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０１１年第１期 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Ｎｏ．１ ２０１ １
（总第２０３期）
ＪＯＵＲＮＡＬ ＯＦ ＸＩＡＭＥＮ 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 ｆ Ａｒｔｓ＆Ｓｏｃｉａｌ Ｓｃｉｅｎｃｅｓ） Ｇｅｎｅｒａｌ Ｓｅｒｉａｌ Ｎｏ，２０３
《论衡》对《文心雕龙》的影响
王治理
（厦门大学海外教育学院，福建厦门３６１００５）
摘要：刘勰《文心雕龙》受到王充《论衡》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刘勰论文和王充一样，都是从
自然之文讲起，把禀受天地的文采、元气与文学创作相联。《论衡》中“文”源于气的思想以及与气
相关的“才性”、“才力”说，经《太平经》、曹丕、葛洪，对《文心雕龙》产生影响。王充将“文质相称”
的思想引入创作论，并将质文交替变化的历史规律与政治的盛衰和社会的治乱相关联，这些都在
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刘勰的“文质”论。此外，《文心雕龙》还发扬了《论衡》所倡导的“博”、“通”思
想，指出创作主体的广见博识、丰富积累对创作的重要作用。
关键词：《论衡》；《文心雕龙》；文质；文气；博通
中图分类号：１２０６．２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０４３８—０４６０（２０１１）０１—０１０２—０７
王充《论衡》中的思想与中国古代的文艺理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后世的文学思想产生了
重要影响。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曾对王充及其《论衡》予以很高的评价，《神思》篇将王充与司马
相如、扬雄、桓谭、张衡、左思相提并论，《论衡》亦被称为“巨文”； 《养气》篇开篇即日：“昔王充著
述，制《养气》之篇。” 不仅如此，通观《论衡》和《文心雕龙》，无论是在文学思想方面，还是在言辞
之间，都可发现二者有不少共同之处。这说明《论衡》对《文心雕龙》产生过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一
、由“天文”而至“人文”的论文方式的影响
在中国古代文学思想领域，“文”的含义十分广泛，并不完全等同于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文”
本指不同线条、色彩的交错。在先秦人的思想观念里，天地间的万事万物都是相杂交错而成的，都
可谓之“文”。如果视“文”为一个母系统，这个系统则包含“天文”和“人文”两个子系统：“天文”包
括天文（天形）、地理（地貌）、动物和植物的纹理、色彩等自然宇宙的一切文采，“人文”包括政治礼
仪、典章制度、文化艺术等人类社会的一切文明。传统文化认为，“天文”和“人文”之间存在着一个
过渡的关系，这个过渡是由圣人完成的，如《周易・系辞下》所云：“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
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
以类万物之情。” 这种认识产生于天人合一的思想观念，据此观念，人类社会是整个宇宙的一个
有机组成部分。宇宙既然有各种各样的文采，人作为天地自然的产物，也应该有文采。受这一思想
收稿日期：２０１０—０８—３０
作者简介：王治理，男，内蒙古包头人，厦门大学海外教育学院华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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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１期 王治理：《论衡》对《文心雕龙》的影响
的影响，许多文学思想家在论文时都是由“天文”而至“人文”的，王充和刘勰就是如此。
王充的文学观属于“思想家的杂文学观念”。 《论衡・书解篇》说：“上天多文，而后土多理。
二气协和，圣贤禀受，法象本类，故多文采”， 指出圣人仿效天地、自然之“文”，创造了“人文”。用
“天文”说明“人文”，是《论衡》中常用的方法。王充常常把二者放在一起论述，以“天文”比喻“人
文”，以“人文”反证“天文”，如《佚文篇》所云：“候气变者，于天不于地，天文明也。衣裳在身，文著
于衣，不在于裳，衣法天也。……《易》日：‘大人虎变其文炳，君子豹变其文蔚。’又日：‘观乎天文，
观乎人文。’此言天人以文为观，大人君子以文为操也。……天晏呖者，星辰晓烂；人性奇者，掌文
藻炳。”ｌ６ 王充还有意识地把“天文”与文学创作直接而明确地联系起来进行论述，如《书解篇》所
云：“夫禀天地之文，发於胸臆，岂为间作不暇日哉？” 《自纪篇》又说：“吾文未集於简札之上，藏於
胸臆之中，犹玉隐珠匿也；及出获露，犹玉剖珠出乎，烂若天文之照，顺若地理之晓，嫌疑隐微，尽可
名处。”＿８ 这不仅形象地说明了创作的过程，还以天地之“文”的光耀鲜明来比喻文章之美。
尽管王充对“文”的论述，是基于思想家的杂文学观念，并不完全是现代意义上的文学，但却启
示了后世文学批评家的思维。刘勰或许就受到其思想影响，《文心雕龙・原道》篇云：“文之为德也
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幻绮，以铺理地之
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
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
……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经纬区宇，弥纶彝宪，发辉事业，彪炳辞义。故知道沿圣
以垂文……天文斯观，民胥以效。” 刘勰论文，同样从天文、地理等自然之文讲起，同样把禀受、效
法天地的文采与发自内心的创作联系起来。一个人禀受自然之文采与其文学创作未必有直接联
系，但王充和刘勰在论文时却很自然地把它们放在一起，这是中国古代文论一个固有的特点。
可以看出，从先秦的广义之“文”到《文心雕龙》之“文”，从自然文采到创作文学，王充的杂文
学观念应是其中重要的一环，这是以往文学思想史所忽视的。
二、－一、 一乙佑嗣影 同 Ｘ． 气论的影响
《论衡》中关于“文气”的思想对刘勰产生了深刻的影响①，如韩国汉学家金钟美所说：“王充的
气论对后代文学的影响就形成了王充一太平经一曹丕一葛洪一刘勰这种相继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上
的气论家谱。”¨。
１．“文”源于气思想的影响
《论衡・自然篇》继承先秦以来关于“气”的学说，从万物生于“气”出发，指出“人文”的产生和
“气”有着很大关系；源于“思想家的杂文学观念”，《书解篇》和《自纪篇》又认为作为创作主体的人
也是因为禀受了天地自然之“元气”才能著述文章的。《纪妖篇》更是直接指出文是由气生发出的：
“刻为文，言为辞。辞之与文，～实也。民刻文，气发言。民之与气，一性也。”［１¨这段推论包含两方
面内容：其一，王充认为雕刻出的文字与说出的言辞一样，即书面语与口语实质为一；其二，认为气
与人（创作者）性质相同，即人能刻写文字，气亦能发出言辞。此外，《纪妖篇》还认为一些特殊文学
样式，诸如童谣、武王得白鱼喉下之文以及《河图》、《洛书》等怪异文字都是由“妖祥之气”［】 产生。
尽管此论荒诞，但客观上却把文学与“气”联系起来，这对后世的“文气说”产生影响。如东汉后期
道教经典《太平经》联系太阳之气论文的思想就是对《论衡》“妖气”说的继承。［１３】
①笔者曾在《（论衡）的文气思想及其影响》中谈及《论衡》文气思想对刘勰的影响，载《中文自学指导》２０ｏ９年
第３期，第６７—７１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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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２０１１年
《文心雕龙》中“气”同样是一个重要范畴，刘勰大量结合文学创作来言“气”，多次指出“文”源
于“气”：《原道》篇“人文之元，肇自太极”－】 是说“人文”肇始于天地未分时的混沌的元气，《征圣》
篇“精理为文，秀气成采” 是说创作主体以其灵秀之气构成文章之辞采，《杂文》篇“辞盈乎气”、
“气实使之（文）”¨ 是说作者凭借自己充盈的才气来支配文辞，等等。
２．与气相关的“才性”说的影响
从万物源于“气”出发，王充认为人的先天禀性由气决定。由于个人所禀之“气”不同，作为创
作主体的形体、精神以至于才性都存在着极大的差异，因而作为创作客体的文学就会产生差异。这
样就把创作与人所禀之“气”联系起来，提出“才性”说。关于人的性格品质决定于气这一思想早已
产生，但第一次把“性”与“气”联系行文的则是王充。不仅如此，首次把“才”与“性”相结合的也是
他：“夫临事知愚，操行清浊，性与才也。” 这些思想正如杨明所阐释的：“王充则说禀‘天气’多
者，便是道德纯厚的圣贤；禀‘天气’少者，便是不肖之人……他还认为人之所以有不同的才能，
……也都是由于禀气不同所致。”Ｌ】副此外在禀气说的基础上王充还要求创作主体发挥个性创作具
有风格的作品：“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类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禀，自为佳好。……文士之务，
各有所从，或调辞以巧文，或辨伪以实事。”－１ 这种以气释性，进而以气释文的思想被后世文论家所
继承。如曹丕《典论・论文》认为文章的不同风格是由作者不同的个性所造成的，而导致个性不同
的缘由正是个人所禀之气的差别，这是人力所不能改变的。深受王充影响的葛洪亦对才性问题进
行过探索，如《抱朴子・尚博》“清浊参差，所禀有主，朗昧不同科，强弱各殊气”，【２０ 《抱朴子・辞
义》“夫才有清浊，思有修短，虽并属文，参差万品”。ｌ２ 这说明，气之强弱自有差别，成分各不相同，
赋之于人便显示出才性差异、才气高低，造成文章风格迥异。《文心雕龙》也从作者的先天气质与
才性出发，探讨才性与文章风格的关系，《体性》篇对才与性的问题进行了专节论述：“才有庸俊，气
有清浊，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性情所铄，陶染所凝……。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
或改其气－＿．…・各师成心，其异如面。” 言辞中不难看出刘勰与王充的相似之处。
尽管王充强调“性”由“气”定，但他又辩证地指出通过后天的教化和学习可以改造人性、提高
文才：“夫学者，所以反情治性，尽材成德也。”Ｅ２３］《本性篇》认为除了“极善极恶”之人外，绝大多数
的人都具有由恶向善或由善向恶转化的可能性；《率性篇》以大量的事例比喻推论指出，后天的环
境、教化和学习可以改造先天禀性。这一思想或许影响到《文心雕龙》，《体性》篇云：“夫才有天资，
学慎始习，……故宜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２４ 此段主旨如黄侃阐释：“然
性由天定，亦可以人力辅助之，是故慎于所习”，－２５－“言性非可力致，而为学则在人。虽才性有偏，可
用学习以相补救。如令所习纰缪，亦足以贼其天性，纵姿淑而无成”。 可见，刘勰所论不仅是对前
人思想的继承，而且也是对前人的进一步发展；他不仅指出了后天学习对补救先天才性缺陷所起的
重要性，而且也说明了因材施教和因性练才的科学性，还强调了学习方法错误所产生的危害性。
３．与气相关的“才力”说的影响
从万物源于“气”出发，王充还把“气”与“力”相联，突出“气”的造化属性，视“气”为一种生命
力：“人之精乃气也，气乃力也。”‘２ 由“气”生力，以“气”为力，进而把“气”与“力”二词合为一词：
“人之所以能言语者，以有气力也。”＿２ 在论述气力的同时，进一步把“气”与“文”及文人的创作力、
创作主体的“才”相联，提出“才力”说。《效力篇》认为文人的创作力有高有低，才力低的人与董仲
舒等著述文章的大力士同样抒发胸中的文思，精力、智慧不能胜任，将有绝脉之变，并指出少文之人
是少力之人，少力之人也是少气之人。值得注意的是，《论衡》中还提到一种“笔牍之力”，而且有意
把“才力”与“笔牍之力”联系起来论文。如《超奇篇》所论：“岂徒用其才力，游文于牒牍哉？州郡
有忧，能治章上奏，解理结烦，……出身尽思，竭笔牍之力，烦忧适有不解者哉？”Ｅ２９］“足不强则迹不
远，锋不锯则割不深。连结篇章，必大才智鸿懿之俊也。”－３。 这些都把“才力”与“游文”相联，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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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１期 王治理：《论衡》对《文心雕龙》的影响
创作主体的个人才华对其创作成果（包括艺术性的文艺作品）起着相当的作用。
王充的“才力”说对后世产生了很大影响。其一，《论衡》认为著述者的笔墨之力源于才力，才
力又源于精力，精力正是由“气”化生而来的，所以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在其学说中作者的才力
和创作力都决定于气。同样，《文心雕龙》也认为创作主体的才力源于生命本原的血气，作家笔下
的言辞亦决定于气，即《体性》篇所谓：“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 其二，曹丕
的“文气”思想可能受过王充的影响，如《与吴质书》评论王粲说：“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据《文
选》李善注，“体弱”亦即“气弱”。 可见，曹丕亦认为气弱少力会使作文受到消极影响。《文心雕