,司马是谋。乃作水门,为邦之郛,以固风气,以闬寇偷。黄流 浑浑,飞阁渠渠,因而饰之,匪为观游。 天子之武,惟陇西公是布;天子之文,惟陇西公是宣。河之沄沄,源于昆仑,天子万祀,公多受祉。 乃伐山石,刻之日月,尚俾来者,知作之所始。
韩退之
杂古今人物小画共一卷:骑而立者五人,骑而被甲载兵立者十人,一人骑执大旗前立,骑而被甲载兵 、行且下牵者十人,骑且负者二人,骑执器者二人,骑拥田犬者一人,骑而牵者二人,骑而驱者三人 ,执羁靮立者二人,骑而下倚马臂隼而立者一人,骑而驱涉者二人;徒而驱牧者二人,坐而指使者一 人;甲胄手弓矢鈇钺

植者七人,甲胄执帜植者十人,负者七人,偃寝休者二人,甲胄坐睡者一人,方 涉者一人,坐而脱足者一人,寒附火者一人;杂执器物役者八人,奉壶矢者一人,舍而具食者十有一 人,挹且注者四人;牛牵者二人,驴驱者四人;一人杖而负者,妇人以孺子载而可见者六人,载而上 下者三人,孺子戏者九人;凡人之事,三十有二,为人大小百二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马大者九匹,于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牵者,涉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 者,立者,人立者,龁者,饮者,溲者,陟者,降者,痒磨树者,嘘者,嗅者,喜相戏者,怒相蹄齧 者,秣者,骑者,骤者,走者,载服物者,载狐兔者:凡马之事,二十有七,为马大小八十有三,而 莫有同者焉。 牛大小十一头;橐驼三头,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隼一,犬、羊、狐、兔、麋鹿共三十;旃车 三两,杂兵器弓、矢、旌、旗、刀、剑、矛、盾、弓服、矢房、甲胄之属,瓶、盂、簦、笠、筐、筥 、锜、釜饮食服用之器,壶、矢、博、弈之具,二百五十有一,皆曲极其妙。 贞元甲戌年,余在京师,甚无事。同居有独孤生申叔者,始得此画,而与余弹棋,余幸胜而获焉。意 甚惜之,以为非一工人之所能运思,盖丛集众工人之所长耳,虽百金不愿易也。明年,出京师,至河 阳,与二三客论画品格,因出而观之。座有赵侍御者,君子人也,见之戚然若有感然。少而进曰 :“噫!余之手摸也,亡之且二十年矣。余少时,常有志乎兹事,得国本,绝人事而摸得之,游闽中 而丧焉。居闲处独,时往来余怀也,以其始为之劳而夙好之笃也。今虽遇之,力不能为已,且命工人 存其大都焉。”余既甚爱之,又感赵君之事,因以赠之,而记其人物之形状与数,而时观之,以自释 焉。 方侍郎云:周人以后,无此种格力。欧公自谓不能为,所谓晓其深处。而东坡以所传为妄,于 此见知言之难。
韩退之
余始得李生于河中,今相遇于下邳,自始及今十四年矣。始相见,吾与之皆未冠,未通人事,追思多 有可笑者,与生皆然也。今者相遇,皆有妻子。昔时无度量之心,宁复可有是。生之为交,何其近古 人也!是来也,余黜于徐州,将西居于洛阳。泛舟于清泠池,泊于文雅台下,西望商丘,东望修竹园 ,入微子庙,求邹阳、枚叔、司马相如之故文,久立于庙陛间,悲《那颂》之不作于是者已久。陇西 李翱、太原王涯、上谷侯喜,实同与焉。贞元十六年五月十四日,昌黎韩愈书。

x0c柳子厚
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环永之

治百里,北 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黄溪、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 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东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祠之上,两山墙立,如丹碧之华叶骈植,与山升 降,其缺者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黄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丽,殆不可 状。其略若剖大瓮,侧立千尺,溪水积焉。黛蓄膏渟,来若白虹,沈沈无声,有鱼数百尾,方来会石 下。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临峻流,若颏颔龂齶。其下大石离列,可坐饮食。有鸟赤 首乌翼,大如鹄,方东向立。 鼐按:朱子谓《山海经》所纪异物,有云“东西向”者,盖以其有图 画在前故也。此言最当。子厚不悟,作山水记效之,盖无谓也。后人又有以子厚此等为工而效法者 ,益失之矣。 自是又南数里,地皆一状,树益壮,石益瘦,水鸣皆锵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 ,山舒水缓,有土田。 始黄神为人时,居其地。传者曰:“黄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号黄氏,逃来,择其深峭 者潜焉。”始莽尝曰:“余,黄虞之后也。”故号其女曰黄皇室主。黄与王声相迩,而又有本,其所 以传焉者益验。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为有道,死乃俎豆之,为立祠,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阴 溪水上。 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既归为记,以启后之好游者。
柳子厚
御史中丞、清河男崔公来莅永州,闲日登城北墉,临于荒野丛翳之隙,见怪石特出,度其下必有殊胜 ,步自西门,以求其墟。伐竹披奥,欹仄以入,绵谷跨溪,皆大石林立,涣若奔云,错若置棋,怒者 虎斗,企者鸟厉。抉其穴,则鼻口相呀;搜其根,则蹄股交峙。环行卒愕,疑若搏噬。于是刳辟朽壤 ,翦焚榛,决浍沟,导伏流,散为疎林,洄为清池,寥廓泓渟,若造物者始判清浊,效奇于兹地,非 人力也。乃立游亭,以宅厥中。直亭之西,石若掖分,可以眺望。其上青壁斗绝,沉于渊源,莫究其 极。自下而望,则合乎攒峦,与山无穷。 明日州邑耋老杂然而至,曰:“吾侪生是州,艺是野,眉厖齿鲵,未尝知此。岂天坠地出,设兹神物 ,以彰我公之德欤!”既贺而请名。公曰:“是石之数,不可知也,以其多,而命之曰万石亭。”耋 老又言曰:“懿夫公之名亭也,岂专状物而已哉!公尝六为二千石,既盈其数。然而有道之士咸恨公 之嘉绩未洽于人,敢颂休声,祝公于明神。汉之三公,秩号万石,我公之德,宜受兹锡。汉有礼臣 ,惟万石君,我公之化,始于闺门,道合于古,祐之白天。野夫献词,公寿万年。” 宗元尝以笺奏隶尚书,敢专笔削,

以附零陵故事。时元和十年正月五日记。

x0c柳子厚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 ,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 ,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筏 ,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 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出,不 与培为类。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 ,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 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柳子厚
钴潭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齧其涯,故旁广 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亩,有树环焉,有泉悬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 田贸财以缓祸。”
予乐而如其言,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坠之潭,有声然。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 高,气之迥。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柳子厚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潭。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 ,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 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 。”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

x0c,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鱼之 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 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 ,农夫渔父过而陋之,价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元、克己独喜得之,是

其果有遭乎!书于石 ,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柳子厚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 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 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种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已、曰奉壹。
柳子厚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潭;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 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奇处也。 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支流者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其 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黑,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又无际。 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柟、石柟 、楩、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水石。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 ,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 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也,出而传于世。其地世主袁氏,故以名焉。
柳子厚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桥其上,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渠之广,或咫尺,或倍尺 ,其长可十许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石而往,有石泓,菖蒲被之,青鲜环周。又折西行,旁 陷岩石下,北堕小潭。潭幅员减百尺,清深多儵鱼。又北曲行纡余,睨若无穷,然卒入于渴。其侧皆 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风摇其颠,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

x0c予从州牧得之,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酾而盈。惜其未始有传焉者,故累记其所属,遗 之其人,书之其阳,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元和七年正月八日,蠲渠至大石,十月十九日,逾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于是始穷也。 茅顺甫云 :清冽。
柳子厚
石渠之事既穷,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民又桥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亘石为底,达于两涯 ,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扫陈叶 ,排腐木,可罗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络之流,触激之音,

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龙鳞之石,均荫其上 。古之人其有乐于此邪?后之来者,有能追余之践履邪?得意之日,与石渠同。 由渴而来者,先石渠,后石涧;由百家濑上而来者,先石涧,后石渠。涧之可穷者,皆出石城村东南 ,其间可乐者数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
柳子厚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 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梁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 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 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于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 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傥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 :“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柳子厚
出州南谯门左行二十六步,有弃地在道南。南值江,西际垂杨传置。东曰东馆,其内草木猥奥,有崖 谷倾亚缺圮,豕得以为囿,蛇得以为薮,人莫能居。至是始命披刜蠲疏,树以竹箭、松、柽、桂、桧 、柏、杉,易为堂亭,峭为杠梁。下上回翔,前出两翼,冯空拒江,江化为湖,众山横环,嶛阔湾 ,当邑居之剧,而忘乎人间,斯亦奇矣。乃取馆之北宇,右辟之以为夕室;取传置之东宇,左辟之以 为朝室;又北辟之以为阴室;作屋于北牖下,以为阳室;作斯亭于中,以为中室。朝室以夕居之,夕 室以朝居之,中室日中而居之,阴室以违温风焉,阳室以违凄风焉。若无寒暑也,则朝夕复其号。 既成,作石于中室,书以告后之人,庶勿坏。元和十二年九月某日,柳宗元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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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州治,在浔水南山石间,今徙在水北,直平四十里,南北东西皆水汇。 北有双山,夹道崭然,曰背石山。有支川,东流入于浔水。浔水因是北而东,尽大壁下,其壁曰龙壁 ,其下多秀石可砚。南绝水,有山无麓,广百寻,高五丈,下上若一,曰甑山,山之南皆大山,多奇 。又南且西,曰驾鹤山,壮耸环立,古州治负焉。有泉在坎下,恒盈而不流。南有山正方而崇,类屏 者曰屏山。其西曰四姥山。皆独立不倚,北流浔水濑下。 李穆堂云“北流浔水濑下”,“流”字当 作“枕”。 又西白仙弈之山,山之西可上,其上有穴,穴有屏,有室,有宇。其宇下有流石成形 ,如肺肝,如茄房,或积于下,如人如禽,如器物,甚众。东西九十尺,南北少半。东登入小穴

,常 有四尺,则廓然甚大,无窍正黑,烛之,高仅见其宇,皆流石怪状。由屏南室中入小穴,倍常而上 ,始黑,已而大明,为上室。由上室而上,有穴北出,出之,乃临大野,飞鸟皆视其背。其始登者 ,得石枰于上,黑肌而赤脉,十有八道,可弈,故以云。其山多柽,多槠,多筼筜之竹,多橐吾, “多橐吾”穆堂改“多蓑荷”,伯父姜坞先生云:《尔雅》“菟蒵颗冻”注:款冬也。邢疏《本草》 “款冬”一名“橐吾”。 其鸟多秭规。 石鱼之山全石,无大草木。山小而高,其形如立鱼。在多秭归西,有穴类仙弈。入其穴东,出其西北 ,灵泉在东趾下,有麓环之。泉大类毂,雷鸣西奔二十尺,有洄在石涧,因伏无所见。多绿青之鱼 ,多石鲫,多儵。 雷山两崖皆东西, “雷山两崖皆东西”,鼐疑“西”字当作“面”。 雷水出焉,蓄崖中曰雷塘,能 出云气作雷雨,变见有光,祷用俎鱼、豆彘、脩形、糈稌、阴酒, 方侍郎云:“形”当作“刑”、 “铏”,羮也。见《周官》内外饔职。 虔则应。 在立鱼南,其间多美山,无名而深。峨山在野中,无麓,峨水出焉,东流入于浔水。
柳子厚
石钟乳,饵之最良者也,楚、越之山多产焉,于连、于韶者,独名于世。连之人告尽焉者五载矣,以 贡则买诸他郡。 今刺史崔公至逾月,穴人来,以乳复告。邦人悦是祥也,杂然谣曰:“甿之熙熙,崔公之来,公化所 彻,土石蒙烈,以为不信,起视乳穴。”穴人笑之曰:“是恶知所谓祥邪?向吾以刺史之贪戾嗜利 ,徒吾役而不吾货也,吾是以病而绐焉。今吾刺史令明而志洁,先赖而后力,欺诬屏息,信顺休洽 ,吾以是诚告焉。且夫乳穴必在深山穷林,冰雪之所储,豺虎之所庐。由而入者,触昏雾,扞龙蛇 ,束火以知其物,縻绳以志其返。其勤若是,出又不得吾直,吾用是安得不以尽告?今而乃诚吾告故 也,何祥之为?”
士闻之曰:“谣者之祥也,乃其所谓怪者也;笑者之非祥也,乃其所谓真祥者也。君子之祥也,以政 不以怪。诚乎物而信乎道,人乐用命,熙熙然以效其有,斯其为政也,而独非祥也欤!” 伯父姜坞 先生云:崔简以刺连州为州人所讼,流死州:即子厚亦云饵五石,病疡且乱;又书与之论石钟乳。则 此记盖誉其姻连,不得谓为信辞矣。“零陵郡”当作“连山郡”,文安礼尝论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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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之有观游,或者以为非政,是大不然。夫气烦则虑乱,视壅则志滞。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 ,使之清宁平夷,恒若有余,然后理达而事成。 零陵县东有山麓,泉出石中,沮洳污途,群畜食焉,墙藩以蔽之,为县者积数十人,莫知发视

。河东 薛存义以吏能闻荆、楚间,潭部举之,假湘源令。会零陵政厖赋扰,民讼于牧,推能济弊,来莅兹邑 。遁逃复还,愁痛歌笑;逋租匿役,期月办理;宿蠹藏奸,披露首服。民既卒税,相与欢归道途,迎 贺里闾,门不施胥吏之席,耳不闻鼛鼓之召,鸡豚糗醑,得及宗族。州牧尚焉,旁邑仿焉。 然而未尝以剧自挠,山水、鸟鱼之乐,淡然自若也。乃发墙藩,驱群畜,决疏沮洳,搜剔山麓,万石 如林,积坳为池。爰有嘉木美卉,垂水丛峰,珑萧条,清风自生,翠烟自留,不植而遂;鱼乐广闲 ,鸟慕静深,别孕巢穴,沉浮啸萃,不蓄而富。伐木坠江,流于邑门,陶土以埴,亦在署侧。人无劳 力,工得以利。乃作三亭,陟降晦明,高者冠山颠,下者俯清池。更衣膳饔,列置备具。宾以燕好 ,旅以馆舍,高明游息之道,具于是邑,由薛为首。 在昔稗谌谋野而获,宓子弹琴而理,乱虑滞志,无所容入,则夫观游者,果为政之具欤?薛之志,其 果出于是欤?及其弊也,则以玩替政,以荒去理。使继是者,咸有薛之志,则邑民之福,其可既乎 !余爱其始,而欲久其道,乃撰其事以书于石。薛拜手曰:“吾志也。”遂刻之。
柳子厚
凡万国之会,四夷之来,天下之道途,毕出于邦畿之内。奉贡输赋,修职于王都者,入于近关,则皆 重足错毂,以听有司之命。征令赐予,布政于下国者,出于甸服,而后按行成列,以就诸侯之馆。故 馆驿之制,于千里之内尤重。 自万年至于渭南,其驿六,其蔽曰华州,其关曰潼关。自华而北,界于栎阳,其驿七,其蔽曰同州 ,其关曰蒲津。自灞而南,至于蓝田,其驿六,其蔽曰商州,其关曰武关。自长安至于盩厔,其驿十 有一,其蔽曰洋州,其关曰华阳。自武功西,至于好峙,其驿三,其蔽曰凤翔府,其关曰陇关。自渭 而北,至于华原,其驿九,其蔽曰方州。 “方州”盖坊州之误。 自咸阳而西,至于奉天,其驿六 ,其蔽曰邠州。由四海之内,总而合之,以至于关;由关之内,束而会之,以至于王都,华人夷人 ,往复而授馆者,旁午而至。传吏奉符而阅其数,县吏执牍而书其物。告至告去之役,不绝于道;寓 望迎劳之礼,无旷于日。而春秋朝陵之邑,皆有传馆。其饮、饫、饩馈,咸出于丰给,缮完筑复,必 归于整顿。列其田租,布其货利,权其入而用其积。于是有出纳奇赢之数,勾会考校之政。 大历十四年,始命御史为之使,俾考其成,以质于尚书。季月之晦,必合其簿书,以视其等列,而校 其信宿,必称其制;有不当者,反之于官。尸其事者有劳焉,则复于天子,而优升之。劳大者增其官 ;其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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